”>矶提起另一件事,这下子再压不住心头惊诧:“你要移墓?!”

    她又未曾下葬,何来坟墓?

    青矶微蹙眉尖,泛起几分轻愁:“按理,我是不该麻烦你的。可除你之外,我想,别的人在魑离帝君面前也说不上话。只要你帮忙将我尸首从飘零宫移葬到神农境,我便送你三次更改生死薄的机会,如何?”

    生死薄,勾魂笔,可更改人之笀命,使活人即死,令死人复生。

    三次机会,确实难得。

    然而……

    “你的尸首怎么会葬在飘零宫?”若非这些年经历过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将性子磨得越发淡定自如,恐怕颜初静也无法做到像眼下这般面不改色。

    青矶道:“此乃魑离帝君之意,只是我祖上世代隐居神农境,落叶归根,我也只此一求。”

    颜初静听青矶语意模糊,心知其中定有蹊跷,却不能不答应下来,因为她也想弄清楚葬在飘零宫的到底是不是青矶的尸首。

    倘若是,那么自己如今这个身体又是谁的?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她本来的身体,否则怎会在修炼之后变成原来的模样?蓦然间,她想起连尊的欲言又止。也许他是知道这一切的,却一直瞒着她,为什么呢?

    “飘零宫与神农境在何处?”释寒石曾经告诉过她飘零宫的所在,但颜初静为了谨慎起见,便顺道问青矶。

    见她应下,青矶微微一笑,手中兀然多出两卷非纸非布的白图。颜初静接过看了一下,发现图卷上纪录的飘零宫的地址与寒石说的地方确是一致。

    随后,青矶送他们到鬼门关。

    离别之际,这母子二人依依不舍,以神识交流,说了好些悄悄话。

    最后还是青矶亲自出示令牌,打开鬼门关,水鉴才强忍泪水,跪地拜别母亲,然后咬着牙,头也不回地冲出界门。

    回到土之试境,九幽井旁只剩下三名修士还在等水鉴,其余人等已先后进入下一试境。水鉴得了青矶的叮嘱,并未对他们说出自己在冥府的经历。颜初静借口有事要办,干脆利落地遁走,连花明观也懒得管了。

    一个时辰后,她飞至试境中央,在一座黄泥台上交付了九幽之血,完成任务。

    其实三日时限还未满,但她心事重重,再无心情去别处探索。

    当她被传送到冰之试境的时候,正巧碰上两个元婴初期的男修士为了争夺一块雪魄而斗得天昏地暗。

    那两人甫一见她现身,眉宇间不约而同地露出惊艳之色,即时住手休战,朝她打招呼。

    三人互通门派道号。

    一个是西南蓬莱宫的秀岩真人,一个是南海归雁岛的野望居士,在各自门派中都担任着长老之职。

    别看这两人相貌年轻,事实上皆已年逾千载。这一比较,颜初静再次体会到自己修炼的功法太过逆天,交谈之间愈发简言慎语。也幸亏她刚刚在冥界中连晋三阶,修为恰恰高过他们一阶,使得他们无法从气息中判断出她的实际年龄,否则麻烦可大了。

    相识过后,颜初静婉拒了两人的联盟之意,径自飞往他处寻找雪魄。

    冰川连绵无尽头,雪花漫天舞不止,深蓝的海水隐藏在冰雪下,无声汹涌。

    秀岩真人望着那飘然远去的背影,优雅地摇着一把晶羽扇:“想不到南海之中还有如此美人,依我看,可比那妙兰仙子美妙多了。”

    “呵呵,咱们南海域广人灵,美妙之事多着了。”野望居士向来看不惯老对手那副自诩雅士的样子,照旧讽刺过去,“不像某人,整天呆在山坳里,见识少,唉。”

    秀岩真人刷地一声合起扇子,笑眯眯地说道:“方才还未切磋出结果,再来一场如何?”

    野望居士扬眉道:“好,十招定胜负。”

    秀岩真人闻言,笑容愈发灿烂:“一言为定。”

    “输的人要在下面。”

    “在下面的人要坚持三个时辰。”

    “……”

    别误会,一切只为了冰川底下的雪魄。

    人身有三魂七魄,其他生灵也有魂魄,只是死后一般不会受冥界所引,而是渐渐消散于天地之间。

    偶尔有血气旺盛且枉死的生灵会凝结出血魄。

    血魄蕴含着生灵的菁华灵气,以及或多或少的怨气,以致于修士们不敢贸然服用。只有等那怨气在极寒之地慢慢消散后,血魄褪尽红丝,变成莹白剔透的雪魄,化作养元神益精气的绝佳灵材,才值得出手采集。

    雪魄形成不易,数量极少,在外界也只有极北或极南的冰雪之地存留着一些。因此,到了冰之试境,即使不是任务所需,修士们也会想方设法,破冰入水,尽量多弄些。

    颜初静晓得雪魄的珍贵,所以找够任务的分量后,仍然留在冰川底下四处探寻。

    第二天,她已深入海底三千多丈。

    起伏的山峦,绚丽多礀的珊瑚,斑斓狡猾的游鱼,数不清的海生物游弋于浓郁的水之灵气中。越往下,具备灵性的生物越多。已生灵智的海妖大多凶猛好战,奇怪的是,每每遇上颜初静,都安分乖巧得很。

    海底无日月,深幽漆黑,一块拇指大的洁白晶莹的雪魄散发着淡淡灵光,在黑暗中分外显眼。

    颜初静眨眨眼睛,提起精神,游过去。

    刚捡完雪魄,头顶上方忽然传来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她身影一动,瞬间闪出半里之外,但见下一刻,轰隆一声,一块两人多高的巨冰砸落在她方才所立之地,震得碎石四溅,吓得周围的鱼虾蛇龟等纷纷逃命。

    待到水浪稍缓,看清巨冰时,颜初静傻眼了。

    冰中冻着一个人。

    白衣覆身,血迹斑斑,乱发贴面,依然难掩其之清俊。

    问本心

    甩了小的,来了老的,怎么这一家子总是阴魂不散呢?

    颜初静瞪着巨冰里的江致远,头疼。

    人命关天,腹诽归腹诽,她还是得游回去救人。

    巨冰中央有一部分覆盖着浓浓霜白,使江致远整个人看起来就像被一片不断扩散的白雾逐渐吞噬了似的。

    颜初静仔细研究了一会儿,发觉他的气息很薄弱,但还有生机。直接敲开冰块是行不通的,一不小心就会连人带冰都弄碎了。思来想去,只能用真元化火的法子,慢慢融掉冰块,虽然费劲,但胜在安全。

    一刻钟后,巨冰彻底融化成水,冲淡了白衣上的血迹。海底水压太大,好在颜初静身上戴着连尊赠送的紫玉佩,可将海水隔离到体外一丈远。她不敢迟疑,立即把江致远抱到身边。这一入手,顿时察觉他居然重逾千斤。

    她心下奇怪,开始检查他的身体,发现他体内的经脉多处受损,五脏六腑俱有重伤,按理早该气绝身亡,然而丹田中却有一团精纯至极的真气,引导着一缕缕冰之灵气缓缓流转,修复他的血肉脏腑骨骼。

    冰灵根……

    颜初静叹了一口气,心想,之前都不晓得他竟然具有罕见的冰灵根,难怪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被冻结在冰块里都死不了。

    至于那千斤之重,却是来自他右手死死紧握着的一把长剑。

    那剑不知是何物所铸,幽蓝透寒,薄如蝉翼,光看品相,倒比那些极品法器还要好些,且是冰性之器,她便想他这一身伤很可能是由这把剑引起的。所谓怀璧其罪,有运气得到宝物的人未必有本事保得住,他也算硬气了,自知伤势过重,干脆引冰将自己封冻在内,利用此剑的重量,迅速沉入深海,躲过杀机。

    她这一番猜测,与事实真相倒是不离十。

    两枚回元丹喂下去,约莫两刻钟,江致远的面色终于褪去苍白,浮起淡淡红润,没多久便醒了过来。

    几条白鲨从他们身旁游过,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水声沉闷地哗然。

    丈余宽的无水地带,一人刚好,两人嫌窄。

    颜初静变幻了容貌与气息,如烟霞敛尽色彩,仅余素影一片。

    他却依然认出了她。

    他说:“目可欺人,耳可误人,唯心之直感不会。你幼时恬淡寡言,宁静自持,总能使我平心和气,不骄躁。后来你虽变了性子,但偶尔仍有谧然之态。过去我不知因由,如今明了前尘,自不会一错再错。”

    身影眉目俱是表象,他能看破表象,直指本心,让她在惊诧的同时,渀佛于迷雾中瞥见一丝光亮,方向隐约。

    她犹豫着,缓缓说道:“我在冥府见过宁钰的母亲。”

    江致远怔了怔,轻轻叹气:“她过得好么?”

    “你早就晓得她不在人世?”颜初静反问,神情复杂如暴风雨背后的密云。

    “不,以前我一直以为你是她。直至神宫开启的前夜,大师兄才将你们二人之事告知与我。如今,你是你,她是她。你拥有她的过去,她却不会有你的未来。不论如何,我欠她的,兴许再还不清了……”若非朝泷说明一切,他又如何会解开心结,得以在试炼中激发潜藏的冰灵根,晋升先天之境。说到底,情字伤人,偏偏他看不破,参不透。

    “我不明白。”

    事实上颜初静听得一头雾水,脑浆都快变成糨糊了。

    感受到她语气中的苦恼,江致远唇角微挑,解释道:“大师兄说你本是太黎之主,久居天外,魑离帝君为了让你体验人间疾苦,故将你一丝魂魄寄于她的身上。八年前,冥帝有召,她魂归冥府。你才魂体合一,入世历练……”

    颜初静细细琢磨他的话,又想起青矶那句“你既是魑离帝君的的人,我也不会为难你。”,便信了一半。可她也没忘本,自己明明从小在地球上长大,不折不扣的一个中国人,哪里是什么太黎之主,看来只有找那魑离帝君或连尊才能问个清楚明白。

    “你还爱她么?”

    天晓得颜初静真的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江致远却极认真地想了半晌,方道:“从前那二十年,她是你,你亦是她,我……”

    “停,别说了。”颜初静听着别扭,顾不得失礼,赶紧打断他的话,暗道自己已经占了他儿子的便宜了,若再与他有什么纠缠,未免太不像话。

    ;江致远也不恼,只顺了她意,转回话题:“她在冥府过得如何?”

    颜初静松了口气,避重就轻:“她掌管一方,位高权重。”

    与儿子阴阳相隔的滋味可不好受,但说出来又有何用呢,他这个做丈夫的尚无扭转乾坤之力。再者,人心难测啊,她原以为那人是心灰意冷才服毒自尽,如今看来却似乎另有内情。

    回元丹药效显著,不过半个时辰,江致远伤势转好。颜初静便控制着无量重符,带着他慢慢浮上海面。

    江致远晋升先天不久,未能辟谷,包袱早在搏杀中遗失,回到岸上后只好就地捕鱼充饥。天色微沉,四周冰川连绵,草木稀少,无法生火。好在水质清澈,蕴含灵气,使得某些鱼类的肉质细嫩鲜甜,即便生吃也不难下咽。

    经过先前的交谈,颜初静对江致远的看法已略有改观,此时见他生食鱼肉,便掏出一葫芦灵酒抛过去。

    江致远伸手接住,冲她浅浅一笑。

    他身上白袍有多处裂口,残留着斑驳血迹,褴褛不堪。满头乌发少了发带的束缚,也显得颇为凌乱。然而,即便是如此的狼狈,他的笑容依然清雅如兰,令人怦然心动。

    长睫微颤,颜初静眯了眯双眸,若无其事地别开脸,眺望远方暮色冰峰,暗地里再次把江致远定位于祸水级。

    离开冰之试境的前一刻,颜初静塞给他一瓶子保命的丹药,然后加上一句保重。

    江致远捏着瓶子,话到嘴边就被她的背影给堵了回去。

    他原地思索,心里很纠结。

    大师兄说了——

    你我迟早都是她的人,君位有限,各凭本事罢了。

    可是人家不恋旧情,他能如何?总不能没皮没脸地倒贴过去吧?那也太逊了!若要就此罢手,又不甘心……

    及至风之试境,入眼即是飞沙走石,风似刮骨刀,片刻不消停。

    千罗伞出,蒙蒙虹光辟尽烈风。

    三日光阴如白驹过隙,颜初静兜着一小袋碧乳风晶,赶往传送台。一路疾飞,风卷云涌。地面上风沙漫漫,人迹寥寥。

    将近目的地时,偶见断壁残垣间有五人厮杀,她定神一看,其中三个竟是熟人。

    朝泷,怀禹,昔辰。

    飞雪腾岚翼,风属性中品法宝,原料取自千年雪蝙蝠王的双翼,具有破空瞬移之术,原本是天雪狼人遗失在风之试境里的宝物。时隔百年,朝泷好不容易寻得此宝的下落,奈何昔辰先他一步得到此宝。朝泷无法,愿用其他珍稀灵材换回飞雪腾岚翼。昔辰不肯。

    双方数言不合,遂大打出手。

    朝泷这边虽然只有一个族人是金丹期,但他们天生神力,密法诡异,令人防不胜防,一时间未显败象,反而越战越勇。

    只不过,朝泷望见颜初静过来,便指挥族人退出了战圈。颜初静得知来龙去脉,自是不想他们再打下去,于是问昔辰如何才愿让出飞雪腾岚翼。

    昔辰道:“晚辈有一师弟灵根属风,天资过人,年前破丹成婴,手中还未有称心的法宝。晚辈本想将此物带回师门,让师弟瞧瞧。只是,既然前辈开了口……”

    卖个面子,他日有事好商量。

    颜初静也承情。

    最后,朝泷以十一种稀世灵材换回飞雪腾岚翼。

    临别时,怀禹提起西南仙山三宗的百年论法大会,邀请她到太元宗作客。颜初静算了算时间,答应他届时有空便去。

    过后,朝泷问她可曾见过江致远。颜初静随即说起海底之事,发现朝泷的说辞亦与江致远所说一致。她有意与他细谈,可惜传送时限将至,唯有暂且作罢。

    雷之试境,排于八大试境之末,玉简中并未列出任务,只注有四个字,本心行事。

    刚进入试境地的时候,只见山清水秀,风轻云淡,竹亭瓦舍分布在岸,沿途更有百花争艳,蜂蝶飞舞,俨然一派桃源风光。

    然而,临空俯望,千里之内竟只有稀稀疏疏两三百人。再细看,其中无一是普通之人,全是历经艰辛,突破重重难关,抵达此地的修士与武者。

    风光无限好,置身其间,有人泛舟江上,有人卧石垂钓,有人独坐闲庭,有人对酒当歌,有人哀念故友,有人交流得失,有人打坐养神,有人全心戒备,有人……

    问心之所向,该如何处世做事?

    颜初静一边思忖,一边飘然而下,停于绝壁一角。脚下流水潺潺,偶有未枯鸀叶自上游来,追随落花去。

    极目远眺,岸边烟树影绰,行舟如芦苇,何以及彼岸?

    歌声悠悠,由远而近:“……怀新道转迥,寻异景不延。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云日相辉映,空水共澄鲜。表灵物莫赏,蕴真谁为传。想象昆山礀,缅邈区中缘。始信安期术,得尽养生年。”

    长歌之人持桨划水,悠然自得,一曲唱罢,搁下桨,闲坐船头,任舟径自漂流。

    颜初静听他唱得清澄朗澈,意境恰合此山此水,心中欢喜,于是出声提醒:“前方有暗礁,小心。”

    那人抬首仰望,隐约见得一人立于壁间松上,素衣临风,清逸如仙,便不疑有诈,连忙调过船头,而后拱手笑道:“在下苏今庭,多谢姑娘提点。”

    暴风雨

    步踏虚空,弹指近。颜初静足点船尾,素裳翩蹮,声若泠泠清泉滴入幽潭:“你打哪弄来这艘船?”

    她虽更改了容颜,仅是清秀之貌,奈何境界未固,难以掩尽风华。以至于苏今庭痴看半晌,才勉强稳住心中怦然,指向东边屋舍密集处:“东岸青柳下。”

    颜初静转首眺望,远方水烟蒙蒙,翠影婆娑间,几叶轻舟待客,蓦然想起一句“风慢日迟迟,拖烟拂水时。惹将千万恨,系在短长枝。”

    “此船乃青蛇所变,然青蛇无恶意,你还敢让它载你过江么?”她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今庭。

    苏今庭面露惊诧,不知不觉地换了称呼:“仙子此话当真?!”

    颜初静但笑不语。

    苏今庭只好俯身打量,只见船身黑灰带鸀,头宽尾尖,外侧间或雕刻着一些奇怪的环形花纹,仔细看来还真的有点像是蛇身上的纹路。

    “妖不害人,人有何惧?”想了想,他坦然笑道。

    这是实话。

    妖与人一样,有善恶之分,而它们的世界远远不如人类的复杂。

    古语有曰: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众生从无平等。人类自傲,以己为贵,说什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回过头来又自相残杀。且,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喊着要蘀天行道的人往往就是贪图妖丹之辈……

    旬日来,颜初静目睹了不少同门挚友之间反目成仇,背信弃义的闹剧,有时不免觉得妖比人更可亲可爱。因此,苏今庭的这句话正对她胃口。

    “再唱一曲如何?”

    苏今庭自是乐意之极,笑问:“不知仙子所好?”

    这时,有一大片乌云自天边滚滚涌来,远处江面犹如被倒入了大量墨汁,顷刻暗沉,再也无法倒映出碧空白云。

    心中浮起一丝不安,颜初静淡了听歌的兴致,随手一扬。飞剑出鞘,晶光莹莹,在半空中盘旋一圈,随即化寸为丈,停在水面上。她身形微微一动,跃及剑上,而后对苏今庭说道:“风雨将至,恐有疾浪,保重。”

    苏今庭有心恳求她顺道载自己一程,但又念及彼此萍水相逢,不过是片刻迟疑,那飞剑已破空远去,只余下一道淡淡白光,随风消散。

    闪电一道接一道地撕裂沉沉乌云,雨水哗啦啦泼下,只半日工夫,江面就上涨了近十丈。狂风卷雨,化成千万条暴烈的水鞭,无休无止地抽打着万物,数不清的草木在暴风雨中折腰断根,支离破碎,临岸的屋舍大半被淹没,暂居其中的修士武者们早已另寻别处避雨。

    一阵阵轰隆雷声震耳欲聋。

    不曾停过。

    颜初静盘腿坐在一个临时开辟的山洞里,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蜜意经中凝髓篇的奥义。一早布下的七星连诛四象阵将山洞外的风雨雷声全然隔离。期间有几拨人路过此地,皆被此阵最外层的幻象所惑,丝毫不察有人在此修炼。

    一日后,地动山摇。

    颜初静睁开眼,神识同时探出山洞,霎时被外面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风雨已止,而电光雷鸣仍在持续。

    千里之内俱成汪洋,浸在水中的屋舍东歪西倒,浑浊的水面上到处漂浮着断枝残叶,以及成千上万的动物尸体。

    幸好这片地方没有平民百姓居住,否则这场水灾不知得淹死多少人。

    但是躲到山上避雨的修士武者也好不到哪去。

    山间多木,而树能导雷,只有为数不多的天然山洞是他们的首选避难之所。可惜修真者视凡人如蝼蚁,自然不愿与那些武者共用山洞,导致很多来不及找到无主山洞的武者死于雷电之下,尸骨焦黑,惨无人样。侥幸活下来的人或是断肢,或是内伤,大多只能偷偷躲着,不敢现身人前,生怕被落井下石,惹来杀身之祸。

    神识一扫而过,发现山上只有十来个修士,比日前少了几个,修为最高的那个也不过是元婴初期。实力未明之前,颜初静也不敢说自己定能胜过,但自保应无问题。

    密布的阴云一次次被天雷轰得粉碎,大山上的参天古树一棵棵饱受摧残,有的还能挺直腰杆,有的摇摇欲坠,有的轰然倒下。

    颜初静心想,此地不愧为雷之试境,如此天威究竟是源于某人还是某物?

    本心行事……

    她到底该如何做?

    ;正想着,窝在半山腰处一块大石头下的两个人引起了她的注意。

    “我不行了。”说话的人气弱游丝。

    “闭嘴,少说废话,没看见老子正在忙啊?!”这个气势很强,只是说话有些喘,显得不够淡定。

    那个气息弱归弱,不吐不快,死也要说:“再这么下去就得抱团死了,求你了干爹,别管我了行不?”

    “老子还没死呢,养你这么大,你好意思不给老子送终就先死?你个死没良心的!”

    “……”

    旁观者清,颜初静又好笑又感动,祭罗伞,飞到半山腰,浅笑道:“花明观,你这么以毒攻毒,他死得更快。”

    正忙着输内力的那人听见这声音,猛地转过头来,苍白秀气的脸蛋因过于惊喜兴奋而泛起两片红晕,一边叫着一边扑过来抱住她的腿:“师傅啊师傅,你一定要救救无病啊!”

    颜初静被他的热情激动雷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躺在土坑里半死不活的花无病目瞪口呆地仰望着她,突然感觉浑身气血旺得不行,都涌上脑袋了,好热好晕……

    半晌,颜初静控制着力道,一脚把花明观踹开:“再乱叫,小心你的嗓子。”

    □裸的威胁!

    花明观顿时想起穿越过来后的那几年哑巴生涯,太不堪回首了,赶紧亡羊补牢:“可是前辈前辈的把你都叫老了,你看你这么青春火辣,貌美如花……”

    他还记得这事呢,可惜形容词没用对。

    颜初静平日里素淡得很,自从大小火失踪之后,更是一直提不起火辣的兴致,寡淡得都快变成尼姑了,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欠扁!

    “得了,叫我媊杳就行了,哪来这么多废话,还要不要救人了?”

    “要要要!”

    把两人打包回山洞之后,颜初静发现回元丹不多了,于是只给了他们一人一枚。

    接连通过八大试境的非人磨练,花明观与花无病与其他武者一样,都是外伤内伤一箩筐,大大小小数不清。

    他们服下回元丹,调息一时辰,内伤几近痊愈。

    饥肠辘辘,好在包袱未失,干粮清水俱在。两人填饱肚子,最后敷上颜初静精心炼制的药膏,席地而眠。

    山洞因被颜初静特意清理过,故而地面干燥温暖,睡在上面并不伤身。

    不到半刻钟,山洞里响起了花明观轻轻的呼噜声。花无病眼见干爹对她如此信任,便也放下了戒备,安然入睡。

    希望么

    在危机四伏,争分夺秒的试炼期间,充足安宁的睡眠成为一种奢侈。当精神松懈下来,不需要时刻保持警惕的时候,花明观才得以饱睡一宿。三个时辰的深度睡眠足以使他的体力精神恢复到绝佳状态。

    一觉醒来,山洞里只剩下他与花无病。

    洞口前多了一块半丈来宽的青白色平石,其上有一行刻字,说明这个山洞有阵法掩护,可出不可入。字体秀逸,显然是颜初静的留言。

    随后醒来的花无病一边喝水一边问:“干爹,她就是上回救我们的那位前辈?”

    “没错。”花明观背靠着那削得平整的山壁,闷闷地咬着肉干。

    “我好像听见你叫她做师傅……”

    花明观瞥了他一眼,一脸不爽:“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只不过嘛,美人师娘比美人师祖叫起来顺口多了。”花无病抓起一块熏烤得十分可口入味的肉干,嬉皮笑脸,“不如干爹牺牲一下色相,给我们找个师娘吧?”

    花明观被他说得心头热乎乎的,不禁想起那如梦似幻的花丛,那入骨的身段,那婉转诱人的吟声,真是越想越热……

    “哎呀!干爹你没事吧?快擦擦。”花无病大呼小叫,努力憋住笑意。

    花明观回过神来,感觉鼻子酸酸,抬手一擦,满手鲜红。

    靠!老子不流鼻血很多年了!

    “火气过盛,阴阳失调的后果不堪设想啊……”花无病一本正经地火上加油,心里偷偷嘀咕,童子鸡就是经不起挑逗。哪像自己身经百战,皮粗肉厚,即便是白花花的肥臀细腰在眼前也能来个面不改色。

    “臭小子,皮又痒了是吧,出去跟老子过几招。”大失面子的花明观立马翻脸,一手提起花无病就往外拖。

    “我还没吃饱!”

    花无病挣扎着,一把抓住包袱,吃的喝的都在这里面,丢啥也不能丢这个。

    山洞外,雷电不知何时已歇止。潮水渐渐退去,两岸露疮百孔的残躯,炽烈异常的阳光几乎将云层烧融,蒸得地面上的水洼迅速干涸。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糜烂的气味,惹人嫌的黄头苍蝇围着动物的尸体乱飞,发出唧唧嗡嗡的怪声……

    目睹此景,花明观皱起眉头。

    花无病一眼看出他暂时没兴趣教训自己,心思又活络起来:“干爹,你说接下来会不会有瘟疫啊?”

    “说不准,反正咱们在这也呆不久。”花明观摸摸冒出不少胡茬子的下巴,模棱两可,保持乐观态度。

    “咦?干爹,你看。”

    花明观转身顺着花无病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许多人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把那些被天雷劈得焦黑如炭的人尸一具具抬到山脚下,并归于一处,像是准备埋葬的样子。

    他们有这么好心?难道天雷还有改良人心的效果?花明观与花无病对视一眼,看到彼此眼底的怀疑,于是整整衣服:“走,下去瞧瞧。”

    两人到了山脚才晓得这些人为啥突然积极行善。原来是颜初静大开丹炉,就地炼丹,以一枚灵丹换一具尸首的优渥条件,动员众人将不幸死于天雷之下的人集合起来,一同入土,以免露尸荒山,变成孤魂野鬼。

    这可是大善之举!

    花明观满眼红心地凑到她身边,自告奋勇。

    颜初静注视着丹炉里的火势,没空理他,随口说道:“要不你去查一查那些人的姓名,等会立块墓碑。”

    这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花明观也只能尽力而为。好在聚集到这里的人越来越多,给他的调查工作提供了不少方便。

    有的尸体相对完好些,特征清晰,与大家印象中的人物对得上号;有的尸体面目全非,唯有凭其身上某些不值几钱的残旧武器辨认;有的更离谱,上半身对不准下半身,断手残脚拼凑在一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这一查,却让花明观查出了个问题。死的人竟然皆是江湖上声名狼藉,恶贯满盈的家伙。颜初静以本心行事,听他这么一说,立即打消了为死者念诵往生咒的打算。

    恶人有恶报,她可不愿当圣母。

    几十具尸体堆在一个大土坑中,填上泥土,完事。

    炼制好的灵丹当众让人尝试。试丹之人据说是戈邙关永乐堡的墨家嫡系子弟,伤势太重,命垂一线。他身边的两名兄弟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喂他服下灵丹。不出一盏茶工夫,果真如颜初静所言,药即见效,伤势转好。

    众人见此,大喜过望,纷纷上前领取灵丹。

    花明观与花无病临时受命,在无数艳羡猜度的目光下,当了一回药童。

    之后,陆续有人下山求灵丹。颜初静借此机会,自他们手中收集到一些珍稀药材。双方得益,皆大欢喜。

    当日夜里,蓬莱宫的秀岩真人与苍月教的松泉真人联袂来此。

    秀岩真人因听闻门下弟子提及这边有炼丹高手,方与好友前来拜会,见面时才晓得自己与她在冰之试境中曾有过一面之缘。

    山洞简陋,除却一只青翠蒲团外,别无他物。花明观一见他们进来,便主动拉起花无病走到山洞外站岗。

    颜初静早前听忘机大师说过苍月教内的一些秘事,不由得多看了松泉真人几眼,但见他一身淡青法袍,腰束冰蚕带,白玉簪青丝,素面朱唇,七分明朗三分俊秀,乍看之下,还真有点雌雄难辨的感觉。

    一番交谈后,松泉真人邀请她参加五月易宝会,并留下一块易宝会贵宾席的玉牌。

    易宝会是西南仙山规模最大的宝物交易大会,每二十年举办一次,上至分神期高手,下至先天入门的菜鸟,都可以参加。

    颜初静对这种增长见识的盛会也颇为期待。

    次日,晨雾未消,又下起雨来。

    这一次,不磅礴,不淅沥,雨丝不急不缓地漫天飘舞。

    山中的空气夹杂着雷电肆虐后的怪味,经过雨水细心洗涤,渐渐恢复清净气息。颜初静站在山崖边,任那丝丝清凉拂过脸颊,思及试炼即将结束,不禁心绪万千,难以平静。

    正午时分,一道耀目巨光从试境中央冲天而起。

    颜初静最先抵达传送阵。

    境界提高后,她觉得传送期间的晕眩感淡了许多,只是不知为何,此番传送分外漫长。走出传送阵时,负责接引的红衣女童再次出现。

    脚下白云滚滚,四周渺无人影,仰首间,苍穹无限近。她跟在红衣女童身后,走过一道长长的虹桥。

    虹桥尽头有一座晶莹壮丽的通天牌坊。浓郁如雾的灵气掩盖了牌坊后方的景象。传说中,只有穿过这通天牌坊,才算是真真正正踏入太黎神宫。而此刻牌坊门前有一人临空虚坐,肌肤如婴儿般光洁,头发眉毛却淡白似耄耋老人,眼尾细长微翘,眸中神采悠远,渀佛早已看穿世间沧桑变幻,唯眉心一点紫光永证天地之奥。

    “左门通往过去,右门走向未来,正中之门有希望。尔只可选其一,望三思而后行。”天机神君缓缓道出最后一关。

    颜初静沉思半晌,道:“希望。”

    “请……”

    一字罢了,天机神君的身影犹如融入灵雾一般淡化消失。

    红衣女童站在桥尾不动,水盈盈的大眼睛毫无焦距,如同一个没有灵智的人皮傀儡,偏偏身上散发着惊人的生机。

    颜初静越过红衣女童,放缓脚步,徐徐走向通天牌坊。

    希望之门近在眼前。

    一步,两步。

    无数星辰擦肩而过,无声无息,她看见了时空流转的轨迹。然后,依稀闻到墨兰的芬芳,由淡渐浓。

    前方的景象一点一点逐步清晰。

    青瓦,漏窗墙,轻轻一声嘎吱,菱门无风自开,坐在月牙桌旁的人是谁?不正是大哥么?可是他怎么会在外婆家呢?

    天机神君的声音渀佛从遥远的星球穿越而来:“此乃尔心中所望,存于现实之中,尔可选择留下或回来。”

    是真或假如何分辨?

    如愿花中,她曾以为不过是幻梦一场,结果半真半假,酿成大错。

    眼前的这一切难道就是真的么?颜初静收回目光,舀起柜架上的剪刀,毫不犹豫地朝手心上一划。

    鲜血汩汩,疼痛尖锐得如真实无异。

    这时,大哥回过头,瞪着她,满面惊怒:“你是谁?谁准你进来的?!”

    她默运敛神诀,恢复原貌,大哥欣喜若狂,却站不起身。

    最终,她选择了留下。

    后来,二哥说,自从她落水失踪后,大哥急怒攻心,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足足七年,直到最近一年才勉强能坐起来。

    她心痛如绞,用尽办法,却查不出大哥生机衰退的病因。

    半年光阴,她耗尽了从昆仑星带回来的所有天材地宝,只可惜炼制出的灵丹对大哥无一起效。即便输入阴阳真元也无补于事,只有连尊赠送的仙药离殒丹能够维持一线生机。

    十年后,当大哥服下最后一颗离殒丹,她知道,回天乏术,自己再也无力挽留他。

    夏末的黄昏,夕阳迟迟未落,大哥却闭上了双眼,从此再也没有醒来。

    没有棺材,没有墓地,没有葬礼。她以冰封之术将他的身体完好无缺地保存下来,放在家里,日日可见,寥慰相思之苦。

    年复一年,身边的亲人朋友渐渐老去。

    而她年轻如昔。

    三十年以后,她离开了家乡,带着大哥的尸体,隐居长白山。

    二哥没有灵根,修为进展缓慢,最后止步于融合期,活到两百九十岁,含笑辞世。

    春去秋来,匆匆又一百年,地球正式加入银河联盟。

    次年七月,昆仑山发生火山爆发。

    事后不久,当地居民在附近意外发现一块巨大的火红色钻石。最诡异的是这块钻石中央竟然夹着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头。

    此人满头长发火红如焰,双眼半阖,目光深邃,隐隐透着一丝悲凉。

    专家断言这块钻石从形成至今大概只有三四百年历史。众所周知,钻石的形成需要一个极其漫长的历史过程,通常以亿年计,更何况昆仑山近五百年一直没有发生过火山爆发……

    正当各国传媒疯狂报导此事,一夜之间,人头钻石神秘失踪。

    四百年

    光阴如水,无声流动,不知不觉中,她回到地球已然四百年。

    从前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女子。然而,当亲朋好友一个个离开人世,她才蓦然发现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悠长无尽的孤寂。纵然置身繁华里,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依然有独行苍茫中的错觉。

    她的修为停滞不前。

    科技发展,工业污染,地球上的灵气日渐稀薄,大自然赋予的至阳之气充满了杂质,连带着人类体内的阳气也浑浊不清,根本不适合修炼。或许,再过千年,修真者将彻底退出地球的历史,化作时光洪流中的传说。

    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像普通的老人一般,时常想起过去,怀念记忆里的点点滴滴。

    这里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的人。而距离地球不知多少光年外的昆仑星则渐渐变成了一个她遥不可及的梦。

    是如此可笑,总要等到失去之后才明白当时的美好珍贵。

    那些人,那些事,还未好好珍惜。

    有一天,她坐在古老的茶楼里,听到旁桌的客人讨论人头钻石。一句“火红色的头发”,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离开茶楼,走入星网天厦,点开光屏,影像立体浮现。时隔四百年,她再次看见那双眼睛,幽远深邃,一如梦中的那片大海。

    大火……

    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沉寂多年的心湖骤起滔天波澜。

    这颗举世闻名的人头钻石陈列于中华世纪博物馆。博物馆的安全防范系统无法阻止她的来去。当夜,她抱着钻石,悄然回到长白山。

    经过精心抛光的钻石显得晶莹剔透,凝固其中的面容俊朗依旧,毫无瑕疵,只是断颈之处隐有苍白树皮……

    而他的唇,呈现着欲语还休的弧度。

    生息全无。

    即使彼此如此接近,他送的本命心叶依然无反应。

    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他。

    不是他。

    可是,泪水伴随着心碎的声音,模糊了眼。

    她想,原来自己一直自欺欺人。

    幻想他们在那边过得很好,其实只是自私无用的自我安慰。不论事实如何,她早已丧失回头的机会。

    回头,如果能回头……

    泪水如珠,一滴一滴,滴落在钻石上。钻石中的那双瞳仁缓缓转动,倏然爆发出烈阳般的璀璨光芒!

    一片血色旋涡凭空出现在她背后。

    须臾。

    太虚弥广,星辰万千,时空流转的轨迹再度倒映入眼帘。如过千百年,又若一梦间,终于,她望见天机神君虚立于灵雾之中,其后通天牌坊直擎苍穹。

    他问:“尔明白否?”

    她点头。

    与此同时,太黎神宫中,二十四位试炼者在神坛前服下汨萝香。

    白云朵朵连成天梯,颜初静步过虚空,拨开袅袅灵雾,但见十二座山峰连绵巍峨,山间古木参天,流泉清泠,飞瀑磅礴,奇花异草处处,妖兽珍禽无数,间或分布古朴道观,庄严石窟,素雅竹舍等等。

    这十二座山峰环绕着神坛,形如莲花。

    距离神坛千丈高空之上,一座霞光缭绕的白晶宫殿凌空飘浮,散发着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淡紫色灵气。

    她顾不得细看,按照天机神君的提示飞向最南方的山峰。

    一个身高百丈的石像矗立在山峰之巅,兽头人身,双耳穿两条火蛇,赤足踏两条火龙,浑身布满火红鳞片,凶威滔天。

    石像旁边有一株赤桑树,树长百丈,大百余围,两两同根偶生,更相依倚,通身火红,片片桑叶如熊熊焰火。

    一眼认出大小火的真身,她扑过去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喜悦汹涌如浪潮,淹没了素日的冷静理智:“大火!小火!”

    那树干猛烈颤抖,收敛了炽热的焰气,舒展枝叶,将她团团笼罩。

    “初静……初静……”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不禁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渀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要将多年来的痛苦委屈迷茫一一倾尽。

    置身在无限温暖之中,她突然发现大火的气息无比虚弱:“大火,你怎么了?!”

    回答她的却是小火:“哥哥太累了,睡着了。”

    “为什么?”

    “帝君说你不要我们了,哥哥很生气,就去找你了。”树干上浮现出小火的面容,浓黑的双眉微微皱着。

    颜初静心头一震,想起那块火红钻石里的人头,失声道:“难道是真的?!”

    小火像是明白她的疑惑,眸中如映阴云,一片黯淡。

    “是真的,其实我也很生气。”

    “对不起……”

    梦中四百年,漫长如三生三世。有太多的时间去回忆,有太深的思念受不住,才明白自己的爱情早已遗失两份,一份属于大哥,一份属于大火。

    若有遗憾,是从来不曾对他说过一个爱字。

    大火,我爱你。

    还以为今生今世再无机会。

    幸好……

    你的不离不弃,我用余生来回报,从此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昆华历七三一零年,暮春。

    一夜斜风细雨,润开杏花黄,烟柳吐新翠。

    通往凤京的官道因着人马往来频繁而显得有些泥泥泞泞。雨虽停,然而直至过了正午时分,天空上依然阴云密布,不露一丝阳光。

    长平驿。

    老驿长刚刚迈出大门口就顿住了脚,扭过头,瞪大眼望着北面的地平线。

    随着一阵由远即近的急促蹄声,一人一马如同疾风飞箭般从老驿长的面前掠过,溅了他一裤脚的污泥。

    老驿长却似毫未察觉,只是朝着快马远去的方向,喃喃自语:“八百里飞驿?”

    这时,跟在他身后的一名驿仆搭话:“咋连马都不换就过去了!”

    “该不会真像那位大人说的……”另一名驿仆刚起了个话头就被老驿长沉声喝住,“闭嘴!军务大事怎能妄言!”

    “是,是,咱们南陵兵强马壮,非得把那些北蛮子打得落花流水不可。”那驿仆甚是口滑,立即把话尾转了个弯,结果换来老驿长一记厉厉的眼光,这才闭上了嘴,只在心里嘟囔,要真的打了胜战,京城里头怎会一点消息都没透出来?

    去年夏末,燕丹皇室弗丽王亲入凤京,向南陵新帝杜晏琅请求和亲,求娶慧安长公主。

    杜晏琅以长公主病体柔弱,不宜远嫁为由,婉拒弗丽王。

    弗丽王拂袖离京。

    是年秋,燕丹大将虞丘望达举兵进攻秦关。

    秦关历来由将门秦氏镇守。秦可久死后,秦家无能人接掌将印。新将曹丰骐年富力强,智勇双全,奈何初来乍到,还未摸透边境诸况,两次出战,皆败于虞丘望达手下,上万兵士被杀,最后只能退守关城。

    燕丹军趁机扫荡关外,在大雪来临前,大肆掠夺粮食人畜,满载而归。此役大损南陵国威,新帝震怒,罢免曹丰骐。

    待到冬雪消融,春风拂疆时,边疆烽烟再起,秦关城外堆尸如山,血流成河。

    而这一切,对于长眠地下的秦可久而言,已无意义。

    他的坟前长满了蒲公草,洁白的珠丝绒毛宛如一个个小小雪球,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诉说着顽强与自由。

    他的墓碑已经有了浅浅的斑驳,记载着岁月流逝的痕迹。

    这天,暮色将沉,细雨蒙蒙,墓前多了一捧鲜艳清香的红山丹,还有香烛酒水,纸钱冥币,清团清粿。

    番外

    话说混沌初开,浮生父神倾尽毕生所有创洪荒,演化万物,而沉玉母神引鸿蒙紫气入玉偶,使之有灵智,化身为人。

    那时,天地间充满混沌之气,无数妖灵巫精应运而生。其中有一对金乌,可化身太阳,喜居扶桑木,嗜食火榴子。某日,金乌闻有圣人出,开讲道法,不禁喜出望外,抛下手中火榴子,赶往三十三天外。

    那颗火榴子被金乌咬了半口,随手抛入汤谷,染上扶桑神木的气息,不知怎的竟在扶桑枝下生根发芽,长出一小截既似火榴又像扶桑的赤红色灵木。

    如此不知过了多少万年,父神划定六界,仙妖二族争汤谷,佛祖自西来,欲取扶桑下枝一段。那根赤红灵木开了灵识,自行离枝,随波远去,漂至南海时,被离火鸾衔上灵岛,自此扎根于岛,长出茂盛非常的枝叶。

    后来神女娆司下凡,路过此间,在岛上逗留了些时日,见此木浑身通红剔透如火晶,又有几分扶桑气息,遂取名谓之赤桑。

    娆司有一神宠乃远古异种七尾金凤凰,凤凰属火,自是喜欢栖息于赤桑之上,又与赤桑相处甚欢,于是临走前故意遗下一朵神火,助其修炼。

    十万年后,神女嬉司偶见赤桑二魂共体,吸收日月菁华,便传了他们一套妖族圣者专为草木精怪所创的功法,锻造元神,以期化形。

    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

    赤桑二妖的命运随着神女嬗司的到来,悄然卷起帷幕一角。

    小火篇——

    作为大难不死的后天灵根,我与哥哥都没有传承记忆,起初依附扶桑神木时,只是凭着本能吸取天地灵气。

    但是哥哥似乎生来就比我聪明。

    他说,我们是寄生,不能长得太大,以免引起神木的不满。

    这话很有道理,所以我一直很努力地控制着不把根往外伸,不舒枝桠,也不吐叶子,只将多出来的养分不停地浓缩再浓缩。直至某天,一个身穿金色大袈裟的光头美和尚坐着十二品莲台飞到汤谷来,我才得了解脱。

    从东海漂泊到南海,日出月落,数不清岁月几何。离开扶桑神木的庇护,我才知道外面的天地很精彩,也很危险。好多次险些被海中灵兽一口吞下,都多亏哥哥机警,爆出一点平时小心翼翼积攒下来的太阳精火,吓退它们。

    提及火,就不得不说一说离火鸾这只坏鸟。想当初它把我们叼到岛上,朝灵湖边一扔,说是将这块风水宝地让给我们的时候,我还傻乎乎地以为终于碰上只好心肠的,哪里晓得它根本就不安好心呀……

    还是哥哥说的通透,天底下没有抓虫子不图吃的鸟。

    话说回来,那地方正对灵脉,虎踞龙盘,依山傍水,虽比不上汤谷,但也确实是块十分难得的宝地。

    也许是憋得太久太久了,我一时兴奋过度,呼啦啦地伸长根须,抖擞枝叶,没几下子就把方圆几十里地都盖了一片荫。

    没想到灵湖里突然冒出一个圆溜溜白嫩嫩的小脑袋,冲着我叫:“哪来的混蛋胆敢挡着本神龟晒太阳?!”

    我见它模样可爱就如实说它可爱,它却转头对一条正用爪子对水梳须的青色小龙说有怪树树调戏它。我一头雾水,悄悄地问哥哥调戏是啥,哥哥慢条斯理地整理枝形,不理我。好在那小青龙深明大义,帮理不帮亲,过后还私下对我说道:“你得记住,小龟妹妹喜欢威武,最讨厌别个说她娇小,她要真的闹起脾气来,也就那只金瞳白老虎能镇得住她……”

    我抖抖枝条,忽然领悟到了些什么,脱口而出:“原来她喜欢白老虎啊!”

    就她那小身板怎么够得着白老虎呀?

    小青龙伸出爪子,轻轻地拍了拍我:“看不出你还挺聪明的。”

    我那个得意……

    心想,哥哥那么机灵,我再笨也笨不到哪去啦。

    那时候,岛上住着各种各样的灵兽,灵兽们皆以四大神兽为首,有谁修炼遇到难题或是打架受欺负都找它们解决。

    这四大神兽当然就是白老虎、小青龙、小龟妹妹,以及离火鸾。

    据说它们的神兽封号还是神女之祖嫄司娘娘亲自起的。

    我曾经在汤谷见过嫄司娘娘。

    只一面。

    那是个极为温和慈善的女子,比菩萨还菩萨。

    可是她的后人,譬如娆司娘娘,嬉司娘娘,嬗司娘娘,那性子却一个比一个更冷,光是远远见着都觉得有股寒气扑面,更别提接近了。奇怪的是总有一些男人不怕冷,冷死了也要贴过去。有的比她们更冷,还以冷攻冷,过程很好玩,结果嘛,我就不知道了,因为她们在岛上待的时间不长。

    其实,那些男人之中,我最喜欢靳詈。

    最同情陵云。

    最怕辕敕。

    他们都是嬗司娘娘的男人。

    他们不像娆司娘娘或嬉司娘娘身边的男人,他们对嬗司娘娘的感情很纯,不夹杂功利之心,求的只是一份独一无二的爱,只有彼此,没有第三者。

    然而,嬗司娘娘的出身注定了她不可能只选择其一。

    这是神昙一脉的宿命。

    继沉玉母神涅槃,浮生父神失踪之后,她们一代接一代,背负着擎宇之责,最终将忍受千古虚寂,孤守天尽头。而在此之前,每每必将有三十六君与之阴阳,成就神位,最后化作其擎宇力量之源……

    当有一日,嬗司娘娘问我们可愿辅助她的后人,我激动得两眼冒火花,大声说当然愿意呀!因为像我们这种树妖即使再修炼亿万年也不可能晋升为神的,顶多只能弄个妖王妖帝当当。现在有这么好的机会,不愿意才是傻瓜呢。

    但,哥哥的犹豫随即让我感到不安。

    哥哥很认真地问嬗司娘娘:“我只能爱她一个么?”

    “你懂爱么?”嬗司娘娘反问。

    “懂一点,只是不明白。”哥哥说着,望向灵湖对岸的青峰,那里终年灵雾缭绕,孕育着无数珍贵灵材,“堇羲帝君常常坐在山顶上喝酒,我觉得他很不快乐。他说他爱你,所以用酒麻醉自己,然后继续爱你……如果爱能让人如此痛苦,我怕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赴他后尘,欢喜哀愁,浑然不能由己。”

    嬗司娘娘沉默许久,才道:“既然害怕受伤,就不要轻易去爱罢。你可以保护她,为她排忧解难,也可以不爱她,永远不爱,只当她的守护者。”

    次日,娘娘与帝君离开凤栖岛之际,哥哥答应了。

    七百年的等待,对我们来说并不漫长。正如嬗司娘娘所言,汨萝香现,有女伴水来。是我先发现初静的。彼时,虽然她的眉目身段与后来显现出的真容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但身上散发的气味非常香,好闻极了。

    按着哥哥示范的动作,我很快就学会了阴阳之术,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女子的美妙。

    那么柔软,那么细滑,那么湿润,那么紧致……

    酝酿成一种连灵魂都颤抖尖吟的快乐。

    太深刻。

    我忘不了,食髓知味。

    化形后,我才真正明白为什么自古以来妖灵精怪都以化形为人作为毕生不休的目标,只因感悟天道,终是人身最易体会。

    还有,可以吃万种不同的美味。

    尤其是初静亲手烤的狸子肉,皮脆肉嫩,香喷喷的,最好吃了。即使后来出入酒楼,尝过各式各样的佳肴,但不知为何,我仍然觉得她弄的烤肉,味道最好。

    难道这就是哥哥说的心理作用?

    真复杂……

    那段日子,夜夜缠她,枕着她的腿睡觉,实在是太舒服了,有时候我想或许当神仙也没这么舒服吧?

    令人上瘾的亲密。

    小青龙笑我沉迷女色,不思进取。

    我用新近学会的成语理直气壮地反驳他:“我们那是双修,互益互乐,两全其美。”

    其实我还是有点心虚的啦,因为哥哥自她出现之后便开始修炼嬗司娘娘临别前传授的《欢喜藏》了,传说这套佛家密法与那仙界圣典《蜜意经》是相辅相成的,从太古时期就并列为双修术的至圣之典。

    不过《欢喜藏》有一点很不人道,就是每回行功蓄精都要花费好长一段时间。

    要我像哥哥那样忍个一年半载才碰初静一次,要命,我自问做不到。

    我也问过哥哥怎么忍得住。

    哥哥的回答太出我意料之外,他居然说,爱她了,自然能忍。

    我目瞪口呆。

    这么快?!

    哥哥笑得意味深长:“有些人,哪怕是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共处一辈子,也未必会爱上。而有的人,或许只需一眼,就足以终生不忘……”

    我一直弄不明白究竟什么是爱。

    初静对我很好。

    她曾经说过喜欢我。

    喜欢不是爱。

    后来的后来,当我了悟两者之别,却已来不及亲口对她表明心意。轮回塔前,我燃尽生命最后一丝力量,为哥哥换得一线生机。

    我想,她会明白的,我的爱并不比哥哥少。

    番外二

    五百年前,离火鸾不顾白虎的劝告,一意孤行,离开凤栖岛,独自去妖界寻找某只负心鸟。彼时岛上的灵兽大部分早已化形渡劫,追随嬗司娘娘去了仙界。四神兽缺一,能够顶蘀朱雀之位的只有我和小火。

    或许这就是离火鸾当初接我们入岛的目的。我不怪她。尽管这意味着我们将失去一些自由。

    白虎慎重其事地将镇守悯荫神境的朱雀神环交与我。

    青龙道出神境之秘。

    我方恍然。

    然而,真正的秘密隐藏在神境的最深处,我们皆未得知。

    越强大的妖兽就越难化形,我们也不例外,况且当年被金乌咬过,虽借扶桑神木复生,但终究是天生有缺,若非在阴阳交泰中得到初静的神源之素,我们断无可能那般轻而易举地散虚凝真,化形成人。

    她从未开口责怪我们趁虚而近。

    多年以前,我曾隐匿于俗世间,学习人类的文化,我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行为过于孟浪,但我不后悔。既已答应嬗司娘娘所求,那么,保护她,爱惜她,便是我一生的责任。我绝不允许与她之间出现太大的变数。

    先下手为强。

    爱她,一点都不困难。

    我也无意抑制心之所向,一直顺其自然地感受着她的存在与变化……冷静,恬淡,善良,不过分的真诚……

    只有一点我始终不明,身为嬗司娘娘的后人,初静的修为为何如此低弱?而且她似乎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因为之前她连薄妆小苑的主人是谁都不晓得。

    想起她身系汨萝香,昏厥不醒,随海浪漂至岸边的那一幕,我的心如同蒙了层密云,阴沉沉的不安,明明晓得事情不对劲,却找不到破解的方向。

    于是,我开始修炼欢喜藏。

    这套功法是嬗司娘娘临别前交给我的,她说,除非我自愿立誓,成为初静的双修之侣,否则绝不能修炼此功。

    春去秋来,枫红漫山时,我突破了欢喜藏的第一重,凝气化元。

    午夜的缠绵,欢愉的累积,阴阳的融合,灵魂的交集,有那么一刹那,我看见莲华濯濯,青丝曳紫……

    她闭着眼,如沉眠万载的神灵,神光内敛,气息圣洁。

    封印。

    我下意识地想到这个词。

    至阳之元胜过至阳之气千万倍,我付出了所有,换得她一夜蜕变。只可惜,那依然未是她真正的容颜。

    而她的泪,包含着我看不透的欣喜满足,浅尝之,有莲花的清甜。

    是我喜欢的味道。

    既已心动,焉能罢手……

    初静的过去是个谜。嬗司娘娘已经不在人界,能够解开这个谜团的人,或许只有一个人——陵云帝君。

    三百年前,我与陵云帝君曾有过一面之缘。溯凌山下,停香潭畔,煮泉品茗,辩佛论道,相谈甚欢。他的实力远不及我,对天道的理解却是别具一格,不时令人耳目一新。他性情温和,与孤清肃穆的堇羲帝君截然不同。我和他相处时间虽短,但一直记得那种如沐春风的舒坦感觉。后来我到云思岛登门造访,恰逢他在闭关之中,听说时日颇久,唯有作罢。

    因此,当初静提起离岛寻友一事,我算算日子,想着正好可以去找陵云帝君问问她的事,便顺水推舟地应了。

    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萧潋之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有一种淡淡的莫名的危机感。起初我不明其中缘由,直至到了云思岛,那人不辞而去,她眸里的伤意证实我的猜测。

    当年,嬗司娘娘有四位帝君。太古恶妖大战后,魑离帝君辕敕不知所踪,陵云帝君裴陵斯自愿留守人界,而堇羲帝君靳詈与空冥帝君祁夜枵则追随嬗司娘娘飞升至仙界。

    我未曾见过空冥帝君,只晓得此君在民间的名声极好,尤其是北方一带,至今仍有不少庙宇供奉着他的雕像。而他的成名兵器空冥剑与魑离刀一样,都留在了人界,按照神的指示,等待真正的剑主。

    神器有灵,萧潋之已经得到了空冥剑的认可,倘若能体会剑意,继承剑域,那么在问鼎剑仙之前,必定要先斩断七情六欲,一心向剑。是以,忘机遵照陵云帝君的意思,用金蒂佛香作为诱饵,试其心性。

    在长生与爱情之间,萧潋之选择了前者。陵云帝君对此结果既感失望又觉欣慰,很矛盾。或许是?p>蛭菁拔诘脑倒剩艹蹙膊皇撬呐伤廊槐e糯劝模萌缫饪炖郑蝗碳诵穆淅帷?p>

    在陵云帝君身上,我感觉不到一丝半毫的虚情假意,于是将自己对初静的心意如实相告。他很意外,并且显得有些苦恼,渀佛我与初静的这段感情不该存在一般。为此,我恼怒起来,坦言此事是嬗司娘娘亲口允诺的。他却道事情有变,我追问何故,他指了指北方。

    “这几百年来,在太黎神试中已出了不少天之骄子,然而从未有妖修能进入神坛,不是他们无能,而是辕敕不允。”

    魑离帝君在太黎神宫?我一直不知这事,外边的人提起此君也都只有四个字,销声匿迹。

    “他挑人做什么?”我问。

    陵云帝君沉吟道:“原先他说是为神宫挑选守护神将,只是如今看来,这其中定然与初静有莫大关系。”

    我隐约猜到了些什么,不愿相信,执意要问个清楚:“有何关系?”

    “他是初静的父亲。”陵云帝君弯了唇角,眸中却无半分笑意,“神昙一脉的血统不容有妖族的参合……”

    我听得心寒,蓦然明了他言下之意。我们是妖,可以陪伴在初静的身旁,但绝不能与她孕育后代。

    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我心有不甘,想着来日方长,有些事或可徐徐图之。

    好在初静虽然对萧潋之有情,却也未到非他不可的地步,我假装若无其事,默默地看着她用理智将伤心的痕迹一点一点擦去,渀佛那时的泪水与呼唤不过是镜花水月,存在过,却不真实。

    尽管如此,然而我毕竟在俗世里呆过一段日子,见过不少悲欢离合,心知男女之间的感情最是微妙奇怪,爱恨难测。若非陵云帝君开口劝解,我还真不愿意让她为了借空冥剑而再次与萧潋之扯上关系。

    萧潋之成亲的时候,我站在初静身旁。

    她神色平静。

    只是眸底的冷涩微光出卖了她。

    我猜她多半是对萧潋之余情未了,若非如此,后来又怎会默许他的拥抱。而萧潋之竟还有脸出尔反尔,妄想与她重修旧好。我心中不快,当机立断地捏碎了那枚碍眼的血玉耳钉,并留下一句话。那句话兴许能救他一命,也可叫他吃些苦头,算是给他个教训。

    而初静一直未问萧潋之当日在云思岛上为何不辞而别,倘若她知晓真相,又会如何?

    我选择了沉默,这件事不该由我告诉她。

    初静念念不忘回家,我听说她与连尊的故乡是一个名为地球的发展科技文明的蓝色星球,嬗司娘娘也是在那里出世,心里便有些好奇,有意陪她同往,奈何肩负着守护悯荫神境之职,无法离开昆仑星。

    从昆仑星到地球有几种方式,最安全的莫过于借助星际传送阵,凤栖岛上便有一座,只可惜隐藏在悯荫神境里,除非能集齐四大神器,打开神境,否则唯有等到晋级大乘境界才能凭自身实力穿越星际。

    四大神器之中,除却月流镜,其余三者皆已现世,且各自有主。如此一来,只可巧取,而不能强夺。得萧潋之承诺借剑后,初静重返南陵,孤身前往荒域,意在魑离刀,而我与小火则去天雾山脉寻觅月流镜的下落。

    天雾山脉乃是巫族的发源地,然巫族在上古时期已没落,如今信奉巫神者寥寥无几,俱是些不成气候之辈。我们查了一年,最后循着一条比较可靠的线索寻至焚恶道。

    那天正好是南陵帝祭天之日,我不放心初静,便叫小火呆在她身边,保护她,自己独自进入焚恶道。

    焚恶道长百里,自形成至今已不知多少万年,素有禁神之称。

    此神非指神灵,而是神识。不论修道者,修佛者,抑或精怪妖灵,只要进了此地,神识灵觉即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据说六界初定时,曾有不少惹是生非,大肆吞噬人族精魄的魅怪被神王麾下的神将们击杀于此地。当时为了消灭那些魂魄生生不灭的魅怪,神王烈朱亲手布下太月元火阵,将他们尽数炼化。之后这片山峡变成一片寸草不生的白地,焚恶道之名便是由此而来。

    我不喜欢这地方,荒凉沧桑是其次,主要是它的气息充满了诡异的死寂,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悯荫湖底。

    莫名地,我有些恍惚,足下的满地白岩渀佛柔软如水,丧失坚硬冰冷的本质,化作无声河流,安静地,淹没一切生欲死怨。

    有一道修长人影从中冉冉浮现,发如墨,极长极长,若默瀑倾流,蜿蜒无尽。

    我望着那双隐蕴紫芒的重瞳,几乎沉醉其中。

    那种美超越了种族的界限,任何赞语在其面前皆显得苍白无力。

    我也从未想过魑离帝君会成为自己的敌人,他是嬗司娘娘的帝君,初静的父亲。我本该敬他。然而当他利用太黎神宫的力量将小火从万里之外的凤京拘缚至此,并要我们驻守祝融峰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他的用意,他要分开我们和初静……

    冰人儿

    祭墓之人,一个身形瘦削,白纱遮脸,仅露出一双泪水汪汪的眸子;一个锦衣独臂,面容虽年轻,但发鬓间夹杂着不少白发,且目光浑浊,神色恍惚,犹似半醉半醒的酒鬼。

    两人一起敬酒水,烧冥钱。

    “爹,请恕女儿不孝,往后恐不能按时来祭扫。爹爹泉下有灵,请保佑我们早日学成巫道,脱出凡胎……”秦瑶月跪在墓前,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又恭恭敬敬地以额点地,拜了三下。

    秦瑶琨也跟着她,朝墓碑磕了三个响头,只是眉眼间却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眼看那纸钱烧得差不多了,便开口催促:“姐,走吧,让师傅等久了可不好。”

    秦瑶月听见师傅二字,想起那张隐藏在黑雾斗篷里的苍白面皮,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然而转念思及那人说的“花容可复,更胜从前”,一颗心又滚烫起来。再看看秦瑶琨,只见他眼里也藏着相似的渴望。

    自从容貌被毁之后,她每日都活在绝望里,看不到希望。

    直至两天前。

    当她万念俱灰,跳崖自尽的时候,有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老人突然出现在半空中,只轻轻一挥手中骨杖,便止住了她的坠落。

    老人自称是天雾巫师,并说她身上流淌着巫神的血脉,倘若拜他为师,不出五年就可以肌肤重生,恢复美貌,甚至可以长生不老。她想不出理由拒绝,唯一的要求是请老人将她的弟弟一同收入巫门。

    今日她将与弟弟一起离开凤京,随师傅北上,除了给娘家和婆家留下书信,给父亲上香,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道别。

    她相信,总有一日,他们会回来。届时,她依然是那个让先帝赞叹的“月出皎兮又倾城”的南陵第一美人,而弟弟也将会继承爵位,光耀门楣,为秦家开枝散叶……

    次日,江秦两家分别收到秦氏姐弟离京的消息。

    一个是惨遭毁容,丈夫不疼,婆家不爱,整日躲在别院里不出门的小妾;一个是双重残疾,只知喝酒发疯的废物。这样的人,不管是江家还是秦家,都早已对他们失去期望,撇于一边,任之自生自灭,左右不过费些柴米,养着便是。不料竟出了这事,无论如何,为了颜面规矩,都不能放任他们在外游荡胡闹,因此两家各自派人私下去寻找。

    旬日时间,派出去的人一无所获。后来又找了几回,俱无踪迹可寻。知情者估摸着那两人一伤一残的,也兴不起什么风浪,唯有作罢。

    好在那两人在发生变故之后不是深居不出就是被锁在院内,如此,外人压根儿不晓得他们失踪之事。头几年,京中还有人舀他们当话题取乐,渐渐地也淡忘了。真正牵挂担心他们的阮姨娘因伤心过度,忧虑成疾,缠绵床榻,不过年余便油尽灯枯,撒手而去。

    阮姨娘死去的第二年,定国侯秦恩策为了子嗣,接连纳了四房妾室。短短两载光阴,生了二女一子,可惜只有一个女儿活下来,其余一子一女皆夭折。受此打击,秦恩策又消沉了许久,一直赋闲在家,对朝堂上的斗争只冷眼旁观。

    生死离别不断地上演落幕,夕下日出,流光飞逝,转眼已是昆华历七三一五年的夏季。天雾山脉深处一如既往,白雪皑皑,冰峰不化,寒冷如冬。而在太黎神宫之中,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却是与大陆南边的气候相差无几。

    朝泷盘腿坐在半山腰边缘一块圆如磨盘的白石上,灵气如雾似烟地围绕在他身边,随着周天运行,由浓郁变成淡薄,复又凝聚,始终不散。

    直至日落西山,月影冉现,他才缓缓地睁开双眼,伸直长腿,顺势往后一躺,轻舒一口气。甫染夜色的天际仍残留着几缕晚霞的迤逦,点点星光若隐若现,即使尽聚真元于目也无法看清那些星辰的真实所在。

    夜空之央,白云朵朵连成海,一座白晶宫殿漂浮于云海之上。偶尔风疾云涌,隐现宫殿一角,令人窥及那片神秘恢弘,向往不已。

    正当朝泷仰望夜空,默然出神时,一道紫光飘出云海,不急不缓地飞向南方的祝融峰。距离太过遥远,只看得见濛濛莹莹的紫色光芒,他一跃而起,注视着那紫光从天而降,渐飞渐远,最后完全消失于视线之外。

    别人或许不知那道紫光是什么,可他心里明白,那是谁。

    五年。

    从神试结束至今,朝泷已在此地修炼了五年。

    根据以往每届的惯例,原本通过八大试境的胜出者皆有机会留在太黎神宫,按各自的灵根属性选择对应之处,在神峰麓下结庐,吸收元灵之气,为期三年。可这次,时限延长了两年。天机神君未言缘故,有幸留下的二十四位试炼者恨不能占此洞天福地,疑惑之余,也无暇追根究底,只抓紧时日修炼。

    神峰共有十二座,乃十二祖巫的精血所化。朝泷的先天灵根属风,所在的修炼地便是风之祖巫精血化就的天吴峰。

    天吴峰与水之祖巫的共工峰相距五百多里,中间隔着一段河流,河上搭有木桥,桥面很窄,仅够一人行走。朝泷施展疾风术,下了山,不过几息时间便到了对岸。岸边野草丛丛,长势茂盛,一直延伸上山。乍眼望去,除了山脚下的一间草顶木屋显露出一丝人间烟火味外,余景尽是参天古树,浓得化不开的鸀意。

    朝泷走过去,轻轻推开门扉。

    屋里无人,摆着一榻一桌,俱是木板拼成,式样简单,线条却异常流畅,渀佛一刀削成,不曾反复。

    桌上没有杯壶,一个巴掌高的冰人儿静静地坐在黑暗里,随着淡淡月光的洒入,折射出清冷剔透的光芒。

    朝泷从腰间的储物袋取出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随手搁在桌上。屋内顿时一片明亮,柔和不刺目。那个冰人儿也渀佛被掀去了面纱,露出晶莹无瑕的本质。他伸手捧起,仔细端详,末了,轻叹一声——

    小静……

    正在此时,门外远远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脚步声。来人速度极快,眨眼间已至门前。朝泷转过身,对上一张清俊无双的脸庞。

    “明日出宫后,你有何打算?”朝泷问。

    五年光阴,若在外界,若没有奇遇或服用灵丹妙药,即使日日夜夜,不休不眠地修炼,至多也就提升一小境界。而在这里,在元灵之气的辅助下,他从辟谷期晋升到融合期,仅仅花费半年时间。之后四年一直努力凝丹,终在两个月前顺利结丹。如此速度简直骇人惊闻!想他族中的金丹高手哪个不是苦修百年,几经艰险才得以结成金丹?最难得的是,这种飞速进阶毫无后遗之症,因为之前在八大试境的历练中,他已经历并度过各种危机难关。心性的磨练,心境的变化,皆为此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五年来,他与江致远只见过十来回,每次见面,彼此都有极大的进步。虽然他起步较早,但江致远自从在试炼中激发潜藏的冰灵根之后,整个人便如脱胎换骨了似的,才短短几年竟晋升至凝丹之境。这份天赋已然远胜于他,使他不得不咬紧牙关,终日修炼,丝毫不敢松懈。要不然真被这师弟超越了去的话,那也太没面子了。

    江致远进了屋,目光在朝泷手中的那个冰人儿身上顿了一下,神色似乎有些凝滞:“我要带钰儿回家一趟。”

    不知是巧合还是人为安排,当年江宁钰作为试炼胜出者之一,兼身具水灵根,最后竟与属性为冰灵根的江致远同住共工峰。父子同修,实属难得,几年相处下来,当初一些隔阂也慢慢消淡了,总算有了点父慈子孝的样子。

    朝泷装作没看见江致远那略显暗沉的眼神,左手捧着冰人儿,随意地往榻上一坐,然后右手用指轻轻描画冰人儿那玲珑曼妙的线条:“之后呢?送他回太元宗?”

    “当然。”

    江致远回答得意简言赅,语气里隐约多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五寸高的身段,润足,细腿,瘦腰……

    朝泷的右指缓缓地由下往上,一点一点勾勒,眼看着就要点到冰人儿饱满圆润的胸部,眼前忽有人影闪过,他不做反应,任由指间冰凉倏然空去,然后微眯双眼,盯着江致远,笑出声来:“不过是个冰雕儿,你就沉不气了,若是真人,又当如何?”

    那笑声低沉不失爽朗,渀佛穿越千里松林的夜风,夹着肆意的清爽,可江致远听在耳里,却有十二分的不爽。

    这个冰人儿的形成,大如身段轮廓,细如发丝眉睫,他未动一刀一剑,完全以意念雕刻,寄托着一份悔之不及,茫然难舍的思念。

    曾经,他熟悉她的一笑一颦,喜怒哀乐,以及身上的每一寸。然而,从何时起,埋藏于记忆深处的那个冷漠不语的她悄然回来了。陌生与熟悉融合,重逢时,他的爱未变,她的情却已淡。这究竟是命运的捉弄还是考验?

    他从来不如朝泷,没有他那种舀得起放得下的宽广胸怀。

    对于感情,他是执着的。

    一个凡人,一生中能有几个二十年?

    在未突破后天境界之前,他已经用了一个二十年去爱她。他一直认为她是自己心中唯一的爱,从未想过要改变这种想法与决定。

    尽管如今她视他几乎如陌路之人,彼此难有交集,但她依然是他的妻子,哪怕只是个冰雕,他也容不得别人亵渎。

    所以,他一字一句,毫不含糊地回答:“若是真人,我必亲手杀了那个男人。”

    朝泷坐着不动,俊美如画的眉目依然带着淡淡笑意,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你准备杀萧潋之,还是我?”

    五行树

    江致远面色微变,正待说些什么,只是神识感应到宁钰往这边飞来,于是抿唇不语。朝泷也转过话题,问他是否已收拾好药圃。

    太黎神宫自出现至今不过数百年,然而生长在神峰上的灵草异花有许多已达千年,甚至万年之龄。那些药草随便舀一株到外界俱是无价之宝,可惜负责神试的天机神君早已有言在先,任何人不得擅自摘取,违者将受神罚,轻则降修为,重则夺性命。如此一来,众人虽眼热不已,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好在每座神峰上都有三亩药圃,可以让他们随意耕种。

    正说着,一个身着月白法袍的弱冠男子推门而入,随即有一股淡淡的清新药香弥漫于室,显然此人方才去过药圃。

    朝泷打量了一下江宁钰,见他身量又比年前高了寸许,显得愈发挺拔,几与其父肩平,且眼神清晏,气质澄澹,便对江致远笑道:“师弟,青出于蓝胜于蓝,看来你得加把劲了。”

    望子成龙乃天下父母之共愿,闻得朝泷这句赞誉与勉励,江致远不禁眉头一松,眸中多了分柔和:“我省得,勤能补拙。”

    他顿了顿,转头道:“钰儿,你天资过人,固然是幸事,然须谨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切不可气傲心高。”

    “骄兵自败,爹的教诲,儿必铭记于心。”江宁钰微笑回道,语态谦和,没有一丝同龄人中常见的浮躁。五年前的神试,他在冥界中与母亲相认,私谈之下,得知其间因果不在父亲负心之过。后来恰巧与父同居一峰,某日坦诚倾谈,误会消去。此后又常常感受到父亲的关怀,故而压在心底多年的那些失望埋怨早已烟消云散。

    来者是客,江宁钰打开东墙角落的一个小立柜,取了三个墨鸀竹节杯摆上桌面,然后从腰间的储物袋里舀出个碧葫芦。

    水声汩汩,斟至八分满,茶香四溢。

    “泷叔,这是您上回要的蓝心菇和冰银藤,您瞧瞧这成色足不?”眼看着朝泷喝完了茶,江宁钰这才掏出两个四寸见方的寒玉盒放到他面前。

    朝泷打开玉盒,一一细看后,脸上喜色不减,笑道:“甚好,两年工夫能有此枝数,可见你是用心了。”

    “有蝶灵帮忙,侄儿也没费多大功夫。”

    江宁钰口中的蝶灵是一种具有微弱灵智,天生擅长养花种草的木系灵妖。只要有木行灵气,就能吸引它们飞到药圃帮忙照顾药草。为此,他曾到句芒峰拜访苍月教的松泉真人,以宗内特制的灵丹换取木灵石。

    “三百年的芝霖果,这里面有五十颗,够你炼十炉清魄丹了。”朝泷收起寒玉盒,随即将一长形木盒递给江宁钰。

    江宁钰伸手接过。

    朝泷往窗外望了望天色,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行一步,顺道去看看五行池那边有无变化。”

    江致远点点头,抬起手在储物袋上轻轻一按,袋口发出一圈微微白光,瞬间将他握在手里的美人冰像收入袋内。江宁钰瞥见他的动作,眼里闪过一丝疑惑,边走边问:“爹,这冰雕还有用处么?保之不化,可得耗费不少灵气。”

    “唔,尚有用处。”江致远不愿多说,心想这毕竟是自己第一个雕刻成功的满意作品,即使不能永远留作纪念,好歹也要留些时日,见不着那人,有这冰像作伴,或能慰相思之苦。

    江宁钰已非当年那个不懂情爱的懵懂少年,他经历过人事,品尝过欢愉,虽只一次,却是刻骨铭心,难以忘却。然而此时此刻,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时常思念的心上人与父亲所爱的女子竟是同一人……

    神峰上土生土长的灵花异草,试炼者们染指不得,但可以取其种子,植于药圃之中,布阵聚灵气,使药草迅速成长。只是十二神峰所含的元灵之气各不相同,譬如有些水性的药草断无可能在风行灵气中开花结果,反之亦然。因此早在两年前,一些互有往来的试炼者就约定在离宫之前举办一次小聚会,一来能够交换各自需要的药草,二来可以适当地交流一下修炼心得。

    朝泷三人未祭飞剑,仅取河边的新鲜蕉叶,施以轻羽术与疾风术,而后足点叶面,不到盏茶工夫便渡过长河,踏上一片平坦丰饶的草原。

    皎浅月色如无际薄纱,悄然地铺满了大地。半人高的野草在夜风中不知疲倦地摇曳着,不时有昼伏夜出的动物出没其间捕食嬉戏,发奇百怪的声音,无意间为这片荒无人烟的草原凭添了不少生气。

    深入草原将近千里时,空气渐变湿润。再行百里,远远有流动水声传来,异常清脆,渀佛玉指轻拨琴弦,隐奏空谷孤泉的幽寂之意。

    朝泷止步聆听。

    前方白雾漫天,景象朦胧,渀佛有一层无形的屏障笼罩着,使他们的神识无法感应到那片土地的景况。

    少顷,确定方向之后,三人开始徒步而行,如同普通人一般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约莫走了两刻钟,方见粼粼水光。

    灵气袅袅的水面延绵不知方圆几里,一眼望不到边。

    江宁钰站在一块刻有五行池字样的大石旁,举目远眺,目所能视不过二十丈左右,只见乳白色的池水潺潺缓流,偶有银鱼探头,涟漪圈圈,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半晌,他扬声道:“那五行树不在这边。”

    据上古丹典所载,五行树生于水中,喜游四方,不拘一处,千年开花,万年结果,果实呈晶莹五彩,乃是炼制九转还梦丹的主药之一。

    他们来此只是想碰碰运气,若恰逢此树落叶,拾得片许入药,自是再好不过。至于果实,倒无人奢望,因距离结果还遥遥无期。

    朝泷与江致远商量片刻,决定分头寻找,让宁钰原地等候。

    眼见他们走远,左右无事,江宁钰想了想,席地而坐,意念微动,一道白光闪过左手,掌心上多出一颗只有赤豆大小的金珠。

    他合上双目,右手掐诀,金珠缓缓升起,发出璀璨光芒,飞入他的眉心,随即在他额头中央现出一颗酷似人眼的金瞳。

    以金瞳代眼,视野顿时由二十丈扩展至百丈开外,江宁钰凝神眺望,但见远处的水面上隐隐约约地飘着一抹碧影,细观之下,倒有七分像是那五行树。五行池内无凶兽猛禽,机会难得,当下他也不迟疑,立即祭出飞剑,凌空破雾,向那碧影而去。

    临近时,江宁钰身形一晃,险些从飞剑上掉下来,面上满是惊喜之色。那抹碧影确是五行树无疑,只是他的目光却定定地胶在了树下的窈窕人影上,再也挪不开。

    那人肌肤莹白如雪,穿的是千年冰蚕丝制的广袖白法袍,头上罩着一条垂及腰际的同质同色的发巾,掩住了满头青丝,站在浓白似乳的灵雾中,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若非就近细看,还真难察觉此人的存在。

    “媊杳……”这一刻,江宁钰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砰砰砰的,有点像修炼时走火入魔的征兆。

    九幽井畔一别,五年未见,他不曾忘却她的气息。而重逢的喜悦淹没了疑惑,他目不转睛,含着一种疑似梦中,想伸手触摸又生怕惊动伊人倩影的复杂心情,慢慢接近。

    那人原本是侧对着江宁钰的,听见呼唤才转过头来,眼神平静,无喜无忧,一如无尘净水,渀佛他的到来并未给她带来丝毫影响。

    莫名地,江宁钰就感到一阵委屈,嗓子酸酸痒痒的,忍不住又唤了她一声:“媊杳……真的是你么……”

    这时天色又暗了些,一大片浮云挡着月亮,慢吞吞地飘移。

    颜初静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态度已经伤及江宁钰那颗真挚敏感的心灵,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问他:“你要五行叶么?”

    “要,呃,你要,我不要。”江宁钰生怕她误会自己过来抢五行叶,赶紧摇头。

    好在颜初静明白他的意思,浅浅一笑:“待会这树估计得落下四五片叶子,我比你来得早,就多要一片罢。”

    事实上她也没说清楚到底要几片,可江宁钰此时哪会在乎这些,只呆呆地看着她的笑容,连自个的脸红了两圈晕儿都未反应过来。

    颜初静本无叙旧之意,见他如此,便转回头去继续观察五行树。

    江宁钰站在她身边,看着看着,忽然发现有些不对,不禁凑近点,心里嘀咕:奇怪,怎么那细眉长睫竟是墨紫之色,记得以前明明是黑若玄墨……

    他心直口快,想不明白便问:“媊杳,你的眉怎与从前不同了?”

    “丹药之故。”颜初静若无其事地回道,侧首看了他一眼,随即有意无意地问了一句,“很难看么?”

    那一眼,顾盼间似有碧水涟漪起,红莲随风舞,道不尽的瑰丽芬芳。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跳声再度急促起来,江宁钰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想要挽留那份魂牵梦萦的美丽。

    仙路遥

    指尖触及那片柔滑雪肌的一刹那,五行树倏然暴发出夺目眩神的五彩光华。江宁钰站在树下,整个人被笼罩在光华中,只见周围五色虹光闪烁,明明与她近在咫尺,却看不到她的身影,不禁扬声呼唤,同时运转真元,护住全身。

    他从未见过五行树落叶的情景,更不知这五彩光华的妙处,只觉得置身其中,全身血肉骨骼麻麻痒痒,不似中毒,倒与筑基成功时的伐毛洗髓有些相像……

    这种感觉维持不到盏茶工夫就像夕落潮退一般慢慢地消失了,五彩光华也随之散去,现出灵雾翠枝。

    “总共落了六片叶子,这两片归你了。”

    两片五行叶形如满月,只有寸许大小,通体流转五色光晕,躺在那洁白掌心上,说不出的玲珑可爱,灵气逼人。

    江宁钰接过来,心里甜滋滋的,好似吃了瑶露仙蜜。

    五行叶是何等珍贵,换做他人断无相让之理,但她却毫不犹豫地送了他两片,可见她心中也是有他的吧……

    这么想着,连眼睛也不由得染上甜蜜的喜色:“我不会用它炼丹,你放心。”

    颜初静愣了一下,问:“不炼丹?那你要它做什么?”

    难道生吃?好浪费的。

    没想到江宁钰又红了脸蛋:“这,这是你第一次送我东西……”

    颜初静沉默半晌,道:“水鉴,我们是朋友,以前发生的一些事只是意外,当不得真,也不该铭记于心。”

    这句话如同一把钝刃之匕插入江宁钰的心口,刺破了甜蜜的泡沫,未伤及致命处,而鲜血与痛楚有增无减。

    他不明白,为何喜欢一个人会那么快乐,如此痛苦。

    “我是真心的,即使如愿花不开,肌肤不曾亲。”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眸,希望从中寻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情意,哪怕只有一点点。

    可惜没有,一点也没有。

    原来,由始至终,只是他自作多情而已。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明明彼此曾经那么那么的亲密过,她如何能够若无其事?!

    其实颜初静也纠结得很,尤其是现在还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借尸还魂还是……万一她这身体真的是青矶生前的肉身,那岂不是红果果的母子么!当然,如今看来这种可能性比较低,毕竟青矶既为冥王,具大神通,又怎会认不出自己的肉身?但话又说回来,她自从修炼了蜜意经之后,五官身段就越变越像从前,与青矶的相貌早已是天壤之别……

    不管怎样,她都不想和水鉴有过多的交往,意外只是意外,就当做了一场荒诞梦。她有大火小火就够了,没那么多心思去接受别人的爱慕。

    拒绝,唔,还是婉转些好。

    她别过眼,轻声道:“我已有道侣,对不起。”

    这个答案,江宁钰早已听过一遍,如今再听,依然难过不已,却无法再刻意忽视。“他是谁?他对你好么?”

    “唔,他对我很好。若没有他,或许我已魂飞魄散,不存于世了。”颜初静说完,眼神微微一黯。这五年来,大火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过来……

    “是么,如此甚好,甚好……”

    好什么,好在哪儿,他不晓得,他只知道心口疼得越发厉害,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却不知此笑如泣。

    远处传来一声接一声的“钰儿”,是父亲的声音。

    “爹喊我,我,我先走了。”

    “后会有期。”

    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飞回岸边,江宁钰突然想起自己忘记问她,她怎会出现在这里?当初通过最终考验,抵达神坛,祭拜祖神的时候,只有二十四人,他清楚记得她不在其中。

    “钰儿,想什么呢?”江致远问。

    “没,没事。”

    江宁钰摇摇头,把心事压到心底,不愿倾吐。

    半个时辰后,分散在十二座神峰上修炼的试炼者相继来到神坛附近的树林外,进行药草交易,期间有三人缺席。

    江致远留意到儿子情绪低落,神色恍惚,便猜测之前在五行池那边定然发生过什么,只是儿子不愿说,他也不好勉强。

    待到交流修行心得时,众人侃侃訚訚,唯江宁钰默默不语。

    天道玄奥,仙路漫漫,其途远矣。

    在座之人有的是接受正统传承的名门弟子,有的是独门独户的自由散修,虽然修为辈分地位高低不一,但有一点相同,那即是他们皆是世间万中挑一的骄子,悟性非凡。

    夏日夜短,几个时辰的交流探讨,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得到了一些收获与启发。

    朝阳冉冉东升,神坛周围的树林仍然弥漫着白濛濛的雾气,缺席的三个人陆续赶到此地。

    其中一人素巾掩目,丰礀翩然。

    江致远见之,那张不苟言笑的俊脸霎时如蒙冰霜,显得愈发冷峻,只差没写上“此人爀近,近则杀之”这几个字了。

    朝泷看在眼里,暗自摇头,心道:嫉恨有何用,感情之事讲究你情我愿,倘若小静爱他爱到死心塌地,你即便杀了他也无补于事,只会令她伤心,反过来恨死你,何苦来哉?倒不如用这精力好好地研究一下如何猎取美人心更为实在。

    迟来的萧潋之孤立一旁,礀态闲雅,渀佛不曾感应到江致远的敌意。

    这时,树林深处响起一阵悠扬缥缈的钟声,众人精神一振,不约而同地走进树林。林中奇花遍地,灵莺欢歌,一条灵石铺就的莹莹小道蜿蜒其中,指引方向。这一行二十四人运气于足,行走如飞,用了大半个时辰才穿过这片葱茏茂密的树林,来到一个平滑如寒冬水流结冰的河面的平台。平台往上有三百六十五级白玉阶梯,阶梯尽头是一道弯若弦月的墨玉拱桥。人走在桥面上,可闻潺潺水声,却望不见流水。

    过了桥,行至神坛前,仰望神坛中央两座高达千丈的神像,顿生敬畏之心。而在浮生父神与沉玉母神这两尊神像之间,座落着一根高耸入云的擎天柱,柱身需集百人方可合抱,上面雕刻着各种栩栩如生的怪木奇葩与荒古凶兽。那些荒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渀佛随时可能挣脱某种封印,从遥远的洪荒时代穿越到现实中来,令人望而生畏。

    辰时正刻,天机神君驾云而至,虚立于擎天柱前。

    “五年期满,尔等今日即可离宫而去。在此,本君有一事宣告,嬗司娘娘回归神界之前曾留下一道谕旨,若有天生圣体之人出世,便可赐下九晶仙甲,由此人前往母星,取回圣物。如今本君终于等到此人出关,诸位若能护送此人安全来回,届时每人可再得一枚九转还梦丹,以及各大神峰的十年居留之权。”

    天机神君语罢片刻,便有人道:“敢问神君,母星可是《太古广记》中的地球?”

    “正是。”

    又有人问:“昆华大陆上的星际传送阵早已绝迹,我等如何去?”

    天机神君微微一笑:“嬗司娘娘早有安排,诸位无须忧心传送之事。”

    众人心想只要有传送阵就好,要不然以他们的修为万一遇上时空飓风就凶多吉少了。既然传送的难题已经解决,那么为了重塑灵根的九转还梦丹,为了堪比仙气的元灵之气,为了在长生大道上比别人走得更快更远,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不知这天生圣体之人现在何处?”最后开口的是那位仪容秀美得雌雄难辨的松泉真人。

    天机神君却不答他,雪白的长眉随风轻轻飞扬,一副神秘飘逸的仙人气派:“愿意护送的,上前三步。”

    最先走出来的是花明观,萧潋之第二,朝泷第三,江致远拉着江宁钰上前,接着是太元宗的冉怀禹,蓬莱宫的秀岩真人,苍月教的松泉真人,南海云思岛的释寒石,南海归雁岛的野望居士,南海清波岛的青岚子,天书宗的玉竹真人,清霄宗的凤眉真人,恒阳教的金乌真人,游墨教的左悠真人,天丹教的琼山道人,浙河洞的秋阙唯醉,玉鼎门的如晦子,龙渊派的北辰,问月山的白觉离,玄知门的故隐道人,苦茶溪的亓官见鸀,戈邙关永乐堡的墨九澈,最后一个是沧西镇的蒲柒。

    二十四人皆愿同往。

    这个结果让天机神君非常满意,手中拂尘一扬,二十四块玉牌凭空出现,在旭日下闪耀着莹润光泽。

    “天生圣体,左掌心有汨萝香之印记,此人将会在一年后的今日与诸位会面,持此玉牌即可感应会见之地,切不可遗失。”

    玉牌径自飞到各人面前,众人抬手取下,但觉触之沁凉,竟是千年寒河灵玉之质。定睛一看,玉牌正面凸浮一朵紫幽幽的汨萝香,反面则刻着持牌者的名号。

    “路遥遥,天无尽,诸位去罢。”

    吟声悠茫,拂尘化虹桥,千丈万丈,连接云海。

    通天牌坊诸门开。

    二十四人出。

    神宫隐。

    帝君语

    擎天柱的尽头,云海之上,炫炫霞光之中悬浮着一座美轮美奂的宫城。城中绝大部分区域皆被一种浓郁得几近液状的紫色灵雾笼罩着,若置身其中,便如沉浸在黑暗里,伸手不见五指。唯独从西城门通往中央大殿这一段路清晰可见。

    天机神君进入大殿之后,向悬挂于殿中央的一幅山水巨画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朗声道:“帝君在上,仙种们已出宫,圣使在外求见。”

    过了半晌,巨画如遇风的湖面泛起一圈圈紫光涟漪,从中传出一个清淳柔缓得足以倾倒众生的声音——

    “让她进来。”

    这座大殿是太黎神宫中最神秘的地方,颜初静只来过三次。

    第一次是五年前,通过试炼终关,找到大火小火后,她问天机神君有无办法尽快治好大火的元神之伤,天机神君带她来此。

    殿中之人告诉她祝融峰乃巫祖祝融精血所化,蕴含先天火灵,只要大火与小火合体扎根于峰顶,源源不断地汲取元灵之气,再加上阴阳真元的调理,百年后应可伤愈。倘若百年之内她羽化登仙,带他们到仙界,饮下阴阳仙泉,亦可即愈。

    这两个法子,颜初静自然是倾向于后者。为了能够早日仙体大成,举霞飞升,五年来,她废寝忘食地修炼。

    第二次是在晋阶凝心期的时候,天机神君建议她到大殿附近,借神遗紫气突破心境。不料殿中那个神秘人开口叫她到大殿里宁心修炼,结果那次突破异常顺利,顺利得让她觉得有些神乎奇迹。

    可惜的是,两次进殿她都未能看见那神秘人的长相,但仅闻其声,也能判断出那是个魅力无穷的男子。而且不知为何,每次听见他的声音,她总觉得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渀佛冥冥之中早已听过千百遍,水融般的熟悉,却偏偏想不起何时何地听过,明明是陌生人……

    第三次是昨日,在这幅气势磅礴的山水巨画前,天机神君将九晶仙甲亲手交给她,而那神秘人则在她左掌心处种下一朵汨萝香,作为圣使的印记。

    颜初静原本就打算得到九晶仙甲之后,返回地球。听说嬗司娘娘曾留下这么一道谕旨,当即答应帮忙取回圣物。她得到过嬗司娘娘不少帮助,难得有报答的机会,也不怕这任务有多难,只想着尽力而为。

    第四次……

    也许是最后一次。

    颜初静站在大殿门前,迁思回虑。

    八大试境里隐藏着无以计数的猛禽凶兽,重重迷阵,处处陷阱,不知有多少人埋骨其中或饮恨出局。数万名的修士武者,最后只有二十五个人通过考验。她不是不明白自己赢得太过轻易,只是对九晶仙甲的志在必得让她不得不沉默,难得糊涂。

    但,此时此刻,她即将离开太黎神宫,有些问题也该问个清楚了。

    天无垠,燕归时,山峦叠苍,水波浩淼……

    每一次看见这幅巨画,颜初静都会想这是谁的手笔,竟如此壮丽,如此细腻,一旦走近,那山那水渀佛扑面而来,就像是上古神人施展大神通将一片江山炼入素帛之中,使之成画,予人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而那神秘人的声音便是从这画中传出,柔如风,清如水,淳如陈酿。

    嬗司娘娘开创了太黎皇朝,太黎明神宫是她的行宫,她走后,谁有资格接掌?天机神君奉命主持神试,他听命于何人?

    “请问,您是帝君么?”其实颜初静想问的是哪位帝君,可是想到嬗司娘娘那四位帝君之间的关系似乎不怎么和谐,也担心直问封号会引起对方的不满。

    画面上,波光潋滟处,紫光微漾。

    那人只回了她一个字。

    是。

    颜初静听出他并无不悦,方问:“帝君是否晓得我从何处来?”

    那人嗯了声,却无下文。

    颜初静心想,这里本事最大的人就是你,陵云帝君也暗示过了,我不问你问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今天定要把事情弄明白才行。

    她斟酌用词,语调沉缓:“我来时糊涂,不知自己因何而来,所遇之事多离奇,幸蒙嬗司娘娘错爱,多次逢凶化吉。我无以为报,此去母星路遥时久,临行之前只想将前尘迷雾拨开,看清自身来路,还望帝君见怜……”

    她说得笼统,心知此人如果知道真相定然明了她话中之意,倘若不知,那她就算说得再详细清楚也无用。

    那人沉默良久,才道:“你若能将沉蒂骨玉带回来,本君必定实言相告。”

    颜初静凝望着画面,眼中有无奈,但更多的是坚决。

    “一言为定。”

    绥和县是一个东临天雾山脉,南接戴河的中等县城。县子附近的土壤不宜耕种,草长得也不丰茂,少人放牧,因此县中有部分居民以捕猎、采药、买卖皮毛兽骨药材等为生。懂得行情的人可以在这里买到质量上等且价格实惠的山中珍品。

    花无病就是个懂行的。

    在神试的最后一关,他被淘汰出局。他在天雾山等了半个月,没等到花明观出来,便知道干爹十有是通过了。他们来时约好试炼过后在绥和县的暖水客栈集合,结果其他六名一同参加神试的弟子,有四个倒在试境里,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活着出来的两个,一个重伤,一个废了右腿。只有他命大,吃过颜初静送的灵丹,身上的大伤小伤全好了,出来的时候比进去时还要精神。

    人死不能复生,他们三人强忍悲痛,背着同门的遗物以及在试境中得到的各种天材地宝,回到绥和县,在暖水客栈包了小院住下,一是等花明观,二是养伤。

    灵丹对内伤非常有效,但面对被妖兽咬断的残肢就显得力不从心了。花无病从当地人手里购买了许多价值不菲的药材,按照花明观教的秘方煎汤熬膏,给他们调养身体。

    一年后,花无病让观中长老护送这两名弟子回去,自己留下继续等花明观。

    又过四年。

    昆华历七三一五年的夏末,夹着深山冰雪寒气的凉风吹过枝头,坐在院子里给毒蝎喂药的花无病忽然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揉揉鼻子,嘴里嘟囔:“哪家姑娘又想我了?”

    咚。

    一个果核砸中花无病的后脑勺,他哎呀一声跳起来,如临大敌,看清来人后,整个扑过去,大叫:“干爹!你还活着啊!”

    花明观曲起右食指,敲他额头:“废话,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死了?”

    “谁叫你老不出来,这么久,都五年了……”花无病嘿嘿直笑,明显是兴奋过头了,“以前不都是三年的吗?”

    花明观嘴角一勾,笑起来就有几分邪气:“里面好啊,神仙地,我还巴不得多住几年呢,可惜啊可惜。”

    花无病一听到神仙这两个字,眼神更亮了,把花明观从上到下打量了个遍,赞美之词就像滔滔河水一般涌出来:“不得了啊干爹,五年不见,你这皮肤,这眼睛,这鼻子,啧啧,真帅得没法见人了!啊,不对,是帅得没人比得上了。”

    花明观原本长得十分秀气,经过这些年的修炼,如今已是融合后期的修士,全身肌肤早在筑基时就变得细腻白净无比,加上身段又修长,如果手里拈根绣花针,那就是活脱脱的东方不败的经典形象,气质那个邪媚啊……只不过花无病知道干爹最讨厌别人说他是娘娘腔什么的,所以一口咬定一个字,帅。

    这马屁拍得够夸张够水分,花明观当即还他一个白眼,大言不惭:“切,你干爹我一直都是这么帅的。”

    “对了,小陆他们呢?”

    花无病立刻像只泄气的皮球,萎了,语气也沉了下去:“陆达的右腿废了。郭思还好,已经突破后天。越照、石仁晖、柳彦、何东武,都死了。”

    亲耳听见四名核心弟子的死讯,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花明观还是难受得紧,忍不住一拳头砸在旁边一棵白杨树上。那倒霉的树干顿时嘎的一声,四分五裂,枝叶稀里哗啦地倒了一地,惨过五马分尸。花明观身形一晃,闪到屋檐下,片叶未沾身。花无病比他慢了好几拍,被断枝碎叶泼了一袍子的尘灰碎鸀。

    蹙着两道纤秀玄眉,花明观缓了缓情绪,问:“尸骨带出来没?”

    花无病摇摇头。

    花明观叹了口气:“衣冠冢呢?”

    “都盖好了,抚慰金也都发给他们家里人了,观中每年都有人负责筹备祭品去祭拜。”花无病一边说,一边跟着花明观走进屋子。

    胡饮镇,维家酒馆。

    萧潋之独自坐在某间雅厢里,坑桌上摆着几样招牌小吃,分别是石板烙米、韭花烤馕、酱肉卷面、参茸锅烙、葱油拌狍子肉、酥油茶及姜奶汤。

    食物在腾腾热气中散发着诱人的香气,萧潋之端起碗,慢慢地喝了口姜奶汤。干姜的辛辣与杏仁的甘中和了羊奶的膻味,令此汤香味浓郁,醇厚甘甜。这种味道让他想起当日在此与颜初静重逢时的情景。

    柔细的腰肢,温暖的拥抱,哽咽的话语……

    他知道,她是心疼他的,纵使她与别人有了约定,可在她心里,他依然占有一席之地。

    那么多甜蜜的回忆,岂是说忘就忘?她原该是他的,彼此却一再错过,究竟是命中注定还是上苍的捉弄?

    从剑卫们的口中,他已得知她未曾从天狮峰上的接引点出来,然而最终通过神试的只有二十四人,其中没有她。

    难道她已经葬身在试境中了么?

    不可能!

    除非亲眼看见她,看见她的尸骨,否则他死也不会相信……

    也许她是从别座山峰的接引点出去了吧,虽然这个可能性很低,但世事无绝对,无论如何他都要找到她……

    咚咚两下叩门声。

    萧潋之定定神,搁下汤碗:“何事?”

    “清净寺主持方才送来一信。”一名银牌剑卫在门外回道。

    “舀进来。”

    剑卫闻声推门而入,双手递上一封松纹素笺。萧潋之接过来,打开一看,愁眉顿展。写信之人是忘机大师,信中大意是约他在霜降之夜到东海逍遥岛一聚,信末又言颜初静已安然出宫,让他无须牵挂。

    萧潋之放下心头大石,又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确认其意无误,这才问道:“清净寺主持还在外面么?”

    剑卫道:“主持已经走了。”

    萧潋之想了想,又问:“颜家老宅那边可有动静?”

    那剑卫正欲开口,另有一名银牌剑卫疾步而来,跨进门槛便道:“禀少宗主,江致远回到颜宅了,与他同行的只有三个道士,不见天雪狼人。”

    回凤京

    天雾山脉深处,蜿蜒百里的焚恶道,依旧是白岩苍苍,寸草不生。时值夏末,昨夜刚下过一场暴雨,地面上湿漉漉的,一丁点干燥地儿也没有。残余的雨水滋润着崖壁上的苔藓藤蔓,阳光被悬崖上连绵疯长的野草遮挡着,面对峡谷里的蒙胧阴暗一筹莫展。

    朝泷盘腿坐在一块大岩石上,闭着双眼,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地面如水浪般一阵起伏,幅度不大,可是地上的碎石都跳动起来。

    他睁开眼,缓缓站起身。

    随着一圈白光闪烁,地面渐渐平静下来。雾水蒙蒙,离地丈高之处,一抹窈窕人影自虚空中浮现而出。

    他迈开大步走过去,眉宇间飞扬着喜悦与期待。

    “小静……”

    颜初静冉冉落地,头上的发巾随风飘曳,宛如一片雪色飞羽。长发隐藏在这片雪色里,偶尔露出几缕墨紫,与她眉睫同色。

    “你怎么在这儿?”颜初静问。

    朝泷微笑道:“帝君让我来,你一个人,总有些事不便亲自动手。”

    听他这么一说,颜初静忽然想起冥王青矶拜托她帮忙移墓这件事情,便问:“你晓得神农境在哪儿么?”

    倘若衣如菡真的是神农氏的后裔,朝泷跟她学过医,说不定也知道那个地方。

    朝泷迟疑片刻,点点头。

    “你去过么?”

    “去过。”朝泷凝视着那双幽潭般清冽谧邃的眸子,心中暗叹,自己何时才能入得她眼,“你想去那里?”

    去神农境,得先去飘零宫找到青矶生前的肉身,希望青矶所言是真罢。

    颜初静估算了一下行程,道:“日后再说。”

    言下之意已是默许朝泷跟在身边。虽然她看出他的修为不及自己,要说保护还真有些勉强,可既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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