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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出了镇子,上了一条土路,天s已黑。我问:

    “你家就在这镇边的乡里?”

    他只是说:“不远,不远。”

    走了一程,路边的农舍看不见了,夜s迷瞟,四下水田里一片蛙鸣。我有点纳闷,又不好多问。背后响起突突突突发动机的声音,一辆手扶拖拉机赶了上来。他立刻大声招呼追上去,我也就跟着他连跑带跳跨进拖斗里。这土路上,在空的拖斗里颠簸像是筛豆,就这样颠了约摸上十里路,天全黑了,只这手扶拖拉机一道黄光,独眼龙样的,照着一二十步远的坑坑洼洼的土路,一个行人也没有。他同司机用土话像吵架似的大声叫喊个不停,除了那震耳欲聋的摩突声,我一句也听不清。他们要是商量把我宰了,我也只好听天由命。

    好容易到了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幢没有灯光的房舍,车主到家了。开了屋门,从他脸盆里分了几大块豆腐。我跟随他又摸黑上了田埂间曲曲折折的小路。

    “还远吗?”我问。

    “不远,不远。”他还是那句老话。

    幸亏他走在前头,他要搁下脸盆,施展功夫,我知道老道没有不会功夫的,我转身要跑多半掉进水田里,滚个一身泥巴。蛙声稀疏,背后一层层梯田水面的反光表明已经上山了,山上的蛙鸣也比较孤单。我于是找话同他搭讪,先问收成,后问种田的辛苦。他说也是,要光靠种田,别想发财。今年花了三千块钱改了两亩水田做鱼塘。我问他养鳖不?说是城市现今都时兴吃鳖,一说是防癌,二是补养,卖价可贵呢。他说他下的都是小鱼秧,把鳖放进去,还不把鱼秧都吃了?他说,他钱现在倒有,就是木料难买。他有七个儿子,只老大娶了亲,其余六个都等着盖屋分家,我也就宽心了,仰望天上的星光,欣赏起夜s。

    前面灰沉沉的山影里,有一簇闪烁不定的灯火。他说这就到了。

    “我说不远吧?”

    可不,乡里人对远近自有他们的概念。

    夜里十点多钟,我终于到了个小山村。他家堂上点着香火,供的是好几个木头和石刻的断残的头像,大抵是前些年破四旧砸庙宇时从道观里抢救出来的,如今公然摆上,屋梁上果真贴了几道符箓。六个儿子都出来了,最大的十八岁,最小的才十一,只老大不在。他老婆是个小个子女人,老母八十了手脚也还利索。他妻儿一番忙碌,我立刻成了贵客,打来了热水洗脸不说,还要洗脚,换上了老人家的布鞋,又泡了一杯浓茶。

    不一会,六个儿子把锣鼓烧拔都拿了出来,还有一大一小两面云锣,挂到一个大架子上。刹时间,鼓乐齐鸣,老头儿套上一件紫s缀有yy鱼、八卦图像的破旧道袍,手拿令牌司刀和牛角从楼上下来,全然另一副模样,气派庄严,步子也悠悠缓缓。他亲自点燃一柱香,在堂上神龛前作揖。被锣鼓声惊动了的村里人男女老少全堵在门坎外,立刻成了个热闹的道场,他没有骗我。

    他先端了一碗清水,口中念念有词,弹指将水洒在房屋四角,等弹到门槛前众人脚下,人都哄的说笑起来。唯独他木动声s,眼睛微闭,嘴角一挂,便有一种通神灵的威严,众人却越加笑得厉害。他突然将道袍的袖子一抖,将令牌叭的拍在桌上,众人笑声更然而止。他转身问我:

    “有大游年歌,九星吉凶歌,子孙歌,化象歌,四凶星应验r决,作房门公婆神名,祭土神祝文,请北斗魂,这些都要唱的,你听哪一个?”

    “那就先唱请北斗魂吧,”我说。

    “这是保小娃儿祛病消灾的。你们哪一个小娃儿?报个姓名生辰八字来?”

    “叫狗娃儿来?”有人撺掇。

    “我不。”

    坐在门槛上的一个小男孩爬起来,立刻钻到人背后去了。众人又是一阵笑。

    “怕啥子?老爹子做了你回后不得病的,”门外一个中年妇女说。

    小男孩躲在众人背后,死也不肯出来。

    老头儿把衣袖一摆,说:

    “也罢,”又对我说,“通常要准备米饭一碗,煮好的j蛋一个,竖在米饭碗上,焚香恭请。小娃儿跪倒叩头,尔后请到四方真君,紫微大帝,北方九振解厄星君,南斗大祠延寿星君,本乡二位守护尊神,历代考妣宗亲,灶府神君子孙,伏祈领纳。”

    说着,抬起司刀,向上一挑,放声唱将起来:

    “魂魄魂魄,玩耍过了快回来!东方有青衣童子,南方有赤衣童子,西方有白衣童子护卫你,北方的黑衣童子也送你归。迷魂游魄莫玩耍,路途遥远不好还家。我把五尺为你量路,你若到了黑暗处。你若落进天罗地网里,我剪刀一把都绞断。你若饥渴乏力气,我有粮米供给你。你不要在森林里听鸟叫,木要在深潭边上看鱼游,人叫千声你莫回答,魂魄魂魄你快回家!神灵保佑,厝德不忘!自此魂守身,魄守舍,风寒无侵,水土难犯,少时越坚,老当益壮,长命百岁,精神健康!

    他挥舞司刀,在空中划了一个大圈,鼓足了腮帮子,把牛角呜呜吹了起来。然后转向我说:

    “再画符一张,佩之大吉!

    我弄不清他是否真的相信自己的法术,总之他手舞足蹈,脚步轻摇,神情得意。在他自家的堂屋里,自设的道场,有他六个儿子助威,深得乡里人敬重,又有这样一个外来的客人欣赏,他不能不十分兴奋。

    他随后便一个接一个神咒,呼天唤地,语意越加含糊,动作越发迷狂,围着案子,拳式剑术统统使展开来。他那六个男儿,随着他的声调高低和舞步招式的变化,锣鼓点子也不断演出新的花样,越打越加起劲。特别是击鼓的小伙子,乾脆甩掉褂子,亮出黛黑的肌肤,筋骨都在肩肤上抖动跳跃。门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挤得前面的人从门槛外跨进门里,门里的又被挤到墙角,有的g脆在墙边上就地坐下。每一曲完了,大家跟着我都鼓掌叫好,老头儿也越发得意,耍出全身的招数,毫无顾忌,把心中的鬼神一个个呼喊出来,进入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直到我一盘录音磁带到头,停下机子换磁带,他才喘着气停了下来。这屋里屋外男男女女,都兴奋得不行,止不住说笑打趣,村民们开大会肯定也没这么热闹。

    老头一边用毛巾擦汗,指着屋里他跟前的几个女孩子说:

    “你们也给这位老师唱一个。”

    女孩子们窃窃便笑,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了好一会,才把一个叫毛妹的小姑娘推了出来。这细条的小丫头也就十四五岁,倒不扭捏,眨巴一双大圆眼睛,问:

    “唱啥子哟?”

    “唱个山歌子。”

    “唱姊妹子出嫁!

    “唱四季花!

    “就唱姊妹哭嫁,这歌子好听,”门边上一位中年妇女朝我推荐。

    这女孩望了我一眼,侧身,避过脸去,一声极高的女声穿透嘈杂的人声,回旋直上,把我从灯光的y影里立刻带到了山野。山风和清幽的泉水,偏偏流水一般的悲伤,又悠远又清亮。我想到了夜行者的火把在越黑的山影里游动,眼前又浮现那个景象,一个打松油柴火把的老老领着个女孩,也就她这年纪,瘦价伶的穿一身花布衣裤,从那山村小学教师家门前经过,我当时正在他堂屋里闲坐,不知他们从哪里来,不知他们到哪里去,前面是森然墨黑的一座大山。他们朝堂屋里张望了我一眼,没有停步,随即走进漆黑的山影里,门前落下明亮的火星子还闪烁了好一会。转眼再去追踪那火把,从树影和岩壁后面再出现时便成了一颗细小的、飘忽不定的火苗,悠游在黑的山影里,后面落下的断断续续的火星子隐约显示出他们的踪迹。随后什么也没有了,不再见那细小飘忽的火苗,也没有暗红的火星的残迹,如同一首歌,一曲飘荡在如豆一般的灯花与屋里y影之上的那明亮而纯净的忧伤。那些年里,我同他们一样,也赤脚下水田里g活,天一黑便没有去处,那位小学教员的家是我唯一可以聊天,喝茶,呆坐,排遣孤独的地方。

    这忧伤打动了屋里屋外所有的人,没有人再说话了。她歌声停息了好一会,才有个比她年长的女孩子,也该是个待嫁的姑娘,依在门上叹息了一声:

    “好伤心啊!

    然后,才又有人起哄:

    “唱一个花花子歌!”

    “大伯,来个五更天!”

    “来个十八摸!”

    这多半是后生们在吆喝。

    老头缓过气把道袍脱了,从板凳上站起来,开始赶那唱歌的小丫头和挤坐在门槛上的小孩子。

    “小娃儿都回家盹觉去!都盹觉去,不唱了,不唱了。”

    谁也不肯出去。站在门槛外的那中年妇女便一个个叫名字,也赶这些孩子。老头跺脚,做出发火的样子,大声喝道:

    “统统出去!关门,关门,要盹觉了!

    那中年妇女跨进门槛,拖这些小女孩,同时也对小子们叫唤:

    “你们也都出去!”

    后生们纷纷吐舌,出怪声!

    “耶…”

    终于有两个大女孩乖巧,出门去了。于是,众人连推带叫把女孩和小孩子们全轰出门外。那妇人去关房门,外面的成年人乘机全挤进屋里。门栓c上了,屋里热烘烘的一股人汗的气味。老头清了清嗓子,吐了口唾沫,朝众人挤挤眼,又变了个模样,一副狡狯精道的坏相,猫腰走动,瞅了瞅众人,憋住嗓子,唱了起来:

    “男人修,修的啥子?

    修一根gg,

    女人修,修个什么?

    修一条沟沟。

    众人跟着一阵子叫好。老头儿用手把嘴一抹:

    “gg掉进了沟沟里,

    变成一条蹦蹦乱跳的活泥鳅呀!“

    轰的一声,众人笑得弯腰的弯腰,跺脚的跺脚。

    “再来一个傻子老儿娶老婆!”有人叫。

    小子们齐声也叫:“喳 ”

    老头子来劲了,把桌子往后撤,堂屋当中腾出一块地方。他朝地上一蹲,就听见砰砰打门声。老头没好气冲着房门喝道:

    “哪一个?”

    “我。

    屋外有个男人应了一声。房门立刻打开,进来一个被件褂子留个分头的后生。众人跟着喃呐道:

    “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村长来了。

    老头站了起来。来人本来还笑眯眯的,眼光一下落到桌上放的那架录音机,转而一扫,落到我身上,笑容瞬时收敛了。老头说:

    “我的一个客。”

    他转身又向我介绍:“这是我大儿子。”

    我向他伸出手去,他抽动了一下被在肩上的上衣,并不同我握手,只是问:

    “你哪里来的?”

    老头连忙解释:“北京下来的一位老师。

    他儿子皱了皱眉头,问:

    “你有公函吗?”

    “我有证件,”我说,掏出我那个带照片的作协会员证。

    他翻来复去里外看了几遍,才把证件还给我,说:

    “没有公函不行。”

    “你要啥子公函?”我问。

    “乡政府的,再不,有县政府的公章也行。”

    “我这证件上盖的钢印!”我说。

    他将信将疑,又接过去,就着灯光细看了看,还是还给我,说:

    “看不清楚。”

    “我是从北京来专门收集民歌的!”

    我当然不让步,顾不得客气。他见我态度也硬,便转向他父亲,厉声训斥道:

    “爸,你不是不晓得,这要犯原则的!”

    “他是我新j的朋友,”老头还想辩解,可在村长儿子面前,显见气短。

    “都回家睡觉去!这要犯原则的。”

    他对众人又重申一遍。有人已经开溜,他那几个小兄弟也把锣鼓家伙不声不响全撤了。扫兴的当然不止是我,最颓丧的还是他老头子,像当头泼了盆凉水,精气神全消,两眼无光,萎缩得连我都替他难过。我不得不作些解释,说:

    “你爸是难得的民间艺人,我专门来向他请教。你的原则原则上不错,也还有别的管这些原则的,更大的原则

    可这更大的原则,我一时也难得同他说得清楚。

    “你明早到乡政府去,他们要讲行,你叫乡政府盖个公章再来。”

    他口气也缓和了一些,随即把他父亲拉到一边,低声又说了些什么,便提了提披在肩上的上衣,出门去了。

    人都走光了,老头c上大门,到灶屋里去了。不一会,他瘦小的妻子端上来一大碗咸r烧豆腐和各种膨菜。我说吃不下了,老头坚持要我一定吃一点。桌上自然无话。之后,他便张罗让我同他睡在灶屋边上一间通猪圈的房里,这就半夜一点多钟了。

    吹熄了灯,蚊子于是轮番空袭。我脸上,头上,耳朵上,手不停拍打。房里闷热,气味也难闻。他家的狗见来了生人兴奋得不行,脚步刷刷刷刷,跑进跑出,搅得猪圈里的猪也不断哼哼,拱动不息。床底下几只忘了关进j笼的j被狗弄得打不成瞌睡,时不时扑打翅膀。我尽管疲劳不堪,无法入睡。过不多久,床下的一只公j开始啼鸣,老头却打着震天响的呼嗜。不知蚊子是不是不叮他,专吸生人的血,还是他一睡熟,便失去知觉?可我不堪困扰,索x爬起来,打开堂屋的门,在门槛上坐下。

    凉风吹来,汗水全收了。影影绰绰的树林间,灰蒙蒙的夜空没有星光。黎明前这小山村一家家披连的灰黑瓦顶下人尚在熟睡。这之前,我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来这里,在这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小山村里会有这么快活的夜晚,被打断兴致的那种遗憾随着阵阵凉意也消失了,那通常称之为生活的都在不言中。

    50

    她说她够了,你别再讲了!

    你同她走在陡峭的河岸上,湍急的河水打着旋涡,前面是一片幽深的河湾。进入河湾,河水回环,成为墨绿的深渊,水面平静得连波纹都消失了,路也越来越窄。她不肯同你再往前走。

    她说她要回去,她怕你把她推下河里。

    你止不住发火,问她是不是神经病发作?

    她说正因为同你这魔鬼在一起,才让她变得这样空虚,心里如今一片荒凉,她没法不疯。她知道你同她还在这河岸上走,不过是想找个机会,好推她下去,淹死她还不露痕迹。

    见鬼去吧!你没法不咒骂。

    她说,你看,你看,这才是你心里话,你心就这样狠毒,你其实根本不爱,不爱就算了,为什么还引诱她?把她骗到这深渊跟前?

    你发现她眼光直透着恐惧,想上前去给她些安慰。

    不!不!她不让你再接近一步!她球你走开,放她一条生路。她说她望着这无底的深渊心里发慌。她要赶紧回去,回到原来的生活之中,她完全错怪了他,才被你这魔鬼带到这荒无人烟的绝境。她要回到他身边,回到他那个小房间,那怕他同她xj时是那么急躁,这会儿她都能原谅。她说她如今才明白,他正因为爱她才那么冲动,他那赤ll的欲念都有一种激情,她却再也受不了你这种冷淡,他比你一百倍真诚,你比他一百倍虚伪,你对她其实早已厌倦,只是你不说,你折磨她的灵魂比他折磨她的r体还要残酷。

    她说她怀念他,在他那里她毕竟无拘无束,她需要一个可以栖身的家,只想成为一个主妇,他说过要娶她,她相信他说的话,而你却连这话都未曾说过。他同她作爱时那怕讲起别的女人,也只为激起她对他的热情,可你说的这一切越讲越让她冰凉,她这才发现她对他还是真爱,正因为爱才神经紧张,有些变态。她所以出走是叫他也受点折磨,而她折磨他也已经折磨够了。她已经报复了,也已经报复得过分。他知道了准会发疯,就是知道也还会要她,对她也还会宽容。

    她说她也想家,她后母再不好,总也还是她的家。她父亲一定急得不行,肯定四出找寻,老头上了这年纪,弄不好会急出毛病。

    她也想,她科室里的那些同事,她们尽管琐碎、小气,相互妒嫉,可哪天谁要买了件时兴的衣服,都会脱下来让大伙试试。

    她也想那些总给她带来烦恼的舞会,穿上新买的鞋,擦上香水,那音乐和灯光都撩人心弦。

    就连她那手术室再怎样一般药水味,都十分洁净,有条不紊,每个药瓶都有固定的格子,信手可以拿到,那一切都熟悉,一切就都亲切。她必须离开这鬼地方,什么灵山,都

    是骗人的鬼话!

    她说是你说的,爱情不过是一种幻影,人用来欺骗自己。你压根儿就不相信有什么真的爱情,不是男人占有女人,就是女人倒过来占有男人,还偏要去制造种种美丽的童话,让人脆弱的灵魂有个寄托。这都是你的话,你说过就忘了,你说过的话都可以否认,可你在她心里留下的y影,却无法抹杀。她叫喊她再也不能跟你走下去!那看似平静的水湾,幽深无底,她不能同你再往这深渊前走、你只要动手,她就紧紧扯住你不放,把你一起拖下去,一起会见阎王!

    她又说她什么也抓不住,你还是放她一条生路,她不会牵连你,你也就没有拖累,管你去灵山还是地狱,你来去都一身轻快。你不用推她,她自己走开,离你远远的,再不同你见面,再也不想见到你,你也不必想她,用不着为她担心,是她自己走开的,你也就没有过错,没有遗憾,没有责任,就当不曾有她,你良心上也就不至于不安。你看你一句话都说不出,就因为她讲到了你的疼处,讲出了你心里的想法,你自己不敢说,她才替你全讲了出来。

    她说她这就回去,回到他身边,回到那间小屋,回到她手术室,回到她自己家,恢复同她继母的关系。她生来平庸,就回到平庸中去,像平庸的人一样,同平庸的他结婚,只要个平庸的小窝,总之再也不同你前去一步,她不能跟你这个魔鬼一起去下地狱!

    她说她害怕你,你折磨她,当然她也折磨过你,如今什么都不要再说了,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什么都知道了,她知道的已经太多,还是什么也别知道的好,她要把这一切统统忘掉,忘不掉也得忘掉,早晚也总会忘了,如果最后还有一句什么话,那就是她感谢你,感谢你同她走过的这一程路,把她从孤独中拯救出来。可她只是更加孤独,再这样孤独下去,她经受不住。

    她终于转身走了,你故意不去看她。你知道她正等你回头,只要你回头看她一眼,她就不会真走,她就会眼勾勾望着,直到泪水充盈,你就会屈服,恳求她留下来,就又是抚慰和接吻,她就又会瘫倒在你怀里,带着儒湿的泪水,说着含糊不清又热烈又伤心的亲爱的话,手臂像柳条,身腰将你缠绕,把你重新拖回老路上去。

    你坚持不去看她,沿着险峻的河岸径自走去。到了一处拐弯,你还是忍不住回头,她却不见了。你心里突然一阵空旷,若有所失,又像是得到了某种解脱。

    你在一块石头上坐下,似乎在等她转来,又明知道她已一去不返。

    残酷的是你而不是她,你偏要去想她那些诅咒,巴望她就这么狠毒,好让她从你心里消失得gg净净,不给你留下一丝悔恨。

    你同她萍水相逢,在那么个乌伊镇,你出于寂寞,她出于苦闷。

    你对她并不了解,她说的是真是假,或半假半真?她的编造又同你的臆想混合在一起,无法分清。

    她对于你同样一无所知,只因为她是女人,你是男人,只因为那恍恍惚惚的孤灯下,那么个昏暗的阁楼,有那么种稻草的清香,只因为是那么个夜晚,如梦一般,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只因为秋夜早寒,她唤起了你的记忆,你的幻想,她的幻想和你的欲望。

    你之于她,也全然一样。

    不错,你引诱了她,而她也同样诱惑你,女人的伎俩和男人的贪欲,又何必去分清谁有多少责任?

    还哪里去找寻那座灵山?有的只是山里女人求子的一块顽石。她是个朱花婆?还是夜间甘心被男孩子引诱去游泳的那个少女?总之她也不是少女,你更不是少男,你只追忆同她的关系,顿时竟发觉你根本说不清她的面貌,也分辨不清她的声音,似乎是你曾经有过的经验,又似乎更多是妄想,而记忆与妄想的界限究竟在哪里?怎么才能加以划断?何者更为真切,又如何能够判定?

    你不是在某一个小市镇上,在某个车站,在某个渡口,在街头,在路边,偶然遇见那么个姑娘,唤起你许许多多遐想?等你再回转去,那市镇,那车站,那渡口,那街头,那路边,又如何再找得到她的踪影?

    第十三章

    51

    江面陡岸上这白帝庙前,夕y斜照。悬岩下,江水回旋,哗哗淘声远远传来。眼前,正面矗立夔门峭壁,如同被刀削过一般工整。依在铁栏杆上朝下俯视,一条分水线把粼粼闪光清亮的河水同长江里浑黄的急流划开。

    小河对面,一个打紫红y伞的女人在山坡上杂草和灌木丛中穿引,从一条看不见的小路上到光秃秃的峻岩顶上,走着走着,看不见了。那峻岩之上竟然还有人家。

    眼看着烁黄的y光从峭壁上消逝了,中分两边的峡门立刻变得森然,安在贴近江面的石壁上作为航标的红灯一一显示出来。一艘从上游东去的客轮三层甲板上都站满了出来观看的旅客,进入峡谷后,低沉的汽笛声良久回响。

    说是诸葛亮在江中垒石布下的八卦阵便在这夔门之外的江河岔道上,我几次乘船过夔门,满船的人都煞有介事,指指点点,如今我到了江岸上的这白帝古城,也还未见个分明。刘备在此把来r准备继承帝位的孤儿托付给诸葛亮,演义中的故事谁知是真是假。

    白帝庙里被打掉了的神像的石座上,如今新做的彩绘泥塑按新编历史剧中的那类造型,摆出了一番做戏的场面,把个庙子弄得不伦不类。

    我从这古庙前绕到新建的一个宾馆背后,四下童山,只剩下些灌木丛。半山坡上倒还能见到大半圈汉代古城垣的遗址,隐隐约约,总有好几公里,此地的文管所所长指给我看。他是一位考古学者,对他的工作有种由衷的热情。他说他打了个报告,要求政府有关部门拨些经费,加以保护,可我以为还不如由它这样荒废的好。真拨下经费没准又搞出一幢五颜六s的亭台楼阁,上面再开设个饭馆反煞了风景。

    他给我出示了这一带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一把石刀,打磨得像玉石一样光洁,刀桶上还钻有个圆孔,想必可以配带。这长江两岸,他们已经发现了许多新石器时代晚期打磨精致的石器和红陶。江岸的一处dx里,还找到了成堆的青铜兵器。他说这前去进入夔门不远,那传说诸葛亮藏兵书的岩壁上的dx里,最后的一口悬棺几个月前被一个哑巴和一个驼子,两人套上绳索,拖了下来,砸得粉碎。他们把风化了的骨头当龙骨卖给中药铺子,药铺的人找他鉴定,他报告了公安局。警察总算找到了那个哑巴,审问了半天也弄不清楚。后来吃了几巴掌,那哑巴才把他们领去,用一条小船,划到崖下,当场表演了一番他爬崖的本事。他们在现场又找到些风化了的碎木片,估计是战国时代的墓葬。棺木里肯定还有些砸不碎的青铜物件,都问不出下落。

    文管所的陈列室里有许多陶纺轮,分别绘制着黑s和红s回旋走向的花纹,同我见过的下游湖北屈家岭出土的四千多年前的陶纺轮大抵是同一时代,都近乎于yy鱼的图象。当纺轮旋转起来,虚盈消长,周而复始,同道教的太极图象如出一辙。我妄自以为,这便是太极图最原始的起源,也是yy互补,福祸相依,从周易到道家自然观哲学的那些观念发端的根据。人类最初的观念来自图象,之后同声音联系起来,才有了语言和语义。

    最先是烧陶土做纺轮时不经意落上了别的材料,发现它周而复始变化的捻纺捷的女人,给它以意义的男人被叫做伏羲,而给伏羲以生命和智慧的应当还是女人,造就了男人的智慧的女人统称之为女娲。第一个有名字的女人女娲和第一个有名字的男人伏羲其实又是男人和女人的集合的意识。panel(1);

    汉砖上那蛇身人首的伏羲和女娲j合的神话来自原始人的x的冲动,从兽变成了灵怪,再升腾为始祖神,无非是欲望与求生的本能的化身。

    那时候还没有个人,不知区分我和你。我的诞生最先出于对死亡的恐惧,非己的异物之后才成为所谓你。那时候人还不知道畏惧自己,对自我的认识都来自对方,从占有与被占有,从征服与被征服中才得以确认。那个与我与你不直接相g的第三者他,最后才逐渐分离出来。这我随后又发现,那个他比比皆是,都是异己的存在,你我的意识这才退居其次。人在与他人的生存竞争中逐渐淡忘了自我,被搅进纷繁的大千世界里,像一颗沙粒。

    静夜里听着江水隐约的声涛,我想我这后半生还可以做些什么?到江边去收集大溪人捕鱼拉网用的石坠子?我已经有一颗这种拦腰被石斧凿成缺口的卵石,是前一天上游万县的一位朋友送的,他说等枯水季节到河滩上俯手可拾。泥沙沉积,河床年复一年越益增高,人还要在三峡出口筑坝。那虚枉的大坝建立起来,连这汉代的古城垣也将没入水底,那么这采集人类远古的记忆又还有什么意义?

    我总在找寻意义,又究竟什么是意义?我能阻挡人去建立用以毁灭自己的这纪念碑大坝吗?我只能去搜寻渺小的沙粒一般的我的自我。我无非去写一本关于人的自我的书,且不管它能否发表。多写一本与少写一本书又有何意义?湮灭的文化难道还少?人又真那么需要文化?再说文化又是什么?

    一早起来,去赶小火轮。那种吃水将近到了船舱的驳船下水飞快。中午便到了巫山,楚怀王夜梦与神文j合的地方。县城中满街见到的巫女并不迷人,倒是同船有一伙c北京口音的七八个穿牛仔裤的姑娘和小伙子,带着定音鼓和电吉他,男男女女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说着,笑着,又谈情,还又挣钱,靠几首流行歌曲和狄斯可,那时摇滚乐尚属禁止,用他们的话说,风靡了这长江两岸。

    据一部拓裱在牛皮纸上残缺的县志记载:

    “唐尧时巫山以巫咸得名,巫威以鸿术为帝尧医师,生为上公,死为贵神,封于是山,因以为名(见郭璞<巫成山赋》。

    “虞,《舜典》云:巫山属荆梁之区。

    “夏,《禹贡》分九州:巫山仍在荆梁三州之域。

    “商,《商颂·九有九围》注:巫山所属,与夏天殊。

    “周,巫为庸国春秋夔子国地,僖公三十六年秋,楚人灭疫地,并入楚,巫乃属焉。

    “战国,楚有巫郡。《战国策》:苏秦说楚威王r:南有巫郡。《括地志》云:郡在黎东百里,后为南郡邑。

    “秦叫史记·秦本纪》:昭襄王,三十年,取楚巫郡,改为巫县,属南郡。

    “两汉,因秦旧,仍名巫县,属南郡。

    “后汉,建安中,先主改属直都郡,二十五年,孙权分置固陵郡,吴孙休,又分置建平郡。

    “晋,初以巫县为吴蜀之界,置建平郡都尉治,又置北井县。咸和四年,改都尉为建平郡,又置南陵县。

    “宋、齐、梁,皆因之。

    “后周,天和初年,巫县属建平郡,又置江y县。

    “隋,开莫初,罢郡改县曰巫山,属巴东郡。

    “唐,五代,属夔州。

    “宋,属夔州路。

    “元,仍旧。

    “明,属夔州府。

    “皇清,康熙九年,裁去大昌,并入巫山县。…··

    “废城在南五十里。

    “麸子和尚名文空,字元元,江西吉安府人,建庵于治东山北岸,山中静坐,四十年得悟,只食麦麸,因名。历年甚久,及僧灭后庵中无人,对山居民夜间见庵中灯光闪烁三年。

    ┉┅

    “相传赤帝女瑶姬行水而卒,葬于是山之y,立神女祠,巫女巫男以舞降神。

    ┅┅

    “安平镇在县东南九十里(脱漏)以上各镇今废,自明季兵燹后村舍丘墟土著寥寥,人民多自他省迁来,地名随时变易。……”

    如今这些村镇还在不在?

    52

    你知道我不过在自言自语,以缓解我的寂寞。你知道我这种寂寞无可救药,没有人能把我拯救,我只能诉诸自己作为谈话的对手。

    这漫长的独白中,你是我讲述的对象,一个倾听我的我自己,你不过是我的影子。

    当我倾听我自己你的时候,我让你造出个她,因为你同我一样,也忍受不了寂寞,也要找寻个谈话的对手。

    你于是诉诸她,恰如我之诉诸你。

    她派生于你,又反过来确认我自己。

    我的谈话的对手你将我的经验与想象转化为你和她的关系,而想象与经验又无法分清。

    连我尚且分不清记忆与印象中有多少是亲身的经历,有多少是梦呓,你何尝能把我的经验与想象加以区分?这种区分又难道必要?再说也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

    那经验与想象的造物她变幻成各种幻象,招摇引诱你,只因为你这个造物也想诱惑她,都不甘于自身的孤寂。

    我在旅行途中,人生好歹也是旅途,沉润于想象,同我的映像你在内心的旅行,何者更为重要,这个陈旧而烦人的问题,也可以变成何者更为真实的讨论,有时又成为所谓辩论,那就由人讨论或辩论去好了,对于沉浸在旅行中的我或是你的神游实在无关紧要。

    你在你的神游中,同我循着自己的心思满世界游荡,走得越远,倒越为接近,以至于不可避免又走到一起意难以分开,这就又需要后退一步,隔开一段距离,那距离就是他,他是你离开我转过身去的一个背影。

    无论是我还是我的映像,都看不清池的面容,知道是一个背影也就够了。

    我的造物你,造出的她,那面容也自然是虚幻的,又何必硬去描摹?她无非是不能确定的记忆所诱发出的联想的影像,本飘忽不定,且由她忧恍愧地,更何况她这影像重叠变幻,总没个停息。

    所谓她们,对你我来说,不过是她的种种影像的集合,如此而已。

    他们则又是他的众生相。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都在你我之外。换言之,又都是我的背影的投s,无法摆脱得开,既摆脱不开便摆脱不开,又何必去摆脱?

    你不知道注意到没有?当我说我和你和她和他乃至于和他们的时候,只说我和你和她和地乃至于她们和他们,而绝不说我们。找以为这较之那虚妄的令人莫名其妙的我们,来得要实在得多。

    你和她和他乃至于他们和她们,即使是虚幻的影像,对我来说,都比那所谓我们更有内容。我如果说到我们,立刻犹豫了,这里到底有多少我?或是有多少作为我的对面的映像你和我的背影他以及你我派生出来的幻象的她和他或他的众生相他们与她们?最虚假不过莫过于这我们。

    但我可以说你们,在我面对许多人的时候,我不管是取悦,还是指责,还是激怒,还是喜欢,还是卑视,我都处在扎扎实实的地位,我甚至比任何时候反倒更为充实。可我们意味着什么?除了那种不可救药的矫饰。所以我总躲开那膨胀起来虚枉矫饰的我们,而我万一说到我们的时候,该是我空虚懦弱得不行。

    我给我自己建立了这么一种程序,或者说一种逻辑,或者说一种因果。这漫然无序的世界中的程序逻辑因果都是人为建立起来的,无非用以确认自己,我又何尝不弄一个我自己的程序逻辑因果呢?我便可以躲藏在这程序逻辑因果之中,安身立命,心安而理得。

    而我的全部不幸又在于唤醒了倒桅鬼你,其实你本非不幸,你的不幸全部是我给你找来的,全部来自于我的自恋,这要命的我爱的只是他自己。

    上帝与魔鬼本不知有无,都是你唤起来的,你又是我的幸福与灾难的化身,你消失之时,上帝和魔鬼同时也归于寂灭。

    我只有摆脱了你,才能摆脱我自己。可我一旦把你唤了出来,便总也摆脱不掉。我于是想,要是我同你换个位置,会有什么结果?换句话说,我只不过是你的影子,你倒过来成为我的实体,这真是个有趣的游戏。你倘若处在我的地位来倾听我,我便成了你欲望的体现,也是很好玩的,就又是一家的哲学,那文章又得从头做起。

    哲学归根结底也是一种智力游戏,它在数学和实证科学所达不到的边缘,做出各式各样精致的框架结构。这结构什么时候做完,游戏也就结束了。

    小说之不同于哲学,在于它是一种感x的生成,将一个任自建立的信号的编码浸透在欲望的溶y之中,什么时候这程序化解成为细胞,有了生命,且看着它孕育生成,较之智力的游戏更为有趣,却又同生命一样,并不具有终极的目的。

    53

    我骑着一辆租来的自行车,这盛夏中午,烈r下四十度以上的高温,江陵老城刚翻修的柏油马路都晒得稀软。三国时代的这荆州古城的城门d里,穿过的风也是热的。一个老太婆躺在竹靠椅上,面前摆了个茶水摊子。她毫无顾忌,敞开洗得稀薄软塌塌的麻布短褂,露出两只空皮囊样g瘪的r房,闭目养神,由我喝了一瓶捏在手里都发烫的汽水,看也不看我丢下的钱是否够数。一只狗拖着舌头,趴在城门d口喘息,流着口水。

    城外,几块尚未收割的稻田里澄黄的稻谷沉甸甸已经熟透,收割过的田里新c上的晚稻也青绿油亮。路上和田里空无一人,人此时都还在自家屋里歇凉,车辆也几乎见不到。

    我骑车在公路中央,路面蒸腾着一股股像火焰一样透明的气浪。我汗流使背,g脆脱了湿透了的圆领衫,顶在头上遮点太y。骑快了,汗衫飘扬起来,耳边多少有点湿风。

    旱地里的棉花开着大朵大朵红的黄的花,挂着一串串白花的全是芝麻。明晃晃的y光下异常寂静,奇怪的是知了和青蛙都不怎么叫唤。

    骑着骑着,短裤也湿透了,紧紧贴在腿上,脱了才好,骑起车来该多痛快。我不免想起早年间见过的脱得赤条条车水的农民,晒得乌黑的臂膀搭在水车的杠子上,倒也率x而自然。他们见妇人家从田边路过,便唱起y词小调,并无多少恶意,女人听了只是抿嘴笑笑,唱的人倒也解乏,可不就是这类民歌的来历?这一带正是田间号子“蓐草锣鼓”的故乡,不过如今不用水车,改为电动抽水机排灌,再也见不到这类景象。

    我知道楚国的故都地面上什么遗迹也不可能看到,无非白跑一趟。不过来回只二十公里,离开江陵之前不去凭吊一番,会是一种遗憾。我把考古站留守的一对年轻夫妇的午睡搅醒了。他们大学毕业才一年多,来这里当了看守,守护这片沉睡在地底下的废墟,还不知等到哪一年才会发掘。也许是新婚的缘故,他们还不曾感到寂寞,非常热情接待了我。这年轻的妻子给我一连倒了两大碗泡了草药解暑的发苦的凉茶。刚做丈夫的这小伙子又领我到一片隆起的土岗子上,指点给我看那一片也已开始收割的稻田,土岗边的高地上也种的棉花和芝麻。

    “这纪南城内自秦灭楚之后,”这小伙子说,“就没有人居住,战国以后的文物这里没有发现,但战国时代的墓葬城内倒发掘过,这城应该建在战国中期。史料上记载,楚怀王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