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他秦家的别院,谁会在这里对她下手?!一想到那凄厉的呼救声,想到她可能遭遇的事,他的心就像被人用力狠狠地捏住,难以呼吸。但,他到底是领兵多年,很快就冷静下来,放轻了脚步声,并示意亲兵们提防戒备。

    他们进院门,入厅堂。

    堂中无人。

    秦可久扫过桌上的茶杯,未加细想,便听到偏阁那边传来笑声。他走近一听,顿时犹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人都僵住了……

    “你如今已成了我的人,难道还想当将军夫人么?”

    “……”

    “其实呐,只要你在我太爷爷面前美言几句,让我娘坐正,我也可以娶你为正室。秦家只有我这根独苗,定国侯之位,终归是我的。想来,定国侯夫人这个名分也不算委屈你了吧?”

    “……”

    “仙子莫非以为默言就可了事?唉,险些忘了,这药性长着呢,强忍伤身,何苦来着?不如我们再……”

    砰!

    厚实的门板被人一脚踹开,无数木屑碎片四溅开去。

    秦瑶琨吓了一大跳,转身一看,对上秦可久悲愤欲裂的双目,不禁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他咽了一下口水,下意识地倒退几步。

    “爹……”

    梨木雕灵芝纹美人榻上,一衾薄掩,掩不住女子身上的淤痕。肩上,手臂上,乌青的指印处处可见,触目惊心。凌乱的青丝犹如一张黑网,泪水如胶,将黑网粘在她脸上。那曾经清丽如出水芙蓉的容颜,如今只余下苍白的死寂。

    她躺在那里,秦可久却觉得那似乎只是个躯壳罢了,她的灵魂已不在……他全身冰凉,不愿相信那就是他的杳儿……

    迟了……

    一切都迟了……

    他缓缓移开目光,一字一句,语气森寒得如同自九幽之底浮出:“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说罢,他一手握住刀柄,缓缓抽出魑离刀。刃色至玄,闪着幽幽乌光,仿似一弯千年阴灵,随时要吞噬生人的精血。

    四鬼哭号,魑离无界。

    这八个字已经在昆华大陆流传了一千四百多年。

    魑离刀的上任主人是太黎女帝嬗司的帝君,魑离帝君。自从七百年前,魑离帝君销声匿迹后,魑离刀亦随之消失。直至三十年前,才重现人间,成为了秦可久的武器。

    魑离刀,又名鬼刀,一旦出鞘,不饮血不罢休。被魑离刀伤过的人,会留下永恒的烙印,即使伤愈,即使远隔天涯,只要此刀出鞘,那个人的身体必将遭受到同样的创伤,一如历史重演。因此,能够在魑离刀下生还的人,寥寥无几。

    秦瑶琨深知此刀厉害之处,更明白自己的武功远远不及父亲,要想从他手下逃走,简直比登天还难!顿时骇得面无血色,不由得扑通一声跪下,连声求饶狡辩:“爹先别动怒,琨儿此行也是迫不得已啊!”

    秦可久气极反笑,笑声苍凉悲痛:“迫不得已?”

    “有人给仙子下毒,琨儿解不了,万般无奈,才会出此下策,保住她的性命!”秦瑶琨急中生智,颠倒黑白。

    可惜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早在他欲图不轨之前,颜初静就已通过神念,模拟出呼救与痛斥的声音,传给秦可久。然后布下幻阵,让他在其中自导自演一番,自以为奸计得逞。再算准秦可久到来的时刻,将自己伪装成惨遭凌辱的模样,最后撤去幻阵,由着秦瑶琨自说自话。

    因此,秦可久只会相信他自己亲身感应到的,亲耳听到的,以及亲眼看到的一切。他绝不会轻易相信这些狡辩之词。即使他相信,她也会颠覆他的相信。

    “何人下毒?在何处下毒?”

    秦瑶琨低着头:“琨儿不知,琨儿当时也中了毒……”

    秦可久沉默半晌,反刀回鞘,走到榻前,抱起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心中恸极:“杳儿,你说句话。”

    “……”

    “杳儿,我是可久,你听到么?”他低声哀求,生怕她如此沉寂下去会自绝生机。

    女子嗓音沙哑,再无昔日的清泠,带着万念俱灰的死寂沉调:“下药,喝茶,他点穴道,我动不了,畜生,他是畜生,畜生……”

    她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秦可久听懂了,当下泪涌出眶,划破一直强撑的冷静。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她,毅然拔刀转身。

    乌光闪,疾如电。

    “啊——”秦瑶琨避之不及,随着这声骇然,整条右臂被一刀砍断,鲜红的血液如同喷泉一般迸射,血腥的味道霎时弥漫于阁。

    亲兵们站在门口,早已目瞪口呆。

    真无耻

    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

    帘缦起,丫鬟翠棠端着一碟粉桂脂与一碗北杏雪耳蜜,轻手轻脚地走进屋里。

    秦瑶月斜倚在梨木花鸟纹围子罗汉榻上,手里拿着本诗集,目光定于字里行间,貌似专心,其实压根儿没看进去。

    自从昨日秦瑶琨搁下那句“这桩亲事成不了”之后,她这心里头就像压着块石头似的,堵得有些发慌。

    她不晓得弟弟当初用了什么手段使得颜氏一直未再出现过。

    但她知道,恒仙子与颜氏不同。

    颜氏虽然有一位号称圣医的父亲,可毕竟不是出身于医学世家,而且她父亲早已过世。所谓人走茶凉,加上皇帝赐婚,江秦两家的结亲,闹得满京纷议,却自始至终无人出面反对。哪怕是后来颜氏悄然失踪,江家也只以休养为由,便堵住了悠悠众口。

    而恒仙子却有着神秘莫测的背景,神农氏隐世数百年,传承至今,底蕴如何,无人能估量。上至皇帝,下至朝臣,谁不是以礼相待?弟弟倘若正面得罪了她,弄不好,连秦家也会被牵连进去,届时麻烦可大了……

    秦瑶月心事重重,对着素日最喜欢的点心粉桂脂,竟是胃口全无。翠棠善解人意,说起小小姐的一些趣事儿,逗她开心。

    稍后,北杏雪耳蜜不再烫舌,秦瑶月吃了几口,正要搁下碗,忽觉右臂胳膊间一阵剧痛,痛彻心扉,不禁惊叫出声。

    碧水青花瓷碗翻落到榻沿边上,粘稠的甜汁顺着沿边缓缓流淌,滴下地面。翠棠急忙拿过干净的巾帕擦拭,问少夫人哪儿不舒服。

    秦瑶月猛地抓住翠棠的手:“快!你快去看看琨弟他在哪?是不是受伤了!”

    翠棠被她抓得生疼,连连点头,随即碎步跑出去。

    胳膊处的疼痛隐隐持续,惊恐绝望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阴魂不散。秦瑶月再也坐不住,在屋里来回踱步,双掌合什,暗暗祈求弟弟平安无事。

    过了一会儿,翠棠回来禀告:“琨少爷一大早出门,还未回府。婢子问他院里的人,据说是去英氏酒家。婢子方才已经让人出去找了。”

    秦瑶月听罢,愈发焦急难安,坐立不定着,随后又将月华舍里的几名下人都遣出去打听秦瑶琨的消息。

    等待之时,一刻钟亦漫长如一日。

    渐渐,夕阳染红窗台,却再也无力烘暖秋风。风萧瑟,拂过人面,秦瑶月但觉脸上发烫,微微晕眩。

    她顺势坐下,不经意间瞥见案几上油光凝冻发白的四道小菜,更觉烦闷不已。刚想叫人进来将饭菜撤走,不料丫鬟夏露带回了一个消息——

    将军大人刚刚抱着个人回府,直接去了青几居。

    秦瑶月面色忽白忽青,闭了闭眼,忍着头晕,披上一件月华白底胭榴花绣外帛,让夏露跟着,走去青几居。

    远远望见青几居的门口多了几名军兵,走近一瞧,竟然俱是父亲的心腹亲兵。她抿了抿唇,强自镇定,款步上前。

    其中两名亲兵立时拦住她,说是奉了将军之命,任何人也不得入内。

    秦瑶月望着旁边一名年纪较大的亲兵,低声问道:“洪叔叔,月儿右臂无伤而痛,琨弟是不是受伤了?”

    那姓洪的亲兵追随秦可久多年,与秦瑶月也有几分叔侄情分,听到她这么问,也不意外,纵然心里万分鄙视秦瑶琨的所作所为,但对她还是和颜悦色的,只是将军有令在先,故而他也不敢向她透露只字半句,惟有摇头道不知。

    秦瑶月不信,又问:“那爹爹方才带回的人是?”

    “将军严令,我等不得向外泄露半句,否则军规处置。”洪姓亲兵苦笑。

    秦瑶月急得双眸凝泪,一狠心,竟朝他跪下。洪姓亲兵大惊,顾不得男女之防,伸手托住她身形:“小姐万万不可如此!”

    “月儿只求洪叔叔坦言相告。”秦瑶月语气里含着泣音,泪水如珠,凝于眼角,欲滴未滴,楚楚可怜。

    洪姓亲兵叹了口气,实在受不住她苦苦哀求,最后只憋出了四个字,观澜别院。然后望着她快步离去的背影,心想,琨少爷到底是将军的独子,如今受了教训,再关上一阵子,也差不多了。有道是虎毒不食子,将军纵然心里恨透琨少爷,总不会真的要了他的性命吧?只是苦了恒仙子,那么善良美丽的一个女子竟被折磨成那般模样……

    将军一向对男女情爱之事极为淡漠,这回好不容易动了真情,眼看着订亲在即,没想到却出了这档事!真是作孽啊!也不知究竟如何收场才好啊……

    赶在城门关闭的前一刻,秦瑶月出了京城,直奔京郊的观澜别院。

    一路上,她坐在马车里,心乱如麻。

    她想,爹爹抱回去的那个人莫非是恒仙子?听洪叔叔的口气,难道弟弟真的已经下手了么?否则怎么会……

    夜色浓如墨汁,染得郊外景象深一片浅一片。风刮过车板时总留下闷雷一般的声音。高耸入云的山峰矗立在黑暗中,若隐若现。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

    “小姐,到了。”

    秦瑶月由夏露搀扶着,下了车。山风阴凉,穿枝过叶,簌簌飕飕,好似野鬼夜泣。好在别院大门前风灯高挂,照出一片晕黄色的光明,令人不致于迷眼。她碎步急行,尽管披着貂皮大氅,身上仍是热一阵冷一阵,后脑更是如被钝物所击,暗暗生疼。

    此乃风寒入体的症状。她却无暇细想这些,只强忍着不适。

    直至看见昏迷在床的秦瑶琨,看见他空荡荡的右胳膊,看见那不知包了多少层还隐隐见血的白布……

    终于,天旋地转,沉坠无底深渊。

    待到秦瑶月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夏露服侍她吃过肉糜粥,喝过汤药,然后扶着她走到隔壁。

    秦瑶琨依然躺在床上,紧闭的双目在听到她声音之后,才慢慢睁开。

    “谁伤的?”秦瑶月哽咽着问。

    “爹。”

    秦瑶月闻言又是一阵晕眩,夏露站在她背后,及时扶住她。好半晌,她才找回了声音:“怎会是爹?爹不会这么狠心的……”

    秦瑶琨冷笑,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的脸上浮出一种说不出的狰狞:“怎么不会?呵呵,英雄难过美人关,咱们的爹早就被那个贱人勾走魂了,区区一个儿子算得了什么?”

    “……”

    秦瑶月咬住下唇,不可置信地摇头,泪水又涌了眼眶:“你,你当真对她……你究竟做了什么啊?!”

    “总之她是嫁不成了。”秦瑶琨咬牙切齿,“就算要嫁,也只能嫁给我!”

    变态花

    秦瑶月听出他话中之意,心里发寒,转头吩咐夏露去厨房准备补血的炖品,又将另外两个丫鬟打发出去,然后才压低嗓音:“一箭双雕固然是好,可你将自个赔进去……往后……也只能当个富贵闲人了……”

    其实按秦瑶月原本的打算,只是想给恒仙子弄点麻烦误会什么的,使她嫁不了爹爹,或者设法将她嫁到别家去。但,秦瑶琨之前野心勃勃,认为恒仙子再出尘脱俗也不过是一个弱质女子,而未出嫁的女子最重视的不外乎是贞洁。倘若,她失身于他,必不敢宣扬出去,只会忍气吞声。到时候只要自己好声好气地甜言蜜语一番,她即便心有不甘,又能如何?最后还是会乖乖地嫁入秦家,嫁给他这个未来的定国侯!

    如此一来,一切难题便迎刃而解了。

    秦瑶琨有持无恐,甚至做好了被秦可久动用家法,狠揍一顿的准备。他想的是,受点皮肉苦,换个美娇娘,值得。反正爹爹也不会为了个女人,不要他这根独苗儿。

    他算计得倒也不错,可惜低估了恒仙子在秦可久心中的地位。

    心爱的女子被自己的儿子恶意玷污……亲耳闻,亲目睹,秦可久经受的刺激、愤怒、失望、悲痛……

    秦瑶琨岂能想象得出?!

    换作是他人,秦可久那一刀,砍的不会是臂膀,而是颈项!可笑的是秦瑶琨执迷不悟,只将断臂的痛苦化成了满腔怨恨,恨恒仙子迷惑他爹,恨爹色迷心窍,不顾父子情分……

    姐弟连心,秦瑶月看着弟弟阴霾的眼神,焉能不知他在想什么,思量一会儿,惟有劝慰:“事已至此,你回去向爹认个错,就说你对恒仙子一见钟情,一时昏头才会犯糊涂。如今,既然你与她木已成舟,趁那请贴还未发出去,只要太爷爷同意将上面的名字换成你的,想来爹也不会反对。”

    秦瑶琨听她言之有理,唔了一声,绷得死紧的面色总算缓了下来。

    这时,暮色已沉,秦瑶月起身点亮灯烛。

    “姐,我要喝水。”

    茶壶搁在暖笼里保温,茶水不冷不烫。秦瑶月倒了一杯,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

    秦瑶琨就着她的手,咕噜几下喝完,而后顺势挨着她。

    小时候但凡有不开心的事,他总会赖到她怀里倾诉发泄。这种习惯直至她出嫁之后,才渐渐淡化。各自成家,各自生活,各有各的快乐苦恼。亲密无间的童年时光一去不复返。他曾经在惆怅与迷惘之间俳徊,无能为力。

    然而,此刻的依偎却让他感受到久违了的亲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甚至觉得伤口的疼痛减轻了好几分。

    秦瑶琨慢慢合上眼,不想离开她温暖柔软的怀抱。

    晚风透过窗缝边吹进屋来,摆放在窗台边高脚窄案上的青铜长角犀牛灯台微微一暗,随即,火苗窜高半寸,照得屋里格外亮堂。

    “呵呵呵……”

    笑声隐隐,如阴风一般掠过耳边,秦瑶琨蓦然一惊,猛地睁大眼,只见床前两步外,不知何时已多了个白净秀气的绿衣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一条青头黑尾,七分像蛇,三分像虫,形态狰狞可怖的怪物,盘旋着男子苍白光滑的手背上,黄豆大的金色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说不出的奇异恶心。

    秦瑶琨张口欲喝,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且周身动弹不得。

    绿衣男子欣赏了一下秦瑶琨惊恐的神态,便将目光转移到秦瑶月的脸上,喃喃自语:“南陵第一美人?哼,我最讨厌比我美的人了……”

    “小宝也好久没吃美人脸了。”绿衣男子抬起手,用一种宠溺的语气问那怪物,“小宝,想不想吃她呀?”

    怪物伸出细细长长的红信,嘶嘶作声。

    “喜欢?呵呵,我就知道你这家伙贪吃,不过呢,你吃一半就好了,留着半边完好的给她,让她往后天天顶着一张半人半鬼的脸,哎呀呀,想想就兴奋,呵呵呵呵呵……”

    绿衣男子嗓音柔和,吐字清晰,听得同样动弹不得,惊恐失色的秦瑶月几欲昏厥,眼看着那怪物扭动着长满死白肉瘤的身子,朝自己游过来,她禁不住浑身发软,一颗心仿似跳上了喉咙,随时会蹦出口去!

    怪物小宝动作虽慢,但绿衣男子就站在秦瑶月面前,距离这般近,几下子,它那流淌着幽幽乌液的红信已经舔上了那张糅合着艳丽与清纯,堪称倾城倾国的脸蛋上。

    腥臭扑面,秦瑶月两眼一翻,生生被吓晕过去!

    “胆子这么小,真没用。”绿衣男子见状,撇了撇色泽粉红的嘴唇,非常不满地哼了声,扭过头去对秦瑶琨说道,“等会你可不许晕。”

    两排细碎的小尖齿,一对乌黑发红的大尖牙,嗤嗤嗤,怪物小宝的天生武器在秦瑶月的右边脸颊上欢快地舞动着,弄得皮翻肉绽,一片狼籍。每每有鲜血流出,遍布细刺的长长红信一伸一舔,干干净净。

    躺在秦瑶月怀里的秦瑶琨惊怒交集,一时间实在想不起自己几时得罪了这么个怪人!能够悄无声息地潜入观澜别院,此人轻功绝非等闲。再者,屋里有灯光,按理外面的人应该看得到窗棂上的映影,发现里面有异况。可这么久了都无人来过问,这就说明了此人极有可能早已制住院子内外所有的守卫丫鬟小厮。

    正当秦瑶琨越想越心惊,绞尽脑汁地想着如何脱险的时候,怪物小宝慢吞吞地爬回绿衣男子的手背上,眯起一对黄豆眼,一副吃饱了撑着的模样。绿衣男子笑着曲起左手食指,轻轻地弹了一下它的小脑袋,然后非常干脆地一掌拍晕秦瑶琨。

    若然可以选择,秦瑶琨说不定会选择就此一晕不醒。因为当他醒来时,身边的景象已变了样。布满青苔的石壁,不知长了多少年,粗如手腕的青黑色藤蔓,密密麻麻的蜈蚣蜘蛛蝎子花蛇,还有许多叫不出名的虫豸,一只只,一条条,色彩斑斓,体型硕大,一看就知是剧毒无比之物。

    “花明观!”

    许是灵光闪过,秦瑶琨脑子一震,脱口而出。这一刻,他没注意到自己的哑穴已解,满脑子全是前几天从酒楼里听来的八卦新闻。

    江湖传言,万毒之主花明观素来喜着绿衣,最得意厉害的武器不是刀剑之类,而是万毒之首的金瞳蛟。据说他的那条金瞳蛟尚未进化成功,仍然保持着蛇身虫首,时而喜吃肉,时而喜吃素,脾气不定,古怪之极。

    “呵呵,猜对了,奖你什么好呀?”花明观一手插着腰,一手翘起兰花指,“女人最宝贝的是脸,男人最宝贝的是什么?”

    花明观很认真地想了想,扬手轻弹。

    带断裤落,顿时露出两条毛茸茸的腿,山洞内无风,秦瑶琨却猛打寒颤,色厉内荏:“你想做什么?!”

    花明观盯着秦瑶琨光溜溜的□,研究半晌,皱起远山秀眉,嫌弃道:“丑死了!纵欲的男人没个好东西……”

    “哈哈哈,还是我的最好看!”花明观自我陶醉了一会儿,走到石壁边,蹲□在一个牛皮包袱里翻来翻去,终于翻到一把白鞘匕首,又悠哉悠哉走回来,“本来呢,看在你比我丑的份上,打算给你一刀痛快的。只不过,你这家伙丑得太过分了,简直是污了我的眼!哼!”

    一想到这家伙的爹害得自己的计划全盘落空,还要在沙漠中千里逃亡,花明观就浑身不爽。他这回偷偷潜入凤京,目的就是为了找秦可久与恒仙子的麻烦,只是秦可久身边防卫森严,他不想打草惊蛇,才忍着没出手。恰好今天看了场好戏,觉得虐一下他这对子女也不错,反正都不是好人,何必手软?

    匕首出鞘,寒光闪闪,照得秦瑶琨眼睛一阵刺痛。至此危时,他再也顾不得身份面子什么的,大声求饶:“冤有头,债有主。咱们无怨无仇,花观主手下留情啊!”

    “吵死了。”花明观甩过去一只红毛大蜘蛛。

    蜘蛛整个趴在秦瑶琨的腿根之间,十几条细爪爬啊爬,弄得他腿根之间那条被花明观认为过分丑陋的东西更加软小,但没过多久却突然肿起来,红里透丝丝黑纹,十分恐怖。

    秦瑶琨吓得面如土色:“饶命啊!花观主你想要什么,金银财宝,美人名利,我都可以为你效劳,只要你放过……”

    “呐,你可别晕啊,我这花式凌迟法新奇得很,可不是寻常人能享受到的……”可惜花明观压根儿不听他废话,手执刀柄,对准他□的肉首就是一刀。

    “啊——”

    刹时,一声歇斯底里的惨叫声响彻山林,震碎了寂寂夜色,接着又一声,声声不绝,直吓得山里的小动物鸡飞狗跳。

    “七、八、九、十、十一……”

    花明观轻轻数着,手起手落,又快又准,每次切下小一片,片片厚薄均匀。单论这切菜似的刀法,恐怕某些大厨子还比不上他。

    秦瑶琨的惨叫由高亢渐渐变成嘶哑,最后了无声息。

    深情时

    定国公年轻时最喜欢舞刀弄枪,如今上了岁数,体力精气不比从前,虽然还拿得动上百斤的虎刀,但还是偏好打拳下棋。最近听了恒仙子的建议,棋也不下了,精神好的时候就练练书法,既不多费心神又可怡情养性。

    夜色已深,逐天园里古柏屹立,傲骨藏风,苍翠弥天,点点星辉漏不下,惟有抄手走廊里的几盏薄绫风灯静静地散发着光亮。

    秦可久行至书房门前,犹豫片刻,扣门而入。

    定国公正坐在厚重朴实的紫檀木雕山体纹书案后写字,一笔一划皆如铁画银钩,豪迈之气仿似透纸而出。写完最后一划,他搁下笔,叹道:“轻重自若,谈何容易?!”

    “爷爷唤孙儿来,不知有何吩咐?”秦可久站在书案前,心不在焉地问道。

    下午,砍掉秦瑶琨右臂之后,他便用一袭净衾将伤痕累累的杳儿抱到马车里,赶回了府中。他一直抱着她,说了许多话。而她一直缄默,直至丫鬟们准备好浴汤,才开口让他出去。他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外,听着房内的动静,心如刀割。

    他痛恨自己未能护她周全。

    面对她所受的伤害,他无地自容,因为他始终下不了狠手。儿子断臂难续,而她失去的也不止是贞洁。

    她本该得到世上最美好的幸福……

    “恒仙子出城至今未回,可有消息?”定国公开口不问秦可久带回的人是谁,想他既然让心腹亲兵守在青几居门外,那人的身份定然是不便泄露。

    秦可久却另有打算。杳儿遭此噩难,短期之内恐怕不会再为爷爷施针了。最重要的是,尽管他已严令手下封锁有关此事的一切,但京中关注恒仙子的人非富则贵,若有人有心彻查,难保不会查出一些蛛丝马迹来。惟今之计,只有尽快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一旦回到秦关,回到那个秦家军镇守的地方,他相信,任何人也无法再伤害到她。

    因此,他缓缓跪下:“孙儿今日一时情迷,强要了杳儿的身子,请爷爷恕罪。”

    “什么?!”定国公闻言一震,拍案而起,随即想到孙子素日为人,便摇头不信他言,“不,你不会。”

    秦可久沉着声音,语气坚定:“孙儿自知大错,甘愿领罚。”

    定国公缓缓坐回椅,沉吟半晌:“她如今在青几居?”

    “是。”

    “两情相悦时,情难自制的事儿在所难免,可你已非黄毛小子,怎还如此急躁?”定国公板着脸教训秦可久,末了,话头忽地一转,“她可恼你了?”

    秦可久双膝跪地,低着头:“自然是恼了。然孙儿想带她回秦关,还望爷爷不嫌千里迢遥,一道同行。”

    定国公捋须道:“你与她的亲事须经皇上恩许方可。再者,便是爷爷愿随你去,只怕皇上也不会放心让我这把老骨头离开京城。”

    “爷爷……”

    “不必说了,明日早朝过后,我再进宫面见皇上。只要她肯原谅你,下月初的黄道吉时,便是你二人的大喜之日。”定国公截住他的话,眉宇间露出一丝不舍与怅惘:“时候不早了,你也别去她那儿了,往后日子长着呢。”

    秦可久明白爷爷言下之意,说的是人言可畏。他有苦说不出,只好应声告退。

    当天夜里,秦可久放心不下,待夜深人静时,再悄悄潜入青几居,坐在床边,默默望着恒仙子沉睡中的苍白容颜。

    颜初静被他盯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借着翻身的动作醒过来。

    “你去休息罢。”

    秦可久见她肯与自己说话,心里一阵酸一阵喜,情不自禁地握住她的手:“我不累,你睡,可要喝点茶?”

    他的手掌宽厚温暖,颜初静抿了抿唇,想缩回手。

    秦可久意识到她的退缩,心中又是一痛,慢慢地加重了手指力道:“我和爷爷说了,我们已有肌肤之亲,爷爷答应让我们尽早成亲。”

    颜初静眨眨眼,确定自己没听错,愧疚与感动交织一起,最后却只能化成淡淡一句:“我不想成亲。”

    “杳儿,我的命,我的下半辈子,都是你的。”这句话,早在蒙硫山上养伤时,秦可久便已藏在了心底,直至此刻,才说出口。他痴痴地望着她,眸子里的深情坚决犹如夜空里的星光,不张扬,而恒古长在。

    颜初静别过眼眸,感觉自己承受不住他这份情意,开始有些怀疑当初接受他爱慕之情的决定是否大错特错,于是蹙起眉头将他赶出房去。

    夜深露寒,秦可久披上亲兵送来的玄貂大氅,加了个锦垫,坐在房门前。

    这一坐便是整整一夜。

    此夜无心入眠的人不止秦可久,还有当今天子杜晏昶。

    御书房。

    一卷已经撰写好的黄绫圣旨摆在蟠龙御案上,只差还未盖上玉玺朱印。这是一道册封贵妃的圣旨。贵妃之名,神农杳。

    距离御案几丈外跪着一个年约双十,相貌娇俏的宫裳女子。倘若颜初静在此,定然会吃惊,因为这个女子与丫鬟小芝长得一模一样。

    终于,玉玺按下,朱印成。

    皇帝瞥了女子一眼:“此事暂了,你想回西庭还是留在内宫?”

    女子回道:“请皇上恩许庄芝继续侍奉贵妃娘娘。”

    “为何?”

    “娘娘待庄芝深仁厚泽。”

    皇帝思忖片刻,道:“既如此,你便去瑞灵宫候驾罢。”

    女子磕头谢恩。

    御前太监收起圣旨,准备服侍皇帝就寝。皇帝临时起意,摆驾佑安殿。幸王睡意朦胧,听到有些人走进来,脚步很重,便没好气地嘟囔:“拖出去斩了!别吵本王……”

    跟在皇帝身后的太监宫女吓得冷汗直冒,皇帝摆摆手,让他们出去,然后踱至紫檀木延寿门螭纹床前。

    寝宫四角,四个朱铜瑞兽暖炉缓缓喷吐着无烟热气。幸王窝在暖呼呼的锦被里,睡得脸蛋红扑扑的,分外娇媚粉嫩,让人恨不得亲上几口。皇帝坐在床沿边,看了好一会儿才伸手轻轻推醒他。幸王睁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皇兄?”

    “琅儿最想要什么?”

    “唔?”幸王半睡半醒着,“想要走路。”

    皇帝微微一笑,又轻声问道:“那琅儿最喜欢什么?”

    “……”

    幸王纠结着没吭声,皇帝等了半天,叹道:“天命殿测出神农杳身具天凰命格,朕已决意明日册封她为贵妃。你的王妃,皇兄会……”

    他话还未说完,幸王就像只炸了毛的小猫似的,眼圈都红了:“不要!臣弟只要她!”

    皇帝大感头疼:“后宫佳丽三千,除却已有妃名的,皇兄任你挑选如何?”

    幸王气得贝齿咬唇,一把抓过枕头就往皇帝身上打招呼。绒芯枕头是软的,打在人身上不痛不痒,可敢这么对皇帝,天底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人。

    他容貌酷似生母,又天生体弱。皇帝至孝,对于这个血缘最亲,又无威胁的弟弟,自然宠爱有加,以往几乎事事都顺着他意,这才造成了幸王胆大娇纵的性格。故而,眼下被他这般无礼地打闹着,皇帝也不生气。

    “什么天凰命格!骗人!骗人!”

    一向霸气十足,说一不二的皇帝由着幸王发完脾气,才哭笑不得地哄他:“此话出自天命神官之口,非朕妄言。”

    幸王闻及天命神官这四个字,立即顿住了手,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白衣飘逸,青丝及地,面上始终带着一丝恬淡笑容的男子。

    报应啊

    次日早朝,御前司礼大太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高声宣读了那道册封神农杳为贵妃的圣旨。百官议论纷纷,大多数人持赞成的态度,少数人保持中立,当然也不乏几个为了一己之私而出言反对的臣子。然而,当皇帝将天命神官的“天凰命格”之说提出来的时候,百官即时异口同声地高呼“恭喜皇上”。

    皇帝龙心大悦,当场命礼部以八抬云凤舆将神农杳接入后宫。

    退朝后,且不说礼部官员如何拟定礼仪程序规范,如何布置典礼仪仗。不到一刻钟工夫,秦家派系的几位武将便已结伴来到定国公府,准备向恒仙子道喜。

    一来,他们几个早年征战时不多不少都留下了一些难以根除的明疾或隐患,前几天多得她妙手回春,方使纠缠多年的病痛一朝尽消,对她实在是感激万分,钦佩不已。二来,大家都认为恒仙子与秦大将军交情甚好,本身又与朝中任何一派势力皆无瓜葛,如今即将成为凰贵妃,将来若是能在皇上面前为他们善言几句,亦好过他人百句。

    这几人兴高采烈地来贺喜,未曾料及,休假在家的秦可久一听到这消息,顿时怒发冲冠,大发雷霆。

    “荒唐!荒唐!简直是荒天下之大缪!”两道浓黑剑眉激斜欲刺,秦可久气得几欲呕血,一掌拍碎正堂里的朱木鹤纹案。

    秦可久之前担心有损恒仙子的名节,在外人面前,对她从未逾礼半分。晓得他们私下有情的人就只有秦家几位长辈,以及府里一些心眼精细的仆人。定国公上回在御书房见驾,请求皇帝赐婚,也无外人在场。以致于这几位在兵部就任要职,与秦家关系颇为密切的武将当下一头雾水,不明白秦可久为何如此动怒。

    他们纷纷劝问,秦可久亦不再隐瞒,遂将他与恒仙子私下已有婚约及定国公日前已上书请皇上赐婚等事如实道出。众人听罢,对皇帝此举也甚感愤慨,只是慑于天命神官之威,不敢对那天凰命格之说妄加评论。

    “圣旨已下,皇上岂会收回成命?望大将军以大局为重。”

    “皇上本对大将军心怀忌惮,若知大将军与仙子有私情,说不定会以此为由,为难大将军。大将军万万不可冲动啊!”

    “天命之言不可不信,仙子命格如此,也只能怪天意弄人!”

    “大将军……”

    几位武将你一句我一句,劝慰着秦可久。

    秦可久原非卤莽冲动之人,只是对恒仙子用情至深,才会怒形于色。加上昨日刚刚出了那桩家门不幸的丑事,他守着她,生怕她心结难解,做出傻事。一夜未眠,眼下正心力交悴,怎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竟会横刀夺爱!叫他如何冷静?如何忍让?如何能将她拱手送入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自古以来,哀叹一入深宫终生误的女子数不胜数。

    更何况她如今已非完璧之身……

    天子之怒,无人能阻!

    届时,即使皇帝为了维护皇家尊严脸面而压下此事,也不会再对她假以辞色。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踏入深宫,断送一生幸福!

    秦可久决意抗旨,只是具体该怎么做,一时间还未有头绪。

    正当秦可久苦苦思索对策时,一名亲兵匆匆走进正堂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秦可久面色顿变,大步迈出门去。武将们对视一眼,随即跟了出去。

    观澜别院的总管秦荣跪在堂外,一见秦可久出来,便砰砰砰地直磕头:“老奴该死!老奴该死啊!”

    秦荣磕得极用力,才几下子,额头已呈一片乌青,渗出鲜红的血丝。武将们莫名其妙。秦可久拱手向他们说道:“实在抱歉,可久要先处理些家事,改日再相请各位了。”

    众人闻弦知意,一起告辞。

    已近巳时二刻,天色阴沉,乌云笼日,一副风雨欲来之象。亲兵将周围的丫鬟小厮都清出前堂院外。秦荣跟着秦可久入了堂,听见他沉声喝问,急忙回道:“老奴已经把别院里的守卫都散出去找少爷了!只是小姐她,她……”

    秦瑶月昨夜出城去观澜别院看秦瑶琨,守着青几居大门的那名洪姓亲兵早已将这件事禀报给自家将军。所以秦可久压着满腔火气:“人在何时失踪,你们百来个大活人都不晓得?!”

    与秦荣回来报信的亲兵满脸羞惭,低头回道:“禀将军,我等从昨晚一直昏睡到今早,极有可能是中了蒙汗药之类的迷毒。小姐情绪激乱,只说少爷被妖怪抓走了。”

    “妖怪?”秦可久眉头猛皱,命秦荣暂且出去,然后才低声问亲兵,“那个小厮,你们可曾盘问出什么?”

    “有,那人说,那杯茶,确实是少爷亲手下的药。”

    秦可久难掩失望之色。

    昨日出事之前,他一直以为儿子是一个积极进取,光明磊落的好男儿。他长年镇守边关,无暇照顾儿女,想着家里面有爹和爷爷在,也不怕这姐弟俩无人管教。

    事实上,秦瑶琨不嫖不赌,平日里也只是好那杯中之物,喜欢和朋友上酒楼侃大山。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喝酒算啥事?因此长辈们也不反对,只警戒他要谨慎择友。孰不知秦瑶琨与京城里那些高官子弟混得久了,也变得有些心狠手辣,有时行事,为达目的而不择手段。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秦可久多希望事实真相就如秦瑶琨辩解的那般,可惜事与愿违。但,那终究是自己的儿子,再怎么可恶,他也不可能见死不救。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你执此令回营,调出八百精兵,务必尽快找到琨儿。”秦可久自怀里取出一块朱字银质虎纹令牌递给亲兵。

    观澜别院。

    秦瑶月窝在酸枝木雕花架子床上,整床松纹丝罗帐盖得严严实实,不漏一丝缝儿。

    自从醒来,发现自己半张脸血肉模糊,伤口狰狞无比,即使愈合,也会留下丑陋不堪,无法磨灭的疤痕,她整个人都快疯掉了。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摔掉屋中所有能摔的物什之后,她躲到床帐里,撕心裂肺地痛哭着,哭得天昏地暗,哭得下人们胆战心惊,哭得闻讯赶来的秦可久心如刀绞。

    “月儿?”秦可久伸手掀开帐子,想看看她的伤口。

    秦瑶月像只癞皮乌龟似的,缩在秋香花锦衾里,死活不让人看见自己的丑态。

    秦可久向来是个勇于面对现实的人,看不下她这自暴自弃的姿态,于是用力扯开锦衾,扯开她的脆弱。尽管他见多了血腥场面,但当看清她脸上缺肉少皮,诸多坑坑洼洼的伤口时,仍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晓得这女儿素来对自己的容貌极为自负,现受了如此重伤,这张脸,算是毁了!

    “爹!女儿不要活了!呜呜呜呜呜……”

    秦瑶月扑到他怀里,号啕大哭。

    秦可久气得面色铁青:“告诉爹,是谁下的手?!”

    秦瑶月泪流满面,两眼又红又肿,好似一对冻坏了的末桃,面上一半白皙细滑一半皮翻肉绽,哪里还有昔日南陵第一美人的风姿?!

    “妖怪!是妖怪!”

    “朗朗乾坤,哪来的妖怪?!”

    “是真的!妖怪穿着人皮,还拿着一条蛇,不!是一条虫,好可怕!”秦瑶月越说越激动,眼神里透出一股刻骨铭心的恐惧,修得平整的胭红碎花指甲深深地掐入秦可久胳膊上的肌肉里。

    秦可久仿佛不觉疼痛,继续问道:“那人长相如何?做何打扮?”

    不料,秦瑶月突然浑身打颤,两眼发直,再次昏厥过去。

    忘情渊

    燕丹国之北,接近渡海的地方,连绵着一座座白雪皑皑,冰封千里的雄奇山峰。人们称之为天雾山脉。传说太黎女帝的神宫便是隐于山脉深处。尽管太黎皇朝早已不复存在,但六百年来,信奉嬗司娘娘的人却只增无减。

    三十年,十二月,九天星,神宫现,四方动,英杰聚,尽本领,千人入,半仙出,惊天下,为谁歌……

    这段三字民谣在昆华大陆上流传极广,其意是,每隔三十年,最后一个月,当天空中出现九大星图的时候,太黎神宫就会从天雾山脉的最深处冉冉浮升。每当此时,天下群英汇聚,明争暗斗,机关算尽,只为夺得神宫中各种世所罕见的宝物。入神宫不难,但想安然出神宫却非易事。千人当中或许会有一个得到神的眷顾,待到再度出现在世人面前时,往往已成为长生不死的强者。这些人借天地之力,御空飞行,一掌可碎山,一脚能断河,却如流星闪过,很快便从凡人眼界中销声匿迹,据说他们最后都去了西南仙山……

    不悔峰,高达万丈,直插云端,是天雾山脉中最峻奇也最荒凉的一座山峰,其中有一处必死之地,名忘情渊。

    此渊夹于两块十人高的巨石之间,水色乌黑,不沾冰雪,如同一只无眼白的巨形玄瞳,连接着鬼府冥地,幽森无比,令人望而胆寒。当地人根本不敢靠近这片区域,从前有些登高探险之辈,艺高胆大,死活不信邪,碰巧遇上了总忍不住走近巨石,想一睹究竟,结果俱是有去无回。久而久之,再无人敢踏足至此,忘情渊也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死地。

    然而,这一天,忘情渊边,恒久不变的黑白景象中竟多了两道火红色的人影。

    “咦?好深的怨气啊!”小火虚浮于半空中,俯视忘情渊。

    大火道:“这下面封印着一个巫师王,听说本事不小,可惜是非不分,执念过深,才被娘娘以净心台镇压在此。如今看来,要她回归正道,少说也得再压个万年才行。”

    话说当日,大火与小火离开颜初静之后,便直接飞至天雾山脉寻觅四大神器之一的月流镜。神器有灵,一旦有心藏匿踪迹,即便是他们这种修炼了将近二十万年,实力恐怖的妖修,短期间也是难以察觉得出。

    一路寻来,他们偶尔找到一点蛛丝马迹,每当深入探寻,线索总断于关键处。

    此日经过不悔峰,大火想起嬗司以前提过的忘情渊,便顺道过来瞧瞧,没想到千年已过,渊底之人的怨气竟浓郁得几乎可以凝结成实体。可想而知,若无净心台的镇压,此人说不定真有机会进化成上古传说中的阴巫大帝。

    “巫师王?哪一族的?”小火与大火原本是双根共体,得到嬉司娘娘传授修炼心法后,才渐渐分体。当年,嬗司在凤栖岛隐居时,小火恰巧闭关破境,故而对某些被大火认为无关重要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

    “袱嗣族。”大火想了想,又加了句,“这人名字很怪。”

    小火眼神一动,好奇心被吊了起来,只是还没开口问,忘情渊底竟然隐隐飘出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

    “物是人非,奴家的姓名,奴家都不记得了……”

    这下子,小火更好奇了,紧紧盯着忘情渊,恨不得一眼望到底。只可惜,仅仅是深渊表面第三层封印光罩就已挡住了他的神念。

    “既然忘了,那就永远都不要想起。”大火似笑非笑,缓缓说道。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疯狂地吼叫起来:“本王叫鼙罘丌巽!本王死也不会不记得!焱攸!你是我的!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你!……夙汐芫你这个不得好死的女人!敢抢本王的男人!本王要把你的灵魂抽出来日夜燎烧!把你的肉身扔到阴狱洞里给万鬼奸侮千万遍!哈哈哈哈哈……”

    大火沉下眸色,冷哼一声,转身飞走,懒得理那忘情渊底的疯女人。小火跟在他后面,嘴巴里碎碎念着,最毒妇人心啊最毒妇人心。

    飞了一阵子,大火忽然停下,手捂胸口,唇角弯起一弧妖娆。

    小火探头过来:“哥?”

    大火笑意愈浓,满头乌红长发飘散在半空中,无风自扬:“初静想我了。”

    定国公府,青几居。

    呼——

    颜初静吹熄灯台上的火光,寝间霎时暗下。清淡月光洒在窗棂上,映得半室微亮。她半倚半坐在床头,心里有些举棋不定。

    皇帝册封神农杳为贵妃的那道圣旨虽然要待明日才正式传至她手中,但消息已传遍了京城。自午时开始,送礼上门道贺的人就来来去去,络绎不绝,直至戌时末刻方止。好在不用她开口,老管家秦立早已吩咐得力手下替她挡下了诸多烦人的应酬。

    秦可久一直未出现。

    她隐约猜到他在忙什么,因为上午巳时,他与别院总管、亲兵的对话,她皆听在耳里。

    对于秦瑶月容貌被毁一事,她只觉得有几分解气,并未过分开怀。事实上也无甚可喜,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即使得到报应,复仇的人其实也挽回不了什么,但凭信念支撑着,只求恶有恶报,略慰己心罢了。

    至于秦瑶琨被谁掳走,有何下场,她如今也无心情去猜度。是否要接下圣旨,以贵妃的身份进入深宫查寻乾弓坤箭的具体消息,才是她目前最关注的事。

    半日思量,颜初静始终下不了决心,只因陵云曾经对她说过,南陵皇宫中,高手云集,不到迫不得已之时,万不可轻举妄动。那么,此番进宫,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还是羊入虎口?需知有时,一步行错,全盘皆输!

    最后,她想到了大火。

    自从上回分别之后,到如今,通过那片本命心叶,她只与他说过几次话。非她薄情,而是不想过分依赖他人。

    相处日久,大火对她的好,她慢慢也能体会出其中的无私。

    他与小火不同。

    小火天性开朗热情,他不仅对她好,对其他生灵也很好。应该说,凡是美好的事物,他都不会吝啬自己的欣赏,喜欢,占有,帮助……

    而大火的喜爱,是那般含蓄,犹如深巷里最醇美的酒香,你不仔细去体会,无耐心去寻找,或许就会错过。

    这样的男子,不管他是人还是妖,都值得真心相待。可她退却了。或许是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得不到解答;或许是害怕一种以爱为名的枷锁;又或许是萧潋之的背誓弃诺,令她对爱情这两个字望而生怯……

    帅死了

    古木清香伴随着温暖熟悉的气息一起扑来,小火俊朗鲜明的笑容忽然近在眼前,颜初静分外诧异,没想到他们会亲自过来,不禁浅笑:“你们找到月流镜了?”

    “没呢。”小火摇摇头,面上露出一丝惭愧,然后盯着她的脸,“这样子没原先好看,我要看原先的。”

    站在床边的大火随手抛出几块灵石,在寝间里布下一个最简单的四象阵,杜绝房里的动静传出去。

    颜初静见状,便默运敛神诀。清丽之相瞬间褪去。妩媚浮现,不浓不淡,与那幽谧澹然的眼神形成一种独特迷人的韵色。

    小火亲了亲她脸颊,心满意足,把头枕到她大腿上。

    大火飘上床,趺足而坐,问起她近况。颜初静遂将入凤京后发生过的事情略述一遍,最后如实说出自己的疑虑。他听罢,敛目沉吟,过了半晌,竟道:“皇宫所在乃是紫运龙脉盘踞之地。皇帝身在其中,旦坐龙头,夕卧龙腰,多少沾染了点龙气。与之阴阳,对你修炼有益无害。”

    “……”

    颜初静面色不变,长袖下的纤纤五指却缓缓地攥住了被褥,心里难受得很,分不清是屈辱还是失望。

    自从修炼蜜意经之后,除了第一次,需要处子的至纯至阳之气来突破境界的时候,她无法可想之下,才碰了那个对她心存倾慕的阳光少年李合洵。

    而与萧潋之缠绵,她是自愿的。她喜欢他健美强壮的身体,喜欢他花样百出的技巧,喜欢他温柔体贴的方式。她视他为枕席情人,时而悄悄反渡一缕阴阳真气给他,并未觉得借他的至阳之气来修炼有何不妥。

    有时候,她想,倘若没有那场海难,没有遇上大火与小火,没有连尊的慷慨相赠,没有陵云的无私指点,那么,她的修炼之路定然是漫长的,绝非像如今这般,在数年之间,境界接连晋升,几乎省下了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光阴!

    对于男女欢爱之事,或许她比这世间的女子都要看得通透。她不在乎所谓的贞洁,她也不会随意与男人调情放荡,除非是天时地利人合。当初,在凤栖岛上,她未拒绝大火与小火的亲近,一开始是因为心知彼此实力相差太远,觉得抗议无用。后来却是被小火的开朗纯朴感动,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那份无邪的热情。而面对大火,这个神秘强大的树妖,始终如隔云纱,她看不穿,猜不透,心动莫名……

    于是,即使她非常欣赏秦可久的正直阳刚,但彼此相处将近大半年,她与他依然未曾有过十分亲密的身体接触,最多也只是握一下手罢了。

    潜意识里,大火与小火的身影总是不经意地闪过。

    有他们,足矣。

    君不负她,她也不会做出有伤君心的事。

    只是,如何能预料,他竟亲口说出让她与别人阴阳的话来?!多可笑,她一直以为他是喜欢自己的,否则不会那么……

    颜初静暗自苦笑,感觉似乎有些什么被人活生生地剥了去,不是很疼,却禁不住心颤。是那么难堪,无能为力。

    小火枕着她大腿,原想好好地睡一会儿,这时感受到她心情的变化,便睁开眼瞄了瞄哥哥,不明白他为何要那么说。

    初静是他们的,他讨厌她与别人亲热!

    “你生气了么?”大火不管弟弟埋怨的眼神,径自问她。

    “没……”

    颜初静刚说出一个字,余下的违心之语皆被大火的唇堵住。他抱住她,不顾她的反抗,深深地吻了一盏茶工夫,才吐出一声低沉轻叹:“你生气了。很好,我就不生气了。”

    无暇细忖他这话究竟是何意思,颜初静气得想咬破他的嘴,只恼自己斗他不过。

    复杂至极的情绪在他眸子深处微微荡漾着,好似有把火,明明要烈烈升腾,却被一股无名的力量控制着,压抑着。

    “你可以进宫,别让那个皇帝碰你,不然我就把他的脑袋踢下去喂狗。”他的语气舒缓如常,好象在说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

    颜初静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神情,忽然明白他刚刚提到的阴阳根本只是阐述事实,实际上已准备警戒她不要贪心。她哭笑不得,自己之前误会他的意思了。不过,他这么明目张胆地警告,就不怕她反感?

    真的反感么?

    可心里面怎会有那么一点儿甜呢?

    该死!

    喜欢与讨厌,有时不过是一线之隔。

    颜初静咬了咬下唇,暂且放弃内心的挣扎,不再于男女私情上多做纠缠,而将话题重新引向正事。

    大火听她问起天命神官,想了想,道:“此人应该不会再插手这些事。天凰命格,千载难逢,历史上确实出现过。想当年,嬗司娘娘的寄体也曾被此人断定是天凰命格,后来惹恼了魑离帝君,一刀砍掉他右臂,才使他消停了一阵子。一千年,也足够此人修炼到元婴中期了。放心罢,除非有人谋杀皇帝,否则他是不会轻易出手的,更不会管封妃册后之类的事了。”

    “这么说,皇帝只是找借口?”她若有所思。

    “神农氏在民间一直享誉极高,皇帝封妃,多半是为民心。”大火再次叮咛,“后宫里的争斗无甚可说。你将皇帝迷昏头之后,他自会心甘情愿地交出乾弓坤箭。只需提防皇宫底下的修士,别让他们察觉出你的真容与修为。”

    颜初静轻轻地唔了声,想起秦可久昨日拔出那把乌光幽幽的魑离刀,至今仍觉森寒莫名,不由问道:“魑离帝君的成名武器怎会流落到他人手中呢?”

    大火微微一怔。

    听得差点睡着了的小火突然竖起耳朵,浓密修长的睫毛如同扇子似地扑闪几下:“哥,他会不会是故意的?”

    “不可能。”大火一口否决。

    颜初静难得好奇:“你们在说魑离帝君?”

    “当然啦。”小火不假思索地应她,眼神里充满崇拜,只差没冒出红扑扑的星星,“魑离帝君帅死了!”

    大火睨了小火一眼:“男人要那么帅干嘛,招蜂引蝶,没个安生。”

    “怎么个帅法?”颜初静伸手摸摸小火滑溜如豆腐的脸蛋。

    崇拜变成憧憬,小火这时一点也没有同性相斥的自觉:“唔……天底下所有的美人加起来,所有的强者合一起,也比不上他一半。”

    好夸张的形容,无法想象,颜初静狐疑道:“那还算是人么?”

    “他本就不是人。”

    大火叹息,手指在她眉眼间轻轻地描画着,带着几分温柔几分惆怅,“他是嬗司娘娘一生一世的劫数。”

    情字伤

    一生一世的劫数……

    她的思绪随着他的话漂浮,恍惚间,心底仿佛有一根弦被轻轻拨动,漾出不知名的旋律,忧伤浅浅,怅惘隐隐。

    这夜,颜初静依偎在大火的怀里,听他说起一些尘封已久,不为世人所知的千年旧事。不知不觉地沉入了谧谧梦乡。心神宛如浸润在温暖的海水中,得到彻底的放松。

    小火枕着她的腿,嘴角微翘,似乎美梦连连。

    三个人的体温纠缠无间。

    直至晨霭渐淡。

    天色仍未透进绣白薇银边丝罗帐,她在半明半暗中承接细碎轻吻,手指缓缓抚过大火棱角分明的下颌,修长的颈项,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胸膛,这一切,都是属于她的。她不敢奢望永恒,惟记此刻。记得他此刻的专注,眸中只她一人,让她的心,在变幻莫测的世事里,还保留住一份单纯美好的期待……

    渐渐,寝间外陆续传出丫鬟们穿衣叠被梳洗的声音。

    秋日已探出一弯金红轮廓。大火撤去四象阵,与小火悄然离开。他们还要回天雾山脉继续寻找月流镜的下落。

    颜初静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考虑大火昨夜提过的一个建议。他说,太黎神宫会在两年后再度现世,希望她尽快结束这边的事,参与神宫考验。倘若能够得到神宫第九层的九晶仙甲,那么她在星际传送阵运转期间,哪怕不幸出了意外,至少也能保证身体不会被时空洪流粉碎。

    事实上,连尊也曾言及,他们如今所在的这个星球名为昆仑星,与地球同属银河星系,相距不算太远,只是中间隔着一大片危险的流煌焰域,无法直达,需要两次中转。传送期间发生意外的几率可说是万中或许有一,运气差的人遇到时空飓风,碰上流煌焰,通常会落得个粉身碎骨,魂飞魄散的下场。因此,地球上的修士在星际漫游历练时,一般不会选择来昆仑星。除非是境界已达大乘期,有望飞升仙界或其余三界,自持实力过强的修士才会不惧流煌焰。而以她目前的修为,只能借助仙级防御法宝方能勉强抵抗,并且还必须是在真元充沛的前提下。

    真元可以通过服用丹药补充。

    颜初静打定主意,魑离刀与乾弓坤箭一到手,就寻个清净偏僻之地,练习炼丹术,多准备一些地、玄两阶的丹药,然后去见识一下太黎神宫。

    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轻叹一声,掀衾下床。

    未几,两名丫鬟端了温水等物进来,侍侯她更衣梳头,漱口净脸。

    早点刚上桌,院门外响起几声中气十足的“将军”,颜初静放下白瓷粉菡纹茶盏,抬眼但见秦可久大步走进来,面容衣饰上皆沾着层薄尘,显然是刚从城外回来,便直接到她这儿来了。她也不多问,只让丫鬟添上一碗白粥与两碟香菜蛋卷。

    见她精神尚好,秦可久缓了口气,就着丫鬟捧来的小水盆,净了手,拭干。而后端起碗,咕噜几下,一碗稀粥便已见底。

    女儿毁容,神智不清;儿子失踪,音讯无全。秦可久一边忙于安抚女儿,给她找大夫,一边分析凶手的来历目的,指挥手下精兵四处查寻儿子,何来胃口用膳?自昨日至今,总共也就草草吃过两顿,应付了事。

    册封贵妃的圣旨会在今日正午吉时正式传予神农杳。秦可久昨夜反复思量,心中已有了定夺,于是赶在城门开启时,先行回府,打算与她说明一切。

    他遣退丫鬟,对颜初静说道:“杳儿,等会进宫,我会向皇上禀明你我之前已有夫妻之实,求他收回圣命。皇上若问起,你只须咬定此事在入京之前发生。余下之事,由我一力承担。”

    颜初静压着心底的愧疚,轻声道:“将军肩负一府兴衰,秦关十万将士的前程更是与你息息相关。为了杳儿一人,得罪皇上,陷秦家于危境之中,这个不忠不孝不义的罪名,即使将军背得起,杳儿也受不起。”

    秦可久大为震动。

    事到如今,她还处处为他着想,试问,他又如何能够弃她不顾?!

    “贪生怕死非君子,忘恩负义枉为人。杳儿,秦家欠你太多,可久身为人臣,不能公然抗旨,唯有此法方能免你入宫受罪。皇上如今还有用我之地,顶多不过是降职杖责,不会伤我性命,更不会在此时对秦家下手,你放心罢。”

    颜初静低下头,生怕被他看见自己眼底的羞惭,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说服他。

    她可以不动声色地说谎,但不能泯灭自己的良知。

    秦瑶琨固然是禽兽一只,秦瑶月亦是自私自利,心性不纯的女子,但秦可久却是个顶天立地的正直男儿!

    他对她的爱,不掺功利,不畏皇权,确是真心真意。正因为他的这份情意太深厚,太贵重,才令她愧不敢当,心生退意。入宫为妃,一举两得,既可以迷惑皇帝又能尽早截断他的情丝,已是事在必行。

    正当颜初静苦思劝言时,定国公的到来无疑解决了这一困局。

    原本,经过她前几日的金针续元,定国公的精神气色已经大有好转,然而,自昨日接到皇帝封妃的消息之后,他的心境就再亦无法平静如水。

    他年岁已高,朝中大小事,早就不插手了。府里头的事有儿子恩策掌管,他也放心得很,唯一挂心的就只有宝贝孙子可久与曾孙瑶琨。秦可久少年成名,稳重果敢,智勇双全,深得他心,是最有可能继承他爵位的人选。至于秦瑶琨,武功学得不错,可惜心性与其娘亲一个样儿,浮躁了些,又刚腹自用,实在难担大任。因此,定国公一直想为秦可久续弦。神农杳的出现,可说是寄托着他此生最后的期望。

    无奈天意难测,封妃圣旨一下,秦可久与神农杳的亲事顿成泡影。定国公久经风浪,震惊失望之余,一直静观其变。秦瑶琨和秦瑶月两人同时在观澜别院出事,自然瞒不过他的耳目,但他最担心的却是秦可久。

    因为定国公太了解秦可久的性情。神农杳既已成为他的人,哪怕是皇命难违,刀架于颈,他也不会将自己心爱的女人拱手相让。

    “拥有天凰命格的女子,注定会诞下天龙转世的皇子,这就意味着天龙不死,江山永在!”定国公目光犀利如剑,直指秦可久,“贞洁算得了什么?说句不恭敬的话,即使恒仙子体胖如猪,貌比无盐,皇上也会迎她入宫,只待天龙太子一出世,还会让她执掌凤印,坐镇正宫。”

    秦可久站在一旁,一张脸绷得如钢板似的。

    这些事,他怎会不知!?

    但要他眼睁睁地看杳儿变成皇上的枕边人,从此之后,一个孤锁深宫,一个独守边关……只是想想,已然痛彻心腑……

    “爷爷!”秦可久双膝跪地,语气里情不自禁地带上了一丝哀求。

    定国公闭了闭眼,同时硬起心肠,缓缓起身离座,拱手弯腰,竟朝颜初静深深一拜揖:“老夫愧对仙子,死不足惜,只望仙子舍儿女私情,以大局为重,辅助吾皇,母仪天下,令江山太平,使黎民安乐。”

    颜初静坐着不动,承他此拜。

    秋日旭辉洋洋洒洒,照入花厅,将菱窗上的花纹清晰地映在地面。秦可久侧光而跪,只觉透心的凉,骨僵成石,万念俱灰。

    喜欢你

    昆华历七三零七年,九月九日。

    正午时分,阳光灿烂,凤京城内秋意未浓,大街小巷两旁,草木葱茏,不见枯黄败落之象。秋风卷走夏末的闷热,不时送来阵阵清凉,令人大感爽快,喜道天公作美。

    六十六名身着华美银铠,腰悬朱鞘威武大刀的羽林军骑着通体雪白的骏马在前开道。其后是三十名高举龙凤旌旗与三重金黄华盖的盛装宫婢。二十二对肌肤粉白,相貌可爱的金童玉女跟在后面,一手提彩绢绣篮,一手抛撒时令鲜花,留下满地绚丽芬芳。

    迎接神农杳入宫为妃的队伍从皇宫的朱雀门出发,经过宽达数十丈、全以白琼沙玉石铺就的御街,直往定国公府所在的仁义坊,然后原路返回。

    成千上万的老百姓早早就挤在了御道边,只为一睹贵妃尊颜。

    八抬云凤舆乃以桃红色为底,精绣流云百蝠的皇室专用绸缎作帷,舆顶立着一只半人高的纯金打造、宝石镶嵌的七彩凤凰,其形栩栩如生,经秋日一照,霎时流光溢彩,夺目眩神。

    颜初静独坐在舆里,双眸半敛。

    任外面万人欢呼,震耳欲聋,她始终是无喜无忧。

    偶尔,有那么一双充满不甘与绝望的眼睛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总让她为之微微心悸。

    颜初静默默地对自己说,她真的无意伤他。只是,辜负了的情意,何以为偿?她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举行册封大典的黄道吉日定在下月。因此,临近皇帝就寝的正阳殿的瑞灵宫便成了颜初静的暂居之所。

    下舆后,两名身材娇小的美貌宫女一左一右地虚扶着她进殿。

    瑞灵宫是由一座坐北朝南的前殿与东西配殿组合而成的独立宫院。前殿外种有数株紫薇,枝繁叶茂,长势极好,点点黄蕊衬着紫红色的,开得如火如荼,正是似痴如醉丽还佳,露压风欺分外斜。周围朱廊曲折,悬吊于檐的银薇玉铃随风摇曳,发出细碎的叮咚声,十分清脆悦耳。

    前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形制堂皇,装饰精致。颜初静一眼瞄去,顿觉此处比皇帝的勤政殿少了几分庄严,又比幸王的佑安殿多了几分繁复,总体而言,华美中不失典雅。

    踏过殿堂时,地面上的乌金砖光滑可鉴,几乎将她们裙裳上的花纹都清晰倒映了出来。

    颜初静甫一落座,宫女随即奉上热茶,她端起青花宫窖茶盏,就着茶盖子轻轻地拨了拨毫无茶末漂浮的水面,开口问:“你们,谁是管事的?”

    皇帝未曾大婚,皇后之位一直空悬着,太后又早薨,听说目前后宫诸事多半由贤妃与淑妃共同掌管着。颜初静对这宫里面的规矩不甚了解,心想贵妃等级高于贤良淑德四妃,皇帝多半会亲自派人来教导指点一番。

    一名头绾茶茉髻,身穿宝蓝宫裳,衣饰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等的宫女站出来,深深一曲膝,回道:“婢芝拜见娘娘。”

    宫中奴婢除了宫女就是太监,自称的时候通常会在婢字之后加上自己姓名的最后一个字,用以表明名字。

    颜初静听这声音有些耳熟,略感诧异,便叫这宫女抬起头来,待一看清其貌,不禁大吃一惊,差点儿脱口而出——

    小芝?!

    宫女芝低眉顺眼,似乎压根儿没察觉到颜初静的惊讶。

    颜初静细细打量了她半晌,定了定神,语气不变:“你素日负责些什么?”

    “婢芝奉命侍侯娘娘起居饮食。”宫女芝徐徐回道,未多言一词,亦不少语一字,显得极是安分守礼。

    虽然神情动作不像,然而,即使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的也不多,更何况声音与身形竟皆相同!若道不是同一个人可能么?

    记忆中,小芝是孤身卖入江府,家中并无姐妹。那么,眼前这个端庄稳重的女子与那个天真活泼的小芝真的毫无关系?颜初静这么想着,心底隐隐浮起一丝寒意。

    这时,一阵齐齐整整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太监高亢中带着点尖锐的嗓音从宫院门口传进来。颜初静微微一愣,起身。还未步及殿门,幸王那张柔婉秀美的绝色脸蛋已映入她眸中,后面还有个清俊绝伦的……

    幸王进得殿来,先声夺人:“本王昨日等了你一天,你怎不来?!”

    颜初静干脆得很:“不想来。”

    幸王气结,抬起一根白嫩光滑的手指直直指着她。

    随他而来的江致远转眸间瞥见宫女芝,亦为之一惊。颜初静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愈发郁闷。幸王不管这些,坐上软榻后就喝退所有宫婢,要颜初静给他施针。

    颜初静没心情逗他,当下取针出来。

    “等等。”幸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头过去对江致远说道,“你先出去一会儿,别让人进来。”

    江致远先前为幸王案杌,听他说要来瑞灵宫看神农杳,甚想亲眼见识神农氏的传奇针术,于是开口请求幸王允与同行。却未料及,事到关头,幸王竟要自己出去帮他守门,顿时气得无话可说,缄默着退出殿外。

    初秋之时,气候仅是微微转凉,殿堂宽敞,又未放置火盆之类的取暖物什。颜初静担心幸王的身体受不住,便收起金针,先将他抱入暖阁里躺好,然后找出两只瑞兽型的青铜暖炉,烧开了香炭,等暖气蔓延开来,才卷起他的绸裤,准备施针。

    幸王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动作,在金针未落之前,幽声道:“本王向皇兄请旨娶你当王妃,可你为何偏偏是天凰命格呢……”

    颜初静抬眼看他,眸子里含着浅浅笑意:“殿下因何而娶?”

    “本王喜欢你。”

    幸王答得无半点犹疑,见她依然是一脸清平宁和,无惊无喜,不由得蹙起了秀眉:“虽说圣旨不可抗,但你终非南陵人,倘若不愿入宫,皇兄在明面上也不会为难你。可你来了,难道你喜欢皇兄么?”

    他问得坦白,颜初静答得也很坦诚,全然不怕隔墙有耳:“我与皇上不过只见了两面,谈不上喜欢与否。”

    幸王听罢,血色淡薄的唇角扬起一道可爱动人的弧线,随即又垂下。水汪汪的杏眸有气无力地瞪着她,眼神着实哀怨得很:“不喜欢人,那你喜欢什么?贵妃之位?还是皇后的宝座?”

    真正的原因自然不能公诸于口,她轻轻叹息,五指飞速起落,十三根细如毛发的金针逐一插入他腿上的穴道。

    幸王盯着她那露在袖口外的小半截纤润手腕,只觉冰肌玉骨这四个字用在她身上最贴切不过,再闻着她袖子里逸出的若有若无的清香,更感舒怡非常,连带着她的声音亦悦如天籁。

    “定国公有句话说得好,江山太平,黎民安乐。我不信天凰命格,却也想看一看什么是太平盛世……”

    鬓如霜

    车辕辘辘,碾过蒙蒙尘埃,驶向晴朗明媚的秋光里。

    京郊的驿道宽广平坦,只是一旦转入鋈特儿群山麓下的黄泥沙路,人坐马车里,颠簸之感顿时大增。

    江致远阖着眸,似无所觉。

    后宫严禁男子出入,唯太医身份特殊,通常情况下,经妃嫔传召,方可进出。江致远身为圣医颜叠吉的亲传弟子,论医术,其精妙之处丝毫不逊太医院内的几位老太医。无奈长相太好,性子又孤傲了些,没少惹人嫉妒。因此,历年来,为了避嫌,他只负责为皇亲贵戚与朝廷官员看病,极少会去后宫应诊,昨日得进瑞灵宫,不过是沾了幸王的光。

    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眼线。对于那名酷似小芝的宫女,江致远的诧异与怀疑并不比颜初静少,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也同样选择了不动声色,直至回到太医院,才悄悄吩咐心腹弟子蔚良去打探宫女芝的来历。

    蔚良外表温和,看似斯文无害的书生模样,然处事圆滑,手段高明,人脉极广,要打听一个宫女的出身背景也算不上是什么难事,只花了些银两,当天下午,宫里头便有人通过医童偷偷递了讯条给他。但出乎意料的是,宫女芝的身份非常神秘,就连内虞司掌管人事调度的吕女尚使也不晓详情,只知此人是由内禁司直接调去瑞灵宫的。

    内禁司掌后宫纠察,本该由皇后亲自管理,如今正宫位缺,此权责便落于太妃之手。

    江致远得到消息后之,让蔚良向内禁司着手,务必查出宫女芝的真正来历。

    他一夜辗转难眠,冥思苦想,终未得解。

    天色始白时,晨雾犹未散,他用过早膳,便到定国公府拜访秦可久。老管家秦立却道将军不在府中。于是,他先去太医院请了事假,然后坐上马车,赶往观澜别院。

    江秦两家结亲至今已有五年,这观澜别院,江致远也只在两年前的暮春时节来过一回。此时秋风乍瑟,别院外枫红似火,片片盛燃,映着高亭秀阁,粉墙黛瓦,美如艳墨泼描于雪白丝锦上,浓淡恰好,绚华与清雅并重。

    可惜江致远心事重重,无心观赏美景,行至堂前,只发现别院里的气氛格外凝重,守卫也比印象中的森严数倍。

    别院总管秦荣额系一条三指并宽的镶玉锦带,掩盖了日前磕头时碰伤的皮肤,却掩饰不住眉宇间的倦意,以及日夜难安的焦虑。

    “姑爷稍等,老奴这就去请将军。”

    江致远微感奇怪,想不出别院里发生何事,会让秦荣变成这般模样。

    一盏温茶入喉。

    闻及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江致远随即起身。

    他与秦可久相差不过五岁,原是同辈的,只是娶了秦瑶月,这辈分自然就降低了一阶。两家结亲之前,两人并无往来。之后,秦可久仍旧长年镇守在边关,鲜少归家,江致远见他的次数,寥寥无几,只记得此人威武轩昂,言谈举止间皆带着一股凛然正气,令人望而生敬。

    事实上,江致远对秦可久也颇为敬重。与辈分无关,纯粹是出于对他们这种以生命热血捍卫家国的将士的一种无言感激。

    正因如此,当秦可久高大健硕的身形准备迈过堂前门槛的时候,旭日明亮而不灿眼的光芒洒在他轮廓刚毅的面容上,那两鬓沧桑一如冬至下的茫茫霜雪,无声无息,刺伤人目……江致远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华发早生,气息憔悴的男子竟然会是堂堂秦大将军!

    “将军……”

    对上秦可久那双血丝满布,仍不失凌厉的双眼,江致远隐隐闻到了一丝酒味,突然不知如何开口是好。

    借酒消愁?

    究竟是秦家出了事,还是他……

    秦可久双眉微微蹙成浅川,以为江致远收到了些风声才赶过来,于是沉声道:“月儿如今情绪未稳,你去看她,好好安抚一下。”

    “月儿?”江致远愣了愣,语气困惑。

    见他面露意外之色,秦可久的眉头蹙得更紧了:“你不是为月儿而来么?那为何事?”

    江致远不答,反问:“月儿怎么了?”

    “前两日有刺客夜闯别院,月儿面上受伤。”秦可久顿了顿,续道,“伤口极深,即使愈合也难消创痕。”

    江致远不惊不怒:“将军抓着刺客了么?”

    秦可久摇摇头。

    秦瑶月醒着的时候,语无伦次,只会胡乱嚷嚷妖怪蛇虫什么的,根本提供不了有用的线索。秦可久只能根据她的只字片语,推测刺客多半是江湖高手。

    “致远有一事,想请教将军。”

    “你说。”

    “将军如何肯定当日送药拯救大军的女子便是神农氏?”江致远想知道,如今住在瑞灵宫,即将成为贵妃的那个人,究竟是谁!他迫切查探宫女芝的身份,目的亦仅在于此。

    秦可久不知他心中所想,只道他心系月儿的伤势,方有此一问,便道:“恒仙子隐居荒域如来圃一事,周医师也是从太医院院使那儿听说的。当日我遣亲兵前去,虽未亲眼得见药圃奇景,但试问除了恒仙子,荒域之中还会有谁培植得出百株冰菊草?又有谁会无偿相赠价值百万的回元药汤,尽解我军困局?”

    说着说着,秦可久再度回想起初见那人之时……

    漫漫黄沙中,她一身素白如雪,不嫌脏,不畏旱,亲自给濒临癫亡的将士一一施针,从日升一直忙至日落,未曾停歇。

    心慈乐善,周医师的形容何其贴切。

    纵然有冠绝天下的医术,但若无一颗至纯至善的医者之心,神农氏之名又何以能够流传千年,至今仍被世人称颂?

    故此,秦可久坚信,从未怀疑。

    江致远不死心,旁敲侧击,想从秦可久的话语里得到更多线索:“将军可曾见过她身上有足以证明神农氏身份的物什?此女若当真无欲无求,为何会随将军来凤京?如今她被皇上册封为贵妃,只为名利倒也罢了,万一她意图对皇上不利,岂不是引狼入室?”

    他这么说倒也不无道理,只是秦可久哪里听得进去,只觉得他每一句话都万分刺耳,尤其是“贵妃”两个字,更如尖利冰锥一般,戳得他心口鲜血淋漓,疼痛难当,几欲呕血!

    “够了!无凭无据,你若再侮蔑她,休怪本将军不念亲谊,参你一本!”秦可久沉下脸,目光冽冽如玄霜之锋。

    “致远妄言了,将军请息怒,勿要伤身。”江致远若有所思,起身道,“我先去看看月儿,刺客之事,有劳将军费神。”

    秦可久摆摆手,示意他快去,眸底一片意淡寂冷。

    小厮带路,转过几道朱栏游廊,几道通幽曲径,来到一处置有青石流泉,枝影扶疏,雅致宁香的院落。

    门前有两名家将守卫着,江致远刚踏入门便听到屋子里传出瓷器碎地之声,接着是秦瑶月歇斯底里的尖喝声——

    “出去!出去!”

    丫鬟夏露一身药汤湿淋淋,狼狈不堪地退到门外,见到江致远,又惊又喜,忙躬身道:“四少爷,少夫人她……她……”

    江致远眉角微微一挑,轻轻推开门,掀起隔影珠帘,只见寝间里满地狼籍,洒落的汤药散发着甘苦交杂的味道,其中有宁神补气的药材,也有为中和苦涩之味而添加的冰糖。榻几四脚朝天。白玉花鸟屏座斜歪在墙角一边,磕碎了一角。

    “啊——”

    秦瑶月捂着脸,缩到床角,抓起被子就往自个脑袋上蒙,蒙得紧紧地:“不要看我!出去出去!”

    因与果

    江致远止步床前。

    绢边布帘垂窗,日光透不入,寝间内格外昏暗。

    “你不吃药,身子如何能好?”江致远看着缩于床角边上的人形衾堆,眼神平静,声音清泠如常。

    秦瑶月躲在秋香花锦衾里,不吭声。

    江致远等了半晌,又道:“菱儿见不着你,哭得厉害。你躲着不见人,是打算任由她把嗓子哭哑么?”

    “不是!我不是!”秦瑶月听他提起女儿,忍不住使劲地晃了晃头,泪水再度涌出眼眶。其实她现在已然比前两日清醒多了。只是,越清醒就越茫然,她实在无法想象自己顶着这半边残破不堪的脸,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继续……

    天晓得,她宁可死,也不愿意失去自小引以为傲的美貌啊!

    江致远微扬音量,吩咐门外的夏露去准备汤药。

    夏露应声而去,不一会儿便从厨房重新端了碗药回来,却只见得少夫人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而四少爷已不知去向。她不知方才发生了些什么,也不敢作声,摆正榻几,将药碗搁在上面,就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

    圣医之徒卓立杏林,其容清俊无双,其性孤傲如鹤,寒冰钓雪,青山眠月,置身繁华一身素,是为凤京第一君……

    江致远的清冷,仿佛是与生具来的。

    成亲之前,秦瑶月曾经疯狂地迷恋着他这种高洁清傲的气质。

    然而,数年相处下来,他的清冷,在她的眼中,早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冷淡。相敬如宾这四字便是她与他之间的真实写照。从江府下人们的口中,她得知从前他对颜氏并非如此。故而,她的爱慕不变,幽怨却日增,

    他对颜氏有过温柔的笑容,也有过体贴的关怀,却一直啬于她。她渐渐感觉自己的努力犹如杯水车薪,幸福明明如此近,伸出手,往往只触及冰冷的虚空。但她始终不敢挑明这一切。她想,只要自己坚持下去,总有一日,他会被她的真情打动。他是她的夫君,只有她能够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因为颜氏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她做梦也没想到,一夜之间,自己面目全非,从云端跌落泥泞里。余生那么漫长,她却已失去了时间,失去了得到幸福的资格。

    面对她的痛苦悲伤,他一如往昔,询问过后只有淡淡的劝慰。

    原来,她奢望的拥抱怜吻终究不过是奢望。

    听着他的脚步声声渐远,秦瑶月泪如雨下,忽觉,这一生,似乎已结束。

    当天傍晚,秦可久派出的精兵终于在距离别院十几里外的一处偏僻山坳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秦瑶琨。

    秦瑶琨□被废,等同阉人,生不如死。秦可久问出凶手的相貌特征,猜着是何人所为,震怒不已,上书请旨全城搜捕,誓要抓拿花明观归案。皇帝允。

    尽管秦可久竭力欲瞒秦瑶琨的伤势,但这一消息仍然传进了定国公的耳中。定国公当场勃然大怒,气极攻心,一病不起。

    颜初静身在深宫,不敢动用法力,因此对宫外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直至五日之后,接到皇帝的口谕,她才晓得定国公病入膏肓,太医们束手无策。

    怀恩殿靠近垂拱殿,远离后宫,格局严谨,是朝廷大臣等候皇帝传召时的休憩之处。

    虽然封妃大典还未正式举行,但颜初静身份已变,自然不能再随意出宫。皇帝安排定国公在怀恩殿候诊也不为过。

    时值隅中,阳光正暖,颜初静乘舆而来。

    秦可久与父亲秦恩策一起守在定国公的榻前,听到殿外声响,不约而同地站起身。

    颜初静步入暖阁,一眼望见秦可久,两鬓华发早生,眉宇憔悴,竟似苍老了十岁,不禁为之一惊。

    秦恩策心知儿子对她情深,生怕被旁边的宫女太监看出端倪,招来皇帝猜疑,于是立即上前行礼,隔断他们二人的对望。

    定国公躺在梨木六足开光榻上,身上盖着一张黄栌百寿衾,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灰白的面色尽透风烛残年之象。

    颜初静探指把脉,半晌之后,收回手,默然不语。

    “敢问仙子,家父可还有救?”秦恩策见她如此反应,心里的希望已灭了一半,但仍祈求她再次妙手回春。

    秦可久站在一边,默默地将颜初静的一举一动都刻画在心底,同时也期待着她能够施针开药,延续爷爷的性命。

    俗语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

    所谓的六道轮回,亦即是顺应天地循环。

    古来多少帝王将相拜神仙,求长生,到头来还不是黄土一堆。

    为何?为何!

    只因人类的身体潜能是有限的,当生机断而再续,透支的可就不仅仅是当事人的生命了。

    谁为谁续命,谁种下的因,谁就要承担这个果。

    修仙之人感悟天道,讲究因果,区区凡人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蝼蚁一般的存在。他们不是舍不得灵丹妙药,而是不想轻易沾染世俗之事,更不愿得罪冥界。改写生死薄,那是冥王的专权。除非对方是自己感情深厚的亲朋挚友又或是身具灵根、前途无量的子孙后代,否则,他们绝不会出手干扰轮回之道。

    颜初静虽然修炼日短,但也明白其中道理。之前为定国公施针续元,不过是想以最温和的方式来激发他身体里的最后一分潜能。然而如今情况有变,定国公油尽灯枯,按照民间的说法,就是他一脚已踏进了阴间!

    救,或不救?

    对上秦可久深情隐藏,充满期盼的目光,颜初静暗叹一声,犹疑如烟散。

    就当是还他这份情吧……

    她如此想着,自腰间的紫薇香囊里取出一个拇指宽的白玉小瓶,递给秦可久:“内里有丹,温水服用,有起死回生之效。”

    秦可久闻言大喜,伸手接过,指尖微微触及她。

    秦恩策假装看不见,只盯着那白玉小瓶。

    颜初静低着眸,抿了抿唇,起身离座,让宫女准备笔墨,然后行至明间外写下一张调理机能,强身补气的药方。

    几位仰慕神农氏的老太医眼见机会难得,纷纷上前请教。论行医经验,颜初静当然比不上这些老太医,但她在玉简中得到的医药知识却远胜他人百倍,一番研讨下来,彼此皆得益非浅。

    定国公服下丹药,没多久便悠悠转醒,听说是神农杳赠的药,长叹一声,挣扎着要坐起来,想见一见她。

    秦可久劝不住,只好顺了他意。

    颜初静回到暖阁,先给定国公又把了一回脉,才轻声道:“秦公若是放宽心怀,也不至于引阴入体,魂临冥门了。”

    定国公听她竟能道出自己在昏迷中,隐隐感觉到的景况,不由得凝目直叹:“仙子大智!只可惜……”

    他言而未尽,右手颤巍巍地从锦衾里伸出来,蓦然用力握住颜初静的手,老泪盈眶:“只可惜老夫时日无多,仙子的大恩大德,也只有等到来世再报答了。”

    定国公突然如此逾矩,站在不远处的几位宫女太监,有的目不斜视,有的眉头微蹙,缄默着,都以为他可能只是一时激动。

    “不过是举手之劳,秦公勿须放于心上。”察觉到掌中有物,颜初静借着宽长锦袖的遮掩,悄然接过。

    怀恩殿内人多眼利,颜初静不敢轻举妄动。回到瑞灵宫,借更衣之名,她寻了个独处的空儿,取出那物。

    薄笺卷如指节长的细筒。

    展开来。

    笺上只有一行字。

    皇上,花明观,小久有难,救。

    窥真相

    粗矿的字体,余力不足的笔画。

    所谓字如其人,颜初静虽然对书法之道不甚精通,却也能从中猜测出定国公落笔时的情况,想必是在病重当中,强撑着一口气,留下这几个字。

    定国公明明知道她在宫中势单力薄,还央求她救秦可久,多半是指望她的医术,而非在政事上影响皇帝。至于花明观,在她看来,并不难对付,只是不知他与皇帝有无关系。

    颜初静思忖着,两指发力,纸碎成末,不遗一丝痕迹。

    午膳时,皇帝又过来蹭饭。

    这已是第三回了。

    颜初静自从可以辟谷,口味就变得较为清淡,皇帝若不来,她通常只要求两三道小菜,加碗清汤即可。

    二十六道佳肴摆放在朱玉镶紫檀木长案上,山珍海味,色香诱人。

    司膳宫女先试食。

    宫女芝在旁斟上甘甜开胃的果酒,皇帝轻啜一口,问道:“朕听闻杳儿今日给定国公服用的灵丹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知还有余否?”

    颜初静早猜着他会有此一问,便道:“余有两丸。”

    “如此妙药应当多备些。”皇帝扬眉而笑,“杳儿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唤人去取,太医院里没有的,也可来朕的内府,任由你挑。”

    颜初静浅笑:“多谢皇上。只是此丹炼制费时甚久,非一时半刻可成。”

    “无妨,你得闲再弄便是。”皇帝呵呵笑着,状似漫不经心。

    换作是别个,自然不会以为皇帝真不着紧,即便真不着紧,也会加紧时间炼制出来,好讨皇帝欢心。可是,颜初静又没打算在这宫里与皇帝混一辈子,此时应下了,也不过是存着到他内府里去淘淘宝的心思。

    用完膳后,皇帝回御书房批奏折子。颜初静则让一名小太监拿着她写好的药材单子去太医院,她也不担心药方外泄,毕竟用量火候什么的都在她脑子里,别人想偷也偷不着。

    傍晚,一场大雨伴随着沉沉暮色,滂沱而下。

    殿门开合之间,漏入瑟瑟秋风几阵,吹皱纱缦如涟。宫女芝一边吩咐小宫女准备往暖炉里添加香炭,一边用丝绢捂住微微发红的鼻子。

    颜初静眼见宫女芝双手捧着个温茶的暖笼走进来,想了想,将手里一本从太医院里借来的孤本搁到榻几上,神色淡淡的:“过来让我瞧瞧。”

    宫女芝微微一愣,走近她:“娘娘有何吩咐?”

    颜初静指了指软榻边的藤芯矮脚凳,示意她坐下,然后让她伸出手腕:“冷暖交集时,最易招引风寒,你却……”

    说话间,颜初静的手指已搭上了宫女芝的右腕。

    宫女芝受宠若惊,待颜初静把完脉,连忙起身曲膝谢恩。

    “幸无大碍,你先去煎碗生姜葱白汤,喝完之后便去歇息吧。”颜初静倚回靠枕,纤纤皙指轻轻地按在眉骨上,语气仍是一贯的不冷不热。

    宫女芝道:“这如何使得?婢芝侍奉娘娘,哪有先行就寝的道理。”

    颜初静缓缓勾起唇角:“区区风寒,我倒不怕,只是外头那些小丫头万一染上了,赶明儿你可有得忙了。”

    话里之意无需挑明,宫女芝已明白过来:“谢谢娘娘体恤。”

    宫女芝退出前殿之后,自有宫女暂替其位,在旁侍侯。颜初静喝过半盏暖茶,拿起孤本,却无心再看。

    入宫这么些天,她默默地观察着宫女芝,日渐确定周围没有修真高手监视自己,忍耐至今,才再度施展搜魂术。

    其实,她真的很失望。

    在颜初静的记忆里,小芝一直是个天真活泼的小丫鬟。即使去年,在离江镇重逢,小芝已为人妇,但言谈举止间仍然流露着纯真如昔的气息,所以,她才会把宅子的屋契转至其名下,并送了一瓶保命灵丹。这些对于她而言,已不过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但终究是她的一番心意。

    然而,谁又能料想到,小芝竟会是皇帝安插在江家的一枚暗棋?!

    更可怕的是,皇帝的意图,由始至终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这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但事到如今,颜初静却不得不相信,皇帝之所以要册封她为贵妃,并非因为她出身神农氏,而是因为他早已洞晓了她原来的身份。他处心积虑,想要的竟然就是江致远的原配——

    拥有天凰命格的颜氏!

    可怜颜氏对此一无所知,死得不明不白。

    而她,不过是莫名其妙地占了颜氏的身体,难道这该死的天凰命格还延续下来了么?要不然,当日她随手写的生辰八字,天命殿的老祭司怎么就没吭声呢?

    窗外,雨声哗然不止。

    夜渐深。

    颜初静躺在华美温暖的锦云金凤床上,思绪万千。

    皇帝的城府深沉,小芝的通风报信,国师的焚香尘鸾,天命神官的默许……这一切的一切,环环相扣,让她有种自投罗网的感觉。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不知为何,皇帝并不晓得她已是修仙之人。

    或许,她可以利用这一点……

    九月下旬,当紫薇凋谢,淡竹褪青,菊花绽彩,秋色日渐鲜浓时,瘫痪多年的幸王终于可以如同常人一般,下床行走。

    “走,陪本王出宫玩去!”兴奋过头的幸王抓着颜初静的手,也不知是真忘了男女之别,还是假忘……

    颜初静兴趣不大,毫无诚意:“皇上同意么?”

    幸王仰起雪白小巧的下巴,一副他敢不同意的得意样子,转身跳上锦舆,直接去御书房问皇帝拿出宫谕旨。

    皇帝见他终于康复,龙颜大悦,一时兴起,非常爽快地下了旨意,三人同行。

    幸王眨眨眼,无异议。

    皇帝出宫游玩,非同小可,大小诸事准备下来就花了四日工夫,累坏了一大帮被幸王整天耳提面命的宫人。

    地点选在落雁山。

    落雁山位于鋈特儿群山之中,山峰峻美,风景秀丽,素来是凤京人喜游之地。皇家的仙乡别苑亦建于此山内。

    御驾的队伍自清晨起,浩浩荡荡地离开皇城,将近午时才抵达落雁山山脚。幸王坐腻了龙舆,队伍一停,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下去,御前太监阻之不及,吓得冷汗直流,生怕他一不小心摔着磕着贵体。

    颜初静乘坐的凤舆跟随在龙舆之后。此次出游,皇帝只带了幸王与她出来,惹得后宫众妃心生不满,私下议论纷纷,敢怒不敢言。颜初静在瑞灵宫也略有耳闻,只是她所求与旁人不同,故未在意那些流言蜚语。

    山麓下有一小湖,湖边酒楼茶馆林立,早经羽林军清场,是以皇帝等人行来,未见游人影踪,只望得青山碧水,孤舟临岸,偶见几株枫红如火,分外鲜华。

    别苑里

    正午时分,艳阳在天,虽有秋风送爽,但空气里仍带有几分酷烈。

    陶然居临湖而建,形如画舫,三层楼高,粉瓦竹栏,布局明敞,陈设古朴雅致,案几帘牌盆景等物崭然如新,皆与秋意相符。

    顶层两面木墙镂花悬纱,两面素竹联作围栏,人坐栏边,近俯碧水游鱼,远眺飞鸢翩然,湖光山色,一览无遗。

    凤京人素来喜饮花茶,皇帝也不例外。

    一壶甘兰,清甜绵柔,佐以吉祥八宝、合意桃杏酥、五香芋茸饼及四色蜜饯,香甜可口,别有风味。

    待到前菜上桌,但见红菱映翠,雪菇点水,玉珠桂李,萝葡引蝶,藕连福豌,乃集众家精华,款款俱是镇店之品。幸王居宫不出,早已吃腻了御膳房的精点,此时乍尝这民间美食,顿感新鲜,胃口大开。

    正菜十八式,鲜美异常,皇帝浅尝即止,颜初静亦是。幸王却吃得小肚子微微鼓圆,足足休息了两刻钟才肯移步下楼,登山游景。

    落雁山之美,美在叠嶂山峦中,深幽涧谷里。

    山道崎岖,峰回路转,云断桥连。

    幸王走了一段路便嚷腿疼,皇帝顺他意思,坐上无帷凉轿,由太监们抬着继续上山,游览各处佳景。

    沿途古木参天,花草铺径,鸟雀欢鸣,时而可见白猴跃林,时而可闻流泉叮咚,时而穿烟过雾探灵岩,时而乘舟划碧惊孤鹜……

    颜初静自从离开云思岛,为集神器,这一年多来,鲜有开怀时。她本性淡薄,自知不擅谋略,惟有谨言慎行,却未察觉自己事事小心之余,反失几分洒脱。长此以往,也许会埋没真性情,对修炼一道更是有害无益。

    幸而,偷得浮生半日闲,面临苍山幽水,渺云崖刻,凡尘洗尽时,她倏然了悟自身得失,莞尔一笑,如获新生。

    御驾在夕阳西沉时抵达仙乡别苑。

    颜初静推却晚宴,遣退宫女,独自一人浸温泉。别苑里的温泉引自山中,水质十分滑腻,虽然不如凤栖岛上的温泉那般灵气充沛,令人洗后百病尽除,但也有白肌祛痛消乏之效。泡至浑身舒坦之际,她拈起酒壶,自斟自饮。梨花酿,清冽的香,半温入喉,一盏一盏,不深不浅的醺然,快活似神仙。

    暖烟袅袅,一道红光焕然而过,大火半身浸水,不请自来。

    颜初静微感意外,莫名地,心情畅悦,抬手将酒盏递至他唇边。柔荑上水光隐隐,宛若透着红润的细腻无瑕的粉玉,动人心弦。大火就着她的手,一饮而尽,然后倾身轻吻她。

    敛神诀止,原相现。

    他吻如落花,片片有意,拂过她清香柔软的红唇,浅蕴美人痕的下巴,玲珑纤润的锁骨,最后在她胸前的圆润饱满间流连往返。

    他的发,乌中隐红,仿如黑暗里的热血,藏着惊人的温度,偏偏温柔地,从未灼伤她。颜初静一手缓缓探入其中,轻轻撩起耳际一片,低下头,以舌尖描画他优美略长的耳廓。

    这是第一次,她主动挑逗他的情思。

    一股前所未有的酥麻热流如烟火般盛放,沿耳而下,依稀烫入心尖。大火僵直了腰,体温瞬间升腾。这全新的感受带来的不止是愉悦,还有难以克制的激荡情潮。他想,或许这就是嬗司娘娘说过的,情至浓时,化作甘美之毒,惟爱是解药……

    他觉得,自己想要她的解药了。

    她一定要给他!

    一定……

    迢迢新秋夕,亭亭月将圆。掩映于葱茏山林间的仙乡别苑灯火通明,流光溢彩,丝竹之声靡靡不绝。

    烟波台上,舞姬裙袖飘飘,钗闪环动,曼妙如蝶。

    幸王坐在荷香亭里,酒过三巡,醉意正上头,看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似乎连皇帝何时离座也不晓得。

    皇帝穿过金莲门,映日殿,书斋,照房,渐近后妃起居的颐和堂。

    颐和堂。

    温泉里的两道人影缠绵甫止,喘息渐歇。

    “焚香尘鸾是什么?”颜初静趴在大火身上,喂他梨花酿。

    大火搂着她的腰,咽下一口酒,满足道:“唔,一种四级灵兽,体微如尘,用作追踪觅迹。怎么想起这个?”

    颜初静将小芝的事略述一遍,而后蹙眉轻叹:“我从离江镇飞去荒域,再到凤京,一直都没发现这东西。皇帝知道我原本的身份,要从他手里借出乾弓坤箭,很难啊……”

    “要不干脆杀了他,神器失主,拿过来也容易些。”大火听她提起皇帝,觉得有点不爽,想也不想,就出了个主意。

    可惜颜初静修炼时日实在太短,大部分价值观念还停留在凡人阶段,尤其是受自小经历的教育的影响,潜意识里认为杀人就是犯罪,就得坐牢偿命。因此捏了捏他胸前坚韧结实的肌肉:“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呢。”

    大火笑了笑:“对待敌人,何需心软?”

    颜初静微微一愣。

    皇帝算得上是她的敌人么?

    他设局拆散江致远与颜氏。颜氏的死,无疑是他间接造成的。

    可是,她需要杀他为颜氏报仇么?

    当初她只继承了颜氏的记忆,对于颜氏的爱恨全然未有感应。在萧潋之成亲之前,她一直觉得颜氏懦弱,不敢面对现实,以死逃避,根本不值得可怜同情。后来理解了颜氏的想法,她还是无法赞同这种一了百了的做法。

    颜氏一身医术不在江致远之下,其若非自暴自弃,完全可以离开江家,自立门户。凭着过人的医术以及对毒药的巧妙运用,也不用愁养不活自己。没有夫家,虽然生活上会有许多不便,但活着才有希望啊!男人算什么?连倚靠都当不成,不如一脚踹开,趁着年轻,另觅个中看又中用的便是了。再怎么着,也不该作践自己的生命!

    倘若皇帝该杀,那么江致远岂不是更该死?不管他有什么苦衷,有多少情非得已,都改变不了停妻再娶的事实。

    颜初静如此想着,不由得自嘲一笑。这些事情与她有何关系?这些男人于她而言,皆不过是过眼云烟,不值一提,何必为了他们弄脏自己的手……

    这夜,皇帝进了颐和堂,眼见颜初静浴后清媚迷人,便动了一亲芳泽之念。不料手指还未碰着她就被人一巴掌拍晕,趴倒在冷冰冰的地板上,昏了一整晚。

    大火抱着颜初静,躺在暖洋洋的月洞床里,睡至天际露白方起身离开。

    皇帝醒来,头疼欲裂,愣是想不起自己昨晚干了些什么。颜初静懒得把脉,看了他几眼,一本正经地诊断——

    皇上,您感染风寒了。

    幸王得了消息,过来宁晖园探病,一脸哀怨:“皇兄昨日还说教臣弟打猎!”

    皇帝刚喝完汤药,郁闷得不行,有气无力地挥挥手,示意幸王自个玩去,别来烦他。幸王陪他坐了一会儿,呆不住了,便跑去颐和堂,要颜初静陪他去打猎。

    颜初静瞄了瞄幸王纤细的胳膊,很直接地打击他:“你拉得开弓么?”

    幸王瞪起一双水汪汪的杏眼,好似一只想咬人的小白鹿:“你敢小瞧本王?!本王力逾百斤,射不动老虎,射只狐狸白貂总是成的!”

    可惜颜初静是个野生动物保护主义者,只陪他在深山里兜了个把时辰,就找借口,自行游览风光去了。

    傍晚,幸王满载而归。

    只不过到手的猎物俱是侍卫们想方设法偷偷弄死的。

    此夜明月高悬,皎洁依然。幸王在朱枫台设宴烤野味。皇帝卧病在榻,无口福。颜初静亦推辞不去。

    幸王怏怏不乐,与侍卫们玩不到一处,没多久,便回轩浸浴歇息。

    到了下半夜,乌云掩月,天空飘起蒙蒙细雨。

    雨落无声,万籁尤静。

    幸王睡得不沉,忽而惊醒,下床打开窗户,仔细一听,阵阵金铁相击声,急速激烈,隐隐从颐和堂方向传来。

    死不了

    阴凉的雨丝随风斜洒大地,在琉璃宫灯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片片蒙蒙晶莹,细碎而又连绵。值夜的太监宫女手提四宝槿花灯,簇拥着幸王转过曲折游廊,穿过数道高门,来到颐和堂。这时,打斗声已远去。幸王没赶上热闹,很是懊恼,瞄了一圈,不见颜初静在,于是步上阶台。

    贴身太监乐安打着绸伞,步步紧随,生怕幸王被雨淋着。幸王走到皇帝身边,踮高脚丫子,眺望远在烟湖岸边的刀光剑影。

    一队队羽林军陆续赶去,将远离颐和堂数百丈外的烟波台围得水泄不通。

    月隐乌云后。

    地面上的火把亮如斗星。

    刺客只有一人,着夜行装,飞跃于楼阁亭榭之间,身法飘忽,挥舞一把寒光闪闪的长剑,独战十数名禁军高手,剑气如虹,所过之处,血溅长空,势不可挡。

    皇帝面沉如水,脸颊上隐隐透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晕:“矩二,给朕拿下此人。”

    咚。

    一声铿锵不知从何处响起。

    随即,一道人影自黑暗中闪出,无声无息,疾似玄电,未待侍卫们反应过来,已消失在林木宫墙间。

    默立于皇帝身后的御前总管太监喜理面色微变,料想不到刺客这般厉害,竟能惊动西庭第二高手亲自出马。

    幸王看了一会儿追赶激斗,估计是距离太远,看不大清楚,兴致也就淡了,打个哈欠,眼神开始迷糊起来。皇帝转身瞥见他这副似乎站着也能睡着的模样,不禁好笑地摇了摇头,吩咐太监扶他回轩休息。

    两日后,皇帝摆驾回宫,颜初静随行。

    幸王未玩尽兴,留在仙乡别苑,整天带着一大帮侍卫上山下湖,不知祸害了多少野生动物。正是山高皇帝远,任他折腾无人管。

    光阴似箭,眨眼旬日过去。幸王一时腻了打猎,正愁着没新玩意,下山采购的太监却带回了一个惊人消息——

    那夜的刺客竟然是江太医,江致远。现已被关入刑部大牢,由沈侍郎督审。

    幸王惊讶不已,想起江致远素日的好处,没心思玩,于是匆匆下山。回到宫里,他一边叫人去刑部打探案情进展,一边直接行去御书房。

    按理,幸王还无参政之权,过问刑部主审案情乃为逾矩,但江致远是他的主诊太医,他关心此事也属人之常情,故而皇帝并未怪罪于他,只推说刑部正在判审此人。幸王未得答案,放心不下,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先到刑部大牢里看看江致远再说。

    刑部设在皇城的西正街,方圆一里,青岩巨石砌就的高墙足达三丈,内建十四座地牢,戒备森严。

    幸王乘坐四爪金龙舆出了宫城,一路过来,姿态高调。刑部尚书陆少伯不敢怠慢,亲自领着下属大小官员出门迎驾。

    “本王要见江太医,沈侍郎何在?”幸王下舆。略带沙哑的嗓音,语调平缓,隐隐带着一丝端凝威严。

    一个四十出头,身高七尺,方脸利目的中年男子出列道:“微臣在。”

    “带路。”

    地牢大门包着铁叶,铜钉密布,看起来非常厚重。衙卫打开大门,淡淡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幸王皱了皱秀鼻,走进去,只见墙面尽覆铁板,临着走道的一面全是胳膊粗的乌铁条,中间仅隔拳头宽的空隙。

    各座地牢虽以罪名等级区分开来,陈设布置有所不同,但终年不见日光,处处难免阴暗潮湿,不时传出几声鬼哭狼嚎般的嘶叫,着实阴森可怕。

    越往里走,幸王的眉头就蹙得越紧。

    关押江致远的地方是活字牢,乙,二十二。狱卒开门,铜锁铁链发出哐啷哐啷声,回荡于又长又窄的走道里,说不出的刺耳。

    宽长不过三丈的牢间,除了地面一层麻草,其余物什皆无。

    靠近墙角处,蜷着一人。

    那人披头散发,背对着牢门,身上仅着一件薄薄的单衣,血迹斑斑,破烂不堪,已看不出原本的质地色泽。

    幸王以袖掩鼻,忍着熏人欲呕的腥臭气味,走近那人。

    “江太医?”

    他唤了几声,那人动也不动,毫无反应,形同冷尸。他急了,蹲□,伸手扳过那人。刹时,一道道血脓模糊的伤口映入他的眸子里。他倒抽一口冷气,半晌,抖着手指,掀开那件难以蔽体的单衣,只见无数道伤口赫然从江致远的锁骨处划至腹下,深可见骨,怵目惊心,不禁怒喝出声:“你们竟敢动用此等酷刑?!”

    幸王昔日足不出宫,唯一的嗜好便是看书。他博览经史,对刑罚之事也略知一二,晓得里面有种残酷的刑罚名为梳洗。施展此刑时,先将罪犯赤体锁在铁架上,以滚烫的黑盐水淋浇其身数遍,而后用铁刷将其身体上的皮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许多体质稍弱的罪犯通常等不到肉尽骨露时,就已痛极咽气。

    罪名未定,官员在审查期间,不宜对犯人动用重刑,以免有屈打成招之嫌。这是常理,也是历朝延续下来的律规。

    沈侍郎站在牢门边,拱手躬身,面无惶恐之色:“回禀殿下,此刑共有十四洗,微臣只对此犯行过三洗,未曾逾越律限。”

    幸王哪管这些门门道道,当即冷了脸,毫不客气地斥道:“江太医官居五品,岂能与一般嫌犯相提并论!”

    “古律有言,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沈侍郎双目炯炯,据理力争,“微臣奉旨行审,自当竭尽全力为皇上分忧,请殿下见谅。”

    幸王性子娇纵,与皇帝一样,都是说一不二的脾气。此刻被沈侍郎不冷不热地顶撞了两下子,顿时肝火上蹿,冷笑道:“奉旨行审?哼!皇兄可有亲口叫你行梳洗之刑?”

    沈侍郎一时语塞,低着头,憋出两个字:“不曾。”

    幸王这才舒坦了点,得理不饶人:“那还不赶紧给本王把人抬出去?换间干净能住人的,至少也得有床有衾。乐安,你去找林御医来,就说江太医被梳洗,快断气了,叫他多带点补血活气的药,还有……”

    贴身太监乐安最清楚幸王的脾性,心里明白,得罪谁也别得罪这个小祖宗呀!当下看也不看沈侍郎,领了旨,调头就走。

    这时,沈侍郎脸色黑如锅底,正要开口阻止幸王的胡作非为,却冷不防被他一句话镇住,纠结了半天。

    幸王说:“别以为本王不晓得你家里那几个姬妾长得像谁。”

    是夜。

    星光黯淡,月色冷。

    御前总管太监喜理执皇帝手谕探狱,随同的还有江致远之父,礼部尚书江应文。

    及至牢房,喜理遣退狱卒,不让旁人靠近此间。江应文则把一个红漆食盒搁在墙角边的四方木桌上,从盒里端出几碟小菜与一盅药粥。

    “皇上宽宏,只要你将这几个人供出来,夜闯别苑之罪,从轻发落。”喜理说着,自袖内取出一张纸条,递至江致远面前,好让他看清楚。

    江致远躺在一张简陋的拼木床上,面色苍白如雪。

    托幸王的福,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清理,敷了极品御膏,也吃了些祛淤活血,养身益气的药丸,一时半刻,死不了。

    “画供有何难,只不过,在此之前,我要见一个人。”江致远目光清冷依旧,无怒无哀,犹如两潭深幽暮雪。

    喜理问:“谁?”

    “神农杳。”

    喜理眉峰微跳,白净无须的面容上露出一丝为难之色:“皇上之前有令不许任何人探狱,幸王殿下今个儿仗着御赐龙佩,见了你,已被皇上斥责。更何况神农氏即将为妃,皇上如何会让她来此见你?”

    江致远凝目直视喜理,一直波澜不起的声调里终于泛起了浅浅涟漪:“理公公,当年你说拙荆天凰命格……”

    不杀他

    十月二日,秋高气爽,宜嫁娶、求嗣、祈福。封妃大典如期举行,宫城之中张灯结彩,鼓乐齐鸣,欢声雷动,蔚为壮观。颜初静接下金册印玺,随帝祭天,受文武百官与后宫妃嫔拜贺后,入住宁华宫。

    在这举朝欢庆之时,凤京府尹奉圣命暂停宵禁三日,另有礼部负责广施喜饼,户部减免半月赋税等等,百姓同喜。

    此夜,明月将圆,皎皎清辉满人间。有人对月当歌颂升平,也有人举杯消愁愁更愁,更有人孤卧陋床难成眠。

    宫中的喜宴一直持续到戌时末刻。

    百官酒足兴尽方散席。

    而皇帝中途离座,在众人都以为他欲与贵妃共赴巫山,享云雨之乐的时候,悄然出宫。

    刑部地牢,活字牢。

    值夜的狱班头也沾了这桩皇家喜事的光,与几个心腹狱卒呆在班房里,啜一口水酒,吃两块酱肉,侃几句八卦,正舒服着呢,突然接到上头的密令,只好立即抹掉嘴巴上的油光,抓起那串沉甸甸的钥匙环出门,将乙二房的疑犯带到审监堂。

    审监堂的作用顾名思义,除了审问犯人外,施刑亦在此。

    正如喜理公公所言,皇帝岂肯让神农杳探狱?江致远因此迟迟未画供。沈侍郎揣摩圣意,私底下终究还是收了礼部尚书江应文的好处,又被幸王连番警告,倒也没再对江致远动刑,只是另行收集其罪证。

    冰冷的铁制镣铐禁锢着手足,江致远内力被封,每行一步,肌肉牵扯还未痊愈的伤口,剧痛不止,冷汗湿额。

    悬挂在石壁上的四角油灯蒙着一层厚厚的腻灰,昏黄的灯光照得审监堂内半明半暗。摆放在墙壁两面的各种刑具,表面冲刷得很干净,但经年累积下来的血腥味已是附骨之疽,难以消除。狱班头把人亲自领至此,随即默默退出去,合上铁叶门。

    两个身披玄羽大氅的男子站在堂中央,彼此背对着。其中一人面白无须,慈眉善目,正是御前总管太监喜理。

    江致远低眉敛目,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毫不关心。

    过了半晌,另外一人缓缓转过身来,英挺端正的五官轮廓显露在灯光下,嗓音浑厚:“抬起头来。”

    江致远淡淡地瞥了那人一眼,眉头忽蹙。

    那人道:“你想起来了么?”

    “你是……”

    久远得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一点点浮现,印象中的沉默少年与眼前这个气质威严的男子渐渐重合在一起。

    江致远目光微闪,多了几分惊讶疑惑:“大黑?”

    那人哈哈大笑,扯去颈下系结,将玄羽大氅随手抛给喜理,露出里面的玄色长袍。袍上的五爪金龙熠熠生辉,栩栩如生。

    天下分三国,够资格穿这五爪金龙袍的只有三个人,南陵帝杜晏昶便是其一。

    江致远面色大变。

    皇帝止笑,入鬓浓眉微微一扬:“看来你伤得不轻啊,见了朕,连君臣之礼都忘了。”

    江致远抿着苍白薄唇,曲膝下跪,铁制镣铐随着他的动作摆晃,一阵哐啷,分外刺耳:“微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江致远身为太医,官居五品,无须上早朝,且素来只负责为皇亲贵戚与朝廷官员看病,因此一直未曾有机会亲眼目睹当今天子的龙颜。

    皇帝俯视脚下之人,狭长的眸子蕴着一丝阴霾寒光,杀戾隐隐:“当年你抢了朕的意中人,如今朕要你妻离子散,也不为过罢?朕说过,小静迟早是朕的!”

    江致远浑身一颤,蓦地抬头,无法置信:“你真的是大黑?!”

    “放肆!”

    皇帝眯了眯眼,狠狠一脚踹去。

    江致远避无可避,撞上墙壁,肩下伤口迸裂,单薄的牢衣刹时鲜红一片。他恍若未觉,只手撑着墙面,慢慢地站起身,一双清冷得总似含着泠泠雪水般的俊眸毫不避忌地盯着皇帝:“庄芝是皇上的棋子,江秦两家结亲也是皇上布的局。皇上如此大费周章,不仅是要独揽兵权吧?莫非还想诛我江氏九族?”

    “朕不会动江氏根本,也不会杀你。”皇帝冷笑连连,眉宇间流露出得意之色,“不出两年,朕的天凰贵妃就会诞下天龙太子,朕的江山将永世长存。而你,最终一无所有。”

    这一刻,血已浸透了衣,伤口的疼痛变成了压抑悲愤的工具。

    江致远只有淡淡一句:“小静爱的是我。”

    即便是披头散发,褴衣褛裤,伤痕累累,满身腥臭,亦依然掩不住他骨子里的傲气。那清俊无瑕的容颜犹如坠落于乌沼中的雪莲,纵染尘垢,仍是孤冷高洁。

    这样的人,一旦彻底失去骄傲,跌到尘埃里,再也爬不起来,将会是何等模样?

    杀他,易如反掌。

    只有碾碎他的希望,摧毁他的意志……

    皇帝忍着肆虐的念头,暗道:不急,不急,朕有的是时间。

    “自你入狱以来,她若无其事,不闻不问。”他道的是事实,说得无比痛快,“如今,她正在宫里,等着朕的临幸。”

    “今夜过后,她的身子,她的心,都是属于朕的!哈哈哈哈哈……”皇帝沉声说完,仰首大笑而去。

    一直默不吭声的喜理连忙快行几步,为皇帝打开铁叶门。

    那志得意满的笑声回荡在阴暗潮湿的走道里,久久不散,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将江致远的心凌迟成万千碎片。

    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潮水般汹涌,痛得他几乎窒息。

    闭上眼。

    温热的湿意蔓延出眼角。

    他死死地咬紧牙关,不肯泄露半声脆弱。

    世事如棋,一步错,全盘皆输。

    那夜,江致远潜入仙乡别苑,目的只想从宫女芝的口中确认神农杳是否真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宫中戒备森严,他始终寻不到适当的机会接近宫女芝。直至听闻她们伴驾出宫,他深思熟虑后,事前探过别苑路线,待到夜黑无月,侍卫身心倦沉的时段才行动。

    然而,从禁军高手出现的那一瞬间,江致远就已明白,这只是一个圈套,一个等着他自投罗网的圈套。

    行刺的罪名,其实在他被押入地牢的同时,皇帝已然金口御定。否则哪怕沈侍郎是主审官也不敢下此狠手,对他动用重刑。

    江致远对此洞若观火,却也无可奈何。事实上,皇帝的确不会杀他。因为江宁钰的存在,国师的庇护,就是他,以及江家的最大保障。尽管宁钰不归家,不插手俗世之事,但血浓于水,父亲若有生命之危,做儿子的又岂会袖手旁观?

    圣医颜叠吉曾经救过喜理公公的性命。当年,江致远酒后失德,皇帝指婚,下旨命令他娶秦瑶月为平妻。那时候,他欲抗旨,是喜理阻止了他,悄悄道出颜氏身具天凰命格一事。他才知晓宁钰并非是国师所说的地煞命格,而是千载难见的天龙命格。

    之后,他将计就计,瞒天过海,只想为将来一家团聚做好万全之备……

    只是世事难料,谁又能想到二十年前,颜叠吉在雪山中偶然救下的一个失忆少年竟会成为如今的南陵帝!

    江致远千算万算,算漏了皇帝对他的嫉恨。

    事到如今,无路可退,无计可挽。想起这些天来,她视他如陌路,江致远心如刀剐,忽然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只能任由身体顺着冰冷僵硬的墙壁滑落倒地。鲜血的味道带着铁锈般的浑浊钝重,仿似浸透了水的厚巾,封闭了他的感官,令意识渐渐沉坠到黑暗中。

    他想亲口问她,问她为何要入宫,问她为何……

    旧人泣

    大红金丝绸编成并蒂花,悬缀在宁华宫的各扇门窗上,张扬着洋洋喜气。臂儿粗的大红百子烛伫立于十二莲花金托里,火光熠然。一帘珍珠雾纱作隔,光华流转,映得寝殿如梦似幻。

    皇帝昂首阔步。

    帘动珍珠摇,曳影莹莹,皎皎胜月。

    颜初静闻声下了七尾金凤锦云床,依照宫规行礼。

    皇帝快行两步,轻轻托住她的手,顺势握住,但觉掌中柔荑细腻温凉,软若无骨。再借着帘外的烛光,仔细一瞧,见她素容未妆,依然是冰肌玉骨,清丽脱俗,不禁喜上心头,思忖片刻,温声问道:“爱妃可想与朕共饮一杯?”

    颜初静被他这声爱妃雷得头皮发麻,按捺着剁掉他这只咸猪手的冲动,点点头。

    稍顷,两名宫女端上温热好的百合酒。

    三杯入喉,红晕如霞,染上美人颊。皇帝越看越喜,心里暗道,国师果真是神机妙算,料定小静数年之内必将去而复返……呵呵,江致远啊江致远,你枉作聪明,以为送她远走高飞就可以……到头来,她还不是回到了朕的身边?!

    春宵苦短。

    皇帝拉着美人手,一起坐上锦云床。宫女们放下层层龙凤喜幔,熄去宫灯,只余下一对大红百子烛,然后退出寝殿。

    “爱妃……”他语调暧昧。

    混着酒味与龙诞香的气息迎面扑来,一直低首敛目的颜初静忽然抬眸浅笑。此笑如昙花夜放,霎那芳华迷人眼。皇帝惊艳欲绝,之后眼神迷离,动也不动,神色痴狂,仿佛沉浸在极乐世界里,不能自拔。

    晋升至蜜意经的第二重境界后,颜初静得以学习凝髓篇里的初期法术,其中有一个很实用的小法术,名为迷魂。与大火的搜魂术有异曲同工之妙。倘若辅以幻阵,效果更好。但此刻身处后宫,她不敢使用灵石布阵,免得一不小心引起潜伏在皇宫地底深处,吸取龙脉灵气的强大修士的注意,坏了大事。

    将皇帝的神智顺利地引入幻境之中,颜初静松了口气,正要扶他躺到床上,不料身旁倏然闪出一道红影——

    神出鬼没的大火一脚把这碍眼的家伙踹下床去。

    倒霉的皇帝又睡地板了。

    颜初静顿感解气,心情一爽,便扯过大火的衣襟,难得热情地奉上一个法式热吻。大火暗喜之余,不停地加深吻意,随后压住她柔软幽香的身子,倒凤颠鸾。

    此后一连数日,皇帝夜宿宁华宫,清晨醒来时,总觉得腰酸背疼,精神有些恍惚。他也有意克制情欲,然而,每每思及夜间那些前所未有的缠绵销魂,极乐欲仙,便情难自禁,只觉得自己以前碰过的女子皆是庸脂俗粉,单调无趣,不堪入目,哪里及得上她的万分之一……

    一时间,皇帝将后宫三千粉黛尽抛于脑后,专宠贵妃一人。

    半月光阴,转眼即逝。

    皇帝一如既往,夜夜驾临宁华宫。

    贵妃独占圣眷,与从前一般,拒见各宫妃嫔,对她们的拜见邀请一概不加理会。

    众妃自危,恨得咬牙切齿。其中最为不忿的无疑是贤良淑德四妃,她们出身名门望族,身后牵扯着各方势力,原本是最有可能入主正宫的人选。因此,没多久,朝中渐起纷议,有臣子上疏谏劝皇帝雨露均布。

    皇帝不悦,直言:“此乃朕之家事,干卿何事?”

    众臣默。

    四妃之中,论美貌,以良妃为最。册封贵妃之前,皇帝时常点良妃玉牌,但凡有赏花鉴月,饮酒作乐之事,也常唤她做伴。

    良妃人如其名,性情温柔善良,与皇帝相识于宫外,心底早生爱慕。入宫半年以来,一心一意侍奉皇帝,亦倍受恩宠,哪里预料得到自己这么快竟已失宠?!

    她日盼夜盼,等到的始终是失望与泪水。鸳鸯丝枕依然在,而人影已孤只。正是从来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人性本善,而嫉妒是扭曲人心的妖魔。加上淑妃与德妃有意无意的挑拨,良妃一时蒙了心,想出一条毒计。

    幸王虽然已能行走自如,但长年卧榻,又有暗疾缠身,体质羸弱,想要全然康复亦非易事,还需调理一段时日。饮食方面,也仍以药膳为主。良妃算准时机,派人偷偷在药膳里加了笺卷,好让皇帝当场发现贵妃与幸王私下有染。只是万未料及皇帝看了笺上那首相思意绵绵的情诗后,哈哈大笑,直道荒唐。

    根本无须贵妃开口辩解,皇帝一声令下,彻查何人诬陷贵妃。

    三日后,水落石出。

    良妃被锁入冷宫,痛泣之声响彻宫闱——

    “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欢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

    这个结果狠狠震慑了其余众妃。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自此之后,宁华宫前的是是非非,几近销声匿迹。

    而颜初静自始至终,沉默不言。

    自古男儿多薄幸,何况最是无情帝王家!汝将一生幸福寄托他人,忘却珍重自己,执迷不悔,可悲可叹,但何人应怜?

    十月下旬,中秋佳节将近,凤京城内许多商家纷纷推出款式新巧,美味可口的月饼。幸王被颜初静用金针扎了数日,配合着喝完几盅苦死人不偿命的汤药,终于感觉浑身有力,精神抖擞,于是再次出宫。他逛完古董坊,尝腻新款月饼,眼见万里晴空,青鸟翩翩,不由得又起了祸害野生动物的兴致。

    京郊打猎的好去处,非鋈特儿群山莫属。

    幸王刚刚在宫城里的御马里学会骑马。皇帝赠予他一匹血统高贵的雪原马。此马全身毛发洁白如雪,四蹄呈浅褐色,间或有红色环纹,十分美丽。日行千里,神骏异常。他欢喜不已,为其取名,曰飞霜。

    策马江湖载酒行,或许是大多数热血男儿的一个梦想。

    幸王手执缰绳,迎风驰马,长发飞扬,意气风发,欢畅无比的笑声飘荡在瑟瑟秋风里,仿佛多年来的夙愿,终于得偿。

    紧随其后的一干侍卫也似乎感染到了他的快乐,畅意满怀。

    及至山麓,烈烈枫红映入眼帘,远远有歌声传来,豪迈的曲调,朴实的歌词,浑厚的唱腔,唱的是边疆将士的生活。

    幸王勒马倾听,忽而想起一句年代古老的战诗,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曾几何时,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那些破碎得已经拼凑不齐的梦,久远的,一如前生未了的恩怨,延绵至今。

    下了马,幸王穿过那片枫林,目光越过一队盔甲鲜明的士兵,落在潺潺流溪边,望见独钓之人玄眉如剑,挺鼻若峰,鬓发染霜寒……

    他眼睛一亮,加快步伐,笑道:“秦将军雅兴不浅呀!”

    赌局开

    心上人进宫为妃,儿子惨遭阉割,女儿被毁容,女婿获罪入狱,皇帝借机削减秦家兵权……这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至,秦可久已是意冷心灰,何来垂钓的雅兴?不过是拿根杆子做做样子,凝神苦思对策罢了。

    “不知幸王殿下驾临,微臣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秦可久起身行礼。

    幸王伸手虚扶:“秦将军不必多礼。”

    “谢殿下。”

    “钓鱼太闷了,将军不如陪本王打猎去。”幸王扫了眼草地,竹片篓里有水无鱼,“本王今日想打几只白貂。久闻将军箭术高明,百发百中,可得教本王几招啊!”

    秦可久心中一动,点头道好。

    时值丰收季节,山里百花凋零,满地枯黄落叶,累累果实挂枝头。秋风阵阵,带着萧瑟的气息拂过枝叶。时而有熟透的果子脱蒂落地,裂开瓣儿,溅出新鲜香甜的汁液。顽猴野兔麋鹿等等穿梭于山林间,无忧无虑,有些瞪着清亮天真的眼睛,甚至不晓得要避开生人,直到长箭破风,呼啸而来,才撒腿奔逃。

    箭要射得好,身体的力量、灵敏度、协调性、平衡感,缺一不可。幸王年少,力气倒不小,勉强能拉得开一石弓。可惜准头太差,射树干之类的死物或许能中,活物就甭想了。

    拉弓射箭必须经过长年累月的艰苦训练才能熟练运用,绝非一蹴而就。秦可久也没打算把幸王教成神箭手,只将最基本的站位、搭箭、扣弦、预拉、开弓、瞄准、脱弦、放松,这一整套动作的技巧,亲自示范给他看。

    幸王聪敏,当即一一记下,用心练习。

    边走边练习,半个时辰下来,他感觉自个的动作纯熟了不少,便提议往深山里去。因为大山外围通常只有些寻常的野物出没,像白貂这种较为珍贵的品种也只有深入山中方可得见。

    他们两队人马加起来也有近百人,秦可久自然不会让幸王亲身涉险,仔细考虑过后,才指了个素无庞然猛兽巢穴的方向。

    愈是深入,林子愈茂密,只能徒步而行。秦可久让自己的一小队亲兵候在密林外,看守马匹,然后与幸王继续前进。

    也不知是运气太好还是太背,顺利猎捕了三只白貂之后,他们遇上了一对既狡猾又凶猛的花王豹。

    西南地域多虎少豹。对于南陵人而言,豹子绝对称得上是极品珍稀动物。

    事实上,花王豹鲜少会主动攻击人类。它们善于爬树,又会游泳,日常食物以野猪、麋鹿、猿猴等为主。只要人类不侵犯它们,它们伏在树上睡懒觉,也懒得理睬。

    幸王的随身侍卫不知底里,邀功心切,抢先射伤雌豹,惹得雄豹凶性大发,纵身扑咬,几下工夫就有十数人受了轻伤。秦可久临危不惧,一边指挥亲兵围猎,活捉这对雌雄豹,一边保护幸王远离险境。

    退至安全之地时,幸王忽而仰首笑问:“将军可敢与本王赌一场?”

    深山风寒,枝叶婆娑,阳光细碎无声,洒在幸王柔婉精致的眉宇间,分明照出一对聪慧睿达,自信不疑的眼眸。

    秦可久沉吟片刻:“殿下想赌什么?”

    幸王勾起唇角,浅笑倾人城,身边一干侍卫亲兵心跳加促。与此同时,秦可久的耳边响起了他那如流沙滑水般的嗓音——

    “赌你秦氏一族的百世荣华。”

    日薄西山,当秋阳散尽最后一丝绚丽之际,幸王施施然地回到宫城,身后多了两个四四方方的大铁笼,其中一对花王豹在琉璃宫灯的照耀下,全身毛皮闪烁着金黄色的光芒。所过之处,人们目不转睛,赞叹不绝。

    皇帝闻讯大喜,重赏了所有参与猎捕花王豹的皇家侍卫及秦氏亲兵,然后与贵妃一同前往御兽场观赏。

    花王豹被囚禁在铁笼里,无视御兽师的安抚,凶性不减,四目杀气凛凛,吓得兽医不敢靠近为它们身上的伤口敷药包扎。

    颜初静远远望见,心有不忍,走近铁笼后,伸手入内。

    皇帝骇然而喝:“爱妃不可!”

    其余人等大惊失色,胆小者更是闭上了眼睛,不敢目睹贵妃被咬掉手掌的血腥场面。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却令人目瞪口呆。

    这两只一直凶巴巴的花王豹竟然争相恐后地舔着贵妃之手,满身戾气不知飞去了哪儿,那动作神态,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透着一股讨好巴结的意味儿。

    颜初静被它们舔得手心发痒,弯唇而笑,侧首道:“皇上,此二豹识人性,关在囚笼里实在委屈了它们,不如放归山林罢。”

    皇帝眼见花王豹体态强健,毛色华丽,兼晓人性,十分喜爱。御兽场原也养有一只豹子,可惜数年前已老死,御兽师们一直未能猎及新豹。想不到幸王福源深厚,此番竟弄回了一对极品花王豹,还是雌雄的。御兽师即便不能驯服它们,待它们产下幼崽,也能自小培育。因此,皇帝对她的请求犹疑不决。

    若是他人之求,皇帝早就一口拒绝了,可开口的却是他宠爱至极的贵妃,思及她自入宫以来,从未问他要过什么赏赐,若是为了两只豹子惹她不高兴……

    皇帝左右为难。

    幸王背着手,挨近颜初静,好奇地盯着花王豹与她之间的互动:“原来豹子也晓得讨美人欢心呀……”

    花王豹瞥都不瞥他一眼。

    “本王喜欢小豹子。”幸王说着,步及皇帝身边,扯了扯他袖子撒娇,“皇兄,等小豹子出世了再送它们回山。”

    此话正中下怀,皇帝看向颜初静:“爱妃意下如何?”

    颜初静微微颌首。

    两日后,宫中一片喜气洋洋,各司部筹备中秋晚宴多时,一切按序就班,只等着夜色降临,明月升天,庆贺佳节。

    亦不知这一天幸王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使得皇帝下旨释放江致远。

    江致远被罢免太医之职,出狱后,不回江府,径直坐上马车,离开京城,住到京郊十里外的一处僻静宅院。

    当夜,秦可久提酒上门,与江致远痛饮至夜半。

    桌上的菜肴冷却多时。

    红陶小炉里,炭火未熄,大肚壶子温在其上,酒香缓缓弥散,溢满室。

    “那人靠得住?”

    “生死之交,可信。”

    “你师父留下的那样东西还在么?”

    “在的。”

    “我明日起程,京城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这东西,等若护身符。你藏好,不到最后一刻,不要打开。”

    “珍重。”

    油灯黄,一行行字出现在桌面上,而后随着酒气蒸发而消失,无声无息。

    窗外,月满如轮。

    谁的喜

    秋去冬来,相对北方的寒冷干燥,南陵的气候显得温暖湿润得多。位于南陵北部的离江镇经过一年多的整顿,生机渐复,展现出从前几分繁华气象。离江岸边,在龙王庙的原址上,老百姓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同心协力地加建了一座白龙寺,以此纪念感激白龙与神僧的救命之恩。

    这天,江宁钰奉师伯冉长空之命,将一尊巴掌大的白玉雕像悄悄放入白龙寺内,然后飞去胭脂谷与师兄冉怀禹会合。

    去年夏末,他们师兄弟二人在胭脂谷结识颜初静,意外发现此地灵气异常浓郁,除了上空,唯一通往山外的一处出口还布有无名大阵。

    冉怀禹孤身探阵,结果被困于阵中,无法脱身。幸好江宁钰机灵,守在大阵外,及时向师伯求救。冉长空身为南陵国师,坐镇神殿,轻易不远行,当时接到师侄的求救讯音,即刻带着手下两名神侍飞至胭脂谷。

    谷口大阵凶险无比,不仅包含着阴阳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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