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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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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在规则与隔阂的潮气中渐渐生了霉菌。

    快乐被遗忘,痛苦被忽略。

    剩下的,就是日子。

    ………四月的信

    一 一只来自酒吧的猫

    【四月】:  相爱因为面对面。 ………四月的信

    四月走下破损的台阶,隐隐听见酒吧里有些敲打的鼓点声,还有凄苦的萨克斯小调,但很零落,仿佛只是随手拎起乐器玩两下,漫不经心地又放下了。

    现在只有七点半,任何酒吧都没有到热闹的时候。四月挽住菀的胳膊,想问她这家酒吧究竟有什么,值得她跨了半个城跑来。但未说出口的话却被机房突然打开的门阻住了,一个长发年轻男子忽然从半开的门中走了出来,淡淡地望着她和菀,笔直地朝她们的方向走过来。她突然惊慌起来,讪讪地用力拽住菀,一直往前走去。

    她总是太容易慌张。陌生的,看不清的,看得太清楚的,幻觉的,真实的,没有什么不让她慌张。她暗想,有点恨自己的怯懦。

    乐队还没有开始表演,几只坚实的大木箱搭起来的舞台上坐着、躺着两三个喝白开水的男人,偌大的地方,只有三两个客人散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淡黄瓶子的爵士酒。菀也要了瓶爵士,然后侧过身子贴着四月大声地问她想喝什么。

    四月说,云雾。

    菀有些责备的神情,仿佛在说怎么到这地方来喝茶,好像替四月生了些不入流的羞耻感。但她没有说出来,抬起脸对那个长着双妖媚的大眼睛的小姐说,一个云雾,一个爵士。

    四月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舞台上那几张年轻的脸。什么能吸引菀要折腾掉在路上的这么长时间,非要来这家酒吧呢?她想一定是来自乐队的魅力,或者是他们光洁的脸上的滚滚汗珠,或者是声嘶力竭的喊叫,或者是摔烂的吉他残骸,或者是往台下跳的那个瞬间。谁知道呢?

    四月也曾对乐队充满了好奇的崇拜,在二十二岁前的那些日子里………那段日子,陪她一起崇拜的是菀的哥哥,璀,她现今的丈夫。他们几乎每个周末都是在酒吧和乐队一起度过,那时候,璀是伽蓝吧的小合伙人,他认识相当多的乐手,他和他们热情地拥抱,带着四月和他们坐在一起聊天,狂妄地谈论艺术,虚妄地追求一种绝对精神的理念,散场后一起到豆浆店吃夜宵,然后,一群人沿着湖走下去,放声高歌,尖声高叫,走到天快亮才余兴未尽地分手各自睡觉。

    那时候,她猜,他们中的那些人,如流水般的来来去去,更迭了那么多来回,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追求的那些绝对精神理念会被现实生活湮没掉,或者说,掩盖掉,再也说不出口了。回忆起那时的狂热,都恍若隔世。

    是的。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璀离开了那家位于湖畔的酒吧,自己开起了鱼馆。他说他要自助。想到这里,四月低下眼睛,右手不由按了按包,手机和钥匙应该还安静地躺在里面。她不能少了这些。似乎这已经是璀和她联系的惟一线索了。她不能丢弃这根微弱的线索,哪怕她从来不能看见。但她可以想象。这根线索在天空中脆弱地摇摆,肢体透明。她以为它宛若省略号,在彼此需要的时候,由电流拉成一条漫长的破折号。他们就这样联系,带着破折号,简洁地用言语划定彼此需要的解释。可以不精确,但必须要解释,这就是他们之间的陌生和熟悉,永远隔着一层又一层新生的解释,像剥不到头的洋葱。

    小腿处有什么在温热地摩擦,毛茸茸的,怯懦且执著地摩擦她的脚踝和小腿。她低下头来,突兀地觉得时间有片刻的定格。她与它已经相识,以一种怯生而执著的方式。

    那是只小得不能再小的黑猫,它卧在她的腿侧,用自己的颈子轻轻地抚摩她,不时地还抬起小小的三角脑袋望着她,目光平静而又警觉。

    这种目光似曾相识,她想。伸手捏住小猫的颈部,将它提到自己的双腿上。它甚至毫不挣扎,安静地被她提到了面前。一只普通的小猫,她的手指轻轻滑过它的背部,所有的骨节清晰地在指尖突起又落下。她的手指又滑到它的腹部。

    奇怪。她吃惊地注视着它明亮的眼睛,突然觉得整个事件充满了神奇的诱惑力。

    一只骨瘦嶙峋的黑猫,爪子雪白如浮云,几乎能摸透它所有细嫩的骨骼,却拥有如此饱满坚实的肚子,就像是即将临产的猫妈妈的腹部。而且,它出现在一个如此古怪的地方。墙壁是并不滑顺的水泥,涂着混乱的色彩,挂着几幅巨大的画,上面画着女人的部分肢体,一幅是胳膊,那只洁白的手臂如青藤般细长,一直攀升到远处的灯塔,指尖流下些翠绿的汁y来;还有一幅是黑色的唇,奶黄的下巴,雪白的前胸,歪倒着拼凑成一张绝望而且残缺的脸。

    这里原本肯定是个巨大的仓库或者生产车间,她甚至看见楼梯口那几条粗大的蓝色下水管道上挂着几只绿色嘴脸的古怪玻璃娃娃。酒吧特有的灯光晦暗,人影绰约。吧台前站着那个长着妖媚的大眼睛的女招待,一头黄色的卷发散乱地搭在肩上,修长的牛仔裤亲密地散发出暧昧的气息。而那个巨大的箱子堆积的舞台上,躺着还在休息的乐队成员,时不时地发出激烈的笑声和号叫。披着长发的男人们拿着酒杯四处走动,角落里坐着两个相互拥抱亲吻的年轻女子。

    这只猫竟然出现在这种地方,长着幼稚的身体,却挺着颇有内容的肚子。它的眼光如此熟悉,她隐隐地记得这只猫的目光,似乎天天可见,但仿佛只是隔了那么一层薄薄的记忆。她冲不出回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它的眼光和谁相似。

    平静而又警觉。这种眼光,仿佛有什么压在内心里疯狂地喘息,却警戒地被压抑在喉咙里。所有的平静仿佛被摧残着,所有的警觉仿佛在摧残着。这是种面对面的摧残。她悲伤地想。你像是迷失了。她对小猫说,却只是摆了个口型,没有发出声音来。

    噢,你看,这只猫的眼光真像你。菀心不在焉地看了这只猫一眼,又看她,你想干什么?把这只丑猫带回家?你得小心。我哥不喜欢小动物。

    四月没有说话,只是对菀笑了笑,继续用指尖滑过它脊梁。它的骨头尖锐得几乎让她觉得有划伤的危险,格棱格棱地上下颠簸。原来,这只猫的目光像她。她的记忆仿佛突然被打开,豁然开朗。是的,菀说得没错,是她的目光,她在镜子里看过无数次的那种平静下的警觉。

    你的眼光怎么像受过伤似的。那天,璀在离家之前突然说。她像受了惊吓,怔怔地看着他愣住了。那一刻,她以为自己立刻便会奄奄一息地死去,连临界时那种如海啸般的紧张呼吸也都要丧失掉。她死前,能剩下的不过是有气无力罢了。

    怎么像受过伤似的。他看见她立时无语,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徐殊,徐殊。他连叫两遍她的名字,便关上门出去了。连头也没回。这一去,她知道,至少三天后才能得以一见。

    或许,她需要这只猫。或者,她们能做到灵魂相通。她突然想。她甚至没有想过这也许是只公猫,本能的,她觉得它和她的性别是一致的,她们之间,可以做到毫无距离的亲密。她想,可以将猫塞在她巨大的包里,若无其事地走出这个酒吧。

    这是只安静的猫,坐在她腿上已经有半个小时了,叫也没叫一声,一直寂寞地伏着,将脑袋依偎在自己爪子间。从这里走向门口,走得再慢,也至多需要三分钟,这三分钟一过,她便可以打车回去。没有人会看见这一切。

    既然生了这种念头,就立刻下意识地四下望望,没有人注意她,还有她抱着的这只猫。它究竟是一只流浪猫,还是酒吧里众人丢下一口食物养活的百家猫,抑或是某个乐手、某个女侍的宠物?它是否日日盘在那个长着一双妖媚眼睛的女招待脚下,喝她递给它的牛奶?她抬起眼睛,那个女招待正站在她的不远处,漠然地扫过她的脸和她腿上的猫,毫无表情。

    它实在不像是只宠物,细小的身体上沾染的种种污迹都告诉她,这只猫长期是在这个酒吧的尘土里生活的,每日呼吸的都是烟尘混杂的味道,脚下是人们从各处带来的污秽,它用翻滚来收集各种脏东西,携着它们生存。

    或者,它的肚子是喝啤酒喝大的。它是一只长着啤酒肚的猫。看着猫儿乖巧地依偎在自己腿上,将尾巴盘起,她忍不住笑了,那么,你的名字就叫啤酒吧。

    她的手指抚过猫儿的胡子,觉得有些不对,低下头看,发现它的胡子被人剪得只有指甲盖长了,手指摸起来,有些短促的坚硬感。

    啤酒,你的胡子不见了。啤酒,为了你的胡子,让我带你回家。

    二 邂  逅

    【疙瘩】: reber; turn your back soday。 willwith you; like always。   ………疙瘩的信

    笔挺的深蓝色衬衫,淡蓝色粗布长裤,男式皮鞋,披着件苍白的风衣。手指被咬得乱七八糟。手足无措地坐在角落里。

    疙瘩仔细地注视四月。这般模样出现,一脸孤绝的神气,悴然得令人心痛。这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竟然打扮成这样来参加严肃的面试。难道她不知这家公司,上下千余人,处处井井有条,每人都在规则中生存?不会,她一定是知道的。他甚至从来没见过不知道这家庞大如蛛网的公司的人。

    他低下头轻轻地翻她的简历。两年的工作经验,在那家和他们竞争激烈的美国公司,一家同样涉足于各种产业的庞大网络的巨型公司。之后的两年,一片空白,仿佛从来没有度过这两年的时光。

    英语专科,专业英语六级,两年工作经验,二十四岁,便是面前这女子,长着一双眼角上扬的大眼睛,眼光平静而警觉………像任何一种易受惊吓的食草动物。他将笑意压在腹中,继续从侧面打量她。咬嘴唇,不安地拨弄手指。她或许不合格,他想,少了些善于与人相处的那种娴熟。

    她是他这次面试的第三个人,也是最使他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人。他甚至觉得一切都已经不必再问。他仿佛已经了解得足够透彻。她注定不是个合群的人。他知道。这和他所要求的素质相去甚远。

    但是,他似乎有些无法舍弃。从她刚刚进门开始。他清楚地知道为什么,理由就是她优雅漂亮的外表和落寞的神情。刚才的面试过程中,他想尽办法找到无数的话题,从工作环境到工作性质,甚至谈起了酒吧和电影,但是,他得到的回答却总是简短干脆的那几句话,yah,i agree(是的,我同意)。no,i don&039;t thk so(哦不,我不这么想)。i don&039;t know(我不知道)。他几乎记不清她还说了些什么,除了她无尽的微笑。

    他不得不承认,她简短的回答使他无从了解她真实的英文水平,除了那夹杂了德国、美国、中国各种古怪语调的口音。但是,他喜欢她的微笑,从上扬的眼角渲开,一直融化到两腮的梨涡。几次微笑,竟使他尴尬得躲开了眼睛,全然忘记了自己仍然因为眼疾戴着墨镜。他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在面试,他需要一个秘书。他已经忘记自己接下来该问些什么问题。

    他看见她突然下定决心般抬起头来,目光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立刻又慌乱地转过脸,注视着屋角那台大冰箱上贴着的苹果图案。显然,她已经被他墨镜后的目光惹得心烦意乱。他的墨镜阻隔了彼此之间赤ll的相望透视,却也造就了目光无法抵达的暧昧,这种暧昧使他们两人的坐姿都略有不安,感觉似乎完全脱离了面试的场景,成了东方式的相亲考验。他想到这里,将目光收回了。依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定下神来,走到门外,接通了上司格曼的电话,我接下来该做些什么?对不起,我忘记了。

    格曼在那头哈哈地放声大笑,戏谑地说,嗯,你忘记了?看来你一定很满意吧。呵呵,太满意了,对不对?那么,就考考书面翻译吧。等会儿我来看看,看看你的眼光,哈哈。格曼笑着挂了电话。

    他耸耸肩。书面翻译,听起来是个好办法,可以再留她一段时间,把这段尴尬时光敷衍过去。他不是个天生的领导人,他关心的根本不是所谓事业,而是他自己的快乐。他耸耸肩,自我调侃般地冲自己笑了,然后从文件柜里翻腾出一张充满怪异术语的中文质量报告,一张英文产品使用说明,放到她面前,你把它翻译了吧。然后,他紧紧地捏住自己的手,试图放松些,一眼又瞄见了书架上的英文字典,便松开手取下字典放到她面前。

    他看见她黑亮的男式皮鞋,皮质良好,乌黑得闪出几道亮光。但穿在女子脚上,何况,又是这样一个平静得没有一丝生气的女子,有点奇怪。这和她的气质不符。他转身离开,闻到自己身上的古龙水味道在空气中飘浮不定。这使他猛然想起她身上全无气味。这是个不用香水的女子,完全没有气味。

    他又开始坐在桌前翻她的简历。中文名字xu shu,英文名字april。出生于四月。因为出生于四月,才取了这样清丽的名字吗?他想着,继续看下去。比他小十一岁。附上的照片照得很难看,眼睛眯着,长脸冷淡,头发全部梳到脑后,留下光光的脑门,一脸的毫不动容,漠不关心。

    他第一次看见这张照片时,立刻想起了通缉名单上的女犯的面容,甚至要拒绝面试。幸亏人事部的人坚持没有更加合适的简历,他才悻悻作罢。原本想应付过了今天,便干脆录用昨天来的那个安徽女子的,至少长得眉目干净,虽说没有动人之处。

    可是,一切就在她走进来的那个瞬间改变了。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一切,是如此地突如其来,他甚至没有一点点的思想准备。

    他没有想到,她在淡然掩蔽下的毅然、恍惚、恬淡、紧张、不安、警觉是如此地吸引他,他甚至觉得那张原本就漂亮的脸在个性的隐隐流动中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他将她的简历塞进抽屉里,抬起头看她。

    她还在翻译,从他的角度看,已经看不清她的脸了。只有一头削碎的短短的直发,还有微微烫成一道柔软的波浪的发梢。她卷起的袖口露出了一条白线,细长的手臂在纸上轻轻移动。他只能看见胳膊肘的简单运动。

    他知道。他想要录取她。或许她能够适应。他希望自己有足够的手段来教会她。她长了双聪明的眼睛,有着明亮而又坚硬的眼神。或者,甚至她不能适应他也会把她留下,她是他的手下,他完全有能力将她留在身边,她不能适应的地方,由其他人的工作来弥补。这个不成问题,只要他喜欢,他就可以这么做。他暗自想,心底犹豫着。

    电梯〃叮〃地响了一声,然后就是悄无声息的寂静。然后,格曼脚底无声地含笑进门,分别与众人打了招呼后直接走到了他面前,挤挤眼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朝她望过去,又笑着转脸看他,一言未发。他也笑看格曼慈祥的脸和腆着的大肚子,用鼻子哼出不以为然的声音,嗯哼,怎么?你有话要说?他知道格曼不会现在就拿他开玩笑,毕竟那位四月还是个陌生人,毕竟这个陌生女子能听懂英语。他放肆地挑挑眉毛,不以为然地对格曼说,你有什么看法?他重重地强调了看法这个词,重音使得两人同时加深了笑意,暧昧而又心领神会。

    格曼缓缓地迈着无声的步子走到四月面前,嗨。

    她抬起头来,看着陌生而肥胖的格曼愣住了,竟连一句〃嗨〃也没有回答。

    嗯,这是我的经理,格曼先生。他迅速地站起来,企图打破僵局,这位是四月。天哪,他的预感果然没错,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和陌生人打交道,这种时候,她连笑容也都消失了,只是紧张地看着格曼,慌乱不安。

    他有些尴尬,有些得意,大步走到她身边拍她的肩,注视着她愕然的眼睛,带了几分安慰的神气微笑,企图缓解她的紧张。他真希望她能够尽快镇定下来,应付好上级的检阅。

    四月小姐,很高兴见到你。格曼展开宽阔的笑容,嗯,好吧,我只是过来看看,你翻译吧。格曼冲她挤了挤眼睛,伸出手去。四月几乎是因为他的那几下轻拍而条件反s般地立刻伸出手来,然后才慌张地站起身来。

    他注意到她的眼神仓皇得如同要立刻逃离一般,但脸上却浮起了他熟悉的那种从眼角渲到酒涡的微笑。

    她没有开口说话,但那种陡然的紧张已经减退。

    格曼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轻松地放开,拜拜,希望下次能见到你。

    她依然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笑。

    他陪格曼走到门口,怎么?

    嗯哼,呵呵。格曼笑了两声,人已经走到电梯口,你喜欢,我就喜欢。我总是这么善解人意。〃叮当〃,格曼放肆的笑声被电梯门关住了。

    三 笼  中

    【四月】:  日子在规则与隔阂的潮气中渐渐生了霉菌。 快乐被遗忘,痛苦被忽略。 剩下的,就是日子。     ………四月的日记

    四月窝在沙发里,抱着已经洗净的啤酒,眼神落在她和丈夫的照片上。只是前年的事罢了,怎么似乎隔得犹如山脉般漫长,天空般辽远,海洋般深不可测?

    她记得,在还是个少女的时候,这些词都是她热切盼望的,她坚定而执著地相信自己将拥有一份这样的爱情,漫长、辽远而深重。但是现在,她不无遗憾地感觉到了这些词在现实中的空d。曾经有过的期望,或者现在还有,但没有这样的爱情,只拥有这样的怀念………怀念爱情刚刚来临时的激烈。如果注定不能变得深沉,那么,只有退而求其次地怀想其中激烈的片段了。四月于是常常在一个人时怀念,怀念到自己都不忍怀念为止。

    结婚时,他穿着洁白的西服,她穿着深鹅黄色的礼服,两人矫揉造作地在摄影师面前摆出尴尬的亲密姿势。她甚至记得那时的紧张,因为紧张,她站得极不稳,四肢都在发抖,感觉到他的呼吸暖暖地扑在自己的唇畔。但照片只是那个瞬间的捕捉,不能真正让时间停顿,也曲解了现实的尴尬。

    洗出来后再看照片,甚至没人能感觉到他们的仓促与迫切,所有不安都在对瞬间的歪曲回顾中烟消云散。婚前所有的焦虑不安都在甜美的照片中泯灭融化,无处可寻。对未来的怀疑和期望也只剩下了傻大姐似的快乐………那种甜美的对视,她一直以为只有在琼瑶的小说中有立足之地,而在看了照片的时候,竟然有相当长的时间也相信了那种容颜的快乐,以为就凭这表面的幸福,就可以维系一生的情感。

    他们只有一套八张的结婚照,没有同学们结婚时的那般奢华,拍到上万块钱的系列,光小样片就堆积成一座小山。那时候,他们爱得太过疯狂,彼此不愿有片刻的分离,所以只是急急地希望完结了一切手续,将两人的世界合并成一个,希望龟缩在小小的空间里安心地度过余下的日子,对所谓的结婚照、结婚证、结婚典礼都充满了不耐烦的蔑视,希望这种程式早早过去。

    婚前他们认识了有两年时间,在她的毕业典礼上。丈夫作为菀的哥哥出席。之后就是菀的生日,丈夫宴请了菀众多的朋友,那是他们的第二次相见。结婚后,丈夫才向她透露说,那次菀的生日,其实不过是为了认识她而搭起的一个借口罢了,她听了笑,甜甜的,说幸亏你没有早说,否则我会惊惶失措,生怕自己并不值得这样用力的苦心的。丈夫搂着她的肩,笑着说你真是个傻孩子,傻孩子。

    断续地约会了半年,他间或的失踪,然后平静地继续,她甚至都没想起来要问他到哪儿去了。回想起那些时日,四月几乎有些惨然地要发笑,为何那时的信任如此充裕,仿佛满满地装了一心,连些许的怀疑都再装不下。她平静地接受他给的关心、爱情、礼物,乃至婚姻,别无二心。

    她始终没有别的装饰品,除了手上的那枚黑宝石戒指和脖子上挂着的碧玉。自与他相爱,便将自己的心用这两样信物系住,她不知道这种信任是为着自己的安全将心限定,还是真正狂热地陷入爱情。她只是知道,她执迷得几乎没有了思考能力,甚至没有考虑过自己需要买些什么来点缀自己,所有的事情都由他代办。

    那段日子,他为她买来了大量的套装、皮鞋、发夹、手套、围巾,每样东西都是规矩而又精致的,正适合她当时的职业。那时她正在那家美国公司做统计秘书,讲究得每天都换一套合适的衣裳,风姿绰约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抗拒了来自成打男人的诱惑,一心一意地和他在一起,觉得世间从此安定。

    她没有想到过,婚姻带给她如此巨大的改变。她始终未能适应做个温柔的小妇人,体贴地照顾自己的男人,管好他的胃,再管好他的行为和装束。

    是他,从来没有给她机会,即使是她如此地渴望。她仿佛成了一只温存的鸟儿,住在冬暖夏凉的牢笼里,睡在淡水红的被子里,如同被云朵覆盖挤压,柔软以至于她懒于挣脱也不敢挣脱,生怕这种温暖将不再反复光顾。哪怕有时压抑得难以入睡,也强忍着要自己相信安逸就是幸福,而幸福是因爱情而生,藉此坚定自己渐渐游离破碎的心绪。

    结婚时便辞去了工作,等成了笼中的鸟儿才知道后悔。但后悔晚矣,没有人等她回去,她的位置早已经有人占据。她甚至亲历了那场对她的继任者的面试,那是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她第一眼看见便喜欢上了她,于是热心地推荐,手把手地将那个女孩教会,安心地挥手离开,以为天下皆定,再无喧然。

    有时,要好的几个同事还会打电话给她,讲起公司发生的种种趣事,领导们的丑闻,同事们生活的改变,结婚生子辞职升迁等等等等,直到讲得她好生懊恼。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寂寞地想起以前的种种往事,哪怕是丑恶的谣言秽语在此刻也变得亲切而迷人。她越来越觉得寂寞已经将自己打得溃败。她甚至羡慕起楼下看自行车的老太太和卖报纸的老头子,每当扒在阳台上看着他们在落日余晖中双双蹒跚离去,她就失落不堪,觉得这日子仿佛抽丝一般,将她的心抽成空d。就算是有针尖落下,也宛如巨石,造成余音轰鸣。

    那个肤色洁白如花瓣,目光略带稚气的男人将会成为她的上级?她对着渐渐下沉的太阳莞尔,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表情的改变。这个男子还只是个孩子。虽然他看起来年龄早已经越过幼稚的门槛,眼角甚至有洁白的皱纹,皮肤也略有些松弛。但他跟她以前的上司截然不同,他的眼里有顽皮的生机,这种灵动的生机让人禁不住欢喜。

    她还记得以前的上级,一个像他一样肤色洁白如花瓣的男子,只是眼睛不似他这般湛蓝得接近海洋。那个中年男子,高大、瘦弱、苍白。长着一双蓝得几近苍白的眼睛,她几乎不敢正视他。蓝得苍白,看上去残酷冷血,好像是一头白眼狼,冷漠的直视都不可能透露些许柔软的情感。她害怕他的眼睛。

    而今天给她面试的这个男人则全然不同。在告别之前,她瞅见他摘下墨镜,对着镜子揉搓他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她为了这双湛蓝纯真的眼睛,从心底原谅了他将她置在办公室里翻译那些术语的尴尬与冷落。他甚至粗心到没有安排她的午休时间。午休时间,她只是看着他离去,十分钟后拿着苹果回到桌前看着文件大口地啃,连脑袋也没有抬一下,完全没有想到她也是要吃午饭的。

    她站起身来,将纱帘掀起来,笑容不自觉地收敛,叹了口气,往外面望去,停止了无边的漫思,又回到自己现实的婚姻之中。

    璀,你此刻究竟在做什么?和哥们儿喝酒?抑或是指挥一场斗殴?安排那些粗暴的男人四处收保护费,还是为吸毒妹找个财大气粗的客人?她简直无法想象他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她所知道的一切,就是躲在这间房子里等待电话如惊厥般响起。放下电话,便从保险箱里拿出几千乃至一万元,去赎回他手下的那些男人,有时,甚至是他本人。当然,这种情况比较少,毕竟,他是个体面的商人,大部分时候,他只是躲在幕后安排。鱼馆是他的保护罩,也是他的根据地。他在那儿收取费用,安排出种种事端,然后再掏出钱来安抚那些为了他亲力亲为的人们。

    刚刚得知他这种情况,她几近昏倒。她疯狂地厮打他,从床上打到地板上,将他压在身下用拳头捶够了,再搬来几本书狠狠地抽打他,把他的脸上、背上都抽出了血红的印子,一条一缕一片,形状各异。他没有反抗,只是沉默着任她暴怒,然后她力气丧尽,开始愤然哭泣,仿佛是自己被他揍得体无完肤。她一向是觉得自己有深重的暴力倾向的,遇到不平、不满、委屈、愤怒,便要对他尽力发泄,直到身心俱悴,肝胆欲裂。

    可是纵然她是如此歇斯底里,他仍然改不掉,也不想改。他从十五岁就开始在那个圈子里混,好不容易混到了今天,总觉得自己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体面人物了,他不愿意轻易地放弃。他不但能获得生活的费用和种种其他利益,还有一帮生死与共的好朋友,他们从小在一起拼杀,感情挚深。他不愿意为了她放弃这所有的一切。

    那个深夜,他被她的厮打和哭泣纠缠到失去耐心之后,冷酷地将她推到沙发上,扔下一句,今天闹够了,明天还要好好过日子。你记住,我身边有足够的人,你别想离开我。然后,他冷静地出门了。半月后,他回来,仿佛所有的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体贴、耐心,一个十足的好丈夫。

    啤酒在她怀中轻轻叫了一声,有些不耐烦地扭动身体。她放开手,它一跃而下,贴着墙角溜到卫生间,安静地蹲下了。

    或者,是她无意之中太用力弄痛了它罢。她不由地觉得抱歉。又错了。她又错了。

    她真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误,将一只生长于酒吧的猫带回家里。它原本是一只视野宽广的小猫,每日和爵士、摇滚、金属甚至死亡乐队打交道,见过了众多学生、工人、职员、教师、艺术家、作家、画家、吸毒者、同性恋、小偷、流氓,自由地在地下酒吧里穿梭,它的见识远甚于她。现在,它却沦为家养的宠物,将身上的毛发洗得干净,不但没有香烟混杂的味道,且散发着香粉的淡淡气味,每日活动的圈子只在她这两室两厅的小房子里。虽然衣食无忧,却枯燥得郁闷。

    文明带来的,不过是非自然罢了。她不知道文明的好处是不是真的大于坏处。自然的本性和文明的驯服之间,她难以取舍。她贪婪地想攫取两者的好处,舍弃所有的不利。但是,她做不到。

    她身陷牢笼,又将它引入笼中。她们不得不相依为命。她只做到了这个。

    这一切,或许都是她的错。她望着沐浴着夕阳的它,不禁摇头。

    四 脱茧而出

    从派出所回来。刚刚交了璀吩咐的八千块钱,将那个打伤人的黑小子保了出来。浑身臭汗,满脑子都是刚才闹哄哄的场面,激动、狡辩、争执、阻挡,无休止的纷乱,这一切多么令人生厌。可是,她必须要去解决掉它,这都是璀惹出来的纷乱,身为人妻,不得不去忍受。

    那公安员看见她,仿佛熟人般地招呼她,又来了啊?好久没见了。她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好尴尬地笑,两眼发直。她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公安局的常客?交完了钱,公安员甚至还笑了笑,好好,行了,下次见,不招呼你了,反正还有机会。这话使她浑身不自在,毛孔都竖了起来。无法克制深重的自我厌恶。她仿佛成了个坏分子,成日里滋事,扰乱了社会秩序,成了人民的负担和公安们注意的对象。她羞愧得想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从公安局的大门出来,走到喧嚷的大街上,看着路两边匆匆而过的人流和车流,以及五光十色的广告牌,她呆立了半天,恍恍惚惚毫无目的地看。有个小乞丐飞快地在人行道上爬动,四肢灵活,动作快得就像只习惯于爬行的小野兽,引得四周的路人纷纷观看,不过,没有人因此停下脚步。

    然后,她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女人飞快地跟了上来,紧走几步抓住小乞丐,抱着他又往街角走。街角摆着个残破的碗,里面零星有几枚硬币,还有几张肮脏的角票被小石头压着,安静地躺在碗里。她看着老女人抱着浑身灰土的小乞儿坐下,埋头替他擦拭,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了些感动。但是想了片刻,终于没有按自己的意愿走过去给钱。给钱,这样突然的行动似乎使她觉得不适,但她却说不清为什么。她想,宁愿被卷进人海,渺小得根本无人看见,也不愿意从人流中脱离出来,走到某个乞丐面前递钱上去。

    突兀得引人注意,这样做的话。但即使如此,没有给钱这种决定也同样伤害了她,她开始觉得自己虚伪,同情也因为虚伪而脆弱。她觉得非常难过,却不知如何是好。站在路边怔了片刻,终于郁郁不乐地走开。回头看了那一老一少两个乞丐几次,犹豫,但还是没有回头。这更加深了她对自我的厌恶与批判,心里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只是,这时已经跟在公安局的那种不得不承受的误解与压力已经完全无关。这种自我厌恶更接近自省,没有被冤屈的那种不满与挣扎。这种用一种厌恶替代另一种厌恶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四月的心理负担,她慢慢地沿着街道走下去,数着细碎破裂的阳光影像,觉得世界可憎而不平,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暗暗有些庆幸的情绪被调动起来。她想,这样自勉是幸福的,她应该知足。

    刚知道璀的一些所为时,整日里担惊受怕,生怕哪天璀回来时是被人抬着的,淌着可憎的鲜血。大半年之后,她便渐渐地不再让自己想这个,而且,也慢慢地能够做到些了。既然事情已经如此,再多虑也只是添了她的苍老,于事无补。她只能帮璀做些后期的事儿,希望能减少别人的痛苦,也能少了自己的麻烦。但是,烦恼还是不时地侵扰她。她时常没办法控制自己,从噩梦中惊醒,汗淋淋地瞪视电话,怕它突然响起。

    现在,她决心去找一份工作。她要抹去自己可怕的背景,干净地出现在某一个团体,整天都有琐事忙碌,平静而安定地花费掉白天的时间。她有太多的时间来大把大把花掉,除了找份工作以外,别无他法可以浪费。

    回到家里,将衣服拿到卫生间里,脱下了所有的伪装,跨入水中。水冰冷得刺骨,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立时爬起来。但她还是忍住了,将自己埋入水中,再滑出来,发间的水珠纷纷跌落下来。

    四月就开始洗冷水澡,你是不是有毛病?璀有一天听见她在冷水中叹息,忍不住掀开帘子问她。她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想借此获得些暖意,并没有抬眼看他。他摇摇头离开,再没有说什么。

    这是她去年夏天在海边听说的,那个慈祥的老人肤色黑如墨玉,脸色健康得让她着实忌妒。老人见她粗手笨脚地在海边溅水,却无论如何不敢下去,好心地凑上来教她游泳。她拒绝了半天都没能阻止热心的老人,才不自然地没入水中,让老人拼凑她笨拙的姿势。老人离开前热心地说,从春天开始洗冷水澡吧,对你的健康有好处,对适应海水也有好处。下次来,你再陪我游两圈。

    她早已经经历了几次蜕变。刚开始,婚姻生活使她紧张不安如幼年时养的小白兔,一点点动静就害得她惊恐不安。后来,便麻木得不再去想周围活着的人,仿佛整个世界都与她不再相关。但这不是她的本性,与整个世界都无关绝非一种潇洒的高姿态,至少对她来说,这是种压抑的痛苦,可以不去想,但还是会疼痛。

    于是,黑脸老人的话让她铭记在心,几乎天天都会想到他扶着自己游过五百米的蓝色海水,坐在岩石上安静地休息,然后,再扶着她游回去的情景。在梦里,她甚至还不断地回顾这场情景,感觉仿佛因此而和世界有了关系。她决心从今年四月便开始用冷水浸泡洗浴。四月这个月份对她来说是种纪念,而泡澡也无非是种形式,她和世界有关联的形式。这样更容易有所安慰,她想。

    她怀念的是有人在耳旁细语且扶助,还是海面广阔辽远的蓝色,抑或是老人黑得发亮的脸,她并不清楚。或者她对此并无真正的怀念。但是她知道,终有一天,她会回到那片海滩,和老人再游一圈,不用他扶着,只是平行地游过,然后再坐上那块岩石,说说笑笑,轻松的话题一阵阵地浮起落下,日子儿子孙子都无所谓,他们可以一起看看海天一色的茫然。那一刻,心中要毫无负担。

    四月将脸埋入水波之中,突然听到电话沉闷地发出滴滴的声音。不知道璀又有什么事。她想。甩甩手,便湿着手握起了挂在墙上的鸭蛋形电话。

    一个男人的声音,她听过这个声音。她的记忆很好,尤其是对电话中的声音。她能分辨出种种微妙的区别,分辨出哪个人是陌生的,哪个人是熟悉的,曾经在何时何地遇见。她的记忆非常清晰。

    只是一秒钟。她就听出了这个声音曾经在几天前打来过,约她面试。那么,现在他的再度出现也就是意味着她已经得到了那份工作了罢。她想,问好的语调略微高昂起来,沉默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你觉得面试感觉如何?他笑问,她甚至能感觉出他笑的弧度和幅度。她觉得这笑意鼓励了自己,便也回报了一个自然的笑容,嗯,还好,怎么?

    是吗?怎么老外觉得很好?他呵呵笑了起来。她几乎被他简单的快乐感染了,这真是个快乐而又简单的男人。笑的声音都如此干净。

    老外一定要叫你明天就来上班,那么,我们现在来谈谈待遇吧。他的声音仍然带着笑,她的心却猛然雀跃起来。是吗?是吗?待遇?她已经不想谈下去了,待遇,待遇根本不是重要的问题。一千五,抑或是两千。她知道不过如此。但无论如何,能煞掉她所有的纷扰与不安,这已经足够。

    这份工作是短期的,三个月。男人的声音继续在说,她的心却陡然凉了,听他解释下去,那个老外有翻译,不过,现在回家生孩子了,等她回来,你的合同就到期。

    她冷淡地截断了他的话,那么,算了吧,三个月,不会解决我任何问题的。好吗?就这么说了,那么,再见。她有点不忍心,听见那头突然的沉默,想了想,轻轻地挂上了电话。没有告别。

    哦,告别了。她冲蹲在角落里不安分地挠门的啤酒做了个鬼脸,把门推开。啤酒早已经等得不耐烦,立刻小跑着摆动滚圆的身体溜了出去。她继续将脑袋埋在水里,不再去想那个扰乱她的电话。

    系紧浴袍的腰带,走出卫生间,已经下午三点了,或者她应该做午饭了。总是一个人,使得她的生活不规律。中午时分才从床上爬起来,洗澡,然后听音乐,或者和同样无所事事的菀去喝茶,三四点钟肚子饿了才开始吃饭,然后就回家来坐在摇椅上读书,把所有的窗帘都合拢,拧亮灯,身上的衣服也穿得能见任何人,一直读到自己困乏得睡着为止。

    她有时想,这是因为她太缺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