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象五行,还隐藏了变化莫测的九宫八卦。冉长空自爆两件上品法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救出冉怀禹。他惊魂不定,猜不出这无名大阵究竟是用来守护天材地宝还是镇压凶妖恶魔,最后将此事如实回禀师门。

    太元宗宗主颇为重视他们的发现,派出一名元婴初期的长老以及三名金丹期的精英弟子下山调查胭脂谷的异象。

    十二月天,冬梅初红,弥漫数里,幽香盈谷。距离谷口大阵几里外的一个极之隐蔽的山洞里,金钱豹、青鹿与白熊聚在一起,用兽语交流。

    “这些人类太过分了,连我洗澡的地方都不放过!”最先开口抱怨的竟然是性情最稳重的金钱豹。

    不过这也难怪它。

    太元宗的修士自从去年来到胭脂谷,发掘出一条埋藏在地底百丈深处的灵石矿脉之后就调集了大批低阶弟子驻扎在此开采挖掘。这些人的修为大多只有炼气初期,仍未能离开柴米油盐醋,因此不仅把谷里的野生药材水果等搜刮个精光,还时常猎捕飞禽走兽,加餐开荤,弄得谷里乌烟瘴气。动物们皆成了惊弓之鸟,东躲西藏,除了必要的捕食外,再也不敢出来玩耍。

    金钱豹谨记颜初静的叮咛,与青鹿白熊隐藏在山洞里修炼,不和人类发生冲突。胭脂谷原是与世隔绝的一处桃源,金钱豹幼年时吃过一株灵果,寿命大增,又日日在灵气充沛的水潭里泡澡,懵懵懂懂地度过几百年光阴,终于开启了些许灵智,得到颜初静以醍醐灌顶之法传授修炼功法,可谓福寿无量。

    青鹿慢悠悠地嚼着根猴儿芝:“不如我们搬家?”

    “哪啊?”白熊四肢朝天地躺在草堆里,昏昏欲睡,口齿不清。

    金钱豹翻翻眼皮:“溯凌山吧,狐壁上不是提过那里有仙家洞府嘛。

    只不过我们走了,主人回来万一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颜初静之所以传授它们修炼功法,只是觉得万物有灵,能有机会感悟天道实属不易。加上当初她受伤坠落谷底,与它们和和气气地相处了大半年,多少也有些感情,于是做了个顺水人情。压根儿不晓得金钱豹竟会知恩图报,径自认她做主人。

    “你力气大。”青鹿伸出前右蹄戳戳白熊,“去刻刻,就说我们搬去溯凌山了。”

    白熊打个哈欠:“几时搬啊?”

    青鹿转头看看金钱豹,要它拿主意。

    金钱豹侧着脑袋想了想,下决定:“今晚吧。”

    此时此刻,它们全然不知自己做出的选择是多么的英明。

    当晚,夜深人静时,这三只表面看起来与普通同类无甚区别,实则灵智已开,踏入修炼之门的妖修带着收藏多年的各种宝贝,通过一条连太元宗长老也未发现的隐秘山道,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胭脂谷。

    昆华历七三零七年的最后一天,是南陵帝杜晏昶三十六岁的生辰。

    各地官员设置香案,面向凤京,祝延圣寿万安。凤京城内外彩坊接连,锦绮交织,灯烛辉煌,笙歌鼎沸,热闹非凡。

    皇帝在乾阳殿举行大朝会,接受文武百官上表朝贺。

    是夜,皇帝宴百官于千秋楼下,大陈乐舞,倾城纵观。庆宴中,颜初静盛装出席,艳冠群芳,众臣惊为天人。

    燕丹与郅高两国使节献上贺礼,其中有长春玉柏、定海金鹤、浮珊水月香、千珠鼎等世所罕见的珍宝。

    浮珊水月香乃是郅高名匠以东海百年龙刺珊瑚结合御级水月花精制而成的香品。置于屋内,常闻此香,可起宁神延寿之效,极之名贵。

    不料,颜初静闻香欲呕。

    皇帝见她不适,当即怒目横眉,呵斥使节居心叵测。

    “恭喜陛下!”郅高使节面露诧色,眼底杀机一闪而过,随后笑呵呵地大声贺道。

    在座的王公贵臣皆大惑不解,何喜之有?不待皇帝开口,郅高使节接着道:“贵妃娘娘身怀龙裔,方会对浮珊水月香有此抵触,只须用紫槿花末撒于此香之表便可消去异觉,若辅以伽南玉合,置于通风之处,更能养心安胎。”

    皇帝喜出望外,紧紧握住颜初静的雪白柔荑:“爱妃有喜,怎不与朕说?!”

    “臣妾不知。”

    颜初静螓首低垂,心中惊疑不定,恨不得一脚踹飞皇帝,再一把抓过大火,问他为啥会留下种子在她身体里!明明每次亲热过后,她都运功过滤了……

    皇帝哪知她内心所想,只道她是当局者迷,还未察觉自己有孕,一时羞惭罢了。当场命太医院院使为她把脉。

    神农氏医术精绝,按理不应对自身的细微变化无所感知,除非是孕期太短,兆象未现……太医院院使这般想着,不禁提起十二分精神上前。结果如他所料,贵妃娘娘的孕期甫满三旬,早着呢。若非有浮珊水月香的提示,恐怕还得过个一两旬方能觉察出变化来。

    听着太医院院使亲口确认确是喜脉无疑,皇帝哈哈大笑,欣喜若狂。众臣笑容满面,起身一齐跪贺:“恭喜皇上……”

    道贺声响彻宫楼,这一天大喜讯如同长了翅膀似的,没多久就传遍了宫城。

    颜初静心乱如麻,微微蹙眉,以身体略有不适为由,提出离座之请。这时,庆宴开席不久,贺寿节目甚至还未开始,皇帝有心陪她回宁华宫,无奈□不得,又担心她的身子,只好让宫人们小心护送她先行回去。

    精巧奢华的各式宫灯宛如一只只晶莹透亮的精灵,栖息在飞檐游廊间,与雕梁璃瓦相辉映,焬耀出一片片焕目金碧,为宫宇增添了浓浓的喜庆气氛。

    庄重华贵的六抬凤舆缓缓穿行在宽敞明亮的宫道上,厚实的金绣锦帘将冬夜的凛凛寒风彻底隔绝于门窗外。

    石榴红喜鹊绕梅纹手炉捂得双手温热润红,颜初静端坐舆中,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无法想象一个新生命正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着。

    身处深宫,她不敢打坐修炼,只有在与大火缠绵时才吸收至阳之气。

    大火纯阳之体,真元浑厚似海,每一回的情动释放,不仅使得她攀至极乐之颠,同时,她所得之益也强胜自己打坐数日。

    入宫至今,三个月里,她与大火几乎夜夜春宵,间或有小火加入。结果真元日渐充盈,内视之下,丹田中央,一朵由阴阳真元凝炼而成的血红色花蕾隐隐见长。彼时,她只留意到自己的修为有所增进,却忽略了身体深处的一个细微变化。

    孩子……

    颜初静唇角微弯,勾起的一抹浅浅弧度分明叫作苦笑。

    难舍的

    天雾山脉。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连绵千里的雪山此起彼伏,峥嵘轩峻,犹如一条沉睡不醒的远古冰龙,默默地散发着沧桑浩莽的气息。

    而在群山深处有那么一片峡谷,风吹不进,雪飘不入,草木不生,只有无数飞禽走兽的石像定定地伫立在平地或半空之间。石像一色皎白,形态动作栩栩如生,逼真至极。此夜月色清冷,映得石像莹莹生光,诡异的美丽。

    “此处定然有过一场大战。”大火指着一头前肢定在半空中,做欲扑状的独角犀牛,“瞧,它腹涨如鼓,临死前至少吃下了两三个人。”

    小火不解:“为什么没有人类的尸体呢?”

    大火悠悠飘行,随口解释:“想必是被同伴收走了。月流镜不会赶尽杀绝,那些人类也算是走运了。”

    “这面镜子太狡猾啦!”一想到自己和哥哥在这片山脉里找了一年多,还没找着月流镜,小火就有些牙痒痒。

    六翼蝙蝠、身高八尺的猫丑、猿首蛇尾的伏马、鳞甲锐利的三瞳狼、背生双翅的剑虎、狮身象头的戈奴……数不清的上古妖兽如同被神灵施展了定身术一般,那活灵活现的神态,充满傲扬冲天的斗志,毫无恐惧,仿佛完全不知死亡的来临。

    月流镜之威,由此可见一斑。

    大火与小火在峡谷里细细寻找月流镜留下的蛛丝马迹,可惜仍旧一无所获。待到他们离谷时,月偏西,雪势微,已是二更天。

    夜深沉,宁华宫的寝殿温暖如春。

    蓦然,两道火红色的人影悄然无声地从虚空中浮现出来。

    大火抛出数块灵石,在殿中布下小阴阳阵。小火飞入七尾金凤锦云床,嘴唇轻轻地碰了碰颜初静的左颊。

    纤睫微颤,未几,颜初静缓缓睁开眸。悬挂在珍珠雾纱外的两盏晚香宫灯长明不熄,柔和的灯光叠着珍珠的莹亮透过瑰红金线鸳鸯丝帐,映得她肌如暖玉,青丝流彩。

    她坐起身问大火:“你会看病么?”

    “不会。”大火飘上床。

    她似嗔非嗔地看着他:“我可能有孕了。”

    小火眨眨眼,似乎一下子还未听明白她的意思。

    大火目光一闪,慵懒之态瞬息尽消,神色间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半晌,他抬起手,十指交错。鲜红色的火焰刹时绕指升腾,渐渐在他双手上空形成一个类似于阴阳鱼图的纹案,火光一深一浅,如流水般旋转。

    这时,颜初静忽觉腹中有一点赤豆大的东西微微发烫,一涨一缩,迎合呼吸的频率,宛如一个独立的生命体。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右手捂住小腹,聚精会神地感受里面的生命波动。

    双色火案持续了一盏茶工夫,化回火焰状,没入大火的十指。他与小火对视一眼,彼此的眼神充满惊喜与忧虑。

    他们不约而同地抱住她。

    颜初静微微一怔,纠结不已:“真的是孩子么?”

    十月怀胎,抚养成人,培育成材,所要付出的心血精力无以计数。孩子无疑是母亲一生一世的牵绊。她不愿背负如此重担,故而从未想过要生孩子。她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只是这个世界中的一个迷途过客……

    大火唔了声,亲亲她的唇,动作格外温柔:“是真的。在孩子未出世之前,你切莫妄动真元与人动武,以免伤及身子。”

    “我……我不想要……”犹豫不决的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彷徨。

    大火动作一僵,凝视她的眸,深邃目光仿佛能看透人心:“你不想要孩子?”

    “唔。”

    “为什么?!”小火蹙眉惊问。

    “……”

    颜初静欲言又止,终究无法对他们坦白自己的真实想法,惟有苦笑:“我还没做好准备。孩子应该是爱情的结晶,可是我们,我们……”

    虽说他们是双生子,但三人共欢,结果她连腹中胎儿究竟是谁的都不能确定,想来总觉得有些荒唐。

    闭上眼,往日幕幕在历。

    从最初的无力以抗,到如今的纠缠难分,一切似乎皆是顺理成章,无所谓对错。她在生存与梦想之间挣扎,接受他们的亲近,借助他们的力量,却又不敢全然相信他们。多少次缠绵,不忘提醒自己欢乐有时限……

    九阴玲珑体,阴阳地环,蜜意经,这一切原本都不是属于她的。苍天在上,她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神灵在操纵着自己的命运,她只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回到哥哥的身边。也许,只有大哥和二哥不会在乎她的身体属于谁,只要她的灵魂还在,她就是他们的妹妹,自小相依为命的妹妹。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而腹中这个幼小的新生命,来得实在太突然,令她措手不及,欲舍难舍。

    “初静,我一直学着爱你。”

    平缓的语调,坚定的语气,连着大火温暖清新的气息一起扑入她耳,震得她心头大颤,呼吸顿乱。

    柔软温润的唇,轻轻地印在她的眼角边,是小火的吻,是那么直指人心的表白:“我和哥哥都爱你的,难道你不爱我们么?”

    “我不知道……”颜初静依偎着他们的怀抱,喃喃自语,半开半阖的幽眸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几分感动与脆弱。

    大火轻抚她的青丝:“这是我们的孩子,你一定会疼爱他的。”

    小火加重语气:“我们一起疼爱他。”

    “好么?”

    如何能说不好?眸子里泪意隐隐,她哽咽着点头。

    “初静,要不我们先回南海吧,你在这里,我好担心!”小火一边说着,一边撩起颜初静的衣摆,将脸颊贴在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想要倾听孩子的动静。

    她轻声问:“担心什么?”

    “担心……”

    “你留下陪初静。”大火倏然截断小火的话头,然后一手深入她柔滑如水的青丝里,托住她的后脑勺。

    热吻落下,掠夺幽香甜润,难得霸道的力度。

    颜初静攥着大火的衣襟,心跳砰然,无力拒绝他的热情,只好咽下叹息,喘息间闻到的尽是赤桑树特有的暖暖清香。

    小火倾身轻轻压住她的腿,灵巧舌尖带着灼热的温度,一次次探索她腹间的小涡儿。思及这里面正孕育着彼此血脉结合而成的新生命,他的心湖荡漾不止,满足的滋味如此美妙,不可言喻。情难自禁时,真挚誓语断断续续地逸出他的唇。

    “我会保护你的……初静……永远……”

    天凰贵妃有喜,意味着天龙太子或天凤太女即将出世。消息传出后,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皇帝从西庭调集了大量的皇家密卫镇守宁华宫,严禁闲杂人等出入,并让自己的奶娘念辛夫人亲自照顾贵妃的日常起居。凡是贵妃所用之物,大至宫殿的墙木,小至衣裳的丝扣,每日都必须经过重重检验,确定毫无异常方可。

    以如此隆重严谨的阵仗保护一名妃子,在南陵史上,可谓空前绝后。更难得是,满朝文武异口赞同。

    幸王趁着皇帝喜上眉梢,无心管教他的时候,频频出宫花天酒地。

    某日,他在京城里最著名的天香酒楼吃酒听曲,偶见一个姿质清丽,闺名惜玉的卖唱女子,倾心之余,竟又起了纳妃的念头。

    回宫之后,幸王兴冲冲地来到御书房。

    皇帝听说他要纳个民间歌女为妃,当场沉了脸色。

    幸王口水多过茶,直把惜玉赞得天花乱坠,然后斩钉截铁地说,臣弟非要她不可!

    皇帝被幸王烦得头疼,念及自己之前还欠了他一个“王妃”,最后只好让步,暂允了个侧妃的名分给惜玉。

    幸王随后拿着惜玉的生辰八字,亲自去天命殿检测命格。不料老祭司一口咬定此女命格与幸王相克,别说纳妃,即便是收她为婢也不行。幸王好不容易才让皇帝答应,哪里甘心就此放弃,眼珠子转了转,异想天开,居然要见天命神官,求其改命。老祭司连道胡闹,自然不肯答应为了一个身份卑贱的民间歌女而惊动天命神官。

    幸王气得鼻子发红,抓起长案上的玉管羊毫笔,刷刷几下,在碎金纸上写下一句话,然后揉纸成团,死活着要老祭司帮忙转递到天命神官的手里。

    对着幸王,老祭司是骂不得打不得,不胜其烦,只好愁眉叹道:“罢,罢了,老夫就当日行一善。至于神官大人会不会看殿下之辞,应殿下之求,就非老夫能力所在了啊。”

    幸王即刻笑眯眯地谢过老祭司,好象一点儿都不担心天命神官会有什么反应。

    过了约莫两刻钟,老祭司不急不缓地走回来,以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幸王:“神官大人要见殿下,请。”

    幸王顺着老祭司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大殿北面的墙壁上,悬挂天地八卦图之处不知何时竟出现一条仅容一人行过的白光走道。

    及至光道前,隐隐闻到缕缕奇花异草之香,幸王犹疑片刻,毅然踏入其中。

    见神器

    光道尽头,一片白梅林香意正浓,林中有一座纯木搭就的古朴小屋。幸王不慌不忙地走到屋门前,揖礼道:“小王拜见神官大人。”

    虚掩的门扉无风自开,屋内飘出一个悠远淡然的声音:“你为何写这两句诗?”

    幸王闻及此音,舒眉而笑,流露几分不羁神采:“当年神官大人临墓而叹,其情其景,长琼至今犹记在心。”

    屋中之人沉默半晌,缓缓睁开双目,骤然射出两道亮如闪电的光芒。刹那间,一股磅礴悠邈的气息弥漫了整片白梅林。

    幸王浑身一震,面色青白,冷汗涔涔,感觉自己仿佛连肉带骨都被人一一透视。他强自挺直腰杆,坚定冷静的目光与精致柔婉的面容在无形中凝合成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突然,一块龙形黄玉佩自幸王身上破襟而出,直飞入屋。

    屋里只有一榻一几一蒲团。

    一个容貌年轻如弱冠的白衣男子趺坐于蒲团上。一头长长青丝,如水流淌满榻,是那种流转不出任何光泽的最纯粹的黑。而肌肤则是几近透明的霜白。这两种最极端的颜色集合在他身上,却是无比的融洽。

    未曾亲眼见过天命神官的凡人绝对无法想象,自旦禧皇朝就已闻名天下的堇衡真人竟会是如此年轻的一个美男子。

    “既已破茧,何苦再回来?”天命神官把玩着手中玉佩,收敛气息,轻叹道。

    幸王如释重负,仰天长笑,而后肃容,一字一句:“江山如画,苍天不公,长琼遗愿未了,此番卷土重来,志在必得!”

    天命神官淡淡问道:“朝廷之争,你有几分把握?”

    “七分。”幸王沉着回道,“杜晏昶是冉仙师选定的人。祭天之日,只要神官大人出面助我一臂之力,大局可定。”

    冬风寒,拂落片片白梅。

    梅香染额发,幸王临风而立,一动不动。

    良久。

    白色光道凭空再现,将幸王清瘦的身形笼罩在内,一句“昔日我欠你一个人情,明朝还你一片江山,公道自在……”远远飘来,轻轻地回荡于光道之中。幸王拱手拜谢天命神官,转身之际,悲喜刻骨只一瞬,沧桑百年了无痕。

    二月初,细雨润如酥,一夜之间,满城绿意新,杏花在枝,粉薄红轻掩敛羞。

    每年祭天皆定于立春之日。

    南陵帝杜晏昶提前斋戒三日,亲自书写祝文。皇室与朝廷六部各司其职,制作祭品,整理神库祭器,修整御驾所经的街道,安排保驾队伍以及乐队陈设等等。

    后宫之中,除了徐太妃,就只有天凰贵妃够资格陪同皇帝前往神殿祭天。立春当日,天际还未露白,颜初静就在宫女们的侍侯下,起床净面漱口,略吃了些早点,然后梳妆,换上玉色中单,外着织金云凤文天青翟衣,腰间系上同纹玉革带,分饰玉珩,以玉珠相贯的瑀、琚、冲牙、璜、玉花、玉滴等等。双足则穿青袜与三珠描金云凤青舄。最后戴上百粒桃红宝石与千颗粉珍珠点嵌而成的七尾金凤冠,但觉一身累赘,如同人形珠宝展示模具一般,很不自在,只是转念思及今日终于有机会见到神器乾弓坤箭,便无心再理会这些琐碎。

    旭日将升的前三刻,吉时到,钟声响,皇帝起驾。三千羽林卫簇拥着皇帝与贵妃乘坐的龙凤大舆、直嫡皇亲的金珠轿以及文武朝臣的各色官轿,一起浩浩荡荡地向座落在鋈特儿群山之中的神殿出发。

    京郊,初春的晨风略带冬末寒意,吹得旌旗猎猎。

    御驾队伍行了将近两个时辰,抵达天意山。此山麓下建有一座奉天殿,是皇帝祭天前后的暂休之处。

    因祭天大典举行时间极长,皇帝通常会在奉天殿用过午膳才登山祭天。御驾未至之前,宫中的御厨已先行一步到此准备,故而很快就有宫侍端着一盘盘热气腾腾的斋菜入殿。

    这时,尽管颜初静只怀胎两月,在宽大华丽的翟衣的掩饰下,根本看不出腹部的细微变化,但皇帝仍是十分着紧她,进殿之后,亲手为她解下凤冠,问她可有不适。颜初静倒也没跟他客气,直言凤冠太重。

    皇帝内穿日月山水纹衮服,外着星辰金龙纹玄大裘,头上所戴之冕前后各有十二旒,其重同样不轻,但他早已习以为常,听她如此抱怨,便赔笑道:“礼不可废,只不过爱妃身怀龙裔,倒能免去九九大拜,只须随朕拜过元天仙君即可。”

    颜初静之前听连尊提过太元宗的创始人元天真人乃是仙界七十二大仙君之一,南陵国既得太元宗的扶持,那么祭拜元天仙君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她对此君并无多大敬意,只是想着他修为强胜自己百倍,拜一拜他,也不算丢人。

    落座后,宫女芝先为贵妃盛了碗枣豆汤。

    颜初静近来被皇帝的奶娘念辛夫人督促着吃下了不少补品。其实以她如今的体质,凡间的大补之物对她已然起不了什么作用,哪怕御厨的手艺再精妙,吃多了也会腻味。眼见宫侍们端上的尽是清淡美味的斋食,胃口总算好了些许。

    皇帝与她共膳多回,熟知她爱吃什么,席间不时亲自为她夹一些鸡丝燕菜或象牙雪笋什么的,其无微不至之态,羡煞旁边一干宫侍。可惜颜初静心如止水,不为所动。

    午膳毕,两人并坐于榻。

    颜初静借机问起乾弓坤箭:“臣妾阅史之时,尝见前人有言,非具千石之力者不能拉满乾弓,当真否?”

    皇帝呵呵低笑:“野史不可信。”

    宫女执壶往玉盏里添热茶,茶香幽淡,盏底沉淀的点点碎红皆是冬梅之末。皇帝轻啜两口,微仰下巴,语气自得:“神器有灵,择天子为主,朕以龙气养之。他日爱妃诞下太子,朕便将此神器传与他,让他成为千古不败的明君!”

    颜初静斜倚扬花绣锦榻枕,唇角盈着一抹娇懒浅笑:“既然书中所载有假,那神器究竟是何模样呢?”

    “爱妃想看?”皇帝伸手勾摩她下颌,享受指间的柔腻触感。

    小不忍则乱大谋……

    颜初静心里默默念着,脸上笑意不变,点点头。

    皇帝收回手,自衣襟内取出一条温润清莹的灵玉项链,递与她。

    颜初静接过一瞧,只见链坠呈弓箭形,晶莹通红,线条玲珑,纹理逼真,宛如一件巧夺天工的艺术品。

    “这,这是乾弓坤箭?”她盯着只有两指节长的坠子,万分诧异,心想这与自己想象中的乾弓坤箭未免相差太远。

    她见过萧潋之所持的空冥剑,观其剑鞘,估计比寻常三尺六寸之剑长两寸。又见《千禧记》里记载着昆华历六二九二年,魑离帝君辕敕身在千里之外,独以坤箭射杀逦星国军将,其势锐不可挡的这段历史,便想象乾弓至少也是七尺大弓。

    按陵云所说,这四大神器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神器,只不过它们是神女亲手炼制的,其威力当属凡界法宝之首,才被世人称为神器。而修真之人用的法宝,大多按照采取珍稀矿石,以三味真火提炼去杂质,最后根据用途,设置阵法的程序炼制而成。法宝的体积越大,里面容纳的阵法就越多,威力也随之增强。因此,颜初静乍见乾弓坤箭如此小巧别致,实在有些不敢置信。

    皇帝面上闪过一丝奇怪的表情,朗声笑道:“爱妃可是不信?想朕当日初见此器时,也甚感意外啊……”

    正说着,有太监走进殿来禀报,说是幸王殿下与羽林军统领郭延忠一道求见。

    苍龙出

    “宣。”

    皇帝道,心里纳闷这两人所为何来。

    通报的太监却不领旨,低着脑袋,站在原地不动。

    皇帝眉头一皱,突觉五脏六腑如被烈火焚烧,剧痛无比,不由得啊地一声大叫,整个人倒在榻上。

    宫侍们大惊失色。

    御前总管太监喜理更是面色大变,上前几步,手指着那名状态明显不对劲的太监,厉喝:“来人,拿下他!”

    然而,预料中的密卫并未出现。

    那名太监抬起头,随手摘下巧士冠,一脸得意洋洋。

    颜初静虽然对皇帝无甚好感,但出于医者的本能,不可能袖手旁观。望、闻、切,不过盏茶工夫,她已断定皇帝必是中了梦冥花与极乐草之毒,不禁讶异,心想,这两种药性绝然相反的草药理应在五百年前就已绝种,怎会……

    与此同时,幸王一身素白,徐步进殿,朝那名太监说道:“有劳花观主了。”

    颜初静闻言一愣,默运幻灭诀,侧首望去,只见隔着一层精巧的薄膜,那名太监肌肤苍白,眉清目秀,不是那个变态狠毒的花明观还有谁?!

    花明观撇撇嘴,左手叉腰,那模样十足像个不在乎大人表扬的叛逆少年:“有话快说,他熬不了多久。”

    幸王笑了笑,似乎毫不介意花明观的无礼,行至榻前三丈外,止步道:“皇兄顿悟生死,魂归乐土,祭天之礼往后便由臣弟代劳了。”

    皇帝满头冷汗如雨而下,脸色忽黄忽青,直痛得五官扭曲,一手抓住颜初静那只正握着乾弓坤箭的柔荑,双眼死死瞪着幸王,咬牙切齿:“朕待你不薄!”

    幸王点头承认,神态自若:“贵妃娘娘的腹中胎儿,臣弟会视如己出,皇兄放心去罢。”

    皇帝气得几欲吐血。

    他对这个同胞弟弟一直疼爱有加,除了因为幸王长相酷似母亲,自幼体质羸弱,对他毫无威胁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希望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里保留下最后一份纯真,一份挚诚的亲情。

    对于幸王,皇帝也非全然相信,毫无防范的,只是今日的这场变局实在有些诡异莫测。他万万未料及,幸王竟敢光明正大地对他下手,而向来在暗中保护他的西庭密卫却不知是被幸王解决了还是收买……

    紧随幸王身后的羽林军统领郭延忠身形一闪。

    颈边刀寒逼人,颜初静纤眉微挑,瞥了郭延忠一眼:“你敢?”

    “只要娘娘安守本分,不给幸王殿下添麻烦,微臣自然不会伤害娘娘。”美人冷眉,眸光幽幽如潭,清声若泠泉,动人心魄。郭延忠连忙别过眼,不敢再多看,不卑不亢地说道。

    郭延忠的意思很明白,她若要出手救皇帝,小心一尸两命。

    颜初静当然不惧他的威胁。

    “皇上?”

    皇帝仍然紧紧抓着她的柔荑,觉得脏腑里的火焚之感正渐渐消退,痛楚逐减,不禁以为剧毒有解,缓了缓气,道:“爱妃,朕乃天子,天子之位由仙家定,绝非这些乱臣贼子可夺也。朕先前对你……对你……”

    眼看着皇帝眼神骤然迷离起来,幸王随即吩咐郭延忠送贵妃去偏殿歇息。

    颜初静心知这是极乐草的毒性发作了,若无解药,不过半刻钟,皇帝的神智就会彻底陷入虚幻世界,含笑而死。

    杜晏昶啊杜晏昶,你费尽心思想要永固江山,不惜设局拆散恩爱鸳鸯,妄顾他人生死时,可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性命同样是葬送在阴谋诡计之中……

    刀架在颈,她沉默不语,不费吹灰之力,顺理成章地挣脱了皇帝的手。

    握着乾弓坤箭的柔荑隐在绣满金云纹的长袖下。

    十几名羽林军气势汹汹地冲进殿来,将早已惊惶失措的喜理与一干宫侍全部押了出去。郭延忠放下刀。颜初静款款而行,花明观跟在她后面,一脚跨出门槛的时候,突然很欠扁地开了口:“喂,这毒你解得了不?”

    颜初静懒得理他,冷眸一扫,奉天殿内外皆是羽林军的人马。

    走了数十步,将至偏殿时,花明观忽然闪到颜初静身前,双眸炯炯:“神农氏传承了近千年,不会连醉生梦死也不晓得罢?”

    正殿里,只余下两人。

    皇帝五指握拳,狠捶榻沿,尾指上的龙纹玉戒刹时碎裂,一分为二,跌落在地,与石板相击,其音清脆。

    掌骨欲裂之痛唤回了些许神智,皇帝哈哈大笑:“朕乃蟠龙命格!你是什么?你不过是负屃!你凭什么与朕争!?”

    幸王走到榻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皇帝,唇角擒起一丝诡异的微笑,压低了嗓音:“本王只是要回属于本王的江山。你可记着了,本王姓刑,不姓杜。”

    皇帝浑身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

    堂堂的南陵王爷怎会与前朝帝姓扯上关系?!

    “也罢,本王就让你死个明白。”杏眸中一片深沉,再也不见往日的骄蛮天真,“你的琅儿弟弟早已不在人世,本王乃是太黎皇朝的仲王,真正的苍龙命格。你说,你凭什么与本王争?!哈哈哈哈哈……”

    胭脂谷底,六百年的蛰伏,不见天日,寂寞成灰。

    岁月漫长似无尽,终等来金蒂佛香。

    修得神通满,脱离拘魂锁。

    身份高贵,魂体孱弱的幸王,正是最适合他行夺舍之术的人选。如此瞒天过海,忍辱负重,机关算尽,天衣无缝,世人如何能看穿?

    而这南陵帝位,亦非他最终所求。笑中有泪,叹故国,何日能复!

    偏殿之中未生暖炉,颜初静独自一人坐在殿里。紫檀八足素围榻冰冷如石,她仿若未觉,凝神倾听,直至听到仲王的最后一句,才蓦地恍然大悟,暗道,难怪总觉得他身上的阴气比常人重了些,原来竟是……

    一时间,她只猜到许是仲王的阴魂霸占了幸王的躯体,却还不知这位仲王正是胭脂谷传说里的那个男主角。

    摊开手,乾弓坤箭晶红如常。颜初静有点儿疑惑,这真的是神器么?为何皇帝之死未能引起它的反应呢?这么想着,她以神念呼叫小火,打算一确定是神器就立即与他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自从知晓颜初静有孕之后,小火就隐身在旁,日夜陪着她。相对于大火的神出鬼没,小火就显得乖多了,没有她的叫唤,他通常都是窝在凤床上呼呼大睡,一点都不烦人。今日也不例外,出了皇宫,他就一直呆在凤舆里睡觉。

    小火,小火……

    等了老半天不见人来,也没个回应。

    颜初静暗地嘀咕,睡得再沉也不是这么个沉法吧?

    大火为了月流镜之事,整日奔走不停。因此,平时她轻易不会打扰他,可眼下急着想知道这件神器的真假,也管不得许多了,于是通过本命心叶与他联系。

    神念传音,三声呼唤,竟然也是毫无回应。

    她轻咬下唇,一丝不安浮上心头。

    难道……

    他们出事了?

    ————————————————————

    上部完~~~~

    【简介】

    宇宙浩淼,颜初静身具神妖血脉,从小被封印了真容与法力,以为自己不过是地球上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平凡女子。

    直至穿越到昆华大陆,她顶替了一个服毒自尽的弃妇的身份,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仙界圣典《蜜意经》,

    当她历经重重波折,回到原来的世界,却发现心爱的哥哥隐藏着伤人欲绝的秘密……

    蜜意经(下部)

    作者:镜后

    江家四少夫人在夫君迎娶新人的当夜,服毒自尽。

    与其同名的颜初静穿越至此。

    离开江家的前夜,她戴上了四少夫人的遗物,一枚黑色戒指。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她开始修炼蜜意经,踏上了一条采阳补阴的修真大道。

    光阴似箭。

    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回到兄长们的身边,颜初静锲而不舍地寻觅着时空的穿越之道。一路漂泊,爱恨情仇,她始终谨守本心,最后得到数位男子的情谊与帮助,集齐四大神器,开启了悯荫神境……

    天命现

    后来,嬗司问她为何不将迦坔留下。

    她说,因为他爱的神农杳只是一个虚象。当真实与虚幻并存时,她的选择,左是伤,右是痛。惟有沉默。

    浅淡日光随着朱铜大门敞开而投洒入殿,葛玉繁花纹地砖折射出朵朵瑰丽的青金光晕。来人一身银铠,右手按在腰畔的殷朱色鲨皮刀柄上,背光行来,暗红战袍被料峭春风吹得紧贴于身,勾勒了魁梧健壮的轮廓。浅浅风尘带沧桑,两鬓含霜华,正是一别数月的秦可久。

    颜初静的意外只持续了片刻。往日里看不穿的草灰蛇线,如今在心中连成一片,画未完整,其意已显。

    她凝望着他的眸,缓缓起身:“将军可是与幸王里应外合?”

    秦可久颌首,目光中隐藏着不容置疑的深情。

    “杳儿,随我走罢。”

    “去哪?”

    秦可久按捺着拥她入怀的冲动,伸手轻轻地握住她的肩:“山长水远,秦关风沙烈,比不得凤京繁华……”

    言未尽,只因心底哽着难以释怀的疑虑。

    这四个月以来,他人虽不在京,但有关于她独占帝宠,身怀龙裔等事,却是知之甚详。嫉恨如同挥之不去的毒蛇,不时噬咬他的心。奔走四方,调兵遣将,秘密布局,他所做的一切,不仅是为家族谋求出路,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与她再续前缘,长相厮守。然而,此刻重逢,亲眼目睹她肌润气和,清艳胜昔,可想而知皇上确实对她宠爱有加。俗语道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禁自问,她与皇上朝夕相处,可曾动心?事到如今,是否还愿意与他比翼双飞?

    颜初静微微摇头。且不说她这天凰命格是真或假,单凭怀有帝裔这一点,那个老谋深算的仲王就不可能放过她。

    “幸王岂会任我随你离京。”

    秦可久道:“幸王殿下一诺千金,许你我远走高飞,永不回京。”

    颜初静怔了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身为定国大将军,又是定国公的嫡孙,怎可能永不回京?!除非……除非他放弃继承爵位,自此守疆不离……

    “将军不可如此。”唇角噙起一丝苦笑,她退后一步,坐回榻上,“不值得的。”

    秦可久心中一紧,不由得蹲下身,与她平视相对。

    “此去海阔天空,值得。”

    皇帝出宫祭天,身边定然有皇家密卫与修真者在暗中保护。仲王买通花明观下毒,这般轻易得手,极可能是早已取得神殿的支持。

    颜初静想到大火一再叮咛过她在怀孕期间莫要妄动真元与人动武,心知眼下随秦可久离开凤京是再好不过的机会,免得施展隐身术时,万一被高人看穿破绽,徒惹麻烦。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亏欠其情,心里着实有些不安。而且,她并不认为仲王真的会信守诺言,让秦可久带她走,看来也惟有见机行事。

    稍顷,她卸下全身礼服宫饰,换上秦可久带来的平民衣裳,外罩一件春水纹连帽披风。

    两人从奉天殿的后门出去。

    亲兵牵过一匹浑身毛发殷红,双瞳炯炯,四肢健实的骏马。秦可久亲自扶颜初静坐上一辆素帘马车,而后跃马持缰,领着千名秦家兵,穿过葱茏山路,直奔官道。

    春风犹寒,拂面生凉。

    队伍行了将近一个时辰后,忽然停下。

    青石铺就的官道,平坦宽敞,落杏片片为红缀。一边是铠甲鲜明、军容严整的千名骑兵,一边是白衣单人,青丝如水,漫流于地。

    朝廷里见过天命神官的人寥寥无几,秦可久却是其中一个。

    他的出现,目的无疑是为车中女子。

    秦可久下马行礼,心生不详之感。天命神官遥望队伍中央的素帘马车,目光未曾在秦可久身上停留片刻。

    “留下神器与孩子,你自可离去。”他开口,声音淡然,一如掠过远山悠水的风,不温不凉,无视距离的阻隔,飘至颜初静的耳边,清清楚楚。

    而颜初静的回应只有一个字。

    不。

    她已认出前方这股强大浩邈的气息正是自己当日在天命殿测字时隐约感受到的,自知修为远远不及此人,不禁手按于腹……

    孩子未成形,生命波动仍然很微小,母体一旦受损,对其伤害极大,说不定胎失所系,随时有小产之危。

    虽然一开始颜初静并不期待这个小生命的到来,但自从那夜答应大火与小火一起疼爱孩子,她就放宽了心怀,认认真真地孕育胎儿。两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倾注了多少心血,如何数得清。旦有一丝希望,她也不愿亲身冒险,奈何神念呼唤,大火他们始终毫无反应。担心之余,她决意一搏,是生或死,总要尽力而为,岂能任人摆布!

    当下,颜初静运转真元,祭出飞剑,隐身于虚空之中。

    飞剑破帘而出。

    周围的骑兵忽见一道银白闪出马车,疾如流星,转瞬消失眼前,不禁吃了一惊。

    秦可久耳闻背后骚动,转身望去。

    素白锦帘随风飘舞着破碎,车内空无一人。

    数里之远,嘉羽县的郊外,江水碧如翠带,绕过荒野,流往近郊良田。

    江边,野草无序自长,绿意深浅不一。

    一个身穿富字纹大红袄,发结双环喜髻,年约三四岁,长得雪白可爱的女娃娃虚浮于半空中,挡住了颜初静的去路。

    “我有一堆积木,八彩齐全了,说什么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巽为风,艮为山,兑为泽,坎为水,离为火,听着晕不?看到的都不是真的。你过不去,生死不由你,不如留下来陪我玩啊,积木可好玩了……”

    女娃娃双手捧着个三角黑盒,稚嫩的嗓音反复吟唱一段奇怪又别扭的歌词。

    六十四块色彩斑斓,形状各异的积木夹带着柔和霞光,骤然从黑盒子里迸射而出,散向四面八方。积木迎风渐涨,竟由三寸宽长化成三人高,围绕在颜初静的四周,旋转不止,如同一圈连绵不绝的巨墙。

    空气开始变得混乱不堪。

    江水寂寂,原本在浅水间嬉戏的游鱼浮虾皆沉到了深处。

    岸边的青鸟扑哧着翅膀,惶惶然飞远。

    如此时机,如此人物,如此手段,想来不是天命殿就是神殿的安排。如此阵仗若仅为她腹中胎儿,未免显得有些小题大做。那么,只有一个可能,皇帝交给她的乾弓坤箭是真的。神器护国,他们当然不会任她取走。

    恶战在即,她冷观四方动静,懒得废话。

    幻灭诀,能够看破世间一切虚幻之象,效果取决于施展者的修为高低,乃是蜜意经中一个非常实用的初级法术。颜初静幽眸莹莹,仿佛盈着一层淡淡雪光,目及之处,但见八彩积木的内部布满了金光闪烁的玄奇符篆。

    对于阵法之道,她不过是略知一二,着实难解其中奥妙,于是当机立断地选择了一个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只要毁掉阵器,阵型自然不攻而破。

    颜初静手拈法诀,足下飞剑霎时爆出寸许长的银芒,呼啸着朝她前方一块深蓝色的圆形积木刺去。

    剑芒利,一击即中,入木五分。

    女娃娃操纵着八彩积木,心神相连,受此一刺之后,雪白小脸上闪过一丝隐晦不明的蓝光,随即张开粉红樱唇,喷出一粒月白色的小珠子。白珠在半空中滴溜溜地转了一圈,然后飞向深蓝积木,径直嵌入积木内部。

    未几,飞剑一阵微微颤抖,刺入积木的那部分被一股冰冷的力量步步紧逼,渐渐倒退出来。颜初静咬了咬牙,正要给飞剑加注真元,却听见天命神官的声音由远而近。

    今生断

    古老神秘的咒语响荡一方,蔚蓝的天色霎时暗淡下来,狂风呼啸,乌云翻卷,枝叶婆娑欲癫,野草折腰难直。

    深蓝积木的表面骤然浮现出一片璀璨耀目的金色符纹,将飞剑的光芒彻底淹没。

    不过片刻,飞剑发出一阵颤然嗡鸣,如遭重创,倒射出积木。

    颜初静面色微变,右手捏诀招回飞剑,左手同时从如意荷包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白玉小瓶,吞下一颗补元丹。

    感觉到体内的真元充盈至极,她腾空飞起,毫不犹豫地祭出镇魂绫。这次,镇魂绫化成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随风漫舞,飘向女娃娃。

    女娃娃站在八彩积木阵外,好奇地盯着白莲,不躲不避,似乎完全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在她的身后,天命神官停下了咒语,抬手挥出一件淡黄色的峰纹玺状灵器。

    八彩积木犹自旋转,眩目乱神。

    黄玺飞入阵内,变成一座千丈高的黄山,压向白莲。

    颜初静毕竟从未与人真正斗过法,经验与战技皆浅薄得犹如白纸,眼见形势不妙,一时间进退两难。

    不料,半空中兀地轰然一声巨响,白莲竟径自冲破黄玺幻化的黄山,狠狠地撞上一块墨黑色的工形积木。顿时,几条深达数丈的裂缝出现在积木上。内部金符尽碎,积木晃荡几下,四分五裂。整座阵为之一滞。

    天命神官目光微凝,望着那朵洁白无瑕的莲花,若有所思。

    颜初静趁机闪出阵外,一边收回镇魂绫作护身之用,一边将真元如缺堤洪水一般倾注到足下飞剑之中。

    飞剑光芒大放,载着她瞬息间已飞出百里。然而,三颗补元丹入口,还来不及炼化丹力,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量破空而来,颜初静避之不及,纵有镇魂绫保护,亦禁不住血气翻腾,当即身不由己地倒飞百里,被天命神官硬生生地逼回原地,跌落到草丛中。

    明明是午后时分,天地却昏沉如死寂深夜。

    黑暗中,一个圆如满月的巨盘冉冉升腾,盘中倒立着一个晶莹无色的大宝瓶。煌煌光华从瓶口倾泻出来,照在颜初静身上,令她觉得浑身暖洋洋,说不出的舒服。

    恍惚片刻,她警觉过来,只见天命神官虚立半空,白衣翩蹮,千丈青丝随风飞扬,修长十指疾划法印。

    “不应来此间,轮回六道里,转!”

    随着他这一声轻喝,空中的莹白巨盘疾速转动起来,爆发出堪比炎夏午阳的灿烂光辉。宝瓶的光华在刹那间凝聚成束,夹着来自冥界的森然气息,几如实质一般,穿透了镇魂绫的防护,也洞穿了颜初静的腹部。

    鲜血喷薄,染红素衣。

    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痛楚,什么是撕心裂肺的绝望,是身体深处突兀的空洞。生命的流失,不容挽回……

    马蹄嗒嗒,震动大地,一声“住手”,太迟。

    黄玺所化的高山从天而降。

    地面上,颜初静倒在血泊中,被宝瓶之光笼罩着,动弹不得。

    此山一旦落地,她必将粉身碎骨!循迹赶来的秦可久骇然若狂,瞋目裂眦,拔出魑离刀,运转全身内力,飞身向前。

    八尺男儿身对上千丈高山,渺小如蝼蚁。然而,秦可久既能得到神器的认可,又岂会是泛泛之辈?尽管他不曾入道修炼,即使倾尽内力也发挥不了魑离刀千分之一的威力,但他仍然拥有一击碎天的力量,否则皇帝也不会对他心存忌惮。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秦可久双手握刀柄,古铜色的皮肤变得通红一片,满头黑发褪尽光泽,死白似灰,仿佛从壮年时期一下子跨越至枯朽之岁……

    而这把饱含着无尽杀意的魑离刀在吸完他的精血之后,乌光大盛,凛凛刀身猛然一分为四,分别砍向黄玺与天命神官。同时,无数黑雾破虚而出,犹如沉沦狱海千万年的幽魂获得了暂时的解放,张牙舞爪,血腥冲天,威煞鬼神。

    一招。

    仅仅一招。

    高山崩裂黄玺碎,天地失色,惊雷轰鸣。

    灵器毁,天命神官心神受创,面色青白,两道修眉微微蹙起,神色不复淡然。急速飘闪的身形险险避过那森冷刀锋,却躲不过魑离刀灵的磅礴威压,就连身上的以千年蛟蚕丝炼制的雪白法衣也皱起了层层灰色涟漪,缕缕森冷透衣侵骨。

    女娃娃收起八彩积木,飞到他身边,晶亮双目一闪一闪:“主人受伤了。”

    天命神官扬袖收回轮回宝盘,低首瞥了颜初静一眼,轻叹无声。

    “走吧。”

    女娃娃愣了一下,抱紧黑盒子,跟上他。

    一击之后,黑雾渐渐消散,四片魑离刀身复合为一,缓缓飘到秦可久的身旁。

    春阳怯怯地从乌云里露出小半张脸。

    狂风渐歇。

    满地落花色犹鲜,无奈姿已败。

    秦可久跪在草丛里,颤抖着手,解开铠甲,使劲撕下内里大片单衣,想为颜初静止血包扎。

    灰白的长发垂落在她身上,沾染了丝丝殷红。迟缓笨拙的动作预示了什么,苍老如耄耋老翁的面容已说明了一切——

    他以生命为代价,透支潜力,换得魑离刀的惊天一击。

    八尺之躯只余枯萎,倒下之时,尘烟漫漫。

    “将军……”

    颜初静真元溃散,浑身剧痛无比,虚弱得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泪水温热,涌出眼眶,划过太阳穴,留下冰冷的恸意。

    秦可久用尽最后一分力气,将魑离刀收入鞘中,然后塞到她手里:“拿着它,杳儿,它能替我保护你。”

    颜初静泪如泉涌,道不出拒绝之言,但觉手中的刀仿有万斤重,压得人心碎。

    “杳儿,别……”

    最后一个哭字,默默湮灭。

    心跳止。

    涣散的目光终究不再聚,死亡的阴影覆盖在他眉宇间,难掩不瞑之意。

    杳儿,我说过,我的命,我的下半辈子,都是你的。

    想保护你一生一世。

    不让你有泪。

    只恨苍天不允,今生短聚,惟盼来世。

    有一人,煞气惊魂使,冥王下令不拘,任之守于奈何桥畔。等等等,昼夜同,千百年,不见伊人来。

    直至忘川河断,前尘旧梦,真耶?假耶……

    醒香果

    昆华历七三零八年,二月,南陵帝杜晏昶于奉天殿喜蒙仙召,含笑归天,临去前留下遗诏,传位与幸王。

    此番皇位更迭,因先有天命殿赞祝,后得神殿默允,故而文武百官虽不看好体质羸弱的幸王,但亦不敢狂言妄意。

    朝廷动荡之势仅持续了半个月。

    葬礼毕,新皇登基,尊天凰贵妃神农杳为太妃,并敕谕天下,凡执医令者免赋三年,各地医堂皆可招收女药童入学,资质绝佳者许考医士令,坐堂应诊。圣旨颁下后,举国轰动,喜极而泣之人数不胜数,反对之声也纷然而起。有人赞颂新皇英明,有人埋怨太妃惑主,更有人猜测神农氏一族是否有意加入南陵,重掌圣医令……

    世事纷扰,光阴飞逝,三月煦风拂过大江南北,带来盎然春意,转眼又见桃花红。

    对于大多数老百姓而言,只要风调雨顺,没有横征苛役,谁当皇帝都一样。而有些远离繁华县城,住在偏僻山区里的人家甚至还不晓得新皇新政。

    譬如麦家村。

    这个坐落在西凤州东北部的小山村,十几户人口,依傍着大山,家家以打猎为生。时下太平,猎户们早出晚归,每月十五,由三四名身手最矫健的壮汉结伴出山,将村里处理好的野味皮毛等带到最近的小集市,换取米面盐醋及日常用物。除此以外,他们与外界几无联系,只图个暖衣饱食,日子过得也还算自在。

    大山深处驻有猛兽,猎户们轻易不敢涉足其中,生恐招来杀身之祸,一般只在外围打些麋鹿花貂野猪等。

    而村里的孩子通常长到六七岁,便会跟随大人上山学习猎术。正所谓出生牛犊不怕虎,这天,年仅十一岁的麦四勇瞒着大人,带头深入大山捕猎。后面两个身板壮实的小家伙,一个年近十二岁,小名二福;另一个九岁,名叫六平。都是听说了青牙峡有千金狸,耐不住好奇,又想争笔横财才跟来的。

    千金狸贵在其瞳,入药能治天生复视之症,是一种十分名贵罕见的药材。

    这三个小家伙背弓执刀,进入青牙峡没多久就发现了一只毛皮纯白的千金狸,兴奋之下,三箭未中,紧追不舍,不知不觉跑进了狼群的地盘。数十只黑狼围过来,三人吓得浑身发抖,这才明白大人们为何总是耳提面命,叮嘱他们千万不要靠近深山。

    年纪最小的麦六平机灵过人,率先爬上树。麦二福反应稍迟,结果被狼咬断了左脚,痛得眼泪直飙,几欲昏厥。麦四勇惊怒交加,使尽全身力气将麦二福拉到树顶,麦六平赶紧掏出随身携带的药膏给他敷上。

    黑狼在树下流连不散,时而仰首咆哮,声震四野。

    僵持,僵持。

    夕阳西沉,晚风渐寒。麦二福伤口疼得厉害,趴在树干上,一动不动。麦四勇与麦六平啃着干粮,食不知味。

    半个时辰后,狼群终于散了大半,只剩下寥寥几只在附近徘徊。

    麦四勇越等越心慌,害怕再拖下去,二福的脚真的会废掉,于是决定自己回去搬救兵,让六平呆在这里照顾二福。

    此处树密,枝干交连,麦四勇身手灵敏,借着月光,小心翼翼地从树冠间攀爬出林。确定四周无狼之后,他辨好方向,下了树,撒腿就往山外跑,可惜运气太差,临近峡口,竟撞上一只成年花斑虎。

    老虎扑面而来,犹如小山压顶。麦四勇啊的一声惊叫,挥刀扔向老虎,拼命逃跑。奈何他人小腿短,又未学过轻功,哪里是老虎的对手,眼看着就要丧命于虎口,忽然一片冽冽寒光闪过,老虎轰然倒下,颈间鲜血汩汩如泉涌。

    跌坐在乱草丛里的麦四勇惊魂不定,大口喘气。

    不远处,一个白衣男子收剑入腰。

    麦四勇见他要走,急忙爬起来,跑过去。他想拜托此人帮忙把林子里的两个伙伴救出来,只是话到嘴边,舌头突然打起结来。

    “神、神仙?!”

    山霭渺漫,虚淡月色洒在白衣男子身上,映出那清俊无瑕的眉目,脱尘如天人。

    孩子离队失踪,麦家村的汉子在大山外围苦苦寻觅,找了大半夜,才在接近青牙峡的地方碰上那三个狼狈不堪的小家伙。

    麦四勇将他们带到老虎断气之处。

    这十几个汉子皆是经验老道的猎人,一看老虎身上的致命伤,倒抽一口冷气,立马明白屠虎之人定然是武艺绝顶之辈,而麦四勇却坚信自己遇上了神仙。

    整头虎皮几近完整无损,还有虎肉虎骨虎鞭等等,拿到镇上去卖,起码价值千两白银。大家又惊又喜,从四勇口中确定了那位高人无意来收拾这些虎宝,便兴高采烈地抬虎下山。

    当天夜里,麦四勇吃了老爹一顿竹鞭炒肉,屁股开花。往后好几日,他趴在床上养伤,做梦也想着求神仙收自己为徒。

    至此之后,每天上山打猎,麦四勇总是想法子往青牙峡边上兜一圈,盼望着能再遇神仙。猎人们晓得他心意,虽觉机会渺茫,但也不时勉励他几句,心想这娃子若能学得那位高人的一招半式,指不定将来会出人头地,总比当一辈子的猎户强。

    日复一日。

    五月下旬的一个细雨天,满月潭边,水乳花开,白衣男子剪花入篓,神情专注,仿佛未曾察觉有人渐渐步近。

    待到白衣男子提篓起身,麦四勇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嘭嘭嘭,先叩了几个响头,然后道出自己的请求。

    白衣男子听罢,只字未语,足动影移,瞬间远去,遥不可及。

    麦四勇很是失望,却不气馁,想着神仙既然住在这大山里,自己总有机会再见到他的。学武要有恒心,拜师则要有诚心,这是老爹说的。

    过了约莫半个月,麦四勇终于在满月潭边再次遇见那白衣男子。这回,他早有准备,很快就把自己翻山越岭,辛苦采集的各色水乳花以及其他一些十分罕见的草药全部捧出来。白衣男子见他如此举动,似有所触,便留下了一句话。

    下山时,麦四勇背着草篓,提着野兔山鸡,问老爹何处有醒香果。

    四勇爹吃了一惊,反问他打哪听来这名字。

    麦四勇难掩兴奋地说道:“神仙说的,只要我能找到醒香果,他就传我杀虎的本领!”

    回到村子后,四勇爹放下猎物,直奔村长家。

    村长听完四勇爹的来意,沉思许久,最终还是将祖上珍藏的唯一一颗醒香果取了出来:“咱们这一支没落多年,归根究底,只怪天祸无情,毁了祖宗留下的秘籍。如今四勇有此奇遇,倘若真能得到高人传授,学回真本事,这醒香果……”

    “也算是物有所值。”村长叹了口气,将一碧玉雕刻的小盒递与四勇爹。

    七日后,村里十几个猎人陪同麦四勇,一起来到满月潭。等了将近大半个时辰,方见一人翩然而来,果真是风姿清绝,俊若神仙中人。

    白衣男子收下玉盒,打开辨了醒香果的真伪,眸底闪过一丝诧异的喜色,想了想,便让麦四勇随他入深山修炼。

    四勇爹心中不舍,只是一想到那头老虎身上的致命伤,便觉得此人的武功实在是高深莫测,于是狠下心肠,叮嘱儿子要努力练功,不可偷懒。

    麦四勇点头应着,背起一个蓝花布包袱,心里面那种拜师学艺的兴奋盖过离家的怅惘。

    山中群峰峻秀,壁立千仞,间有细瀑流泉,巨岩澄池,景色清幽迷人。

    白衣男子拉着麦四勇的小手,行走其间,一步三丈,身法飘逸灵动,不过两刻钟便从西峰转至北峰。

    北峰高达千丈,峰顶上巨松蔽日,但有风过,松涛阵阵,此起彼伏,其韵幽茫,令人闻之顿感心旷神怡。

    松林深处,三间纯木素舍并立,门前浅草郁郁,留有数节短短树干作凳。

    右边通风处,长枝作架,晾着两件女子穿的棉裳。

    最左边的空地摆有一张长木桌,桌上铺晒着些草药。袅袅炊烟从左边的木舍飘散出来,随之弥漫的却非饭菜之香,而是淡淡的苦涩药味。

    白衣男子领着麦四勇走进右边的木舍:“你住这罢。”

    麦四勇好奇地打量着屋子里寥寥无几的摆设,只觉简洁异常,忍不住问道:“师傅,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么?”

    白衣男子微微一怔,肃容道:“你我无须师徒相称,我答应教你防身杀敌之术,这半年里,你学得了多少便是多少。”

    麦四勇扁扁嘴巴,打心眼里认定了他做师傅。

    “不叫师傅,那叫啥好?”

    “我姓江。”

    大师兄

    圣医颜叠吉生前只收了两个徒弟。

    一个是名扬凤京,清冷孤傲的江致远。

    另一个则默默无名,长年隐居深山,不闻世事。事实上,他虽拜颜叠吉为师,但最早授他医术的却是颜叠吉的妻子衣如菡。

    二十九年前,颜氏一家住在燕丹北部的某个偏僻小镇。镇子依山而建,山上白雪皑皑,经年不化。山下有一白池,池水色如融雪,用以酿酒,可令酒味变浓,烈似火烧,深得当地人的喜爱。故此镇名曰胡饮。

    年仅五岁的江致远背井离乡,跟随师傅跋山涉水,历时整整一年,才来到胡饮镇。

    当时,颜初静刚满两周岁,被一个白发少年抱在怀里,不言不语,异常安静。衣如菡指着白发少年,对江致远道:“这是你大师兄朝泷。”

    江致远很吃惊,直盯着白发少年那对毛茸茸的尖耳朵。

    衣如菡也不瞒他:“你师兄身上流有天雪狼的血脉,是我们大怀山的真勇士。”

    朝泷长得极为俊美,只是眼神太锐利,犹如首狼之目,隐藏着冷酷的凶性。即便是镇子里最勇敢的姑娘也不敢与他对视过久,唯独年幼的颜初静仿若无觉,常常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他练习拳法,听他背诵药理,从未哭闹。

    颜叠吉生性严谨,在传授两个徒弟医术时总是一丝不苟。而衣如菡喜研毒术,教学方式比较灵活多变。夫妻二人时常为了医学上的某些观点或难题争论不休,好在每次皆能床尾合。

    衣如菡原想将江致远训成个百毒不侵的强者,后来发现他无志于此,便改变主意,决定传他剑道。

    光阴荏苒,当江致远长到八岁的时候,已经能够将整部《本草纲目》倒背如流,甚至可以独自为一些身患微疾的病人开方抓药,就连素来严人律己的颜叠吉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小徒弟的医学天分远远胜于朝泷。

    那年,颜初静也开始学习药经。

    秋风将寒之际,衣如菡带朝泷上山采集一味稀世毒草,临行前交代江致远千万要记得喂他小师妹吃宁神丸。

    彼时颜叠吉远在郅高国,家里未雇仆人,江致远闭门念书。晚饭时,邻居急急敲门,说是孩子被毒蛇咬了。人命关天,江致远连忙提了药箱过去,一直忙至深夜才回家,未料却看见颜初静倒在地上,面白唇青,浑身冰冷,显然已晕厥多时。

    在江致远的记忆里,小师妹面色红润,从来未有过病痛。他也不明白师母为何不时要喂她吃安神丸。查不出病因,他只能抱着她,希望她的身子能够暖和起来,祈祷师傅师母赶快回来。

    颜初静昏迷了整整半年,醒来后没多久就随着颜氏夫妇远赴郅高。待她回到胡饮镇,江致远惊讶地发现她活泼了许多,再也不像从前那般安静得过分。

    也许是因为上回没照顾好她,心中有愧,自此之后,面对她时,江致远总是不知不觉地多了几分细心关注。

    而一向对颜初静疼爱有加的朝泷不知因何缘故竟渐渐疏远了她。

    九年之后,江致远违背师命,娶颜初静为妻。为此,朝泷下山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同门之谊几近崩裂。

    漫长的十五年,少年须发生,面目依稀旧。当江致远遭受了那一场惨无人道的牢狱之灾,心伤难愈,致使沧桑之痕悄然爬上眉眼时,朝泷却面似少年,一如当年,仿佛这万古无情的岁月独独遗忘了他。

    伐木结庐,闻松对月,饮露食果,朝泷在此山峰顶隐居已有两载。三个半月前,江致远风尘仆仆,背着个奄奄一息的美貌女子来到此处。朝泷听他道清来龙去脉便取出许多珍贵药材,帮忙熬制补品,给她调理身体。然而,直至伤口愈合,疤痕褪淡,她仍然未有苏醒的迹象。师兄弟两人对此苦思不解,多日研究,最后决定采用衣如菡遗留下来的一种古方。

    醒香果是古方中的主药之一,时下已将近绝迹。据药经记载,此药多生于山川地脉交集处,秋日开花,冬日结果,奇香无比。果实成熟后不到三刻即会落蒂,若未及时采摘,其药性大降,便失去原有价值。

    江致远曾在青牙峡底发现半株枯萎多年的醒香果。因此,当拜师心切的麦四勇把那一篓子草药摆到他面前时,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他提出那个看似苛刻的要求。没想到的是,麦家不仅保有醒香果,而且还是一颗药性完整的……

    “你带那孩子上来做什么?”朝泷皱眉问,毫不掩饰心中的不满。

    江致远道:“两年后,太黎神宫之行凶险莫测,你我倘若不幸丧命其中,岂不是断了师门的传承?”

    朝泷默然片刻,道:“小静呢?”

    “我想送她去神农境。”江致远低声道,“天下将乱,唯有世外之地存净土。”

    “你如今才舍得,未免太迟了。”朝泷冷哼一声,随手抓起桌上一颗桃子形状的蓝色果子塞进嘴里,略嚼几口便连肉带核吞下肚。

    江致远神色淡淡:“若非师兄一直隐瞒天凰之事,我们大可隐姓埋名,避世而居,又如何会落入他人算计之中?”

    “师傅本将小静许配与萧潋之,你道是为何?!”朝泷不辩反问。

    江致远低眸不语,伸手试了试药碗的温度,感觉里面的汤药已晾得差不多,于是端起碗,走出门去。

    三间木舍,左右两间分别是厨室与卧室,而正中那间对于麦四勇而言则是个禁地。尽管他心里好奇得紧,却始终不敢靠近。因为江致远说了,不准他踏近那儿半步,否则就把他扔下山去。

    不论学习哪门武功,都必须先练好基本功。

    扎马步,简单枯燥,但颇能锻炼人的毅力与耐性。

    麦四勇自小跟着老爹满山跑,体力不差,只是年少好动,这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哪怕有松树作荫,山风阵阵,也累得他汗流浃背。

    上午扎马步,下午砍大树,晚上背药经。一天的时间,除了吃饭、如厕、睡觉之外,没有漏出多余的空闲。

    这种充实又累人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麦四勇渐渐体会到自身逐步变强的变化,有了信心,自然不再暗自苦闷害怕学不到师傅的本事。

    七月炎夏,日光灿烂,松林中满地光斑亮似碎金。

    麦四勇挥舞着一把丈许长的斧头,一下一下,不停地往一根两人合抱粗的大树干砍去。无数条深浅不一的裂口纵横在树干上,纪录着他每次运用力量之势是优或劣。

    山风簌簌,起伏如乐。

    每砍半个时辰,歇息半刻钟,席地而坐,咕噜噜地大口喝着甘甜的山泉,感受这格外畅快的通体清凉,便是麦四勇在习武当中的享受之一。

    忽然,前方木舍之处红光大放,仿佛弥漫了半边天。麦四勇正仰头喝水,看得分明,不禁吓了一大跳,立即抓起斧头跑回去。

    红光艳如鲜血,从正中那间木舍爆发出来,隐隐含着一股幽幽的甜香,令人闻之欲醉欲痴。

    跑到门前的麦四勇神差鬼遣地推开了这扇自己从来不敢靠近的门。

    这一刻,他全然忘却了江致远的警告。

    真相么

    面对伤痛时,与其责问上苍不公,不如反省自身。

    红光尽头,灵雾袅袅,一朵晶莹剔透的血莲盛放于虚空之中。

    麦四勇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

    错觉么?

    血莲绽放不过弹指。

    他抬手使劲地揉了揉眼,再定睛,哪里有什么血莲?!然而,红光消散后,现出了木床上的人影。

    “出去!”朝泷低喝一声,扬袖拂门。

    冰冷掌风袭来,麦四勇倒退十几步,跌落在门外的空草地上,毫不知痛,目光中透着一种傻愣愣的痴迷。

    他原以为师傅是这世上最好看的人,想不到……

    在那场不见硝烟的皇权争斗中,颜初静如愿得到魑离刀与乾弓坤箭,却失去了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子,失去了一个真心真意爱护她的男子。

    将近半年的沉睡,她的灵魂徘徊于一片瑰丽宁寂的紫色花海里。

    那是紫玉佩的须弥天地。

    当初颜初静在云思岛与连尊重逢时,本想将紫玉佩还给他,连尊却执意相赠。未曾想她这回遇险,真元溃散,昏沉中不知怎地又进入了紫花海。

    花海无音,无日月,无风雨。

    光阴静止。

    而她的愤恨与哀伤日渐沉淀,如同血色尘埃,黏附在心脏之间,血液冲刷不去,直至睁开双眸的那一瞬,又再鲜明如初。

    掌心轻轻贴上平坦的小腹。

    空洞的感觉并非意识作祟,那个幼小的生命确实不存在了。

    “还疼么?”朝泷留意到她的动作,随手将药碗搁到床边的矮几上,而后拉过一张疏背空纹木椅坐下。

    窗帘低垂,屋中光线微暗,反衬得他一头长发白如雪,双眸深邃似渊。记忆交错,目光定于那双毛茸茸的尖耳朵,颜初静怔了半晌,开口:“你是谁?”

    朝泷眸光微闪,似乎想起了些什么。

    “小静连师兄也不认了么?”

    颜初静反手撑床,慢慢坐起来。

    朝泷离座扶她。

    她仰起头,在他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眉目,妩媚清艳,与昔日那个颜氏的清秀疏淡毫无相似之处。

    真元溃散后,敛神诀无以为续,自然会显露出原本的模样。

    他凭什么认定她是颜氏?

    很久以前,朝泷的身上就烙下了印记,一个连同灵魂亦尽属于颜初静的印记。这是他的选择,不可反悔,没有退路。只是世人不知,包括他的师傅颜叠吉。

    四目相对。

    女子幽谧冷淡的眼神仿佛与多年前那个安静得过分的女童的目光重叠在一起,让他莫名心软,低下了头,一个轻吻落于她的额心。

    啪!

    颜初静的反应不慢,只可惜力道稍显不足,五指红印在朝泷的面颊上仅仅停留了片刻便淡了下去。

    她继承了颜氏遗下的记忆,知道这个面目年轻如少年的男子是颜氏的师兄,也知道他们小时候有过这般表示亲密的温情动作。然而,她并不认为恢复原貌的自己还与颜氏有何相似,更不愿意让他随意亲热。

    朝泷挨了她这一耳光,眼神黯了黯:“你还在生师兄的气么?”

    “我不是你的师妹。”

    朝泷闻言苦笑:“也对,天凰幻生,你如今仙体初成,不再是以前的小静了。”

    “天凰幻生?”颜初静心念微动,不禁问道,“什么意思?”

    朝泷侧身端起药碗:“药凉了,喝了再说。”

    颜初静闻味辨药,当下有些意外,这碗汤药所用的药材大部分灵气十足,人间罕见,也不晓得他从何处弄来这些,只是随即想起他的出身,便也释然了。

    汤药里含着养气清神之效。

    她接过,一饮而尽。

    “小静?!”

    随着这一声饱含惊喜的呼叫,一抹修长白影闪入屋内。

    颜初静动作微微一僵,看清来人的同时,几乎要脱口而出——见鬼了!怎么他们都以为她是颜氏呢?

    江致远站在床边,目光有些犹豫,好像不知该如何面对她似的。朝泷见状,唇角浅扬,似笑非笑,不待他开口,便对颜初静说道:“据传天凰在蜕变之前,姿与凡人无异,只有得到隐龙之气才会脱茧重生。师傅把你许配萧潋之,正是因此缘故。只是师弟当年不知内情,你嫁与他,不仅错过了隐龙的纯阳之元,也错过了幻生仙体的时机。”

    “萧潋之是隐龙?”

    朝泷点头:“六年前,你与隐龙重逢,虽然仙缘再现,但也变生了双劫。好在如今劫数已过,只待通过神宫之试,就可以重幻仙体,再登无上之道了。”

    颜初静听罢,久久不语。

    朝泷所言,听来句句符实,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过于笼统。

    按他如此说法,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竟是理所当然之事,那么,他是否知道这具身体里的灵魂早已换了人?难道灵魂的差异对这天凰命格没有影响么?

    “师兄,你要小静去太黎神宫?”

    江致远在旁听见朝泷提起萧潋之时便冷了脸色,想到她与那个人的暧昧,心里头就像有把火在烧,火辣辣的痛。

    太黎神宫每三十年现世一回,届时,身为青洛宗少宗主的萧潋之必定前往参与神宫之试。师兄带她去,岂不是让他们二人有机会旧情复燃么?!

    朝泷睨了他一眼,唇角笑意依在,只是隐隐多了一丝无奈。

    “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

    醒悟罢

    颜初静听朝泷提及太黎神宫,不禁想起之前与大火的约定。她原本就已决定参与神宫考验,争取获得九晶仙甲,只因在星际传送途中万一遇上时空飓风,身上若无仙级防御法宝,多半会被卷入其中,尸骨无存。

    炎夏多雨,明明天空还晴着,却有雨水泼下,哗啦啦的一阵,打湿窗台,顿时有丝丝凉意漏进屋子。

    门外空地上搭有棚子,朝泷唤来犹自发呆的麦四勇,赶在雨急之前收拾好正在晾晒的药材。屋里余下颜初静与江致远。两人沉默不言,气氛甚是压抑。过了好一会,颜初静才开口问他:“我躺了多久?”

    “半年。”江致远背对着她,语气平平,带着点刻意的冷淡。

    颜初静心中一沉,不由自主地抬手轻拈耳垂,里面那股隐晦深沉的力量让她确定大火留下的本命心叶还在。

    大火……

    她微阖双眸,神念呼唤,等了许久,依然未有回应。

    过云雨来去匆匆,仿佛特意自远方送来几许清凉,便转向赶赴他乡。

    肩背忽地一暖,颜初静睁开眼。

    江致远随即退后一步,若无其事地拿起矮几上的空药碗,转身走出门去,一贯的清冷神色将他心底的矛盾掩饰得天衣无缝。

    那日,他一路悄悄尾随秦家军,打算寻个机会带她远走他乡,怎想到竟亲眼目睹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之战。

    宝盘轮回光,玺化千丈山,魑离出鞘,四鬼哭号,万魂冲天……

    他僵立在远处,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天威之下,众生如蝼蚁。难怪自古以来,人间帝王纵然权掌天下亦不敢得罪那些修仙者。

    赶在秦家军到来之前,他背起她,施展轻功,穿行郊野,一路疾奔,直至入县,内力无以为继才停下租借马车,奔赴此山。

    关于天凰命格的传说由来,世说纷纭,版本不一,但其中幻生仙体这一点却是相同的。因此,当颜初静真元散尽,显露出原本的容貌时,江致远诧异之余倒也能接受,只不过每每思及她入宫为妃一事,他始终不解她既然已入仙道,为何还要回京自投罗网?!

    当初放她离去,他从未后悔过,只因他坚信当太黎神宫重现人间之后,自己必然能够冲破重重难关,求得灵丹,突破后天之境。只要进入先天之境,他就有机会修炼仙剑心诀,问道长生,终有一日能与她再续前缘。

    幸王登基,明面上封她为太妃,暗地里却似乎无意接她回宫。江致远猜不透内中缘故,只知杜晏昶已归天,心里虽然对她失贞之事无法释怀,但也无可奈何。想起昔日夫妻恩爱时,她对自己一心一意,到如今相对无语,几成陌路,不禁自问当日的决定究竟是对或错……

    门扉开合间,淡淡松香伴随着山风飘入屋,吹散幽香几缕。

    目光定在肩上的水白薄衫,半晌,她无声苦笑。

    事已至此,既然他们皆无恶意,她也无须再否认身份了,毕竟谎言说多了,终难自圆,还是坦荡荡的来得自在些。

    昏睡半年,筋骨肌肉多少有些僵硬之感,颜初静穿好绣鞋,下床活动了一下手脚。不知为何,体内真元全无,只剩下寥寥几丝真气,好在丹田里那朵由阴阳真元凝炼而成的血红花蕾非但不曾溃散,反而比她受伤之前显得更加饱满,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略一感应,她便知此地灵气稀薄若无,要想立即恢复真元只有服用补元丹。

    各种丹药一直放在如意荷包里。

    她仅着单衣,那荷包自然不在身上,床枕被褥间也无。

    屋里家什简单素洁,一眼望去,只有墙角的原木立柜可装衣饰琐物。柜子无锁,她打开柜门,一股寒气扑面,一把殷朱色鲨皮鞘长刀直映眼帘。

    魑离刀!

    那红似黑血般的刀鞘暗沉无光,却刺痛了她的眼。

    手指颤抖。

    刀柄冰冷如霜。

    他说,它能替我保护你。

    ……

    悔恨化作无形的手,死死地攥着心脏。恸至深处,不能忘却那双渐渐失去神采的眼眸,曾经为她饱含深情,至死难瞑目。

    如果光阴逆流,她定然不会接受他的情意。

    只是没有如果。

    注定了辜负。

    唯一能做的只有用敌人的鲜血来祭奠。

    弱肉强食,她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然而彼时有大火与小火守护,日久之下,难免心生依赖。后果如何?这血淋淋的教训,却要以生命作为代价换来,让她看清了自己的不足与失败。

    有些理由或许不过是借口。

    泪水从来无法冲淡悲伤,惟有自强不息,拥有绝对的实力,才能够在这个变幻莫测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血债血偿,快意恩仇。

    否则,攀附外力,即便长生不老,也难以逍遥。

    如意荷包躺在一叠衣物旁,光滑柔白,正面所绣的碧水红莲鲜色如昔。

    她耗费了一丝真气,打开荷包。

    药材、丹药、灵酒、灵石、符宝、千霞珠、乾弓坤箭……

    无一缺失。

    天命神官为何没有取走神器?颜初静凝神回想,当时自己身受重创,已无反击之力,秦可久也是强弩之末……她反复思度,始终未明其因,只好暂且作罢,从中拿出一瓶补元丹与一颗传讯专用的千霞珠。

    颜初静吞下两颗补元丹,盘坐在床,消化药力。一刻钟后,药效尽显,全身经脉皆得滋润,如浸灵泉,舒坦不已,渐渐恢复了五成真元。

    随后,她将欲言之语以神念刻进千霞珠内,又输入些许真元。原本莹莹流彩的千霞珠顿时光芒大盛,在她掌心上盘旋了一圈便飞出窗外,如同一道流光,几息间就已消失于天际。

    陵云曾经说过,大火与小火天赋异禀,十万年的修炼,修为直逼上界妖将,人间难遇对手。尽管如此,颜初静依然有些担心,倘若无甚意外,他们怎会无缘无故地失踪了半年之久?就连她濒临绝境之际也不曾出现……

    颜初静在这里认识的朋友不多,事到如今,真能帮得上忙的也许只有连尊与陵云,故而她将千霞珠传回云思岛,等待他们的回应。

    雨过之后,日渐西斜,晚霞艳如金锦虹缎,铺陈于苍苍松林外,分外妖娆。

    朝泷亲自下厨,煮了一大盅黄精山茯粥。

    江致远则把麦四勇打回来的红冠鹌鹑剥洗干净,塞入山参朱枣当归等几味补血益气的药材,就火炙烤,切片装碟。

    晚饭时,师兄弟两人在正屋里摆上碗箸,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地往颜初静的碗里加菜。颜初静仙体初成,本已无须进食五谷杂粮,只不过她修炼日短,不似有些清心寡欲的修士早已戒除口腹之欲,加上这百年黄精确有益气培神之效,聊胜于无,便吃了一盅粥及几片鹌鹑肉。

    席间,朝泷见她食不语,嚼无声,文静优雅,不由得多了几分欢喜。而江致远冷眼旁观,越发觉得她眉目陌生,神态举止也无一似从前,心中茫然若失。

    麦四勇独自呆在右屋,就着一只烤鹌鹑和一碟炒野菇,扒了两大碗米饭,填饱肚子后,洗碗擦碟,收拾药材,最后挑亮灯芯,开始背药经。

    背了大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才记住了一页内容,麦四勇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那本寸许厚的药经,开门走到水缸边,舀水泼脸,借着清水的凉意醒了醒神。他平日记性颇好,自觉背书也不是什么难事,但今日自从不小心撞见了那神仙般的人影之后,这脑袋瓜子就恍恍惚惚的,好像做啥事都不来劲。

    上山之前,江致远早已对他言明自己不是什么神仙。起初,麦四勇半信半疑,见着朝泷,又以为他们是村中老人说的山精妖怪,着实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但半年相处下来,亦已确信他们是隐世高人,暗自庆幸自己竟能拜入其门习武学医。

    无奈红莲绝艳,令人过目难忘,麦四勇情不自禁地望向正中那间屋子,口中喃喃自语:“莫非她是莲花仙子?”

    正说着,背后响起一个飘飘忽忽的笑声,听得人心尖发寒,麦四勇猛地转过身:“谁?!”

    噗的一声清脆。

    麦四勇但觉后脑勺像被啥打中了似的,两眼一黑,啪地昏倒在草地上。

    那飘忽的声音似笑非笑:“想像力倒挺丰富的。”

    长生难

    连尊虽是嬗司的神宠,却非上古龙裔,原本只是山野间一条普通的竹丝蛇,只不过运气极佳,年幼时吞食了几株灵草,开了灵智,悟得吸收日月菁华的窍门。修炼了百余年,恰逢地下火脉暴动,山峰崩塌,露出一处仙人遗址,他又从中得到一颗仙丹,因此提早幻化成人形。

    后来,连尊误食毒果,被嬗司所救,便自告奋勇为她看守洞府。

    七百年前,太古恶妖突破封印,在昆华大陆上荼毒生灵,兴风作浪。嬗司布阵击杀。之后,魑离帝君独战逃出阵外的紫角七爪玄龙。玄龙不敌,不甘受擒,最终自爆元神,一身血肉全被守株待兔的连尊吞食。

    嬗司回归神界时,连尊已进化成真龙之躯,得以随之进入神界。待到连湛出世,除却念琅仙果之外,什么也不肯吃,连尊万般无奈,这才私自重返人界,寻找一位通晓如何养育具备神妖血脉之嗣的故人。怎料寻人无果,反倒在陵云帝君那里碰上金蒂佛香,解了他燃眉之急。

    为了培植金蒂佛香给儿子吃,连尊一直住在云思岛上,研究佛香移植的问题。

    这日,他突然接到颜初静传来的千霞珠,得知她险些命丧天命神官之手以及大小火同时失踪了半年的消息,不由得惊怒交集,给正在闭关的陵云留了道传音符,随即带上小连湛,隐身飞出南海,来到南陵中部。

    时值盛夏。

    月儿弯弯若弦,如水清辉洒于山峰之巅,映得松林中的木舍格外幽静寂寥。

    颜初静一身素衣,站在屋门前,肌肤莹白,不带半分红润。

    连尊看在眼里,只道是苍白,心生怜惜,一手抱着睡得正酣的小连湛,一手摸了摸她脸蛋,皱眉道:“那个小白脸下手这么狠,看我不把他剥皮抽筋!”

    他这动作轻柔自然,带着发自内心的关怀,让颜初静感受到几分亲切,心酸莫名。

    “这事不急,现在我只担心大火和小火出了意外,不然的话……”报仇之事,她想亲自来,不愿假手他人。

    连尊明白她的意思,安抚道:“放心,他俩强着呢,除非是仙君妖王下界,否则这人间还没有谁能伤得了他们。”

    话虽如此,连尊心里其实也有点儿忐忑。他知道大小火一心爱护小静,即便是天塌下来也不会罔顾她的安危,更何况当时她还怀着他们的骨肉……如此看来,他们想必是遇到了极之棘手的事,甚至可能自顾不暇,以致于与她失去联系。

    “我想去天雾山看看。”

    连尊听她语气坚决,想了想,点头:“也好,我陪你去。”

    朝泷精于拳道,江致远擅长剑术,两人每日切磋大都在夕阳将落时分,这天见颜初静苏醒,于是费心准备晚膳,耽搁了些时辰。晚饭过后,眼看月色清明,朝泷叮咛她好好歇息,便与江致远一起出松林练武。

    麦四勇被连尊点倒在地,林外两人丝毫未察,回来后才发现门扉半开,屋内无人,不禁大吃一惊。

    最先瞥见桌上留字的是朝泷。

    “我有事先行,勿念。

    静。”

    字如其人,言简意赅。

    江致远盯着那入木三分的八个字,思索半晌,道:“我下山找她。”

    “师弟何必再自欺欺人?”朝泷说着,就椅坐下,倒了杯茶水,一口饮尽,“小静入了仙道,可以乘云驾雾,一日千里,你如何追得上?”

    “你怎晓得?”江致远顿住脚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朝泷不答,继续说道:“天人五衰,纵然得道成仙也有寿尽之日。凡人只有短短的百年光阴,想要得长生,你就该抛下旧日恩怨,专心钻研剑道。”

    芸芸众生之中,身具灵根者万中无一。因此,由古至今,绝大部分处于后天巅峰境界的武者穷其一生都无法再进一步,成为先天高手。而那些借助外力侥幸突破后天的人即便筑基成功,亦难以在有限的几百年岁月里结成金丹。延寿千年,长生不老,终不过是场虚梦罢了。

    天生灵根的幸运儿在修炼当中也并非一帆风顺。

    灵根分五行,金木水火土。

    谁的感应力强,吸收灵气的速度就快,相应地,就更容易凝炼真气。感应力差的人修炼起来,事倍功半,不知要比前者付出多少倍努力才行。

    在修仙门派里,感应力低于百分之五十的修士通常只能当个外门弟子,直至达到筑基期,方能申请入内门,选修高阶功法。

    修仙的条件如此苛刻,各大门派对于如何提高感应力的研究从未停止,许多丹药大师梦想着能够炼制出改善感应力的灵丹,可惜从未有人得偿所愿。

    五百年前,太黎神宫首次在天雾山脉上空浮现,当时有个成名多年的江湖高手历尽艰辛,九死一生,从中得到了一颗九转还梦丹,服用后,由无灵根变成纯灵根,半年之内连晋三阶。消息传出之后,举世震惊,无数武者蜂涌而去,不仅是修仙者,就连修佛者以及某些能够幻化人形的妖怪也跑去一探究竟。

    事实证明九转还梦丹对于人类确有脱胎换骨之效。

    此后每隔三十年,每当太黎神宫浮现时,那些立志求仙却苦于无门的后天强者,还有灵根不纯的散修,都聚集到天雾山脉,参与神宫考验。许多修真门派也会精心挑选一批弟子进入神宫试炼,一来可以让他们通过那种既公平又残酷的竞争提高自身实力,二来希望他们能够获得极品灵器或仙阶灵丹。

    朝泷眼看着距离太黎神宫再现只剩下一年半的时间,而师弟的实力远远未达到后天巅峰境界,还把心思纠缠于师妹身上,只好开口点醒他。

    江致远若有所思,轻蹙眉头:“师兄有话不妨直言。”

    “儿女私情是一种羁绊,也最容易使人犯糊涂。暂且把小静忘掉,对你有益无害。”朝泷一边说,一边伸手往桌面轻轻一抹,字迹消失无痕,只余下点点粉末状的木屑。

    “我做不到。”江致远一口回绝。

    朝泷眯了眯眼,目光里透着点恨铁不成钢的不满:“过不了情关,问鼎长生更是难上加难,你自个好好想想。”

    江致远默然。

    山风拂松,簌簌如浅岸潮花,送来一阵阵夏夜里特有的清爽幽凉。莫名地,他想起了那双弧线柔媚的眸子,看着自己的时候,冷淡如陌路,仿佛将昔日情分忘却得一干二净,留他独自怀念,徒然挣扎……

    心难安

    心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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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雾山脉西起燕丹鲜洹平原南侧,东环双州,北临渡海,连绵数千里,许多山峰常年被笼罩在袅袅白雾之中,若隐若现,宛如蓬莱仙山一般神秘缥缈,使人望不真切,唯有接近时才能领略到无限风光。

    在颜初静看来,带着她穿山越岭的连尊就像是巡视疆土的帝王,所过之处,飞禽收翅,走兽俯首,无不臣服。

    每一种生物都有其独特的交流方式。连尊元神强大,直接施展搜魂术,从它们的记忆里收集到大小火的行踪,不喜反忧。

    “他们半年前进去,一直没出来。”

    高空风疾,连尊虚立于一片般的皎白云朵上,指了指下方。

    颜初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条深长的峡谷蜿蜒曲折犹如白蛇,寸草不生,满地的如雪白岩铺就了百里荒凉。

    飞进峡谷时,小连湛忽然咿咿呀呀起来,粉嘟嘟的小手紧紧抓住连尊的衣襟,眼睛瞪得溜圆,透出几分不安。

    连尊轻轻地拍了小家伙的后背几下,安抚他不必害怕。

    颜初静打量着谷底,发现神识受到限制,似乎只在百丈之内有效,无法再延伸开去,不禁诧道:“这是什么地方?”

    陡峭的崖壁长满了青灰色的苔藓,黑黝黝的藤蔓粗如臂腕,纠缠着突起的岩块,隐现于薄雾之间,远远望去,好似一幅幅诡异苍蛮的远古图腾,令人莫名心悸。

    “焚恶道。”

    连尊想了想,喃喃自语:“神坛都封住了,他们怎么进去的?”

    颜初静闻及连尊低语,便道出自己神识受阻的现象,问他有何发现。连尊思忖一会儿,才苦笑道:“这地底下有座神坛,大火他们肯定是进去了,但是神坛早就被司司封锁了,我也不明白他们怎么……”

    说着,他身形一闪,飘出数里之外。

    他张开手,掌心散出一束莹莹银光,直直射入地面。稍顷,地面一阵抖动,许多细碎岩石随之滚动,发出类似于蛮兽呜咽的怪声。空气里的薄雾一下子浓郁起来,白如牛乳,遮天蔽地,隐隐弥漫着一股似檀非檀的异香。

    颜初静跟过去,但见连尊眉心上的那点绛紫分外明艳,几乎凝成实质。她心知自己帮不上忙,只好抱过他怀里那个扭来扭去的小家伙,站到一旁。

    过了约莫盏茶工夫,连尊收掌,呼出一口白气,叹道:“不行啊……”

    地面停止抖动,白雾渐稀,异香散无。

    “进不去么?”眼见连尊如此,颜初静低下双眸,盯着那依旧雪白无垢的岩地,恨不能看透其中奥妙。

    连尊摇头。

    颜初静接着问:“他们在里面会不会有危险?”

    “不知道。”连尊皱起眉头,很是苦恼。

    忧虑无声,沉淀于幽黯眸底,满地苍白依稀刺痛双目,她闭了闭眼,皓齿下意识地用力,在粉润的唇瓣上咬出了一道深红。

    坐在她手臂上的小连湛仿佛感应到了她心中的失望与不安,咿呀着想学连尊那样拍她后背,可惜手太短,怎也够不着,只好伸长脖子,蹭啊蹭地亲到了她下颌。

    柔软粉嫩的唇瓣带来微凉湿润。

    是如此亲切的安慰。

    颜初静抱紧他,眼里涌出些许泪意,仿佛某种永失的遗痛得到弥补。

    良久,连尊轻声提议先回云思岛,与陵云商议此事。她点头,收拾好微微失控的情绪,与他一起飞离天雾山脉。

    即使是炎夏七月,地处南海极北的云思岛,外岛依然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而内岛则是一片鸟语花香的凉夏景象。

    陵云闭关未出,连尊惟有传音入谷。

    不久,桃花谷里忽有千株桃树自行纵横周转,现出一条幽幽小道。

    连尊拉着颜初静的手,眨眼间移至溪畔。

    溪水潺潺,流动着清泠舒缓的曲调,不时将一片片或粉或红的落花送往桃林深处。

    碧草萋,衣素如雪,陵云临风而立,目光清和,一如春日里的湖光,有袅袅柳枝垂拂,涟漪浅浅,温柔淡淡。

    他伸手搭上颜初静的右腕。

    一丝温和淳厚的元力顺着经脉探向丹田。

    她没有抗拒。

    收回手时,陵云心想,天命神官既未伤她根本,又任由她取走神器,可见内中有蹊跷,总不会仅为了她腹中胎儿就破关出手……

    “你先在此安心修炼,待我出岛查明究竟。”曲指算来,他已有百年未曾踏足中土,也是时候出去看看了。

    陵云离岛后,颜初静回到以前居住的屋子。屋内摆设如旧,连尊跟进来,随手放了个清尘术,然后飘上那一尘不染的长藤窄榻,盘腿坐下,长叹一声:“还是这里好,外面的空气太差了。”

    “仙界比这里好吧?”颜初静听见空气这个现代词,顿感格外亲切,不由浅笑,从如意荷包里挑出最后两竹筒果酒,递给连尊一筒。

    这果酒是她离开凤栖岛那天,小香猴送的,口感绵柔甘爽,富含灵气,十分难得。当时她不好意思拿太多,一路省着喝,倒有过半给大火解酒瘾了。连尊也是个好酒的,她想寻常美酒哪里入得了他的法眼,便将荷包里储存着的最好的酒拿出来。

    连尊喝了两口,道:“仙界也不是处处都好的,有很多空间混乱不堪。哎,等你渡过天劫,去了就知道了。”

    天劫?

    颜初静微微一愣,想了想,好像蜜意经里从未提过这事呢。

    “小静,你回地球之后,有什么打算?”咕噜几下喝了大半筒,连尊舔舔嘴巴。

    她怔了怔,犹豫半晌,轻声道:“我想让大哥二哥和我一起修仙。”

    连尊眨眨眼,又长又密的睫毛扑扇扑扇,宛如银色晶翼一般动人,口气很是惊讶:“你还有哥哥?!”

    “是的,我有哥哥。以前你没问,我也没说,其实我算是借尸还魂吧,只不过很巧,我和她同名同姓,就年龄也一样。”

    颜初静舒了眉,笑意坦然。

    一直以来,连尊,大火,小火,还有陵云,都对她十分关照。她想,也许他们皆未看穿她,都将她当作是那个故去多时的颜氏,所以才会对她那么好。而她需要他们的帮助,唯有把真相埋葬在心底,纵然困惑重重,也不敢多问,不敢多说。

    然而,当她知道大火和小火为了帮她寻找神器月流镜,身陷天雾,生死未卜,亲眼目睹焚恶道里种种诡异的时候,她蓦然心悸难抑……

    那么那么地害怕失去他!

    是因为爱么?

    后来,回南海的途中,她曾惘然难安。

    纸又如何包得住火,真相总有大白之日,倘若大火在乎的是真正的颜氏,最终是否会收回曾经对她说过的爱语情誓,对她的感情不屑一顾?她的隐瞒,是不是作茧自缚,到头来,镜花水月,百年成空……

    思前想后,下定决心坦白示诚时,颜初静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或许,她会先失去连尊的友谊,而后是陵云的关怀,最后是大火与小火……

    只不过,颜初静怎也没料到连尊听完她的话之后,不惊不怒,只是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谁告诉你是借尸还魂啊?”

    出家人

    “难道不是么?”颜初静愣了一下,反问道。

    连尊摸摸下巴,脑子里闪过千头万绪,话到嘴边时,再次想起某位前辈的警诫,于是乎只字未辩,转而问起她的修炼进度。

    颜初静见连尊故意转移话题,避而不谈,心里既失望又有些释然。她性子内敛,观他神色许是知而不愿言,便也不强求,面上更未表露出什么。

    两人聊一会儿,小连湛咿咿呀呀地要吃金蒂佛香,连尊便起身抱他去果园摘鲜。

    午后日光斜照入窗,屋内暖和,正是修炼的好时辰。颜初静背对窗户,盘腿于榻,身体感受到一丝丝游离不定的至阳之气,奈何脑海中杂念纷然,纠结如麻,久久不能入定,最后唯有苦笑一声,暂且作罢。

    因之前在凤栖岛炼制的清心丹早已吃完,颜初静便打算重新炼一炉备用。如意荷包里储存着不少药材,她仔细点了点,发现还差三样辅药。好在这山里头灵气充盈,肥沃的泥土孕育着许多俗世罕见的草药,虽然品质比不得山下药圃里的那些,但胜在野生量多,只要多费些精力提纯即可。

    辅药中有一味水露草,此药通常长于池塘边上,夏开白花,叶缘有晶莹蓝丝,微带清香,极易辨认。

    颜初静寻至半山坳,见一流泉分岔,清澄的泉水潺潺入微池,数十株水露草在池边随风摇曳,遂以玉剪断之,连叶带茎放入篓里。

    “阿弥佗佛,敢问施主要此草有何用处?”

    她回眸望去。

    一个身着灰白僧袍,长眉如雪,额心天生弦月状红色胎记的老和尚站在树荫下,双手合十,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回大师,此草可炼清心丹。”颜初静起身回礼道。

    陵云只收过三个徒弟,法号分别是本慈、本正、本妙,如今住在岛里的大多是他的徒孙。而眼前这位老和尚法号忘机,乃本妙大师之徒,年仅九十,修为已达二禅天的无量光天,享誉于民间。又因额间之记,被世人传其天生三眼,可见幽冥。当初颜初静便是听说忘机专参轮回之学,想求他指点迷津,才跟随萧潋之出航南海。

    “此地之材不过是下品,药圃之内多是中上之品,施主不若下山采集。”忘机大师微笑道。岛中面积广阔,几与一州之地相当。忘机颇得陵云看重,平日负责管理中央一带的药圃,心知颜初静与师祖关系不浅,这才主动开口让她动用药圃的药材。

    颜初静知他好意,浅笑言谢。

    及至山麓,但见左林一片葱茏,草木青翠喜人,当中一亩亩药田规划得宜,各种灵花仙草长势极佳,散发着浓郁香气,远远地就染了人满身药香。

    十几个光头和尚穿着短打布衣,赤足在田里忙活,看见颜初静走近,纷纷单手竖掌打招呼。

    颜初静感应到远处有一熟悉气息,便不与他们过多寒暄,运气飘行,及近一瞧,不由得扬声呼唤:“寒石!”

    一个正弯腰给银榴花修剪枝叶的和尚猛地抬起头,白皙清秀的脸蛋洋溢出真诚激动的笑容,随即放下手中玉剪,大步走上田埂。

    两年前,释寒石奉师命调查飘零宫的所在。在历溯镇与颜初静道别之后,他独自前往西山大梵寺,经方丈同意,进入藏经阁,借阅了地秘之卷。然后,他留在寺中修行,一直等到两个月前,师弟寒头自荒漠历练归来,方一道返回云思岛。

    释寒石师从忘机,回岛后,曾向师傅询问颜初静的消息。忘机却神神秘秘的,叫他以后自个当面问去,害得这个心地纯朴的小和尚一度浮想联翩,耽搁了好些打坐时间。

    “颜施主集齐神器了么?”释寒石曾与颜初静等人去过青洛山,略知她的目的,此刻见她安然无事,不禁松了口气。

    “没呢。”

    煦煦阳光下,女子的肌肤白如霜雪,明明五官妩媚过人,偏偏气质里透着股宁谧淡漠,宛若雪山幽湖,让人忍不住接近,又生怕打破了那份出尘的清静。

    只是不知为何,释寒石总觉得此次相见,她的眼神里似乎隐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原本想要多问几句,竟感难以开口。

    颜初静不愿多说自己所遇之事,便问他:“你找着飘零宫的隐藏地了?”

    释寒石点点头。

    “在哪?”

    “就在牛角山下。”释寒石回道。

    颜初静甚是惊讶,蓦然想起胭脂谷里的怪异之象:“这倒巧了。”

    释寒石道:“据说那儿布着八部天龙阵,险恶至极,除了魑离帝君与那十九宫卉,千百年来,再无人得进。”

    颜初静微一挑眉:“连嬗司也进不去?”

    “阿弥佗佛!”释寒石连忙宣了声佛号,合十道,“嬗司娘娘乃是无上真神,凡人岂可与之相提并论。”

    见他如此恭谨崇拜样,颜初静不由奇道:“你不是信佛的么?”

    “嬗司娘娘还是小僧的师祖母呢!”释寒石下意识地挺了挺胸膛,理直气壮地说道,语气无比自豪。

    颜初静浅笑道:“如此说来,你对他们的了解定然比世人要深得多。”

    释寒石回答得很实诚:“那是当然。”

    颜初静笑意不变,问出一个疑惑多时的问题:“那你可知陵云帝君因何出家?”

    “呃……”

    释寒石顿时傻眼了。

    这个问题算不上什么忌讳,史书里记载说陵云帝君为了研究佛道二者之源,拜入大梵寺,潜心修行。

    但事实上,相信这个说法的人极少。

    当年太黎女帝嬗司前后册封了四位帝君,陵云虽然得宠,却非她心中最爱。

    嬗司退位后不久,有传闻说她独与魑离帝君厮守,致使陵云帝君心灰意冷,故而远赴西山,落发大梵寺,遁入空门。

    大战太古恶妖时,陵云帝君追杀紫角七爪玄龙,身受重伤。素衣宫宫主以身作盾,为他挡下玄龙的最后一击,魂飞魄散。后来,有一万年龟妖对人说它亲眼目睹当日嬗司娘娘赶至溯凌山,先为魑离帝君疗伤,陵云帝君由始至终闭目不语,任由血浸衣,其情其景,当真是情何以堪……

    因此,后人大多认为陵云帝君其实是为情出家,只不过到底无真凭实据,亦不敢一口断言,生恐出言不逊,得罪帝君。

    释寒石自小熟读经史,亦觉后者说法较为可信些,但对师祖而言,终归是不大光彩,加上平日里见师祖清渺出尘,何曾有为情所困之象,因此更愿相信史家之言。

    颜初静看着小和尚稚嫩稍褪,棱角微现的脸庞露出那傻得可爱的表情,缓缓笑道:“当世人不知此事不足为奇,你是他的徒孙,不会不知吧?”

    可怜释寒石被她这么故意一激,一时间不知如何说好,薄嫩如豆腐的脸皮竟微微涨红,垂下脑袋,小声说道:“小僧只知师祖佛法无边,道心自然……”

    吸点血

    幸王登基之后,下旨取消凤京的宵禁,兵部为此加派了上千名士兵巡夜,许多商家也极力延长营业时间,以致于每每到了深夜,京城里的大街小巷多半仍是灯火通明,旗幡摇曳,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夜幕下的皇城远离喧嚣,安静异常,在一片碧瓦朱墙间,有一座高达六层的尖顶建筑,白玉石砌成的厚墙,门窗皆以黑杨木为原料,附刻各种天物文符而成,整体巍峨肃穆,正门上的巨幅玉匾闪烁着熠熠星光般的三个古体大字——

    天命殿。

    亥时,月色正清,老祭司与几位侍从已然入睡。天命殿内一片漆黑,唯有顶层之上的问天杖莹莹生光。

    天命神官盘腿坐在顶层中央。

    刻满西方星图的地板镶嵌着四十九块灵石,象征七宿星斗。一缕缕薄如水雾的灵气不断地自灵石中溢出,沿着星图的纹路飘动,隐隐形成白虎之象。

    忽然,星图上空荡漾起一阵水纹似的微微波动,一个修长人影缓缓地踏出虚空,广袖僧袍在夜风中轻轻翩跹着雪色逸影。

    “堇衡,神器护国,你弃之不顾,有何缘由?”陵云虽然凌空责问,但目光清和,似无怪罪之意。

    堇衡乃是天命神官的道号,等闲之辈不敢直呼,起码也得尊称他一声真人,只不过昔年他曾在天雾山旁听嬗司讲道,后来又得她授予仙阶法宝问天杖,而陵云身为嬗司的帝君,身份尊贵,修为又强他甚多,因此,当他听到陵云的问话,立即翩然起身,行礼道:“贫道只是奉命行事,还请帝君见谅。”

    陵云凝眸道:“你奉何人之命?”

    天命神官迟疑了一下,转身朝北方深深一拜,而后抬头对陵云说了四个字,太黎神宫。陵云面色微变,沉吟半晌,亦不再多问,隐入虚空,转道向北。

    五日后,陵云返回南海。颜初静自他口中得知大小火已深入神坛之底,去向不明,惟有听其劝解,静下心来修炼,待神宫开启后,再进去探寻他们的下落。

    经过之前与天命神官的一战,颜初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因为修炼时日短,且进阶速度太快,对于各种基本或高阶的法术的理解与运用都较为浅薄,所以与人对战时,尽管真元充盈,却未能充分发挥自身实力。

    自此之后,每日里,除了正午前后两个时辰打坐吸收至阳之气外,其余时间,她皆用以练习法术,加深对镇魂绫及飞剑的运用。

    期间,连尊常常跑去当她的陪练。

    小连湛通常呆在防护光罩里睡觉,睡饱了就津津有味地看他们斗法,水灵灵的双眼不时闪过悟道之光。

    颜初静晓得连尊皮厚肉粗,实力比她强上百倍,故而下手时毫不留情,压根儿无须担心他会受伤,只一心体会攻法防术间的奥妙。

    闲下之余,颜初静在深山里采集药草,炼制一些疗伤解毒或培元养神的丹药。

    这些丹药品相不差,大多在玄黄两阶之间。

    某日,忘机大师偶然从徒弟释寒石那儿得了数枚,服用过后断言她的丹方别出心裁,遗憾的是欠缺了些火候。

    释寒石为人老实,待颜初静问起,便将师傅的话如实告之。颜初静听罢,忆起昔日炼丹时,大火与小火在旁帮忙掌控火候的情景,黯然之色染满眉眼。寒石见状,心里十分懊恼后悔,从此闭口不提此事。

    渐渐,夏去秋来,一片片由青转黄的枯叶为果实累累的山林增添了几分落寞萧瑟。

    颜初静摘下刚刚成熟的满月通心果,再次开炉炼丹。

    她的修炼心法特殊,按照丹方里的注解,炼制自身服用的补元丹时,必须在淬炼过的药材中加入自己的一滴鲜血。

    刺指取血时,坐在边上拨弄花草的小连湛像是闻到了什么绝世美味似的,手脚并用地爬到颜初静的腿上,使劲抓住她的手指,往自个嘴巴里塞。柔软湿润的小舌头将她手指上的鲜血舔得一干二净之后,似乎犹觉不足,竟嘟起嘴唇用力吸吮那针孔大的伤口……

    颜初静着实吓了一跳,有心缩回手,小家伙却抓住不放,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眼神里透着欢喜渴求。

    一时间,她仿佛完全体会到了小连湛那种出于本能的迫切渴望。

    难道他喜欢吸血么?

    她顿住动作。

    鲜血迫于压力,一点一点地渗出伤口。

    小连湛一边含着她手指,一边挪了一下小屁股,在她腿上寻了个舒服位儿,安心坐着,很享受地眯起眼睛。

    他也不贪心,约莫吃了一指节的分量就松开了小嘴巴,趴在她大腿上打瞌睡。

    颜初静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小脸。白嫩嫩的小脸蛋氲着两团粉晕,好像染了苹果红的棉花糖,香甜软滑,令人爱不释手。

    未几,小连湛已呼呼入睡,小屁股后面的紫鳞龙尾不知不觉地卷成一圈,十分可爱。颜初静笑了笑,把他抱进木屋,放到软榻上,接着从木柜里拿了张薄被出来给他盖好,心想等连尊来了再问问他这是怎么回事罢。

    失了那么些血,对她影响不大。

    日渐西斜。

    炼完一炉药材,得了十六颗补元丹,颜初静用玉瓶装好之后,收起灵石,撤去丹火阵,徐徐走出炼丹房。

    为了尽快提高自身实力,数月来,她几乎不曾真正入眠过。累了,困了,就用打坐冥想的方式消除疲劳,恢复精神。

    其实,修真之人过了筑基期就无需睡眠了。有道是修炼无岁月,许多一心求长生的修士一旦入定,往往会持续数月,数年,甚至数十年。他们的身体能够自主吸收天地灵气,除非是已经突破元婴期,拥有长达数千年的寿命;抑或是寿元将尽,无计可施,已然认命,否则一般不会浪费时间追求其他享受。

    正因如此,眼看着颜初静昼夜不止地刻苦修炼,连尊与陵云尽管口上不说,但心里实是非常赞许欣慰。

    瑟瑟秋风缓缓拂过窗台,依稀吹散夕光最后一丝温暖。

    木屋里。

    小连湛躺在软榻上,嘟着红润润的小嘴巴,鼾声很轻。两只小手握成拳,不时比划几下。两条藕节似的小腿也很不安分地蹬来蹬去。

    颜初静捡起不知何时被踢下榻的薄被,重新为这小家伙盖上,然后盘腿坐在他身边,服下一颗清心丹,闭目打坐。

    沉沉暮色无声地吞没了晚霞的余艳,将圆未圆的满月冉冉爬上枝头,往窗户里洒去一片清辉。屋内灵气缭绕,浓郁异常。其中飘舞着一红一紫两股元气,红的形若莲花,紫的状如真龙,两者时而亲密纠缠,时而排斥分离……

    不知过了多久,当颜初静心神入虚,隐见混沌之时,蓦然间,有一个稚嫩如婴孩学语的声音传入她的神识——

    姐,姐姐……

    世事变

    小连湛醒了,爬上她大腿,小声地叫着。首次开口说话,他的发音不大准,软软糯糯,在颜初静听来真如天籁般动人。

    “乖乖……”

    她轻轻地将这小家伙抱起来,亲了亲他的小脸蛋。

    小连湛开心得很,咯咯直笑。

    忽然,神出鬼没的连尊不知打哪儿冒出来,兴奋地捏住小家伙那粉嘟嘟的小胳膊:“快,叫爸爸。”

    “巴,巴。”小家伙很配合地叫了两声,可惜调子没发准。

    连尊兴致勃勃地纠正了几回,小家伙愣是没改过来,气得连尊牙根痒痒,恨不得把他翻过来打屁股。

    陵云闻讯而来,小家伙一见到他就扬起笑脸,欢叫:“干巴,干巴巴!”

    颜初静忍俊不禁,眉花眼笑。

    “好端端的一个爹字,你偏要换成这个,原来是居心不良。”陵云对连尊苦笑道,侧身坐在颜初静身旁,伸手轻抚小家伙。

    连尊大喊冤枉,辩道:“我们那里都这么叫的!”

    陵云看了看颜初静。

    颜初静笑着点头,表示连尊说的没错,而后问道:“乖乖怎么突然会说话了呢?”

    连尊刚要开口,小家伙依偎在颜初静温暖柔软的怀抱里,圆溜溜的眼睛扑闪扑闪:“血,血,香香……”

    颜初静低头看着小家伙,诧道:“是因为吸了血才会说话么?”

    小连湛唔唔了两声,指着她的手:“好吃。”

    连尊微微用力打了一下小家伙的手,然后端起亲爹的架势,一本正经地教训他:“再好吃也不能多吃,知道不?”

    小连湛很委屈地缩回小手,两眼泪汪汪:“不,不多。”

    颜初静看见小家伙的手背被连尊拍红了一小片,不禁有些心疼,忙道:“他只吃了一点点,不打紧的。”

    龙族的寿命极长,一般情况下,长到三千岁才会口吐人言,天资卓越的则可在八九千岁时化作人形。而小连湛出世未满百年竟能开口说话,其因虽有血统不纯之故,但最重要的还是颜初静的鲜血起了作用,因为她血脉中的神源之素比连湛浓郁千倍……

    连尊明白儿子这回得的好处定然不止这些,又见她对这小家伙疼爱有加,心中欢喜不已。陵云知他心事,眼看着这姐弟俩感情甚是亲密,也替他高兴,只是心底的遗憾亦深了几分。

    “你的血与常人不同,往后受伤,切记不可在人前显露,以免招来祸事。”陵云此言,乃以前辈对晚辈的口吻劝告。

    颜初静不解道:“有何不同?”

    窗外晨雾渐薄,旭光洒入山林,枝叶上的露水分外晶莹,鸟雀唧唧欢鸣,偶尔有一两只停在窗台边上,盯着屋子里的人看,一点儿也不怕生。陵云侧对着窗,唇边浅笑意味深长:“待你入了太黎神宫,自会明白。”

    昆华历七三零九年,亦即是幸王登基的第二年,江家有女远岚,甫及笄,容色绝佳,且性情娴雅,能书善算。其芳名远播,爱慕者众,上门求亲之人络绎不绝,使得江家家主江应文既得意又烦恼。

    结果在暮春时分,一道圣旨颁下,江远岚入选中宫,执掌凤印。

    这个消息不知碎了多少痴情男儿心。

    与此同时,江致远拒受太医院院使令,辞别新帝,远赴天雾。临行前,秦瑶月以纱蒙面,含泪问君何日归。

    江致远回道:“不必等我。”

    秦瑶月闻言,泪如雨下,摇摇欲坠:“奴家自知不比从前,郎可纳妾……”

    秦可久死后,定国公一病不起,已于去年五月撒手人间。所谓树倒猢狲散,加上新帝趁机收回兵权,因此秦家现今虽还有定国侯秦恩策坐镇,但其势已弱,大不如前。

    秦瑶月自从被花明观毁容之后就一直躲在观澜别院,不愿回江家面对现实。那个断臂又断根的秦瑶琨更是疯疯癫癫的,不时把家里闹得人仰马翻,逼得秦恩策不得不将他关起来,派人日夜严加看守。

    秦家势大时,江致远查知秦瑶琨曾遣家将暗杀颜初静,为了顾全大局,不得不装聋作哑。事隔数年,如今物是人非,他也淡了报复的心思,只觉任由秦瑶琨这般生不如死地活着比一剑了结其命要好得多。至于瑶月,对他确是一片真心,但又怎比得上他与师妹二十多年的情分?当初娶她为平妻亦不过是权宜之计……

    他回京目的是与家人道别,了断尘缘。

    北上之后,他将一心追求长生之道,有生之年,不知何日归故里。

    “盒中之物,你回去再看。”

    暮春晨风料峭,江致远戴上白纱竹笠,翻身上马。略带湿润的泥土随着嗒嗒的马蹄声飞溅起朵朵尘花。秦瑶月抱着他留下的檀木长盒,追上去,直至再也望不见那抹修长背影,才停下脚步,放声痛哭。

    哭至嘶哑,她打开盒,一卷卷契书映入眼帘。

    京城内外大大小小五间屋契以及价值十万的银票,已尽数转到她的名下。而搁在最下面的是一封盖有朱色印泥的信笺。

    和离书。

    两个月后,江致远与朝泷会合,一道北上。下山时,他将一套开山古斧法抄录成册,传予麦四勇。

    麦四勇得了斧法,视若珍宝,却未藏私,抄下一份交给了老村长。

    村中也有不少臂力过人的汉子愿习此斧法。

    过了七八年,勤奋不懈的麦四勇将整套开山古斧法练得滚瓜烂熟,自觉可以出师,于是拜别家人,背着个蓝布包袱,离开大山,闯江湖去也,未曾想还真让他闯出了个威震双疆的大好名气,此乃后话。

    同年六月,郅高国内的两大江湖帮派再度联姻。

    长天教教主晏永泓以绝世奇宝洞庭水龙珠作为聘礼,迎娶青洛宗宗主之女萧潋莜。

    这桩婚事轰动整个江湖,其隆重程度比起两年前萧潋之与小圣女的那场半途夭折的婚礼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婚礼当日,萧潋莜的同胞兄长萧潋之掩目出席,行动自如,举止无异,令到场的宾客纷纷猜测他以布条盖住那双勾魂桃花眸究竟有何用意。

    喜筵摆了三天三夜。

    第五天,幽画宫宫主于兰山湖畔向萧潋之下挑战书,欲为徒弟报仇。萧潋之从容赴战,十招败之,群英震惊。

    事后有传言说萧潋之其实并未全力以赴。不论如何,江湖龙虎榜上的前五位,毋庸置疑,定然有其名。

    情敌啊

    三十年,十二月。

    九天星,神宫现。

    四方动,英杰聚,尽本领。

    千人入,半仙出,惊天下,为谁歌……

    大雪过后,白池结了一层坚硬的厚冰,许多壮年汉子扛起铁锤出门敲冰取水,孩子们提着木桶跟在后头,用清脆自然的嗓音欢唱一首关于太黎神宫传说的歌谣。

    时值寒冬十一月中旬,距离神宫开启的日子约莫还有半个多月,座落在天雾山脉偏西方向的大怀山山脚下的胡饮镇已住进了不少外乡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大多是身怀武艺且囊中羞涩之辈,住不起县城里的客栈,才到这偏僻小镇借宿,一来花费不大,二来也可吃到些地道实在的野味。

    小镇依山而建,几乎家家都以打猎为生,民风朴实豪迈,见有客投宿,便捧出自酿的杂果酒热情款待。

    这种酒以山上各种鲜果为原料,加当地特有的白池水浸制而成,色泽澄黄,气味香醇,一口入腹即时浑身发热,烈如烧刀子,有舒经活络,行气散淤之效。习武之人多好酒,尤其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更是以酒代茶,既解渴又暖身。猎户们估摸着地窖里存放的酒不够喝,就趁着雪止天晴之际,破冰取水,以备酿酒之用。

    冰块底下的池水很暖,一桶水拉上岸,偶尔捞着两三尾红鳍小鱼,孩子们就会欢天喜地地跳起来大叫“有鱼吃喽!”,那天真可爱的笑容仿如破云的阳光,为这寒冬带来了几分灿烂的暖意。

    江致远伸手入水,抓起一条红鳍小鱼,向右一抛。

    鱼儿落入另一个木桶里,扑腾不停,水花四溅,喜得站在旁边的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娃子脸蛋红扑扑:“谢谢叔叔!”

    江致远摆摆手,轻轻松松地挑起两个已盛满水的大木桶,离开白池。

    小镇东边是一片青砖黑瓦的宅院,独门独户,环境幽宁。

    三十几年前,颜叠吉在此买下一套二进的宅子,一家人住了将近十年才搬回老家。

    这宅子空置多年,门窗家什俱已老旧不堪用。江致远与朝泷回到此地,见此荒凉光景,便聘请镇子里的土木工匠将宅子里里外外都翻新了一番,又重新买了些床柜桌椅、帐帘被褥以及杯碗瓢盘等等,这才住下。

    师兄弟两人也未另请仆役,日常吃喝洗刷皆是自个动手。这日,江致远挑水回来,远远闻及宅中人声纷杂,便知是师兄的族人来了。

    燕丹国的开国元祖与天雪狼王乃忘年之交。数百年来,天雪狼族一直住在天雾山脉里,深居简出,世人只知这个种族天生神力,外表除了耳朵尖且长有细密绒毛这一显眼的特征之外,其他倒与常人无甚分别。

    天雪狼族信奉上古妖尊温琼。

    温琼的本体原是一只四翼雄狼,通体雪白,瞳孔晶蓝,吐气成冰。据传它修炼成人后,长发如雪,俊美异常,气质高贵,谈笑间冰封千里,可谓是杀人不眨眼的典范。

    而朝泷出生时满头白发,目泛蓝光,灵性过人,又是天雪狼王的后裔,因此被长老们内定为现任族长的接班人。这一回,族里选了十个人,由他带领参与神宫考验。

    十人当中,有三个先天高手,两个融合期,一个金丹中期,其余四个的实力均接近后天巅峰境界。

    朝泷将他们一一介绍给江致远。其中唯一一个女子,修为在融合后期,名叫朝敏,性子着实内向得很,只看了江致远两眼就羞红了脸,被大伙们打趣也不吭声,只躲在自家舅舅背后。江致远对此习以为常,也不觉尴尬,若无其事地打完招呼。

    “走,咱们喝酒去。”

    朝泷一开口,那七个还未达到辟谷境界的族人就展笑道好。他们从小深居山林,不曾品尝过俗世里的食物,自是非常好奇。其他三人早已下山历练过,对美食的兴趣不大,便留在了宅中。

    维家酒馆位于小镇东南大街上,四四方方的一个大院子,红砖墙面不刷粉子,透着种粗矿的厚实感,大门上悬着遮风的毛帛大帘,一掀帘子,那扑面而来的热气,混杂着肉香酒味等等,几乎把来客衣帽外的雪花末子都给融化了。

    别看这间酒馆表面装修得不怎么起眼,可里面卖的肉食酒水却是风味独特,仅此一家,故而回头客极多。

    午时未至,酒馆里三三两两的坐着十几桌客人,大部分是等待神宫开启的外乡人,随身带着武器,说话声中气十足,猜起酒拳来,豪兴大发,放个杯子也能震得桌子砰砰响。

    朝泷一行人头戴皮帽,掩住了尖耳,是以未曾引起旁人过多关注。

    他们在大厅里拼了两张大方桌,先要了十斤狍子肉,二十斤双参酒,一大盘韭花烤馕以及八碗热炒小菜。

    馕是现烤的,烤馕的土炉设在大厅北面的角落,每过两刻钟开一次炉盖,手脚麻利的店小二把辣椒孜然碎子按照客人口味趁热给新出炉的烤馕一一撒个均匀,然后刷上薄薄一层麻籽油,那股子香就甭提了,诱得人咽口水。

    用手拈住,咬一口,外脆里软,融在油面里的韭花的清香与椒子麻油的辣香相互缠绕,配上带点血筋的鲜嫩狍子肉,咸鲜有嚼劲,吃得那七个天雪狼族族人直呼过瘾。

    “酒再烈点才好。”说话的人浓眉利目,挺鼻薄唇,与朝泷长得有几分相像,是他的表叔,名朝磬,八十多岁时进阶先天,外表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的样子。

    朝泷笑道:“这酒清热生津,正好解了肉面的火气。”

    “这倒也是。”

    正说着,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久,负责迎客的小二打起毛帛大帘,将五位衣着华贵的男子迎入酒馆。

    江致远微微仰面,干完一杯酒,随意往大门一瞥,顿时凝住了目光。

    但见为首那人长发松系,一条素色水纹长巾尽掩双目风华,外披深玄狐皮大氅,手握长剑,行姿飘逸,端的是翩翩如仙。

    萧潋之!

    陶制酒杯在猛一用力的五指间碎成几瓣,尖锐的裂口扎破肌理,江致远仿若不知痛,眸光冷冽似冰……

    相思苦

    萧潋之掩目而战,完胜幽画宫宫主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而那条遮盖眼眸的水纹素巾也随之成为其最新标志。

    朝泷轻轻按住江致远的手,平静的语调让人听不出其中的喜怒哀乐:“你不是他的对手。”

    “师兄呢?”江致远冷声问道。

    朝泷笑了笑,俊美深目里流转着傲然自信。答案无须明言。江致远默然,用酒液洗去掌上的鲜血后,独自离开酒馆。

    几个天雪狼人在旁一头雾水。

    朝磬一边倒酒一边问朝泷:“咋回事?”

    朝泷摇摇头,将叹息混着酒吞入喉,不愿多说。

    北方酒馆的雅厢不似南方那边注重精巧格调,不论是宽大温暖的热坑头,还是柔软实在的彩毡条,都彰显着鲜艳厚实的特点。

    走进预先订下的雅厢,萧潋之率先解靴上坑。

    饭桌摆于坑上。

    店小二斟满五杯热茶,记下各人要的酒菜,便退了出去。

    “潋之,齐山三侠的实力可不比墨氏双英差,你怎么一口回绝他们了?”同行的四人皆是青洛宗内宗里的精英弟子,其中与萧潋之交情最好的当数萧世朗,亲堂兄弟的关系比起同门师兄弟更为亲密,也只有他敢直接对萧潋之的决定提出质疑。

    “永安镖局的董威与池二的关系如何?”萧潋之啜了口热茶,反问。

    萧世朗道:“生死之交啊,听说前几年董威死在黄沙峡,池二连新娘子都不顾了,连夜跑去给他收骨头,够义气!”

    唇角扬起一道嘲讽的弧线,萧潋之缓声道:“董威走镖,身怀重宝,若非池二私下泄露行踪,他们一行八十多人又何至于覆没。”

    萧潋之身为少宗主,晓此秘事,实属正常。四人闻言,深信不疑,面露愤然之色,俱道池二人面兽心。

    “想不到他表面儒雅仗义,心眼里窝的却是黑脓!”萧世朗大声唾骂池二辱没齐山三侠之名,而后问道,“池大和池三也是这般黑心?”

    萧潋之淡道:“那倒未必,许是他们顾及面子,不愿家丑外扬。”

    青洛宗乃是郅高国境内的江湖第二大帮派,实力浑厚,达到后天巅峰境界的长老不下五位,内劲徘徊于八九重之间的精英弟子更是多达百人。这次跟随萧潋之来到天雾山脉的总共有两位长老及三十六个内劲九重的弟子。

    根据以往的经验,进入神宫时,主持神试的天机神君会根据每个人的修为将他们分别传送到不同的考验之地。因此,门派之间大多选择结盟的方式壮大实力,以求在神试中获得更多利益。而那些势单力薄的高手也会聚集起来组成联盟,或者以奉送重金珍物的条件临时加入其他帮派,池家三兄弟便是如此。只不过萧潋之心知池二为人阴险狡诈,表里不一,是以拒绝了他们的请求。

    过了会,酒菜上桌,几人传杯递盏,相谈甚欢。

    临近午时末刻,一名年轻弟子推门进来,恭声道:“禀少宗主,颜宅今日来了十个人,其中有一女子,体丰肤白,高鼻深目,容貌与画像之人迥异无同。”

    青洛宗势大财雄,萧潋之来此偏僻小镇自然不会是因囊中羞涩之故,追根究底,其实还是为了颜初静。

    两年前,青霞山下,大火亲手捏碎了那枚萧潋之赠与颜初静的耳钉。

    耳钉取材于温玉,红如相思豆,乃以心头菁血温养而成。这一碎,萧潋之心神受创,足足休养了三个月才恢复过来。

    与心魔斗志,他九死一生,破而后立,修为更进一层,可谓祸福相倚。没有人知道,他为解心魔之誓而自毁双目。

    相思,如同一坛埋藏于心湖之底的女儿红,酸甜苦涩辛鲜交融,日久愈浓。

    于是接近天雾山脉时,萧潋之不顾两位长老的劝说,坚持绕远道,来到胡饮镇等待神宫开启。在客栈下榻后,他便派出数名银牌剑卫暗中监视颜家宅院。

    他的意图很明显。

    无人能阻。

    或许是无巧不成书。

    旬日后,一场鹅毛大雪半夜降下,无声无息地再次将胡饮镇染得晶莹透白。

    一大清早,维家酒馆的店小二打开大门扫雪。

    “阿弥佗佛,敢问施主,现在可卖吃食?”一个淳厚祥和的声音似远还近,掠过耳际,依稀予人穆穆安然之感。

    店小二抬起头,只见一老一少两个光头和尚站在纷纷细雪中,身上虽只穿着件薄薄的灰白宽袖僧袍,却是唇红齿白,神色蔼然,一看即知是有道高僧,忙道:“当然当然,大师请,请到里面坐坐!”

    “多谢施主。”老和尚双掌合十,举步上前。

    小和尚回首看了看身后。寒风呼啸而过,掉光叶子的大树一阵抖嗦,雪花簌簌落似雨。树下人影窈窕,款款行至酒馆门前,片雪不沾衣,冰肌玉质,幽香隐约,宛若画中仙子入凡尘。

    “仙、仙子请……”

    店小二魂不守舍地将人迎入酒馆。

    大厅里的土炉早已生了火,烧得很旺,香气丝丝缕缕地透出炉盖子。早点除了韭花烤馕,葱油拌狍子肉,还有石板烙米、酱肉卷面、酥油茶、姜奶汤等等。老和尚每样要了一份,然后随意挑了间雅厢。

    三人共桌,趺足而坐。店小二先端上三碗热呼呼的姜奶汤。腾腾热气熏得老和尚额心一弯弦月胎记微微透红,不是忘机大师还有谁?但见他喝了一口热汤,便自袖中取出一个皮囊,递给店小二,让其帮忙灌满美酒。

    店小二原先见这老和尚长眉如雪,气度出尘,便心生敬意,岂料他如此酒肉不拘,不禁大感意外,暗自嘀咕今年怪人特别多。

    坐在下首的释寒石将脆黄色的石板烙米与芝麻、干笋丝、玉米一起倒入酥油茶里搅拌均匀,端与师傅。这种吃法不仅营养丰富,且能舒筋活血,抗御严寒,在大怀山一带很是流行。这师徒俩早年路经此地,曾吃过一回,皆感滋味甚佳。

    颜初静双眸微阖,慢条斯理地喝着姜奶汤,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他们隐身飞行,一路过来,途中遇见不少修真者,修为高于她的俨然有十几个,令她不得不担心九晶仙甲的最终归属。

    倘若得连尊相助,胜算定然大增。可惜不知陵云说了什么,使得连尊唉声叹气地放弃了这个进入太黎神宫的机会,只将珍藏的几瓶仙丹与一套仙羽宝衣送给她防身。临走前,小连湛扯着她的裙子哇哇大哭,死活要跟她一起,弄得她心酸酸的,抱了他许久都舍不得放开。每每想起,心里那份牵挂便又深刻几分。

    正想着,颜初静忽然微微一怔,旁边的忘机大师也顿住了手中动作,仿佛同时意识到了些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别开眼。

    沉默如水,蔓延于室。

    不一会儿,一盘葱油拌狍子肉见底,忘机未吃过瘾,有意再要一盘。

    释寒石不吃肉食,隐隐闻及大厅那边飘着股豆香,于是穿鞋下坑,打算出去瞧瞧,顺便给师傅再端一盘狍子肉来。

    行至天井,迎面走来一位年轻男子,身形修长,着白狐毛滚边的湖蓝色锦袍,玉面之上有一素色水纹长巾掩目。释寒石看着便觉眼熟,正思忖此人是谁,男子已朝他抱拳道:“寒石法师别来无恙罢?”

    释寒石认出他的声音,微笑道:“萧施主……”

    难忘情

    雅厢里。

    忘机大师放下箸子:“既有缘相逢,不如进来一叙。”

    他声音不大,祥和如常,隔着两扇虚掩的门板,天井里的两个人却听得清清楚楚。

    颜初静欲言又止,想避开不见,然而心湖已起微澜,期待的涟漪隐隐荡漾,是如此矛盾,扰乱人心。

    高大的围墙挡住了猎猎寒风的气势,门开时,只有数片雪花被吹入厢内,落地即融。连着墙的暖坑正对门扉。萧潋之上前几步,揖道:“晚辈萧潋之拜见大师。”

    忘机大师打量了他一下,眼眸里闪过一丝欣慰,拍了拍桌面,道:“坐上来说吧。”

    虽然有长巾掩目,不能视物,但萧潋之动作潇洒自如,全然不受影响。他坐在释寒石方才的位置,与颜初静仅一臂之距。

    “两百年之内,你若能结成金丹,日后或许还有复明的机会。”忘机大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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