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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她有时想,这是因为她太缺乏安全感了罢。菀曾经说过,她一人在家的时候,或者只和某个有亲密关系的男人在家的时候,就喜欢脱得一丝不挂地在屋里走,气定神闲,而且清爽无比。可是她却永远做不到,她拉了窗帘后还要将自己裹紧,永远做不到如此轻松。这毫无规律可言的生活,如同仍然单身。她找不到放松的感觉。

    有j蛋。煎个蛋,然后下碗面条。她想,把需要的东西堆在桌子上。就在这时候,电话铃又急促地响了。客厅里的电话是璀调出来的声音,短促而紧急,像拉响的警报。他期望这样能加快她接电话的速度,飞快地带着钱去救赎他手下的那帮野人。她对此充满了厌烦,可是,她没有勇气改变。她厌倦了,却还是期盼维持。他不厌倦,同样希望维持。于是,他们并不默契地维持到了今天,并且,还将维持下去。

    她接起电话,镇定了一秒,清了清嗓子,冷静而礼貌地说,喂?

    那个男人,刚刚打过她的电话的男人。还是简单的笑声夹杂在话语中,我说过了,老外觉得这场面试很好。

    嗯。是吗?她不知道他会说什么,或者,会通知她薪水加倍?或者,再次请求她来帮忙?但是,三个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重新走入社会,刚刚适应社会的嘈杂喧哗,然后再跌入寂寞的安静。仿佛推入高c,然后迅即落至低谷。或者,她也可以考虑接受,在三个月之内,另寻一份工作。三个月内的不安定感,或许会充实她可怕的空白。

    是这样,老外说了,他要跟你签三年合同。或者,也可以五年。你喜欢多少年都行,他自有安排。那么,你明天能来上班吗?男人停顿了一下,又开始笑,仿佛这个电话是场欢喜的玩笑。

    是吗?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立时雀跃,你没有开玩笑?

    没有。这样吧,明天九点钟,先来人事部报到,有手续要办。下午,到办公室报到。我是这么答应老外的。男人的笑意隐没了,明天见,好吗?

    她握着电话愣了三秒钟,才急急地对着电话点头,好的,好的。她甚至没有想起来他们都已经忘了待遇问题。她只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再如此空d。这是她惟一的目的。

    拜拜。男人的声音消失在嗒的挂断声中。她依然握着电话,怔怔地注视着桌上的j蛋,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她现在有工作了。她现在开始,可以不再寂寞。

    啤酒从卧房里跑出来,又开始轻轻地用毛茸茸的身体揉她的脚踝,而且,仰着脑袋用安静而又警觉的眼神注视着她,发出了来到她家后的第一次叫声。

    一声微弱而又信赖的叫声。喵。

    五 银灰色的房间

    四月梦见了一间已经装修好的房间。地板是浓浓的银灰色,墙体是淡淡的银灰色。金属书架刷着极有质感的闪亮银色。床的支架也是如此。电视、洗衣机、冰箱、电脑,她所有能想出来的电器,也都涂着淡淡的闪亮银色。所有的布制用品,窗帘、床单,沙发套,却都是金黄与鲜红色的大块图拼凑而成,耀眼地与花瓶里怒放的红殷殷的杜鹃花共同跳出无限地漫开来的银灰色。

    这个房间第一次在她的梦中出现是璀刚刚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她第二天便激动地打电话给他,告诉他该如何装修房间。可是,璀吃惊地听完她的话以后,只用一句话便浇凉了她的热情,哦,开什么玩笑,家里弄成银灰色?灰头土脑的。这可不行。这件事绝不能依着你。

    她讪讪地没有再说下去。反正房子是他的,她再多说也没用。她是没有家的。以前住的是别人家,现在嫁人了,住的还是别人的房子,别人的家。这一切,似乎与她绝然无关。她无权用自己的爱好来c纵什么,绝不能。而她许以终身的这个男人长着榆木脑袋,对任何脱离于大众眼光的东西都本能地排斥。她只能将这个梦掩藏起来,住进了他装修成原木色系的房间。刚入住的时候,心里仿佛塞了什么似的总有些不顺,但时间长了,这个梦也就被淡忘了。她甚至不复记得那时的渴望与激动。

    但是,这个梦又出现了。她在梦中清醒地想,惊喜地脱了鞋子,赤足走过光滑的地板,凉得沁入肺腑。她不停地在房间里走动,触摸厨房、卫生间里淡银色的瓷砖,触摸金属架子亮亮的光泽,触摸被单上金艳花朵传来的清淡气息,触摸颤抖的花瓣。这套房子似乎无主,没有人来打扰她的惊喜游历,她穿过空荡荡的长走廊,手沿着银灰色的墙壁画出无形的波纹来。走到走廊尽头,她甚至看见了啤酒,它欢喜地蹲在阳台上玩一团吊起来的布团,目光警惕地盯着晃动的布团,不时地翻滚,见到她时甚至连头也没有摇一下,依然顽固地和布团纠缠在一起。啤酒黑白的皮毛和闪亮的银灰色光芒是那么的谐调,那么微弱、苍茫而又清爽的皮毛色,就适合在这样的房子里。她想。

    银灰色。浓郁而又惨淡的色彩。可以有千万种涵义。四月一直是这么以为的,她喜欢用妖媚、冷淡、安静、质朴、凝固、生硬、隐约、疏冷这类矛盾的词语来形容银灰色。银灰色本来就存在各种极为尖锐的矛盾。正如她自己,她上学时,曾经矫情地在日记里写道,我是个银灰色的女子。银灰色的所有静谧和神秘都属于我。时日已久,想到这些时她还是能浮起笑意来,感慨万千地想念旧时那种单纯的伤感情调。可惜,无论情绪和事情如何反复,时间和个性却是永远不能反复的。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年轻而忧伤的小女孩了。她略有些悲伤地想,感受已经不同,日子也已经不同。而且,再不能相同了。

    其实有过万丈的热情,正如当初义无反顾地爱上璀一样。但现在她已愈激烈地逃离,工作便是最初的一步。为了逃离,她也会义无反顾。但是,她始终不知道是不是该终结这段婚姻。她一直尝试着与周围的人交流,和自己的丈夫交流,以至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也不过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只是,不断地失败使她越发地怯懦不安,她渐渐开始产生了些黯然的冷淡。但她总是含了些濒于绝望的隐隐希望,希望某天,这种对沟通的渴望与尝试能够顺利到达彼岸,那一天,或许热情便会再次澎湃起来。

    她不太确定地望着暮色渐渐下垂,把银灰的墙壁笼罩得略有些y冷,她忍不住惊觉,天色已晚,她应该回家了。随即,她睁开了眼睛。

    天已经亮了。那房间,那心情不过是一场梦而已。生物钟是种奇妙的东西,虽然她辗转反侧地在床上折腾到凌晨四时才入睡,可是,七点钟,那神秘的钟便轻快地提醒她睁开了双眼,催促着她履行第一天的工作。她欢喜地摸摸啤酒柔软的黑毛,起身走到卫生间。

    镜中的自己眼圈如熊猫,眼睛里闪着奇异的兴奋。她用冷水泼在脸上,又抹了眼膏敷在眼圈上。无论如何,今天是第一天上班。她需要体面而干净。那套银灰色的套裙,抑或是翠绿的套裙?她想起了两年前的日子。她整日穿着严肃的套装,出没于冷漠宽敞的办公室里,不停地尝试与那些暧昧的笑容交流,再沮丧地退回,日子在规则与隔阂的潮气中渐渐生了霉菌。

    而她现在却如此渴望再长出新的霉菌。

    她欣喜地回到房间里,将睡意的啤酒揉醒,它浑身的毛都乱七八糟地竖了起来,抱住它倒在床上,啤酒,我要去上班了,你该怎么办呢?嗯,我把你送到菀那儿吧,你会喜欢她的。因为她和你一样喜欢睡觉!好不好,啤酒?哦,啤酒,或者,我们也该喝杯啤酒呢。

    六 爱情拼图

    【疙瘩】: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她始终保持着近的距离,紧紧跟在他身旁。 那只盛白开水的白色茶杯也无声无息地盖着,没有被浸泡过的痕迹。  他不过是喜欢看见她的笑容,她的酒涡罢了。will keep silence。 thatthe only waove you。

    ………疙瘩的日记

    疙瘩的睡意已经浅了,朦胧中听到维罗起床的声音,她趿着拖鞋〃啪啪〃地走到卫生间,然后是〃哗哗〃的冲水声。他听到她在那道玻璃门后唱起了斯汀的《当我们跳舞的时候》,边唱似乎还在手舞足蹈。杯子发出了清脆的跌落声,她的歌声突然停顿,仿佛被玻璃突兀的碎片所割裂,断处整齐干净,连毛糙的裂痕头也没有剩下。所有的声音消失成了静谧的空白。

    你又在发疯吗?疙瘩突然觉得无法忍受这种空d而干净的气氛。清晨应该是忙碌而纷杂的时候,漱口声,歌唱声,窗口鸟儿的鸣叫混合起来,才能构造成一个正常而轻快的清晨时分,最好,再来段巴赫的音乐,简直就完美了。

    睁开眼睛,看见已经刺到被单上的白花花的阳光,闻到阳光搅拌咖啡的味道。

    天已经大亮了。

    维罗。他继续喊她的名字,似乎有些什么喜悦在激荡他的心,使他不停地想找个人说几句话,无关的话也好。

    这样明媚的阳光,这样姣好的清晨,这样美妙的心情,还能有比这更好的事吗?他的心情太好了,不吐不快。

    维罗探出头来,黑色的嘴唇翘起来,娇俏得意地笑,怎么?想我了?她随即将满是泡沫的手伸过来,跳到床上揉他的脑袋,想我,说呀,想我。她白嫩的大腿贴在他脸颊上,柔软而光滑。

    嗯,是啊。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用力地吸吮她的唇,唇膏如蜡的滋味顿时便打动了他的味蕾。他伸手掀起她半掩的浴袍,抚摸她丰满温暖的身体。想你,想你,想要你。不断地重复这句话,将她的唇膏舔到了眼角处。她忍不住呻吟起来,身体也开始燥热。

    维罗眯着眼睛,一脸渴望与迷醉的神情。他摸她的下身,不知道是水,还是体y,暖暖的,他的指尖润湿地探入了她的身体。她不由自主地抽动身体,发出如梦幻般的叹息。

    性a,可以扭曲的东西太多,理智不复存在,现实不复存在,只剩下了r欲的激情。他进入她的身体时想,然后,他感觉到自己仿佛融化般地陷入了潮湿的温润之中,四处都是柔软的泥沼,和杂乱荒芜的野草。他的身体渐渐地往下陷,越陷越深,越陷越深。

    维罗感觉到他的激情,睁开眼睛,抚摸他已经汗湿的额头,满足而又慷慨地微笑,怎么样?

    疙瘩呵呵一笑,捏捏她暗红的茹头,翻身下来,用浴巾裹住自己,好啦,洗澡去了。对了,你今天晚上来吗?

    不,我今天晚上回家。维罗凑过来,将脸贴过来,他轻轻地吻吻她的颊,她才满意地坐下,好吧,我先给你做早餐。

    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维罗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一个荷包蛋,一盘吐司,还有杯牛奶。还有,一个巨大的盒子,盖子上画着一对接吻的动画人物。他打开盒子,看见里面的条子………把这对情人拼出来吧,这是我们的爱情拼图。

    他耸耸肩,不以为然地将盒子推到一边,端起牛奶。

    阳光如此娇艳,树叶翠绿得仿佛能滴出水来。这么好的日子,会有件重要的事。他知道是件什么事。

    他的新秘书将会来上班,带着她深切的微笑,孤傲的神色,还有,那双平静而又警觉的眸子,那双明亮得人的眸子。

    他忍不住微笑起来。一秒钟内,便突然意识到自己浮出的微笑,嘲弄般地做了个鬼脸,将荷包蛋一分为二,送入口中,断绝思想。

    七 寂寞四十五分

    疙瘩从总台小姐的身边走过去,被小姐叫住,你的司机在外面等你,先生。他回过头,突然看见那天面试的女子,也就是他的新秘书,她正站在台阶上和人事部的一个男人说话,留给他的角度只是一个侧影。

    依然是那张微笑的脸,穿了件肥大的淡黄色与银白相间的横条纹棉布衬衫,一条淡蓝色的直筒牛仔裤,还是那双黑亮的男式皮鞋孤独地在水泥地上不停地蹭,蹭得脚下一片淡淡的银白色,灰土都不见踪影。

    他一眼就认出了她。那头短发的发尾微微翘起,眉眼间略带了些坚硬的淡然,笑容也抹不掉的孤独面容。他一定从来没有在这座城市里碰见过她。女子如斯,他若见到,一定会铭记在心,不可能忘掉。他自信地以为。

    他凝视着,一时没有想起自己要做什么,那女子的侧影姿态突然晃动起来,好像要转身进门,眼看就要看见他了,他忙向后侧过脸去,看看总台小姐,顿了一下,这才回过神来,叫司机到办公室去见我吧。随即慌张地大步走向电梯。

    直到挤进人群中,他才突然明白电梯前已经拥挤不堪,挤不下他那点狭小的心事了。他摇摇头,笑自己的失态,竟然忘记清晨他一向是从楼梯走上去的,赶紧又奋力挤出人群,抹抹脸,试图让自己清醒,然后才往楼梯间走。

    他几乎是雀跃地度过了这个早晨的,甚至,他还找到了三次借口坐电梯上楼找格曼谈所谓的公事。每次出办公室的门,他都暗暗地希望自己能够看见她,偶遇她。但是,他没有在电梯间里碰见她。其他的地方,那就是根本不可能碰见的了。

    每次从电梯里出来,他便有些懊丧,不知道为何她竟然没有和他同时坐上电梯。他不相信两人竟然如此地没有缘分。这个早上,她应该在八楼的人事部办手续,然后到十三楼培训部注册,然后返回人事部,由人事部将她领到他的办公室来。他记得这程序,他的第一个秘书阿娜芭就是这样来的,阿娜芭曾非常详细地告诉过他。阿娜芭来的那个早上,他不但碰见了她,还和她有三十分钟的会谈。

    他开始有些焦躁不安了。不知道这中间有什么差池,或者,她改变主意了?或者,有什么事情将她耽搁了?这些人事部的懒人,总是办事不力的,他清楚地知道。他看到这批人懒散的模样便有些厌烦,有什么事都说好好好,可是,不去催问三次,是见不到结果的。如果不是他昨天去催了三次,他相信自己全无今天见到她的可能。

    她叫什么?四月。对了,就是四月,现在的月份………四月。有的时候,将某一方面记得太过清楚,反而忘却了另一方面。比如,面孔和名字便是完全可以错过的,一方面消失于另一方面的背后,不露痕迹。

    十一点一刻,他左右无事,决定到车间去看看,打发掉最后寂寞的四十五分钟。他已经将一天中的半天打发得只剩下四十五分钟,可是,看见她却不过匆匆几秒。似乎有些不满足。是不是那张冷淡的脸已经刻在他的心尖………他突然有点慌张。怎么会这样?他没有过这样的打算,打算把自己的心牵系在一个陌生的土地上成长的女子身上,一脑子他不能明白的思维模式。

    这个国家的人让他完全不能明白,包括维罗这样的西式女子在内,她们吃血,吃活动物,吃j爪,满面的忍耐与y郁让他着实不解。他第一次从飞机上下来,来到中国的土地上时,他以为全中国的人都有抑郁症,满大街的人都板着脸,没有笑容,在电梯上遇到,在路上碰撞,在商店购物,人们的脸上都没有笑容,仿佛在严肃地思考。

    他完全不能适应这种严肃。他觉得中国人是个比德国人更加严肃的民族。渐渐习惯了在中国生活之后,他也完全不能想象自己会娶这种民族的女子,虽然他知道她们并不见得全有抑郁症。他打心里抗拒这种带来无边无际的冲突的爱情。他觉得除了同样是人以外,这两个民族几乎没有共同点。

    但是,他却在想,那张冷淡的脸已经刻在他的心尖。他极度怀疑自己的判断,因为他早已经有了揣度,四月在抑郁的中国人之中,也算是抑郁那一类的。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这一类型的女子。他是个充满阳光的人,他是个快活的人,他不喜欢任何忧愁,他只喜欢享受,他只要现在,除了现在的一切,什么都已经被他排除在脑海之外了。

    想到这里,他慌乱地站起身来,手执一把小螺丝刀便往门外走。

    他的慌乱突然停滞,脚步也随之停滞,眼望前方。随着电梯〃叮〃的一声宣告,他看见四月和人事部的同事走出来,见到他,同事微笑地停下,她也停下了,她惊讶地扬了扬眉毛,没有露出一丝有迹可寻的笑容。

    噢,你们来了。好吧,你走吧,我带她到车间。他定了定神,决断地挥手,就像要把自己刚才所有纷至沓来涌现的念头切断一样。他冲她抬了抬下巴,也没有笑意,回报给他们一张冷酷的脸,走吧。他板着脸径直离去,自觉像个中国人一样,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她的脚步声不远不近响在身侧,他暗暗脚下加劲,大步地往前迈进。凭他的体力,甩下这种小女人几十步远应该是轻而易举的,这种女人根本没有足够的体力跟着他在车间里转十分钟以上。他想着,眼角朝下偷偷地望,却看见她的裤腿始终就在身侧,他无论如何加劲,她始终保持着近的距离,紧紧跟在他身旁。他看见她黑亮的男式皮鞋尖,交错地迈进他的视线,再迅速倒退。

    他略略放慢脚步,和她并肩走在一起,她便也略微停顿了一下,又退了一步,正好错开一个肩的距离。

    他不由得笑了,这个女子,仿佛对距离异常敏感,或者,对自己的身体敬仰得产生了恐惧。所有的平静仿佛被摧残,所有的警觉仿佛在摧残。呵呵。他已经不是第一次想到这句话了。他听到自己心底如风的叹息。他越发地怀疑起自己来了。他不应该是个被病态吸引的人,而她,在他的眼里,多少是有些病态的。至少,没有他希望的那么健康,无论是神色,表情,还是步态,她都显出些隐约的郁郁寡欢来,这是他所不喜欢的,却也是她身上最吸引他的。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了。

    听到他低低的笑声,她侧过脸来看他,亮亮的眸子里有好奇的光点在闪动。他也转过脸直接地注视她,保持着自己嘲弄式的笑容,你走路挺快的呀。知道吗?我以前的秘书,老是跟在我身后小跑,嘴里还说着你们那种听不懂的中国话。他做出一脸急迫的样子,气喘吁吁地用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拼命地向前挥,说,就这种姿势,一路小跑,好像喘不上气来似的。

    她左边眉毛微微抬了一下,以示自己听见了,仍然一言不发,但嘴角流露出一丝笑容来。

    好吧。拐弯吧。他本来觉得这样的模仿有点意思,特别是皱着眉头张大嘴呼救的表情,曾经逗笑了一大群同事,可是她的反应太过漠然,把他高昂的模仿兴致消灭了个无影无踪,只好不自然地站正了身体,指指脚下的道路,出其不意地扶住她的胳膊,感觉她微弱的挣扎,迅速又缩回手去,前面有坑,小心。说话时,心里不由得有些沮丧。

    她从容地低下头看看路面的坑d,然后抬起头来,依然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一肩的距离。

    你会说话吗?他不由得有些好笑的怒气,停下脚步看着她。她身材瘦高,能和他平视。他不动声色,感觉她讶异的目光渗透,视到他湿润的眼睛里。

    她微微张了张嘴,嘴角开始划出道微笑的弧度,如同月牙般圆润的嘴唇绽开,方正的牙齿悄悄地展现出来。然后,他放心地听到她略带笑意的回答。我会。简单的两个字。没有多余的话。

    我很高兴。他笑着回答,然后转身走进车间的大门,没有再看她。她的脚步声仍然不离不弃地跟在他身旁。她仿佛是贴着他的脚跟走路的宠物狗,他突然想,自己暗暗地笑了。

    两个穿着蓝色工作装的工人,正背对着他们坐在流水线旁,不时地说句什么。机器的声音太响,他只能看见他们侧着的脸,两片嘴唇飞快地上下飞动,神情间有些笑的雏形。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冲到了他们面前,手指用力地捅捅那两人,力气之大几乎捅得两个人面朝下地栽到地上去。

    他满意地看见那两人稳住身形,回过头来,欲破口大骂的愤怒顿时在腮畔凋零成一朵早衰的花,土黄的肤色瞬间因恐惧而变得惨白,他们迅速地跳起来,侧立一旁,俯首贴耳,做出准备聆听教训的驯服表情。

    他伸手戳戳他们的胸,恶狠狠地瞪大眼睛,扬了扬拳头,他们的眼睛在他的拳头前拼命地眨,但却硬撑着没有倒退两步躲开。他向后走了两步,将铁丝椅子举起来,凶恶地看着他们,双手用力地掰椅子腿。

    看着手指粗的铁管在手中扭曲成一道道起伏的波浪,他如此吃力,甚至感觉到血y迅速地流向双手和脸颊,将他白色的皮肤染成了淡淡的红色。血能激活愤怒,愤怒带来生命力。他愤怒地想,眼角余光瞥见了她,发现她的动容………她的眼神早就褪去了冷淡的神情,羞耻、尴尬、困惑在眼中激烈地流动,脸也变得煞白,完全失却了血y的迹象。他在恼怒中突然融进了一分得意,转瞬即逝。怒火重新占据了他,他把手中的椅子狠命扔在脸色惨白的工人脚下,发出〃咣〃〃咣〃的剧烈撞击声,然后他立刻又抓住了另一把椅子。

    两个工人张口结舌地在一旁站着,满眼都写着恐惧,手脚僵直,举足无措,好像正在经受一场非人的恐吓与折磨,一脸的绝望无助。

    他用力将第二把被扭曲的椅子〃咣当〃砸在地上,转身大步离开。没有叫她。她一定会跟上来的,虽然她的脸色似乎已经受尽惊吓,嘴唇被咬成了通红,仿佛刚刚涂抹了口红。但她不至于被吓得走不动路,他想。他摸摸自己已经酸痛的手腕,心疼地想,妈的,怎么这么冲动,至于干掉两把椅子吗?把自己的手都掰得这么痛。

    四月匆匆地跟在后面,跑到了他旁边,这次没有留一肩的距离,而是直接和他并行。她侧着脸庞,小心地注视着他,发现他的脸色有所缓和,才轻轻地问,为什么?

    如此言简意赅的问题,倒真是个会节省口舌的人。他回过头看她。刚才的怒火还未全消退,他的脸上还涌着刚才奔腾的血色,他尽可能地想将声音安静下来,温存一些,但语调却无法克制,依然高昂得接近粗暴,工人上班时怎么能坐着闲聊?按规定,车间里是不能放椅子的。他们就是说了不听!不自觉!我们请他们来,是来工作的!不是请他们来聊天的。想聊天,到茶馆去!

    为什么不能好好说?这么简单的一件事。她的眼光不安且焦灼,脸色也泛起了红意,仿佛被他的粗鲁刺激到了。

    他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回过头继续往前走,努力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冷静地说,你在浪费自己的同情心。这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告诉他们,第二次警告,第三次还能怎么样?不可原谅。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古怪:他的怒火何时曾如此之快地平静下来?今天,他竟然为了这个冷淡的小丫头而努力让自己和颜悦色。

    哦,不,她这会儿不是冷淡的,至少,没有最初见到她时那张冷漠的脸冷淡。他想笑,但想到自己是刚刚发过火的,突然笑起来似乎有些不合时宜,又忍住了没笑出声来。

    他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和她的相遇。他抬下巴扬眉毛,做出一个挤眉弄眼的鬼脸,怎么?一切尚且安好,嗯,对吗?

    她没吭声,只是简单地笑笑,不再从眼角渲开到酒涡,一个简单的公式笑容。他回过头,看看表,十二点钟。他成功地消耗掉了整个上午。寂寞的最后四十五分钟,一直和她在一起。

    他响亮地吹了声口哨,笑容立时变得明朗,下班了,下班啦,拜拜。说完,不等她的道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速度像逃跑一样。

    八 迟  到

    一个愉快的周末。疙瘩进门的时候想,他飞快地吹了声口哨,想唤起四月的注意。可是,当他迈进门时,才发现四月的座位上空空如也,没有包,没有纸,连那只盛白开水的白色茶杯也无声无息地盖着,没有被浸泡过的痕迹。

    她睡晚了?因为过了个太过愉快美好的周末?或者车子半路上抛锚了?塞车了?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问周围办公的人群,四月呢?

    所有的人都抬起脸看他,一脸茫然地摇头,像白痴一样,然后又垂下脑袋看电脑,仿佛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

    他不再作声,坐下打开电脑想收发电子邮件,但内心的不安却又催促他站起来。他在桌子后面左右走了两步,怎么也摆脱不了急切的焦虑感。想了想,打电话给总台,想问小姐要人事部的电话,两声铃响,还没有等到小姐接电话。他〃啪〃地放下了电话,决心亲自跑一趟。

    人事部的那个男人看见他到来似乎有些惶恐,可能是怕他又是来找麻烦的,大部分时候,他来这里不过是找点麻烦,房子、有线电视出了问题,或者哪个人的调动,他都会来吵上一架。这些人见了他,早就是不寒而栗了。他往桌前一站,男人立刻站了起来,诚惶诚恐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紧急状况即将来临般局促不安,露出询问的眼神。

    他没有心情照顾这个男人的想法,他轻轻地拍拍桌子,努力放慢了说话的速度好让他听懂,你知道号码,对吧?给四月家里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离开家的。

    男人愣愣地看了他几秒,好像没听懂,他刚想复述一遍,男人却又恍然大悟地点头,翻出一个本子拿起电话拨号,无声的等待后又挂断了,抬起无辜的眼睛看他,慢慢地说,没有人在家。

    他不耐烦地挥手,几乎是吼了起来,用力拍着他的桌子,想点别的办法!她有手机吗?或者,bb机?

    没有留下。男人摊开双手,一脸清白地看着他,那表情似乎急于打发他走,坦然地无可奉告。

    他转身便大步迈出门,苦恼地用手撩撩满头的乱发。她到哪里去了?车子坏了?出车祸了?抑或是昨天晚上便有事发生?他不安地皱着眉头,来到光亮的电梯门前。他焦急的脸就映在银光闪闪的门上,眼睛几乎有些发绿,眉心紧锁,肤色也似乎黯淡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从今以后就再也见不到她了。胡思乱想片刻如四处蔓生的爬藤般遍布了他的心底,把他的神经纠缠得颤痛不已。他越发地觉得自己的心沉了,沉了,如同沉到了足下万丈深的地方。他几乎感觉不到心跳了。他被自己的种种可怕设想吓坏了,他似乎看见公路上扭曲的车身,呜呜叫的警车,警察站在路边抖着腿一脸的漫不经心,而水泥路面上一摊摊暗红的血里碎玻璃在阳光下刺眼地闪烁。

    今天早上到底出过什么事吗?或者,昨天晚上?某个角落,某个时点,一个不知名的女子,或者一辆车,或者是一个暴徒,更或者是凶狠的野狗。他不知道。他在吻别了维罗开车向公司出发的时候,还是满心的喜悦,以为一进办公室的门便可以看见她淡然的神情,用无语的笑容来回答他的问候。而没想到,四月的缺席却让他联想到了种种血腥场面,而且因为这种场面自己受到了惊吓。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意外在瞬间会让他丧失些什么。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来不愿意去想这些。生活是用来享受的。这是他一向的原则。他没有想到,在这样一个明媚的日子,他竟突然觉得死亡、残废等灾难离得这么近。

    或者,他的眼睛在电梯门上突然闪亮。维罗说昨天有人买彩票中了五十万元。买主便是个年轻女子。意外地获得了大笔财产,可以完成种种以前视为不可能的物质理想。那么,难道是她?如果这样,她是不是不会再来工作了?他的眼睛重新恢复了黯然,旋即又对着自己暗笑,这怎么可能?已经猜测了那么多可能,只是一大堆的不可能罢了。

    他实在是想得太多。仅仅是几次相见,他就将她摆在了太过重要的位置。这种感觉轻薄狂热得几乎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来得如此迅速,在瞬间就占据了他最隐秘的领土。那么是不是,是不是他爱上了她?他对自己摇摇头。没有。这只是对一个落寞女子的关爱。谁叫她的脸看上去如此忧伤呢?她似乎总是心事重重,他怀疑她只是无来由的烦恼。

    他只是希望她生活得好一些,心理没有那么多负担罢了。但心底仿佛有个声音在尖刻地嘲笑他,你骗自己吗?那么多年的生活,经历的女人也算不少,爱的,不爱的,路过的,驻足的,他经常会回忆起来,有一个长年穿红色衣服的黑发女子,眼睛碧蓝,执著地保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手中每时每刻都握着钥匙,好像生怕丢失了家,他每每看见她握着钥匙,脸上的表情偏执而又孤独时就心疼。还有个女子,酷爱黑色,总穿着黑色的棉布内衣在他的公寓里不停地打电话给女友,热切地说每一个琐碎的片段,似乎离了电话就无法生存,甚至在他和她亲热时,她仍然抱着电话唠叨,唠叨得他对她丧失了完全的耐心。这世界真不正常,他是如此健康快乐的人,身边的女人心理却多多少少有些毛病,总惹得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女子一个个地走过,心酸过,心爱过,心痛过,他在几乎忘记了激情的感觉时,突然感觉到它的重新蔓生。

    哦,人事部的那个男人突然从门边冒出脸来,欢天喜地地冲他傻笑,诡异而暧昧,刚刚四月打过电话来。

    哦,出了什么事?她很快就到吗?他急切地脱口而出。男人眼中立刻闪过一丝促狭的笑。这个男人和他自己一样,在猜,而且或许已经猜到了他的心事。他控制住自己的脸,想把迫切压制到胸腔,不做出什么表情来。但是,他突然想到,眼神是可以暴露一切的。眼睛的颜色淡,情绪就更加容易如水草一般浮于表面了,做中国人看样子也是有好处的。

    男人客气地笑,声音短促而虚假,哦,没什么,公车出了事,半路上抛锚了。她没有事儿,很快就会到。

    好吧,没事儿了。疙瘩看见电梯上的红灯闪了一下,〃叮当〃一声响,门平稳地开了。他迈进电梯时没忘记回头补上一句,不要告诉她我来过这里。说完,他神气活现地挤挤眼睛,食指压在唇上,这是秘密,呵呵,你的,明白?最后四个字,是他才学会使用的中文,说起来不太流畅,仿佛被刀子砍过一样,生硬而短促,但已经足够让人明白了。

    放心吧。男人心领神会地笑着注视他,那张若有所思的笑脸被银光闪闪的电梯门缩小,直至消失。看着变换的红色数字,他的心仿佛跟着升了起来,浑身都轻松了许多。

    他平静地看着电梯上数字的明明灭灭,等待它再次开启。门打开之后,将是个全新的空间。电梯是种神奇的东西,正如匆匆行驶的列车。小的时候,他习惯于在小镇的尽头看列车驶过,对车上的人的所有来往都充满了好奇。他不知道他们都要去何方,去做些什么。为什么人总是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不停地迁移,做的事情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有时,会觉得这种仿佛漂流般的运动毫无意义。

    但是,这就是生命的全部过程。他看着电梯里的镜子,不自觉地伸出手来拽运动衫帽子上的带子,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种下意识的美化行为。从一个点移动到另一个点。或许过程就是意义。看着自己的入口,寻找自己的出路。出路就是不断地停止思考,行动起来,生活,生活。

    四月就是远离并且靠近他生活的某一个肖像,抑或是侧影,抑或是背面,更或者是正面。这个,只有天知道了。他只是在旁边静静地等待,观看,或者伸手搅乱这池水的波纹,等待最后的一道风景。

    他总是这样的,未来茫然,但他会积极地继续生活。他觉得这就够了,不需要太多。生活只是个过程,过程不需要完满,也不可能完满。

    关于那个心领神会的男人,关于一切注意到他的焦虑的人,他没有多想。这并不是他不在乎流言,但是他知道这些东西在这儿无法抵挡。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有意无意流传出去。包括每个人的日常生活和购物品味。中国人之间喜欢互相议论这些琐碎得根本无关紧要的事儿,他不明白他们都关心这些干什么。他们时不时地说起新买的衣服,孩子的成绩,配偶的工作,这些事情就莫名其妙地被扭曲着流传了。所以,他清楚地明白,他迫切的关心迟早也这样,他总会知道的。从某人的嘴里,不知道是某人的某人,鬼才知道是谁。在他的印象中,中国人之间几乎都没有秘密,所有的琐碎细节都会不胫而走,似乎这真的是个古怪的不分你我的大民族。不管是一个邮包,还是一张采购单,都会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从中推测某人的生活方式。

    但是,这一切并不重要。他想,无论流言如何游走,这也不过是对一个落寞女子的关爱罢了。而他的目的,不过是喜欢看见她的笑容,她的梨涡罢了。他再次提醒自己。

    九 两人无言,世界便会空阔得足够飞翔

    【四月】:  这样的冷静,若不是觉得世界已足够安全,便是对残酷已经麻木。  他常常牵着她的手走过一条条马路,仿佛永远不觉得疲倦。  忙碌,以至于忘记了幸福最基本的要素就是坏记性。  这便是幸福了罢。     ………四月的日记

    周围的人在谈论这个天真的德国人,他们叫他疙瘩………疙瘩。四月惊奇地抬起眼睛,从电脑键盘下面找出他昨天给她的银灰色的名片,看见上面的名字,gartl。查字典,找出来这个词,原来是德语的〃花园〃。再翻到反面,中文是家德,一个非常中国化的名字,甚至具备了东方文化的传统的某些要素。不知道出自于谁的手笔,如此质朴而得当的译法,显然是个翻译手法高明的人。一个〃家〃字,对东方人来说,总是具有无上的意味。

    显然,这个名字她要牢记在心,这是工作需要。她必须一口一个r。gartl地叫他,否则,无以称呼。嘎特,疙瘩。有些接近,都是首先一个空d简短的发音,然后轻轻点一下上颚,完整的词语便轻巧地在口中圆满。仿佛脱了线的疙瘩。脱口而出,立时停顿。僵滞于半空,没了结果。不下滑,不上升,甚至,连余音也没有的干脆利落的词。

    她拿着名片,忍不住偷偷地笑。疙瘩,名字似乎恰如其人。疙瘩平日的神气似乎总有些让人不太顺畅,说话时不时地扬扬下巴,做出挑衅的姿态来。虽然他的眼睛干净得仿佛刚刚被清洗过,淡淡的碧蓝色,飘浮着深色的云霭,但每当这种神气出来,总给人一种冒犯的感觉。

    而且,这个人动不动就拼命地生气,仿佛无法回转地生气,不到惊厥就绝不罢休。他生气时涨红了脸,两只巨大的手掌攥紧了胡乱挥舞,淡淡的眼睛里冒出来的都是愤怒的浓浓火焰,吼叫的声音惊天动地,那架势,似乎铁了心要用闹剧和一切人作对。除了他脑袋上乱蓬蓬的金发、棕发掺杂的乱毛,刮胡水浓重香甜的味道,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与花能够联系起来,叫花园实在是有些不大配。实际上,疙瘩这种译法才最能与他这个人的气质匹配。

    她自己都不知道想到了哪里,正好看见疙瘩走了进来,打断她胡乱翻腾的思绪。他眼角晃了她一眼,微微地笑了,点点头说,早上好。

    她刚想站起身来向他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却见他已经头也不回地坐在了斜对面自己的办公桌前。他甚至并不情愿为她的解释浪费一秒钟,摸起鼠标便打开了一个黄色的德语页面,聚精会神地浏览起新闻来。这是他的工作程序,每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