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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你给我编排成了几号呢?”周小峰高兴地道。

    “你就是97要罢?”彭晓笑着说。

    “不罗,197比较好。”周小峰摆出高姿态说。

    “还空一百个号子给你更重要的朋友享用,我这样的人,在你面前只能到一百多号去。文小姐,你说呢?”

    “你这么有才华的青年,”文小姐坐下时说,消瘦的脸上笑得当然是很可爱的,“莫那么谦虚。谦虚过度就是骄傲了,应该是这样的罢?”

    周小峰一听别人说他有才华,他就伤心,因为他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而不是搞什么装修或广告设计,但他现在觉得离画家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了。“我有什么才华罗?”

    他摇了下脑袋,“我只不过是在靠一点手艺混饭吃。我好悲哀的。”

    “你还悲哀,那我们不要上吊?”彭晓笑说。

    “你们是女人,可以不想事。我们男人就不同,起码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我们女人就可以不同是罢?你就是这样看我们女人不起?”彭晓向他进攻道。

    12、母亲

    马民开着车,想起彭晓质问周小峰说“你就是这样看我们女人不起”时就由衷地笑了。他觉得这个彭晓心里是很好强的,好强的女人自然就比不好强的女人有魅力。好强的女人脸上总有一种光艳,那是心底下透出来的光艳——就像一朵盛开的玫瑰——那种光艳是让男人欣赏的,甚至是让男人爱的。妻子不好强,也许她以前也好强,但她没好出名堂来,她在省体c队的那些年里,连一个奖牌也没拿过。马民把汽车开到飞天广告公司的那幢楼前,就见彭晓已经站在人行道上了。她穿着一套很亮的银灰色的西式服装,挎着一个漂亮的皮包,剪着运动头,显得很朝气蓬勃。马民一见她,心里就喜欢。马民探出头,“你好。”

    彭晓脸上含着明媚的笑容走过来,打开车门,坐了进来。“我们到哪里去吃饭呢?”

    马民说,很高兴地看着她,她的脖子很长很美。

    彭晓看了下表,其实她在他的汽车向她驶近时就看了下表的,他看到了她的这个也许是习惯性的动作。现在她又看了下表,“还早,还只四点多钟,莫就吃饭罢?”她说,扭过脖子对他一笑,脸上就呈现了两个漂亮的小酒靥。

    “那我门就兜兜风,”马民说,“然后再找个地方吃饭,你看可以不?”

    “好吧。”

    马民驾着车驶上马路,他脑海里出现了他母亲的形象,她母亲那张头发乱蓬蓬的脸很清晰地闪现在他眼前。他把目光抛到前面,一辆车迎面驶来,他将车让开了一点。汽车向袁家岭奔去。马民偏过头来,望一眼她那美丽的脖子,脑海里却又闪现了妻子那张一笑就出现一个大括号的脸。前面一辆卡车的p股排放着很依的黑烟,马民想超过这辆车。

    “马民,你今天很潇洒的。”彭晓在他身旁这么说了句,“你给我的印象越来越好了,真的。开始,我觉得你这个人不怎么样,现在我发现你说话都好有风趣的。”

    马民折过头瞥她一眼,“我一开始就对你的印象很好。”马民将汽车缓缓朝前驶去,“我觉得你非常聪明又很漂亮。有的女人聪明,但不漂亮。有的女人漂亮,但不聪明,你是既聪明又漂亮。我觉得同你在一起时间很容易过去。”

    “谢谢你夸奖我。”她笑笑。

    马民很喜欢她说话的表情。好说话的时候脸上总带着笑容,自然就有酒靥展现在脸上,使她这张瓜子脸就特别漂亮。马民喜欢听她说话时的笑声,她的笑声不是一般女人发出的嘻嘻嘻,而是很自然的格格格格格,好像笑声不是发自她的喉咙而是出自她的胸腔。马民喜欢她长长的脖子,她长长的脖子圆圆滑滑且白白的,使她的脸显得特别精神。

    马民还喜欢她那双眼睛,那两颗瞳仁不是妻子那种浑浊的黄色,而是两颗明净的黑眸,亮亮的,含着一种迷人的青辉。马民还觉得她的鼻子越看越可爱,挺挺的,鼻梁不高不低,鼻头圆润且尖窄,鼻翼是两瓣粉红色。马民还觉得她的嘴唇也很好看,不大不小不厚不薄然而轮廓分明。她的一口牙齿生得好,细细小小密密集集地排列在一起,非常白净。他觉得要是自己能和她生活在一起,要是她没有丈夫,而他没有妻子,两人这么遇上了,彼此爱着,那真的是幸福埃“你想什么?”彭晓笑着问他。

    马民感到她似乎猜透了他的心事似的。“我没想什么,”马民开着车拐上袁家岭的立交桥,打一个大弯,朝韶山路驶去。“我只是想我们两人好像有点缘份样的。”

    “你是这样看吗?”

    “我和你在一起也很有味。人都觉得精神些,有朝气些。真的是怪事。”

    “我也觉得很怪,我从来没有单独和一个男人在一辆车上过。

    但是你一招手,我就上来了。“她说完一笑,”我是不是太听话了?“

    “这是一种吸引吧,应该是一种吸引。”

    “我知道你会说这句话。”

    “是吗?”马民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有这么聪明?”

    彭晓笑了笑。

    “你真的很迷人,彭晓。”马民说,眼睛望着街上驶来的车辆,“我以为我再不会有爱情了……”马民刚想说“现在我觉得我又来了爱情”这句话,但彭晓抢先替他说了这句话,似乎是特意要向他证明她“真的有这么聪明”一样。

    “现在你觉得你又来了爱情是罢?”她一笑,“你没产生错觉吗?”

    马民一愣,他感到她确实聪明得使他由衷的高兴。“就算是错觉,也值得。”马民掉过头看她一眼,“一个人为了爱情而走下去,再错也值。我这话说错了吗?”

    “应该没错罢。”彭晓说,很愉悦地笑笑,扭开了脸。

    马民心里很高兴,他暗暗感到他和她会有故事。她如果没有意,是不会上他的车的。

    他和她是单独幽会呢,如果可以这样说,前几次是因为有周小峰和文小姐所以她来玩。

    那么这一次又怎么解释?难道她不知道这种单独幽会存在着危险?比如说把她带到一个什么地方……他的汽车上了韶山路,这是一条通往湘潭的大柏油马路,汽车一上这条路他就加快了速度,时速的指针一会跳到八十公里,一会又落到七十公里。

    “你开得很快埃”她装作天真地说。

    “这不算快,”他吹牛皮道,“有次我到湘潭搞装修,时速都到了一百公里。”他从来也没有开过那么快的车。他从来都是看重自己的生命的。两年前他在考汽车驾驶执照时,那处练车场的一面红砖墙上用石灰写着脸盆大一个的行书字:“十次车祸九次快没有一次不例外”。两年的开车生涯里,这一行字一直很醒目地印在他脑壁上,使他在行车过程中,最快的时速也就是八十公里,再没有让指针往上走过。但今天,他想在她面前显点本事,也想刺激一下自己。汽车驶过铁道学院后,他果真就将车速提高到了一百码。汽车就风驰电掣地朝前飙去,马路两边的树木倒柴样地纷纷往后倾倒不休。

    “快吗?”他自己都紧张了。

    “算快的了,”彭晓说,“不过你可以慢点开不?我们都还没享受一下生活的。”

    她用了“我们”这两个字眼。马民当然就放慢了车速,“我的生命不重要,”马民把车速降低到六十码,“你的生命那就重要了。

    我非常看重你的生命。“

    “你真会讲话,”彭晓说,“马民。我觉得你的脑壳很好用的。”

    汽车一直朝前地奔到了湘潭境内后,彭晓掉过头来说:“马民,我们打转吧。”

    马民掉过头看了看后面,后面汽车接踵而来,一辆又一辆。马民把车速减慢到缓缓行驶的状态,又瞧了眼身后,身后的车仍然不断地涌来。马民望了眼两旁,两旁全是落满了灰尘的树木,天蓝蓝的。马民摸出一支烟,叼到嘴上,一边就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低下头给烟点火。彭晓见状,夺过他手中的打火机,啪地按燃,送到了马民的嘴前。

    “我和你在一起觉得自己很精神,”马民是那种憋不住话的男人,他本来想把一些话留到多见几次后再说,但他现在准备提前说。“我从来没有和一个漂亮女人驾车兜风。”他在说出“漂亮”这个词时,脑海里选择了下是用“漂亮”还是用“美丽”来形容她,“我老实告诉你,”他把车掉过头往回开时,放慢车速说,“古书上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现在是士为知己者死,‘男’为悦己者容。这几年来,我从来也没有为去见一个女人而买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的,我这身名牌衣服是刚买的。我完全是为你买了这身衣服。”

    她看了他一眼。

    “我也许很俗气。”马民说,脸上的表情有些激动,眼前又闪现了他妻子的面孔。

    他用劲吐口气,把烟灰点到装烟灰的小抽屉里,“我有一段时间是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我不骗你。现在我觉得你对我很重要,和你在一起,我居然注意起自己的外表来了。”

    她又看了他一眼。他注意到她是那种疑惑的眼神,眼睛里并没有波浪,也没有不安,好像他是跟另一个女人表白一样。他想,她在他面前很冷静,并没有被他的爱情所吓倒。

    他禁不住又觑了她一眼,她这时把目光抛到了窗外的马路上。他想她在想什么呢,也许她心里讨厌我说这些话。“你并不知道我的家庭生活,我的家庭生活里是没有爱情的。

    我的爱情是一片荒漠。你可能不会相信我的话,我现在还不想解释。“他说,脸上展开一种自嘲的笑容,”我墙上有一幅画,一幅水粉画,是周小峰去青海旅行时画的,镶在一个黑镜框里。画名叫做‘荒原上的阳光’。我非常喜欢这幅作品。今天早上,我躺在床上抽烟,眼睛很习惯地盯着这幅画时,陡然产生这样的感觉,我的感情生活就是画上的那片荒原,而你却像画上的那束阳光一样。画上有一条黄牛,那条牛朝着那片阳光爬去,我感到我就是那条牛,正朝着你这束阳光靠近。我真的有这种感觉,而且这种感觉很厉害,以至早上我瞧着我妻子时,心里很烦躁。“

    彭晓说:“马民,我们不要说这些好不?”

    “对不起,请原谅。”马民感到自己的话来得太猛了,这当然叫她一时接受不了。

    她是和我出来玩的,不是听我向她表白自己的家庭的。他把脸色恢复到平常。“我是情不自禁,”马民说,望了眼反馈镜,见后面没有车,忙将车转朝来路驶去。“我们还是到哪里去吃餐晚饭吧?”他看了下手表,“现在已经快六点钟了。”

    他们在一家活鱼餐馆门前停了车。两人在一张空桌子前坐下了。这个活鱼餐馆地处长沙市郊,但有很多人开着车来吃饭,不过来的一般不是夫妻而是情人什么的。这个餐馆之所以有人来,是因为这个餐馆的鱼做得很好。他们点了几个菜和一条鱼,当鱼端上来时,他俩不觉笑了,因为盛鱼的绝不是什么大碗或大盘子,而是百货商店里买的那种上面印了蓝花的脸盆,煮熟的鱼整个就沉睡在蓝花脸盆里,鱼汤黄黄白白的,除了鱼尾露在汤外,整条鱼淹在汤里,汤上漂着姜丝和葱花。

    “这是什么搞法!”马民说,对彭晓一笑,“有点山野风味。”马民说着,将筷子伸了进去,夹了一点鱼放进嘴里品着,觉得味道还真可以。“味道不错。”马民亲热地望着彭晓,“你吃一点就晓得了。”马民说着就夹了一点放到彭晓碗里。

    彭晓忙笑着说了声:“谢谢。”

    马民看见她将他敬到她碗里的鱼夹起,缓缓放进了嘴里,就感到他和她的距离走近了一点。“味道可以吗?”马民说,目光当然就全部投在她那张白净迷人的瓜子脸上,就宛如一只灯泡将光投在桌子上一样。马民看到她脸颊上,嘴唇旁边的皮肤下面,呈现着几条细小的弯曲的血管,几条血管都呈一种淡淡的青色,像秧苗的根。

    “味道非常好,”彭晓笑笑。

    “我来过这里一次,”马民说,笑笑,“那是九二年,当时我在黑石铺搞装修,我请甲方老板吃饭,他们提出到这里来吃,我就陪他们来了。吃了八百多元,喝了两瓶五粮y,主要是五粮y贵,那些猪真会喝酒。我都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会喝,而且都没喝醉。”

    “马民,你不怎么喝酒啊?”她说这句话时声音很轻,甚至还有点温柔的语气,眼睛里含着一种明丽的光泽,头微微偏着,一张瓜子脸显得很美。马民觉得这张脸是一张葵瓜子形状的脸,显得略长,背景是通往外面的黑虚虚的门d,因而这张脸就特别的亮丽。马民简直想不顾一切地亲一下,简直想把这张脸紧紧地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摸,轻轻地抚摸,就像妻子时不时抚摸他的脸一样,直摸到她入睡。马民说:“我不怎么喝酒,我一喝酒就不舒服。”

    彭晓脸颊上又闪现了一对迷人的笑靥,马民真想弄清那笑靥是怎么瘪下去的,但笑靥很快又消失了,脸上又是那种白净、红润和光洁。彭晓夹起一块白菜轻轻盈盈地举到嘴边,但半途上又停下了,又一笑,两个笑靥自然又闪现了下。“下次你请甲方验收,没人喝酒就把我调来,我还是可以喝两口的。”她说。

    “那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马民说,“我找到了一个……”她没等他说完就说:“你找到了一只替罪羊是罢?”

    马民嘴里想说的是“我找到了一个替死鬼”,但彭晓抢先说了“替罪羊”三个字,他瞥着她,觉得她说的“替罪羊”更准确,对于他来说,喝酒真的是受罪。他从心里十分讨厌喝酒,他小时候,父亲是个没有一滴酒就过不得日子的角色。父亲可以喝光酒,就是说不用任何一点东西下酒也可以喝一两。父亲常常半晚上爬起床,坐到一张矮靠椅上,盛上半杯酒,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的月光把它喝完,然后又爬到床上睡觉。父亲把自己的一点工资的大部分倾泻在酒精上了,为此他那个善良的母亲只能一筹莫展。母亲从来不怨父亲喝酒,母亲从来不大声说话,母亲总是默默地瞧着父亲在家里干的一切。

    母亲的职责就是收拾残局,母亲怕父亲,因为父亲的拳头也时常落在母亲的身上。有次,半夜里,父亲只身坐在桌前喝酒,母亲起床说了句什么,父亲就同母亲吵起来,母亲跟父亲争,父亲就揪着母亲的头发,把母亲的头往墙上碰,还大嚷大叫,大有要置母亲于死地的情形。马民当时血直涌,心里想着我长大了,一定要替母亲报这仇。他当时求父亲不要打母亲,但父亲把他恶狠狠地推开,继续喝斥着母亲。母亲的出身很糟,是个手工业资本家的女儿,而且母亲家与原国民党湖南省政府的某个官员是亲戚,在那个“左”

    了又“左”的年代里,父亲认为他倒霉就倒霉在母亲身上。他认为母亲那资本家出身和复杂的社会关系,克了他的一切好运,使他一不小心就戴上了“右派”的帽子。母亲是个任劳任怨的弱女子,默默地忍受着丈夫的欺凌,一生都在为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c心,生活的什么乐趣都没享受过。

    而父亲却一生都在酒精里遨游。马民感到他之所以抵制喝酒,可能是他从小就反感父亲喝酒,而父亲喝酒后又大干殴打母亲和子女的行径而形成的y影。他瞧了眼彭晓,彭晓正侧着头瞥着他,等待他回答她。“是的,”他对她的葵瓜子脸赞美地一笑,“你真聪明。”

    彭晓格格格一笑,两个酒靥闪现了一下,低下脸来吃着碗里的鱼。

    “彭晓,我真的感到认识你太晚了。”马民说,“不晓得怎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我从来没对别的女人产生过这样的感觉。”

    “不晚罢?”彭晓说,扬起脸笑笑,“相逢何必曾相识。”

    马民脑中又闪现了他的母亲,闪现了母亲那张慈祥的脸,那张脸上的双目含着一种温柔的光。马民还想起母亲看着他挨父亲的打,而露出的不安的形容,那张脸变得很焦急,要他无原则地向父亲承认错误。马民看一眼店老板,这时又有几个客人走进来。

    马民看了眼外面,天已经接近黑色了,驶过去的汽车亮起了车灯,耀眼地从他视线里晃过。

    13、润华茶艺园

    两人吃过饭,天完完全全黑了。马民驾着车载着她在街上疯跑了一气,接着就将汽车驶到了润华茶艺园的门前,车靠墙停好,走下来,望了眼立交桥和满街的灯光,又回过头瞅着彭晓,彭晓站在一旁望着他。“我们进去喝壶茶,”马民对她一笑,“上次我们是和周小峰、文小姐一起来喝茶,这一次我们两人来喝。”他特意用“我们两人”来强调这种关系。“这里的环境很好,边喝茶边听琵琶。”

    彭晓抿着嘴唇轻轻一笑,然后把脸扭开了,马民也笑了笑,再次感受和她在一起的愉快。他伸了下双臂,吹起了口哨,吹着《把根留住》。往润华茶艺园里走去。马民心里有一种甜蜜,因为这是他们两人来玩,这意味着他们的关系深入了一层。这个世界开始出现绿色了。马民想,这个世界开始有一条溪水向他心田上流来了。我的心田不再是焦土和荒原了,开始感到了雨露的滋润。

    他想起了“雨露滋润禾苗壮”这句话,觉得世界确实是这样的。他们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润华茶艺园设了个乐坛,他俩走进去时,乐坛上坐着三个人,一个女人敲扬琴,一个男人弹琵琶和一个女人拉二胡。他们走进楼上的包厢里,坐下时,那个敲扬琴的女人和弹琵琶的男人正配合拉二胡的女人演奏《二泉映月》。这是一支充满艾怨和忧伤的二胡独奏曲,这支曲子一下就抓住了马民。三年前,当他发现他妻子进入精神病患者的世界时,他曾被这支曲子逗得特别悲哀,有两次都逗得他快掉眼泪水了。他觉得世界对他太不公平了,他赚钱,他买房子,他开着桑塔纳到处飙,可是谁羡慕他呢?他的妻子是个精神病患者,仅此一点,他就觉得这个世界上谁都能打败他。因为人家至少是同一个正常女人吃饭睡觉地生活在一起呀,而他却同一个脑壳有问题的女人生活在一间房子里,还得假模假样地关心她,用一大堆善良的谎言欺骗她。他赚了不少钱,他在商业上称得上是一个成功者,但他从来就没有半点优越感,内心里反而更加自卑,感到自己是身陷囫囵,无法自拔的男人。

    “马民,你想什么?”彭晓用一种马民听起来极亲切的声音说。

    马民抬起头来,“我心里其实很虚呢,你不晓得。”

    “怎么虚呢?”彭晓笑看着他。

    “我其实没有办法摆脱我的妻子,一点办法也没有。她是个神经病人。”他并不想说出这个事实的,但他冲口就说出来了。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怎么自己把自己的“背景”

    出卖给她了?他并没打算这样做呀,在他心里他一直是觉得耻辱的。他从来不同别人提及他妻子的,只有周小峰才知道他妻子精神异样,那还是周小峰在他家里发现后,他简直是满脸凄凉地告诉周小峰的。当时他都要哭了:“我好可怜好不幸的,珊珊得了神经玻”他此刻还想起他当时的那种绝望,那种对妻子的同情和怨恨,当时这两种绝然对抗的情感在他身上同时滋长着,变成了心田上的两棵相对峙的大树。“真的呢,你不相信吧?我没骗你,她是个神经病人。有段时间我好脑壳疼的。”马民回想起那段时间说,“你莫看我平时很快活,开着小车,一副大老板模样,其实我心里好自卑的。没有人能打败我,但我妻子打败了我。我是个不轻弹眼泪的男人,我的内心其实很荒凉,我不骗你。我有时候想哭,只是我不哭,我不想同你说这些。”

    彭晓深深地望着他,那是一片吃惊的目光。

    马民从这片吃惊的目光里窥伺到了自己的不幸。“我这是第一次同别人说我妻子,我只同周小峰说过。你是第二个知道这事的。”

    马民点上了支烟,他点烟的时候手有些抖,他勉勉强强把烟点燃了,吸了口,吐出来,望了眼坐在乐坛里演奏的那三个男女。“我有时候好苦恼,我赚了钱回去和没赚钱回去,对我那个妻子是一样的,因为她的精神已经异样了。我就是赚一百万块钱给她,她也不会露出高兴的神色。我好悲哀的。”

    彭晓没有说话,而是将目光抛到了楼下那几个演奏者身上。

    “我原来想,我只在这个世界上玩玩,再不同哪个女人发生感情方面的纠葛了。”

    马民说,看着彭晓的侧面脸,她的侧面脸让他觉得不像从前面望上去漂亮。彭晓见他不说话了,便把脸转了过去。马民就瞧着她这张俊俏的葵瓜子脸,心里有一股酸楚的东西。

    “现在我觉得自己都快崩溃了,我没法抵制住不爱你。我觉得感情什么的一下就来了,来得很强烈。你不知道,我这一向脑海里天天都装着你,一跟你分开,就想尽快又见面。我都成了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人,而我又知道你是有丈夫的女人,不可能天天和我在一起。”

    “你的感情是不是来得太快了?”彭晓审视着他,拉开了一定距离似的。“你让我心里好乱的,马民。我真的不想听你说这些。”

    “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马民把感情收回到原地,就像做好了起跑姿势又还复到站姿一样,“我并不想爱你,我真的不想爱你,我什么人都不想爱。但是心里的另一个我却拉着我的感情往你身上跑,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知道搞不好我就伤害了你。但我爱你……”他开始用“爱”这个字了,“你不会反对我爱你吧?”

    彭晓把脸扭到了另一边。

    “我这个人是不好,”马民叹口气说,“我对你不应该谈这些事情。我们喝茶。”

    他把目光抛到了楼下的那几个演奏者身上。他们现在在演奏《小背篓》这支抒情的曲子,那个敲扬琴的女人还特意憋尖了嗓子边敲边唱: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彭晓也跟着那个敲扬琴的女人轻轻哼唱着。马民觉得自己的话并没有进她的心,他看着她的侧面脸,他觉得她的侧面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很美。她的嘴唇在那儿轻轻哼唱。她的目光很柔和,很妩媚。马民又有了那种强烈的欲望——把她拉过来,用劲抱在怀里。但马民的理智告诉他,这样做是不行的,这样做是没有任何结果的。这个女人绝不会因为他有钱就会俯首贴耳。他们第一次在药膳酒家吃饭时,她曾笑着说“有钱的老板我见得多”,那意思是她不会在金钱面前低下她聪明且漂亮的脑袋。

    “我喜欢到润华茶艺园来,”马民见她掉过头来望着他,便说,“这里的氛围很好,不像夜总会,闹死人。在夜总会说话,要大叫才能听见。”

    她点点头,继续轻轻哼唱着“小背篓”,“我也喜欢这里,”她这么回答了句。

    14、寻找爱情

    星期一上午,马民坐在王经理家里打“三打哈”,同桌的还有n局的刘局长。马民就是冲n局的刘局长来的。这一桌“三打哈”是王经理约的,但也主要是因为刘局长想玩。刘局长发赌瘾了,来找王经理,王经理就叫来了马民。马民并不是冲王经理来的,招待所的业务早在上个月就做完了,他的动机在刘局长身上。

    王经理告诉他,刘局长手上有一笔很大的业务,少说也是三百万的装修业务,那栋楼房就快竣工了,现在有七八家装修队伍觊觎着这笔业务,找刘局长。王经理告诉马民,刘局长是个怕事的人,胆子小,只想保住自己的官帽,所以就只信任他王经理,不敢拿别人的钱。他和刘局长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后来还一起在新疆当兵,而且还在一个团。

    两人的关系到了老婆都可以调换的程度。

    “当然这只是形容。”王经理这么形容他和刘局长的亲密关系说。

    马民对王经理的话信一半,另一半虽然抱着怀疑的成分,但仍是捧着“宁可信其有”

    的方针与王经理交往的。毕竟这是一笔很有钱赚的业务,他当然就很用心地应酬王经理。

    马民与他们打“三打哈”基本上是输家,事实上是他不赢他们,只有把钱往他们身上丢,用钱建立一种经常在一起玩的友谊,才会有钱回来。马民同当官的结朋友,抱的是“明里送钱,暗里捞钱”的策略,所谓捞钱就是从当官的手上“挖”一个装修业务做,这当然就把他输的钱捞回来还有多的了。只要是同他们一起打牌,马民就知道他今天名叫“马大猪”。“我今年已经在玩‘三打哈’中输了一万多块钱了。”马民对王经理和刘局长说,“输给王经理都不知道有好多钱了。输给刘局长也在四千块钱以上了。”

    刘局长笑笑,“对于你这样的大老板,输几千块钱算什么?”刘局长说,“我们的刀子不剁你们这些个体户老板,还剁谁?未必去剁拿几百块钱一个月的工薪阶级?”

    “那也莫把我剁得太惨了,手下也要留点情。”马民故意这么叫道,“我们的钱也是一点汗一点汗赚来的,又不是街上捡的。”说完马民一笑。

    这个时候王经理的电话响了。马民看一眼王经理,王经理说:“不理它。出牌。”

    马民知道他们在打牌中是不接任何电话的。但同时马民的手机响了。王经理瞥一眼他的手机。“把那个鳖手机关了。”他说,“你看我几个电话都没接!”

    “那不能关的,这里面是业务。”马民把牌放下,拿起了手机。

    “喂。”

    “马民,听得出我的声音吗?”

    “彭晓。”

    “那你的耳朵好尖罢。”

    “不是耳朵尖,是心灵感应。”

    “第八感觉罢?”她说,“这种感觉就是专门感觉……”他不等她把话说完就答道:“这种感觉就是专门感觉你的声音。”

    她在手机那边很好听地笑了笑:“你在干什么?”

    他说他在同几个朋友有事,然后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没事,只是打个电话关心他一下。他把自己的亲热克制了下来,他本来想问她“你晚上有时间吗”,他把这句话咽了回去。他感到不能对她太主动,以免她太自我感觉良好了。那天晚上,从茶艺园出来,他开着车送她回家时,他觉得她的脸上有一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感觉,这让他心里不舒服起来。他当时非常痛悔,不应该把自己的底牌亮给她。假如是赌博,底牌就要保密,你的底牌被对方知道了,这主动权就不在你手上了。他见刘局长和王经理及另一个有几面之缘的朋友都用眼睛瞪着他,等着他出牌,就匆匆关了手机。我应该冷淡她一下,我不能对她太热情了。他关手机时想,接着他出了张牌,“黑桃7,”他说。

    “毙了。”刘局长说,打出一张红桃k,主是红桃。

    “黑桃5,”王经理出了张黑桃5。那个有几面之缘的朋友也出了一张副牌分。

    这一桌“三打哈”直打到吃中饭,一清钱,马民只输了三百块钱。输得最多的反倒是王经理,赢家自然是刘局长。他赢了一千多。王经理下到厨房里去煮面,马民就同刘局长套近乎。“刘局长,你要记得朋友的事,”马民讨好地望着他说,“莫至时候把朋友丢到外婆家里去了。”马民说的“朋友”当然是指自己。

    “那不会吧,”刘局长抽口烟,看着马民,“这个工程,我会考虑给你做的,如果没有什么特殊原因,比如上面c手,或者在这期间把我调离这个职位。”

    “不是什么‘我会考虑’,”马民笑着说,“应该是一定给我做这笔业务。”

    “我说了,如果上面不c手,我在这期间又没调离这个职位,我会考虑给你做。”

    刘局长说,因为赢了钱,坐的姿势都显得很舒坦,宽宽的脸上于是就显得更加舒坦。

    这是一张肥肥的,皮下脂肪很充实的中年男人的脸,当然是一张圆圆的没有几根皱纹的脸。这张脸两旁的耳朵很长,呈粉红色,是顺风耳,贴着颅壁,一副命好相。刘局长曾经陪一个台湾来长沙投资的老板去衡山烧香拜佛,在庙前,一个手掌有荷叶那么大的老先生给他看了相,说他是贵人,说他只要把家里的床铺改成南北向,每天头枕北脚踢南,他就会得到来自北方的贵人扶助而官运亨通,财运广阔。据刘局长在饭桌上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我觉得这个老头是说瞎话。但是那个台湾老板——台湾人是最相信这些东西的——很认真地说,‘刘先生,要信要信。宁可信其有么。’我摇摇头说:”我是共产党员,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东西。

    这是民间骗人的把戏。‘但是台湾老板说中国这块土地上,有很多玄学的东西是解释不清的,他说了很多例子。“

    刘局长回到家里,就思谋着床铺怎么摆。他的床铺是东西向的,头枕东脚朝西,现在要把床铺改成南北向,他的妻子反对,因为这样的话,这间房子就被糟蹋了。但是刘局长坚持要这样做,他说那个老头子已经替他指点了迷津,现在他一睡在床上就不舒服,总觉得方向不对,而且有点脑壳晕了。一个星期后,他的床铺改成了南北向,按照那个老先生指点的头枕北脚踢南。果然,他头枕北脚踢南地睡了四个月后,忽然就提局长了,而在此之前,他只是官至正科级的办公室主任,而不是手握大权且喜欢发号施令的刘局长。马民就是想从这个每天晚上“头枕北脚踢南”,做着升官发财的梦,且以为自己是贵人的刘局长身上揩那么点“板油”下来。他真他妈的太胖了,肚子上尽是板油。马民觉得刘局长说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容易了,当然就不好再他表态,什么事情都是物极必反。

    “刘局长,我觉得你是个豪爽人。”马民用好话“淹”刘局长说,脸上当然是那种钦佩对方的表情,“我最喜欢同你这样的领导打交道,有的政府部门的官,你跟他们打交道,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酸酸的,因为他们酸,自己也酸起来。感觉一点都不好。跟您这样有自己的主见的领导接触,我真的感到,我自己无形中变得大器些了。”

    刘局长嘿嘿嘿一笑,马上以为自己真的很大器地说:“我随做什么事都痛快。搞得就搞,搞不得就不搞。我不喜欢罗唆。”

    好像谁喜欢“罗唆”似的。王经理端着两碗面出来了,脸上红红的,那是输了钱而不高兴的红色,是皮肤充血什么的。他自然是给刘局长端一碗,他把面放到刘局长面前。

    “你自己去厨房端一碗,”王经理对马民小声说。

    马民说“好的”,就起身去端了面。吃过面,王经理还想玩,主要是想把他输的钱赢回来,但刘局长不给他这个机会,刘局长坐在沙发上打了个饱嗝,瞥着王经理做的几件搁在装饰柜上的精巧的根雕作品,一件白鹤,一件形似马又不像马的玩艺,还有一件索性就是树蔸,只是在树蔸上刷了油漆。刘局长隔了会才说他还有事。“局里面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点头,”刘局长说,脸上一脸权力,“玩不得了,以后找个晚上玩吧。”

    一桌“三打哈”自然就解散了。

    马民开着桑塔纳把刘局长送到他们局大楼门前,与刘局长道声“再见”后,就开着桑塔纳往周小峰家驶去。马民又变成只身一人了,心整个儿又跌到彭晓身上了,就像我们一跤跌在水泥地上一样,身上有疼的感觉。不过这种疼不是在他的表皮上,而是在他的心里。他觉得那天他对她那样急急忙忙地表白,实在是很愚蠢的事。他干吗同她说这些?她和他有什么相干?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可怜虫,这只能是降低我在她眼里的地位。

    在她看来,我原来是一个急着出来寻找女人安慰的神经病患者的丈夫。马民打算一个星期不与她联系,他决定如果可以忘掉她就忘掉她,她让他感到自己很危险,感到自己好像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男人,感到自己守不住阵脚。可是还只有两天时间,她今天打我的手机是什么意思?这两天,我拚命把她从我的脑海里往外排挤,就好像我们把日本鬼子往外面赶一样,不让她占领我的脑海。他想,他深感她就像希特勒的军队侵占了法国一样,使他整个儿沦陷了。他自己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去爱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人,以至回到家里后,他觉得他走进的不是自己的家,而是走进了一片情感匮乏的荒原。他是那么厌恶他的妻子,他甚至希望他的妻子突然暴毙。

    他的妻子却觉得他脸上一派凄凉。

    昨天晚上,当他和几个搞装修的朋友从“巨洲”咖啡厅分手怀着一颗六神无主的心回到家里时,他脸上的那种厌倦这个家庭的表情被他那个还在吃舒必利药的妻子一下就捕捉到了。他躺在铺上,他的妻子走过来,他厌恶地装出疲劳了的模样闭上了眼睛假装睡觉。妻子却没有放过他脸上的凄凉,她走到床边,在他一旁坐下,看着他的脸庞。他不理她,他能感觉到她在盯着他,他一句话都不想说,他希望她快点走开。她的手却犹豫着举了起来,他从眼缝里看到她的手举到半途上又收了回去,似乎害怕什么一样。她的眼光从他的脸上移开了,望了眼两边,然后落在书柜那个方向不动了。他以为她会走开了,但她没挪动,她就这么枯坐了几分钟,又折过头来瞧着他,那片浑浊的目光全部投在他脸上。

    她又抬起了她那只手,这一次她的手抬起来就毅然伸到了他脸上。

    她抚摸着他的脸庞,开始抚摸得很轻,他感觉到像一张纸在他脸上颤动似的,接着她手上的力度加重了,一点一点地加重了,他的脸能感觉到她手掌皱纹的摩擦了,那种皱纹里含着一种她体温的热度,还有点湿,那是她手上在出细汗。他不想要她摸脸,他以为摸几下她就会走,但她似乎没有走的意思,她的手又开始摸他的头发。一下一下,深深地摸着。他睁开了眼睛,“莫搞,”他不耐烦地吼了句:“我要睡觉。”他看到她脸上一惊,好像受威吓一样的那种惊,眼睛愣愣地睁着,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他又生出了一丝同情。她毕竟是他的妻子,他不忍太伤害她了。“你把我搞醒做什么?”他责备道,“我好困的。”

    “我觉得你脸上好可怜的,”妻子那种受了惊的表情恢复正常后说,两只没有光泽的黄瞳仁盯着他。“你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他比妻子还要吃一惊,他同情和厌恶的对象居然说他“脸上好可怜的”,他简直是怔怔地瞪着她说:“你怎么有这样的感觉?”

    “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妻子说,浅浅一笑,脸上自然出现了一个大括号。“这几天,你一回来就显得很疲倦,一回来就坐在自己的房里没劲的样子,我知道你心里不高兴……”他打断她的话说:“那是我很累,不是别的。”

    “你很累就不要出去了,我不想要你赚那么多钱。”妻子说,继续瞅着他:“赚那么多钱干什么!留点钱给别人去赚,真的。我觉得我们有钱用就够了。”

    “你说蠢话。”马民烦躁道,“我想换一台好点的轿车。桑塔纳没一点式样。”

    “不要换,”妻子说,“你想起好多人连摩托车都没有,你有车开已经够好了。”

    马民懒得同她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