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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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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因为新婚的夜里她丈夫发现她不是处女!这里的人很粗野,心都狠,不像你们大城市里的人。”

    “你爱过谁吗?”我问得冒昧。

    “有一个师专的男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我们满好,毕业后还一直通信。可他最近突然结婚了,我没有料到。当然,我同他也没有确定关系,只是一种好感,还没谈到这上来过。可我收到他来信说他结婚了,我哭了一场。你不喜欢听?”

    “啊不,”我说,“这不好写到小说里去。”

    “我也没让你写。不过,你们写小说的,什么编不出来呀?”

    “如果想编的话。

    “她真可怜,”她叹了口气,不知感叹的是镇上的那位女裁缝还是她那位小姐妹。

    “也是,”我不能不表示同情。

    “你来打算住几天?”她问。

    “待个两天吧,休息一下再走。

    “你还要去很多地方?”

    “还有许多地方没去。

    “你去过的这些地方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去。”

    “你没机会出差?你也可以请个假,自己去旅行。”

    “我也想将来能到上海北京看看,我要找你去,你还会认识我?

    “为什么不?

    “那时候你早就把我忘了。”

    “看你说的,你也太贬低我了。”

    “我是说真的,认识你的人一定很多吧?”

    “我这个职业,接触的人倒是很多,可爱的人并不多。”

    “你们作家都会说话。你在这里不能多待几天?我们这里唱民歌的不只六铺才有。”当然可以,“我说。

    我被包围在她那种女孩儿的温情里,她在向我撒开一张网,我这样估猜她立刻又觉得不很善良。

    “你累了吧?

    “有一点。”我想应该从她房里告辞,问清了明天早起去六铺班车的时间。

    我没有想到就这样顺从了她的安排,也没睡个懒觉,脏衣服也没洗,早起真去六铺跑了一天,而且一心等着回来同她见面。

    我傍晚回来的时候,她菜饭都在桌上摆好了。煤油炉子点着,还炖了一小锅汤。见她做了这许多菜,我说我买酒去。

    “我这里有酒,”她说。

    “你也喝酒?”我问。

    “只能喝一点点。”

    我把从汽车站对面的小饭铺里买来的荷叶包的卤r和烧鹅打开,这县城里还保留用荷叶包卤菜的习惯。记得我小时候,饭店里总用荷叶包r食,有一股特殊的清香。还有走动时格支作响的那楼板,她房里挂的蚊帐造成的这种幽室的气氛,以及角落里那个用本漆漆得朱红发亮小巧的水水桶,都令我觉得回到了童年。

    “你见到那个老头了吗?”她问,一面斟酒,居然是醇香的头曲。

    “见到了。”

    “他唱了吗?”

    “唱了。”

    “他还唱了那种歌?”

    “什么歌?”

    “他没给你听?懊,当生人面他不肯唱的。”

    “你是说那种赤llx爱的情歌?”

    她不好意思笑了。

    “有女的在场,他也不唱。”她解释道。

    “这得看人,要他们熟人之间,有女人在还唱得越欢,只是不让小姑娘在场,这我知道,”我说。

    “你得到些有用的素材不?”她转话题了。“你走后,我一上班就给镇上挂了电话,请乡政府的人通知他,说有个北京来的作家专门去采访他。怎么?没通知到?”

    “他跑买卖去了,我见到了他老太婆。”

    “那你白跑了一趟!”她叫起来。

    “不能算白跑,我坐了半天的茶楼,还是挺有收获。想不到这乡里还有这种茶楼,楼上楼下全坐满了,都是四乡来赶集的农民。”

    “那地方我很少去。”

    “真有意思,谈生意,聊天的,热闹着呢,我同他们什么都聊,这也是生活。”

    “作家都是怪人。”

    “我什么人都接触,三教九流,有个人还问我能买到汽车吗?我说,你要什么样的车?是解放?还是两吨半的小卡车?”

    她跟着大笑。

    “真有发财了的,一个农民开口就上万的买卖。我还见到个养虫子的,他养了几十缸虫子,一条蜈蚣的收购价少说五分钱,他要卖上一万条蜈蚣≈0 ;≈0 ;”

    “你快别同我说虫子了,我最怕蜈蚣!”

    “好,不说虫子,讲点别的。”

    我说我在茶楼里泡了一天。其实,中午就有班车,我早该回来洗我的那些脏衣服,但我怕她失望,还是如她预期的傍晚回来更好,便又到周围乡里转了半天,这我自然没说。

    “我谈了几桩买卖,”我信口胡说。

    “都谈成了?”

    “都没有,我不过同人拉扯,没有真正做买卖的关系也没这本事。”

    “你喝酒呀,这解乏的。”她劝酒。

    “你平时也喝白酒?”我问。

    “不,这还是我的一个同学路过来看我才买的,都好几个月了。我们这里来客都少不了要请酒的。”

    “那么,g杯!”

    她挺爽快,同我碰杯,一饮而尽。

    窗外戚戚擦擦的声音。

    “下雨了?”我问。

    她站起来看了看窗外,说:

    “幸亏你回来了,要赶上这雨可就麻烦了。”

    “这样真好,这小屋里,外面下着雨。”

    她微微一笑,脸上有一层红晕。窗外雨点僻僻拍拍直响,不知是这房顶上还是邻近的屋瓦在响。

    “你怎么不说话了?”我问。

    “我在听雨声,”她说。

    片刻,她又问:

    “我把窗关起来好吗?”

    “当然更好,感觉更舒适,”我立刻说。

    她起身去关窗户,我突然觉得同她更接近了。就因为这奇妙的雨,真不可思议。她关好窗转身回到桌边的时候碰到了我的手臂,我便搂住她身腰拉进怀里。她身体顺从,温暖而柔软。

    “你真喜欢我吗?”她低声问。

    “想你整整一天了,”我只能这样说,这也是真的。

    她这才转过脸,我找到了她霎时间松软张开的嘴唇,随后便把她推倒在床上,她身体躲闪扭动,像条从水里刚甩到岸上的鱼那样生动活泼。我冲动不可抑止,她却一味求我把电灯拉线开关关了,又求我把蚊帐放下。

    “别看着我,你不要看……”黑暗中她在我耳边低声哀求。

    “我什么都看不见!‘只匆忙摸索她扭动的身体。

    她突然挺身,握住我手腕,轻轻伸进被我扯开的衬衣里,搁在她鼓涨涨的r罩上,便瘫倒了,一声不响。她同我一样渴望这突如其来的r体的亲热和抚爱,是酒,是雨,是这黑暗,这蚊帐,给了她这种安全感。她不再羞涩,松开握住我的手,静静听任我把她全部解开。我顺着她颈脖子吻到了她的r头,她润湿的肢体轻易便分开了,我喃喃呐呐告诉她:

    “我要占有你……”

    “不…··你不要……”她又像是在叹息。

    我立即翻到她身上。

    “我就占有你!”我不知为什么总要宣告,为的是寻求刺激?还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责任?

    “我还是处女……”我听见她在哭泣。

    “你会后悔?”我顿时犹豫了。

    “你不会娶我。”她很清醒,哭的是这个。

    糟糕的是我不能欺骗她,我也明白我只是需要一个女人,出于憋闷,享受一下而已,不会对她承担更多的责任。我从她身上下来,十分怅惘,只吻着她,问:

    “你珍惜这个?”

    她默默摇头。

    “你怕你结婚时你丈夫发现也打你?”

    她身体颤抖。

    “那你还肯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我摸索到她咬住的嘴唇,她频频点头,让我止不住怜惜,捧住她头,吻着她湿了的脸、颊和脖子,她无声在哭。

    我不能对她这样残酷,只为一时的欲望去这样享用她,让她为我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可我又止不住喜欢她,我知道这不是爱,可爱又是什么?她身体新鲜而敏感,我再三充满欲望,什么都做了,就越不过这最后的界限。而她期待着,清醒、乖巧、听任我摆布,没有什么比这更刺激我的,我要记住她身体每一处幽微的颤动,也要让她的r体和灵魂牢牢记住我。她总也在颤栗,在哭,浑身上下都浸湿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更加残酷。直到半边没垂下的蚊帐外窗户上晨曦渐渐显亮,她才平息下来。

    我靠在床沿上,望着微弱的光线里显出的她平躺着毫不遮掩的白皙的躯体。

    “你不喜欢我?”

    我没有回答,没法回答。

    她然后起来,下床,靠在窗前,身上的y影和窗边半侧的脸颊都令我有一种心碎的痛楚。

    “你为什么不把我拿去?”她声音里透着苦恼,显然还在折磨自己。

    我又能再说什么?

    “你当然见多了。”

    “不是的!”我坐了起来,也是种不必要的冲动。

    “你不要过来!”她立刻忿忿制止我,穿上衣服。

    街上已经有匆匆的脚步和说话声,想必是赶早市的农民。

    “我不会缠住你,”她对着镜子说,梳着头发。

    我想说怕她挨打,怕给她今后带来不幸,怕她万一怀孕,我知道在这样的小县城里一个未婚的姑娘做流产意味着什么,我想说:

    “我––”

    “你不要说话,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我会很快找个人结婚的,我也不会怪你。”她深深叹了口气。

    “我想··”

    “不!你不要动!已经迟了。”

    “我想我应该今天就走,”我说。

    “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你是一个好人。”

    这难道必要吗?

    “你心思并不在女人身上。”

    我想说不是这样。

    “不!你什么也不要说。”

    我当时应该说,却什么也没说。

    她梳理停当,给我打好了洗脸水,然后坐在椅子上,静静等我梳洗完毕。天已大亮。

    我回到我那间客房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她进来了。我知道她就在我身后,没敢回头。直到把东西全部塞进包里,拉上拉链,才转过身去。

    出门前,我拥抱了她,她把脸侧转过去,闭上眼睛,把脸颊贴在我胸前。我想再吻她一次,她挣脱开。

    到车站去那是很长的段路。早晨,这县城的街工人来人往,十分嘈杂。她同我隔开一段距离,走得很快,好像两个并不相识的路人。

    她一直送我到了汽车站。车站上她遇到许多熟人,≈0 ;一打招呼,同每一个都有那么多话,显得自然而轻松,唯独目光不望着我,我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我听见她在介绍我,说是个作家,来这里收集民歌的。直到车开动的那一刹那,我才又看见了她的目光,明亮得让我受木了,受不了她那种单纯的渴望。

    46

    她说她憎恶你!为什么?你盯住她手上玩着的刀子。她说你葬送了她这一生。你说她年纪还不算大。可你把她最美好的年华都败坏了,她说你,是你!你说还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你可以,她说她已经晚了。你不明白为什么就晚了?因为是女人。女人和男人都一样。你说得真好听,她冷笑。你看见她把刀子竖起来,你便也坐起来。她不能这样便宜了你,她说她要杀死你!杀人要偿命的,你说,挪开身子,提心吊胆望着她。这条命已经不值得活了,她说。

    你问她原来是为你活着?你想缓和一下气氛。

    为谁活也不值!她把刀尖冲着你。

    把刀子放下!你提防她。

    你害怕死?她又冷笑了。

    谁都怕死,你愿意承认你怕死,让她好放下刀子。

    她就不怕,她说到了这份上,什么都不怕!

    你不敢激怒她,可你必须保持你语言的锋芒,不让她看出你真的害怕。犯不着这样死,你说有更好的死法,寿终正寝。你活不到那么久了。她说,手上的刀光闪烁。你挪开了一点,侧身望着她。

    她突然哈哈大笑。

    你问她是不是疯了?

    疯也是你的,她说。

    你什么了?你说再也无法同她生活在一起,只好分手。在一起是双方自愿,分开也是自愿的。你尽量说得平静。

    没那么容易。

    那就到法院里去。

    不去。

    那就双方分开。

    她说不能这样便宜了你,举起刀子,近你。

    你站了起来,坐到她对面。

    她也站了起来,l露着上身、r房垂挂,目光睁亮,高度兴奋。

    你忍受不了她这种歇斯底里,忍受不了她这样任x发作。你下决心必须离开,避免再刺激她,只好转而说还是谈点别的吧。

    你想躲?

    躲什么?

    躲避死呀,她嘲笑你,转动刀子,身体摇晃,像个屠妇,又不很熟练,只r头颤抖。

    你说你厌恶她!终放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你早就厌恶了,可你为什么不早说?她叫了起来,被击中了,不光r头,全身都颤抖。

    那时候还没到这程度,你说没想到她变得这样令你恶心,说你打心底憎恨她,把最恶毒的话掷向她。

    你早说就好了,早说就好了,她哭着垂下了刀尖。

    你说她这一切举止都叫你止不住噙心!你决心刺伤她到底。

    她扔下刀子叫喊,你只说这句话就好了,一切都晚了,都晚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呀?你为什么不早说?她歇斯底里嚎叫,用拳头捶地。

    你想安慰她一下,但你这番努力和终放下定的决心将归故徒劳,一切又将重新开始,你将更难以摆脱。

    她大哭大闹,赤l的身体在地上打滚,也不顾刀子就在身边。

    你弯腰伸手想把刀子拿开,她却一把抓住刀刃。你掰开她的手,她握得倒更紧。

    会割破手的!你朝她大叫,拧她胳膊,直到她撒手。血殷红的从她掌心流了出来。你掐她手腕,努力捏住她的动脉,她另一只手又抓起刀子。你劈手给了她一巴掌,她愣住了,刀子从她手上掉了下来。

    她傻望着你,突然像一个孩子,眼里透着绝望,泣不成声。

    你止不住有些怜悯,抓起她受伤的手,用嘴给她吸血。

    她放是搂紧你哭,你想要挣扎,她双臂却越箍越紧,硬把你拉向她怀里。

    这g什么?你十分愤怒。

    她要你同她作爱,就要!她说她就要同你做a!

    你好不容易挣脱,气喘吁吁,你说,你不是牲口!

    你就是!你就是畜牲!她狂叫,瞳仁里闪出异样的光。

    你只好一边安慰她,一边哀求她不要这样,求她平静下来。

    她喃喃呐呐,又啜泣着说她爱你,她这样任x发作也出于爱,她害怕你离开。

    你说你不能屈从于女人的任x、无法生活在这种y影里,她令人窒息,你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奴才,不屈从任何权势的压力,哪怕动用任何手段,你也不屈从任何女人,做一个女人的奴隶。

    她说她给你自由,只要你还爱她,只要你不离开,只要你还留在她身边,只要你还给她满足,只要你还要她,她绞曲在你身上,疯狂吻你,在你脸上身上喷吐唾y,同你滚成一团,她胜利了,你抗拒不了,又陷入r欲里,不能自拔。

    第十二章

    47

    我走在山yd上,前后无人,赶上途中下雨。先是小雨,由它落到脸上,倒也舒服。继而越下越大,我只好一路小跑,头发衣服都淋湿了,见路边上方有个岩x,赶紧爬了上去,里面竟堆了许多劈好的木柴。这d顶颇高,一角斜伸过去,里面透出一道光线。从粗粗凿成的石级上去,有一个石头砌的灶台,上面搁一口铁锅,那光线是从灶台斜上方的一条岩缝中s进来的。

    我转身,后面有用木头草草钉就的一张床,铺盖卷起,坐着个道士,正在看书。我不免诧异,也没敢打扰他,只是望着岩缝间不停抖动的灰白的雨线。雨下得肯定很大,我一时走不了。

    “不要紧的,这里歇着好了,”倒是他先说话,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他蓄着垂到肩头的长发,穿一身宽大的灰衣灰裤,年纪看来大约三十岁上下。

    “你是这山里的道土?”我问。

    “还不是。我替道观打柴,”他回答道。

    他铺上封面展开的是本《小说月刊》。

    “你对这也感兴趣?”我问。

    “看着混时光,”他不经意说,“你身上都湿了,先擦一擦。”说着,从灶锅里打了一盆热水,递给我一块毛巾。

    我谢了他,g脆脱光膀子,擦洗了一遍,舒服多了。

    “这真是个好去处!”我说着在他对面的一段木头上坐下。“你住在这d里?”

    他说他就是这山底下村子里的人,但他厌恶他们,他兄嫂、乡邻和乡里的g部。

    “人人都看重钱,人与人之间都只讲利害,”他说,“我同他们已经没关系了。”

    “那你就打柴为生?”

    “我出家快一年了,只是他们还没有正式收留我。”

    “为什么?”

    “老道长要看我是不是心诚,有没有恒心。”

    “那他会收下你吗?”

    “会的。”

    这就是说他坚信他自己心诚。

    panel(1);

    “你一个人长年这样在山d里住着不苦闷吗?”

    我望了望那本文学刊物,又问。

    “比我在村里要清静自在得多,”他平心静气回答我,并不觉得我有意搅扰他。“我每天还做功课,”他补充道。

    “请问,都做些什么功课?”

    他从被子底下摸出一本石印的《玄门r课》。

    “这雨天做不了事,才看看小说,”他看见我总注视他搁在铺上的那本期刊,又解释道。

    “这些小说对你做的功课有没有妨碍?”我还是有些好奇,想知道个究竟。

    “咳,这讲的都是世俗男女的事,”他一笑了之。他说他上过高中,也学了点文学,闲来无事,看点书,“其实,人生都是那么回事。”

    我不便再问他是否娶过妻,不好打听出家人的隐私。雨声沙沙,单调却又令人适意。

    我不宜再打扰他,同他都静坐着,有很长一段光景,坐忘在雨声中。

    我不清楚雨声什么时候停歇的。等我发现雨停了,起身道谢告别时,他说:

    “不用谢了,都是一种机缘。”

    这在青城山。

    我后来在团江的江心洲上的一座石塔前,还见到了一位僧人,光着头颅,穿的一件朱红的袈裟,在佛塔前先合掌,然后跪下叩头,游人都围住观看。他不慌不忙,礼拜完毕,脱下法衣,装进个黑s人造革的提包里,提把手柄弯曲可以当拐杖用的雨伞,转身就走。我尾随他,走了段路,离开了刚才围观他礼拜的游人,上前问道:

    “这位师父,我能请你喝杯茶吗?我想向你请教些佛法。”

    他沉吟了一下,便答应了。

    他面目清瘦,人很精神,看上去也只有五十多岁,扎着裤腿,脚步轻捷,我快步跟上他,问:

    “师父看样子要出门远行?”

    “先去江西访几位老僧,然后还要去好些地方。”

    “我也是个游离的人,不过不像师父这样坚诚,心中有神圣的目的,”我需要找话同他说。

    “真正的行者本无目的可言,没有目的才是无上的行者。”

    “师父是此地人?此行是告别故乡,不打算再回来了?”我又问。

    “出家人四海为家,本无所谓故乡。”

    说得我一时无话。我请他进了园林里一间茶座,拣了一角稍许安静处坐下。我请教了他的法号,j换了自己的姓名,然后有些犹疑。

    “你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好了,出家人无不可对人言,”倒是他先说了。

    我便单刀直入:“我想问问师父为什么出家?如果没妨碍的话。”

    他微微一笑,吹了吹浮在面上的茶叶,呷了一口。望着我说:

    “你怕也非同一般旅游,有点什么任务在身?”

    “当然不是要做什么调查,只是见你这位师父一身轻快,有些羡慕。我虽然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却总也放木下。”

    “放不下什么?”他依然面带微笑。

    “放不下这人世间。”说完,两人便都哈哈笑了起来。

    “这人世说放下,也就放下了。”他来得爽快。

    “其实也是,”我点点头,“不过我想知道师父是怎么放下的?”

    他便毫不闪烁,果然说出了他一番经历。

    他说他早年十六岁还在读中学的时候,便离家出走,参加了革命,上山打了一年的游击。十七岁随大军进入城市,接管了一家银行,本来满可以当个领导,他却一个劲要求上医学院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市卫生局当g部,他还坚持要做医生。之后,他顶撞了他医院的党支部书记,被开除党籍,打成右派分子,下放到农村种田。乡里成立公社医院的时候他才弄去当了几年医生。其间,同个农村姑娘结了婚,一连生了三个孩子。那知道他竟然又想信奉天主,听说有位梵蒂冈的红衣主教到了广州,他于是专程去广州想找他请教天主教的真谛。结果不仅没有见到这位主教,反而背上个里通外国的嫌疑,这嫌疑也就成了他的罪名,又从公社医院里除了名,只好自学中医,混同于江湖郎中,谋口饭吃。一r,他幡然醒悟,天主远在西方不可求,不如皈依佛祖,g脆家也不要了,从此出家当了和尚。说完便哈哈一笑。

    “你还怀念你的家人吗?”我问。

    “他们都能自食其力。”

    “你对他们就没有一点挂牵?”

    “佛门中人没有挂牵,也没有怨恨。”

    “那么他们恨你吗?”

    他说他也不愿过问,只是他进寺庙已经好多年了,他大儿子来看过他一次,告诉他右派分子和里通外国的案子都已平反,他现在回去可以享受老g部和老革命的待遇,会重新安排他的工作,还要补发他一大笔多年来未发给他的工资。他说他分文不要,他们尽可以拿去分了,算是他修行的因果,他们也不枉做他妻儿一场,之后则再也不要来了。此后,他们也就无从知道他的行踪。

    “你现在沿途靠化缘维生?”

    他说人心已经变坏了,化缘还不如讨饭,化缘是什么也化不到。他主要靠行医,行医时都穿上便服,他不愿损害佛门的形象。

    “佛门中允许这种变通?”我问。

    “佛在你心中。”

    我相信他已经从内心种种烦恼中得以解脱,面s一片和平。他行将远去,甚至为此欢欣。

    我问他沿途怎么投宿?他说是凡有寺庙的地方,只要示出度牒,这佛门中人的通行证,都可以接待。但如今各地的条件都差,僧人不多,自己劳动养活自己,一般不容挂单长住,因为没有人供养,大的寺庙才得一点政府的接济,也微乎其微。他自然也不愿意加重别人的负担。他说他是个行者,已经去过许多名山,自觉身体尚好,还可以徒步作万里行。

    “可以看一看这度牒吗?”我想这比我的证件似乎还更管用。

    “这不是什么秘密,佛门并不神秘,向每一个人随时敞开。”

    他从怀里掏出一大张折叠起来的棉纸,首端油墨印的盘坐在莲花宝座上的如来,盖着个偌大的朱红方印,写上他剃度受戒的师父的法名,以及他在佛门中的学业和品位,他已经到了主法,可以讲经和主持佛事。

    “没准有一天我也追随你去,”我说不清是不是在开玩笑。

    “那就有缘了,”他倒挺认真,说着便起身,合掌同我告别了。

    他行走很快,我尾随了他一阵,转眼他竞飘然消失在往来的游人之中,我明白我自己凡根尚未断。

    之后,我在天台山下的国清寺前,那座隋代的舍利塔前,研读上面的碑文的时候,还无意中听到这一场谈话。

    “还是跟我回去吧,”从砖墙的另一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不,你走吧。”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过听来比较明亮。

    “不看在我面上,也想想你妈。”

    “你就对她说,我过得满好。”

    “是你妈要我来的,她病了。”

    “什么病?”

    “她总叫胸口疼。”

    做儿子的不出声了。

    “你妈叫我给你带了双鞋。”

    “我有鞋穿。”

    “是你一直想买的那种运动鞋,打篮球穿的。”

    “这好贵呀,买这鞋做什么?”

    “你穿上试试看。”

    “我不打篮球了,这里穿不上。你还是带回去吧,这里没人穿这鞋。”

    早晨,林子里鸟叫得挺欢。一片麻雀的卿卿喳喳声中,单有一只画眉唱得非常婉转,可是被近处的白果树的浓密的叶子挡住,看不见在哪个枝头。又有几只喜鹊飞来了,不停蛞噪,砖塔那边长时间沉默。我以为他们走了,转了过去,见这后生正仰着头,在望鸟叫,剃得发育的头皮上还没有香眼,他穿的一身僧人的短打衣衫,眉目清秀,面s红润,不像长期斋戒的和尚那种焦黄的脸s。他父亲也还年壮,显然是个农民,手里拎着那双刚从鞋盒子里拿出来的白底红蓝线条的高帮子的新球鞋,吭着个头,我估猜没准又是个强迫儿子成亲的老子。这小伙子会不会受戒?

    48

    你想对她讲晋代的笔记小说里的一则故事,说的是一位权势咄咄人的大司马,府前来了个比丘尼找他化缘。门口照例通报主事,主事赏了一吊制钱,这女尼却拒不肯收,声称要见施主。主事只好报告总管,总管令家憧托出一锭白银,借此打发了事。谁知这女尼仍然不收,非要见大司马本人不可,说是将军有难,她特地前来化解。总管只得如是禀报,大司马便命总管将她领进前厅。

    大司马见阶下这女尼虽然面容土灰,倒也眉目清秀,不像装神弄鬼y邪之辈,问她穿竟有何所求。这文尼上前合掌礼拜,退而答道,久闻将军慈悲心重,自远方特意前来为其老母亡灵作七七四十九天斋戒,一并祈求菩萨,为他本人降福消灾。大司马居然令总管在内庭开一间厢房,又叫家僮在堂上设下香案。

    自此,宅内水鱼声从早到晚耳不绝闻,一连数r,这大司马心里倒也越趋和平,对她r益敬待。只是这女尼每r午后更香之前,必先沐浴一番,每每长达一个时辰,而且天天如此。大司马心想出家人原本髡首,不比通常妇人,免不了梳妆打扮,沐浴不过是净心更香的一项仪式,何以每r花费这许多时间?况且沐治时水声响动不已,莫非她总搅水不停?心中多少犯疑。

    一r,他在庭内踱步,木鱼声断然终止。片刻,又闻水响,知道这女尼将要更香,便上厅堂恭候。水声越来越响,良久不息。他疑心顿起,不觉走下台阶,经过厢房门前,见门缝并未合严,索x到了跟前,朝里探望。却见这比丘尼竟然面朝房门,袒裎无遗,l身盘坐盆中,双手合掌,捧水洗面,一改平时土灰面s,红颜皓齿,粉腮玉项,肩滑臀圆,活脱一个玉人。他赶紧走开,回到堂上,收拢心思。

    厢房里水声依然响动不已,诱他止不住一心想看个分明,便沿着庑廊,蹑手蹑足,又到了门前。屏息凝神,贴住门缝,只见那纤纤十指舒张开来,揉搓一双丰r,洁白似雪,两点缨花,含苞欲放,点缀其间。肌肤润泽,微微起伏,更有一线生机自脐而下,这大将军就势膝盖着地起不来了。又见一双素手从盆中c起剪刀一把,并拢双刃,使劲c入腹中,顿时鲜血殷红自脐下涌出。他惊骇不已又不敢妄动,只好闭目不忍再看。

    移时,水声复响,他睁眼定睛,见这髡首女尼血污淋漓,双手尚不停搅动,竟将脏腑和盘掏出,置放盆内!

    这大司马毕竟将门世家,身经百战,尚不致昏厥,只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蹙,决心看个明白。女尼此时刻面无血s,眼帘下垂,睫毛龛合,嘴唇青白,微微颤抖,似在呻吟,细听又无声息,唯有水声淅淅。

    她一双血手,拎起柔肠一段,指尖揉捏,寸寸洗理,渐次盘放腕肘,如此良久。随后,终于洗涤完毕,将脏腑整理妥贴,一并捧起,塞入腹内。又取一勺,将手臂、胸腹、股沟、腿足,乃至于脚趾一一涮洗g净,竟完好如初。这大司马连忙起身,登上厅堂,仁立恭候。

    片刻,门扇d开,这比丘尼手持念珠,和衣移步来至堂上,炉中线香恰巧燃尽。香根上一缕青烟沓然消逝之际,她不慌不忙正好换上一炫。

    这大司马如梦初醒,尚困惑不解,只得以实相问。女尼却不动声s,回答道:君若问鼎,便形同这般。本来正野心勃勃图谋篡位的这位将军,听了不免怅然,终于不敢越轨,守住了为臣的名节。原先这故事自然是一则政治训戒。

    你说这故事换个结尾,也可以变成一则道德说教,警戒世人匆贪y好s。

    这故事也还可以变为一则宗教教义,规劝世人,依皈佛门。

    这故事又还可以当作处世哲学,用以宣讲君子每r必三省其身,抑或人生即是痛苦,抑或生之痛皆出乎于己,抑或再演绎出许许多多精微而深奥的学说,全在于说故事的人最后如何诠释。

    故事中的这主人翁大司马且有名有姓,翻查史书和古籍,大可作一番考证。你既非史家,又没有这类政治野心,更不想当道学先生,也不传教,也不想为人师表,你看中的只是这个纯而又纯的故事,任何诠释同这故事本身其实都无直接关系,你只想用语言将这故事重新表述一番。

    49

    那县城的老街上,一家杂货铺子门前,两张条凳搭的店家的销板,摆着他那个字摊子。一条条写在红腊光纸上吉祥的对子从销板上挂下来。“龙凤呈祥,喜庆临门”,“出门逢喜事,地上生白银”,“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全是这类被几十年来的革命口号和语录代替了的老话。还有两张写着“逢人一笑三分喜,凡事无心祸自消”,就不知是他自己编的,还是老祖宗们积累的处世经验。那是一种花体字,骨架子不错,又有点像道士的符箓。

    他坐在铺板后面,上了年纪,穿的一件老式的对襟褂子,后脑勺子还扣了一顶洗得褪s了的旧军帽,显得有几分滑稽。我见铺板上还放了个镇纸的八卦罗盘,便上前同他搭讪:

    “老人家,生意好哇。”

    “还行。”

    “一副字多少钱呀?”

    “两块三块的都有,字多钱就多。”

    “就写一个福字呢?”

    “也得要一块。”

    “这不才一个字?”

    “我得替你现写呀。”

    “要画一个消灾避邪的符呢?”

    他抬头望了望我说:“这不好画的。”

    “为什么?”

    “你是g部,怎不晓得?”

    “我不是g部,”我说。

    “你也是吃公家饭的,”他一口咬定。

    “老人家,”我需要同他套点近乎,“你可是道士?”

    “早不搞了。”

    “知道,”我说,“老人家,我是问你会不会做道场?”

    “怎不会呢?政府不让搞迷信。”

    “哪个叫你搞迷信?我是收集唱经的音乐的,你会不会唱?现今青城山的道教协会都重新挂牌开张了,你怕啥子?”

    “那是大庙子,我们这火居道土不让搞。”

    “我就找你这样的民间道土,”我更有兴趣了。“你能不能给我唱两段?比方说,做丧事道场,或是驱邪赶鬼的经文?”

    他果真哼了两句,但立刻打住,说:

    “这不好随便惊动鬼神,要先烧香请神。”

    就在他唱经的当口,不觉好些人围拢过来,有人喊道:

    “老头儿,唱一个花花子歌!‘

    周围的人都笑了。

    “我给你们唱个山歌吧,”老头儿也满开心自苦奋勇说。

    众人便叫:“要得!要得!‘

    老头儿于是突然高声唱了起来:

    妹子哟在山上掐茶叶,

    你哥在山下割茅草,

    惊起鸳鸯两地飞,

    妹快同哥做一对。

    人群中齐声叫好,跟着有人一个劲煽动:

    “来一个花花子歌!”

    “耍一个嘛,老头儿!”

    老头朝众人直摆手说:“耍不得,耍不得,耍了要犯原则。”

    “唱一个歌子犯得了好大的原则?”

    “不要紧的,老头儿,唱一个听听嘛!‘

    众人都纷纷起哄,小街上已经堵满了人,过不去的自行车直掀车铃。

    “可是你们叫唱的哟!”老头儿受了鼓舞,真站起来了。

    “唱一个戴瓜皮帽儿的马猴钻绣房!”

    有人点歌了,众人又是叫好,又是鼓掌。老头儿用手抹了抹嘴,刚要叫嗓子,突然打住,低声说:

    “警察来了!”

    好些人都回头,见人头后面不远处,有个白边红线的大盖帽子在游动。人群中纷纷说:

    “这有啥子?”

    “开个心又有啥子要紧?”

    “警察,警察还管得了这许多!”

    “说的好听,你们走了,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老头坐下,嘴也不让,朝众人去了。

    民警过来了,众人悻悻的都散了开去。等民警过去了,

    我说:

    “老人家,能不能请你到我住的地方唱几段?等你摊子收了,我先请你到饭铺里去吃个夜饭,一起喝酒,行不行?”

    老头儿兴致被勾了起来,显然也得不到排解,立刻答应:

    “要得。不卖了,不卖了,我就把摊子收了,等我把铺板归置好。”

    “耽误作生意了。”我自然要表示点抱歉。

    “不要紧的,j个朋友。我也不靠这吃饭,进得城来,顺便卖几副,挣个零花钱,要单靠笔墨吃饭还木饿死?”

    我便到街斜对面的一家饭铺先要了酒菜。不一会,他果真挑着一副箩筐来了。

    热菜上来,我们吃着讲着。他说他十岁光景,他老子把他送到个道观里去帮着烧火做饭,是他老头得病时许下的愿。老道给他启蒙的课本《玄门r课》如今还能倒背如流。老道死了之后,这道观就由他主持,道场的种种法事他没有不会的。再后来土改分田,道士做不成了,政府令他返乡,就又种上了田。我问起yy风水,五雷指法,踏罡步斗,相面摸骨,他说起来样样有谱,我心中自然大喜。可饭铺里都是做完了买卖,挣得了钱的农民,吃酒划拳,大声喧呵,十分吵闹。我说我包包里就带个录音机,他讲的这些都是珍贵的材料,我想吃罢了饭,请他同我到我的旅店做些录音,他要念要唱也落得清静。他抹了抹嘴,说:

    “你把酒也带上,到我家喝去,我屋里道袍法器都有。”

    “也有驱鬼的司刀?”

    “那少不了的。”

    “也有令牌,调神遣将的令牌?”

    “还有锣鼓家伙,做道场这都少不了,我都做把你看。”

    “要得!”我把桌子一拍,起身便跟他出门。我问:

    “你家就在县城里?”

    “不远,不远,我把挑子也存到人家家里,你到前头汽车站等我。”

    不过十分钟,他快步来了,指着一辆马上要开的车叫我快上!我没有料到上了汽车一路不停,眼看车窗外山后的太y的余晖暗淡消失了。等车到了终点一个小镇,离县城已出去了二十公里,车当即调头走了,这是最后一班。

    这小镇只有一条至多五十米长的小街,还不知有没有客店。他叫我等一等,又钻进一家人家。我心想既来之则安之,碰上这么个人物,人又热心也是一种机缘。他从人家里捧出半脸盆豆腐,叫我跟他走。

    出了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