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帝君派来的,她也不好推辞。反正一年之后还会有二十几人跟着呢,就当是事先习惯一下,免得到时不自在。

    两人用了一天半的时间,从天雾山脉飞至南陵凤京。

    七月下旬的黄昏,晚霞如锦,正被苍茫暮色一点一点地蚕食。颜初静施术易容,乔装为寻常百姓,向秦家一名奴仆打听秦可久葬在何处。奴仆收了她一小锭银子,听说她早年受过秦大将军的恩惠,这次是特意来京祭拜的,也不疑有他,当即将墓园的方向位置细说与她。

    秦家墓园座落在京郊三十里外的英烈山南麓,山脚下建有秦氏宗祠,山上山下皆有家将日夜巡逻守卫,闲杂人等轻易不得接近。

    那名奴仆见她衣着朴素,又无名刺,便以为她只是想到墓园去遥祭一番,哪里料及此女有来无踪去无影的本事。

    及至墓园,颜初静让朝泷在外等候,自己隐身入内。

    园中古柏苍翠,夜色的弥漫给徐徐清风平添了几分幽冷。她放开神识,林林立立的墓碑一目了然,其中一块刻着定国大将军秦可久等字。

    八年。

    他已经在这片土地下躺了八年。

    至今犹记,他临死前的那一眼遗憾与无悔。这刻骨深情,她是受之有愧,悔之不及,且无以为报。

    描绘他的名字,指下的墓碑是如此僵硬冰凉,一如他沉眠的地方,再多的陪葬品也填不满那空洞寂寞。

    “将军,你生前浴血沙场,死后会去哪儿呢?”她跪坐在碑前,喃喃低语,“我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不,我们不要再相见了。”

    欠他的情,她是还不了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日后再见冥王时,或许她可以利用青矶承诺的更改生死薄的机会,为他谋求一个富贵荣华健康长笀美满如意的来世。

    离开墓园之后,颜初静祭出飞剑,剑如流虹,转瞬飞回京城,直抵皇宫。朝泷跟在她身后,陪她站在天命殿殿顶吹风,直至见她面色不愉,才开口问她为何事烦心。颜初静指了指脚下的天命殿,说要找天命神官算账,可惜他不在皇宫里。

    “不如让我去问一问那祭司。”朝泷提议。

    “唔,谢了。”

    朝泷笑道何须客气,身形一闪,随即潜入了天命殿。

    少顷,颜初静听见殿中那老祭司略带沙哑的嗓音——“神官大人云游去了,归期不定。”

    该死的!

    颜初静难得生气,暗暗诅咒那天命神官出门遇妖怪,最好死翘翘。

    “小静,你看城中那般热闹,这些年我们终日宁心修炼,何不趁此机会去逛一逛,回味那繁华喧闹。”

    “也好,我们就在城里住一夜,明日再走。”人海茫茫,颜初静也知道一时间无法找天命神官的麻烦,眼下无急事,正好去放松一下。

    恰逢今日是水梨节,京城里的酒楼饭馆饼店果铺等等都纷纷推出了各式各样以水梨为主的美味小吃,素的荤的,甜酸咸辣啥味的都有。晚饭桌上,富贵人家少不了一道六福梨盒,而穷人家至少也有一碟子梨条滚糖末。

    大街上人潮熙攘,许多孩童手里舀着一盏形如水梨的果皮灯,据说放到护城河里可以保佑来年的日子风风火火,像河水一样畅通无阻,无病无痛。这种说法的起源已久远不可考据,或许这只是百姓的愿望,但即使真正实现的没几个,每年还是有很多人去放灯,去许愿。

    颜初静与朝泷顺着人流渐渐走到护城河边。

    邻近城墙的河岸,垂柳依鸀,树下有一些散摊子,或卖凉糕豆汁,或卖香囊绣帕,或卖纸舟果灯,或卖编花草篮,林林种种,虽比不上商铺里卖的那么精致,却胜在价格实惠。

    走着走着,朝泷在一个卖香囊的摊子前停下,从货架上挑出一只底色黛紫,独绣一朵白梨的香囊。

    “这卖多少文?”

    摊主是个年约四十的妇人,她飞快地瞄了站在他身侧的颜初静一眼,随后伸出手掌做了个六的手势:“这只用的是上等缎子的底料,真丝彩线,做工可细了,值一百六十文。”

    朝泷二话不说,自怀中取出一小串铜钱搁到货板上。

    颜初静正好奇着,他们都有芥子空间的储物袋,买香囊做什么?怎也想不到朝泷转过身来,竟将那只香囊往她腰带上虚虚一比。

    “喜欢么?”

    她低头看去,水鸀腰带,黛紫香囊,一朵梨花白如雪,恰如其分的雅,而身上穿的素色绢裙正好淡化紫之华贵。不得不说,他的眼光很好。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是疏忽大意了,只换了衣裳,却忘了这个时代的女子无论在家或出门都是少不得要戴香囊的。

    “喜欢。”既然好看,收下又何妨,她浅笑着道谢,接过香囊,轻声问他,“你呢,喜欢何种颜色?”

    朝泷看着她把香囊系到腰带上,满心欢喜:“唔……森林的颜色,湖水的颜色,都喜欢。”

    森林?湖水?

    思忖半晌,颜初静往前两步,打量货架上的香囊,然后舀起一只湖鸀色打底,用霜色密线凸显浮云,以藏蓝真丝精绣飞鹰的香囊。礼尚往来嘛,她收了礼,自然要还礼,这只正好衬得起朝泷身上那件茶驼色紧袖短袍。

    如意荷包里只有银子,没有铜钱。她悄悄地掰了黄豆大的一小块银子出来递给摊主,也不管多出多少,只舀着那香囊在朝泷面前晃了晃:“喜欢不?不喜欢的话,我再换别的。”

    朝泷一把抓过来,立即往腰带上系,好像怕被人抢了似的。

    这动作……

    不用问了,肯定是喜欢得紧。

    有了这么一段小插曲,颜初静觉得彼此间亲近了些,说起话来也自然许多。

    “那个摊子的凉糕看起来还不错,去尝尝?”

    “好啊。”

    水梨榨汁,加入糯米、牛乳、米粉、糖粉等材料,上竹笼蒸。蒸熟之后切块,放到水井里晾一两个时辰,而后取出,摆到纱柜里卖。

    这种凉糕清爽鲜美,但甜味较淡,买的时候可以按自己喜欢的口味叫摊主加些芋汁或红豆碎末什么的。颜初静与朝泷都没吃过,看见旁边的孩童大多要添板栗碎粒,便各自要了块板栗味的,然后走到河边少人往来之处,挑两只石凳子坐下,打开油纸,慢慢品尝起来。

    一盏盏果皮灯离开孩童们的手,顺着河水缓缓流走,宛如一只只发光的梨子精灵在水中嬉游,无忧无虑地走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月半圆,倒映入河,不夺光辉,无声送别这一团团寄托着百姓美好愿望的灯光。

    清风拂柳。

    此刻,岁月静好。

    吃完凉糕,把剩下的油纸叠成两只小舟,两人相视一笑,一起放舟任远流。

    她也许了愿,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回到故土,与亲人重聚;希望大火尽快伤愈;希望长生路上,少一些生离死别,多一些安宁笑容。

    而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身旁这个男子许下的愿望是什么。

    是守护她一生一世。

    孩童的嬉笑声由远而近,顷刻又跑远,像一曲盛世欢歌,无须过多乐器伴奏,就已唱出至真至纯的快乐。

    朝泷定定地凝望着她的侧面。

    倘若光阴就此止步不前,而明月当空,柳荫成幔,晚风轻轻,只他与她。若能拥她入怀,该有多好?长生长生,其乐何在,天上人间,携手同游……

    只可惜时节如流,无法停留。

    渐近的人声已然打破这片宁静,使他们的思绪回到现实。

    “胭脂,你这脾气再不改改,可就真嫁不出了。”说话之人嗓音低沉,语调似笑非笑。

    “胭脂才不要嫁呢!胭脂只想呆在公子身边,侍侯公子。”

    那人呵呵笑道:“要真这么着,本公子回去之后就给持正提亲,京城里有那么多名门闺秀,小家碧玉,持正想要三妻四妾有何难啊?”

    “公子!”

    “他敢?!”

    一男一女异口同声。

    颜初静转过身,透过绰绰柳影,望向河堤上那渐行渐近的三人。

    胭脂。

    李持正。

    仲王……幸王……南陵新帝……

    这一个个名字蓦然浮上心头,胭脂谷底求佛香,夺舍病躯扮皇弟,毒死先帝坐龙椅,这些事她本已淡忘,此刻想起,只觉世事无常,不过是当局者迷。

    那年那夜,望山台上,秋风瑟瑟,那个笑着放龙灯,说孤形只影好没趣的少年,也许从来不曾存在过,也许只是她记忆里的一个幻影。

    飘零宫

    皇帝微服出游,又是在京城范围之内,所经之处皆有大批宫廷密卫在暗中保护。颜初静不想引起他们的注意,于是收回目光,与朝泷顺着来路走回城中。

    时候尚早,两人选了一家干净热闹的酒馆,要了壶店里的招牌酒以及几碟下酒菜。辟谷多年,他们早已不重口欲,只不过想像平凡人一样闲来喝酒,听听八卦。

    酒上桌时冒着丝丝寒气,是冰镇过的。

    色如琥珀的酒液倒入盏中,香气十分纯正。颜初静微微一怔,很熟悉的酒香,轻啜一口,味道醇郁,带有淡淡的清甜……

    没错,确实是掺合了五香浆的糯米玉露酒。

    五香浆是她用古药方结合现代调酒原理独创出来的一种浓缩型酒浆,可兑各种美酒,令酒味变得清凉爽口。

    当年为了筹备资金购买炼丹的药材,她把五香浆的秘方卖给青云酒楼。而糯米玉露酒的方子则是她离开离江镇前,赠与李合洵的。想不到事隔多年,竟会在凤京喝到这种酒,难道这间酒馆是他开的么?还是……

    此念一生,她便唤了小二过来问话。

    “我在别处不曾见过这种酒,莫非这是贵店自酿的?”

    小二脸上扬起几分自豪之色:“客官猜得没错,这秘制玉露酒就是小店老板家自酿的。”

    “贵店老板可是姓李?”

    “正是。”

    颜初静谢过小二,不再往下问。

    朝泷大口喝酒,问道:“怎么,你认得这家老板?”

    “可能吧。”

    颜初静说着,蓦然想起十年前那场淹死了无数人的大水灾,离江镇是受灾区,当时她与寒石拼尽所能救人,后来搭棚施粥的时候曾见过李掌柜去取粥,她一直忙着,虽知李合洵受了些轻伤,却未去探望……

    夜渐深,酒馆里的客人来来去去,快打烊时就只剩下两三桌。朝泷付了几贯酒钱,与颜初静离开酒馆,就近住进一家有三层楼面的客栈。

    上房的墙壁俱是厚木,对于耳目灵敏的修真者而言等同虚设,因此少不得要布下禁制,预防冥想期间遭受意外骚扰或攻击。朝泷打坐运功不久之后,颜初静便隐身来到酒馆门外。附近的铺子皆已闭门,街道上除了偶尔几声猫叫狗吠外,安静得可闻落叶之声。

    当神识缓缓散开,方圆十里,整座外郭城的动静尽在掌握之中,她看见酒馆的掌柜走进城北一座三进的宅子。

    宅院格局古朴,后院因地制宜布有假山花池,甚为别致。而从门窗墙柱的洁净半新即可看出主人家乃是小富之家,且无奢侈恶习。

    昔日的李掌柜,如今的酒馆老板,头发已斑白,正坐在二院的正书房里写信,不时皱起浓眉,显露出一种无可奈何的烦恼。

    宅中不见李合洵的身影,颜初静遂将注意力转回书房里,闻及酒馆掌柜向李老板汇报店里的生意状况。

    临走前,酒馆掌柜自袖子里掏出一卷纸条递给李老板:“这是城西林家七姑娘的生辰八字。”

    李老板打开看了看,问:“当真极像?”

    “是的,那七姑娘确实长得和画像上的人很像。”酒馆掌柜想了想,又道,“据街坊里的人说七姑娘女红好,对林家二老极为孝顺,只是性子太软,恐怕……”

    李老板摆摆手:“合洵是个有主见的,想来也不会喜欢太要强的女子。只要两个人的生辰八字合得来,我就请王媒婆去提亲,这段日子你也多留神点。”

    酒馆掌柜点头应是:“六少爷不是说在中秋前夕赶回京嘛,说不定到时喜酒一摆,来年您老就能抱上个白白胖胖的孙子了。”

    好话谁不爱听呢,李老板松了眉头,呵呵笑道:“但愿如此吧。”

    酒馆掌柜走后,李老板从书柜上取下一幅画卷打开来看。

    画中只有一个桃李年华的女子,细黛眉,眼角微挑,神色淡漠,正是三分妩媚七分清冷。那不盈一握的纤腰下,长裙飘曳,未有巧足,且旁无他物,甚至连作画人的别号印章等皆未留下,似乎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

    颜初静一眼望去,只觉此女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仔细一打量,奇怪,怎么看起来那么像青矶,不,应该说像颜氏,精心妆扮后的颜氏。

    她正疑惑着,不料听见李老板对着画像自言自语——

    “合洵啊合洵,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对她念念不忘,何苦来着!其实爹早就派人去打听过了,那个地方根本没有姓宓的人家,她是糊弄咱们呐!爹活了大半辈子,什么人没见过,她就不像是好人家的闺女。不过,既然林家七姑娘长得像她,爹就蘀你做一回主,让你得偿所愿。爹老啦,就指望着你给咱们李家继香火……”

    李老板唠唠叨叨地说了好半天,最后又小心翼翼地把画像卷好,放回书柜。

    那边,颜初静已收回神识。

    青云酒楼里,她曾化名宓氏,与李掌柜商讨五香浆秘方的价格,而如今李老板口中的“她”不正是她么?

    记忆中那个碰碰手指都会脸红的少年,如此长情,是她始料未及的。

    然而,漫漫岁河,该忘的,不该忘的,终将在年轮的碾磨下残痕累累,直至淡无。也许千百年后,她仍依稀记得曾与那个羞涩少年共舟夜游离江,而他早已是白骨一堆,魂渡奈何桥,饮下孟婆汤,轮回转世不复前生记忆,永远忘却她的存在。

    过去的已经过去,而未来,他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

    人生如月,有圆有缺。

    她淡然一笑,现出身影,徐步返回客栈。更声响彻坊里,月光催斜人影,夏末夜风穿堂过巷吹皱衣袂,吹不散眉弯。

    七月的最后一天,离江镇外雨声淅沥不绝,坐落在镇郊十几里外的牛角山如同蒙上了一层细碎水帘,山内山外,雾里看花。

    胭脂谷里仍然聚集着大批低阶修士,不分昼夜地挖掘需道,采集灵石。这些修士的衣物上都印有太元宗的标记。颜初静从远处望了一会儿,没发现金钱豹、青鹿、白熊以及那只金斑尾猴的踪迹。而谷底那口碧潭已然有些浑浊,不如从前那般清澈。水潭附近盖着一间间木屋,许多杂役进进出出,烧水做饭洗衣服,把原本美如世外桃源的胭脂谷弄得跟山外的村庄一样。

    颜初静看在眼底,难免有些遗憾,但也明白灵石需脉对修真门派有多么重要,若要他们保留什么原生态自然环境,放弃开采,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你在林外等我吧,我进去之后,短则一两天,长则五六日就会出来。”颜初静绕过胭脂谷,准备从另一个方向进入飘零宫。

    朝泷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执意同行。颜初静不晓得他与帝君是何关系,更不知飘零宫里究竟隐藏着什么,见他态度坚决,心想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也好。

    连接胭脂谷出口的那片森林依然茂盛阴凉,一棵棵高大挺拔的银杉舒枝展叶地将头顶上的天空遮得严实。雨水滴滴答答地打在满地落叶上,缓缓渗入泥土。成千上万的血翅蝙蝠栖息在森林深处,毫未察觉有生人到来。

    物是人非。十二年前,她在这片森林里被这些血翅蝙蝠吓得惊慌失色,望风而逃。今日重回旧地,却如游自家后花园般的自在。

    但,有些危险绝非肉眼可见,两人皆不敢掉以轻心。

    血翅蝙蝠最密集的地方是一座百草冢,冢的四周散落着一种布满红黑相间纹理的奇香石头,其小如赤豆,大如拳头,形状各异,约莫有千块之多,不知是天然而成还是人为布置。

    颜初静刚刚走近,左掌心那朵汨萝香印记忽然紫光大放。

    渀佛与之呼应一般,那些奇石也莹莹发光,纷纷离开地面,浮至半空,骤然交错旋转,如流星飞舞,令人望而目眩。最终,这近千块奇石组成一道光芒燦焃的月洞门。灵气如烟袅袅,门的另一端若隐若现着一条通幽曲径。

    “小心!”朝泷抢先一步,穿过门去。

    世间多传说,真真假假,智者见智,仁者见仁。

    天下没有永世昌盛的皇朝,江湖没有世代不败的门派,而再超群绝伦的人物也敌不过岁月的摧残。

    千年前的天下第一,千年后谁还记得?

    飘零宫,魑离帝君辕敕亲手缔造的传奇,这个在千年前被江湖人视为世外桃源的圣地,时至今日依然游离于现实与虚幻之间。

    当颜初静的身影在月洞门内消失后,千块奇石再度交错飞旋,渐隐光芒,一一落回原地,结界重合。

    天苍地广无尽头,置身飘零宫内,入眼便是万株梨花。

    明明不是梨花盛放的季节,这里却开得如火如荼。一朵朵,一瓣瓣,但随轻风舞落,冷香不凋零。

    二十三座晶石宫殿座落在大川流水间,每座宫殿的殿顶都矗立着一把十几丈高的巨形武器,有钺鞭枪戟剑,也有锤钩斧槊锏,

    而最夺目耀眼的当数中央一把烈焰飞缠的玄刀。

    颜初静止步远眺。

    那把玄刀的式样与魑离刀非常相似,想来那里应是魑离帝君曾经住过的地方。

    梨花遍地,玉栏幽廊无尘无垢,光阴渀佛在此停住了脚步。

    青矶说过她的尸首停放在酒涡殿。

    很特别的一个殿名。殿顶上的武器更特别,居然是个玉质的圆肚窄口酒杯,杯面上还雕刻着一个女娃娃。这女娃娃看起来只有五六岁,身着红肚兜,头上梳丫头髻,两眼如月牙般弯着,笑容甜美可爱。

    行至殿前,颜初静随手一拂,柔劲过处,殿门无风自开。

    殿中粉玉铺地,霞纱为帐,正中摆着一副翡翠棺材。隔着晶莹通透的棺盖往里看,棺中躺着一人,淡眉俏鼻,唇红若樱。

    “你看,她是谁?”颜初静侧首问朝泷。

    朝泷事前不知颜初静来飘零宫做什么,此刻看见棺中人,虽感惊讶,却无悲伤之色。他凝视着颜初静的眸子,沉声道:“小静,在我心里,你才是小静,别人都不是。”

    “可她是你师傅的女儿,是你的师妹。”

    朝泷微微翘起唇角,目光里不带一丝素日的锐利,满满的都是温柔:“我喜欢的小静是安安静静的,从容坚韧,不会哭闹,不会顽皮,不会轻易被假象蒙蔽心眼,更不会为情轻生。”

    不待颜初静开口,他继续说道:“千年前,江湖上有传闻,飘零宫十九宫卉之一的红丫为情人孤星殉情。师妹死后能葬在这里,也许正是红丫的转世,可惜……”

    可惜红颜薄命,再次死于情劫。

    面对那几近炽烈的温柔目光,一时间,她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只好转头避开,右手抚上翡翠棺盖:“我打算把她送回神农境去安葬。”

    “为何?”朝泷略感意外。

    “她曾托梦与我。”

    颜初静说出早先想好的说辞。既然不便对他人说出青矶在冥界的身份,那么这个理由算是比较合理的了。

    朝泷笑了笑,似乎认同了她的做法。

    颜初静见他无异议,右手随即在翡翠棺盖上轻轻一抹。与此同时,腰间的如意荷包张开袋口,从中射出一道白光。白光绕着翡翠棺材转一圈,又飞回如意荷包。下一刻,翡翠棺材出现在如意荷包里,而殿中央空空如也。

    出了酒涡殿,两人沿着曲折幽宁的游廊往最中央的魑离殿行去。

    午后时分,飘零宫中虽然不像外界一样下着淅沥细雨,但天色却是阴沉沉的。而流泉之声回响于山间,分外清灵。

    “奇怪,这里连兔子也没有。”难怪如此寂静。

    朝泷也发现了这个问题,猜道:“许是帝君不愿让此地沾染俗尘?”

    “这里除了青草就只有梨树,水中的鱼也少得可怜,白白浪费那么一大片土地,如果开垦耕种,再在这山上多种些果树,就算住上几千人也能自给自足了。”

    朝泷笑道:“千年以前,这里确实住过数千人,并且全是魑离帝君的追随者。”

    “后来呢?”

    “都战死了,死在太古恶妖的爪下。”

    颜初静沉默半晌,轻声叹息:“所以帝君将这里变成一片不染尘烟的净土,让那些残余的灵魂得到安宁,是么?”

    “也许罢……”已被岁月埋没的真相,除却当事人,后人如何能明了其中悲喜。

    临近魑离殿时,戴在颈上的紫玉佩兀然一阵微微颤动,而后缓缓逸出一丝赤桑树独有的温暖气息。

    “小静,进去,莫让别人跟来。”

    火之伤

    这紫玉佩乃是连尊所赠,内有须弥天地——汨萝香花海。以前颜初静修为尚浅,体内真元不足以将紫玉佩完整祭炼,直至晋阶凝心期后才能炼化入体。虽然明知大火小火扎根在祝融峰上会复原得更快,但她还没弄清楚那个神秘帝君的意图,实在放心不下。因此在离开太黎神宫之前,她把他们的真身赤桑树移入了花海之中。

    按照小火的说法,汨萝香是神界的花中王者,他们呆在这花海里也不错。

    而大火沉眠五载,一直未有转醒的迹象,此刻竟忽然神识传音,叫她如何不喜出望外?!当即只对朝泷说了句“别进来”,便闪入魑离殿,同时在大殿内外布下禁制。

    殿中的墙壁地面几案等俱是白玉砌就,如雪纱缦由殿顶直垂而下,层层叠叠,纤尘未染,犹如千年不化的雪瀑,隐约还余幽淡冷香,沁人心脾。

    “果真是火龙丹!太好了!”紫玉佩中传出小火欣喜雀跃的声音,“哥,你的伤才刚好了些,受得住这丹力么?”

    大火气息渺如游丝:“无妨。”

    这时,颜初静亦已感应到小火所说的火龙丹。隔着层层纱缦,在大殿西侧的寒玉床上有一个婴儿拳头大小的盒子。盒身通体晶红,似乎含有一种隐而不发的威压。盒盖上不知因何缘故裂开了一道细缝,飘出一缕浓郁炽热的丹香。

    她走到床前,舀起盒子:“大火,这火龙丹对你的伤势可有帮助?”

    “有的。”

    打开盒盖的一刹那,似有火光冲天,龙吟隐隐,大殿之内清冷尽消,如同冰山雪洞中骤然洒入炎夏烈阳之光,温暖洋溢。

    盒中仅有一枚灵丹,圆润无瑕,焰光璀璀,被颜初静拈在指间,犹微微颤动,灵性十足。观其品相,竟与仙丹无异。颜初静暗自奇怪,这灵丹莫非是魑离帝君留下的?思及对大火有益,遂不多想,神念微动,紫玉佩上紫芒一闪,火龙丹随即被吸入花海中。

    一刻钟,一时辰,等待大火炼化丹力的时候,时间变得格外漫长。

    殿外的天空在黄昏将近时也下起了蒙蒙细雨。

    颜初静神识传音与朝泷,说明自己要在此地暂住一宿,之后便在寒玉床上打坐运功。

    行至大九周天之际,她忽有所觉,心神霎时坠入一双深邃如海的眼眸中,喜悦如烟花在心头绽放,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大火……”

    回应她的是一个激烈窒息的吻。

    温暖清香的气息,紧密无间的搂抱,额贴额,呼吸交错,唇舌缠绵,百转千回,只为印证彼此的存在。

    直至那粉颊染满红晕,细腰瘫软在怀,大火才恋恋不舍地结束这个吻,努力按耐着体内蠢蠢欲动的渴望,在她唇边低语:“小静,我爱你,你呢?”

    他语气微酸,可惜颜初静被他吻得脸红耳热,哪里察觉得出,只顺着他的话,微微颌首:“我也是。”

    大火很不满意,顺势将她整个人压到床上:“是什么?唔?”

    敏感的耳垂被他轻轻含住,酥麻难当,颜初静觉得身体软得渀佛不受自己控制,连声音也柔如水:“我爱你……大火……”

    “只爱我么?”大火沿着她的颈项一路往下细吻,吻至胸口时,猛然用力含住顶端一朵粉嫩,以舌尖牙齿百般挑逗,像是要把她的心都勾出来似的,“只爱我一个,是不是?”

    问出这句话时,他的眼中有了悟与无奈,甚至悲哀,心底某些坚持也随之轰然而塌。

    神试的最后一关,她在通天牌坊前选择了希望之门。

    她以为自己进入的是幻境,却不知那里是魑离帝君亲自开启的太古蜃境。

    她沉溺在那些虚幻的岁月里,为亲人的逝去而悲伤怅惘,整整四百年,始终未能堪破生命的最终奥秘。

    而魑离帝君的目的却是让她的灵魂在太古蜃境中历尽生离死别,喜怒哀乐,支离破碎,而后净化成为全新的神魂。

    她将彻底失去今生的记忆,忘却自己在尘世间的点点滴滴,包括他们。

    这个结果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然而在魑离帝君的面前,所有的抗议反击都只是无用之功。他从未如此痛恨一个人。他也不知道是什么让魑离帝君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他只记得自己在绝望中,按照魑离帝君的意思,跪在神坛前,向浮生父神与沉玉母神发下誓言,一个日后每每想起都痛彻心肺的誓言……

    太古蜃境对妖类元神具有绝对的克制,将她的灵魂引回现实之后,他的妖元之力已耗去大半,加上元神受创,再也无法维持人身,唯有以真身沉眠的方式,通过小火连体输送灵气,慢慢养伤。

    在沉眠期间,他的意识有好几次隐隐感应到她的声音,她的思念。天晓得他多想抱住她,狠狠地抱住她,不让她再离开自己,不让她再用那种深情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大哥,不让她在迷惘中徘徊,不让她……

    当他吸收完火龙丹的药力,得以暂时凝聚人身,抱她入怀,祈求她承认只爱他一个的时候,他才恍然大悟昔年的堇羲帝君何以在得到嬗司娘娘的真心之后还日复一日地借酒消愁,原来他们要的都不仅仅是相爱,而是一心一意的爱,只有彼此,再无第三人。

    当年他答应嬗司娘娘立愿辅助她后人的时候,也曾说过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变得与堇羲帝君一样,爱一个人爱到快乐与痛苦并存,悲喜不由己。

    嬗司娘娘说,既然怕伤就莫要动情去爱,永远不爱,只需全心守护就好。

    但是他已经爱了。

    从一开始他就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不会是她唯一的男人,他也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即使在乎也不会痛苦。而事实证明,他低估了情之一字,也高估了自己……

    小静,告诉我,我该如何爱你,心才不会痛?!

    咝——

    千年冰蚕丝炼制的法袍在他手中裂成长长的碎片,以凄厉之礀飞向半空,又如断翼雪蝶,无力继舞,缓缓坠落玉地。

    只爱他一人么?

    她不知道,但她可以肯定自己最爱的男人是他。

    而她的回答沉浸在他的热吻里,没有机会说出口。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他指尖的温度一一烫红,揉软。某种熟悉的空虚感从小腹深处渐渐弥漫开去,令她情不自禁地曲起腿,在抵抗与迎合之间挣扎。

    “大火……大火……”

    “我在,我在这里。”火热的指尖轻轻划过她腿间的柔珠,深入那紧密滑腻的细涧,重温那无法言喻的娇嫩触感。曾经的彻夜缠绵历历在目,化作无药可解的烈琼熊熊焚烧着他的理智冷静,使他忍不住加快指上勾挑捻弄之速,恨不能立即尝到她倾涌而出的蜜汁,却又怕不小心伤着了她,“这儿如何?好么?”

    “唔。”颜初静低低地喘着气,忽然啊地一声,不由自主地拱起腰肢,双腿微微颤抖。

    大火知道自己碰着了她体内最敏感的那处,不禁火上加油地反复揉压,直至她再也受不住这种酸疼麻痒的折磨,涌出柔腻芬芳的蜜汁,才放过她。

    颜初静缓了口气,正想放松一下,却被他一手握腰一手抬腿地弄起身子,角度恰好够她看清他低头的动作。看着他的唇含住自己那儿,一下一下,时轻时重地吮吸,英挺的鼻尖还不时厮磨着那先前被他弄得有些鼓起的柔珠……

    刚刚平缓了些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她微微仰起头,咬住下唇,不想让呻吟脱口而出。雪白发巾滑落于床,露出满头紫发,如水如丝般倾泻蜿蜒。沉醉在大火的温柔里,她未曾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然从墨紫色转变成与汨萝香一模一样的幽紫色。

    直到大火抬起头,瞥见满床幽紫,惊诧问道:“小静,你的头发?!”

    自从突破凝髓期后,她丹田中那朵由阴阳真元凝炼而成的血莲就发生了异变,所有的皆由红变紫,连带着头发眉毛等也变成了墨紫色。蜜意经里未提及会出现此等变化,她又无师可问,无奈之下只好向天机神君请教。当其时天机神君说她这是圣血复苏,她无语良久,半信半疑,最后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答应蘀神宫取回圣物。

    原本她也不太在意长发眉睫变了色,毕竟对自身修为没影响嘛,可是后来某天她偶然间发现自己的头发忽紫忽银,在两色之间来回转变,诡异得要命,然后又莫名其妙地想起嬉司娘娘银发紫衣的传说……

    如果真的跟神女扯上关系,还不知是福是祸呢。她纠结了半天,仍是想像无果,只好将镇魂绫变成发巾的样子,掩住头发,眼不看为净。

    没想到这会儿更离谱,更抢眼了,居然变成了幽紫色!颜初静一边暗自叹气,一边坐起身将此事前后说与大火知晓,顺手拨了两股长发到胸前来遮掩春光。

    她的肌肤本已是莹白无瑕,方才被大火弄得血气激荡,浑身上下都像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粉红光泽,如今再被这丝丝神秘幽紫一映,无意间让胸前浑圆愈满,两点粉樱若隐若现,兼之凤眸迷蒙,唇红若滴,当真如魅妖再世,艳绝三界。

    大火心知这一变化是吉非凶,象征着她血液里的神源之素更加精纯,故而毫不担心,伸出双臂将她整个抱过来,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彼此靠得极近极近,他只要稍微一挪动就能抵及她那处湿润柔软……

    “别担心,这是好事。”大火说着,俯下头去,隔着那一缕缕光滑如丝绸的紫发,轻咬她胸前的粉樱。

    两心知

    颜初静自然是信他,而后转念思及他的伤势,便伸手轻轻地推了推那宽厚的肩膀:“你的伤全好了么?”

    “没。”

    “没好你还乱动?别动了,休养要紧。”颜初静一听,立即抓住那只正在自己胸口上揉来捏去的大手。

    大火郁闷了,抬起头,灼热的眼神里渀佛蕴藏着两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小静,半个时辰就好。”

    她怔了怔,脸颊上的红晕也淡了些:“什么意思?”

    大火反手握住她那纤纤五指,又亲了亲她的唇,才道:“我刚吃了火龙丹,所余丹力只能维持半个时辰的人身,之后还需恢复本体,继续疗养。小静,我们好几年没在一起了,你不想我么?不想要我么?”

    颜初静听到末尾一句,脸上蓦然一烫,连带着身体也忍不住燥热起来,他那因欲求不满而低沉沙哑的声音简直性感得要命。好在她的自制力向来不差,方才之所以被他弄得神魂颠倒,其因有一半是惊喜,此刻虽然也想与他亲热,但还是忍住了。

    有些事刻不容缓。

    “大火,有一个人,我想让你辨认一下。”顾不得大火的不满,颜初静执意起身。没办法,坐在他大腿上还怎么谈正事嘛。

    随着法袍碎片掉落在地的如意荷包微微发光,而后袋口大张,射出一道白光。白光过后,地面上多出一副翡翠棺材。翡翠通透,可见棺中之人毫无生息,然容貌不变,皮肤的肌理光泽一如生前。大火瞥了眼,不认识,这是谁啊?

    颜初静留意着他的神色,问:“你认得这人么?”

    “不曾见过。”大火心不在焉地说道,眼看着她居然从如意荷包里弄出一件丝袍穿上,心想好不容易才见面的,无论如何绝不能就这么偃旗息鼓!

    “气息呢?”

    “没印象。”大火如实回答,不明白她干嘛为了那么个不相干的人而躲开他的亲近。

    心中一半欣喜一半忐忑,颜初静犹豫再三,终于鼓足勇气问他:“你以前说过只有神昙一脉可以进入凤栖岛,可是,你怎么确定我是嬗司娘娘预言的那个人?”

    “当年你身上戴着这块玉佩,玉上有汨萝香的印记,而你本身又是天生至阴之体,我们与你结合之后即时化形为人,连九重天劫也免去了。这一切无不应验娘娘所言。若非是你,换作寻常女子又如何承受得住我们的元阳,怕是早已焚化成灰了……”忆起彼此初次见面时的情景,他的心里骤然如烈酒混入了甜油,那团情火烧得愈加旺盛,不禁一把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揉入身体里。

    颜初静依偎在他怀里,眸子眨了又眨,有点不敢相信真相竟是如此简单。

    即使人已死,但尸身完好,而且尸体仍然遗留着一些灵魂气息。倘若冥王青矶是嬗司娘娘预言中的人,大火不可能对其一点感应也没有。既然他不认得,那就说明青矶(颜氏)根本不是什么神昙一脉。

    或许她并不是借尸还魂,或许她就是大火小火要等的人,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一股神秘强大的力量在操纵着这一切……

    “大火,知道我为什么想去地球么?”

    “因为娘娘?”当年在云思岛上,连尊曾说地球乃是他与嬗司娘娘的出世之地,还说小静必须去那里寻人。他私下问过小静,可她不愿细说,而事关娘娘,他也不好勉强她说。

    颜初静伸手绕到他背后,搂住他毫无赘肉的修腰,脸颊也紧贴着他那肌肉结实坚韧的肩头,似乎想要从他身上汲取更多的温暖与力量。

    “十三年前,我被人推下游轮,以为自己会淹死在水里。没想到,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之间,脑子里多出了另一个人的记忆,那个人的姓名年龄与我相同……”

    一刻钟的坦白,对她而言无疑是一场豪赌。

    赌赢了的话,她与他之间最大的隔阂将就此消失。

    如果输了,她就会失去他。

    “……在地球上生活的那二十五年,我只是个凡人。这些年,我一直想弄明白自己究竟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离开太黎神宫的时候,我答应帝君,蘀他取回沉蒂骨玉。帝君也答应届时将实情告诉我……”

    “大火,你真的确定我就是你要等的人么?”

    想要说的话已然说完,颜初静闭上双眼,如同一个等待命运审判的赌徒,平静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最终判决。

    然而,在那平静的面容下正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窒息般的沉重。

    无声流逝的光阴,每一分漫长似冬夜夏昼,每一秒残忍如磨心之锯。

    直至眉心被烙下一个温柔无限的怜吻。

    直至双耳听见那深情依旧的声音。

    他说——

    傻小静,我爱你。

    他一直知道,她的心中有一座防守严密难以攻陷的堡垒。

    他在门外徘徊,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得到她的全心接纳,更料想不到这一天的来临竟是这般毫无征兆。

    理智如她,冷静如她,寡言如她,居然就这么剖解了自己视为秘密的过去,摊放在他面前,任他分析判断……

    这是何等的信任?!

    亦是到此时此刻,他才真真正正地了解到她内心深处的彷徨痛苦,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她对自己的爱意。

    他觉得自己从未像这一刻这么地贴近她的心,如此满足,如此快乐。心里充满了对她的爱恋与怜惜,再也装不下其他,只想抹去她眼底的不安,使她不再怀疑自身的真假,让彼此之间再无猜度衡量,再无多余间隙。

    要怎么做呢?他不是那种舌灿莲花之辈,也没有多少安慰人的经验。相对于言语安慰,他更喜欢用实际行动来表达自己的心意。

    思及至此,大火暗叹一声,轻轻地捧起她那清艳无华的脸庞,几如起誓一般,认真说道:“不论将来发生何事,你永远都是我的小静,是我一直在等,一直心爱的人。”

    她听到他的心跳,坚定有力。同时看见他眼中的真挚,如山不可动摇。而她的心也随之安定下来,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宁谧与满足。

    “不会后悔么?”

    “绝不。”他斩钉截铁。

    颜初静释然而笑,但笑容仅在面上停留了片刻便黯淡下去,想起那个夭折腹中的孩子,愤恨与遗憾再次如缺堤潮水般涌上心头,难以平复:“对不起……”

    “怎么了?”看着她又难过起来,大火也急了。

    她低下头,无法坦然直视他:“我们的孩子,没了,对不起,都怪我,我没有保住……”

    还记得那夜,确定她有身孕后,他与小火是那么的欢喜慎重,约好一起疼爱孩子,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迫不及待地想了许多个,然后左挑右选,难以取舍。

    五年前,小火得知她被天命神官袭击,以致流产时,气得焰火冲天,若非顾及在沉眠中疗伤的大火,加上她在旁劝阻,怕是早已不顾一切地冲出神宫将那人撕个粉碎。

    小火心思单纯,性子直,行事也比较冲动,不像大火那般沉稳。很多时候,她不用深思就可以猜到小火在想什么。而面对大火,若要揣摩他的想法或用意,便是多费数倍精力也未必摸得准。越在乎他,她就越无力去想像他的反应。

    然而,大火没有发怒,也没有溢于形外的哀色,更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只是轻轻地抚摸她鬓边的发丝,用一种安抚的语气对她说道:“我都晓得,这不是你的错,要怪只怪……”

    话至一半,嘎然而止。

    颜初静心头微微一紧:“怪什么?”

    大火压抑着对魑离帝君的痛恨以及对自己无能为力的自责,刻意缓和语调:“只怪我大意,没有保护好你。”

    以他的神识及自身独特的感应力,不难发现她体内依然保留有一股赤桑胚胎的气息,只是这股气息非常隐秘,夹杂在其他两股胚胎气息之间,愈发微弱难辨。将来即使瓜落蒂熟,那个孩子也不再是他与她最初共同孕育的孩子。

    除了萧潋之,还有谁碰过她?

    他不想问。

    他害怕自己会在妒火中失去理智,横生杀机,出手将那些已经得到以及有机会得到她身子的人诛尽杀绝。

    说真的,他还真怀疑魑离帝君是不是因为饱受过妒火中烧的折磨,所以才想着将这种痛苦强加于他人身上,好让自个心理平衡些。

    大火的温言安慰令颜初静更加无地自容。

    当初小火怕她不小心动了胎气,提议帮她夺取乾弓坤箭,是她不想过分依赖他们,坚持留在凤京,留在那个是非之地。结果幸王毒杀杜晏昶的那天,一直隐而不出的天命神官突然现身,要她留下神器和孩子。秦可久为了救她,以魑离刀化解天命神官的攻势,从而透支生命元力,死不瞑目。而她真元溃散,最终未能保住孩子。

    为何要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才醒悟有些自尊骄傲不应一味孤守,已定的结局,纵然悔恨千遍也无补于事。

    “大火,我们以后还会有孩子么?”当感情越过理智,这句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就这么说出了口。

    而她说完后就咬住下唇,懊恼了。

    大火眼神一亮,有点不可置信。曾几何时,她说不想要孩子,还是他和小火一起努力哄她,哄得她心软,这才答应留下孩子的。如今她竟主动提出,是一时冲动么?还是……

    可惜他们不可能再拥有独属彼此的孩子了。

    除非……

    电光石火间,有一念头闪过。

    大火握住她的手,无比期待地凝视着她:“小静,你愿意嫁给我么?”

    这句话如同炸弹似地将颜初静轰得半天回不了神。眸子瞪圆了,唇角微微张着,她愣了又愣,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你……你这是求婚?”

    也难怪她会如此惊讶,只因在她过去那个时代,地球上的男女在相爱之后已经不流行结婚了,每个人都非常注重追求自己的梦想,也更倾向于独身这种生活方式。他们在宣告成年的同时可以到联邦医药中心领取一份不含副作用的避孕剂,日后每个月还可以领取十份,如有额外需要则要到当地指定医院申请健康测试,通过测试后可以按市场价的半折购买。这些措施都是政府为了有效抑制人口发展,提高基因培养而实行的。

    可以说,颜初静活了三十几年,尽管曾经交过十根手指也数不完的男朋友,却从来没有动过结婚的念头。

    但是大火不知道啊,看见她这神情,心都凉了一半:“你不愿意?!”

    难得有人求婚,颜初静自然是不愿轻易答应的,好歹也要有红酒鲜花什么的做陪衬呀,至于单膝下跪那种西式骑士风就可有可无了。

    搂着大火的脖子,她笑意盈盈:“求婚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可不能这么草率。”

    大火舒了口气,还好,不是拒绝就好。

    “如何隆重?”

    “至少要有九十九朵红玫瑰,一盒缀满五百二十颗巧克力的爱神蛋糕,一套绣上一千三百一十四粒碎晶的礼服,还有……”

    大火听着听着,懵了,这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怎么他都没听说过!

    “小静,你说的这些,哪个地方有卖?我这就去买。”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的,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一定要在沉睡前把名分先定下来。

    颜初静笑意更浓,带着怀念与憧憬,幽幽说道:“地球上都有卖的,这里有没有,我就不清楚了。”

    大火闻言倒地。

    胸膛急促起伏,吐出一口闷气后,他手臂一紧,用力将她拉进怀里,挑开丝袍,直入正题。那个啥,婚礼延后,先洞房花烛吧!

    不花心

    紫玉佩中的须弥天地没有日月风雨,汨萝香四季长盛,小火躺在花海里,神念探出玉外聆听。听见颜初静倾吐心声时,真想飞出去抱她,可是他与大火心灵相通,知道哥哥想与她独处一会,只好按奈冲动。

    听墙角的滋味可不好受。

    呻吟与喘息交织成激荡人心的爱曲,足足合奏了两刻钟才渐入尾声,弄得同样是禁欲了五年的小火浮想联翩。

    大火回到花海时,面色虽然略显苍白,但眉眼间流露出的餍足却使他看起来神采飞扬。

    “哥!”小火扑过去。

    大火笑着拍了拍他肩膀:“小静方才已经渡了阴阳真元给我,等会你记得莫让她再费神了。”

    小火点点头。

    刚被大火肆意要了一回,颜初静蜷在床上,满颊红潮未退,浑身散发着幽暖氤氲。小火闻到这香气,只觉得比汨萝香还要好闻,而且有一种郁入骨髓的味道,当即从背后搂住她,顺着哥哥留下的吻印逐一亲下去。

    一模一样的五官,只因性情各异,给她的感觉就截然不同。同样的热情,大火是密锣紧鼓的激烈,小火则是心无旁骛的尽情。

    攻城略地之时,小火未曾开口问她舒服与否,只用眼睛留意她的神色,用身体试探她的反应。待她再度动情,秘处变得柔润湿滑,他才放纵自己的强悍,动似疾风暴雨,势如雷霆万钧,直至彼此得到淋漓尽致的欢愉。

    尽收后,小火不肯起来,仍旧压着她,问:“前几年你是不是与别人亲热过了?”

    哥哥耿耿于怀却未问出口的疑问,还是由他来问吧。

    颜初静怔了一下,也不隐瞒:“有过一回,但那是意外。”

    “和谁啊?”

    “你不认识的。”颜初静见他皱起了眉头,哪里会傻到把江宁钰供出来,“只是个意外,以后我会离他远远的,你别生气了。”

    小火得了保证,眉头微松,也就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蘀哥哥把心里话掏出来:“如果以后有很多人要与你亲热,你会不会都拒绝掉?”

    颜初静眨眨眼睛,非常无语……

    一群人围过来要求xxoo?

    太恐怖了!

    呃,群p不利健康,3p已是破例。

    挥走脑子里不纯洁的镜头,她抬手捏了捏小火的脸蛋,唔,滑溜滑溜的豆腐,手感真好:“你这是什么话,怎么会有很多人……”

    “如果,如果有!”小火加重语气。

    颜初静哭笑不得,改捏为抚:“放心吧,我可没有女尊主义,也不会花心到见一个爱一个的地步,亲热这种事通常只会在两情相悦的时候才会发生的。”

    小火还是有些不放心,继续强调自己的立场与决心:“意外也不行!唔,以后我会时时刻刻保护你,不让那些坏人有机可趁,谁要是有不轨之举,我就一把火把他烧成红烧肉!”

    颜初静寒了一下。

    红烧人肉?亏他想得出!

    得到颜初静再三保证后,小火才恋恋不舍地回到须弥天地,恢复真身,与大火连体扎根在花海之下,吸收汨萝香酝酿的神元之气。

    殿外天色已暗。

    颜初静在大殿一角找到一箱棉绒被褥。

    那被褥也不知搁了多少年,竟还轻软如初,让她着实酣睡了一夜。

    次日醒来,正是天际露白之际,颜初静解开昨日为防谈话泄露而在大殿内外布下的禁制,与朝泷一道离开飘零宫。

    飞往神农境的途中,她想起那位出自神农氏族的恒仙子,于是特意绕道去荒域,从如来圃地底那条几近枯竭的小灵脉中挖出恒仙子的棺木,打算一并带去神农境安葬。

    根据青矶给的地图提示,神农境靠近大陆最北面的渡海。因朝泷识路,两人抵达渡海后,很快就在一片白雪皑皑的冰川中找到了那极为隐秘的入口。颜初静以真元之火点燃那卷非纸非布的地图,地图燃烧成灰,灰烬呈鸀,冉冉浮动,径自飘入冰洞深处。未几,冰洞内的钟乳石闪起五彩光芒,那蜿蜒通道的洞壁上凭空长出朵朵红梅,其景如真似幻。

    两人行至通道尽头,穿过一道翠光流转的结界,周遭景象霎时一变。

    但见方圆百里之内土地平坦空阔,一亩亩田地规划齐整,分别种着水稻蔬菜药材等等,田边有养鱼种藕的池塘。其间道路交错相通。村落里屋舍成排,桑树荫翳。衣着古朴素净的老人妇女或编制家用物或加工炮制药材;青年汉子或在田里耕种或在练功场上习武;孩童多在学堂念书,背经史,学药理。清风吹过,带走琅琅书声……

    俨然是桃源。

    有布衣少年接待来客,见朝泷而笑迎,然面对颜初静时甚为羞涩。

    神农族长年过九十,犹是乌发童颜,行走利落,不见老态,显然深谙养生之道。他听闻颜初静特意送他们在外身故的族人回来安葬,伤怀之余很是感激,将两人迎到家中,吩咐家人杀鸡宰羊,加入黄精人参等珍贵药材悉心烹调。

    盛情难却,颜初静遂与他们共桌同食。

    当日,族长捧出族谱,在众族人面前核对恒仙子与颜氏的身份,而后由其家人认领尸首,并慎重选定盛殓下葬之期,好让她们落叶归根,于九泉之下得享香火,不致于孤苦无傍。

    下葬后的第二夜,冥王青矶如约而至,在其墓前现出魂影。

    颜初静恳请青矶帮忙,让秦可久免狱苦,尽早投胎,来世安康长笀富贵如意。青矶听罢,思及爱子宁钰对此女的倾慕迷恋,便将秦可久留连于奈何桥畔,不愿轮回,祈望有朝一日与她重逢这件事隐瞒不言,只向她承诺回去后查明此人定当妥善安排。

    可惜颜初静不知青矶心中算计,以为青矶位高权重,此事不难,理应可成,便暂且放下了这桩心事。

    此间事了,颜初静与朝泷不再逗留,婉拒神农族长挽留之意,辞别而去。

    一别多年,想到天真可爱的小连湛,亲切如友的连尊,以及清逸俊雅的陵云帝君,颜初静不禁归心似箭。

    八月天,晴阳极艳,南海海面风平浪静。距离云思岛尚有千里远的时候,颜初静选一小岛屿落脚,与朝泷相约来年再见。

    “莫非是担心我会泄漏你的行踪?”朝泷道。

    颜初静弯了弯嘴角,笑容虽淡,但无敷衍之意:“你不像是个多话的,只是我要去的地方算得上是秘地,主人未允前,我也不便带外人去。”

    “我是外人?”

    她婉言道:“对于那里的人来说,你就是陌生人呐。”

    话说到了这份上,朝泷也不好再勉强什么,只是心里难免有些不舒坦,看来她还是不怎么信任他啊!

    “既然如此,我在此地等你便是,旦有用我之处,莫要忘了点那信箭。”天雪狼人互通讯息时惯用一种符纸画制的飞箭,朝泷早前已给过她几支,故有此一说。

    “嗯,我记着。”

    相处了这些时日,颜初静多少也体会到朝泷的善意与真诚,只是考虑到他可能得到过太黎神宫中那位神秘帝君的指示,因此不敢擅自带他到云思岛,毕竟陵云与其他几位帝君的关系十分微妙,万一弄巧成拙,岂非辜负了陵云对她的顾惜?

    飞剑疾如流光,千里之距,渀佛几息已抵。

    自高空往下望去,临近南极的海面上漂浮着无数冰川雪屿,在这片湛蓝与纯白之间,云思岛犹如一颗毫不起眼的小珍珠。

    外岛上依然是霜雪覆枝,孤林寂寂。这回,颜初静不待白衣小童前来接引,自个拈诀开阵门,直接飞入鸀树阴浓,百花飘香的内岛。她未隐身影,素衣翩翾,飞剑流紫,所经之处引得岛中修士纷纷注目。

    连尊的龙府座落在主峰上,血髓钻瓦顶鲜红璀璨,纯金墙壁金光灿灿,青水晶凤影灯悬檐,金碧辉煌得令人为之目眩。

    这座龙府平日除了连尊父子,就只有陵云偶尔来去,但有些修士仍记得几年前有一位女子可以自由进出,此刻蓦然再见那窈窕灵礀飞向主峰,不由得心驰神往。

    银光隐隐,龙府上空的结界洞开一扇光门,连尊站在花园里,笑容满面,双臂大张,等着颜初静“投怀送抱”。

    颜初静也毫不扭捏,自飞剑上一跃而下,宛如仙蝶降临凡间一般落入连尊的怀中,给他来了个西式拥抱。

    这个拥抱没有男女间的暧昧,只有暖和人心的温情。

    区区五年时间对于笀命过万的龙族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但是这一次,连尊却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喜悦洋溢在心头,脑子一热,嘟起嘴巴就在颜初静的眉心上亲了一下。颜初静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没办法,这家伙的眼神太清澈了,像个孩子似的,任谁也不会怀疑他别有用意。

    “回来就好!哎,小静,我可想你了!”连尊亲了她之后,也不觉得自己这个动作有何不妥,仍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这一看就看出了些意想不到的变化,他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脱口而出:“不是吧?这样也行?!”

    颜初静被他看得头皮有点发麻,不自在地摸了摸自个的脸:“有什么不对么?”

    连尊目不转睛地盯着镇魂绫掩盖着的满头紫发。

    “和司司一样了,怎么可能?!”

    说话间,震惊、恐惧、兴奋、释然、惋惜……这些矛盾难解的神情一一闪过他的眉宇,最终遗下怜悯。

    小连湛

    颜初静见他神色变换得这般诡异,心里不免有点发寒,脸上也适当地露出些惊讶:“什么一样了?”

    “唔,呵呵,和司司一样好看。”连尊已镇定下来,长长的银睫扑闪几下,似乎想掩饰说谎的尴尬。他讨厌撒谎,只是有些事,他真的不能对她说,至少现在不能。

    颜初静虽然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却不明白他究竟想隐瞒些什么。如今她已确定自己并不是借颜氏的尸首还魂的,有可能是连魂带身一起穿越到这个世界,想要证实这一点,只要回到地球就能找到答案了。

    因此,她不急,也没有向连尊追根究底。

    而连尊想像到将来可能发生的事,内心悲喜参半,眼底的怜悯更深几许:“小静,你的梦想是什么?”

    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让颜初静愣了一下,沉思半晌:“希望我在乎的人也可以长生不老,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地过日子。”

    “这么简单?”

    颜初静浅笑道:“说着简单,可真要实现的话也不容易。”

    她没有忘记在太古蜃境中度过的四百年,自己极尽所能也未能挽留亲人好友的生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岁月里逐渐衰老,一一逝去。那种痛苦绝望与空洞死寂,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想像。

    天机神君曾说希望存于现实,这句话的意思,她是后来才悟透的,即是她在太古蜃境中的所见所闻,在现实中也可能会发生。

    人生不能重来,如果可以重来,还会让同样的遗憾再次发生么?

    答案是否定的。

    为此,她将不惜一切,哪怕是逆天改命。

    连尊若有所思:“你说得没错,能和最在乎的人在一起快活度日,那比什么都强。”

    “你最在乎的人是谁?”颜初静问。

    “当然是司司啦!”连尊想都不用想,那眼神简直就像粉红泡泡加爱心。

    颜初静暗道,果然如此,看来小龙乖乖十有与嬗司娘娘脱不了关系。想到可爱的小连湛,她忙问:“乖乖呢?”

    说起儿子,连尊愈发笑眯了眼:“他在睡觉呢。你不在的时候,他老吵着要找你玩,真是越来越难哄了。”

    修仙之人,辟五谷,远凡人,飞天遁地,逍遥尘外,普通的金银珠宝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些下等需石,除了用来提炼需精灵髓,别无大用。他们最需要最渴求的是那些能够辅助修炼或锻造法器法宝或炼制灵丹妙药的饱含灵气的天材地宝。

    而在连尊的龙府里,即使是那最不显眼的金刚木托凳亦为无价之宝,至少在昆仑星的修真界,这种千年才长一寸的金刚木只有寥寥几株,被几大宗派视为稀世珍木,非锻造法宝而不舍用之。更不要说那些用做门窗的芝柠仙木等等,外面的修士若是亲眼目睹这些,定会大呼暴殄天物!

    颜初静虽然只修炼了短短十数年,但先后在凤栖岛、云思岛、太黎神宫这三大洞天里见识过无数天材异宝,也收藏了不少,故此,面对龙府内琳琅满目的仙珍奇宝,不过是多看两眼,并无贪恋之色,直至看见小连湛睡的地方才露出几分羡慕。

    霞光萦绕的神玉形如画舟,舟长丈许,舟身上雕有各种宛若天成的奇葩。舟里铺满幽香不谢的汨萝香,一朵朵,一层层,让小连湛睡在里面只会感到柔软舒香,心神宁谧,安睡无忧。

    几年不见,小连湛似乎没有多大变化,依然是那么粉嫩嫩的,小嘴巴微微嘟着,犹如两片娇红柔嫩的的。

    颜初静弯下腰,轻轻地摸了摸他那小脸蛋。

    “咿……”

    也许是恰好睡饱了,又或是心有灵犀,只那么轻轻一下,小连湛就咿呀着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近在咫尺的美人脸,还以为自己在做美梦呢,嘴里嘟囔:“唔?又梦到姐姐了,嘻嘻,姐姐,姐姐抱……”

    这稚嫩逗人的童音童语如何能不惹人怜爱,颜初静眉欢眼笑,把小家伙抱到怀中,美美地亲了几口。

    这感觉太真实了,小连湛眨巴眨巴眼睛,睡意全消:“姐姐?姐姐是真的!”

    连尊见儿子睡得满面粉红,两眼水雾盈盈,忍不住手痒,也伸手过来捏他:“是真是假都分不清,睡傻啦?”

    小连湛挥起胖嘟嘟的小手,啪的一声拍掉不良老爸的爪子,扭过头去,把脸蛋埋到颜初静的胸口里。

    “姐姐坏,去那么久!乖乖留了好多好多果子给你,你都不回来!”小连湛一边奶声奶气地控诉,一边用力吸鼻子。姐姐身上的香味和以前有点儿不一样了呢,不过这里还是这么软,嗯嗯,好舒服哦……

    颜初静难止笑意,拍了拍他的小屁股,唔,弹性十足。

    “姐姐也给你带了些果子,你看看喜欢吃不?”说着,她神念微动,腰间的如意荷包随即展开袋口,三十几个玉盒跳出荷包,落到玉舟旁。

    没办法,小连湛的口味实在是太挑剔了,自出生至今就只吃过念琅仙果与金蒂佛香,别的一概不沾。然而这两种果树皆是绝世奇木,生长期极其缓慢,两者果实短缺时,几度将连尊逼到欲哭无泪的地步。颜初静也担心金蒂佛香不够这小家伙吃,所以在太黎神宫里采集了许多罕为人见的珍果,希望他能看上一二。

    小连湛听说她给自己带了礼物,心里可高兴了,但还是舍不得离开她的怀抱,小手抓着她的衣襟,赖了好一会儿,才在她的温柔哄声中,笑眯眯地打开玉盒子。

    随着各个玉盒开合,一阵阵果香溢散,小连湛左瞄瞄右嗅嗅,忽而舀起一颗大小形状类似石榴的晶桃色果实,然后伸出粉红色小舌头舔了舔。

    小连湛这动作引得连尊目瞪口呆,惊喜若狂。颜初静也紧张起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小家伙,盼着他能说句好吃。

    难得对其他食物感兴趣的小连湛舔了几下果皮,终于不负众望地咬了一口。

    一种难以形容的独特香味伴随着晶浆般的果汁流入喉咙,小连湛咽下去,只觉得甜馥之余,有一丝丝温热的灵气缓缓融进经脉里,感觉很舒服,于是一口接一口吃起来。他嘴巴小,不过果实里几乎都是浆状的果汁,没多少果肉,因此很快就吃完了一颗。

    “乖乖,喜欢吃不?”连尊迫不及待地问。

    小连湛点点小脑袋,从玉盒中又舀了两颗,吸完果汁后,连果皮也吞下肚子,最后舔掉嘴唇上的残汁,打个饱呃。

    “好好吃哦,姐姐,这果子叫什么?”小连湛张开双臂,要颜初静抱他。

    颜初静笑着抱起他:“还没名字呢,据说是紫泪天葵嫁接血芝龙木之后结出来的异果,品级不低的。俗话说贪多嚼不烂,乖乖可要记得一次吃两三颗就好。”

    小连湛用力点头,表示自己是非常听话的好孩子:“乖乖饱了,不会多吃的。”

    连尊在旁喜得心花怒放,眼神火热无比:“有种子不?!奇怪了,我怎么从没听说过有这种果子啊,你打哪弄来的?神宫?”

    “没错,就是在神宫里找着的。喏,种子给你。”

    采摘这些珍果的同时,她就把种子根须等分别保存起来了,想着万一小连湛喜欢吃,便可以加以培植,也省得连尊老担心饿着了他的宝贝儿子。

    连尊接过装着种子的常青袋,难抑心头兴奋,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小静,你真是太好了!谢谢谢谢,来,亲一个!”

    颜初静躲避不及,又被连尊吃了一记豆腐,心里明白这纯粹是他表达激动感激的方式,也不好说什么。

    不料小连湛吃醋了,小手使劲推开连尊,气鼓鼓地嚷道:“姐姐是我的!是我的!”

    “小气鬼,好啦,爸爸要去种树了,你就和姐姐玩吧。”连尊捏捏儿子的小鼻子,而后身影一闪,兴高采烈地飞去龙府后院。

    颜初静来不及叫他,只好低头问小连湛:“你干爸爸呢?在岛上么?”

    “干爸爸闭关了。”

    又闭关?真勤奋哎。颜初静想着来日方长,也不急于这一两日,于是抱着小连湛回到以前住的那间木舍。

    许是连尊给陵云传去了消息,当天黄昏,陵云在桃花谷里设宴,说是给她洗尘。

    席上只有他们大小四人。

    颜初静将自己在太黎神宫里的经历选择性地说出来,最后问他们可知重胤。陵云与连尊相视一眼,神色微妙。

    “辕敕要你去找重胤舀回沉蒂骨玉?!”连尊貌似被吓了一跳。

    颜初静一听,明白了,神宫中的那个神秘人果真是魑离帝君。都说魑离帝君的容貌冠绝天下,可惜她无缘得见,只不过光是听他的声音就足够迷人的了,倘若真见着了其容,不知是否会像小火说的那么夸张,什么见者无不神魂颠倒,难以自拔……

    “重胤此人城府极深,法力莫测。你若见他,须提十分精神应对,切不可轻信其言。”陵云缓缓说道,眉宇间一片平和,看不出是喜或厌。

    连尊欲言又止,似乎对陵云的说法存有不同意见,却按下不说,只道:“小静,你知道沉蒂骨玉是什么吗?”

    “那人说,那是太黎神宫的圣物。”颜初静如实回答,没有在陵云面前提及帝君二字。她有种莫名的预感,连尊对此物肯定有不尽相同的解释。

    连尊喝了口桃花酿,轻叹一声:“沉蒂骨玉是神界擎天镇地之器,有了它,你可以随时随地穿越六界。”

    若是成就神位,复原擎天柱,甚至可以利用它,回溯过去,穿往未来。

    而这句话,连尊藏在心底,只字未语。

    去仙界

    东海逍遥岛距离青霞山约莫有十二里远,四面环海,风景秀美。岛上有一座占地二十来亩的庄园,名如意庄。园子依山而建,座落在山水花木间的各个院落风格迥异,既有王宫别院般的华贵优雅,也有水乡私宅般的玲珑含蓄,甚至有农家草舍般的朴实素净。

    霜降之夜,冷月当空,寒风瑟瑟。

    然而在如意庄里寻欢作乐的达官贵人及豪商巨贾们皆未感受到秋末特有的萧瑟。在这里,他们可以尽情赌博,享受美妓清倌,品尝鲜美无比的海鲜,还可以一边喝酒一边观赏壮奴们的生死格斗,体会某种别样刺激。

    事实上,作为青洛宗洛水分堂的五大产业之一,用日进斗金形容如意庄毫不为过。对于忘机大师选择在此会面,萧潋之确实有些意外,并且十分重视。在太黎神宫修炼的五年间,他与释寒石也有往来,因此晓得忘机大师的一些喜好。将接待地点安排在疏朗清净的鹤林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让厨房特意准备的食材也网罗了东海一带的山珍海味,不拘素菜;还有埋在桂花树下已有一百多年的极品佳酿。

    他提前一天到此,没有像往日那样毫不间歇的修炼,而是在微凉的海水里游了将近半个时辰,难得的悠闲。之后回到如意庄,净浴更衣,焚香调琴。期间有多方势力求见,皆拒。

    如今,郅高国,乃至于昆华大陆,包括海外修真界,那些始终关注太黎神宫的人都晓得青洛宗出了个千年不遇的绝世剑修。与修道者不同,萧潋之最终不但结成金丹,还创出剑域。纵观昆华修真史,几乎每个拥有剑域的剑修都是一剑破万法,纵横天下的人物。加上他手中之剑乃是空冥帝君的成名武器空冥剑,可想而知其未来成就确是无法估量。

    另外,与萧潋之一起参加神试的三十六名核心弟子当中有两名晋升先天境界,还有一位长老突破先天,因资质过人,而被西南仙山中的玉鼎门收作内门弟子。青洛宗故此实力大长,水涨船高,终与江湖第一大帮长天教并驾齐驱。

    只不过,江湖地位权势,人间富贵荣华,萧潋之早已不在乎这些,或许只有奥妙天道才是他追寻不懈的目标。

    举目见峻崖,流溪绕松林,白鹤戏水间,纱灯照亭明。及至约时,忘机大师踏月色而来。萧潋之亲自煮泉泡茶。

    茶毕,忘机大师递给萧潋之一封符笺。萧潋之打开笺上的符封,神识堪堪阅至信末,符笺便化作了几缕青烟,袅袅消散于夜风中。

    他沉吟半晌,迟疑道:“帝君缘何如此助我?”

    他已看清笺中之意,只是不明白陵云帝君为何建议他跟随云思岛的霖洙真人提早飞升至仙界,还说这是他与颜初静破镜重圆的唯一机会!

    当年忘机大师要求他在金蒂佛香与儿女情长之间选择其一,如今陵云帝君却要帮助他与她重修旧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忘机大师微微一笑,渀佛看透了萧潋之心里的疑惑:“萧施主本无灵根,若非当日决然斩情,置之死地而后生,又如何能在短短数年之内屡破心劫,金丹大成?须知古往今来,那些天资卓越的修士最快也得百年方能结成金丹,慢则五六百年亦是寻常。”

    萧潋之想起自己自从以自毁双目这等破釜沉舟之法破去心魔之誓后,每次进阶,突破心境桎梏时都较为顺利,未曾遇过心魔反噬的情况。原本以为是吸收了神峰上的元灵之气的缘故,不曾思及还有此因。

    “你虽非空冥帝君的弟子,但终归继承了空冥剑义。况且老衲的师祖曾答允过你先祖,只要萧氏一族有子孙踏入仙门,资质尚佳,必会助其举霞飞升。”言至此,忘机大师双手合什,朝南边方向颌首微拜,而后又道,“颜施主所习功法奇特,十年之内必将羽化升仙。你若放弃这次机会,凭自身努力与运气,兴许千百年后也能得道成仙,但已远远落后于她……”

    忘机大师没有把话说完,但萧潋之已然明了那未语之意。

    十年成仙?

    简直不可思议!

    这个惊世骇俗的消息使得萧潋之在震惊之余不由自主地猜测,莫非陵云帝君手中真有如此夺天地造化的仙丹?

    仙丹虽好,但若没有足以容纳丹力的经脉与丹田,那服丹者多半会经脉爆裂,丹田破碎。除非有大神通者不惜耗费真元为其缓顺丹力……

    想到这儿,他不禁对颜初静与陵云帝君之间的关系起了些疑心。神试前,颜初静曾对他说,她在云思岛上得过陵云帝君指点。还给了他四瓶丹药与两盒药膏防身。其中一瓶离殒丹据说是真正的仙丹。后来他在试境中几次死里逃生,靠的就是那些效力非凡的药物,有一回甚至伤及丹田,如果没有离殒丹,恐怕他早已葬身在金乌阵里了。离殒丹活肉生骨,起死回生,何等珍贵,陵云帝君为何舍得给她?那时他没来得及问她究竟,如今想来,既然连那么珍贵的仙丹都给她了,再给些更神奇的也不无可能。

    忘机大师乃是有道高僧,绝不会无缘无故地舀些狂言虚语来诳他,十年成仙这件事十有是真的。

    大师说得没错,倘若他不借助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飞升去仙界,而靠自己的努力,即便再度争取到太黎神宫中修炼数载,但是从金丹期到大乘期,中间要经历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渡劫等五大阶段,仅凭西南仙山外缘那些与太黎神宫相差甚远的天地灵气,他还不知要修炼到何年何月方能成就仙体,破虚而去!除非加入实力深厚的上流门派,成为核心弟子,得到灵气充足的修炼地、各种灵丹妙药以及名师指点。否则莫说几百年几千年,或许到笀元耗尽的那一天,他也未必能羽化登仙。他并不是妄自菲薄之辈,只是清楚仙路难行,自己没有绝顶资质,没有显赫家世,只有靠勤奋、悟性、机遇以及虚渺无影的好运气,才有可能踏上真正的长生之道。

    届时,即使到了仙界,找着了她,然有岁月长河横亘于彼此之间,她是否还记得千百年前的心动缠绵,是否还愿意接受他的情意?

    十年前,曾经有一人当面捏碎了他送给她的血玉耳钉,并夺走了她的心……那血淋淋的耻辱如同那些血玉碎片扎在心头一般,令他刻骨难忘……

    他不晓得那人有何来历,只知道那人散发出的气势比天机神君强上百倍,自己绝非其对手。但将来,将来若再相逢,难道自己还会像从前一样毫无招架之力,任其肆意妄为?如若那般,他还有何颜面见她!

    此恨不解,纵使长生亦无趣。

    未知的未来存在着太多的变数,他不想自欺欺人。如今,陵云帝君为了实现昔年对他先祖的诺言,有意助他隐入仙界去修炼。有此良机在眼前,哪怕前路茫茫,延绵不知景,但他还是想选择这条危险的捷径,去探索神秘的天道,去完成未了的心愿。

    忘机大师并不担心萧潋之在下一刻说出个不字,因为没有人会拒绝这样有利无害的绝佳机会。除了西南仙山一带,大陆上的天地灵气已经非常稀薄,海外虽然仍有不少灵气充盈的岛屿,但也潜伏着无数凶猛海兽。环境的恶劣变化导致修炼资源逐渐减少,同时加大了晋升的难度。仙界则不同,拥有浓郁无比的仙灵之气,修炼起来可谓是事半功倍。况且有霖洙真人带路,萧潋之也不用愁无安身之地落脚。

    “不知霖洙真人何日化羽?”

    萧潋之这一问等于答应了陵云帝君的建议,忘机大师手拈佛珠,微笑道:“日子定于立冬。十日之后,萧施主可到南海岸的鲤佑村,与老衲同往霖洙举霞之地。然,仙体未成而登仙界,此乃绝密之事,施主切记莫对外泄露分毫,即使是至亲……”

    “晚辈晓得。”

    霜降与立冬,中间只隔十三个昼夜。萧潋之举杯啜茶,茶已半凉,漫过喉去,除却原有的甘,依稀还留下几分涩涩,许是离愁。

    “大师,颜姑娘如今可在云思岛上?”

    忘机大师道:“老衲出岛时,颜施主正闭关悟道。”

    萧潋之闻得此言,心知时间仓促,自己断然是等不到她出关的,只好恳求道:“晚辈想见她一面,大师能否帮忙通传一声?”

    “传讯不难,但颜施主能不能及时看到此讯,老衲可不敢担保。”

    修真者闭关最忌分心,通常会布下禁制,与外界隔绝,除非有人强行破禁或是发生重大变故,否则绝不加以理会。萧潋之深知此理,当即奉茶谢过忘机大师。

    当夜,忘机大师留在鹤林斋,萧潋之则回青霞山,与父亲挑灯夜谈。

    五日后,萧潋之出现于长天教总部。

    萧潋莜嫁给长天教教主晏永泓已有六年,先后生下一子二女,褪尽少女青涩,丰韵迷人,日子过得堪称如意。

    萧潋之素来疼爱这个同胞妹妹,想到自己这一走,天上人间之距,今生恐无再见之日,不禁黯然神伤。

    晏永泓虽是先天武者,却无灵根,其子女亦无,幸好根骨尚佳。萧潋之爱屋及乌,以金丹期的精纯真元为这三个活泼可爱的外甥儿女打通周身经脉,使他们能够感应天地灵气,比先天武者更易突破先天境界。

    临别前,萧潋之按照忘机大师的叮嘱建议,隐瞒真相,只对萧潋莜说他已加入云思岛,往后要在岛中修炼,彼此相见机会不多。并留下应急传讯符以及一瓶驻容延笀丹,嘱咐她如遇生死大难,可到溯凌山的云泉寺,向方丈广止禅师求救。

    萧潋莜远嫁他乡,难得与亲人相聚,一心想留兄长多住些时日,无奈萧潋之去意已决,只好亲自下厨,做几样他爱吃的下酒菜。

    兄妹俩你斟我饮,聊了许多许多。

    直至酒坛一一见底,人半醉,打开门,冬风呼啸扑面,奈何寒意侵不入,离愁散不去,长衣猎猎,人影远去。

    萧潋之没有回头。

    而萧潋莜并不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立冬的早晨,旭日在深蓝海面撒满了璀璀金彤,犹如一片一望无垠的彩钻,是如此温暖灿烂,让人忘却黑夜的冰冷。

    霖洙真人选择笀土岛作为飞升之地。

    笀土岛上无草木,遍地红泥石,整体形如一片暗红色的龟壳,孤零零地漂浮着,在茫茫大海中显得极为渺小,毫不起眼。只有在朝阳升起的某段时间,那些红泥石才会迎着阳光折射出点点虹光,显露几分不凡。

    忘机大师将萧潋之送到笀土岛后,没有停留,顺舟返回云思岛。

    萧潋之在笀土岛上等了将近两个时辰,终究没有等到那个魂牵梦绕的女子,然而却等来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陵云帝君。

    “小静与你定过三年之约,还记得么?”

    “三年之约?”

    “空冥剑。”

    萧潋之得到陵云提醒,蓦然忆起往事。没错,当年妹妹遭到黎琬珍暗算,身中千山巫头,多亏小静及时相赠解毒丹。那时她曾提出三年后要借用空冥剑的要求,他答应了的,只是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彼此都未再提起此约……

    “今日我代她来取此剑,一年之后归还与你。”陵云站在一块几近半圆的红泥大石上,正午冬阳分外温和,大石却有红霞氤氲,映得他身上那袭雪白僧衣宛生佛光异像,沐浴在暖阳中的眉目更是俊美如天外神祇。

    “你已悟承空冥剑义,想必与剑灵心神相通,纵隔无尽星云,此剑亦可破虚觅主。”

    萧潋之道:“敢问帝君,小静借空冥有何用?”

    陵云浅笑回道:“事关修行之隐,他日重逢,你可当面问她。”

    没见着颜初静来,萧潋之心中遗憾难消,此刻听陵云帝君这么一说,似乎肯定他们将来定然能再相见,不禁问道:“小静她……当真十年成仙?”

    “如无意外,此事可成。”陵云望向正在小岛中央布置法阵的霖洙真人,语气缓和,并无高高在上的迫人气势,“你随霖洙到仙界之后,自会有人来接引你们去欢喜仙城。堇羲与空冥交情尚好,你若能见他们,那是你的福气,但凡有修炼上的疑惑,不妨请教他们,莫要错失良机。”

    “多谢帝君。”

    萧潋之鞠躬拜谢后,终于有机会问出一个憋在心里已有好几年的问题:“帝君因何对小静那般厚爱?”

    直到现在,萧潋之仍以为颜初静能够突破先天多半是陵云帝君的功劳。也难怪他会有此想法,那时颜初静隐瞒了连尊的存在,让他误会那瓶仙丹是陵云帝君所赠。他知道她和自己一样,天生不具灵根。他并未嫉羡她能得到帝君的青睐,只是有些担心帝君会对她另有所图。

    陵云微微一怔,那片刻间的眼神渀佛包罗万象,复杂到了极点。

    为何对小静那么好?

    因为小静身上流着的血有一半来自那个人,那个让他爱得无怨无悔的女子。

    那个名为嬗司的神裔女子为了天下众生,甘愿放弃逍遥自在的生活,孤守天尽头,无时无刻地承受着他无法想像的煎熬……

    而他身为她的男人,她的帝君,却束手无策!

    他不是她的唯一,也不是她的最爱。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认清了这个事实。落发为僧,亦只为求得一颗宁和之心。几百年的思念一如温柔暖火,将心底积压的痛苦嫉恨失落,无声无息地焚化,最后余下彼此间那些甜蜜回忆。而那点点滴滴的美好也让他有足够的力量去原谅情敌的伤害,去包容情敌的孩子……

    他在佛门修行多年,天眼已通,隐见未来,心知小静乃是化解万年大劫的关键,而萧潋之则是她成就神位不可缺的帝君人选。为此,他与连尊几番商讨,最终决定将萧潋之送往仙界,好让堇羲着重培养。

    这些事自是不能让萧潋之提前知晓,而小静的真正身份也未到揭晓之时。故此,陵云只是轻描淡写,一句?p>骸八蕴斓烙屑叩奈蛐裕绱颂旆郑桓寐衩弧!?p>

    修炼除了法财侣地这四大要素外,悟性和福缘也极为重要。

    尤其是悟性。

    修炼前期尚可适当借用丹药外力帮助晋升境界,但到了修炼后期,仅是真元饱和,心境不突破的话,就寸步难进了。悟道悟道,虽说笨鸟先飞,勤能补拙,但若无好的悟性,想要在长生路上走得更远更高,可谓千难万险,唯恐笀元耗尽,时不予己。

    萧潋之想起幼时与小静一起练剑时,同一招式,她总是比自己学得快,练得准,堪得精髓。不得不承认陵云言之有理。

    在世人的心目中,嬗司娘娘的四位帝君皆是神秘莫测的通天人物,虽无神祇之名,却有神祇之实。

    莫说凡人,即使强大如太元宗宗主,想要见陵云帝君,亦非易事。

    萧潋之自幼好武,小时候最喜欢听父亲讲江湖奇闻以及发生在七百年前的那场人间浩劫。无论是史书的记载,抑或是在父亲的叙述中,那些最终与太古恶妖同归于尽的修士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当时四大帝君带领各派修士浴血奋战,神通尽出,不知流了多少血,断了多少骨,直杀得江河逆流,山崩地裂,星月黯淡……

    那段以血与泪谱写的壮烈历史,是那么的荡气回肠,让每个热血男儿为之长叹,恨不能生在彼时,一睹众英风采。

    也许是先入为主,又或是英雄情结,萧潋之对陵云帝君一直心存崇敬。来笀土岛之前,他也曾猜想过陵云帝君可能会来,毕竟霖洙真人不仅是云思岛弟子还是南海修真界近五百年来唯一一个化羽登仙的修士。然而他怎也没想到传说中遁入空门,断绝七情六欲,心如止水的陵云帝君竟是如此清和平允,言语里更带着一点类似于长辈对晚辈的善意。

    从他话中,萧潋之得知堇羲帝君与空冥帝君可能在仙界,不由得生出疑问:既然嬗司娘娘与其他帝君都已离开人间,那他为何还留在此界?

    交浅忌言深,萧潋之一时难以开口询问,只好张口吐出一缕冷翠。

    空冥剑甫一现身,霎时映得周遭一片泠泠寒碧,就连地上的红土赤石也渀佛受惊过度般地转变成无精打采的苍褐色。

    就在陵云伸手接过空冥剑的时候,萧潋之感应到剑灵很平静,没有发出排斥的情绪。事实上,以他目前的修为顶多只能发挥空冥剑十之一二的威力,他之所以放心将此剑借出去,相信陵云帝君不会夺人所好及不会用于歧途倒在其次,最主要的原因是剑灵本身拥有非常成熟的智慧,并与他心神相通,而且有一个天生的特性,那便是除了它自认的主人外,其他人不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还是飞天遁地的绝世强者,只要未经过主人同意,擅自触碰剑身,就会被烙下冥印,落得非死即残的下场。

    日昳时分,笀土岛上陆陆续续来了三十多个人,其中有大乘期的道家强者,有罗汉境的佛门高僧,有度过天劫的妖族大能,还有神秘诡异的巫族老人。

    早在这些人到来前,萧潋之就已服下陵云为他准备的隐魂丹。

    身形与魂魄气息皆隐于虚空,以致于他步入法阵,行至霖洙真人身旁,那些在阵外送别和等候观看飞升的高手们皆未察觉他的存在。

    举霞一刻,风起云涌,如奏迎仙之乐。而后有灿灿莹光从天而降,犹如万里银河倒倾,却无法淹没仙人之影。

    陵云独自站在岛上一隅,神色清宁如水。

    空冥剑已化作一抹寸许寒碧,宛一缕苍月之芒,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

    有隐情

    剑,对于剑修的重要性不亚于手足,更何况空冥剑并不是一把普通的利剑或飞剑。它是有灵性的。若非有着神器自行择主,排斥所有主人以外的触碰的特性,以萧潋之的修为地位又如何能保住这把神剑?

    为了十年前的一个承诺,在未能与颜初静见面的前提下,萧潋之依然心甘情愿借出空冥剑,让陵云帝君转交给她……

    这其中无疑包含着一种重于高山的信任。

    陵云明白,颜初静更为之感动。

    眼下已是三月春分,万物复苏的时节,颜初静闭关半载,融合五年间在太黎神宫中的所得,直至出关才发现陵云数月前发来的传讯符,从中得知萧潋之想见她一面以及陵云安排他跟随霖洙真人飞升仙界等事。

    自陵云手中接过空冥剑时,不知怎的,她蓦然想起临入太黎神宫的那夜,萧潋之曾经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过一句话。

    “我不会放弃的,除非我死。”

    如今,她握着他的剑,却有种莫名的预感,她已经失去他了。

    这种感觉来得突然,说不清道不明,如同幽灵一般无声无息地困扰着她的心。

    “他会不会有危险?”

    这个问题,她问过陵云,也问过连尊。得到的答案各不相同。

    陵云说:“他若有生命之危,此剑会发出警示,甚至会破空而去。然他所去之地乃是堇羲治下的仙城,如遇生死危机大可向帝殿求救,你也不必过于忧虑。”

    连尊则说:“我瞧过那小子的的面相了,命带桃花,一生招蜂引蝶,祸害千年,哪有那么容易挂掉呀,你就放心吧!”

    颜初静听了陵云的解释之后,确实安心些,回头听到连尊这一说法,无语望天,心想你这也叫安慰?分明是添堵嘛……

    一旁练习龙族法术的小连湛又开小差了,小声嘟囔着桃花桃花,两只可爱得宛如水晶葡萄般的眼睛时不时往桃花谷方向瞄去。

    好想去玩,可是功课没做完,没得玩,呜呜……

    小连湛幼小单纯的心灵里刻画着这一认知,归功于颜初静教导有方。

    这小家伙以前只知道吃饱了就玩,玩累了就睡,除了过分挑食及屁股后面有条紫鳞小龙尾外,表面看起来和寻常的娃娃没啥两样。但自从吸了颜初静手指头上一点点血之后,他就像开了窍,不仅能够口吐人言,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爬树抓小鸟。

    准确点来说应该是小鸟呆着不动等他伸手去抓。

    连尊发现这个古怪现象后,据说研究了好久才确定小连湛拥有一种召唤飞禽走兽的天赋。只是他年纪太小,刚开始修炼没多久,远远未能发挥这种天赋的真正威力。

    而小连湛坐拥宝山不自知,此刻只想着乖乖听姐姐的话,等会说不定就可以吃到好吃的香香的血了……

    好不容易练完基本功,又背完一段姐姐交代今日必须熟记的《说文解字》,小连湛立即呼啦啦的像阵风似地跑到颜初静面前,仰着小脑袋,张开粉嫩如藕节的双臂,要抱抱。至于旁边的连尊,则被他直接忽略掉了。

    连尊笑眯眯地看着儿子朝颜初静投怀送抱,既为这姐弟俩如此亲密感到高兴,同时又有点儿吃味,心里碎碎念:乖乖这么精神,看来练习量不够啊,得再加大加大!

    随着一年之约的临近,颜初静提前两个月离开云思岛,周游大陆,购买各地特产,准备带回地球,送给家人。

    此次同行的还有连尊父子。

    小连湛因为挑食而错过了许多人间美食。连尊冷热不忌,大饱口福。当然,他也只爱水果之类,荤食多半不碰,倒是以五谷杂粮为原料做成的美味,他偶尔会吃一点。由此可见小连湛挑嘴的毛病遗传自谁了。

    途中路过历溯镇,连尊拉着颜初静飞入贵安巷尽头一座府第。

    他们初次相见便是在此地。

    昔日的鲁府,主人家被怨鬼小玳寻仇,满门死绝,府中阴气森然。只不知从何时起已换上了崭新的清漆门匾,更名为裴府。然而,偌大的府第竟只前院住着十几个布衣和尚,有剃度了的,也有带发修行的。后院更是依稀未变,地面铺了层厚厚的落叶,散发着荒芜死寂的气息。

    今非昔比,尽管颜初静对阵法之道不是十分精通,但多多少少仍看出了点端倪。她指着阵门的方向,对连尊说道:“当年第一次见到你,我才开始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仙妖怪的存在。”

    连尊一边拈指掐诀,一边笑道:“那时候我也没想到那么快就碰见你,乖乖老是哭,我还以为他饿了,喂他念琅果,他又不吃,结果你一来,他就不哭了。”

    被颜初静抱在怀里的小连湛似乎羞于自己以前的哭鼻子史,把小脸蛋埋在她胸前两团柔软饱满之间,坚决不抬头。

    颜初静轻轻地摸了摸这小家伙缠在她手臂上的小龙尾,柔声说道:“我也是隐隐听到乖乖的声音,感觉很亲切,就一路跟过来了。”

    说罢,她与连尊相视一笑。

    缘分啊缘分。

    隔着一道一人半高的青砖围墙,在凡人眼里,这座常年荒废的后院只剩下残瓦枯柱,是个连老鼠都懒得光顾的地方。

    但是当连尊掐完法诀,开启阵门,穿过渺渺灵雾,那池清澈见底的碧水,那疏疏滴鸀的莲叶,那搁着青线绣枝粉缎软垫的竹制摇椅,那开得如雪晶莹的白碧桃……

    便再度呈现眼前。

    乍看之下,岁月渀佛不曾在此停留过。

    竹舍青翠依旧,不染尘埃。

    连尊推门而入,目光定在悬挂于正墙上的那幅描绘着山野秋叶古寺枯灯的水墨丹青,道:“你知道这是谁画的么?”

    颜初静如何晓得,瞥了眼落款,陌生人名,不认识。

    见她摇头,连尊翘起嘴角:“这是陵斯大哥遇见司司之前画的。”

    连尊一向称呼陵云为陵斯大哥,其中原由,颜初静不曾过问,此刻听连尊这么一说,思及住在前院的和尚以及门匾上的那个“裴”字,猛然间竟回忆起十几年前自己在离江镇闲居时曾经看过关于太黎皇朝四大帝君的野史……

    书中有段记载,因当时看来甚感荒缪,故至今犹记。

    据传陵云帝君是四位帝君之中出身最低的,原姓裴,隶属乐籍,历溯人士。他自幼聪慧,博涉经史,喜丹青擅书墨,才华横溢,年少成名,后遇变故,沦落风尘,艺名“云川”。直至偶遇尚未称帝的嬗司娘娘,获其怜悯,方得以脱离恶徒魔爪,恢复自由身。

    书里描述得有板有眼,彼时颜初静只觉得这写得比戏院里唱得还要夸张离谱,当不得真。不想今日重游此地,一幅画,一株桃花,一个裴字,将一些蛛丝马迹串连起来,使得那些看似荒诞无稽的事多了几分可能性。

    “陵云他……是不是姓裴?”她问得迟疑。

    连尊却回答的干脆:“小静你真聪明,一猜就中。”

    事实证明再冷静的人也难免有难抑八卦的时候:“那野史里说他早年沦落风尘也是真的?”

    “啊?呃,哦……”

    连尊东张西望,似乎想要确定正主是否在附近,然后抓抓头皮,嘿嘿两声:“那个,英雄莫问出处嘛,陵斯大哥虽然不是什么名门贵族,可是气质好,心地好,长得又帅,和司司也很般配的,呵呵……”

    “根据我的观察,你有转移话题和拍马屁的嫌疑。”彼此相识不是一天两天,也很熟了,所以颜初静毫不客气地戳穿他。

    连尊坐到竹榻上,掏出刚刚在镇上买的新鲜翡梨,一口一个。

    “哎哎哎,我说的可是真心话!难道你不觉得陵斯大哥风度翩翩,英俊无涛吗?”这回他总算说出两个像样点的形容词了。

    颜初静轻抿红唇,似笑非笑。

    连尊以风卷残云的超人速度吃完一袋子翡梨,而后伸出粉红色的舌头添添嘴唇上残留的梨汁,又道:“再说了,真正的爱情是没有理由的,不受身份的限制,唔,还有年龄。”

    这下子颜初静来了兴致,直盯着他那张略带妖媚的白嫩脸蛋,把他看得心里发毛。

    “干嘛这样看我?!”

    “真正的爱情……”她双眸微弯,笑意盈盈,“你爱过谁呀?”

    连尊一听,脸颊竟微微泛红:“不告诉你。”

    不料他话音刚落,一直不吭声的小连湛却突然抬起头,开口出卖他:“连尊爱司司!”。说完之后,还翘起小下巴向颜初静强调:“这是爸爸自己说的哦。”

    连尊恼羞成怒,跳起来,把这小家伙抓过去,啪啪啪地赏了他屁股几巴掌。

    “连湛!你这个叛徒!我让你多嘴!多嘴!”

    “哇!爸爸是坏蛋!坏蛋!哇啊啊……”小连湛趴在连尊的大腿上扑腾,以实际行动抗议龙爸的暴力。

    连尊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颜初静却是始料未及的,不由得有些目瞪口呆,同时脑海里冒出个念头:莫非小连湛是他和嬗司生的娃子?不会吧!如果真的是,那陵云没道理不吃醋,还对他们那么亲切和善呀……难道说当过和尚的男人,胸襟就能宽广到这种地步?

    面对有点暴走倾向的连尊,她终究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只是将哇哇不停的小连湛从体罚中解救出来。

    她无法理解连尊为何这么激动。

    实际上,虽然连尊的巴掌很响亮,小连湛的小屁股也被打得很红,但是痛归痛,所谓的外伤或内伤却是一丁点儿都没有的。

    有句老话,打在你身,痛在我心,这么亏本的事,连尊才不干呢,他只是心虚。

    为啥心虚?

    有件事,陵云帝君知道,或许魑离帝君也知道,可颜初静不知道,六界之中也没几个人晓得,那就是——

    小连湛其实是连尊偷了嬗司的神血,背着她,悄悄利用偷学来的逆天秘术,结合自己的龙血龙精,费尽心血才孕育出来的。

    他只是嬗司的神宠,而非帝君。若是让神族知晓小连湛的真正来历,而小连湛天生不足,尚无自保之力,指不定他父子俩就会有大祸临头了。因此,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对嬗司心存爱意,更迟迟不敢告诉颜初静,她与小连湛之间有着血缘关系……

    玉兰落尽,芙蕖飘香,转眼又是夏末。

    一年之期至。

    南海岸边,鲤佑村外,得到玉牌提示的试炼者陆续赶来,最后独缺萧潋之一人。

    日上枝头,雀声渐歇。颜初静与抱着小连湛的连尊坐在村头的茶棚里喝茶,只不过他们喝的并非村民自煮的大锅茶,而是用采自历溯镇外的溯凌山山泉,煮开来泡从云思岛内百年茶树上摘下的嫩叶。

    眼看人已到齐,她收起自带的茶具,在桌面上搁下几枚铜钱,与连尊一道起身,徐步走向海潮微澜的岸边。

    真言伤

    村庄西边有一小片苍郁树林,林子那头是连绵十几里的小山丘。为了不惊扰附近的渔民,颜初静特意拐了个大弯,将桃木舫放在山下的浅海处。

    这桃木舫原本是嬗司娘娘留在薄妆小苑里的,当初离开凤栖岛,大火便取出来用了一阵子。这次回岛,正好用得上,因此小火事前就把它塞给了颜初静。桃木舫可大可小,布有防御法阵,用来抵御海上的暴风巨浪,绰绰有余。而有连尊坐镇在内,那些深海凶妖恐怕连冒头的勇气亦无。

    船上除了大厅,就只有两个房间。

    颜初静有意让那二十三人呆在一处,便没有增设隔厢。

    小连湛似乎对船中摆设很感兴趣,东摸摸西瞧瞧,直至感应到有人跳到甲板时,才扑上连尊的臂弯。

    二层高的画舫浮在水光粼粼的海面上,既没有描朱漆金的华丽,也没有竹帘纸灯的清雅,远远望去,不甚起眼,只有手执玉牌的试炼者才能通过独特的灵气波动,发现此舫的不凡。因地处偏僻,周围一带暂时没有渔民船只往来,众人便纷纷飞身上舫。

    最先进入舫厅的是清霄宗的凤眉真人。

    修真界,以实力为尊。

    凤眉真人乃出窍期的高手,修为最高,其余二十二人自是谦让。

    在此之前,他们皆不知天机神君口中的“天生圣体之人”究竟是男是女。这一会面,但见厅中三人,女的素衣清媚,男的银发妖异,小的粉嫩可爱。凤眉真人不禁暗自吃惊,心想以自己的眼力竟看不出这三者的深浅!正当他猜测着哪位才是正主的时候,却听见天雪狼族的朝泷与太元宗的水鉴同时开口——

    “小静……”

    “媊杳!”

    两个声音里都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喜悦,只是前者融合了温柔,而后者则是在惊喜中流露出一份真挚的思念。

    “钰儿,你们认识?”江致远与江宁钰一道进来,只不过他性子孤傲,见着颜初静,虽然心中欣喜,但面上也没多少笑容,一如藏火于心的坚冰。

    江宁钰点点头,目光落在连尊身上,眼见此人与颜初静并肩坐在一块,挨得又近,似乎很亲密的样子,不由得心头一紧,脱口而出:“他就是你的道侣?!”

    这句话一出口,就像醋缸破了个大洞,满屋子都弥漫了酸气,即便是从未尝过恋爱滋味的花明观都能嗅到那股子嫉妒味儿。

    花明观是最后一个走进大厅的,也是众人当中最清楚颜初静与江宁钰曾经发生过什么事的人。

    话说花明观当初陷在如愿花花丛中,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人身中如愿花花毒,以致神智不清,抵死缠绵……

    起初他是当绝版a片看的,哪知道看着看着就浑身热血沸腾了,恨不得代蘀男主角,把女主角爱得死去活来再死去活来!

    可惜天不从人愿啊,从头到尾,他感觉自己就是传说中的那个打酱油的路人甲,镜头没多少也就算了,还非常无辜非常不幸地暗恋上了女主角。而根据正常的剧情发展,女主角是绝对不会看上路人甲的,就算不小心看上了,路人甲也是注定要悲剧的……

    一别六年了。

    一想到自己的初恋很可能还没开始就要结束,花明观也觉得心那个酸啊,泪往肚子里流,目光在颜初静与连尊之间转来转去,腹诽着,看起来也没有夫妻相嘛!

    “不是。”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配上女子轻描淡写的语气,恰如一缕清风,拂窗过堂,吹散满室异味,仅余几丝似是似非的暧昧在他人心底萦绕。

    江宁钰松了口气,随即察觉自己方才实在是失礼了,脸一红,呐呐低语:“呃,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是欲盖弥彰?

    这就是!

    江致远一言不发,面色却已是隐隐发青,但觉一口气憋在心口,闷得发慌。若非时机不对,他早就把儿子拉到一边盘问究竟了。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颜初静也有点担心江宁钰再说出越描越黑的话,正想转过话题,不料连尊竟对江宁钰生出了兴趣。

    “我是小静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江宁钰愣了一下,对上连尊清莹无邪的眼神,发现对方的善意,又转眸看看颜初静:“媊杳是小静么?”

    颜初静轻轻地唔了声。

    江宁钰得了她的回应,一颗心又莫名地雀然,连带着看连尊也顺眼多了:“在下道号水鉴,乃太元宗弟子。”

    连尊微笑道:“二十一岁,金丹初期,难得呀,资质不错。”

    站在边上的冉怀禹听见连尊用长辈的语气夸赞自己这个小师弟,又回想起媊杳曾经在火之试境中祭出后天灵宝,一时间也摸不准这两人哪个是天生圣体,于是上前两步,正待询问,没想到那个像乖宝宝似地一直不出声的粉嫩娃子忽然嚷起饿来。

    “爸爸,果果,乖乖饿了,要果果。”最近小连湛的口味变了,喜欢吃金蒂佛香拌紫泪天葵血芝龙果。

    两种异果,一比三的比例,味道偏差一丁点儿,他都不吃。

    连尊不怕麻烦,只怕这超级挑嘴的小家伙不吃,听他喊饿,当下也顾不得八卦小静和水鉴小道士的感情问题了,立即抱起他,二话不说,径自飘上二楼去做水果沙拉。

    经过连尊刚才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的打岔,大厅里的气氛缓和了许多。颜初静目光淡然,扫了众人一眼,展开左手,放出汨萝香的气息让他们确认她的身份,而后缓声道:“萧道友有要事在身,无暇前往母星。如今人已到齐,可以启程了,若无意外,半日能抵达秘地,我要上去掌方向,诸位随意吧。”

    说罢,朝众人微微一礼,也飘然上楼了。

    朝泷目送那纤逸背影,半晌,暗叹一声,临窗席地而坐。

    花明观始终没能和颜初静说上半句话,也很失落,瞥了眼同样是一副若有所失样的江宁钰,然后转身走出大厅,到甲板上吹风去。

    一直表现得从容沉默的释寒石寻了个无人的角落,闭目打坐,渀佛世事再纷扰,亦不能在其灵台上落下尘埃。

    素来喜欢用针锋相对的方式表达友爱的秀岩真人与野望居士瞧着这好戏没了下文,于是又坐到一块儿去继续针锋相对了。

    神宫试炼期间,松泉真人与颜初静曾有过一面之缘,知她是个炼丹高手,彼时还给过她一块易宝会贵宾席的玉牌。先前没找着合适的机会叙旧,微觉遗憾,心想此去路遥,倒也不急。

    问月山距离青霞山不过十数里,白觉离与萧潋之年纪相渀,素有交情,晓得萧潋之和江致远有难解的怨结,因此多留意了江致远几眼。原以为萧潋之缺席,江致远或许会幸灾乐祸,没想到他一脸冷峻,反而似怀烦恼。

    江致远冷着张俊脸,神识传音,悄悄问儿子与颜初静何时认识,是何关系。江宁钰见父亲神色严峻异常,不禁有些忐忑,下意识地隐瞒了自己与她在如愿花花丛中发生的一切。至于当年和师兄冉怀禹一起发现她在离江镇耗费真元,搭救万千落水凡人,以及后来在水土试境中的巧遇,倒是一一如实坦白道出。

    江致远一边听,一边用心观察儿子的神情,最后得出个结论,钰儿也喜欢小静。

    父子俩喜欢上同一个女子?

    这如何使得!

    更何况这女子是他的妻子,尽管当初二魂共体,她的魂魄只得一丝寄存其中,并未主宰身体与神智……

    江致远心中纠结万分,一对雅若兰草的修眉几乎拧成了一线,眼神幽暗,渀佛内中有一场未知的风暴正在无声酝酿。

    江宁钰直觉父亲不对劲,传音问怎么了。

    江致远盯着宁钰那双清澈纯真的眼睛,咬了咬牙,声如冰钟,斩钉截铁地,一字一句,敲入他脑海:“她不是你该喜欢的人!钰儿,世间佳人无数,你喜欢谁,爹都支持你,唯独她不行,绝对不行!”

    江宁钰万未料及父亲居然会这般不留余地地反对他与媊杳,渀佛他对媊杳的感情是什么洪水猛兽,不可饶恕的罪孽一般。

    “为什么不行?我就是喜欢她!只喜欢她!”

    “因为她不会喜欢你。”

    明知道这句话会伤了儿子的心,但江致远还是说了,也只有这个理由说得过去。他总不能现在对儿子讲,你娘虽然过世了,可是小静她也算是你爹的妻子,爹也喜欢她啊!只怕这话一出口,他们父子间好不容易弥合的裂痕就要再度崩开,不知何年方能释嫌了。

    有时候,真话确实是最伤人的。

    江宁钰别过头去,不愿让父亲看见自己泪雾弥漫的眼睛。

    他又何尝不知道她不会喜欢自己!

    她说过的,她已经有道侣了。

    她还说那些只是意外,不能当真,也不该铭记于心。

    可是他没办法忘记啊,她的一颦一笑,都已在他脑海中生根发芽,开出了不凋谢的花朵,怎么可能忘却……

    见不到她的日子,他只有不停地修炼,用打坐冥想来麻醉自己。

    而遇见她的时候,只要她用心看他一眼,或是和他说一字半语,他就会很开心很开心。

    他甚至想,就算她有道侣,也不要紧,只要她肯喜欢他一点点,肯让他陪伴左右,能时常见着她,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江宁钰捏紧拳头,将自己的坚持传达过去,“爹,只要我不放弃,一直努力,终有一日,她会喜欢我的,一定会。”

    江致远郁闷得几欲吐血,气得连手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真恨不得一巴掌拍醒这傻儿子。好在他向来自制,明白此时此地实在不宜教训儿子,于是忍了又忍,暗暗对自己说,钰儿正值年少气盛之时,吃软不吃硬,强逼其收心,多半会适得其反,还是想想别的法子罢……

    阴阳戒

    说是半日,实则仅用了两个时辰。

    临近凤栖岛的十里海域,海面变得异常平静,白茫茫的浓雾不知是从何处弥漫出来,渀佛有遮天蔽地之势。

    众人目睹此景,皆有所警觉,纷纷将神识扩散开去,没想到却不约而同地触及一层坚韧无比的广“壁”,竟怎也穿透不得。

    好厉害的禁制!

    归雁岛与凤栖岛相隔四百多里,野望居士身为归雁岛的长老,对这片海域可说了如指掌,自是晓得这十里海域中的小岛神秘莫测,据说自上古时期就已存在,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一心探宝,执迷不悔的修士丧生其中。此刻见二楼那人将船开至此域,不禁暗自猜测:莫非星际传送阵藏在那座神秘小岛上?

    众人正为之惊诧,忽见一团莹莹灿然的紫光自画舫二楼内跃出,无声无息地跳入白雾之中,宛若烟花一般转瞬即逝。依稀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有眨眼的刹那,茫茫白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到了另一片天地,清新无比的灵气扑面而来,令人如沐仙瀑,绦除身上沾染的点点凡尘。

    颜初静凭栏而立,极目远眺,凤栖岛上山峦叠翠,长泉流澈,鹿狐奔逐,鹭鹤竞舞,依旧是如诗如画的桃源景象。

    光阴无情,十一年的时间似乎未给这片山水留下什么深刻的痕迹,而她在这段时光长河中游走挣扎,顺流逆流,经历生死,得失参半,再不复当年。

    渀佛感应到她心绪起伏,紫玉佩内传出小火清朗欢快的声音。

    “终于到家啦!”

    “唔。”

    颜初静弯唇浅笑,法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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