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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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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一台十二马力的柴油机,带动一台电动机,就把电磨出来了。这是西门金龙的

    发明。此事你若不信,可去问莫言,他当时曾异想天开,做了一件著名的坏事,

    这事儿我马上就会讲到。

    会场舞台两侧的两根立柱上,悬挂着两个巨大的喇叭,将西门金龙的讲话放

    大了起码有五百倍,我猜想整个高密东北乡都能听到这小子吹牛皮的声音。舞台

    的后侧是主席台,六张从小学校搬来的课桌拼成一张长桌,上边蒙着红布。桌后

    六条也是从小学校搬来的长凳,凳上坐着身穿蓝色或者灰色制服的县、社官员,

    从左边数第五个人身穿一套洗得发了白的军装,此人是刚从部队转业回来的一个

    团级干部,是县革委会生产领导小组负责人。右边数第一人,是西门屯大队支部

    书记洪泰岳,他新刮了胡子,新理了发,为了掩盖秃顶,戴一顶灰色仿军帽。他

    的脸红光闪闪,仿佛一只暗夜中的油纸灯笼。我猜想他正做着升官美梦,大寨人

    陈永贵就是他梦中的榜样,如果国务院成立一个“大养其猪”指挥部,没准会调

    他去担任副总指挥。那些官员们有胖有瘦,他们的脸都向着东方,正对着红日,

    因此一个个红光满面,眯着眼睛。其中一个黑胖子戴着一副那年头比较少见的墨

    镜,嘴里叼着一支香烟,看样子像个强盗头子。西门金龙是坐在舞台前部那张同

    样蒙着一块红布的桌子后边讲话,桌子上摆着一个用红绸包裹着的麦克风,那年

    头这玩意儿属于高科技,令人望之生畏,那个生性好奇的莫言曾利用一个机会蹿

    上舞台对着麦克风学了两声狗叫,于是狗叫声从喇叭里扩散出来震荡了杏园并扩

    展到无边的原野,这效果的确令人醒脾神往。莫言这小子在一篇散文里描写过这

    件事。也就是说,“大养其猪”现场会上,催动喇叭和麦克风的电流,不是来自

    国家的高压电线,而是来自我们杏园猪场的柴油机拉着的那台发电机。那条长五

    米、宽二十厘米的环形胶皮带,把柴油机和发电机连接在一起,柴油机转动,发

    电机就跟着转动,电流也就源源不断产生出来。这事物的确神奇无比,别说屯里

    那些智力低下的人感到惊奇,就连我这样一头智力非凡的猪,也感到大惑不解。

    是啊,这看不见的电流,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它到底是怎样产生,又是怎样消逝

    的?劈柴燃烧之后,还会留下灰烬;食物消化之后,还会留下粪便;电呢?电变

    成了什么?说到此处,我就想起了西门金龙在杏园猪场东南角那两问紧靠着一棵

    大杏树、用红色砖头垒起的机房里安装机器的情形,他白天努力工作,晚上还挑

    灯夜战,因为此事太多玄妙,吸引了诸多好奇的村民,我前边所提到的那些人物

    差不多都在现场,讨厌鬼莫言总是挤在最前边,不但看,而且还多嘴多舌,引起

    金龙的反感,有好几次,黄瞳拧着他的耳朵把他拖出室外,但用不了半个小时,

    他又挤到了最前边,头往前探着,口水几乎滴落到西门金龙沾满机油的手背上。

    我是不敢挤进屋去看热闹的,也无法攀上这棵大杏树,因为这棵狗娘养的杏

    树主干高约两米而且光滑,而它的所有枝权又都如大西北的白杨树那样拢着上长,

    犹如火炬形状。但天可怜我,在这房屋的后边有一个巨大的坟墓,墓里埋葬着一

    头舍身救儿童的义犬,义犬色黑,雄性,它跳进波涛滚滚的运粮河里救上了一位

    落水女童,自己却力竭身亡。

    我站在黑狗坟头,正对着机房的窗口,因是匆匆建起的房子,尚未安装窗子,

    因此我可以将室内的情景一览无余。室内汽灯雪亮,室外一团漆黑,就像当时流

    行的阶级斗争话语:敌人在明处,我们在暗处。想怎么看就怎么看,只有我看他

    们,但他们看不到我。我看到金龙时而翻着那本油污的机械手册,时而皱着眉头

    用铅笔在一张旧报纸的空白处计算。洪泰岳抽出香烟点燃,抽了一口,然后c到

    金龙嘴里。洪书记尊重知识,尊重人才,是那个年代少有的明白干部。还有黄家

    姐妹,不时用小手绢为金龙擦汗。我看到黄合作为金龙擦汗时你无动于衷,但只

    要黄互助为金龙擦汗你就满脸醋意。你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家伙,也是个敢想敢干

    的家伙,后来的事实证明,你脸上的蓝痣不但没有影响你勾引妇女,甚至成了你

    勾引妇女的通行证。九十年代后期县城里的民谣是这样唱的:别看鬼脸半边蓝,

    情人眼里赛天仙。

    老婆孩子全不要,县长私奔下长安。

    我提到这话头没有嘲讽你的意思,我是敬重你哩。一个堂堂的副县长,竟然

    敢不辞而别与情人私奔,靠打工卖苦力过活,你是天下独一份儿!

    闲话少说,机器安装完毕,试发电成功。金龙在西门屯实际上成了第二号实

    权人物。尽管你对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成见很深,但还是跟着他沾了光,如果没

    有他,你能当上饲养班班长?如果没有他,你能捞到第二年秋天去棉花加工厂当

    合同制工人的机会?如果没有在棉花加工厂当合同制工人的机遇,能有你后来的

    官运?你落到今天这地步,不能怨别人,只能怨自己,只能怨你自己做不了自己

    j巴的主。嗨,我说这些话干啥呢?这些话让莫言写到他的小说里好了。

    大会按程序往下进行,一切都很顺利,金龙介绍完先进经验后,由县生产指

    挥部那个穿旧军装的官员作总结发言。这人雄赳赳走到前台,站着讲话,没有讲

    稿,即席发挥,才华横溢,气度非凡。一个秘书模样的人弓着腰从后台跑到前台,

    把那个麦克风的脖子拧直,并尽量地拔高,但依然达不到与官员嘴巴齐平的高度,

    于是这秘书急中生智,把桌后的方凳放在桌子上,又把麦克风放在方凳上,这小

    伙子真是机灵,十几年后被提拔成县委办公室主任与这件事有直接关系。顷刻之

    问,这生产指挥部的前团职军官洪大的嗓门如滚雷一样传遍了四面八方!

    “每一头生猪,都是一颗s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官员挥舞着拳头,

    极富煽动力地喊着。他的声嗓和动作,让我这头见多识广的猪,联想到了一部著

    名电影中的镜头。当然我也联想到,如果真能被安装到炮筒中发s出去,在空中

    飞行的感觉,是不是也会是晕晕乎乎、颤颤悠悠呢?而如果是一头肥猪,突然降

    落到帝修反的碉堡里,还不把那些坏蛋乐死?

    时间已是上午十点多,这负责人的讲话丝毫没有打住的意思。我看到在会场

    的边缘,那两辆草绿色的吉普车旁,两位戴着白手套的司机斜倚着车棚,一个悠

    闲地抽烟,另一个无聊地看表。那时候的吉普车,其尊贵程度绝对胜过了如今的

    “奔驰”“宝马”,那时的一块手表,其尊贵程度也绝对胜过了如今的钻石戒指。

    手表被阳光照耀得炫目,吸引了许多年轻人的目光。在那两辆吉普车的后边,是

    数百辆整齐摆放的自行车,那时的自行车,是县、社、村基层干部的坐骑,象征

    着身份和地位,十几个手持步枪的基干民兵,排成一道半圆形的防线,看护着这

    些宝贵财富。

    “我们要乘‘文化大革命’的浩荡东风,落实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养其猪’

    的最高指示,学习西门屯大队的先进经验,把养猪工作提高到政治高度……”那

    生产指挥部领导人挥舞胳膊,做着强劲有力的姿势,慷慨有力地演说着。他的嘴

    角挂着亮晶晶的泡沫,好像被稻草绳捆绑住的螃蟹。

    “发生了什么事情?”隔壁的刁小三从它的n窝里呆头呆脑地站起来,仰着

    那粗长的嘴巴,眯缝着被酒精烧红的眼睛,向我发问。我懒得搭理这蠢货。这蠢

    货也试图举起前爪,将下巴搁在墙头上观望外边的情景,但酒精使它丧失了平衡

    身体的能力。它刚刚站起来,后腿就酥软,身体跌在屎n中。这个不讲卫生的家

    伙,把它的粪便拉在猪舍的每个角落,与这样的脏猪为邻,真是我的不幸。我看

    到它的头上沾着白漆,那两根龇出唇外的獠牙却涂着黄漆,仿佛镶了两颗暴发户

    的金牙。

    我看到一个油滑的黑影从听会的人群中挤出来——听会的人非常多,虽说

    “万人大会”有些夸张,但三五千人总是有的——他先溜到那两口安放在杏树下

    的博山造大瓷缸里,探头往缸里看,我知道这小子是想喝糖水了,但缸里的糖水

    早被前来开会的人喝光。人们喝水根本不是因为口渴,而是为了吃糖。糖,这甜

    蜜的物资,是当时的紧缺商品,凭票供应,吃一口糖,大约比现在与心爱的女人

    做一次爱还要幸福。西门屯大队领导人为了向全县树立自己的良好形象,专门召

    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宣布了现场会期间的注意事项,其中一项就是严禁本屯社员,

    不论是大人还是孩子,都不得到大缸边去喝糖水,有胆敢违反者,扣一百工分。

    外村人争喝糖水的丑态让我为他们感到羞耻。我更为西门屯人高度的觉悟或者说

    是克制能力感到骄傲。尽管我看到了许多西门屯人眼瞅着外村人喝糖水时那种复

    杂的目光,尽管我知道西门屯人看到外村人畅灌糖水时心里的复杂情绪,但我还

    是钦佩他们,他们忍住了,不容易。

    但现在,终于有一个小子忍不住了,不用我点名道姓你也猜到了他是谁。他

    就是我们西门屯建屯一百五十年历史上最馋的小孩,是,就是莫言,就是那个现

    在猴子戴礼帽装绅士的莫言。这小子把上半截身体探到缸里,好像一匹干渴的马,

    急于喝到缸底的水,但他的脖子太短而缸又太深,于是他就找来一把白色的铁勺

    子,用一只胳膊,努劲把大缸拉得倾斜,使缸里残存的糖水汇聚在一侧,然后他

    伸出勺子去舀。他一松手大缸沉重地恢复原位,从他小心翼翼地端着勺子的姿势,

    我知道他有所收获。他将勺子举到嘴边或者是用嘴靠近了勺子边,然后他慢慢地

    扬起脖子。从他脸上那表情我就知道这厮尝到了糖的滋味过上了片刻的甜蜜生活。

    他用勺子刮光了大缸里最后一滴糖水,勺子刮着粗糙的缸底,发出“嚓嚓啦啦”

    的令我牙碜的声响,这声响听上去比高音喇叭里的声音还刺耳,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盼望有人来制止这小子给西门屯人丢脸的行为,这小子的行为如果再持续几分

    钟,我就有从树权上掉下去的可能。我听到许多猪都被这声音惊动了,它们醉意

    蒙咙地喊叫着:“别刮啦,别刮啦,牙碜死我们啦!”那小子把两口大缸掀翻在

    地,人钻到缸里,大概是用舌头舔缸底吧?一个人能馋到这种程度也算一个奇迹。

    终于,那小子从缸里站出来了,我看到他破衣服上明晃晃的,我嗅到身上散发着

    甜丝丝的气味,如果是春天,会有蜜蜂,或者是蝴蝶围着他飞舞,但那时是初冬,

    蜜蜂蝴蝶俱不见,只有十几只胖大的苍蝇,围着他飞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有两

    只还落在了他肮脏、纠结犹如烂毡片一样的头发上。

    “……我们要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努力,推广西门屯的先进经验,各公社、

    各大队,第一把手要亲自抓,工、青、妇、群众组织要全力配合。要绷紧阶级斗

    争这个弦,加强对地、富、反、坏、右分子的管制和管理,尤其要提防暗藏的阶

    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莫言脸上带着幸福的表情,吹着口哨,摇摇晃晃地向那两间机房走去。我的

    注意力被他吸引,目光追随着他。我看到他进了机房,柴油机在飞速运转,马力

    带接口处的铁销子与飞轮磨擦,发出节奏分明的咔哒声。电从这里产生,然后催

    响喇叭做功:“各大队的保管员要严格控制农药的管理和使用,防止阶级敌人偷

    窃农药后向猪饲料里投毒……”

    值班看守机器的焦二仰靠在墙边晒着太阳睡着了,使莫言得以实施了他的破

    坏计划。他解开腰带,把破裤子褪到腚下,双手抹着小j巴——直到这时我还猜

    不到这小子想干什么——瞄住飞速转动的马力带,一股白亮的ny落到马力带上。

    一声怪响,马力带跌在地上,宛若一条巨大的死蟒。高音喇叭突然哑了。柴油机

    空转,发出尖厉高亢的呜叫。会场,连同数千听众,仿佛一下子沉到了水底。官

    员的演讲声,变得微弱而单调,仿佛从水底传上来的鲫鱼吐泡泡的声音。这可是

    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我看到洪泰岳站了起来,我看到西门金龙从人群中站出来,

    迈开大步向机房跑去。我知道莫言闯下了大祸,有好果子等着他吃呢!

    闯了祸的莫言不知回避,傻乎乎地站在马力带前,脸上挂着一种很纳闷的表

    情。我猜他小子一定在考虑,为什么撒上一点n,马力带就会突然脱落呢?西门

    金龙跑进机房,第一件事就是对着莫言的头顶扇了一巴掌,第二件事是对准莫言

    的p股踢了一脚,第三件事是他弯腰抓起马力带,先挂在电动机的转轮上,然后

    拖着,抻着,把马力带的另一端,往柴油机的飞轮上挂。看着挂上了,但他刚一

    松手,马力带就脱落了。之所以挂不住带是因为莫言那泡捣乱破坏的n。金龙用

    一根铁g住马力带,使它无法脱落,然后他弯着腰,将一块黑亮的皮带蜡抵在

    皮带上,皮带旋转,蜡被磨短,获得了摩擦力,终于不掉带了。金龙训斥莫言:

    “是谁让你这样干的?”

    “是我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干?”

    “我想给皮带降降温……”

    生产指挥部的领导人因喇叭停电情绪受到了打击,匆匆结束了他的演讲。一

    阵纷乱之后,西门屯小学漂亮的女教师金美丽登台报幕。她用不甚标准但听起来

    清新可喜的普通话向台下的观众更主要的是向那十几位移到了舞台两侧就座的官

    员宣布:“西门屯小学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文艺演出现在开始!”此时电流已经开

    始供应,高音喇叭里不时传出锥子般的尖叫,尖叫声直上天空,似乎要刺死空中

    飞行的小鸟。为了今天的演出,金美丽老师剪去了长辫子,梳了一个当时颇为流

    行的“柯湘”头,更显得英姿飒爽,精干漂亮。我看到舞台两侧那些官员们,都

    把目光投向金美丽。有的注视金美丽的头,有的注视金美丽的腰,银河公社第一

    书记程正南的目光一直盯在金美丽的p股上,十年之后,经过千辛万苦,金美丽

    终于成了时任县政法委书记的程正南的妻子,两人年龄相差二十六岁,在当时颇

    遭非议。但放在现在,谁还会去非议。

    金老师报完幕就退到舞台两侧,那里放着一把为她预备的椅子,椅子上放着

    一架漂亮的手风琴,琴键上的珐琅质在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椅子旁边,直立着

    马良才。马良才手握一支竹笛,脸上表情十分庄严。金老师将手风琴套上肩头,

    安坐入位,手风琴拉开,放出美妙音乐,与此同时,马良才的笛子也奏出了清脆

    欢快、穿云裂石般的美妙声音。一个小过门奏罢,一群革命的小胖猪,迈动着肥

    胖的小短腿,胸前都戴着绣着黄色“忠”字的红布兜兜,连滚带爬地蹿上了舞台。

    这些都是小公猪,又傻又憨,吱哇乱叫,缺少思想,不够深刻,需要一个领袖人

    物率领,这时,那个名叫“红红”的小母猪穿着小红鞋翻着筋斗上了台。这孩子

    的妈是一个富有艺术细胞的青岛知青,基因很好,学啥像啥学啥会啥。她的上台

    引起了一片掌声而那群小公猪的上场只引起一阵怪笑。我看着这群小猪心中无比

    欢喜,古往今来,还从来没有一头猪登上过人类的舞台,这是历史性的突破,是

    我们猪的光荣和骄傲。为此,我在杏树上举起一只前爪,遥遥地向编导了这舞蹈

    的金美丽老师致以革命的敬礼!我也要向马良才致以敬礼,他的横笛,吹得的确

    不错。我还要向小猪红红的妈妈致以敬礼,这女子能与农民结婚并繁殖出了优良

    的后代值得尊敬,她把自己身上的舞蹈基因遗传给女儿值得尊敬,她站在舞台后

    边为女儿们帮腔伴唱更值得尊敬。她是雄浑圆润的女中音——莫言那小子后来在

    一篇小说里写她是女低音,遭到了许多懂音乐人的嘲笑——她的声音出喉,在空

    中飞舞,犹如一条沉甸甸的彩绸——我们是革命的红小猪,从高密来到天安门—

    —这样的歌词用今天的眼光看显然是不妥的,但在当时却是十分正常的。我们西

    门屯小学这个节目是参加过全县会演的,而且是得到了最佳表演奖的;我们这群

    小猪演员是受到过昌潍地区最高领导陆书记接见的,陆书记抱着小猪红红的照片

    是在省报上刊登过的。这是历史,而历史是不容篡改的——那小母猪在舞台上倒

    立着行走,两只穿着小红鞋的脚高高地举着,并且不断地打着拍子。所有的人,

    都热烈地鼓掌,台上台下一片欢腾……

    演出胜利结束,接下来是参观。孩子们表演结束,下边轮到老子表演了。自

    从转生为猪以来,平心而论,金龙对我不薄,即便没有多年前曾为父子的特殊关

    系,我也要好好表现,逗领导开心,为金龙增光。

    我稍微活动了一下身子,感到头晕,眼花,耳朵里嗡嗡响。十几年后我约着

    县城里一群狗兄弟、狗姐妹们在天花广场举行盛大月光party ,喝了四川的五粮

    y、贵州的茅台、法国的白兰地、英国的威士忌,才猛然明白,当年在大养其猪

    现场会那天,我头痛眼花耳鸣的原因。原来不是我酒量不海,而是那种劣质薯干

    白酒惹的祸!当然,我也必须承认,那时的人虽然已经很不讲道德,但还没有坏

    到用工业酒精勾兑白酒害人的程度。正像后来我转世为狗时那位在市政府宾馆看

    门、见多识广、出口成章的朋友德国黑盖狼狗所总结的那样:五十年代的人是比

    较纯洁的,六十年代的人是十分狂热的,七十年代的人是相当胆怯的,八十年代

    的人是察言观色的,九十年代的人是极其邪恶的。请原谅我总是急于把后来发生

    的事情提前来讲,这是莫言那小子的惯用伎俩,而我不慎受到了他的影响。

    莫言自知犯了严重错误,老老实实地站在机房里,等待着金龙前来惩罚。看

    机器的焦二睡醒后回来,看到莫言站在那里,开口便骂:“狗小子,你站在这里

    干什么?想搞破坏吗?”“是金龙大哥让我站在这里的!”莫言理直气壮地说。

    “什么金龙大哥,他还不如我裤裆里的j巴!”焦二狂傲地说着。“那好,”莫

    言道,“我这就去告诉金龙。”“你给我回来!”焦二伸手揪住莫言的衣领,把

    他拽了回来,在这个过程中,莫言破棉袄上那三颗纽扣不翼而飞,棉袄敞开,露

    出了瓦罐般的肚皮。“你要敢跟他说,我就要了你的命!”焦二攥起拳头,在莫

    言面前晃动着。“要我不说,除非要了我的命!‘,莫言毫不示弱地说。

    去他们的吧,焦二莫言,都是我们西门屯的下等货色,让他们两个在机器房

    闹去吧。现在,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在金龙的引领下,已经来在了我的猪舍前

    面。根本不用金龙开口介绍,参观者就乐了。他们见惯了卧在地上的猪,但绝没

    见过趴在树权上的猪;他们见多了写在墙壁上的红色标语,但绝对没见过写在猪

    肚皮上的红色标语。县、社干部们哈哈大笑,后边那些生产大队的干部们跟着傻

    笑。穿旧军装的生产指挥部负责人目光盯着我,嘴巴却在问金龙:“是它自己爬

    到树上去的吗?”

    “是的,是它自己爬上去的。”

    “能不能让它表演一下,”负责人道,“我的意思是说,让它先从树上下来,

    然后再让它爬到树上去。”

    “虽然有一些难度,但我尽力试一下,”金龙道,“这头猪智力非凡,蹄腿

    矫健,但个性倔强,一般情况下都是我行我素,不喜欢听人摆布。”

    金龙用树枝轻轻地戳着我的脑袋,用温情的、充满了协商性的腔调对我说:

    “猪十六,醒醒,别睡了,下树撒泡n吧!”

    明明是要我表演上树绝技给这群官员们看,却说是让我下树撒n,这公然的

    谎言让我心中大为不快,当然我也理解金龙的良苦用心。我会让他满意,但不能

    俯首帖耳,不能他吩咐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那样我就不是一头有个性的猪,而

    是一条为取悦主人遍地打滚的哈巴狗。我吧咂了几下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翻了一个白眼,伸了一个懒腰,引来一片笑声和议论:“嘿,这哪里是猪,简直

    是个人嘛,它什么都会!”这些傻瓜,以为我听不懂你们的话吗?老子懂高密话,

    懂沂蒙山话,懂青岛话,老子还从那个幻想着有朝一日出国留洋的青岛知青嘴里

    学会了十几句西班牙语呢!我大吼了一句西班牙语,这些笨蛋,都愣了神,然后

    便哈哈大笑。我让你们笑,笑死你们,为人民省下小米。不是让我下树撒n吗?

    撒n用不着下树,站得高,n得远。为了逗一个恶趣,我改变了定点撒n的良好

    卫生习惯,就那样舒坦地趴在树上,将那憋了许久的n,时紧时缓、时粗时细地

    撒了下来。傻瓜们大笑不止。我瞪圆眼睛,一本正经地说:“笑什么?严肃点!

    我是一颗s向帝修反反动堡垒的炮弹,炮弹撒n,说明里边的火药受潮,你们还

    笑得出来!”这群傻瓜大概是听懂了我的话,一个个笑喷了,一个个笑流了。那

    穿旧军装的大干部也一改他的面孔,铁板一样的脸上绽开了星星点点的微笑,好

    像撒了一层金黄色的麸皮,他指点着我说:“真是一头好猪,应该授给它一块金

    质奖章!”

    我虽然一直淡薄名利,但出自高官之口的奉承还是让我得意忘形,我想向那

    头在舞台上表演倒立的小猪红红学习,就在这颤颤悠悠的杏树枝上,拿一个大顶,

    动作高难,但一旦完成,必将轰动。我用两只前爪,牢牢地把住杏树杈子,两条

    后腿支起,p股往高里翘,头往下低,夹在两根树杈之问。力量不够,早晨吃得

    太多,肚腹沉重。我用力按压树权,使它动起来,颤起来,想借它的力气,完成

    这个高难动作。好,起!我看到了大地,两条前腿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全身的血

    都涌到了脑袋上,眼珠子痛疼,仿佛要从眼眶中进出来,坚持,坚持十秒钟就是

    胜利。我听到了一片掌声,我知道成功了。很不幸,我左边的前爪一滑,身体失

    去了平衡,眼前一黑,感觉到脑袋撞在硬物上并发出一声闷响,接着我就昏了过

    去。

    他乃乃的,都是劣质白酒惹的祸!

    第二十六章刁小三因妒拆猪舍蓝金龙巧计度严冬

    1972年的冬天,对于杏园猪场的猪来说,是一场真正的生死考验。尽管养猪

    现场会后,县里调拨了两万斤饲料粮作为对西门屯大队的奖励,但县里拨下来的

    仅仅是个数字,最终还要在公社革委会的督促下,由公社粮管所那个狂喜欢吃老

    鼠r的姓金人送外号金耗子的所长具体落实。这位耗子所长把那些在仓库边角积

    压多年的霉变薯干和高梁以次充好发往我们的猪场,数量上也大打了折扣。这批

    霉烂粮食中掺杂的老鼠屎足有一吨,使我们杏园猪场整整一个冬天都笼罩在一股

    奇特的臊臭之下。是的,在养猪现场会前后,我们吃香的喝辣的,过了一段地主

    资产阶级般的腐朽生活。但现场会开完不到一个月,大队里的粮库就频频告急,

    天气也日渐寒冷,看起来很浪漫的白雪带来了彻骨的寒冷,我们陷入了饥寒交迫

    之中。

    那年冬天的雪,大得有点邪乎,这不是我故意渲染,而是真实存在。县气象

    局有记录,县志上有记载,莫言的小说《养猪记》里也曾提及。

    莫言从小就喜欢妖言惑众,他写到小说里的那些话,更是真真假假,不可不

    信又不可全信。《养猪记》里所写,时问、地点都是对的,雪景的描写也是对的,

    但猪的头数和来路却有所篡改。明明是来自沂蒙山,他却改成了五莲山;明明是

    一千零五十七头,他却改成九百余头;但这都是细枝末节,对一个写小说的人写

    到小说里的话,我们没有必要去跟他较真。

    尽管我对那群沂蒙山猪从心底里透着蔑视,与它们同类,是我的耻辱,但我

    毕竟与它们同了类,“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沂蒙山猪接二连三地死亡,使杏

    园猪场笼罩着沉重的悲剧气氛。为了保存体力,减少热量挥发,在那些日子里,

    我减少了夜间巡游的次数。我用蹄爪将那些因为使用日久而破碎了的树叶和成了

    粉末的干草扒拢到墙角,地面上留下一道道蹄印,犹如精心编织的网络图案。我

    卧在这堆碎草烂叶的中央,用两只前爪托着腮,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嗅着降雪

    时特有的清冷气息,心中浮现着一阵阵悲凉情绪。说实话,我不是一头多愁善感

    的猪,我身上多的是狂欢气质,多的是抗争意识,而基本上没有那种哼哼唧唧的

    小资情调。

    北风呼啸,河道中巨冰开裂,发出惊天动地的响声,梆梆梆梆,犹如命运在

    深夜里敲门。猪舍前部的积雪,几乎与被积雪压弯的杏树权连在一起,杏园里不

    时响起树枝被积雪压断时发出的清脆响声,而随着这清脆声响,总是有一阵沉闷

    的声响,那是树上的积雪随之塌落时发出的声音。在那样的暗夜里,我的眼界所

    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因为柴油短缺,早已停止磨电,所以即便我把那根灯绳

    砘断也砘不来一线光明。这样白雪覆盖的暗夜,应该是产生童话的环境,应该是

    产生梦想的时刻,但饥饿和寒冷,粉碎了童话和梦想。我必须讲良心话,也就是

    说,在猪饲料最为短缺的时候,在沂蒙山猪们依靠着沤烂的树叶子和从棉花加工

    厂买来的棉籽皮苟延残喘的日子里,西门金龙还是在我的饲料中,保证了四分之

    一比例的精料,那精料当然也只是霉变的薯干,但总比豆叶和棉籽皮好。

    我卧着,苦熬漫漫长夜,时而在梦中,时而在现实中。天上偶尔会露出几颗

    星星,星光璀璨,宛如女王胸脯上的钻石。我无法睡得安宁,因为那些沂蒙山猪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声音,让我感到无比的凄凉。回首往事,泪水盈满了我的眼睛。

    泪珠一旦流到腮毛上,片刻之间便冻成了珍珠。隔壁的刁小三也在哀嚎,它现在

    该自食不讲卫生的恶果了。它的窝里没有一点干燥之处,到处是屎n结成的冰坨

    子。它在窝里奔跑嗥叫,发出狼一样的叫声,与旷野里真正的狼嗥遥相呼应。它

    不断地高声咒骂,咒骂世道的不公。每当开饭之时,我就听到它破口大骂。它骂

    洪泰岳,骂西门金龙,骂蓝解放,更骂那个专门负责给我们喂食的白氏、杏儿,

    那个早已与泥土同化的恶霸地主西门闹的未亡人。白氏总是担着两桶饲料来喂我

    们。她的小脚在积雪成冰的小路上蹒跚着,她穿着破棉衣的身体在雪中的小路上

    扭动着。她头上蒙着一条蓝色的围巾,口鼻中喷出的热气,在眉毛和头发上结成

    了白霜。她的双手粗糙,皮肤皴裂,像烧过的枯木。她担着食桶行进时,把手中

    的长柄勺子当成了拐g。食桶中热气微弱,但气味汹涌。从气味上就可以清晰地

    辨别出饲料的优劣。总是前边的桶里盛着属于我的食物,总是后边的桶里装着属

    于刁小三的食物。

    白氏放下担子,用勺子拨去土墙上厚厚的积雪,然后探身进来,用勺子清理

    我的食槽。然后她双手费力地把食桶提起来,隔着土墙,把黑乎乎的饲料,倒进

    我的槽里。这时候我总是迫不及待地抢食,以至于黏乎乎的食料落在我的头、耳

    上。然后她就会用勺子刮去我耳上的和头顶上的食料。食物并不可口,尤其不能

    细嚼,因为一细嚼,腐败的气味就会布满口腔和咽喉。在我大口吞咽时发出的

    “呱哒呱哒”的响声里,白氏总是要感慨万端地表扬我:“猪十六啊,猪十六,

    你真是一头不挑食的好猪啊!”

    白氏总是在喂过我之后才去喂刁小三。观看我的潇洒吃相似乎让她心中幸福。

    如果不是刁小三的疯狂嚎叫我想她很可能忘记了喂它。我忘不了白氏低头看我吃

    食时的温存目光,她对我的好我当然明白,但我不愿意往深里去想,毕竟事过多

    年,人畜异路。

    我听到刁小三咬住了她的勺子,我看到了刁小三前爪扶墙站立伸出墙头的狰

    狞面孔。它獠牙锯齿,眼睛血红。白氏敲打着它的长嘴,犹如敲着一个木头梆子。

    她将属于刁小三的食料倒进刁小三的食槽。她低声咒骂:“你这头脏猪,窝里吃

    窝里拉,怎么还不冻死这你这恶鬼!”

    刁小三只吃了一口就骂起来:“西门白氏,你这个偏心的刁婆子!你把精料

    全加到猪十六的桶里,我的桶里,全是烂树叶子!我c你们这些王八蛋的亲娘!”

    骂着骂着,刁小三就嘤嘤地哭起来了。而西门白氏,根本不理会它的骂,挑

    起空桶,拄着勺子,摇摇摆摆地走了。

    刁小三扒着墙头望过来,对着我发牢s,肮脏的口水,滴到我的猪舍里。我

    对它嫉恨的目光视而不见,只管低头疾吃。刁小三道:“猪十六,这是什么世道?

    为什么一样的猪两样待遇?难道就因为我是黑色你是白色吗?难道就因为你是本

    地猪我是外地猪吗?难道就因为你模样漂亮我相貌丑陋吗?而且,你小子也未必

    就比我漂亮到哪里去……”

    对这样的蠢货,我能对它说什么呢?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公平之事,官

    长骑马,难道士兵也要骑马吗?是的,在苏联红军布琼尼元帅的骑兵军里,官长

    骑马士兵也骑马,但官长骑的是骏马,士兵骑的是烂马,待遇还是不一样的。

    “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统统咬死,我要撕开他们的肚皮,把他们的肠子拖

    出来……”刁小三将两只前爪搭在两问猪舍间隔开来的土墙上,咬牙切齿地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你信不信?你可以不信,但是我坚信不移!”

    “你说得很对,”我想我没必要得罪这个家伙,便顺着它说,“我相信你的

    胆量和能力,我等待着你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那么,”它流着涎水说,“把你槽中剩下的食物,赏给兄弟吃了吧?”

    我看着它贪婪的目光和肮脏的嘴巴,心中产生了极度的厌恶,它在我心目中

    的形象本来就很低,现在更低到了淤泥里。我心中盘算着,让它的脏嘴污染我的

    食槽,那是我极不情愿的,但当面驳回这个已经十分卑微的要求,似乎又很难开

    口。我支吾着:“老刁,其实,我的食物,跟你的食物,并没有什么区别……你

    这是儿童心理,总以为别人盘子里的蛋糕是最大的……”

    “妈拉个巴子的,你以为老子真傻吗?”刁小三气急败坏地说,“瞒得了老

    子的眼睛,瞒不过老子的鼻子!其实连老子的眼睛也瞒不了,”刁小三弯腰从自

    己的食槽里挖起一块饲料,用爪子举着,摔在我食槽的边沿上,与我食槽中残余

    的饲料成为鲜明的对照,“你自己看看,你吃的是什么,我吃的是什么?妈的,

    都是一样的公猪,凭什么两样待遇,你‘为革命配种’,难道老子是为反革命配

    种吗?人,被他们分成了革命和反革命的,难道猪也分成了阶级吗?这完全是私

    心杂念在作怪,我看到了西门白氏看你的目光,简直像一个女人看自己的老公!

    她是不是想让你给她配种啊?你要给她配上种,明年一开春,她就会生出一群人

    头猪身,或者猪头人身的小怪物,那才是美妙无比!”刁小三恶毒地说。恶意的

    诽谤舒缓了它心头的郁闷,它j邪地笑起来。

    我用前爪挑起它摔过来的那坨饲料,用力甩到墙外。我轻蔑地说:“我本来

    正在考虑答应你的请求,但你这样侮辱我,对不起,刁兄,我宁愿把剩下的食物

    扔到屎里,也不会给你吃。”我用爪子挖起食槽里的食物,扔到我定点排泄大便

    的地方。我回到干燥的窝里趴下,悠闲地说,“阁下,如果你想吃,那么,请吧!”

    刁小三眼睛放出绿光,牙齿咬得咯咯响,它说:“猪十六,古人日:出水才

    看两腿泥!咱们骑驴看账本,走着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阳光轮着转,

    不会永远照着你的窝!”说完了这些话,它狰狞的脸便从墙头上蓦地消失。我听

    到它在隔壁焦躁地转圈子,并不时地用脑袋撞铁门子,用爪子搔墙壁。后来,我

    听到隔壁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猜了许久,我才明白:这小子,一半是为了取

    暖,一半是为了发泄,竟然立起来,用嘴巴,撕扯着舍顶上的高粱秸秆,连我的

    猪舍顶部,都受到了牵连。

    我前爪扶着墙探过头去,对它的破坏行为表示抗议:“刁小三,不许你这样

    搞!”

    它咬住一根高粱秸,用力地拽着,拽下来后,用獠牙截成片断。“乃乃的,”

    它说,“乃乃的,要完蛋,大家一起完蛋!世道不公,小鬼拆庙!”它直立起来,

    叼住一根高梁秸秆,借着身体下落的重力,猛地往下一掩,猪舍顶部,顿时出现

    一个窟窿,一片红瓦,落在地上,跌成碎片,成团的雪,纷纷落下,落在它的头

    上,它晃动着头颅,眼睛里的绿色凶光碰到墙上,如同玻璃的碎片。这小子,显

    然是疯了。这小子的破坏活动还在继续,我仰脸看着自己的舍顶,心急如焚,团

    团旋转,有心想跳过墙去制止它的破坏行为,但与这样一头疯猪搏斗,结果必定

    是两败俱伤,情急之中,我尖声嚎叫,发出的声音,竟然与防空警报相似。学唱

    革命歌曲,拿捏着嗓子摹仿,但总是似是而非,情急之下的嚎叫,竟然真了防

    空警报。那还是我幼年时的记忆,为了防止来自帝修反的突然袭击,在全县范围

    内举行过防空演习。遍布全县每个村庄、机关的高音喇叭里,先是放出低沉轰鸣

    之声。这就是敌人的重型轰炸机在高空飞行时的声音,一个奶声奶气的播音员说

    ——接着响起尖厉的扎人耳膜的呼啸——这是敌人的飞机开始俯冲——接着响起

    了鬼哭狼嚎之声——请全县革命干部、贫下中农仔细辨听,这就是国际通用的防

    空警报,一旦听到这种声音,大家要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躲到防空d里,如无

    防空d可躲,就双手抱头就地卧倒——我像一个学戏多年终于找准了调门的票友

    一样,沉浸在愉悦之中。我转着圈嗥叫着。为了使警报声传送到更远的地方,我

    猛地蹿上了杏树枝权,树上的积雪如同面粉,如同棉絮,细密地或者稀疏地、松

    软地或者沉重地落在地上。雪中的杏树细枝呈现紫红的颜色,光滑硬脆,仿佛传

    说中的海底珊瑚。我攀援着树权上升,到了杏树的顶端,我已经将杏园猪场的情

    景以及整个村庄的情景纳入眼底。我看到炊烟袅袅,我看到千树万树犹如巨大的

    馒头,我看到众多的人从被积雪压得仿佛随时都要坍塌的小屋里跑出来。雪是白

    的,人是黑的。雪深没膝,人走得艰难,一个个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