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一声,问道,“你可曾后悔?”

    萧潋之语气坚定:“有得有失,晚辈不悔。”

    “甚好,甚好。”忘机大师点头赞许,沉吟半晌,转而对颜初静说道,“萧施主不具灵根,即使有幸突破先天也难入仙道。五年前,他自老衲手中换取了一颗金蒂佛香,条件是以心魔起誓,有生之年,与你永不相见。当日在岛上,他不辞而别,便是因此缘故。”

    此话落入颜初静的耳里,犹如一阵倏忽而至的惊雷,震得她心绪不宁,不由得脱口而出:“为什么?!”

    忘机大师双手合十,传音与她:“这是师祖的意旨。”

    “小静?”

    一片温热压下,她冷不防被萧潋之握住了手,那温度仿佛能直烫入心,红晕染透颊,不知是恼怒还是什么。

    当年,面对他的离去,她曾黯然心伤。

    她一直不明白那段感情为何结束得那般突兀。他的放弃,让她百思不解,如何能想到答案竟是如此。如此的出人意料。

    从来不曾恨过他,怨亦已淡,遗下的都是美好回忆,埋藏于记忆深处,不愿再触碰。甚至连答案背后的真相,一时间,她也不想向陵云追问究竟。

    然而,忘机大师的话还在继续。

    “老衲也未想到,萧施主竟然会为了解这心魔之誓,自行碎瞳毁目,实在是……”

    “别说了!”颜初静开口打断他的话。

    忘机大师呵呵笑着,丝毫不介意她的冷硬语气,很干脆地跳下了暖坑:“不说不说,你二人慢慢聊,老衲喝酒去也。”

    忘机大师一走,雅厢里的气氛霎时变得暧昧不清。

    “你,放手。”

    “不放。”

    这几年一直没有她的消息,萧潋之也是计穷了,才会抱着一线希望,到这小镇里来碰运气。先前听剑卫禀报维家酒馆来了和尚美人,对照形容,思忖或许正是自己要等的人,他也顾不得掩饰实力,直接运起真气,疾赶至此。尽管想不透忘机大师怎会与她一道,重提旧事是何故,但能确知她近在咫尺,已足矣。

    好不容易将她的凉软柔荑再度握于手……

    如何能放?

    不能!

    颜初静咬咬下唇,干脆施了个缩骨术,挣脱开来。萧潋之哪里晓得她的修为高于自己,只道奇怪,于是猛地用力抱住她。

    因为看不见,所以其他感官更加敏锐过人。

    幽香清如莲。

    柔若无骨的腰肢,唔,比以前更细。

    无意中碰及的圆润,柔软饱满,点燃了他那尘封多年的欲望。身体最直接的反应,无法自欺欺人。

    明明可以躲开,却不知怎的软了身子。久违的气息,萦绕鼻间,为何让人有落泪的冲动。她轻轻地说:“萧潋之,你个混蛋。”

    “对不起……”

    “你是傻瓜么,不知道疼么,为什么要……”

    她哽咽着,再说不下去。

    这条长巾,在她的神识中,形同虚设。记忆里的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如今只余下破碎的空洞。要如何才能弥补这空洞,她不晓得。她只知道,这一刻,自己的心真的很疼,很疼。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原以为自己对他已是死了心的,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到枯井无波,到头来,抵不过他一个拥抱。真没出息。

    她这么自责着,恍惚多了几分力气,便伸手推他。萧潋之任她用力,只紧紧搂着她,沙哑了嗓子,喃喃道:“我想见你,这是唯一的法子。”

    “可我不想见你。”

    她这话听着像赌气,实则是实话。她并不糊涂,如何能不明白他说的“见”其实含着再续前缘之意。

    萧潋之蹙了蹙眉尖,苦笑:“小静嫌弃我了么?”

    “不是。”颜初静迟疑了一下,终究没有对他坦白自己与大小火的关系。那样太残忍。她说不出口。

    不能接受,也狠不下心断然拒绝,只好转移话题:“你来天雾也是为了参加神试?”

    萧潋之嗯了声,抬起手轻轻抚摩她的长发。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还好。”

    桌上的早点已然冷却,肉面茶汤的香气由浓变淡,融入暖坑散发出的热气里,弥漫开来,予人一种暖暖温馨。他的声音,温柔低浅:“一个人过么?”

    颜初静摇摇头。

    萧潋之抿了抿唇,语气有些僵硬:“上回,上回那个人是谁?”

    “哪个?”颜初静眨眨眼。

    “穿红衣的。”

    颜初静一听,心跳顿时紊乱起来,沉默了半晌,仍想不出用何词句介绍大火才算妥当贴切。萧潋之等不到她的回答,反而像是松了口气,也未追问下去,转而问她借空冥剑有何用处。颜初静不便说出凤栖岛与悯荫神境,遂编了个由头。

    小镇西边有座清净寺,忘机大师吃饱喝足后,带着徒弟寒石前去投宿。

    来胡饮镇本是忘机大师的意思,颜初静也是到了此地才依稀想起这里似乎是颜氏幼年居住的地方。

    十几年过去,小镇里的变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她只记得颜家的宅子建在东边,大门前种有一株金叶榆,每逢夏初,满树叶子绚黄如金,在那片青砖黑瓦间显得格外灿烂耀目。只是眼下细雪漫天,草木披白,自然是看不到的。

    萧潋之问剑卫要了把绸伞,与她并肩步出酒馆。

    街上行人寥寥。

    大道两旁的铺子多数半掩着门板厚帘,匾幡色样黯淡,一眼望去,几分荒凉几分萧条。

    两人缓缓而行,所经之处,雪地上了无痕迹。

    “去哪儿?”萧潋之下意识握紧她的手,仿佛生怕她再次消失无踪。

    她顿住脚步,没有应他。

    天色阴沉,狂风骤起吹乱雪,犹如妖兽嗷嚎,将原先诗意般的宁谧破坏得惨不忍睹。远远的,街道转角处,一抹高大身影若隐若现……

    雪初融

    那人步伐诡异非常,仿如缩地成寸,数步间便来到颜初静面前。豹皮制成的上衣没有对襟,浅袒微微鼓起的结实胸肌,衬着那张俊美脸庞,散发出一种未经雕琢的原始的性感。

    只不过颜初静既非纯情少女也不是什么花痴萝莉,用略带欣赏的眼光扫了来人几眼,神色依然淡淡的:“有事?”

    朝泷面带浅笑:“回家吧,房子都弄好了。”

    “消息倒挺灵通的。”颜初静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心里纳闷,怎么自己刚到镇子,他们就找来了?萧潋之认得寒石,从而推想到她,这很正常。可朝泷怎会晓得?难道他的神识比她强么?不可能罢。要说是巧遇,那也未免太巧了……

    感应到此人的气息有点儿熟悉,萧潋之开口问:“这位是?”

    颜初静挑了挑眉,看着朝泷不说话,摆明了等他自我介绍。朝泷勾起嘴角,笑容里依稀带着几分宠溺。

    “在下朝泷,是小静的师兄。萧公子若是有空,不妨到舍下坐坐。”

    青洛宗宗主萧定邦与圣医颜叠吉乃八拜之交,萧潋之自然知道颜叠吉有两个徒弟。他对江致远心存夺妻之恨,原本以为朝泷会偏护同门,排斥自己,倒未料及能蒙其礼遇,于是也多了分客气:“打扰了。”

    寒风呼啸,刮得街边的旗幡猎猎作响,间或夹杂些许瓦碎声。颜初静抬手挽了挽耳边的发丝,语调不急不徐:“江太医也在?”

    朝泷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称呼师弟,过分的疏离。

    “纵然夫妻情分不再,可他到底还是你的二师兄。师傅不在,我们本该相扶相持,何苦生分至此?”

    朝泷语气温和诚恳,颜初静听着不觉刺耳,想想也是,江致远之前好歹也救过她一回,又无恶意,自己大可不必将他当成洪水猛兽。

    大雪时停时续,下了十多天,厚厚的积雪没过膝盖,到处是白茫茫的一片。进山的路都被堵死了,镇上的居民只能在山脚附近伐些树木取暖应急。至于打猎,那得等到雪融之后。好在各户人家大多早已备足过冬的粮食,暂时还没人冒死上山。

    但,也有例外的。

    自从颜初静在崖壁上开辟了个山洞当临时住所后,萧潋之为了接近她,竟连客栈也不住了,也跟着在旁边挖山洞。

    论法术真元,他自是远不及她,但别忘了,他手中所持的可是四大神器之一的空冥剑。

    神器对上山石,易如切豆腐,半天工夫就弄出了一间似模似样的简室。

    少宗主要住山洞,两位长老拦也拦不住,只好派剑卫上山供他差遣。那些剑卫皆是内劲六七重的后天高手,免不了吃喝拉撒,自然而然就地取材,结果害得山里面的动物心惊胆战,哀叹这个冬天不好过。

    期间朝泷来过一回,送了些被褥茶具等,虽不值几钱,但细微之处可见心思。

    礼尚往来,颜初静亲自烧水煮茶,留他喝了几盅。

    那茶叶是她在云思岛上采集的,沐天地灵气而生,滋味绝非俗世里那些所谓的极品可比。见他喜欢,她便用竹筒装了数斤相赠。朝泷也不与她客气,欣然收下。

    不知不觉已是十二月中旬,积雪初融的那天,忘机大师访友归来,带回两瓶灵酒。

    酒入玉盏,满室飘香,其香幽雅清醇,经久不散。颜初静轻啜几口,缓缓问道:“他的眼睛,如何才能复明?”

    忘机大师微微一笑,回了她八个字——

    元婴大成,脱胎换骨。

    萧潋之如今不过是融合期,以他的资质,将来即便能够结成金丹,破丹成婴,至少要耗费四五百年光阴。而神宫之试凶险重重,他目不能视,纵有神器在手,实力多少也会打些折扣,能否活着走出神宫,除了主持神试的天机神君,还有谁能断言?

    她轻叹一声:“还有别的法子么?”

    山洞里温暖如春,巨石切平当桌,桌上摆了三盘香喷喷的下酒小菜。可惜颜初静无胃口,只一味喝酒。

    忘机大师沉思良久,指间佛珠蓦然止转:“九瞳榴。”

    颜初静精神一震,脑海中即时浮现出一段关于九瞳榴的介绍。

    九瞳榴有焚心启眼之效,食其者心智倒流至出生时刻,而后双眼复明,内生九瞳,可见世间万物本质。而夜光槐可令失明者在漆黑夜里视物如常,但药性阴寒无比,凡人之躯通常无法承受。若同时将这两种花果服下,双眼则有可能化成阴阳睛。

    与长在地心炎火中的九瞳榴相反,夜光槐只存活于阴潮之地,四周必有密不透光的参天古树或横崖绝壁,极其隐秘。

    “大师可知此物下落?”玉简里的药学知识广博高深,她虽然已吸收入识海,但要做到了如指掌还为时尚早,故而先前未曾想起,这会儿得了提示,不禁有些激动。

    遗憾的是,忘机大师摇头表示不知。

    藏经阁内有记载,骄阳国东部的锦虹群山有一座终年炽热的岽炎峰,峰上,熔晶洞内地心炎浆蓄成池,池中孕生一株九瞳榴,有烈焰火狮守之……只不过,那都是千年前的旧事,如今哪还有什么岽炎峰……

    失望之色浮于眉眼,颜初静心想:天下之大,定然不止一两处地心炎火,眼下是来不及了,惟有等神试完后再去寻找。

    是夜,冷月悬空,微融的雪水被刺骨寒风冻成冰霜,晶莹剔透,美得清冷寂寥。临山眺望,好一幅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罗万朵云。

    山崖陡峭。

    洞口前,禁制巧妙,肉眼不可见,起隐匿示警的作用。

    颜初静随手打了个传音符。

    未几,一层透明如水纹的禁光隐现于山洞门口。

    月华斜照,满地霜雪泠泠。她一身素白,青丝如水,腰若约素,清而不淡,艳而不妖,亭亭似雪中仙菡。以至于远处巡守的剑卫皆停下了脚步,屏息而望。那样的人儿,正如书中所云,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凭借神识感应,萧潋之分毫不差地斟满两盅清茶。

    颜初静啜了半盅,自如意荷包里取出四瓶丹药,两盒药膏。为了方便他识别,她特意炼制了些大小不一,雕纹各异的玉瓶子。

    “这瓶是清心丹,可助调息入定;回元丹是治疗内伤用的;还有雪薇丹,解百毒,祛邪气。这两盒,方盒是治皮外伤的,筋骨伤就用长盒的。”

    最后,她郑重其事将一个两指宽大小,刻满繁复花纹的红色玉瓶放到萧潋之的手心里:“这里面装着三颗离殒丹。不论伤势多重,哪怕是断肢残体,只要一气尚存,服下它就能挽命复原。你一定要贴身藏好,别让任何人知道,因为这是仙丹,真正的仙丹。”

    萧潋之满面震惊,失声道:“你从何得来?!”

    “云思岛。”

    早知他会有此一问,颜初静轻声回道。

    这种离殒丹,别说凡人界,即便在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疗伤圣药,若按品质出售,每颗最少也值百万仙石。

    如此仙丹,一颗等同一条性命,价值几何?无价之宝!也只有连尊这样财大气粗的家伙才会一下子送了她一整瓶。有道是财不外露,若非萧潋之为求与她破镜重圆而自毁双目,若非她已心系大火而又难忘旧情,若非心存愧欠,她也不会将这么贵重的东西转赠与他。

    “莫非是……”萧潋之握紧玉瓶,惊疑不定,“陵云帝君?是他送的?”

    也难怪他会有此猜想,日前为了掩饰阴阳地环与蜜意经的存在,颜初静只说自己在云思岛上曾得陵云帝君指点。

    颜初静迟疑了一下,正准备顺水推舟,不料山洞骤然猛烈抖动,与此同时,天地间响起一种清越缥缈之声。

    那声音连绵不绝,仿如天外仙乐倾泻于云端……

    神宫现

    漆黑的夜空兀然一亮,对应太古周天大行的九颗星辰光芒大放,辉煌灿烂,犹如九阳当空,太古再现。

    冷月为之黯淡。

    清越之声渺渺荡荡,弥漫人间。

    与此同时,天雾山脉深处冉冉升起一座通体晶莹的万丈白玉宫殿。八道光桥自各大宫门前延伸开去,绚烂若雨后流虹,壮丽如天外银河,渐止于八方山峰之巅,显现出八个形态容貌相同无异的红衣女童……

    这一刻,无数人从梦中惊醒,推开门,仰望夜空中那座明明远在天边却恍惚似近于眼前的太黎神宫,心潮激荡,不由自主地跪地伏拜。

    三十年一现。

    承载着天下英豪毕生所愿的神试即将开始。

    数不清的人影从四面八方赶向离自己最近的光桥。凡人武者各显神通,力求尽早抵达目的地,而御器飞行的修真者则是不疾不缓,尽显飘逸洒然风范,仿佛丝毫不担心会落于人后。

    接引时间持续十二个时辰。

    山脉连绵,猛兽暗潜,前往光桥的途中,不仅要对付突袭的野兽,还要提防别派落井下石,可谓危机四伏。因此,萧潋之并未御剑飞行,而是打算带领宗内两位长老及三十六个精英弟子,以翠尾豹代步。

    临行前,他支开众人。

    “小静,神试过后,若我能跃阶而出,你可否再予我机会?”

    “什么机会?”

    萧潋之握着她的手,感受那温凉纤滑,情不自禁地柔了嗓音:“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颜初静定定地看着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掌,宽厚而不失修长,力道灵活恰当,曾经带给自己无数温暖快乐。

    她眷恋过他的温柔。

    海难当头时,他奋不顾身,生死相随,她为此感动忧怀,无声泪下,已然相信他的真心。

    只可惜大小火的介入断绝了她心底萌生的爱意。

    后来,他不辞而别,她望海而伤,彼此唯一一次为情心软的机会就此失之交臂。

    再深的伤口总有愈合的一天,更何况她从来不是死心眼的女子,做不到为爱要死要活,惟任岁月流转,一点一点,磨去伤痕。到如今,再誓生死不渝,迟了,太迟了。原本不忍实言告之,奈何奈何,星辰耀宇,神宫在前,莫名地,委婉推搪之词说不出口,竟只叹息:“我,我与人有约,约定今生厮守……”

    一时间,天地俱寂,只余她这一句,如惊雷在耳边轰鸣,震得五脏欲裂。萧潋之强自镇定,咬牙问道:“是谁?!”

    颜初静沉默半晌,涩声道:“青霞山,林间亭,你见过的。”

    一个红衣如火,气势浩瀚的身影从记忆里浮现出来,尽管事隔多年,但彼时那男子散发的惊人威压,萧潋之依然铭记于心,难以忘却。

    那个人,曾经在他面前,口口声声地宣称“小静是我的娘子。”

    那个人,不仅知道他立下心魔之誓,还留下了一句指点,点明“天魔将临,苦海无边,破而后立,或可有一线生机。”

    恨他横刀夺爱么?还是感激他指点迷津?两者并无矛盾罢……诸般念头忽掠而过,萧潋之苦笑一声,难怪这些天来,她一直不冷不热地保持距离,始终不让自己再进寸步。咫尺天涯莫过于此,原来真的是……

    可那又如何?

    要自己知难而退?拱手相让?

    不可能!

    “我不会放弃的。”萧潋之顿了顿,字字坚决,“除非我死。”

    或许,任何语言在死亡面前都显得过于苍白,所以她只能默默地看着他怀着心伤,转身离去,背影萧索。

    究竟是天意弄人,还是人自伤自哀,划地成牢,答案难解惑。

    倘若能预知,一别竟千年,待到重逢时,物是人非……也许她就不会选择沉默,连一句真心的喜欢亦从未对他说过……

    天狮峰,高达三千多丈,山势雄伟,峰顶积雪皑皑,偏北处约莫有十数亩大小的平地,八大光桥之一正落于此处。

    随着时间推移,山峰上的清静被陆陆续续赶来的武者破坏无遗。

    虚浮在桥头上的红衣女童手捧一座莹莹生光的紫花屏。

    准备参与神试的人必须运气于掌,将掌心贴于屏面,符合内劲八九重或已突破先天等条件的,紫花屏自会有星芒闪动,现出光道,引人上桥。达不到条件的人则会被紫花屏自动反弹到一边,全身麻痹个把时辰,这时若无亲朋好友在旁关照,可就凶多吉少了,趁人之危者历来不绝。

    然而,即使参与资格这般苛刻,但前来凑热闹,一心想就近观望神宫的人仍然不会轻易放弃这个大好机会。

    这些人自身实力不薄,做好万全之策后,哪怕被反弹出去,形容狼狈,也会觉得此行值得。因为麻痹过后,经络疏通,内力运转间较之先前更为圆润通畅,比吃什么灵丹还管用。

    故此,旁观者笑归笑,心里其实羡得很。

    及至次日黄昏,通过接引光桥进入神宫的人已将近三千,其中包括一百多位修真者。

    颜初静隐身虚空,足点树梢,远远望着萧潋之一行人顺利通过光桥,这才与忘机大师道别,飘落及地,缓缓走出雪林。

    此时呆在光桥附近留连不去的人仍有数百之众,阴衰阳盛,姿容美丽的女子更是寥寥,以至于颜初静甫一现身,即刻招来大片大片如狼似虎的有色目光。

    这次来天雾山脉,她照旧以敛神诀隐去真容,显露人前的不过是前几年去青霞山时偶然用过一回的模样。

    碧玉之龄,肌肤白皙,眉清目秀。

    按道理不该如此引人瞩目。

    只是,她却忽略一点,蜜意经这种采阳补阴的独特功法本就是超级美人养成大法,境界越高,魅力越深,由此而生的气质便会愈发浑然天成。而气质乃无形之物,除非是刻意隐藏更改,否则就如人的气息一般,自散自然。

    都说红颜易老,美貌这东西就像水中花,往往经不起岁月之风的摧残。唯有美好的气质,能够在光阴里日渐沉淀出独一无二的光彩,历久弥新。

    在场之人大部分见多识广,岂会不明此理,若是平日见着,怕是早已按奈不住,怎也要想方设法结识伊人了。奈何现下时机不适,眼看着她步步生莲华,朝红衣女童径直走去,只好暗叹可惜,埋怨那条该死的规矩——

    在光桥方圆三里之内不可说话,不得喧哗,违者五雷轰顶。

    只不过,皮厚肉粗不怕死的家伙还是有的。

    采矿啦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不能言,不打紧,尚可笔墨代话,以文会友。

    刷刷刷。

    自命不凡的公子爷们挥毫落墨,片刻成章。字体内容好坏姑且不提,单论这下笔速度倒是出奇的快。

    当其时,天寒地冻,墨甫沾纸,迅即凝结,省下了晾干的工夫。

    未几,一个个手执笺卷,昂首挺胸,摆出翩翩风度,纷纷朝她走去。岂料颜初静步法轻灵,看似悠哉徐然,实则一步百丈亦不为过,他们如何赶得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宛如羊脂白玉雕成般的纤纤柔荑轻轻按上紫花屏。

    霎那间,屏面爆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与天空上的九大星辰相映成辉,灿烂得令人下意识闭上双眼,莫能直视。

    再睁开眼时,但见漫天光芒如镜中海潮无声退去,紫花屏莹莹依旧,而伊人香踪已渺。

    “唉……”

    数声扼腕之叹从人群中响起,打破了一片压抑无比的寂静。

    显然有人一时忘却禁言。

    紧接着,滚滚云层间传出隆隆雷声,数道紫青电光落九霄,吓得众人四下躲避,远离那几个无意间触犯规条的倒霉蛋……

    置身于光芒中,颜初静清楚感受到身旁萦绕着浓郁灵气,眼前的紫花屏浮现出一道道流光灼灼的玄奥条纹,还未来得及看清端倪,倏忽一阵天旋地转,惊魂未定之际,天地已然变幻。

    举目,星辰无限近,过于真实的幻觉。

    脚下踩着的不再是山土积雪,而是一片晶莹无垢的白玉石。

    柔和的灵气犹如轻烟薄雾般萦绕身旁,让人心生飘然。她放眼望去,只见四周辽阔无垠,人影寥寥绰绰,看不清身形面目,仿佛蒙着层云纱。无法估量距离的远方,滚滚云海间透着千万道霞光,神宫一角若隐若现,说不出的恢弘神秘。

    正打量着,十几道翠影如光箭般自云海中射出,倏忽而至。其中一道停在她的面前。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块刻印着太黎字样的碧玉简,于是伸手接住,神识探入其中。

    玉简里详细纪录着神试的时间、内容以及各项规则。

    颜初静一一记下之后,将玉简放进如意荷包,向前直走七步。与此同时,虚空中浮现出一扇仿如云团凝就的门扉。

    片刻迟疑,她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近在眼前的传送之门。

    天空,一色白茫,不见日月星辰。

    灰蒙蒙的地面,目所能及之处尽是原始矿石,没有泥土,没有草木,光秃秃的一片,森然而锋锐,荒凉得几近死寂。

    此乃八大试炼地之一的金之试境,一个充满萧杀之气的所在。

    颜初静的试炼任务是将十斤泰元铜精带到宝牙丘台,时限三日。完成任务便可进入下一个试炼地,反之则会被送回天雾。

    试炼当中,允许伤亡,但参试者之间,禁止高阶强者主动伤害或陷害低阶弱者,违者将被取消参试资格,没收所有战利品,直接遣送出天雾山脉。

    这一规则很公平。

    毕竟突破先天桎梏的修真者与俳徊在后天境界的武者相比,彼此的实力差距太大,一如皓月对萤光。

    在这片不曾出现夕落月升的天地,颜初静花了一天时间,大概弄清整个试境的地形物产分布,感叹其之广阔竟不亚于一州之地。

    泰元铜精,地底铜矿的伴生物,是一种极其稀有的珍贵矿材,多用于药鼎炼制。

    添加了泰元铜精的药鼎至少可以提高百分之十的成丹率,绝对是炼丹师们的渴求之物,往往有价无市。

    对于炼器,颜初静知之甚少。幸好,昔日学习炼丹术时,她曾用心了解各种炼丹器具,因而晓得盛产方块红铜的矿脉或会有泰元铜精的存在。

    试境的西北面,寸草不生的荒山连绵起伏,其中有一条长达数百里,蕴藏着各种矿材的大型矿脉。早在颜初静到来之前,已有许多人在此开山掘矿。这些人大部分是内劲八九重的武者,他们成群结队,派系明朗,分工也颇为合理,只是效率远远低于那些利用法术或法器采矿的修士。

    颜初静足踏飞剑,沿着矿脉转了一圈。

    按照山体表面显露出来的状况,产有方块红铜的地方不多,总共才四处。其中三处已有人在开挖,看情形,他们似乎各属一派,颜初静不愿插足,便选择了余下的一处——夹于窄峡之间,毒虫遍地,难怪无人问津。

    对付这些毒虫,活抓的话比较麻烦,要死的还不容易?她略一思忖,几包药粉洒下,须臾间,一只只死翘翘。

    说来简单,换作他人,其实并非是舍不得浪费克毒之药,而是考虑到毒虫的群居特性,为免后顾之忧,一般不会像她如此轻易涉险。只不过,以她目前的修为,即便是毒虫成潮,大举来犯,亦不足为惧。

    颜初静也没有采矿的经验,完全是照着其他修士的法子,现学现用,一招落雷术轰裂山壁,在洞口布下禁制,然后飞剑开路。直至深入山体三百余丈,才发现两块拇指大小的泰元铜精。挖出来,握在手里掂量,估摸有一斤来重。

    运气还不错……

    她笑了笑,从如意荷包里取出一葫芦灵酒,喝了几口,而后继续开采。

    采矿实在是件枯燥又乏味的事。

    坚持了约莫四五个时辰,前前后后宰了十几只不长眼的低阶荒兽,采集到八斤泰元铜精,颜初静揉了揉眉心,收回飞剑,席地而坐,随手将一块下品灵石弹到山洞上方,用以照明。霎时,漆黑的山洞宛如流入莹莹月光,山石里的红铜在灵石的映照下,折闪出橙红色的光晕,犹如深夜里的点点霓虹灯,迷离颓废,意味不明。

    呆在几近封闭的山洞里,时间长了,不免有种孤独窒息感,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挑出一个寒籽葫芦。

    葫中灵酒冰凉,喝下去,浑身清爽,倦意顿消大半。

    歇了会,正打算起身,忽然,空气里传来一阵轻微波动,察觉到有人接近洞口的禁制,颜初静想了想,按兵不动。

    “啊!好多宝贝!”柔和清朗的嗓音充满惊喜。

    紧接着是一连串失望的怒喝——

    “呃?靠!怎么都死啦?!哪个混蛋这么狠心!太过分了!哎呀,宝贝啊宝贝,你们死得太惨了……”

    颜初静愣了愣,心想,这声音好像有点熟。

    另一个声音响起,清脆如孩童,只是那语调却吊儿郎当的好似街头恶霸:“干爹,早死早投胎,你就节哀顺便吧。”

    “臭小子,皮痒啦?还不给我找毒巢去!”

    “那你哩?”

    “这里有古怪,我要仔细研究研究。”

    “……”

    “欧麦嘎!不是吧?这里也有钻石!?”

    山洞里,颜初静一诧一惊。

    诧的是她终于想起来这个声音是谁的了,除了花明观那个变态自恋狂还会有谁呀?

    至于惊,唔,其实她也有点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又或,理解错误……

    那家伙叫的,真的是上帝么?

    白里红

    在江湖上,提起花明观这个人,名门正派弟子往往既鄙夷又懔惧,而邪魔歪道者则大多会竖起大拇指,赞一句,够毒够狠。

    这个把毒物当宝贝的男子,在创立门派时,直接将自己的姓名刻到玉匾上,并且镶以真金,自恋得让人哭笑不得。

    据传他十五岁那年收养了四个稚龄孤儿,传授他们万毒之术。十年后,这四个养子成为他的得力臂膀,帮他打理门派,网罗人才,收集毒宝,以至于他落得无事一身轻,练起功来心无旁骛,不到而立之年就已成为后天巅峰高手,加上随身携养着一大堆诡秘莫测的剧毒之物,可谓先天之下,鲜有敌手。

    这回参与神试,花明观挑选了六名符合条件的核心弟子,以及养子花无病。

    进入金之试境后,通过本门驯养的同心雀,他们迅速集合到一起,互通任务,而后一路杀兽劈石,不仅获得任务所需之物还额外得到一些在外界千金难求的珍稀矿石。

    俗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途中,有一帮西北蛮子眼见花明观几个人包裹鼓鼓,人数寡少,且身上带血,便起了杀人劫货之念。双方一言不合,即时大打出手。也合该这帮蛮子倒霉,碰上外号血渊童子的花无病,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全部身首异处,脑髓尽数喂了他的本命毒蛛。

    清点完战利品,他们寻了个背风的山洞。

    暮色如玄幕,徐徐降下。几个人就着美酒,又吃了一顿干粮。之后或打坐养神,或垫石而眠,或轮流守夜。

    次日一早,天蒙蒙,还未大亮,花明观便带着他们,深入大山,寻觅矿材。时间紧迫,他已做好打算,倘若到了最后一天还凑不齐任务所需,就提前赶去宝牙丘台,摆个交流摊子,以物易物,碰碰运气。

    在试境里呆了一天多,所遇荒兽大部分以利爪锐角为攻器,花无病等人驯养的各种毒物多半占了上风。

    这让花明观既高兴又纳闷。

    他对这个神秘陌生的地方很是好奇,希望这里能够出现一些外界已然绝迹的毒物,好让自己一饱眼福,顺手牵羊,丰满一下自己的收藏,不枉来此一趟。

    因此,当他在某个山洞前发现满地佛灯虫,不由得心花怒放。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深。颜初静的几包药粉早已将这附近的佛灯虫赶尽杀绝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花无病翻毒巢居然翻出几块金刚石。

    花明观当场把这种钻石原石收刮一清,然后摸着下巴,在洞口前转来转去。研究了好一会儿,大概是没辙了,于是朝山洞里喊:“前辈,在下东淮山花明观,想借道采矿,愿奉与前辈十之六分所得……”

    他敢如此开口,绝非轻举妄动,而是根据洞口前的状况判断洞中有修士,非正非邪,若以诚相待,多半不会为难自己。

    果然,过了半晌,洞口泛起一阵涟漪般的雪白光波,缓缓浮现出一道两丈高半丈宽的裂口。花明观揖礼道谢,率先迈入其中,花无病与其他六名弟子紧随其后。

    山洞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花无病取出火折子,点亮自备的虫油灯,待一看清洞内景象,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太强了!干爹,这位前辈……”

    深长不见尽头的山洞,一片片断面平整的石块几乎堆满了通道,左右山壁光滑如刀削,坦露出无数矿材,其中多是红铜,少数玄铁,还有一些价值不菲的琥珀元晶。

    “十分之六,少了,唉。”花明观喃喃自语。

    身后几人点头赞同他的说法。这些石块切得又薄又整齐,里面有何矿石,一目了然,根本不需要他们再费啥功夫,放他们进来,简直等于将这些矿石白送了,可见那位前辈根本不会在乎什么十分之六。

    太走运了!

    庆幸之余,几个人卷起衣袖,手握铁凿,开始在堆积满地的矿石中寻找自己需要的矿材。

    不多时,山洞里响起叮叮咚咚,此起彼伏的敲打声。

    由于颜初静之前已经清理过矿道里的荒兽,故而花明观等人翻采了半天,收获了不少玄铁精与琥珀元晶,也未遇及多大麻烦。

    “观主,弟子已经采足二十斤姜黄银了。”

    借着虫油灯的光,花明观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这些姜黄银质地尚良,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回首问另一名弟子:“你呢?”

    “方才挖到五斤血纹铁,还差两斤。”被点名的弟子连忙回道,语气里洋溢着三分疲倦七分喜悦。这种矿铁在市面上压根儿没货,通常甫一挖掘出来就被直接送至兵部锻炼镇州之器。若非有幸参与神试,恐怕他这辈子也没啥机会拥有这么多。观主说了,除去交纳任务和奉给里面那位前辈的一部分,剩下的都是自个的。

    花明观略一思忖,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再挖一个时辰,抓紧时间,多弄点玄铁精,明天可能用得上。”

    想了想,他又说道:“十分之六少了点,十分之七吧,嗯,你们动作快点。”

    花无病虽然心疼包裹里的收益一下子又少了十分之一,但思及干爹说一不二的性子,也就懒得多费口舌,继续埋头苦干。

    一个时辰后,花明观将一大包五颜六色的矿石搁在矿道正中,朝矿道深处一直未曾露面的那位前辈行了个揖礼,扬声谢别,这才领着花无病及六名弟子一道沿来路返回。

    一路无话。

    两盏巴掌大的虫油灯随着他们的步伐轻轻摇曳。

    除了身后不知多远的深处偶尔隐约传出一些声响之外,矿道里寂静得连彼此的呼吸声都听得分明。

    临近洞口约莫百余丈之际,花明观忽然停下脚步,从石壁上拈起一条尾指长的暗红色爬虫,端详了几眼,眉开眼笑:“小宝贝,你打哪儿钻出来的?”

    花无病上前两步,凑过去一看,不禁喜道:“是佛灯虫啊,先前都没发现这上面有。”

    花明观闻言一怔,敛了笑,一边拿过一盏虫油灯照石壁,一边吩咐他们四下找找看还有没有佛灯虫。

    这一打量,便发现有不少佛灯虫陆陆续续地从前面爬进来,原本有些闷热的空气渐渐多出一股烧焦成糊的怪味。

    据古籍记载,佛灯虫是五行中的火行毒物,天生吞吐烈火之能,一旦破茧成蝶就会变成天下一等一的火毒至尊“佛灯引”。只不过眼下爬过来的这些都是幼虫,毒性尚微。这八人皆是玩毒高手,自然不惧,反而欢喜不已,纷纷掏出育虫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收集起来,以便日后培养。

    越往前走,出现的佛灯虫越多。地面上,石壁上,留下一道道仿似被烈火焚烧过的黑线。见此情景,惊疑取代了喜悦,花无病皱起眉头:“不对劲啊干爹,它们怎么进来的?”

    花明观已闭起双眸,凝神倾听。

    稍顷。

    他面色大变:“不好!退!你们往后退!”

    其余七人面面相觑。

    “愣什么?!不想死的就给我赶紧走!”瞪目厉喝间,花明观伸出右手自腰间取出一包墨绿色药粉,左手同时弹开酒袋口的塞木。

    药粉与酒液混合交融,化成墨汁般的液体,在空中划了一片镰刀飞影般的半弧,洒落地面,嗤嗤生烟。淡青色的浓烟刹时弥漫矿道,散发出一阵阵阴寒刺鼻的气味。数不清的佛灯虫在浓烟中翻了肚皮,死得无声无息。

    许是意识到了什么,花无病也开口喝令弟子后退。那六名弟子不敢再迟疑,反手把虫油灯插在山壁上,然后背着沉甸甸的包裹,飞也似地朝矿道深处逃去。

    “干爹,你走,我来殿后。”花无病却未离开,一手药粉一手酒袋,开始重复花明观方才的动作。

    花明观勃然大怒,白皙秀气的五官在灯光中透出几分煞气:“殿你个鬼!再不走,老子特么的一脚踹飞你!”

    花无病撇了撇嘴角,正要驳他,不料一片金光映落眼角。

    面对洞口的前方,一只足足有半人高的巨型蝴蝶扑闪着金黄色的翅翼,带着灼烈如熔岩地浆般的气息,铺天盖地地飞过来。

    佛灯引!

    这是连筑基期修士亦难以匹敌的佛灯引。

    后天武者遇之,尸骨无存。

    金黄翅翼火光缭绕,犹如流淌着几近实质的焚世熔浆。仿佛只是转瞬之间,已然近于眼前。花无病煞白了面色,毅然转身扑倒花明观,以自己的后背挡住一片末日般的毁灭之焰。

    花明观被压得脸皮贴地,龇牙咧嘴,暴出一声——

    “shit!”

    不知过了多久,久得花明观以为自己正在梦游,黄泉一日游。

    滴答,滴答。

    冰凉清香的琼浆缓缓滴落在他嘴唇上。

    “特么的真不过瘾……”他嘟囔着,伸手一抓,落了空,同时脑子里像是去了层碍事的隔膜,浑然一清。

    几个弟子围绕在他身边,异口同声,醒了醒了。

    花明观睁开眼,扭头一看,只见两丈外,花无病一身乌漆麻黑地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他动了动手脚,感觉自如,于是蹦起来,跳过去探脉搏:“无病?无病?”

    花无病一点反应也无。

    这时,身后有人扑哧一笑。

    花明观后知后觉,忽然觉得屁股很凉快,低头瞄去。晕,裤子破了大半,露出两大瓣雪白,白里又沾着几片焦红……

    靠!老子春光乍泄了!

    当即恼羞成怒,怒成关公脸的花明观冲着那几名弟子怒吼:“看啥看!没看过帅哥么?!谁在笑?站出来!”

    弟子们齐齐打颤,其中一个被推出来当代表,只好弱弱地辩道:“禀观主,不是我们在笑啊……”

    倒霉花

    “不是你们还有谁?”

    这话一问出口,花明观也回味过来了,方才那个笑声似乎很柔,确实不大像是他们几个发出来的。环视四下,发现眼前的矿洞显然比之前经过的那些要高阔许多,头顶上的石壁居然镶嵌着一颗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

    但,这里除了他们八个,没别的人在。

    花明观神色微动,随即思及开辟这条矿道的前辈与涂抹在花无病身上的黑色药膏,两者之间的关联。开口一问,弟子们的回答应证了他的猜测,果然是那位前辈出手救了他们,只是谁也没看清她的模样。

    一想到自己屁股光光,被个女修士瞧了去,他就忍不住脸皮发热。

    “小陆,衣服。”

    那名姓陆的弟子倒也机灵,二话不说,解开包裹,取出一套干净的外衣,双手递上。

    花明观迅速换好衣裤,碰巧花无病也醒过来了,便亲手喂他喝了些水。

    佛灯引的火毒极其厉害,幸好抢救及时,花无病才未伤及筋骨,唯一麻烦的是皮外灼伤面积甚广,几乎覆盖了整片背脊,按此伤势,最快也得旬日方能动武,对接下来的试炼十分不利。花明观心里明白,倘若没他那一扑一压,这伤就得落在自个身上了。父子之间,说谢字就显生分了,啥也不用说,记在心头便是。

    但是有一点,他很不满,不吐不快——“臭小子,刚才干嘛压我的背?差点把我这英俊挺拔的鼻子给压扁了!”

    众弟子无语,只有花无病勇敢直言:“我那不是担心你的脸被火烧着了嘛……”

    矿洞有两个通口,一头通向外面,一头继续深入山内。

    半明半暗的矿道里,飞剑过处,如切豆腐,隐藏在山石里的矿材逐一显露。一块块矿石掉落在泥地上,其声沉如闷雷。

    远远地,花明观只见得一抹人影窈窕,身前一道晶莹光影飞舞。再行十来丈,他止步扬声:“在下花明观,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飞剑虚立于空,颜初静停下手中动作,翩然转身。

    白烟濛濛,眉目依稀。

    清柔的嗓音宛如黑夜里绽放的水莲,舒展自由,不张扬:“你认得耶稣么?”

    花明观闻言一震,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说道:“前辈说的是……是基督教的……耶稣?”

    “没错。”颜初静弯了弯唇角,“你以前是哪一国的?”

    “中国。”

    自从莫名其妙地来到这个世界,八年来,除了连尊,颜初静从未在人前提及自己的过去。如今偶然得知还有一人与自己来自同一国土,尽管谈不上是他乡遇故知,而且这个人的性格还有点儿不正常,但她依然很开心。

    两人一问一答。

    很快,对于花明观的遭遇,她已知了个大概,不禁暗自感叹自己比他走运得多。而花明观也从她口中了解到想要返回地球,先决条件至少得有修真界的大乘期修为……

    纪明观,一个读初三的男孩,晚自习结束,骑自行车回家,途中被车撞倒,脑袋好死不死地吻上路边的铁杆。

    醒后,他发觉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这个人姓花,年仅六岁,父母双亡,举目无亲,天生口哑,被人贩子卖到小倌馆里当洗脚童,常常受人欺负,整日吃不饱穿不暖,死前还碰上个恋童的变态。

    还魂还到这种肉身,纪明观也算是倒霉到家了。

    他忍气吞声,熬了两年,终于寻机逃了出来,躲进大山里。没几天却被昔日江湖第一邪教玄通教的余孽抓去试药,折腾得周身带毒。不到一年,余孽死了,他还半人半鬼地活着,只好修炼余孽遗留下来的一本玄通心法。

    数年后,他毒功初成,哑症自愈,开始游历江湖,自称花明观。再后来,他自立门户,收养孤儿,寻访仙家,求仙无门,故土难归……

    花明观说的不多,平铺直叙,却让听者窥见其中坎坷,一言难尽心酸。

    审己度人……

    试问,换做是自己,是否能够像他那般坚忍不拔?与他相比,自己以前吃过的那些苦头又算得上什么呢?颜初静无声苦笑。

    几年前亲眼目睹花明观与燕丹大将虞丘望达狼狈为奸,设局下毒,视十万军士的性命如蝼蚁,她只觉此人生性残忍,是以非常厌恶。先前若非偶闻他口吐英文,又见他临危不逃,有情有义,她亦不会出手搭救。如今想来,他纵有千般错,本性却也不是坏到无药可救的境地,只是命运弄人,使他误入歧途罢了。

    当然,她亦未全然相信他的说辞,只不过看在同是天涯穿越人的份上,时机合宜时帮他一把也不为过。

    “时间不早了,你们在这休息一晚。”说着,颜初静微一扬手,十六张淡黄色的朱墨符纸无风自飘,悠悠飘至花明观面前,“这些是千里符,直接贴在腿上可以日行千里,每张能用三次,你拿去用吧。”

    花明观伸手接住千里符,秀长的眉毛微微蹙起,蓦然曲膝跪下。

    “前辈,请收我为徒吧!”

    浸毒多年,花明观自知以自己如今的体质怕是难以修炼仙家心法。传说中的九转还梦丹有伐毛洗髓,脱胎换骨之效。然而,万人同求,相比先天以上的高手,自己可说是身微力薄,得到仙丹的几率太低了!

    所谓机不可失,眼前这位女子不仅修为高深,且与自己同为中华儿女,倘若能拜她为师,或许还有机会问鼎长生,重返故国。否则,他日即使毒功大成,百年之后也终不过是一堆黄土掩白骨。

    颜初静万未料及他会有此举动,一时愣住,缄默半晌才道:“我不收徒的。”

    清柔的声音犹在矿道中回荡,她已运转真元,隐身而去。

    花明观正待再说,一抬头,哪里还有人影,只有一块块堆积成坡的矿石在夜明珠的映照下泛着冷冰冰的光泽,仿佛嘲笑某人不自量力。

    他狠狠捏紧手中黄符,轻声喃语:“总有再见面的时候……”

    第三天,天空依然是一片无际无垠的白茫茫。吹过大地的风,包含着金行的凝实锋锐,犹如碎芒羽刃,令人肌肤隐隐生疼。目所能及之处尽是灰沉泥土或嶙峋怪石,不见水源,许多人随身携带进来的饮用水已然告馨。

    一路飞行,不时可见戮兽饮血,甚至杀人夺水之事,从起初的不忍到后来的麻木,颜初静逐渐了然试炼之义。

    采矿不易,人心更难。

    从来义薄云天者少,自私自利者多。

    你死我活,身不由己。

    如此残酷,再真实不过。难怪忘机大师说,神试之后,能够活着走出太黎神宫的人无一不是人中龙凤。

    试境中央之地,高空俯视,宝牙丘台好似一个耸入云端的巨型甜筒。下方的土黄色柱体高达万丈,表面凹着无数缺口,每个缺口上皆有一方白色凸块,标示着各种矿名。武者们按照各自玉牌的提示,攀爬上台,将采集到的矿材放入缺口内。

    缺口高低不一,八重内劲者需要攀爬六千丈高,九重内劲者则要攀及八千丈。

    越往上,灵压越强,非大智慧大毅力者不可达也。

    此间,不知有多少人半途力竭,坠落宝台,血溅大地,饮恨而亡。亦有人望而生畏,思量再三终退却。

    交纳矿材之后,若质地数量均满足任务要求,缺口深处便会发出一股柔和莹亮的白光,其人当即被传送到下一试境。而滥竽充数,没有完成任务的人只有一个下场:黑光罩体,遣送出境。谁也别想浑水摸鱼,投机取巧,蒙骗过关。

    万丈之上便是冉冉盘旋的霜晶之体,乳白灵色,香气扑鼻,其形其泽宛若刚刚出柜的雪糕,不经意间勾起了颜初静的回忆。

    思念如丝,缠绕心怀,如何能忘却那个在炎炎夏日与二哥斗冰啤,吃冰淇淋火锅的自己。

    伫立白云间,回首年少时。

    良久。

    她莞然而笑,足下飞剑化作流虹,直奔台端。

    翡翠梨

    后天武者只要备足补充元气的药物,懂得利用环境优劣,拥有一股子坚持不懈的毅力,再加上一点好运气,这万丈高台也并非是不可征服的目标。

    修真者则不同。

    颜初静生性谨慎,不敢掉以轻心,在高空上观察了一阵子,发现宝牙丘台耸入云端的那部分被庚金之气层层笼罩,有一些经验浅薄的炼气期修士贸然接近,结果万剑穿身,骨肉成沫,连一丝精魂亦未留下。

    为了安全起见,她祭出连尊相赠的防御法宝千罗伞,连掐法诀,一鼓作气破开庚金之气所化的万剑阵,在真元未竭前将矿材塞入缺口。

    须臾,一阵金光自缺口深处浮涌而出,形成一圈玄奥符纹。

    她任由这些金符光纹飞绕身旁,片刻晕眩后,景象全非,遮天蔽日的绿意直映眼帘,清新自然的活力扑面而来。

    木之试境其实是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森林。

    颜初静的落地所在长满参天古木,繁枝茂叶,点点阳光漏洒,温度仿佛已被过滤,清凉湿润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按照玉简里的提示,她穿过这片云杉林,沿着一条黄石垫底的清澈小溪,一直走到森林中央边缘。途中毒蛇出没,狡狸奔跃,豹鹿相逐,白鹳觅食,俱是灵智已开的妖兽,遇见她这个外来者也不生敌意,反而凑近,嗅一嗅,蹭一蹭,眼神里流露出淡淡的孺慕之情,让她想起胭脂谷里那些颇通人性的灵兽。

    边缘处有一弯月牙似的泉眼,泉边没有萋萋绿草,只长着一株枝萎叶黄,气息恹恹的小树。她反复端详,确定正是这次的任务目标——翡翠梨。

    翡翠梨,十年发芽,百年开花,千年结果,汇天地灵气,集日月精华,修真者服用后可增加三百年寿元。

    颜初静记得释寒石曾经说过,这种灵粹在外界几乎已然绝迹,唯云思岛内尚有一株。托连尊的福,她见过一回,那株翡翠梨由陵云亲手栽种于桃花谷里,仅半丈余高,主干通体雪白,细细的枝条由白渐绿,几片指甲大的嫩叶青翠得好似能滴出水来,仔细一看,却发现嫩叶上的脉络隐隐带着点红。

    两者相比,眼前这株就像自小营养不足,饿得快死掉的孩子。颜初静蹲在泉边研究了半天,没找出什么虫蚁病菌,又认真地检查了周边环境,日光充足,水质清甜,于是怎也想不出它为啥这么颓废。

    三日之内将这株奄奄一息的翡翠梨调养得白白胖胖,花枝招展……一想到这个任务要求,她就心底发慌,暗自嘀咕:神啊,咱不是养花的呀……

    浇水、清洗枝叶、换泥土、修剪枯根、移植,能够想到的法子,颜初静都一一试过了,只可惜小梨树一点起色也无。

    到了次日夜里,月华皎皎,清风习习。

    她浸在清凉的泉水里,手执玉梳,缓缓理直刚刚洗干净的长发,蓦然想起一段话。

    “阴阳交感,化生万物。万物生生,而变化无穷焉。”

    于是乎灵光一动。

    她修炼的心法乃以阴阳之气为根本,采阳补阴,凝练出来的阴阳真元本就包含有创造与毁灭之力。

    正所谓,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

    悟通这一点,颜初静忽觉周围一切阔朗清明,往日在修炼当中有所困惑之处竟不通自通,依稀之间,自身已与自然交融,与天地相合,灵魂自由翱翔,万物有道,朝生暮死,尽在掌握中。

    这是心境有所突破时的一种妙不可言的感觉,有时会持续很久,有时不过是一霎那,端看个人机缘。

    短短一刻钟,却如轮回千万载。

    她睁开眼,笑容宁和,再无一丝犹豫烦忧。

    得到阴阳真元净化滋润的小梨树一扫死气沉沉的颓废状,舒枝展叶,开出两朵羞答答的粉色花苞。

    “好吃,好好吃,要,还要!”小梨树使劲抖着最新抽出的嫩叶,它还未开启灵智,只是凭着植物的本能索取。

    颜初静感受到它这股快乐期待的情绪,不禁浅笑开口:“你今天已经吃很多了,小心涨坏。”

    小梨树更用力地抖动叶子:“不涨不涨,地下很大,要啦要啦。”

    真可爱……

    把手掌贴在树干上,她一边往里输入阴阳真元,一边问它:“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小梨树美滋滋地吸收着营养:“好多好多年啦。”

    “是谁把你弄来这里?”

    “不知道。”小梨树很满足,花苞鼓鼓的,仿佛即将绽放,“本来就在这啊。”

    她收回手,不再问了。

    为防意外发生,颜初静在小梨树周围布了个七星连诛四象阵,然后开始采集边缘附近的各种珍贵药草。

    再往内便是森林中央地域,一眼望去,那里灵气袅袅如雾,远比这边的中部地带浓郁许多,可想而知,灵粹的等级数量也会翻倍。但她始终不曾涉足过界,因为那里很可能有元婴期,甚至出窍期的高手正在试炼。

    认清自己的实力,不贪心,不胆怯,就好。

    一日工夫,收获颇丰。

    唯一不爽的是曾经碰上一队修士,五个筑基后期,两个金丹中期,一个金丹后期,见她孤身一人,搭讪未遂,居然拦住去路,不让她走。敌众我寡,颜初静也不恋战,几下狠招震住那个金丹后期的黄袍老头,便施计逃脱他们的包围,心里记下一个名字,双枫门。

    那个啥报仇,十年未晚,走着瞧。

    回到小梨树身边,估摸着时限将至,颜初静撤去七星连诛四象阵,等待传送阵。

    夕霞染艳树梢。

    泉水清泠,兀然有翠光涌出水面,随即,一个个玄奥符纹飞旋而出。

    离开木之试境的前一刻,她感应到小梨树的依依不舍,莫名地,一丝了悟闪过,不禁轻叹:“若修炼得道,长生无尽头,何愁再见无期?”

    传送结束,翠光隐。

    泉边的小梨树耸拉着细枝嫩叶,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晚风徐徐,落叶翩翩,清泉上空,一抹淡淡的修长人影冉冉浮现,霎时间,晚霞黯淡,百花失色,万物噤声。

    那人玄发如墨浮水,一双重瞳蕴紫,眸光幽邃,顾盼间,万种风华自流转,其之美,纵集天下俊秀之优,犹不可胜。

    小梨树颤抖着嫩叶,不知是惊或喜。

    “你既得了她的好处,自当好好修炼才是。”那人开口,其声介乎于少年与男人之间,既不高亢亦不低沉,如含絮之轻,丝之柔,泉之清,较仙乐更悦耳,比琼浆更醉人。

    “修炼是什么?”小梨树懵懵懂懂地提出疑问。

    那人不答,抬指轻点,一道红光没入小梨树洁白如雪的主干。

    水与火

    鹅毛轻雪纷纷,飘落在深蓝色的湖面上,显得分外圣洁。

    湖中央漂浮着一座小岛。

    小岛不大,西面坡陀,冷杉暗绿,山色冻得黯然。北面有村庄,百余栋清一色的竹制小楼,卷棚式屋顶,底层架空,不时有人踩竹梯上下,红麻编织的门帘早已老旧,泛着沧桑的土葛色。东面地势高,水田分布齐整,积雪覆地,泥土积肥。南面地平,不盖楼,不种庄稼,是岛上居民公用的晒谷场。

    每年秋季收获粮食后,村民们就会把品质最好的一部分粮食当作祭品供奉给神灵,祈求神灵的宽恕与庇佑。

    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此,知道这片湖泊除了叫六指湖之外,还有一个名字——

    水之试境。

    这天,雪势渐微,湖上浮冰如云。

    颜初静坐在村民们自建的酒阁上,倚竹栏,啜温酒。

    桌上的石板炉正烧得通红,几块蟹黄糯米糕烙得外脆里软,酥香浓郁。

    身穿红棉袄子的少年端上一盘刚刚切片的新鲜冰籽鱼。她提起竹筷从中夹了两片,放到石板上烙。

    少顷,晶莹透薄的冰籽鱼片渐变乳白。

    少年站在一旁为她倒酒,苍白的手背上布满细细薄薄的青黑色鳞片。

    这里每个村民或多或少都长有这样的鳞片。他们不是妖怪,不具灵根,和普通人一样会生老病死。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那些擅自离开六指湖的人皆已暴毙,无一例外。

    之所以会如此,据传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曾犯下弥天大罪,受到了上古大巫的诅咒,几千年来一直未能摆脱禁锢至死的命运。

    说是禁锢其实也不尽然。这里有山有水,水产丰富,能耕能织,远离喧嚣,无苛捐杂税,无战争纷扰,温饱不愁。对于知足长乐的人而言,这湖中小岛简直称得上是世外桃源。若然不是最近几百年,太黎神宫启试,令村民们自试炼者的口中知晓外界的繁华,从而产生向往之心,或许他们依然是井底之蛙,乐于天命。

    追求自由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

    为了解除古巫之咒,这些人动用了祖上流传下来的百灵祭天之术,最终得到天机神君的意旨,用自己平日在湖中采捞到的各种珍稀特产换取试炼者的鲜血或灵石。

    而试炼者在岛上借宿或吃喝的费用既能以金银铜铁之类的矿石交付,也可用外界的兵器药物蔬果粮种等等。

    午后时分,试炼者大多忙于任务,有闲情雅趣饮酒赏雪的人极少。

    雪落无声,远处人影往来不绝。

    酒阁建在街尾,偏僻清幽,颜初静乐得在此放松一会,品尝村民自酿的果酒。她已完成任务,只待时限将满,便去小岛中央的祭坛等待传送。

    最后一味玲珑炖珠鳖上桌时,她望见楼下来了三位服饰相近的修士,其中两位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两年多不见,那位道号水鉴的小道士长高了不少,眉目间的稚气已然不见,还透出几分凌厉,想来或许是在试炼中经历过生死搏杀才会有此变化。

    “贫道怀禹,太元宗弟子,听闻前辈昨日为傅家小女消却面上黑鳞,故特来请教,还望前辈不吝赐教。”容貌依然英俊得几近妖异的怀禹将一个印有碧色符纹的玉盒摆于桌面,“这里面是一枚小造化丹,请前辈笑纳。”

    小造化丹,有驻颜强血,拓展经脉之效,乃是太元宗内元婴期丹师亲手炼制的地阶珍品,价值数十万下品灵石。

    他以此丹换取她那消却黑鳞之法,显然有交好之意。

    修真界的辈分排行一向以实力为准,而非年龄。

    颜初静日前顿悟,境界有所提升,恰比怀禹高一阶。本是平辈相交,眼下却听他尊称自己为前辈,心里难免有点儿别扭。

    当日在胭脂谷底相识,他们二人曾见过她半分真容,此刻她以敛神诀掩去原相气息,他们自然未能认出。思及彼此交情不深,她便也不打算主动坦白身份,只轻声问道:“你们的任务也是消却黑鳞?”

    怀禹回道:“正是。”

    颜初静想了想,收下他的谢礼,然后取出一小盒药膏,将消除黑鳞的方法详细纪录到一小块白玉简里,一并交与他。

    怀禹谢过,临走前问起她的名号,颜初静浅笑不语。

    离开酒阁之后,水鉴忽道:“大师兄,我好像在哪见过她。”

    怀禹道:“你认得?”

    水鉴摇摇头,蹙起眉尖:“只是感觉有点熟悉。”

    怀禹知他素来直觉甚灵,不会无的放矢,便道:“西南三宗四教两宫,有金丹后期修为的女子不多,你我大都见过。此人年纪虽轻,气度却不凡,又有如此容颜,按理不该默默无闻。若是散修,倒真是难得的天才。”

    修仙之人终其一生有两次机会改变自己的外表,一是破丹成婴之时,二是仙体大成之日。在此之前,倘若有幸服用驻颜丹也可以保持当时的容貌,所以很多女修士都渴望得到一枚驻颜丹,以使自己青春常驻。但,容颜不老,不代表寿元不尽。只要彼此修为相差不是太大,一般都能根据对方身上的气息判断出年纪几何。

    同行的另一位修士朗声笑道:“果真如此,不妨邀她入我太元宗。”

    “昔辰师兄说的是。”水鉴眼神一亮。

    “此事不急。”路边积雪厚,竹楼间的空地上种着些藏蓝色的荆棘,其中一户人家门前还开着紫红色的矮楛,白紫相间的碎小映着晶莹细雪,展现出一种坚韧的娇艳。怀禹止步门前,“先试一试药方再说。”

    ……

    这场不期而遇,颜初静并未放于心上,也不曾料想进入火之试境后,会与他们再次相遇。

    兜兜转转,累了两天,她才发现火之试境居然是一座接天连地的大日金乌阵。

    玉简里显示的试炼任务很直接——

    闯出阵去。

    看似很简单的一个闯字。

    然而,置身于无边无垠的炽烈之中,火行灵气弥漫充斥,但见数不清的火乌盘旋飞舞。神识受制,一旦探出体外便有灼烧之痛,瞬息溃散。天地间只有一色火红,空气黏稠得仿似稀释过的熔浆一般……

    如此环境,除了天生火灵根的修士,又有谁能安然自若地来往其间?

    颜初静很幸运,火源之力不伤其身,只因大火曾经亲手捏碎萧潋之的那枚相思血玉耳钉,将自己的本命心叶印入她耳。只可惜她未曾仔细研究过阵法之道,什么九宫八卦一窍不通,怎也找不出生门,愁得不行。

    正当她一筹莫展之际,四周火潮稍退,怀禹从中逃脱,身上法袍焦烂,连原本乌黑顺直的长发也烧去了一截。

    怀禹灵根属金。

    火克金。

    试炼之前,他也准备了御火的灵器,只是阵中有人趁火打劫,几场恶斗下来,连手中灵器也损毁了两件,才会如此狼狈。

    颜初静元气未伤,听怀禹说他师弟昔辰精通阵道,便决定与他同行。

    怀禹束起长发,换了一袭崭新法袍,然后从储物镯里取出一块刻印着青山长剑的白玉牌,传音与先前在火潮中走散了的昔辰。

    不久,三人聚到一处。

    怀禹眼见昔辰左手断腕,袖边血迹斑斑,面色顿变,沉声问道:“何人所为?”

    昔辰道:“天书宗,瑞阳子。”

    天书宗,太元宗,清霄宗,并列为西南仙山三大宗,乃是当今修真界实力最强的门派。表面和和气气,暗地里的斗争却从未歇止过。百年一次的论法大会更使得三宗弟子在切磋中结下了或大或小的恩怨。

    这些事,忘机大师已经对颜初静提过个大概,她心里有数,也不觉意外。

    “出了此境,为兄定帮你手刃此贼。”怀禹眯了眯眸子,杀气凛然。

    他们二人的师父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双修道侣,因此,他们几个师兄弟之间的感情也比其他同门要深厚些。

    昔辰闻言,略显阴柔的面容露出一丝感激:“好。”

    再遇故

    此次神试,太元宗挑选了三十名弟子参与,其中大部分是筑基期与炼气期,金丹期的只有怀禹和昔辰。

    生性多疑的昔辰素来行事谨慎,眼见颜初静毫发未伤,行礀自若,有意与他们一起闯火阵,便神识传音与怀禹:“此人靠得住么?”

    怀禹看了颜初静一眼,暗中回他:“为兄方才摆脱火潮,她只旁观,似无出手之意。”

    既不趁火打劫也不出手相助,可见此女心性淡漠……其实冷不要紧,最怕的是表里不一,蛇蝎心肠……

    昔辰一边思忖,一边取出一个外蓝内碧,状如指南盘的灵器。这灵器名为明禁宝鉴,是一件上古先天灵宝的渀造品,据说能破天下法阵。只不过他得到这件灵器的时日尚短,是以还未来得及参透内中诸般奥妙。

    右手中指指甲由淡淡的粉红色转变成纯金色,但见他以指作笔,在明禁宝鉴上疾勾缓点。不到一刻钟,明禁宝鉴光华大盛,射出一道金光,犹如破天之剑一般,直指一方。

    “走!”

    昔辰手托宝鉴,足踏追风梭,率先飞往金光所指之向。

    怀禹身形微微一闪,退后几步,语气微带恭谨:“前辈,请。”

    颜初静不糊涂,明白他们对她心存戒备,当下微一颌首,什么也没说,只催动足下飞剑,霎时化身流虹,赶上昔辰。

    明禁宝鉴所指的尽头正是阵之生门。

    上万只火乌死守门前。

    火乌乃是火行灵气所化,杀不死,灭不尽,怀禹与昔辰之前已吃过它们的苦头,见此情形,不敢妄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法子来。虽说神试每隔三十年举行一次,参与过的人都晓得内中有八大试境,但是,除了水之试境的环境生灵不变以外,其他试境皆是变幻无穷,以至于后人无前例可参考,只能随机应变。

    颜初静听了一会儿,见他们并无妙法,于是长袖一挥,祭罗伞。

    千罗伞迎风大涨,缤纷绚丽的蒙蒙虹光犹如瀑布般从伞面上流泻下来,形成一圈密不透风的光帘,将他们三人护在其中。

    光帘甫成的一瞬间,怀禹忽觉周身一凉一轻,难耐的炽热全然消失。他与昔辰对视一眼,看见彼此的震惊。

    此女竟有后天灵宝!

    莫说他们这些金丹期的核心弟子,即便是出窍期的长老,用的也不过是上品法宝。这还是因为他们太元宗拥有顶级炼器师,加上那位长老数千年的积蓄,耗费了大量的天材地宝,才得以炼制成功一件上品法宝。

    所谓后天灵宝,指的是上古时期的大神通者的本命法宝。此类灵宝的原形大都是沐天地灵气而生之物,修真者以本命元神祭炼,一经祭起,仙蒙光出,上裂苍穹,下辟大地,威力无穷。远非时下那些提纯各种材料精华,凝形布阵,后以真元温养的法宝可比。

    纵观现今整个昆华大陆,拥有后天灵宝的人不超十指之数,无不是成名千年,神通广大之辈。怀禹心想,从未听说此伞之名,不到生死关头,她却敢在人前祭出此宝,难道不惧他人抢夺么?莫非她是那些隐世不出的老怪物的后人?

    这一刻,他下意识地否决了她或许是散修的可能性。

    “我防,你们攻。”女子清淡柔和的声音宛如一缕微含水汽的凉风,缓缓拂过耳际,令人闻之舒怡。

    怀禹侧身笑道:“多谢前辈。”

    冲锋陷阵本应是男儿所为,颜初静不愿出这风头,承担下了安全之责,好让他们无后顾之忧,尽力攻击火乌的防守。

    只是,萍水相逢,交情薄,双方谈不上什么信任,说透了,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他们自然不会放松戒备,直至冲出生门,抵达传送阵时,才暗暗松了口气。

    临别前,颜初静瞄到远处一抹略微眼熟的身影,于是停下脚步,让他们先行。

    怀禹迟疑了一下,欲言又止,与昔辰一起踏上传送阵。

    距离时限尚有两个时辰,她也不急,原地等待。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抹身影渐行渐近。此处接近试境之界,火行灵气已非常稀薄,与阵中相比,简直渀似两重天地。隔着十余丈远,那人许是望见这边有人,陡然缓下了步伐。

    颜初静微微一怔,蓦然想起上回见面时,灵雾掩面,对方并未看清自己的容貌,难怪会有如此反应……

    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花明观,你的腿拐了么,走那么慢?”她收起飞剑,似笑非笑。

    那人认出了她的声音,兀地踉跄一下,然后跑过来。只见他披头散发,衣服左破一块,右短一截,原本白皙的皮肤渀佛被火烘烤过似的,变得黄里透红,干巴巴。整个人就像从难民营中,火坑堆里,逃出来的一般。

    眼见他系在腰间的水囊已然干扁,颜初静往如意荷包上一点,取出一葫芦灵泉,待他走近,随手一抛。

    花明观双手接住,道了声谢,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咕噜咕噜地猛喝起来。几大口灌下肚子,充满灵气的泉水霎时滋润满身,渀佛枯枝遇春雨,他只觉自己一下子活了过来,不复先前半死不活的难受劲。

    等他补充完水分,她才问:“其他人呢?”

    “都走散了。”花明观眼神微微一黯,随即振作精神,“好在有前辈送的千里符,要不然我都死了好几次了。”

    他言语坦率平直,带着颜初静所熟悉的现代风格,让她听着便觉格外亲切,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

    花明观何等眼色,见她眉目一柔,即知自个用对了法子。

    十五年前,他刚刚练成毒功,哑症自愈,说出来的话,无论是调子还是字眼,皆与他人大相径庭。但是他从未打算学习古人说话,甚至故意时不时吐出几个英文词,只为一个希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碰上和自己一样从那个世界穿越过来的人。

    仗着一身诡异莫测的功夫,他劫富济己,无须再忧温饱。当他的实力远远胜于同阶之辈,威名远扬之后,讥讽他书礼不通的人大都闭上了嘴巴,只有那些自诩正派的家伙喜欢咒骂他的心狠手辣,放荡不羁。

    没有人能明白他心底的渴望。

    包括他的养子。

    ……

    在金之试境,需道中,破茧成蝶的佛灯引突然现身,花无病舍身扑救,他死里逃生。这一切都不及她那一句“你认得耶稣么?”来得更震撼人心,让他依稀看见了希望的曙光。

    倘若他只是刚刚穿越到此,那么他一定会抱住她的大腿,哭诉也好,求助也罢,无论如何也要得到个结果。然而,那些年的苦难,刻骨铭心,早已把他从一个懵懂不知世情的男孩磨练成一个察言观色,笑骂由人,浑身充满矛盾的男人。

    十几年的江湖生涯,他也曾经与修道之人打过交道,因此了解到在那些飞天遁地的修真者的眼里,俗世之人孱弱渺小,一如蝼蚁。即便是占据江湖龙虎榜的后天高手或先天强者,也敌不过他们的一招半式,是生或死,只在他们一念之中。

    所以,在颜初静面前,他循规蹈矩,不敢放肆,唯有曲线图之。

    当颜初静有意再赠灵符时,花明观诚心下拜,额点黄土,只求她收己为徒。

    “你修仙的目的是什么?”这一次,颜初静没有断然拒绝。

    花明观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两个字——

    回家。

    犹记当年,儿是独生子,父母待之如宝,希望尽寄一身。奈何一夜变故,白头人送黑发人,半生苦痛,莫过于此。

    二十二年骨肉分离,异世独漂泊。

    岁月不饶人。

    怕只怕,儿盼归,而双亲故,情何以堪……

    九幽井

    想像中的土之试境,或是黄土无垠,或是泥尘漫漫,或是高山连绵,或是草鸀鹰飞,不论是荒凉沧桑还是繁荣昌盛,都应有大地之母的气息,沉稳,厚重,包容万物。

    然而……

    白墙黛瓦鸀芭蕉,小桥流水红锦鲤,清风池馆济仙亭,洞天一碧静中观。

    花明观傻了眼,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苏州。

    他大步奔去,急切想要印证。

    十丈之距,真实与虚幻交错,天旋地转,水枯楼塌,大片大片的黄沙渀佛海浪巨潮一般,席卷而来!

    死亡无限接近。

    他想逃离,却发现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动弹不得。令人窒息的绝望。而下一瞬间,白绫缠腰,凌空飞起,只见得黄沙汹涌,轰然淹没了他前一秒所立之地。什么假山巧亭,什么林木流溪,什么曲院回廊,不过是灰飞烟灭一场空。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

    颜初静一甩镇魂绫,毫不客气地把花明观扔到地上。

    鉴于花明观以前某些无良行为,她可不敢贸然收下他当徒弟,免得自损名节。但说她一点都不为所动,那是假的。亲情无价,他有此孝心,可见心眼还没坏透,若真能痛改前非,她也不会舍不得一枚金蒂佛香。

    原想他一肚子坏水,机灵过人,暂且带在身边也碍不了啥事,岂料他定力如此差劲,竟被区区幻象所迷,险些连小命都丢了。

    颜初静既不责备也不罗嗦,只那么轻轻一句话就让花明观面红自惭。

    他灰溜溜地爬起来,拍了拍衣上尘土,暗自嘀咕:这美景就跟美女一样,都是祸水啊祸水,要不得……

    颜初静可没读心术,否则听到他这话,说不定一脚踹去,直接把他就地埋了,反正这里别的不多,沙土有的是。

    刚进土之试境就闹了这么一出,花明观再不敢轻举妄动,乖乖地跟在颜初静身后。

    褪去虚幻的表象,前方只余下一丘黄沙。

    夕阳如醉,染红沙丘,寂寂暮风拂过无尽荒芜,远远地,隐约有人声传来:“师兄,快来看,这口井似乎是真的!”

    颜初静心头一动。

    莫非有人与她任务相同,都是一勺井底血?

    飞剑出鞘,化寸为丈,光华莹莹。她身形一闪,飘立于剑尖,回首低眸,对花明观说道:“上来。”

    白衣如雪,翩跹风中,冰肌玉质,清逸不似人间色。

    一时间,花明观如中定身术,呆呆地仰望着她,黑白分明的双瞳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种惊艳痴迷的光彩。

    穿越之前,颜初静一度游戏欢场,流连酒色,安能不懂他这种眼神。

    有时,男子的爱慕是女子美丽的养料。

    但她心里明白,这是修炼蜜意经到了某种境界的象征。魅色天成,举手投足,牵引人心。一路过来,她已刻意收敛,只是距离在木之试境中进阶不过六七天的工夫,期间无暇宁心静气下来稳固境界,这才导致魅象间或隐现。

    也不能怪他经不起诱惑罢,颜初静无奈地笑了笑:“呆子,再不上来,我可走了。”

    这一声呆子可比之前连名带姓来得亲切多了,花明观回过神来,意会意会,眉开眼笑,捏捏鼻子,掩饰尴尬,而后脚下发力,一跃而上,站在剑尾,盯着她的背影,默默念经,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飞过百里沙丘,但见一马平川,星星点点的猩红野草扎根于这片黄土中,随风摇曳,散发着似辣非辣的奇异气味。

    有一口井孤零零地筑在平川的西南边缘,青石砌就,井口高及人膝,宽不过两臂。

    十来个炼气期的修士围在井边,议论纷纷。

    从中发现一个眉目精致的少年道士,颜初静在半空中顿了顿,驱剑上前,徐徐降落在他身前三丈之远。

    少年道士上前几步,朝她稽首。

    其他修士神念一扫,感应到她身上不低于金丹期的灵压,顿时面色大变,急忙退到一边,躬身行礼。

    飞剑回鞘,隐没袖口,颜初静对那少年道士浅浅一笑,然后径自走到井边。

    石井中无水,一片漆黑,夕阳的余晖无力照及井底。她探出一丝神念,不料延伸至百丈深的时候竟被猛地反弹回来。

    思忖半晌,她转头问那少年道士:“你们可知井里有些什么?”

    “还不晓得。”少年道士走过来,摊开手心,露出一个形如八爪鱼的法器,“晚辈方才以此物探查井底,结果到了半途却变成如此。”

    颜初静定睛一看,只见那法器乌红黯淡,灵气尽失,几条触角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纹,似乎轻轻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跟在她后面的花明观忽然出声:“好像是阴尸的血。”

    “你怎么知道?”她略感意外地瞥了他一眼。

    花明观皱起眉头,满脸厌恶痛恨之色:“以前被人逼着闻了好长时间,就这气味,想忘也忘不掉,难受死了。”

    想起他曾经说过被玄通教的余孽抓去试药,生吞活肝什么的,颜初静心中一寒,看向他的眼神不禁又多了几分同情。

    倘若他话里不掺假,后来误入歧途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正想着,忽闻一阵咕噜咕噜的奇怪声自井底响起,她转身俯视井内,欲探究竟。

    少年道士站在旁边,耐不住好奇,也伸头望去。

    突然,井底轰隆隆一声巨响,一团鲜红欲滴的血光渀佛撞破了千年桎梏的血灵,张牙舞爪地冲出井口!

    花明观看得真切,吓得脸都白了,下意识地抓住颜初静的手臂,想拉她往后避开这团血光,却不想反倒搭上了自己,血光扑面之际,意识霎时陷入混沌深渊……

    灰的天,黑的地,花明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也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只觉浑身发软,铺天盖地的血腥味熏得他直想吐。

    这时,一只洁白无瑕的柔荑伸过来,两指间拈着一枚水鸀色的药丸,轻轻放到他唇上:“吃了它。”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想也不想就张了口。灵丹入喉,随即化成一股股热流,循脉而行,药力贯通周身,驱散不适。

    他定了定神,感觉恢复了些力气,于是坐起身来,四下张望,发现四周阴森森的,前方是一条奔流不息的大河,河水血红,充满戾气,鱼虾不兴,鸟虫不至。“这是哪里啊,怎么弄得像地府一样?”

    颜初静站在一边,不急不缓地说道:“也许真的是冥界。”

    “什么?”花明观一时没听清楚。

    她指着那条不知何来,也不知何去的血河:“六道轮回,那边有六道桥梁,正是金银玉石木竹六桥。”

    花明观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拉长了脖子也只看见滚滚血浪奔流去,再无其他:“是不是天道,修罗道,人间道,畜生道,饿鬼道,地狱道?”

    “你说的这六道,只是佛家的理论。”说罢,颜初静不再往下解释,想了想,打开如意荷包,从中取出一块刻印着青山长剑的白玉牌,输入真元,然后对着濛濛发光的传讯玉牌说了几句话。

    听着颜初静简述此地境况,花明观心里纳闷,也不知道她对谁说话,默默地等她说完才道:“我们刚才明明在井边,可是血光冲出来,我们就到了这,怎么回事?”

    井名九幽,勾连幽冥。

    她这么一说,花明观恍然大悟,毛骨悚然。

    不久,有一个人驾着把半丈长的晶白飞剑,摇摇晃晃地朝他们这边飞来。

    如愿花

    传说冥界原本是一片无边血海,天地戾气尽聚于此,能吸引死后的人族魂魄。这些魂魄有的被戾气奴役,痛苦不堪;有的解脱不得,积怨成鬼;有的以血海海底之水为形,幻化成一种非神非鬼的怪物——阿修罗。

    阿修罗族凶猛好斗,在血海中兴风作浪,危及人族。

    十二祖巫之一的后土感悟天道,身化轮回,幽冥地狱始出,使天地间的生灵死去后,魂魄有所依托。

    上古年间,仙妖大战,两败俱伤。之后,人族大兴,佛教昌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人越来越多。为了抑制佛界拓域,浮生父神将生死簿与勾魂笔这套功德圣器交给神王迦坔,并册封他为冥帝。

    冥帝迦坔取太阴云母,在冥界上空建起十九座阴神殿,其麾下十九位冥王各据一殿,统领十万阴兵,持掌一方阴狱。

    后来,沉玉母神涅槃,浮生父神失踪,六界动荡。

    仙帝淮般式卿暗中设计令众神误会冥帝迦坔背叛父神,有意染指神界。

    众神怒,讨伐冥界。

    迦坔不愿辜负父神所托,以死明志,陨落。

    众神退,冥王姬真接掌帝位。

    冥界的天空大多数时候都是灰蒙蒙的,无所谓黑夜白昼。

    漂浮于阴云中的阴神殿如同十九颗白色星辰,既不辉煌也不黯淡。

    走在黄泉路上的鬼魂一般发现不了空中的秘密。只有下雨时,在忘川河里煎熬了千百年的孤魂野鬼或又机会望见一二。

    这天,姬真接到手下密报,说是主掌西南方的九冥王青矶私启九幽井,放三人入冥,并采三千如愿花,铺洒忘川河。

    青矶是十九位冥王之中唯一一个女子,礀容清雅,为人坦直,素来秉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理念。姬真来到九冥王殿时,她正坐在万象图前,单手捂心,一头白发如水蜿蜒满地。

    “陛下莫要阻我。”青矶道。

    姬真皱起剑眉:“你要见他,我可不拦。但其余二者不该来。何况,如愿花生幻象,你采来有何用?”

    “我儿虽是天龙命格,却有夭折之相。”鬼体之身如何有泪,青矶轻阖双眸,面色含哀,“当年他被冉长空抱走,我至死未能见他一面。生前不能尽养育之责,死后,呵,哪怕是魂飞魄散,我也要为他争得那齐天之笀。”

    “你可怨我召你归冥?”姬真问。

    青矶摇摇头,眉目间的哀色更浓几分:“这是我的宿命,参不透,怪不得他人。”

    “……”

    她继续道:“不知嬗司娘娘还能撑得了多久?万年之劫将至,我只想帮他成就圣体,安然渡过此难。”

    万象图乃先天灵宝,浮生父神所赐,十九位冥王各掌一小幅,可用它随时观看各自领域内发生的一切。

    图中。

    颜初静舀着昔日水鉴相赠的传讯玉牌,问那个眉目精致的少年道士,还记得胭脂谷么。

    少年道士满脸惊喜:“你是媊杳?!”

    颜初静点头承认。

    水鉴笑道:“你真厉害,才两年时间就超过了我大师兄。”

    花明观指着血河上的木舟:“有船来了!”

    ……

    看着三人上了木舟,姬真沉声道:“魑离帝君是何等人物,即便多了一人,你以为就能瞒得过他么?”

    青矶起身跪拜:“只求陛下为我挡上一挡。”

    “帝君之怒,不是你我能承受得住的。”姬真苦笑一声,“九百年前,我尚可接他一刀,如今却不好说了。”

    青矶动容:“难道他已晋神位了么?!”

    姬真叹息,目光片刻不离万象图:“他既是嬗司娘娘亲封的帝君,有无神位,有何差别?怕是连神王也要让他三分罢。倘若迦坔在世,或许还可借父神之名镇他几分,可惜……”

    青矶想起一事:“陛下,那秦可久究竟是不是迦坔转世?”

    “也许是,也许不是。”

    “……”

    木舟形似江南水乡特有的乌篷船,船头上雕刻着金鹢,鹢嘴衔珠。莹莹漫漫的翠色珠光将整只木舟笼罩起来,隔绝了血河上翻滚不止的?p>瘸羝丁c嫫げ园椎睦萧构诤笊遥越捧罱埃盎魉轮u轮a用嫒次蘩嘶て稹?p>

    清香幽幽,若有若无。

    水鉴下意识地靠近颜初静几步,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特有的香气,感觉缠绕心间的烦躁不安减去几分。

    胭脂谷底相识,别后音讯渺。他一直记得这个善待苍生,清艳澹然的女子。后来特意拐道去了胭脂谷两次,皆未遇见她,甚感遗憾。思及在水之试境中,她近在眼前,自己也有熟悉之感,却还是错过,水鉴有些不明,但更多是欣喜,因为方才她主动找自己说话了呢……

    坐在乌篷里调息的花明观撇撇嘴角,有点不爽这个小白脸道士老盯着她看。

    只不过实力相差太大,这点闷气也只能憋在心里。

    如果拜师成功,嘿嘿,他就能以徒弟的身份过滤一下这种虎视眈眈的家伙了。女人嘛,见色忘友,更何况是徒弟?

    花明观觉得自己有必要维护那些将来属于自己的福利。

    他是理直气壮的。

    前行不及两刻钟,木舟掉头拐入一条水势平缓的支流。

    河面逐渐变窄,河水也不似先前那般血红,多了种乌黑,变成压抑的殷红,犹如人类中毒而亡,死去多时的血水。

    岸边零零星星地开着些青蓝色花蕊的白瓣小花,在这片阴森血腥的背景的衬托下,显露出一种与世无争的纯洁。

    如此诡异的美丽引起了颜初静的注意。

    记得在云思岛的藏经楼里见过这么一段记载——

    忘川河,彼忘岸边有细花,枝叶黑,瓣白,蕊青,花香清淡,具宁魂聚魄之效。另有一异种,粉红,香气甜美,可令鬼魂暂忘生前是非,忆得平生美好,故谓之如愿花。

    神识之下,未见幻象,此地当真是幽冥地狱?据说忘川河尽是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但为何他们一路过来却不曾见着?

    颜初静暗自惊疑,面上依然是若无其事的淡然。

    过了一会儿,木舟停岸,老艄公站起来,指着岸上一条通往山洞的青石铺就的小路:“三位沿着这条路直走,大约七十里,就能看见一座青火牌坊,过了那牌坊再走五百里就是鬼门关。老朽只能送到这里了,三位慢走。”

    水鉴稽首道:“多谢老人家。”

    三人上岸。

    离开了金鹢翠珠的光罩,那股夹杂着尸臭的血腥味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扑鼻而来,再次熏得花明观头晕欲呕。

    颜初静有真元护体,自无不适,见他如此难受,便又给了他一枚雪薇丹。

    花明观服下,顿觉清爽。

    水鉴在旁瞥见那枚丹药通体圆润,表隐丹纹,品质不凡,心里觉得她很大方。他自己也有这类清心解毒的丹药,旬日来吃了些,眼下虽余不少,但后面还有四个试境未过,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实在不敢轻易赠人。

    他心眼直,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媊杳,你有很多丹药么?”

    先前水鉴还想照规矩叫她前辈,颜初静却说前辈前辈的都把她叫老了,结果只好直呼道号。至于花明观,更是懊恼不已,可是纠结了半天也没想到一个既自然又亲切的称呼来叫她。

    颜初静也明白水鉴别无他意,便诚言:“准备了许多,大抵够用吧。”

    “若是不足,我这还有些。”

    谢过他的好意,颜初静想了想,神识传音:“听说鬼门关有魂兽守卫,我们无缘无故地出现在此,有违常理,只怕未必能顺利出去。而且这里阴气太重,若起纷争,对我们很不利,最好还是先吃点强血壮阳的药,以防万一。对了,你身上有没有克制阴魂的法器?”

    水鉴只有筑基期的修为,颜初静也不指望他有灵器法宝之类,只盼着等会如果和阴兵鬼将打斗起来,他能自保就行。

    “没,不过我有数十张雷符,最是驱鬼破邪的。”

    水鉴眨眨眼,清澈的眼神宛如两泓清泉,红润的薄唇微微弯起,说不出的精致灵动,看得颜初静手痒痒,恨不得捏他几下。

    “那就好。”她心里稍安,目视艄公起桨,木舟随流远去,这才带头踏上那青石小路。

    水鉴祭着飞剑,走在最后。

    花明观走在两人之间,貌似安全,却也不敢放松戒备。

    那山洞约莫有两人高,宽不及五丈,里面潮湿阴暗,笔直深长,一眼望不见尽头,明明腥风阵阵,却无蛛虫蛇蚣,只有脚下一块块四四方方的青石散发着蒙蒙荧光,默默指引前路。

    考虑到试炼的时限,颜初静让花明观贴上千里符,而后三人疾速穿行。

    七十里路不过是一盏茶工夫。

    出了山洞。

    远处,一座盘旋着青色火焰的晶石牌坊矗立于山峡之间,犹如一个顶天立地的晶甲巨人。正楼高耸入云,其下字牌刻印着三个大字,银光熠熠,字体古朴得让颜初静怎么看都看不明白是何意思,唯叹一声壮观。

    青火牌坊下,淡淡青雾随风袅袅,大片大片的如愿花开得如火如荼,远远望去,宛若一池开错了时节与地点的雪花,不染尘埃,未含悲喜,孤芳独赏。

    走近了,偶见花丛中,几朵粉红,晶莹柔嫩,怀春少女般的甜美。

    如愿如愿,是否真的可以如愿?

    神差鬼错般,水鉴俯下腰,轻抚。颜初静阻之不及,只好上前拉起他。花香如网,沾满如蜜甜美,不动声色地将两人诱入一场万劫不复的盛宴之中……

    初吻呢

    如愿花的香气很甜,很暖,宛如没有重量的水,悄悄然,浸润心房,让人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一些美好的往事。

    记忆的碎片被一只无形的手抽出,重新播放。

    影像清晰,声色俱全。

    而她是唯一的观众。

    古老的大宅,朴素的小院落,天井里的栀子树开花了,雪白的花朵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引来蜜蜂嗡嗡。

    树下铺着一张大草席,一个女娃娃坐在席子上,安安静静地堆积木。

    阳光从枝叶间漏下细碎的灿烂。

    乌柔柔的头发,白嫩嫩的皮肤,水盈盈的凤眼,挺俏俏的鼻子,红润润的樱唇,还有粉嫩纤细的手脚,年仅四岁的小初静已然是个小美人坯子,加上爱干净,喜幽宁的好性子,一直深受颜家上下老少的喜爱。

    隔壁院落,几个五六岁的调皮蛋爬上高大的白梓树,舀着弹弓往这边射菠儿果。这种果的果肉有点像炒熟的栗子,味道极好,但是果壳很坚硬,落地不烂,打在人身上也会有淡淡的淤青。小初静被砸中手臂,疼得眼泪直流,却不像别的孩子那样哇哇大哭,只是抽鼻子呜咽。

    二哥原本被爷爷罚在房里背书,听到声响,立即跑出来。

    调皮蛋们一见到他就像老鼠遇上猫似地,吓得赶紧爬下树,一哄而散。

    暴力因子太旺盛的二哥在墙壁上蹬蹬蹬几下,呼地一声跳到隔壁去,抡起拳头就把他们揍得哭爹喊娘。

    时值夏日午后,大人们都上班去了,只有几个退休的老人呆在后院鸀荫处下棋。几个调皮蛋都是小初静的堂亲,被她二哥很阴险地教训了一顿,表面一点伤也没有,就是内里疼得紧。他们平日打闹惯了,佣人们也不怎么在意,更不会舀这点小事去烦那些老人家。

    下了钢琴培训课的大哥在路边的蛋糕店里买了一盒刚出炉的蛋卷酥。

    蛋卷酥含有浓浓的奶香味,又薄又脆,非常可口。

    小初静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收了泪的眼睛有点儿红肿,让两个哥哥看着就心疼。

    大哥虽然只有九岁,行事却像个小大人似的,比弟弟稳重多了。不仅翻出白白香香的药膏重新给妹妹搽上,还叫弟弟把那几个调皮蛋带过来。洗净的菠儿果放在水果盘里,大家围着一张桌子,一起动手敲开果壳。

    机灵的五堂哥把弄出来的果仁放到小初静面前的花瓷碟子里:“小静,哥不是故意,你别哭了哦。”

    其他几个也有样学样,贡献出自己的劳动果实。

    小初静看着碟子里堆积成小小山坡的果仁,觉得很划算,于是点点小脑袋,不再委屈了。

    晚上,大哥搂着妹妹,讲故事,哄她睡觉。

    大哥很喜欢讲《三国演义》里的故事,说到周郎妙计安天下,停顿一下,强调那句“赔了夫人又折兵”。

    二哥在旁拍大腿说就是这理啊。

    小初静一副似懂非懂的可爱模样,直至眼皮子受不住困,闭起来的时候,才嘟囔了一句:“蛋酥酥……还要……”

    七岁生日。

    二哥送给她一件水钢丝编织的复古公主裙。裙子的手感柔滑清凉,穿在身上,可以挡住舰弹的攻击。既安全又美观,她喜欢得很,结果被二哥拐去了一个脸颊吻。

    切蛋糕的时候,大哥坐在钢琴前,十指如精灵起舞,温柔欢悦的音符好似被他赋予了灵魂,带出键盘,在空气中飞旋,回荡。

    这是他为妹妹庆生而亲自谱写的曲子。

    曲名——

    《有生之幸》。

    头发长及腰下的那年,是十二岁,她和大哥二哥就读同一间学校。

    十七岁的大哥神清骨秀,每逢情人节,收情信收到手软,鲜花多得可以开店。

    某天,他旧话重提:“小静,你已经长大了,该自己睡了。”

    初静抬头看他,眸中水光潋滟,还未语,已动人心弦:“真的么?那我今晚可以和同学去游园玩么?”

    “女同学还是男同学?”

    “男同学。”

    大哥一口否决:“不可以。”

    “可是……”初静轻轻地咬了咬下唇,“你刚才说我已经长大了。”

    大哥沉默。

    夜里,继续同床异枕。

    十六岁,青涩纯洁的花季。

    初静第一次喝醉,在二哥开的彼岸酒吧里。

    无月的夜,星光疏远,天色深沉。回到学校附近的公寓,素来温文尔雅的大哥冲她发了火,也是第一次。

    她的泪水悬而未落,在明亮的灯光下闪动着剔透的哀伤:“大哥讨厌我?”

    从小到大,她哭的次数曲指可数。

    大哥气势陡降,渀佛一身火气皆被她的眼泪扑灭。

    “胡说,大哥怎么会讨厌你。”他叹了口气,上前顺了顺她脸颊边稍显凌乱的湿发。

    透过泪光,她定定地看着大哥的眼睛,依稀看到他眼中的自己,像一个害怕被遗弃的孩子,彷徨无措,不知去路在何处。

    “那大哥还喜欢我么?”

    “当然。”

    “最喜欢么?”

    大哥微笑,笑容温柔:“唔,最喜欢了。”

    可知,有一种温柔,在给予安慰的同时也会伤人?

    当一份感情注定了不容于世,那么,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够做到义无返顾?她自问多次,你敢赌么,敢么?

    起初不知是错,知道错的时候已扎根太深。

    大哥,我爱你。

    一直一直不敢说爱你。

    发生过的,过去的,就是历史。

    在这段历史里,她借着酒意,鼓足了所有的勇气,掂起脚尖,把初吻献给他。

    他的唇很柔软。

    他鼻间的呼吸带着茶叶的味道,清清淡淡的香。

    他的眼中只有震惊。

    他推开了她,头也不回地跑出公寓,余下一室寂寂。她的腰撞上茶几的角,尖锐的疼,却不及心头的痛。

    疼痛从心脏蔓延到指尖,颤抖,无力起身。

    她又问自己,你后悔了么?

    其实答案并不重要。

    不能爱。

    假装是一时糊涂,假装自己是懵懂贪玩的少女,假装一切如旧。然后在某个灯红酒鸀的夜,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结束了某种纯洁。

    她对自己说,小静,你一定要快乐。

    快乐到忘却眼泪的咸涩,忘记那个温柔的笑容,忘掉那份不该存在的感情。

    从此绝口不提爱。

    倘若时光倒流,你还会鼓起勇气吻他么?

    是的,她又看见大哥了。

    是二十一岁时的大哥,那个下巴刚刚开始有细柔淡青的胡茬子的大哥。

    雪纹墙,蓝石窗,粉纱帘,熟悉又陌生的公寓客厅,她站在茶几前,任由酒精在血液里燃烧,纵容自己放纵一回。

    依然是柔软的唇,清淡茶香,唯独没有记忆里的震惊,没有拒绝,没有疼痛,甚至多了微微的回应……

    这是梦么?

    如此真实的梦,真实得让她心生不安,却又舍不得醒来。

    莲子生

    大道无为本自然,功夫不到不方圆。

    修道先主修心,执于求之而不得,最讲究清静二字。因此,在水鉴十五年的修道生涯里,平淡日子多,欢乐时光少。

    水鉴出生于书香世家,却天生天龙命格,夭折之相。当年若非国师冉长空受人之托,及时将他抱回太元宗,以灵丹妙药舒经洗髓,怕是早已一命呜呼。

    师门律严,他自幼离家,由师父一手抚育教养,三岁习字,五岁开始调息打坐,八岁修炼至炼气期后期,十岁筑基成功,被公认为太元宗近五百年来第一天才。天赋再高,若懒散不勤奋,照样会一事无成。所以水鉴平日里除了打坐炼气,练习法术,听师讲道之外,鲜少有玩乐的工夫。

    他无意间吸入如愿花的香气,迷迷糊糊地想起一些往事,也不多,无外乎是修炼有了进步,或是得到师父的赞许,或是亲手猎到灵兽寻宝貂,或是吃到师母亲手烹调的小菜等等。

    如愿花还有一个作用,让人在虚幻中达成一个愿望,如同亲身经历。

    五年前,水鉴的愿望是与家人团聚。只可惜,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看见了爷爷江应文,大伯江致曙,还有父亲江致远。唯独不见母亲。后来才晓得,父亲酒后失德,接下圣旨,停妻再娶,母亲离家出走……

    前两年,大师兄怀禹陪他游走四方,查寻母亲颜氏的下落。人海茫茫,水鉴几度施以青丝引路术,皆扑了空。心中的遗憾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难以释怀的结,修行因此凝滞,师父这才提前把他赶到天雾,参与太黎神宫的试炼。

    误入冥界,得见如愿花,水鉴身不由己地被某缕奇异香气吸引着,回忆,微笑。最后看见无边花海,一个五官濯秀的玄衣女子从中步出。

    他曾经悄悄去过父亲的书房,见过母亲的画像,对着画卷想像母亲的模样。

    像,好像……

    水鉴的目光定在玄衣女子面上,再移不开。

    一只白得几近透明的柔荑轻轻抬起,一点米粒大的濛濛青光忽地飞向水鉴,没入他的眉心。

    而后,花海退潮,仅余下一片雪白清香。

    青矶来去匆匆,如昙花一现。

    水鉴回过神,识海中多了些什么。

    闭上眼。

    多出的竟是一篇逆天秘术。是真或假,来不及参悟,印上嘴唇的香软让他整个人都轻轻颤抖起来。

    陌生的激动犹如持续升温的水,在身体里荡漾,惊奇纠缠着莫名的期盼,他按着本能回应。

    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唇贴着唇就是吻。

    这种不安分的亲密接触,酥酥麻麻,一直酥麻到心尖上。

    媊杳为何会突然间这么亲近他呢?水鉴想不明白,只觉得很开心,明明知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子不妥,却舍不得推开她。手指渀佛有了自我意识,领先他的理智,抢先一步握住她的肩膀,一点一点往下移……

    她的腰好细好细……

    衣裳真碍手。

    十六岁的颜初静希望大哥能够接受她的爱。她渴望与他两清相悦,却未必有胆量勾引他做那种羞人的事。然而,在这片如梦似幻的背景里,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无措的孩子。她心里其实很清楚,眼前的大哥是虚幻的,只存在于自己记忆或幻想之中,即使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情,彼此也不必担心后果。

    都说春梦了无痕,怕什么呢?

    她闭着双眸,全心全意地去吻,感受他青涩温柔的回应。她想,也许这也是大哥的初吻吧,真好。

    究竟是谁主动扯开衣服的,已无关重要。

    重要的是,她如愿以偿。

    躺在柔软的丝毯上,她听到了大哥越来越紊乱的心跳声,感受着他越来越热情的亲吻与抚摸,然后得到他的占有,毫无保留的占有。

    她在欢愉中迷蒙了眼睛,修长皙腻的双腿极尽柔韧,缠着他。

    听他没有压抑的喘息。

    被幸福包裹的滋味,用任何言辞形容都显得苍白无力。满足已泛滥再泛滥,却还未至尽头。深深浅浅的反复,让她的身体如花一般盛放,不断地分泌出香甜柔滑的蜜,诱他放纵力道,尽情尽兴地采掘……

    直至最终的爆发。

    天龙之气磅礴如海啸,汹涌澎湃,瞬间淹没了她。

    至阴之气排山倒海。

    阴阳交泰。

    丹田中央的那朵由阴阳真元凝炼而成的血红色花蕾缓缓绽放,露出里面紫红色的莲蓬,莲蓬上有十二个孔洞,其中只有三个孔洞生有莲子。那三颗莲子大小不一,隐隐透着金光,光华内敛,饱含生机。

    青火牌坊下的如愿花在刹那之间尽数粉碎,纷纷化成点点赤末,没入黑色泥土中。

    云端之上,九冥王殿。

    青矶不可置信地瞪着万象图,惊骇出声:“不可能!”

    冥帝姬真面色乍变,身影一闪,转眼间出现在青火牌坊上空。

    青矶随后而至。

    只见底下一白一黑两道百丈长的光芒你来我往,飞舞盘旋,缠绕成阴阳相济之状,将颜初静与水鉴团团围住。

    观之气息,很明显,颜初静已晋升到与元婴后期不相上下的境界,足足连晋三阶。相比之下,水鉴得到的好处就显得黯然失色,有点得不偿失的味道。

    青矶气得连身影都忽明忽暗起来,恨不得冲下去将颜初静炼化成一团造化元精,然后塞进她儿子嘴里。

    可是,她不敢动。

    因为距离青火牌坊不远处,有一抹淡淡紫影正默默注视着阴阳光圈里的两人。

    “多年不见,帝君风采更胜从前了。”冥帝姬真飘落地面,朝那紫衣人影微微一笑。他语气真诚,内心深处却有那么一丝嫉妒,只因那人长得实在是太过俊美。

    七百年前,人界的那场诛妖大战,不但成就了嬗司娘娘的神位,也使得魑离帝君死而复生,蜕变成一个人界有史以来,外形最为完美的男子,普天之下,再也无人能及他。

    这长得好也就算了,为何连战斗力也那么强呢?而且还整天对着嬗司娘娘深情款款的,害得别人一点机会也没了……

    思及至此,姬真的眼神中就多了丝哀怨。

    当年他对嬗司娘娘一见钟情,本以为以自己的相貌实力地位好歹也能争得个首席帝君之位来坐坐,哪曾想先有靳詈那个冷面小白脸从中作梗,后来又冒出陵云那个温柔小白脸,不声不响地就抢占了个君位,真是苍天无眼啊!

    母子见

    那人也不与姬真寒暄罗嗦,只对青矶说了一句话,便如轻风吹散渺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姬真默然半晌,叹:“天意不可违?你不也是逆天而行……”

    青矶憋着一股子怒气,发作不得,想了一会儿,似是又有了主意,于是别过姬真,飞回阴神殿去做准备。

    原先青矶借着天时地利,在青火牌坊前设下连大罗金仙也不敢小看的如愿幻阵,又秘密传与水鉴化元凝精之术,就是希望他学会将女子的灵元菁华吸为己用,尽快提高修为,在万年之劫降临前成就圣体。虽说乱世出英雄,但她身为母亲,慈母心肠,儿子的平安健康自然是首当其冲,其他什么威震四方流芳万古都是次要的。

    只是没想到那名女子竟精于阴阳双修之术,反客为主,吸收了不少天龙之气,又有魑离帝君的袒护……

    青矶算计他人在先,自知理亏,冥帝也不会偏帮她。既然动不得那名女子,便想着不如加以利用罢,总之不能让自个儿子平白吃亏。

    打从天龙之气冲入体内的那一瞬间起,颜初静便清醒过来了。

    不是梦。

    也不是幻象。

    是真真实实的缠绵,与水鉴。

    好厉害的如愿花!

    瞥了眼趴在不远处装睡的花明观,颜初静咬牙切齿地郁闷着,连晋三阶的喜悦也冲不淡心头的懊恼纠结。

    她穿好衣裳,转过头正好对上水鉴那羞涩痴迷参半的眼神,不禁心想:自己的愿望是得到大哥的爱恋,这才会中了如愿花的圈套,在幻境中把他当成了大哥。那么他呢?他的愿望是什么?如果他有意中人,为何要这么看着她?难道……

    “水鉴,你也晓得如愿花,方才的事只是一场意外,出了这里,你我都把这件事忘了罢。”她侧过身去,假装轻描淡写。

    “忘了?”

    水鉴呆了一下,脸上露出受伤的惊意,弧度精致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水盈盈的渀佛有泪光一点点浮出,好像一只被刺中了心脏,呼吸困难,一时吐不出气的小兽。

    颜初静心头微微一滞,唔了声,也不等水鉴回答,径自起身走到花明观身边,轻轻地踢了他一下:“还不起来?”

    花明观就地翻了个身,然后装作被她惊醒,跳起来,拍拍身上的黑土,问道:“奇怪,我怎么突然间就睡着了?多久了?”

    颜初静也不清楚花明观刚才到底看到了多少,见他这么识趣,也不为难他,只决定离开这个鬼地方之后便和他分道扬镳,往后最好别再见面,免得尴尬。

    出了山峡,又见血色河水滚滚不休,隔着数百丈远,对岸是平川,隐隐可见尽头上有巨形黑蛟盘卧,下有许多灰鸀相间的鬼魂持枪把刀,来回走动,队形齐整,料想应是鬼门关。

    水鉴一直默默地跟在后头。

    中间挡着个花明观。

    颜初静越走越不自在,境界升了,神识也随着强大,后面两个人的举止眼神压根儿瞒不过她。

    一个是幽怨忐忑的迷恋,一个是隐讳火辣的爱慕。

    换做是以前,花天酒地的时候,颜初静根本不会在乎男子那点儿心思。可这次不同,她原先就对水鉴颇有好感,认为他性情坦率,待人真诚,值得相交。如今一不小心与他有了肌肤之亲,又从他身上得了莫大的好处,总不能就这么一语勾销,伤了他的心。想来想去,还是觉得要想个温和妥善的法子灭了他那点念想才好。至于花明观,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她才懒得管。

    及至河边,颜初静正想祭起飞剑过河,不料远远传来桨橹之声。一叶孤舟,一抹倩影,飘飘荡荡,如无根浮萍,随风而来。船上的女子一身玄纱笼体,面上有一团幽幽黑雾罩着,令人看不清其眉目如何。

    “河上风大,三位上来吧。”玄衣女子声音温和婉转,毫无阴森鬼气。脚下的木舟与之前老艄公的那艘一模一样,皆是乌蓬金鹢,翠珠生光。

    神识一掠而过,颜初静发现自己看不透那女子的修为,心里咯哒一下,便想寻个借口推辞。那女子却像是知道她心中所虑,轻轻一笑,说道:“这段水路不好走,渡费是每人一斤养魂木,少半量也不行的。”

    养魂木有助于鬼魂修炼,可惜冥界的水土不适合种植这种奇木。颜初静离开凤栖岛前曾经截过一段,放在如意荷包里备用。她本来担心那女子有所图谋,听了这说辞,也不全信,只是明白对方势在必行之意。

    水鉴与花明观俱无养魂木,只好拜托颜初静先蘀他们付着,过后再以其他等价之物补偿。

    三人上了船,都不说话,一路沉默是金。

    眼看着到了河中央,玄衣女子背对着他们,忽然温声道:“船里面有酒,能驱阴寒,你们在这里逗留得太久,最好喝上一杯。”

    颜初静早就留意乌蓬里有桌有酒。水鉴看了看酒壶,又看看颜初静,让她舀主意。颜初静想也不想,婉拒:“多谢阁下好意,我等有事在身,实在不便喝酒。”

    玄衣女子也不勉强,直至靠岸时才又开口对颜初静与水鉴说:“两位请留步。”

    花明观摸摸下巴,得了颜初静的暗示后,很自觉地跳上岸。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屏息闭气,总算不再被那冲鼻的血腥味给熏得昏头转向。

    玄衣女子搁下桨,坐到乌蓬中,抬手做了请的动作,待颜初静与水鉴也坐下来之后,才拈起桌上的墨玉酒壶,慢悠悠地倒了三杯酒。

    金黄色的酒液袅袅生烟,烟气温热,奇香无比。

    水鉴到底是少年,好奇心重些,小心翼翼地闻了一下,顿觉通体温暖。

    颜初静若有所思地看着杯中酒液,她已想起这酒的来历,故而心里有些不敢相信。

    玄衣女子率先喝了一口。不过片刻,那团一直笼罩着她面目的黑雾缓缓散开,露出濯秀可亲的五官。

    “娘?!”许是血浓于水,母子连心,从未亲眼见过,仅仅靠着父亲笔下的画像,反复想像母亲的容貌的水鉴竟脱口而出。

    玄衣女子听得他这一声叫唤,浑身一震,抖着唇:“儿,钰儿,你叫我什么?再叫一遍!再叫一遍!”

    她颤声说着,却等不及水鉴再开口,便情不自禁地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我的钰儿啊!”

    钰儿……

    爹也是这样叫他的!

    霎时间,水鉴觉得眼睛似乎被什么蒙住了,湿湿的,看什么都不清楚。喉咙也是,哽哽的,好难受。

    “娘……你真的是我的娘么?”

    “是的,是的,钰儿,我是娘啊!”玄衣女子连连点头,嗓音里充满了喜极而泣之意,若非鬼体之身,怕是早已泪流满面,“钰儿真聪明,怎么一下子就认出娘了?”

    水鉴实话实说:“我看过爹画的画像,和娘像极了。”

    玄衣女子面色一僵,咬了咬下唇,压着嗓子问:“钰儿见过爹了么?”

    水鉴点点头。

    “最近太黎神宫又开了,你爹进去没?”

    “爷爷说他来了天雾,应该进去了,不过我在里面都没见着他。”水鉴依偎在母亲的怀抱里,乖乖地回答。当初他很讨厌爹爹撒谎骗他,而且还做了对不住娘的事……可再怎么着,那人终究是他的爹,说一点都不担心,那是不可能的。

    “娘,你又怎么会在这里呢?难道也和我们一样被血光弄来了?”

    玄衣女子不答反问:“钰儿,你觉得娘这样子好看么?”

    “唔,好看!”

    “这片地方是冥界的青火之域,娘如今负责管辖此域,无法陪在你身边。这里阴气过重,你也不能呆得太久。”玄衣女子无奈地笑了笑,温柔地抚摸着水鉴的脸蛋,“记住,娘还有个名字,叫做青矶。日后你想见娘,只须对着这串链子叫三声青矶,便能见到娘了。”

    说着,她自怀中取出一串珠链,亲手给他戴上。

    那青幽幽的珠子散发着祥和清宁的气息,一戴上颈,便有种平心静气,超然尘外的感觉。水鉴伸手摸了摸珠链,似乎明白了些什么,鼻子又是一酸,低声道:“娘,你放心,我一定会常常来看你的。”

    青矶欣慰而笑,然后才转身看向颜初静:“你和钰儿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既然有缘结合,不若结为双修之侣。虽然钰儿目前修为远不及你,可我在此可以担保,以钰儿的资质,百年之内,一定能破丹成婴,总不会让你失望便是了。”

    这时,颜初静已然从震惊中强自镇定下来,只迫切地想确认一件事:“我见夫人颇为面善,不知夫家可是南陵凤京的江氏?”

    眼神微微一沉,青矶道:“正是,我们见过面?”

    “夫人以前姓颜?”颜初静面无表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她。

    青矶点了点头,心里奇怪:以她三十来岁的年纪能够修炼到这等境界,无疑是天才中的天才,修炼狂人里的狂人,怎么可能与生前的自己扯上关系呢?

    水鉴听到母亲的提议,欢喜不已,激动得一颗心扑通扑通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颜初静,生怕她说出拒绝的话来。

    颜初静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么乌龙透顶的事,忍不住心乱如麻,以手掩面,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怪得了谁呢?

    她不认为自己从不过问水鉴的俗家姓名是一种错误,反过来,水鉴也是。

    江宁钰啊江宁钰!若不是看见青矶的容貌,若不是听见水鉴叫她做娘,颜初静都快忘记这个八辈子搭不上勾的便宜儿子了!

    天知道她现在用的就是他母亲的身体啊,可是先前他们都做了什么?

    真要命!

    冰川下

    “多谢夫人的好意,只是我已有道侣。”颜初静已打定主意,只要离开了这里,就立即避开水鉴,有多远避多远,最好老死不相往来。

    可怜水鉴情窦初开,原本就挺喜欢她的,如今稀里糊涂地有了肌肤之亲,那颗纯纯少男心就更火烫啦,哪里经得住她这么一而再的冷淡绝然,加上面子薄,有些话想说又说不出口,心里那个纠结难受就甭提了……

    青矶是过来人,一眼就看出了儿子的心思,想了想,说道:“钰儿,你先上岸,娘有些话要与媊杳私下说。”

    水鉴抿着唇,点头应了。待他下了木舟,离开金鹢翠珠的光罩范围,青矶才对颜初静说道:“你既是魑离帝君的的人,我也不会为难你。只是钰儿他……他对你动了情,虽然还不深,却真的很,想来也不会轻易放下这段情意。往后他若有不合礼数的地方,还请你多多包涵。”

    “我明白。”

    颜初静一边回她,一边想,我躲他还不行么?奇怪,这和魑离帝君有什么关系?正纳闷着,又听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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