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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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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崩溃

    既然狄桂华人生的终极追求就是马革裹尸,死于战场。那么对于就这么死了,她的确很有可能还是比较满意的——只不过活着的人大多数对于她就这么死了很不满意罢了。

    对于狄桂华的猝死,元元不满意、赵瑟不满意、张襄不满意,曹秋何更加不会满意。而所有这些不满意中最不满意的人却要算是叶十一。

    “死了?为什么会突然就死了?她怎么会就这么死了?我还没有打败她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和我过不去!”

    很难理解叶十一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因为狄桂华的死,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了。这种情况,按通常的惯例来说,大伙儿不怀疑是他干的就已经相当够意思了。在嫌疑这么大的清况下,一般人都是不好意思不表示出一点儿天上掉馅饼的兴奋的。你说你究竟得脸皮多厚才能好意思表现得比作为同伙和半同伙的元元和赵瑟还遗憾,还不满意啊?

    所以,连叶十一忠诚的卫士鬼头刀同志也不免要将一贯的赤胆忠心暂且抛到y沟里去,在心中一个劲儿的腹诽自家主公得了便宜还卖乖。

    所以,当狄桂华猝死的消息传来,叶十一在震惊中失声叫道:“她为什么不能等两天再死!”时,一贯人前人后两个样,从来都没有犯言直谏的名臣觉悟并且以后永远也不打算有,面对叶十一坚定不移地将“吾主圣明”的无耻风格贯彻到底的江中流江大人都没能把持住,忍不住幽默了一把:“哦,狄桂华也一定想多等两天才死的……”

    火上浇油、拿老板开涮的后果就是叶十一c起桌面上的书报“恶狠狠”地往江中流的肩膀头一阵猛敲。幸好那玩意儿都是纸,实在算不上啥攻击性武器,更幸运的是,在无限接近于怨妇心理的强大的c控作用下,叶十一也大失平常的搏击水准。否则,一代明相大约还没等到上任就要一命呜呼了。

    然而,无论如何,总而言之,事情就这样了——不这样还能怎么地?人死不能复生,就算叶十一再怎么英明神武到不讲道理的地步,他也是没有办法把狄桂华从棺材板里揪出来的。就算能揪出来,狄桂华也不可能跟他打完这场架再躺回去接着死。那么,无论有多少不满意,无论有多少遗憾,都只好永远不满意下去,永远遗憾下去。除非他自己立即也跟着死,追到下面去一决胜负,这样就圆满得很了——活着的人(对手中)都赞成他这么干。

    当然,叶十一还年轻,是不可能现在就考虑去死的。这事儿有多少人赞成都没有用。那么,既然叶十一不肯舍出一条命去好填平自己争强好胜的心,活着的人(对手中)只好自认倒霉了。于是,叶十一也就只好把狄桂华猝死带给他的失落、遗憾、欲求不满等等情绪全部发泄到战场上了。

    甲申年十二月二十日,狄桂华猝死的第二天,叶十一立即就发动了向南阳的总攻。罗小乙一面跳脚大骂叶十一不要脸,连个办丧事的时间都不给人留,一面硬着头皮抵挡,准备撤退——不能怪罗小乙没血性,就知道逃跑。要知道想当年人也是经历了炼狱一般的“晋阳之战”,挺下来没死的一号人物。然而再怎么凶悍坚韧,自知之明他总还是有的。

    他是绝对无法和叶十一相比的。这一点早在“盂津野屠之战”的时候就被叶十一用刀锋与血深深的烙刻进了罗小乙乃至全体流寇首领的心。能像元元那样屡败屡战还能不坠声势的人毕竟只是稀少中的稀少,并且南阳现如今的士气也非常糟糕。

    狄桂华的死,对军队士气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可以说,随着狄桂华的死,将士们所有的战意,所有对胜利的渴望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面对叶十一的恐惧、面对死亡的恐惧。不是说一个人的威望一定就能超过百万雄师,而是一旦失去了心理上的依仗,就如同最后一件遮体的衣裳被无情地扒掉,他们在猛然间发现他们赤身l体,前面是恶名远扬的流氓……他们所能想的只是如何才能逃命,哦,不,是免于被□。

    罗小乙不是没有考虑过封锁死讯的策略,但狄桂华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跌下马的,然后直接就断气了。他的死连城外的敌人都没能瞒住,就更不要说瞒住自己人了。

    “如果说还有什么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将士气重新煽动起来,那除非是咱们元大姐,我是肯定没这个本事了。”罗小乙心里有些麻木地想。

    事实上,狄桂华的死讯一出来,元元第一时间就着手撤出正在汉中与越鹰澜鏖战的大军和率领大军的她自己。压住了所有的哀伤,压住了所有的遗憾,压住了所有的恐慌。丢开了她魂牵梦萦的对手,丢开了她魂牵梦萦的土地,她紧抿了嘴唇不发一言,以极其坚强的姿态从汉中赶往襄阳。她心里非常明白,狄桂华死了,荆襄就一点儿保证都没有了。而如果了失去荆襄,谁也不能挽救她走向灭亡的命运。死者已矣,她所能做的,就是立即回师襄阳,为她和追随她的所有人的命运做最后的努力。

    当然了,元元也不会飞,再怎么着急也不可能捏个诀就能瞬间把数万大军从关中转移到南阳或者是襄阳。所以,罗小乙所能做的,也是就坚持坚持再坚持,拖延拖延再拖延,为元元回援争取宝贵的时间。

    十二月二十四日,罗小乙再也坚持不住,再也拖延不下去了。是日,南阳易手,南阳大战以叶十一的全胜落下帷幕。

    胜利者都是宽容的,夺取南阳后叶十一并没有过分紧,但己方败退时的溃乱就很够罗小乙受的了。他使出了全部的牛劲,总算勉强将溃乱的队伍归拢到一起。十二月二十六日,罗小乙终于率领三万残军退进了坚固无比的襄阳城。这一天,元元亲自率领的援军也到达了襄阳。一对造反的老搭档劫后重逢,虽然不至于抱头痛哭,但相对无言总还是有的。

    沉默了半响,罗小乙握了握拳头,道:“我们能守住襄阳的吧?子周说这里是上帝折鞭之城,他说过的。上一次也是叶十一来攻,上一次我也守住了。所以这一次,我们同样能反败为胜的,是吧,大姐?”

    元元笑了笑,伸手在罗小乙的肩膀上一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那你就精神点,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唔,‘上帝折鞭之城’,子周说的么?他倒是从来没和我提过这个典故。不过没关系,听起来蛮不错……传令全军集合,我有话要和大家说!”元元转身往校场走去,最后一句话,她是向传令官说的。

    罗小乙呆呆地望着元元红色的披风被狂风卷起,失去了头盔束缚的发丝随之飞舞并绞在一起,猛然间心头一震,痛彻心扉。他松开紧握的拳头,追上去和元元并肩而行。

    “也不知子周怎样了……”他说。

    元元仰起头,视线落到远处滔滔东流去的汉水,坚毅的目光里终于也有了一抹难言的苦恼。“说到子周……”她轻声道,“我真的希望这一次赵瑟能放他离开,就算是死……”

    说到这里,元元不禁摇了摇头,闭上了嘴巴。“死”这个字她是没有资格说的,至少没有资格在此时此地说。她深深的忽了一口气,然后精神抖擞地冲小成一笑:“走吧,不管怎么说总要先让士气振作起来。”

    元元终于用她激情澎湃的声音挽救了襄阳城里十万大军低迷的士气。十万人规模的生命在她本来应该在艺术领域大放异彩的喉咙煽动下热血沸腾,决心抛头颅、洒热血。他们齐声盟誓的呐喊响彻云霄。在誓言中,他们誓死与脚下这座襄阳城共存亡,即使流干了最后一滴血也不后退一步。他们坚定的相信他们所代表的正义,必将战胜敌人所代表邪恶。

    把人都煽动得疯狂起来之后,接下来就是等着对面的叶十一来攻,以便给他好瞧了。然而,叶十一并没有立即来攻。他并没有像当初征服关中时那样来去如风,速战速决,反而非常谨慎地选择了先巩固南阳。或者是由于失去了陆子周的襄阳城让叶十一了兴趣。或者是由于还没有确定下一步的进攻方向。因为站在南阳这个位置,他可以选择进攻荆襄,也可以选择进攻寿州,或者也可以回过头去包卷中原。

    “绝不会是中原。”陆子周断然说道,“他在等罗文忠的水军。想必叶十一也没有料想到南阳之战他能胜得这么快,这么容易。所以才只好暂且放缓攻势,等待罗文忠水军。”

    “你是说他会攻寿州么”赵瑟皱起眉。

    “不,应该还是以攻襄阳为主。但襄阳不是那么好打的,所以他会以水军攻打寿州作为补充。一则切断你通过寿州救援襄阳、剿他后路的可能。再则,是为了增加中原战场上的胜算。虽然叶十一自己不会掉过头去收复中原,但这个时候,他在河东的骑兵应该会出击吧?江南的精锐尽在中原,你在寿州的力量能有多少,能够确保无虞么?虽然罗文忠的力量也有限,但寿州那里应该也没有什么深藏不露的了不起人物,能够一击就破了他的威胁。你想,一旦寿州危机,中原的军队会怎么样?”

    “玉京姐姐!”赵瑟不禁惊呼出来,然后一连声地下令道:“快,下敕书给寿城夫人,命她立即随着薛氏族人一起撤回回金陵!”言罢,仿佛自己也没有信心似地,苦笑道:“只是恐怕已经晚了。南阳事起突然,薛氏家业都在寿州,一时半刻她又怎么走得了?玉京姐姐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呢……子周,真的没有破解的办法么?”

    “也不是完全没有,”陆子周迟疑了一下才道,“如果寿州的统帅是一个和元元水平相当,能够和她配合着进攻的人,或者还有希望。

    “你想去寿州?” 赵瑟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为不可察的颤抖。

    陆子周看了赵瑟一眼,然后就直截了当地否认了:“不,现在需要的是将军,不是谋士,我是上不了战场的。也许张襄退回寿州可以,但那是以放弃中原为代价……”

    “反正本来也保不住了!”赵瑟似乎破罐破摔地说起了笑话。

    乙酉年元月初六日,罗文忠水军抵汉水,切入襄阳与寿州之间,进寿州。叶十一自南阳出兵,攻打襄阳。襄阳之战正式爆发。

    与此同时,中原战场上,河西铁骑之后第二强悍的骑兵,河东铁骑,从太行山呼啸南下,踏过冰封的黄河向北伐军亮出雪亮的刀刃。像所有人所担心的那样,北伐军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黄河防线立即就被强大的骑兵突破了。然后,很快,他们在中原的防守就全面崩溃了。狄桂华的死,绝不是仅仅打击到了蜀军地士气,也成为了压倒中原北伐军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像已经崩到极致的琴弦,轻轻一弹,就断掉了。于是,他们之前怎么高歌凯进,势如破竹的,现在他们就怎么丢盔曳甲,一路溃败。真是应了得得快就失得快的诅咒。

    作为北伐军地两大统帅,张襄和曹秋何。张襄很快就退到了寿州,他作为名将的素质,都体现在将尽可能多地军队带回去上了。但这也可以理解。他怀孕的妻子,他的根基都在寿州,既然中原已经事不可为,那么至少先保住寿州和江南的半壁江山再说吧。

    而曹秋何终于没能做得成还乡团,不免很是有几分遗憾。不过,这一次这位曹大公子表现得跟以往很是不同。虽然是一路败退,但到底人家真是豁出去拼死抵抗来着——只是最后没顶住而已。曹大公子是不可能有宁死不屈的觉悟的。关于这件事,曹大公子是这么说的:“反正小叶那家伙总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当然要拼命……” 于是,在曹秋何的努力下,许多不必这么早就死的人提前死在了战场上。

    元月十三日,杨同在一次战斗中中箭死了。对着尸首,曹秋何沉默了一下,然后突然笑道:“早死晚死早晚要死,先走一步也算运气!”然后便让人将尸首送回金陵去。

    赵瑟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样的滋味。伤心伤肺说不上,但就是不舒服得很。西楼眼睛红红地在后院设了灵堂。赵瑟换了素服,也上了香,但疯狂地想□,似乎连一晚上的禁欲都不能忍受。

    她翻过身将吸了一半的大麻放进陆子周的嘴,缓缓地吐出烟气来在他的脸上。在据说欲仙欲醉的飘摇中,她笑着说,“子周,你回襄阳去吧,没必要留在这里送死。就算死……”

    顿悟

    如今赵瑟和陆子周这一对组合可是金陵大热,更兼挽手并立的形象,所以在宴会上一出现就引来山呼海啸一般的关注。

    赵瑟办得这桩花事,算是把她和陆子周之名永垂八卦野史榜首了。姑且不论两大阵营数一数二的实力派人物勾搭成j,赵瑟大有可能搞出覆水重收这么狗血的戏码也暂且放到一边,只凭她以堂堂赵氏夫人,江南第一权贵之尊亲自出马,竟然打上门去抢男人,活脱脱一副欺女霸男的流氓恶霸嘴脸,就很够大伙□一段日子的了。

    于是,大家都说:司空大人先有了那样一位流氓混账的哥哥,又取了那么一位丢人显眼的夫君,能有今日这一番作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嘛。不怪她!

    更让人嗤笑的是,咱们这位天赋流氓的赵夫人竟然是个吃了不认的主儿。

    大伙儿在宴会上打趣:“不知何时喝司空大人地喜酒?”

    这家伙,竟然手还挽着人胳膊呢,却还好意思正色说什么:“你们可不要乱听流言,胡言乱语。我邀陆郎住在家里,是为了随时商量公务方便。便是退一万步来讲,陆郎芝兰玉树,世上女子谁不倾慕。他是未傢之身,我便是公开追求又有什么不行的?”

    大伙儿便一起笑道:“那我们也来追求如何?”

    赵瑟满不在乎道:“尽管各凭手段。”

    为此,金陵的士族与宴会愈加热辣了。在这样地热辣里,江南门阀攻讦图穷匕首现的一刻终于到来了。

    说到江南门阀内斗,就不好不感慨这一片神奇的土壤了。每当天下大乱,江南这一片太平年月的乐土就像是陷入了诅咒似地。面对强大的敌人,他们能够空前的团结,空前的坚韧,从而将自己变得空前强大。然后一旦敌人稍稍退却,他们就开始内斗,你死我活的内斗,再然后坚韧就变成了一滩稀泥,空前的强大转瞬成空,只剩下空前的虚弱。

    甲申年的如歌岁月,似乎就是为了验证这诅咒似地。当叶十一扫荡北方收复上都,志得意满威名赫赫,即将提兵百万、投鞭断流之时,江南的士族可以精诚团结,甚至与他们心中最为不屑的流寇结盟合作,抢先一击,几乎使叶十一遭到灭顶之灾。而当他们最大的敌人叶十一受到迎头痛击,龟缩关中无力反击之时,他们就又开始争权夺势了。江南的门阀贵族们甚至等不到果实成熟,就急不可耐地为争夺胜利的果实大打出手。随着北伐节节胜利的脚步,后方的斗争愈演愈烈。而当北伐军攻下洛阳的那一刻,江南门阀的内斗也终于到达了白热化的程度。于是,家世沉浮,人生起落,数说不尽的江左风流都伴着鲜血和美酒一并吞咽下去,终于成为士家政治的最后一抹斜阳倒影。

    甲申年九月十六日,门阀赵氏突然出手,以苑国夫人任尚书令兼任司空的赵瑟拿出雷霆手段外加流氓手段,将一直隔岸观火,置身与江南门阀斗争之外的巴蜀第二号政治人物,作为使节来到金陵的陆子周拉下了水,金陵形势随之陡转而下。

    九月二十五日,金陵朝廷以小皇帝的名义颁下敕令,以长沙夫人之子银青光禄大夫司马竟为左骁卫大将军,率军前往洛阳督师。

    十月初三日,司马竟军至成皋,临黄河扎营,将入洛阳。

    十月初四日夜,大都督曹秋何夜驰之入司马大营,收督师印信而擒左骁卫大将军司马竟。已而集诸将中军大帐,出竟与河北庞炜、河东赫连胜之密信示之,曰:“司马氏谋逆,当斩。”遂斩竟极其党羽诸将十七人,乃得司马氏军归洛阳。

    十月初五日,大都督曹秋何以擅专上表谢罪。初七日,张襄请辞大将军,将归寿州。金陵震动,大兴逆案,南渡士族,江左大族多有卷入

    十月十六日,靖海侯林彻出为苍梧太守。

    十月十九日,谢氏还归岭南祭祖,不复问金陵之政

    十月二十三日,长沙夫人司马慧自尽。

    至此,赵瑟算是赢得了这场内斗的胜利,以她为首的寿州…两淮士族团伙终于掌控了金陵的军、政、财大权,从而整合了各方势力,成为江南实质上的统治者。

    然而,也只能到这里就为止了。整合了的江南的巨大的政治潜力毕竟没能来得及立即转化成为战场上克敌制胜的力量,摧枯拉朽般地冲垮叶十一。

    那是在十月底,金陵皇宫里的晚宴。这个晚宴名义上是为小皇帝庆祝八岁的生日,实质上则是寿州…两淮士族团伙举杯共庆胜利的庆功宴——就算这种时候,宴会总是不能不搞的。

    席间,寿城夫人薛玉京志得意满地靠在美貌的宫奴怀里,手抚着高高隆起的肚皮,轻轻啜着味道极淡的清酒,感慨道:“哎呀,我少年的之时最大的两个理想是阅遍世间美人,赚尽天下财帛,不想后来……”她摸了一把宫奴的脸,语气颇为遗憾似地道:“先是取了一个好生厉害的夫君,美人只好偷偷摸摸的阅,后来又被你拉来做官,只天天赔钱从来没赚到钱,真是……”

    赵瑟看了一眼薛玉京那足有七个多月的身孕的大腹便便,劈手抢了她手里的酒道:“所以赶紧生一个女儿你好都赚回来啊!”

    这时,赵瑟的侧夫秦少城自另一侧伸出头来,很是好奇地问陆子周:“那么陆相,不知道你少年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愿望呢?我的话,是想傢世间最高贵的女子,现在倒是得偿所愿了。”说罢含笑望向赵瑟。赵瑟心中一惊,勉强向秦少城笑了笑,然后不动声色去看陆子周。

    陆子周手中玩弄着酒爵,视线下垂,仿佛有些自嘲似地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秦少城露出很矜持的表情,目光里慢慢地尽是含蓄的贵族似地嘲笑。“那么现在呢?”他问。

    陆子周笑了笑,一顿而后道:“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他说着喝完了杯中的酒。辛辣顺着喉咙流下去,一路火焰烧进胃里。他轻轻地咳嗽,血腥味缓缓地灌进口腔,再慢慢地漾出来。

    赵瑟抢了手帕,一边替他擦一边道:“每次都是一喝酒就吐血。大夫早就说了不能再喝了,你怎么这般的不听话?今天就开始戒酒,再也不能由着你了!”

    陆子周不置可否,静静地跪坐在席前,神色间淡淡地任由赵瑟欺身过来用丝帕给他拭去唇边的血痕。

    如兰似麝的清雅香味从赵瑟的耳际发丝发散出来,细雨和风般地拂进陆子周的鼻腔,使他恍然间仿佛穿越了重重的时间迷障,回到英姿勃发的那些年轻。他不禁垂下目光凝视赵瑟。她的神情是那样的专注,漆黑黑的眼珠偶尔眨动一下,并不知道自己正在看她。

    陆子周的心像是兀地遭到了一击,陡然间便明白了岁月原来是这样的无情。他从来都私心的以为她永远是那样的鲜活跳脱,永远是那样的固执可爱。即使是在过去的一个月里,他也始终不曾以这样一个角度去凝视她。或者是没有时间与时机,或者根本就是心底里没有勇气,根本在逃避。然而,今天这偶然间地一眼,偶然间的一个凝视,就在这一眼一凝视的一瞬间,对于他与她,他突然醍醐灌顶,就这样融会贯通了。他不禁笑着微微摇头,仿佛解开了沉重镣铐似地一下子全身松弛起来。

    “女孩儿长大成为女人,而我比这更快的老去。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他想,“爱与不爱,得到还是失去,知道抑或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

    “陆相。”身旁赭衣的仆从略有些焦虑的呼叫声将陆子周从顿悟中唤醒。他偏过头去看,那是元错手下的密士,化名称作魏三,至于真实的姓名陆子周也是不知道的。

    自从陆子周被赵瑟留在赵氏府邸,元元又不肯另行委派使者来金陵主持局面,于是元错便派了这魏三来,专门替他传递消息命令。这件事情在赵府之中几乎是半公开的,赵瑟却也不去阻拦,只管让这魏三和自己派去陆子周身边的人整日混在一处。一时之间,陆子周身边小小一方天地简直可以称作是风云际会了,巴蜀的密探,赵氏的密探,金陵各大门阀的密探,或者甚至还有叶十一的密探,这一行业里的精英人物几乎荟萃一堂,整天价儿上演龙争虎斗。好在金陵的内斗已然尘埃落定,大抵以后可以稍稍消停一些了。

    魏三手里拿着一张帖子,看来是有紧急大事了,否则不会这么急切得直接递到宴会上来。陆子周暗中点头:大概叶十一终于是动了。于是便问道:“什么事?”

    魏三屈着一膝,在陆子周手边将帖子展开。陆子周目光在那帖子上一扫,便说:“知道了。然后便转头去看赵瑟。

    这个时候,赵瑟早已收拾了手帕从陆子周身上离开,坐回自己的位置,并没有去看那帖子。陆子周便取了那帖子,一转手递给赵瑟。关于各自内部的事情,赵瑟和陆子周虽然并没有公开约定,但自然而然就有了默契。巴蜀的事情,如果陆子周自己不说,赵瑟是绝不会去问他的。但如果是陆子周自己主动要告诉赵瑟,赵瑟自然也没有理由坚持不听不看。

    于是,赵瑟坦然接了那帖子来看,半响突然“扑哧”一声笑道:“子周啊,看来我们前几日打的那个赌马上便要见分晓了。到时候你可莫要赖账啊!”

    “这么有把握?”陆子周挑眉去看赵瑟,跟她继续打着哑谜。

    赵瑟但笑不语。只是这笑到了最深处,到底有几分黯然神伤。

    第二天凌晨,金陵方面的奏报也如期送到了赵瑟的案头。

    甲申年十月二十八日,一直在长安城不动如山的叶十一终于出手了。他亲率大军八万,前往讨伐由武关攻进关中,一直打到长安郊外百里的蓝田才宇文翰截住的巴蜀罗小乙军。

    罗小乙想都没想,立即转身组织逃跑。他一点儿折扣都没打如实地执行了元元的命令,心中没有一丁点儿的迟疑。论兵力,他是两万,叶十一是八万,是他的四倍;论主帅大牛的程度,叶十一更是他四倍以上,所以他这逃跑是逃得一点压力都没有,只管拿出想当年流寇时代的拿手绝活撒丫子就好。

    甲申年十一月初一日,罗小乙平安撤出武关,径直退往南阳与狄桂华大军合兵一处。

    对于罗小乙,叶十一并没有特别认真地想要去追击或者歼灭。罗小乙望风而逃,他没有率全军追击赶尽杀绝,只是可有可无地令宇文翰派出一支人马追一下意思意思。罗小乙逃出武关,他也就算了。仿佛在长安城蛰伏了这一年,他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似地,一点儿杀气和精神头都没有了。当然了,他这种级别的统帅如果偶尔表现出一点儿装模作样的矜持来,别人也不好提什么意见。

    总而言之,罗小乙逃了,叶十一既没有追击,也没有回到长安去。他就在蓝田扎下大营,然后,后续的军队源源不断的开到蓝田。甲申年十月初八日,集结在蓝田的大军达到了十五万,粮草补给也准备停当了,以江中流为首的谋臣也到齐了——真可怜,叶十一本来是想由欧阳怜光随军出征,而由更加令他放心的江中流留守长安的。然而,赵箫实在是太流氓了,非欧阳怜光不能制之。于是叶十一只好妥协了。

    是日,叶十一自武关出关中,甲申中原大战正式爆发。而这场战争的第一场,就是几乎可以归结为决战规模的南阳之战。因为交战的双方是叶十一和狄桂华。

    这一消息立即就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了金陵。这一次,赵瑟和陆子周是同时收到的消息。

    叶十一和狄桂华将要在南阳决战这一事实让陆子周也为之一怔,他哑口无言似地沉默了,默默地看着窗外淋淋沥沥夹着雪珠的小雨,过了很长时间才叹道:“想不到他竟是真的会舍易求难,由武关出兵。果然还是你更了解他一些啊……”

    赵瑟笑了一下,说不出滋味。 “也没什么,”她说,“其实子周,我也一样了解你的。”

    陆子周转头去看赵瑟,雨色映在他黑亮的眼眸上显得波光流影。他放下手中的书简,轻声道,“那个赌,是我输了。”

    赵瑟展颜而笑,似乎这一刻的欢愉足以压倒心中无限的烦恼。她微微扬起下颌,拿起手边卷得极精致的大麻,“嗒”地一声擦着火石,点燃了它。

    流矢

    南阳之战,可以说是在一片惊愕的目光中展开的。因为除了赵瑟和叶十一本人,谁都没能预料到叶十一竟然会选择一上来就杠上狄桂华。

    当然,很多人都看出来北伐已至极限,所以叶十一会借此机会出关反击决战中原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叶十一竟然兵出武关。他怎么能从武关出兵呢?放着侧翼有河东呼应,一路金光大道的函谷关你不去走,你偏偏要走个崎岖小道另外赠送老大一只凶猛拦路虎的武关去给自己找不痛快?

    是的,军无常势,水无常形,咱用兵讲究的就是个出奇制胜。可再怎么出奇制胜也得讲究个方式方法和强弱对比啊。出奇为的就是制胜,单是出奇而没有制胜,那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所以,一般出奇制胜追求的大抵都是以己之强对敌之弱,没听说过单为了个出奇就要以已之强对敌之强的。这不就成了硬碰硬了么?

    太粗糙了,听起来一点儿前途都没有!

    这玩意儿就跟两拨人打群架是一样一样的。倘若一方势力明显弱于另一方,是势弱的一方当然可以选择拼了全部力量去攻击对方最强的一人。因为只要打倒了他,其余的人就很可能一哄而散了,势弱地一方就很有可能博出来反败为胜。顶顶不济,打不赢也没关系,本来就打不赢嘛。万一运气好还能咱拉了对方最厉害的一人给咱陪葬也够本了不是?可如果两方势均力敌,或者一方比另一方稍强,那就决不能这么干了。因为太冒险也太激进,两强相遇,这就是大魔王单挑啊,一个不好,就是树倒猢狲散,连挽回的机会都没有了。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从外围迂回,寻找对方的薄弱环节,渐次渗透进去,不断积蓄力量、不断削弱对方,直至决战,都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反正如叶十一这么干的,从来没有。

    然而,不管以前有没有,更不管这是多么得匪夷所思、令人不可理解,叶十一就这么干了。反正既没有人规定他不能匪夷所思,他也没有任何必须使自己的行为能够被广大劳动人民所理解的义务。

    那么,狄桂华也就只有被强迫着跟他决战了。虽然公平的说,现在就决战对狄桂华的确更有利一些——因为叶十一作为偏攻击型的统帅,之前长时间的的蛰伏必定会影响他的状态,也就是说他不可能在这场首战即决战的战斗中拿出最巅峰的状态来,但狄桂华并没有因此感到任何欣喜,反而更像是受到了冒犯。是啊,任谁也不喜欢被强迫的。强迫之外,还要稍带上鄙视就更加令人难以忍受了。关于这一点,狄桂华是这样说的——

    “是吗?叶十一现在的能力已经达到了这么恐怖的地步了吗?否则他哪儿来这么大的自信,认为甚至不需要拿出最好的状态,随随便便上场就能胜过我狄桂华了?”她仿佛哑然了似地举目四顾,然后咳嗽伴着冷笑一起从她嘶哑的喉咙里喷出来。“好吧,那就让我来试一试吧,”她说,“天才和运气究竟能够帮他走到哪里!”

    总而言之,南阳之战就这样爆发了。

    惊愕也好,诧异也罢,全天下地目光都不得不汇集于此。或者在金牛道上,元元和越鹰澜还在寸土存血的争夺着,中原大地上,张襄离开洛阳,率军近函谷关,与函谷关守将万百千隔关对峙。洛阳城里,曹秋何厉兵秣马,整装待发,随时准备发兵晋阳,抢回他们曹家以前的地盘。河东方面承担主帅之责的赫连胜也严阵以待,只要一有机会,骑兵便会呼啸而下,一举冲垮北伐军刚刚建立起来不久的黄河防线。然而,那些战场无论看起来多么激烈,实际都是不重要。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焦点是在南阳。所有的人都在观望,甚至于在河北方向,本来就不甚激烈的对抗彻底停了下来。无论傅铁衣还是卢文耀,他们都停下了脚步等待南阳大战的结果。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所有的人都在等待叶十一和狄桂华决出胜负来。

    道理很简单。由于叶十一选择了狄桂华,也就使南阳之战直接上升到了决战的层面。在首战即决战的大势所趋之下,叶十一和狄桂华必定是要决出一个胜负来的。并且这个胜负一定是压倒性的,决定性的。那么,以他们二人之名声威望,无论输的是谁,都将对己方的士气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后面的仗,也就不必再打了。

    如果得胜的是狄桂华,关中和河东立即会失去心里依仗。届时巴蜀的元元趁势突破越鹰澜把守的汉中乃至散关,狄桂华乘胜追击突破武关。进攻已经到达了极限的张襄、曹秋何等北伐军也可以再贾余勇,一击函谷,一收晋阳。傅铁衣也会摆脱“金匮之盟”的束缚,彻底撕毁盟约,出太行之脊背径取大同。关中河东在四面楚歌之下立即就会崩溃。

    而如果胜得是叶十一,崩溃的就是北伐军了。张襄、曹秋何在中原的防线立即就会被俯冲而下以逸待劳士气正旺的河东铁骑冲得个稀巴烂,然后不得不全线溃退。而叶十一一旦占据南阳,必定会挟着全胜之势继续进攻。那么,元元将不得不抛开关中的战事,立即回师巩固襄阳,以抵御南阳易手带给荆襄的巨大威胁。同样的,以赵瑟、薛玉京等人代表的两淮士族的根本之地寿州也会在同时遭到完全一样威胁。而荆襄一失,巴蜀再无逐鹿天下之力;两淮一失,江南旦夕而亡。

    就在这样地背景下,甲申年十一月初十日,南阳之战正式爆发。

    是役,叶十一拥兵十四万,是进攻的一方。南阳方面加上与罗小乙从武关撤出来的兵力,狄桂华能动用的兵力大约在十万到十一万之间,据战略要地南阳反击。在叶十一或者狄桂华这一等级的统帅而言,这么一点儿兵力上的差距和攻守上的优劣经过四舍五入,全部都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此番可以算作是势均力敌,公平的战争。最后决定胜负的,可能就要看上天是站在谁的那一边了。

    那么,上天究竟会站在那一边儿呢?

    这个问题,即使是唯一提前预料到叶十一会进攻南阳的赵瑟也感到茫然无比。于是,她忍不住在某个清晨和陆子周谈论起这件事:“子周,你觉得南阳大战,最后他们谁会赢?”

    “我不知道……从私心讲,我当然是希望狄帅能赢,”陆子周说道,“只不过,我的希望并没有什么作用罢了。”他的语气平平淡淡的似乎不带一点儿感情。尽管他说着这样的话,却让人睁大了眼睛也找不到宿命的哀伤和世事的无奈,以至于连“力不次”似的感怀都被冲淡了滋味。

    赵瑟心中感觉别扭不已,p股压在绣墩上却仿佛很难一动不动地端坐着。于是,她回过头来去看陆子周的眼,特别笑得娇俏地问,“不然我们再来打一个赌如何?”

    “别动!”陆子周按住赵瑟的头,对着妆镜用手中的黛笔在赵瑟的眉梢勾勒上了最后一笔。搁下笔,他说道,“那么,你打算赌谁赢?”

    “啊……”赵瑟瞪着妆镜里娥眉粉面无言以对。是啊,她应该赌谁赢呢?她又能赌谁赢?她连她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了了。

    镜子里的美人扯着嘴角向她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她垂下视线,最终也是静静地说:“我不知道……”

    不过,她知道不知道的也无所谓了,反正该做的事情总要一桩一件的做起来。总不成叶十一和狄桂华决战,大伙就都干瞪眼瞧着,什么都不做。这跟想干不相干无关,就算你不想干,不愿意干,背后也会有命运的手推着你干,就像车推上了狭道,就只能一直往前推,再想要调头早已不能够了。

    甲申年十一月十五日,为了保证中原各路兵马的粮草补给无虞,薛玉京挺着七个多月的身孕离开金陵前往寿州。

    对于不得不要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舟车劳顿前往那么靠近战场的地方,并且还要辛劳理事,赵瑟心里十分之过意不去。但这也是毫无办法的事。叶十一的军队从武关横c过来,即使他什么都不做,对北伐军西向的粮秣传输都将形成极大的威胁。这是非得要薛玉京亲自坐镇才能处理得了的。并且,寿州离南阳实在是太近了。不仅薛玉京,包括赵瑟本人的家族,两淮大士族的根基多在与此,她们是不得不考虑狄桂华战败的可能并为由此而来的最坏后果做出布置的。能主持这样重大到甚至牵扯到全局的布置的,也只有赵瑟和薛玉京而已。但赵瑟是不能离开金陵的,她还得忙着为疲敝的北伐军补充新鲜的血y,使后继无力的军队振奋起来,坚持到南阳之战落幕。然后,如果有可能,她才有力量和元元争夺天下的归属。

    做完了这一切,剩下的就是等待了。等待是总是令人焦虑的,然后上天似乎也无法忍耐这焦虑,于是干脆让南阳之战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戛然落幕。

    南阳之战,可谓是虎头蛇尾的典范。这场战争,在全天下的惊愕瞩目中轰轰烈烈的开场,最后却在全天下的惊愕失声中黯然落幕,堪称以惊愕始,以惊愕终,为后来的野史工作者提供了无尽的发挥余地,同时也为后来正统的史官们留下了一个抓破头的难题。

    简而言之,南阳之战可以分成前后两个阶段,前一个阶段持续了一个月之久,后一个阶段却只有一天。

    战争的前半段,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完全展现出了交战双方统帅作为当世站在巅峰的两人应有的能力和水平。非常得精彩,非常得华丽,堪称流血的艺术的交锋。可是说是战出了风格,战出了水平。这只从交战的方式和交战的时间就能推测的出来。叶十一没有选择围城,狄桂华也没有选择坚守不出,无论叶十一还是狄桂华,他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他们最擅长的作战方式,野战。那么,在叶十一过去有限的战争经历中,从来没有人能以野战跟他对抗一个月之久。在狄桂华漫长的战争履历中,也从来没有对手选择了野战却一一个月之久都没有输。

    然后,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准备,甲申年十二月十九日,像以往每次出城作战一样,狄桂华以旗语和鼓声指挥城外作战的骑兵。她跨着战马在城墙的夹道上——这是为了一旦有需要,她立即就能亲自进入战场。在这一点上,她毕竟是一个老人了,不可能像叶十一那样随时亲临战场。一直弩箭向她擦过来,狄桂华微微偏头,非常轻松地避了过去。这在流矢横飞的战场上是非常正常的事,并且大抵箭矢能够s到城头上也是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了。所以箭矢被闪避开后没有任何意外的向前滑过几尺落到了地上。而狄桂华则很随意地挽动缰绳。这只是无意识的动作,大约只是要往旁边站几步而已。但是,就在她手挽缰绳调转马头的时候,她的身体突然一僵,然后就直接从马上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