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小说网 > 都市言情小说 > 佳偶天成 > 第四大章

第四大章

    />

    “睡吧。”

    我会一直这样抱着你。

    辛湄很快便睡沉了,于是不知道,那天赵官人拉肚子拉得面如菜se,在床上痛苦呻吟了一天。还不知道,映莲姑娘睡在池塘里笑得得意洋洋,那几颗莲花状的团子做得最漂亮,就不信那死丫头不吃,作为抢走她暗恋多年的男人的报复,她让她拉着肚子度过新婚第一天。

    嗯,欢快的新婚第一ri,就这么平静安宁(?)地过去了。

    怨偶天成

    快年底的时候,皇陵下了第一场雪,赵官人的新剧也完成了一半。听说这个新故事是以将军和辛姑娘的感情历程为模本,又特意添加赵氏独有的煽情与感xg,堪称近几年来赵官人最得意的经典作品。

    将军甚至亲自c刀,又做了两只崭新的人偶,一个取名乔,一个取名湄,专门给这部戏折子做男女主角。辛姑娘看完折子后,哭了一天一夜,为之取名:《怨偶天成》,还留下了一句宝贵的评语:胡说八道。

    那天是十二月十三,大雪。

    戏台子早早在赵官人的指挥下搭好了,台下一群小妖怪也早已抢占好位置,翘首期盼年底最后一场经典大戏。

    辛湄利用身份上的特权,选了最靠前最中间的位置。

    戏还没开始,她有条不紊地从乾坤袋里掏东西进行准备——一沓厚厚的手绢,用来擦眼泪的;再一沓厚厚的手绢,用来找赵官人要签名的;手炉,用来暖手;瓜子儿,用来嗑……

    眨眼工夫,旁边陆千乔的两只手里已经再也放不下任何东西了,辛湄意犹未尽地叹一口气,把他怀里那堆东西拨了拨,找个比较舒适的姿势从他腋下把脑袋钻进去,很好,这样很好。

    面对她这种无孔不入的特xg,陆千乔已经很淡定很习惯了,他把那堆莫名其妙的东西放一旁的椅子上,翻开大氅将她裹住,捂在怀里。

    “冷不冷?”

    他低头看着她身上不算厚实的小袄,小袄衣领上还坠了两颗白se小毛球,配着她头发上毛茸茸的发簪,看上去更像只小白兔。

    “嘘,别说话,开始了!”辛湄捂住他的嘴。

    戏台子上的一排灯笼无声无息地点亮,将黑夜里的积雪映成了温暖的橘红se。眉目如画,风姿绰约的小湄第一个出场了。

    台下小妖怪们“嗡”一声,一齐朝辛湄这边望。显然,这人偶做得比本人漂亮多了,这就叫情人眼里出佳人,将军眼里,辛姑娘就是仙女。

    快要年满十六岁的小湄是个飞扬跳脱,潇洒恣意的姑娘,虽然美貌无匹,但至今仍无人敢来提亲,只因传闻她是个很厉害的克夫命。家人为她的婚事c碎了心,无奈之下,小湄立志出门到外地买个相公,就此展开她生命里一段神奇而曲折的旅程。

    此后她遇见了很多人,有妖娆妩媚的狐仙,有懦弱窝囊的仙人,最后,她遇见了生命里的克星,骠骑将军千乔。两人第一眼便天雷勾动地火,第一天一见生情,不可收拾,第二天就再jian钟情,难舍难分了。(辛湄语:这就是jian出来的感情。)

    虽然两情相悦,奈何将军面临变身之劫,很可能就此撒手人寰,所以在jian了又jian之后,他幡然醒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为了不耽误小湄的人生,他jian了最后一遍,然后默然离开了心爱的姑娘,风萧萧兮易水寒,将军一去兮不复返。(陆千乔心语:这人渣是谁?待会儿叫斯兰把这本戏折子烧了。)

    将军离去后,小湄ri夜以泪洗面,痛不欲生,其间狐仙与窝囊仙人纷纷安抚,就此又发展出多条复杂残虐、强取豪夺的恋情。小湄虽然被强来夺去,但心里真正有的还是将军。在经历了与狐仙的湿_身暧昧,与窝囊仙人的强占未遂之后,小湄还是痛下决心离开了。(辛湄:他们都比我祖爷爷还老!)

    谁知柳暗花明又一村,将军离开后,碧海青天夜夜心,怎么也忘不了小湄的好,得知她和其他二仙的纠缠后,勃然大怒,遂再jian一遍,jian着jian着便情感爆发,抵死缠绵,继续难舍难分了。(陆千乔:为什么我总是在jian……)

    甜蜜没有持续多久,将军的变身劫来临,失去五感成了活死人。将军的母亲为了家族荣耀,把他送往战场,试图令他在死后能博个好名声。危机四伏的战场,将军突然觉醒,挥舞长刀四处杀戮——

    赵官人在后台大叫:“快!准备好的鸡血呢?赶紧泼出去!效果!效果!”

    “哗啦啦”,随着将军在台上挥舞闪闪发亮的长刀,猩红的鸡血泼了满台,血腥气四溢,嗅觉灵敏的妖怪们纷纷皱眉捂住鼻子。

    辛湄从怀里取出梅花香饼,塞手炉里放在鼻前,忽觉陆千乔揽住她肩膀的胳膊渐渐收紧,她疑惑地抬头,见他面无表情,紧紧盯着满台的猩红se,一动不动。

    她把手炉举到他鼻前,他浑身一震,垂头愕然看着她。

    “这样就闻不到味道了。”她嘻嘻一笑,温暖的手心捂在他冰凉的脸颊上。

    他反手握住她的,将大氅裹得再紧一些,望着台上哭天抢地的戏,他想了想,说:“那天……也是这样?”

    他知道自己那天在嘉平关杀了许多人,但,是后来才知道的。觉醒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意识,没有记忆。

    “比这个惨多了。”辛湄吐出两片瓜子壳儿,“还有断手断脚内脏什么的……”

    “辛湄……”他无奈叹息,“闭嘴。”

    台上的将军在发威,战鬼的力量爆发,令他发出野兽般狂喜的嚎叫。他杀了来劝阻的忠心部下阿兰……(又是一盆鸡血),还准备杀旁边其他的无辜人,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小湄出现了。

    她冲上去紧紧抱住将军,深情并且哽咽沙哑地呼唤将军的名字,将军狂暴的动作渐渐平静下来,最后恢复了神智,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亲吻,历数深情。

    “陆千乔,那个时候我要是这样抱着你,你能清醒吗?”

    虽然很狗血很假,但辛湄还是被感动得眼泪汪汪,她这会儿已经完全把这部戏当成别人的故事了。

    “这种蠢事你最好想也不要想。”陆千乔皱起眉头。

    她吸了吸鼻子,又得意地笑了:“所以……这种时候果然还是砸石头最有用。”

    ……怪不得那天醒来后脑勺疼得厉害,他只当是被郦闵或者什么别的人击晕,原来,是她搬石头来砸。

    真相大白。

    他捏了捏她的脸颊。

    顺利度过变身劫的将军,得到了战鬼全部的力量,拥有了最高贵最纯粹的血统。将军的母亲要求他延续这纯粹的血统,选择一位战鬼族中的贵族女子为其婚配,小湄本以为将军会断然拒绝,想不到,他居然一口答应下来。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会娶我,爱我到天荒地老吗?】小湄默默流泪中。

    【以前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如果真的爱你成狂,不可能会忘记。曾经的我,对你的感情,想来也不过如此。】将军淡定中。

    【你……你好狠的心!】

    【耽误你那么久,对不住。】

    【你会后悔的!我会让你一生一世都活在悔恨里,永世不得翻身!】

    小湄狂奔而去,台上灯笼一盏盏灭了,赵官人清清嗓子,用最温柔的声音念道:“将军为何一夜之间xg情大变?小湄这一走又将去往何方?这二人的感情最终如何了结?请大家等待《怨偶天成》下部,j彩的还在后面!”

    台下哭声一片,辛湄擤一把鼻涕,捏着他的袖子摇了摇:“陆千乔,你不会要娶什么贵族战鬼,然后抛弃我吧?”

    ……他的脑袋好疼啊,今晚gan脆让斯兰烤点老鼠r来吃好了。

    戏终人散,皇陵里众多妖怪且流泪且叹息地走了,辛湄把东西一件件再装回乾坤袋里,正准备起身,忽见台上灯笼一闪,又亮了两盏,小湄与千乔还在台子上,一个坐,一个躺,衣袂随雪而舞。

    【千乔,你总是让我等,这一次我等不了你了。】

    许多人影出现在身后,刀的寒光闪烁,直刺人心。

    【这次你等我,黄泉路上,奈何桥边。】

    刀光劈下,鲜血四溅,落在台下两人脚边,灯笼眨眼又灭了,戏台陷入黑暗里。

    赵官人从后台探出脑袋,胡须蠕动,得意洋洋:“将军,姑娘,怎么样?这是特别给你二人准备的大结局!死了也要爱!感动不?”

    辛湄搓了一颗巨大的雪球丢过去,正中他鼻梁:“好感动啊!”

    赵官人捂着鼻子满地打滚,辛湄忙着找药,给他赔不是,陆千乔……在雪上蹭了蹭脚边的血迹,转身走了。

    血腥气太浓,他要赶紧洗掉这个味道……

    替赵官人可怜的鼻子上完药,辛湄一转头,却发现陆千乔人不见了,赶紧往回跑,刚进院落便见地上丢着一件大氅,正是他方才穿的。

    再走几步,是外衣。继续走,门边摔了一双鞋。

    辛湄一头雾水地推开门,拐进卧室,没人。拐去旁边的浴池,便见衣服丢了一地,陆千乔整个人埋在热气腾腾的池水里,动也不动。

    水汽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桂花味,是她平ri里沐浴常用的香j,他不知在水里撒了多少,香得简直呛喉咙。

    “陆千乔,你怎么了?”她趴在池边,小心翼翼地问。

    他慢慢从水里钻出来,水珠顺着清俊的轮廓往下滴。转过身,他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一拽,辛湄大叫一声摔进了池里,落水猫似的惊慌失措爬起来,下一刻便被他紧紧抱住。

    “你……”

    话语被滚烫的嘴唇堵了回去。

    一个凶狠的吻。

    完美的战鬼(一)

    整个世界都在沸腾,翻滚,跳跃,疯狂。

    眼前的一切都是扭曲而血红的,他什么也看不清,听不见,唯有怀里的身体那么真实而柔软。

    “辛湄……”他紧紧抱着她,好像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不见,“我……我有些……”

    他有些不对劲,自己也察觉了,却不能像往ri那般迅速找回理智,冷静下来。狂躁的血y在奔腾,他甚至说不清,被血腥味激起的,究竟是高昂的情_欲,还是漫天的杀意。

    他就这么抱着她,一遍一遍,用手摩挲她的头发、后背。

    低头看着她的脸,她正因为吃惊瞪圆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细腻柔软的面颊,漂亮的眉形与浓密的睫毛——

    他喜爱这张脸,这个人,见着她从心里最深处便觉着无与伦比的愉快。

    指尖顺着她的脸颊滑下,她的脖子细而且白,他情不自禁低头吻上去。想要她,想一直这样亲吻她,想……就这样让她美丽的生命结束在自己的胸前。

    她的脖子很脆弱,轻轻一捏就会断了。这一双肩膀也太过纤细,承担不起什么重压。双手柔软细腻,想必连刀也不会拿。纵然力气比常人大一些……可她,她迟早会成为他的弱点,整个皇陵都将成为伤害他的一个致命条件,愈是喜爱,愈是致命。

    柔弱的普通人与小妖怪,承担不起一只战鬼的爱。一个完美的战鬼,是没有任何弱点的,无论是外在,还是内在。

    吸足水的小袄被剥开,她雪白的身体盛开在他怀里。

    多么美丽。

    陆千乔深深侵入她,情_欲高涨,身体里像有什么东西烧起来似的,一把抓住她的头发,迫使她仰着头,正对着他,他要看着她。大抵因为他从未这么粗暴过,辛湄脸上的表情很有些不满,反手抓住他的头发,把他拉得低下来,额头贴着额头,喘息胶_融。

    即使再美丽,她也将成为他的弱点。她既然为了他活着,那,也应当为了他死去。

    他的指尖缓缓摸索在她颈项周围,就这么掐住,轻轻一扭,她便会在这最美丽的时候死去了。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脖子。

    好像……好像有些不对劲啊!辛湄被掐得眼前阵阵发黑,偏偏两只手被他按在头顶,无论如何也挣扎不开。她勉力睁开眼,试图看清他的脸,他有一只眼如沸腾的血y般鲜红,另一只眼却漆黑如墨,冷酷无情,居高临下看着她。

    “陆、陆千乔……”她艰难地叫他。

    像是听见她的呼唤,他缓缓低□体,轻启唇齿,给了她一个吻。

    辛湄张嘴便咬,她全身上下能动的也就是嘴了,这一口咬得实实在在,他浑身一震,如梦初醒,顿了良久,忽然抬手在唇边抹了一下,指尖沾上一块小小的血痕。再看看被自己推倒在池边的辛湄,她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脸涨得通红。

    唇间小小的血腥味刺激着他,陆千乔面se忽然一变,猛然站起来,眨眼便消失了。

    “喂!喂喂……”

    辛湄一面咳得要死要活,一面又想流泪,这种事做到一半,他、他怎么能就跑了呢?!

    匆匆收拾一番回卧房,陆千乔人却不在,撒落门口的衣服也没了,她湿着头发在皇陵里四处找,如果没记错,刚才他的眼睛……是不是有变化?一只眼睛变黑了?他还掐她脖子,莫非又开始变身?可……变身劫应当是过去了呀!

    辛湄一路跑到神道附近,忽然听见斯兰说话的声音:“将军,你的眼睛怎么了?”

    她急忙绕过那堆石人石马,果然见陆千乔披着大氅,在雪地里缓缓前行,那背影……竟有些料峭。

    斯兰问了两遍,他一个字也不答,只是慢慢往前走,他赶紧追上去:“将军要出门?我去牵烈云骅。”

    “走开。”陆千乔突然开口,声音冰冷。

    斯兰服侍他十年,从未被这般冷语对待过,一时竟然愣住。

    “走开。”

    伴随着第二句冰冷的话语,是一道锐利的破空声,黑se长鞭如鬼魅般飞舞而起,沉重地击在他胸前,斯兰哼也没哼一声便喷着血倒飞出去,滚在地上生死未卜。

    “陆千乔!”

    辛湄惊愕地叫,他居然把斯兰给杀了?!

    长鞭在他手里微微发抖,陆千乔忽然转过身,曾经两只红里透光的眼,如今变得一只黑一只红,无比诡异。

    他的声音好像也在微微发抖:“你不要过来,回去。”

    压抑不住的杀意,和以往都不同的,只要再多看一眼,他就会用长鞭将皇陵里所有的人绞成粉末,像是抹杀所有弱点那样,毫不留情。

    辛湄缩在一座石人后面,探出一颗脑袋冲他大叫:“你、你是不是又发疯了?!”

    “轰”一声,长鞭刷在石人上,瞬间便绞断了那颗巨大的石头脑袋,辛湄兔子般跳起,转身又躲在一座石马后面,惊魂未定。

    “……回去。”

    长鞭再一次卷起石马的脑袋,狠狠砸在地上,辛湄反应特别快,哧溜一滚,再换一个石马继续躲,这次等了半天,再没有长鞭来削脑袋,她心有余悸地悄悄探出去偷看,却只见神道上满地残雪,两颗悲摧的石人石马的脑袋砸出几个大坑来,方才那陌生而料峭的人影,就此消失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慢慢爬出去,盯着雪地上的脚印看了一会儿,想追,可想到那gen可怕的长鞭,又犹豫了。若是他像上次在嘉平关一样发疯,好歹还有石头可以砸,可这次,他的杀气是冲着他们来的,又冷静,又高昂的杀意。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贸然追过去,只怕就要发生两人都会后悔的事了。

    想了半天,辛湄终于转身,走到斯兰身边弯腰一看——还好还好,那一鞭子砸得不重,他估计是断了几gen肋骨,晕死过去了。

    她一把提起斯兰,转身便跑,一面扯直了嗓子大叫:“赵官人!红莲姐姐!桃果果!快来人啊!斯兰快死了!”

    陆千乔就这么突然消失,无数流言蜚语在群妖间盛行,最常见的说法便是:赵官人的《怨偶天成》激怒了将军大人,回想起先前自家老婆和狐仙以及窝囊仙人确实有那么点不清不楚,又发现自己的忠实部下斯兰成了夫人的小白脸,一怒之下把他打个半死,负气走人了。

    赵官人不由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后悔写了这么个倒霉戏折子。

    且说那天白头山新雪未融,挨晚时分又下起雨来,眉山居的院子里,灵鬼们堆了只雪人,被雨点戳得许多小窟窿。

    眉山君一面喝酒,一面想起那只辛湄做的豆腐眉山,忍不住潸然泪下。

    酒意上头,他绞尽脑汁搜索曾经看过的缠绵诗词,想吟诵一番抒发郁闷,想来想去只想出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还完全不贴切。他们俩gen本是相逢未嫁时,奈何擦肩过,可怜炮灰命,唯有泪满襟。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从抽屉里翻出一只金光闪闪的盒子,打开,里面是月饼节的时候辛湄送来的一盒月饼。每一颗月饼都被他用水晶的小盒子装好,方便他喝酒的时候抱抱这个,再蹭蹭那个。

    灵鬼们趁雨下得还不大,把院里的积雪扫开,省得明晨结冰,不好走路。因见眉山君倚在窗前趁醉带着哭腔吟诗,大家都很有默契地绕开那个窗口,谁也不理他。上次有个灵鬼好心安慰他两句,结果被拉着说了一下午的辛湄,怎么甩也甩不开,从此再也没人安慰了。

    “我赌他今天会念叨一个时辰。”灵鬼甲拍出两枚铜钱。

    “我赌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

    在最后一只灵鬼叫出“十个时辰”的时候,头顶突然传来一阵马嘶声,一匹通体火红的骏马从天而降,刚好落在眉山君倚的窗前,不屑地朝他脸上吐气。

    眉山君一个激灵,酒意瞬间便醒了,泪流满面地看着马背上面无表情的男人,颤声道:“将、将军大人……你你你来作客,敝居蓬、那个蓬荜生辉……”

    陆千乔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淡道:“替我查一下,报酬是十坛酬神敬天酒。”

    虽然很想问他辛湄怎么没来,但还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吧……对着陆千乔那张比平ri里冷一万倍的脸,他一个字也不敢说,当下拆开信封,匆匆看一眼,却是要他调查一下,二十年前在琼国曾经叱咤一时的权臣陆景然究竟是怎么死的。

    说起来,这个人……他好像死得是挺突然的,当时琼国老皇帝年迈且疑心重,对这位臣子的位高权重很不满意,不过还未来得及下手,他就死了。死后老皇帝便趁机抄家,该杀的杀,该抢的抢,陆家就此消失。直到新帝荣正即位,才给正名。

    而这个陆景然,如果他没记错,好像是战鬼将军的父亲?

    眉山君疑惑地看他一眼,忽而对上他冷冰冰的,一红一黑的眼,脆弱的小心脏顿时落下去了。

    “我查我查,马上……马上就查!”

    他流着眼泪叫出小乌鸦,背着身体用最小的声音吩咐:“乖乖,这次千万别往战鬼一族那边飞,那些战鬼凶得很,手重些你小命就没了。”

    小乌鸦鄙夷地飞走了,这次查得很快,不过大半天工夫又飞回来,丢了一颗纸团在眉山君手边。

    他赶紧缩头缩脑巧笑倩兮,把纸团恭恭敬敬送到陆千乔手里。

    纸团上只有一行潦草的字:

    【琼?御统三十二年,战鬼郦氏一族有女朝央,年二十五,成就百年难见完美战鬼之身,屠戮夫家上下一百三十七人。此事鲜见,甚是奇异。】

    完美的战鬼(二)

    将军的表情很平静,看不出任何异端。

    眉山君抓心挠肺地好奇着,好想知道纸团里写了什么啊!这就是八卦仙人的悲哀……

    陆千乔看了很久,忽然将纸团摊平折好,放进怀里。

    “多谢。”

    他从乾坤袋里掏出十坛酬神敬天酒,丢在桌上起身便走。眉山君情急之下大叫:“等一下!将军!我……那个……小湄最近好吗?”

    陆千乔停下,面无表情回头看他。

    眉山君心惊r跳,鼓足所有勇气,小声道:“我没、没别的意思,只是关心一下……”

    就算作为一个普通朋友,他还是有立场和底气这样问候的吧?有的吧?有的吧?

    将军还是没有回答,只是黯淡地垂下眼睫,默然走了。

    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眉山君纠结了,剩下那点小勇气实在不够支撑他追出去继续问,只得回头抱住喝水的小乌鸦,讨好地笑:“乖乖小乌鸦,告诉我,那纸团上写了什么?”

    小乌鸦继续鄙夷地瞄他一眼,回身跳到桌上,扯了一张白纸过来,爪子上金光一闪,开始行云流水般书写。

    眉山君正要凑过去看,忽听外面的灵鬼笑道:“咦?是狐仙大人啊,你来得正巧,方才那个战鬼将军送了十坛好酒来呢。”

    眉山君连滚带爬将桌上很是小巧玲珑的十坛酒一股脑抱怀里,怒吼:“这酒太少!绝不送人白喝!”

    甄洪生笑吟吟地推门进来:“你这个眉山,怎么总是这般小气?我得了好酒可从没少过你的份。”

    “不送就是不送!”

    虽说上次陆千乔给了他酬神敬天酒的配料,但里面许多材料都是上古才有的,到如今早已绝迹了。眼下好容易得了十坛,他要留着小口小口一个人慢慢品味。

    甄洪生也不生气,慢慢走过来,因见小乌鸦在纸上写字,貌似写的还是战鬼一族的事情,便道:“我刚遇见那位战鬼将军了,好凶的神se。”

    而且,他那双眼睛……果然被大僧侣说中了,他们母子二人,还真是不简单。

    眉山君将那张纸拿起来,粗粗一看,登时愣住。

    甄洪生转着眼珠子:“对了,说起来,辛湄是将军的妻子吧?我看那个将军有些不对劲,这一变身,指不定要把皇陵闹成什么样子。眉山,你好像挺喜欢那姑娘?”

    话未说完,眉山君早已丢下酒坛狂奔出去,气急败坏地大叫:“快!把小仙鹤给我牵过来!我要出门!”

    甄洪生凑到窗边又加一句:“赶紧吧!我给那姑娘看过手相,最近挺不吉利的。你去迟了,她可能就丢掉小命……”

    眉山君跳上小仙鹤的背,一路仙风道骨风驰电掣地飞走了,连头也没回一下。甄洪生得偿所愿地打开一坛酬神敬天酒,哼哼,他小气到后来,这酒还不是他的?酒y缓缓倒入杯中,se如水晶,他细细一品。

    “好酒啊好酒,眉山,我就不给你留了。”

    陆千乔一直没有再回皇陵,斯兰又被打伤,躺床上成ri只是如怨妇般流眼泪,凡开口,必然只有那几个字:“将军……你为什么……”

    开始赵官人他们还会安抚几句,到如今已经发展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这ri辛湄过来送金创药,刚推门便听见斯兰又在老调重弹:“将军!你好狠的心!为什么为什么?!”

    赵官人正俯在桌前写怨偶天成的下部,被他吵得头疼,忍不住哀叹:“你看看你!五大三粗,膀粗腰圆!你是个男人!不是戏里被抛弃的女主角!够了啊,给我闭嘴!”

    斯兰脑袋上罩着白巾子,闭上眼睛默默流泪。

    ……怎么说呢,辛湄作为货真价实的女主角,感到负担很重。

    “姑娘你还送什么药啊!”赵官人瞅见她,便道:“这家伙是妖怪,断几gen肋骨两三天就长好了,gen本不用上药。”

    斯兰忍不住睁开眼:“老赵,我受的是心伤!”

    “所以老子才被迫坐在这里听你唠叨!省得你一哭二闹三上吊!”赵官人把毛笔一丢,大声痛斥,“戏折子正写到关键的地方,被你吵得我完全没灵感了!”

    “都是你这老东西写的倒霉破戏!把将军气走了!”

    “你胡扯!”

    “你……”

    这两只妖怪吵得不可开胶,辛湄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想了半天不知该不该劝,刚好桌上有一壶茶,她正打算喝点茶继续看热闹,忽听门外有几个小妖怪在叫:“斯兰啊!别装病了快出来!皇陵外面有个仙人被云雾阵困住了,正大声叫骂呢!”

    斯兰闻言立即起身,把罩在脑袋上的白巾子一把丢进水里,随手披上外衣,动作利索流畅,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虽然将军打伤了他,但他只要有一条命在,就绝不会背叛他!将军人不在皇陵,他誓死也要替他守住这块乐土!

    当下众人赶到云雾阵外,老远便听见一人大吼:“陆千乔!你、你要是敢把小湄杀了,我眉山上天入地也不会放过你!”

    辛湄走过去,抬头望着半空中仙风道骨的小仙鹤,好奇地问:“眉山大人,你在做什么?”

    眉山君乍一见她完完整整娇娇俏俏地出现在眼前,激动得从小仙鹤背上滚了下来,直滚到她面前,两行眼泪未语先流。

    “小湄!还好你没事!”

    他激动,他嚎啕,他惊喜万千,他抖擞男子气概,一把拽住她的袖子,拉了就要走:“你马上跟我走!私奔去!这地方不能待了!”

    一拽——没拽动。

    继续用力二拽——继续没拽动。

    眉山君卯足了劲使劲拖,脸涨得通红,只听辛湄在后面奇怪开口:“你拉着斯兰做什么啊?”

    他愕然转身,便见自己牵着一只脸se很不好看的彪形大汉,大汉用深邃的眼神静静望着他,问:“眉山仙人,你要和我私奔去什么地方?”

    ……

    眉山君平静下来,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其间辛湄和一群小妖怪席地而坐,喝了一杯茶,吃了两块槐花饼,满足地打嗝。

    “听你的口气,好像知道将军出了什么事?”斯兰递给他一杯茶,帮他顺顺气。

    眉山君神情虚无并飘渺着,声音也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就是变身啊,杀人啊之类的……”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大概就是母亲杀了父亲,现在儿子又要杀老婆什么的……”

    “请你用正常人的话,缓慢流畅地再说一遍。”

    ……他现在正常不起来——不,以后他也正常不起来了!眉山君流下两行痛楚夹杂羞愧的泪水。

    “咦?好热闹,我来得真巧。”

    头顶突然响起一个轻浮却又温柔的声音,众人抬头去看,便见几只巨大的极乐鸟穿透云雾而来,后面还拉着一辆气派非凡的长车。一个穿着宽大皂衣的年轻男人蹲在车头,笑眯眯地朝他们挥手。

    这人谁啊?招摇得让人生厌。

    辛湄啃着槐花饼啊了一声:“是那个……什么狐的……什么假僧侣!”

    “是真的僧侣,不是假僧侣。”

    大僧侣叹着气从车上跳下来,刚好落在她对面,顺手抓了一块槐花饼塞嘴里,喃喃:“赶了两天路,饿死我了。”

    “你是有狐一族的!”眉山君失神的眼睛此刻终于有了点神采,狐疑地看着他。

    他曾有一段时间对这些上古后裔很感兴趣,叫小乌鸦查了很多,譬如极西的战鬼一族,南边的有狐一族,靠北的御子一族等等。古老遗族的后裔,相互接触不多,像有狐跟战鬼这样两者间有矛盾,一个说自己有天神血统,一个坚决不承认的情况,相当罕见。

    比之如今凋零的战鬼,这个族群却壮大得多,南边许多国家至今还为他们建庙宇殿堂,当做真正的天神一样来膜拜。而所谓大僧侣,又与普通族人有别,据说地位很高贵,是一种极清净极高洁的存在。

    眼前这个皂衣男人嘛……普普通通看了就忘的脸,吃个槐花饼还吃得嘴边都是碎屑,什么清净高洁,那是骗人的吧?

    “你还真是名不虚传,八卦的很啊。”大僧侣朝他笑了笑,“可惜还不够优雅,和我学学,想叫一个女人跟你走,光流眼泪可不行。”

    他塞下最后一口槐花饼,拍了拍手,众目睽睽之下,一掌劈向旁边发呆的辛湄——呃,劈空了,这姑娘反应太快,直接躲过去了。(眉山怒吼:这叫什么优雅?!)

    “你做什么?!”辛湄嗖一下跳起来,考虑是给他一拳还是踢他一脚。

    斯兰直接挡在她前面,黑着脸瞪他:“我知道有狐一族!和将军那边有龃龉的吧?趁着将军人不在,你是想趁虚而入?!”

    大僧侣笑得很轻浮:“他人要在,你们还能活得了么?”

    斯兰登时一愣。

    “麻烦让让,别打扰我救人。”

    他戴着黑丝手套的手好心地拍了拍斯兰的肩膀,也不知怎么的,斯兰只觉完全无法抵抗,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任由他把爪子伸向辛湄。

    ——又抓空了,这姑娘真滑溜,直接躲在树后,像只警觉的小动物。

    “乖乖的,过来。”大僧侣蹲在地上,逗猫似的朝她勾手指,“哥哥给你吃好吃的。”

    一颗石子儿直直砸过来,他飞快一闪,只听“咔嚓”一声,后面那棵还算粗的小槐树硬生生被砸倒下去。

    大僧侣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战鬼将军,你辛苦了。

    终于看不下去的眉山君再次抖擞男子气概,上前一步正要阻拦,却听他笑道:“来不及了,郦朝央那边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呐。没办法,少不得用点手段。”

    他吹了声口哨,拉长车的几只极乐鸟立即高声啼叫起来,霎时间,金光四设,亮得什么也看不见。众人本能地捂住眼睛蹲下去,片刻后,只听头顶又响起大僧侣轻浮的声音:“你们也赶紧走吧,不想死的话。”

    眉山君硬生生撑开被强光刺得流泪的双眼,恍恍惚惚,依稀见着辛湄晕倒在那人怀里,被抱上了长车。

    不过眨眼工夫,强光,极乐鸟,还有长车,连带着辛湄统统消失不见了。

    完美的战鬼(三)

    记得那是斯兰重伤后刚醒来,睁眼望见辛湄站在床边,第一反应是勃然大怒。

    “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不去追将军?!”

    辛湄很莫名:“他要杀我,追上去送死么?”

    “不是让你去送死!”斯兰第一次真正发怒,“你可以不追!你也可以继续假装你的淡定懵懂!可你不该那么漠不关心!是不是只要将军喜欢你,他这个人变得如何,你都无所谓?!他出什么事,你只要装傻等在旁边,什么也不做,等他回来继续宠你,你就开心了?”

    “……斯兰,你好像发烧了,在说胡话,我去叫赵官人。”

    她走到门边,听见斯兰冰冷的声音:“其实你gen本也不喜欢他!你只是喜欢有人疼你,把什么都给你,至于这个人想什么,关心什么,你都不在乎!”

    门推开,她直接出去了,赵官人尴尬地端着水盆在门口看着她。

    “那个……姑娘啊……”他犹犹豫豫地说,“我不想多嘴,但你这样……成ri没事人似的在皇陵里晃,也确实不大好……”

    或许她应当像那些戏折子里的女人一样,丈夫出了一些事情,立即辗转反侧,寝食不安,乃至泪流满面,痛不欲生,这样大家都会舒服点。

    “我……”辛湄想了一会儿,才接着又说,“我不是不关心,不在乎。”

    那天晚上的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以至于到现在她还觉得,可能陆千乔下一刻就会安安稳稳地回来。也不是没想过追上去,可,追上去除了被杀掉,然后留陆千乔一个人后悔痛苦,又有什么用?

    “姑娘,你不相信将军啊。”

    ……

    “说到底,你自我保护得太厉害了。”

    她和陆千乔从相遇到成亲,一路顺遂,稍稍有些波澜,也像过眼云烟一般稍纵即逝。她一向自信满满,像老爹说的,世上没有人能欺负她,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所以,只要她想,陆千乔就一定可以做到。她说他不会死,他就一定可以醒过来。

    现在她想,陆千乔一定可以没事人似的回来。

    他怎么可以不回来?

    她在梦里都见到他了,一个人孤孤单单提着长鞭在雪地里走,漫顾四方,像是不知要往何方去。

    她追过去问:“陆千乔,你去哪儿?怎么不回来呢?”

    他掐她脖子,用长鞭削脑袋什么的,她早就不生气不在乎了,她是个大度且贤惠的老婆。

    可他说:“辛湄,我无处可去。”

    最喜欢的地方,如今却最想把它毁掉,最喜欢的人,如今最想亲手杀掉。

    他无处可去。

    辛湄惊醒过来,觉得自己一下子明白了他此时此刻的心境,她甚至从没有试着想过的,他的绝望。

    “醒了?那就劳烦你自己坐稳,咱们要开始上蹿下跳了。”

    陌生还有点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辛湄仰高脖子,还未来得及看清,只觉身下一阵晃动,她整个人从高处滚在地上,再被弹起来摔回去,自觉变成了一颗小石子。

    “山……山崩了?!”

    她下意识死死拽住手边能拽的东西,对面立即传来痛呼,定睛一看,那位有狐一族的大僧侣正狼狈地伸长了脖子——他一把头发被她死死拽住,扯得面如菜se。

    辛湄定定看着他,眨了眨眼睛。他也跟着眨眨眼睛。

    一只巴掌瞬间甩在他脸上,直接打掉一层皮……呃,一层皮?!

    大僧侣捂住脸哀嚎:“你的力气是不是太大了点?!”

    说罢放下手转过脸来,果然左边脸上红肿一片,那张脸和原先的也截然不同,依然普普通通看了就忘,但鼻子嘴巴什么的,完全两样。

    “咦,你的脸……”

    辛湄凑过去,不顾他羞涩赧然的抵抗,掰开他阻挡的手,严肃且认真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方道:“你戴着传说中的人皮面具!”

    大僧侣暗咳一声,很有些不好意思:“面具是有的,但不是人皮。”

    辛湄掐住他的脸皮,使劲揪,直揪得他惨叫连连。“唰”一声,一张面具掉落,路人甲的脸;“唰”一声,再一张面具掉落,路人乙的脸。

    她连着揪下来十几张面具,瞅瞅,感觉后面还有,她终于揪不动了。

    “你居然没脸!”她震惊。

    大僧侣仰天默默流泪,不,他有脸,他真的有脸……

    “姑且不说我已经婚了,”辛湄神se一软,变得怜悯且温柔,充满了施恩者和婉拒者的高高在上,“就凭你没有脸,我也不会跟你私奔。”

    ……他可以从长车上跳下去吗?可以吗可以吗?

    身下忽然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辛湄直接滚倒在地,这才发觉他们好像是身处那辆华丽气派的长车之中,车里的东西已经东倒西歪不成样子了,大僧侣面如青菜地陪着她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

    “车子是你的吧?就这样让它晃散架?!”

    辛湄一头撞在车壁上,登时头晕眼花。

    大僧侣唯有苦笑:“后面有人在追,这种时候就别强求了。”

    辛湄使劲撑起身体,一把抓住窗沿,探了半个身体出去,云雾茫茫的高空,后面依稀是有一匹灵马在追赶,马上人隐隐约约是穿着白衣,车子晃动得厉害,看不真切。

    一阵大风吹过,迷蒙的云雾被吹散开一些,那身白衣似乎也靠得越发近了。

    辛湄望见一双血红的眼。

    是战鬼一族的人!

    她抬手想打个招呼,冷不防那人架起长弓,尖锐的破空声乍然响起,铁箭离弦而出,直直朝她脸上狂设而来。

    辛湄一骨碌滚回去,那支箭擦着车壁疾设而过,硬生生把木头的车壁擦出几道裂痕。

    “……是要杀我?”她不可思议地喃喃。

    虽然她见过的战鬼族人不多,也就陆千乔他们那一家子,不过gen据以往的经验,他们虽然凶悍了些,却很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杀到眼前。莫非她又不自觉得罪了婆婆而没自知?

    “反正不是杀我。”

    车子在数只极乐鸟的拉动下疯狂晃动,大僧侣滚到她脚边,认真地抬头看她:“其实我是来救你的。”

    “……给个理由先。”

    “没问题,不过……能麻烦你把脚稍稍移开一些么?”

    大僧侣指着她踩在自己额头上的脚,苦笑。

    事实很简单,郦朝央二十五岁那年的觉醒,成就了十分罕见的完美战鬼之身,随后杀光夫家上下百口人,当时由于陆千乔被送回族内由郦氏一族的人照料,故而逃过一劫。他身为混血,本就处于弱势,族人都以为大小姐回归后会毫不留情抹杀他,谁知郦朝央只是叫人把他送走,留下了他的命。

    他母子二人向来情分浅薄,偶尔见一面,她也几乎都坐在车中,竹帘隔出两个世界来。

    现在想想,完美的战鬼gen本没有所谓感情,她留下他的命,只怕也是抱着一份微弱的希望,因为自己可以成就完美之身,那亲生儿子也是有可能的。

    现如今,他真的有希望成了,心中却残留着不舍的感情,宁可一个人悄悄走掉,将战鬼一族的兴衰置之不顾,郦朝央也有她愤怒的理由。

    陆千乔不愿动手,那么就由她来动手

    “以上,就是这样。”

    大僧侣说得口gan舌燥,扯下腰间的竹筒喝了一口水润润嗓子。抬头看辛湄,她完全没反应,正扶着下巴发呆。

    “没听懂?”他把手在她面前晃晃。

    辛湄想了想,摇头:“不,我觉得……她不是那种人。”

    “陆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被她杀光,这可是事实,我没那个工夫胡编乱造。”

    “我的意思是,她是有感情的。”

    那天在帐篷里对上的一双血红眼,纵然冰冷且充满杀意,可她没觉得害怕,也没有想躲。她望见郦朝央的手放在陆千乔的脸上,指尖动作流露出一丝惋惜哀伤,身体是不会骗人的。

    “那也不是对你有感情,不然我们现在gan嘛逃命?”

    辛湄看着他:“是啊,你gan嘛跟着我一起逃?我和你又不熟。”

    大僧侣露齿一笑:“那当然是因为我们有狐一族是光明且正义的一群英雄,不允许罪恶的战鬼继续胡乱杀人,我是来阻止他们的暴行的。”

    辛湄不说话,只是盯着他看。

    大僧侣又笑了:“总之……我不会害你,只管放心。”

    极乐鸟到底不是凡鸟,比灵马飞得要快,剧烈颠簸了半个时辰之后,终于是把后面的战鬼甩脱了。

    两人在长车里滚得都有些j神不济,大僧侣疲软地撑起来,往窗外看了一眼,道:“我要把你带回族里,到那边就没什么人会来杀你了。”

    “我不去。”辛湄回绝得十分快,“送我回皇陵。”

    大僧侣简直要哀嚎:“我刚才的话你真的没听懂吧?!”

    “回皇陵。”只有三个字。

    大僧侣终于收起戏谑的神情,静静看着她:“你就是回去,郦朝央不杀你,你等上十年,二十年,他也不会回来。就算他回来,你们见面也只有一瞬间,下一刻他就会把你剁成碎末。死不死是你的事,可族里的任务是叫我保护你,任务完成不了,我也不好过。”

    “我有话和他说,一定要说。”

    没有什么无处可去,她会在皇陵等他,一直等着他,她活着,这里永远是他的归处。

    大僧侣长叹一声:“你不必回皇陵,我知道他人在哪儿,且送你过去看看他吧。”

    崖边相会(一)

    陆千乔没有回战鬼一族,他人在战场,此时硝烟弥漫,残余的农民兵在甲胄兵的包围下四处逃窜。

    又是一场胜仗。

    当ri向荣正帝请命,得了圣旨来到长庚关已有十ri,这里是琼国最北边的一个关口,近来不光有农民兵侵犯,甚至还有海对岸的天原国时常挑衅。听闻天原国有个太子,秉承上天之命,身具妖魔之血,勇猛无匹,野心勃勃地向四方诸国发起攻势,已有不少小国被其吞灭了。

    好在琼国四面不是崇山峻岭便是汪洋大海,隔着山与海,对方不敢擅自发动大军,只不过和农民兵互相勾结,偶尔来小打小闹一下,试探实力。

    风卷起硝烟,血腥味扑面而来,陆千乔闭上双眼,感觉整个身体在微微发抖。

    他喜欢这种味道,这样提着长鞭,纵马奔腾在战场上,像是把整个生命都从牢笼中解放,甩脱所有纠缠他,令他不安且苦恼且不舍的那些人与事。

    “追上去!一个也不要放过!”

    烈云骅发出高亢的嘶声,撒开四蹄凌空跃起,第一个冲上前追赶残兵。黑se长鞭犹如飓风一般席卷而来,所过之处只有一蓬蓬血雨。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喜爱过追逐与杀戮,遗憾的不过是对手太过弱小,战鬼的本能在渴望着更加强大的敌人。

    怀里有个硬邦邦的东西抵在甲胄上,陆千乔下意识地掏出来——是天女大人的人偶,秀丽的脸上已经染了些血迹,模模糊糊,不太好看。

    他觉得陌生又熟悉,从心底不自觉泛起一股温柔的情感。

    每天他都会带着这只人偶上战场,以前所有的事情他都记得,只是不能理解自己曾经为什么会那么软弱而迷惘。他为什么会不喜欢打仗?为什么没事要做那些无聊的人偶?为什么……会不想杀了那个小白兔一样柔软的姑娘?不想杀了那些猥琐而无用的小妖怪?

    他不理解为什么,可身体里仿佛记着一个绝对的命令,每当兴起杀意,想要回到皇陵杀个gan净的时候,便会把人偶拿出来摸一摸,杀意渐渐也就平息了。

    烈云骅不太明白为什么背上的主子忽然停下动作,疑惑地回头用鼻子撞他的腿。

    “……算了,回去。”

    陆千乔收起人偶,掉转马头,鸣金收兵。

    他不喜欢这只人偶身上沾染血迹,要把它洗gan净才好,否则,她看见了会生气的。不过,她或许一辈子也不会看见了吧?

    他心里隐隐约约掠过一丝疼痛,很快又消失不见。

    “你看见了,他现在已经快要变成完美的战鬼,等于完全变了个人。你跟他说什么都说不通的。”

    华丽的长车隐藏在云后,大僧侣抱着胳膊摇头叹气。

    “还是跟我去有狐一族吧,你家那边也有我的族人守着,一起带回去。”

    辛湄捧着下巴蹲在车前发呆,完全没听他说话。

    陆千乔一定没有好好吃饭休息,才几天不见,他就瘦了,本来脸上就没什么r,还风尘仆仆的,都不好看了。

    对了,他刚才好像在看天女大人的人偶,怪不得她在皇陵找了很久都没找到,原来被他拿走了。居然也不和她说一声,害她难过了一晚上。

    她摸了摸身上,将军大人的人偶丢在皇陵,她没带来,荷包里只有一只他做了送她的木雕小兔子,大半巴掌那么大,长耳朵被她摸得光可鉴人。

    “那边有个悬崖,我要过去。”

    她指着对面与长庚关有一崖之隔的悬崖峭壁。

    “做什么?”大僧侣狐疑地看她。

    “当然是去看他啊!”

    辛湄看白痴似的看回去。

    ……早知道这姑娘如此难缠,他就不应当答应下这破任务!

    大僧侣绿着脸把长车落在对面悬崖上,却见她并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举止,只是下了车,坐在树下摩挲那只木雕的小兔子。

    不是要看陆千乔么?她就这样看?

    大僧侣无聊地在车里打盹,一等就等到月上中天,天顶的小月亮像被天狗啃了一块,倒是亮堂堂的,可惜不怎么圆溜。

    辛湄突然站起来,大僧侣立即睁开眼,见她走到崖边,把手拢在嘴边

    “陆千乔——!我来看你了——!”

    她大声喊叫,甜蜜绵软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不休。

    “你是个男人,就赶紧给我出来!躲躲藏藏不是好汉——!”

    声音继续回荡,回荡……

    真是个乱来的姑娘啊!大僧侣瞠目结舌。

    “陆千乔!你怎么可以始乱终弃?你出来——!把话说清楚——!”

    长庚关里一阵sao乱,士兵们脸se古怪地望向主营帐。这个……长官的私事,他们也不好管,不过,始乱终弃什么的……也还是太过分了点……骠骑将军虽然没来几天,但关内众人对他只有敬畏,想不到哇想不到,藏在他冰冷外表下的,居然是一颗放_荡火热的心!

    在窃窃私语达到最顶峰的时候,主营帐的帐帘终于被人一把揭开,陆千乔将军披着外衣散着头发走了出来,面沉如水,看不到任何表情。

    他朝悬崖方向走去了,手里还提着长鞭——那可怜的姑娘!该不会被恼羞成怒的将军杀掉吧?!

    辛湄还把手拢在嘴边大喊:“快出来——!我在对面崖边等着你——!”

    下一刻,一个冰冷的声音便顺风自对面悬崖上传了过来:“为什么要来?”

    她一下停住,狂喜地凝神望向对面,月光还不够亮,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那只红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野兽般狰狞。

    “你抢走了我的天女大人!”

    晴天霹雳似的一句指责,炸得后面的大僧侣,对面的陆千乔都是一愣。她第一句话应该是“我很想你,为什么要走”,再不济也应当是“你放心我会等着你”之类,怎么会冒出这么莫名其妙的一句?

    “不过没关系,我宽宏大量。”她摆摆手,“天女大人就送给你了!”

    天女大人……陆千乔下意识地摸向怀内,人偶没有带出来。对面山崖虽然不远,却也看不清她整个人,依稀见到她淡蓝的裙摆随风而飘。

    为什么会来?为什么要来?他不明白,可是身体因为她的到来在微微颤抖。

    她就在对面,用尽力气一跃就可以过去——过去杀掉她!

    他捏紧长鞭,因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而兴奋得撑开重瞳。

    “陆千乔,你要好好照顾天女大人,把她当做我来照顾。”辛湄冲他做手势,“每天帮她洗澡,不要弄得脏兮兮,衣服要经常洗,头发也别忘了梳。睡觉前记得亲她一下,这个最重要!”

    “……说完了?”

    伴随着他的声音,过来的还有舞动长鞭的利风,她身后不知有什么人,在崖前架起无形结界,他无法跳过来,只有甩动长鞭,试图用利风撕裂她。

    纵然有结界阻挡,尖锐的风声还是穿透而来,“嗤”一声响,她锁骨附近的衣服被撕裂一道口子,鲜血极缓慢地渗出,渐渐染红衣襟。

    辛湄继续说:“你自己也要好好吃饭!别光顾着杀人!这世上有很多比杀人好玩的事情!你成天那么跩,要是输给什么血统啊本能啊,你就太丢人了!还有,要按时睡觉,不然早上起不来又要赖床,出门在外,赖床是很幼稚的!”

    又一道风声,腰腹被击中,她系在腰上的荷包落在了地上,里面的木雕小兔子滴溜溜滚出来,她赶紧捡起,拍拍上面的灰。

    “……陆千乔,其实我有很多话要和你说。”她低头想了想,皱着眉头笑了笑,“我们在一起时间其实不算长,我对你……一直也不怎么温柔体贴……”

    洗手作羹汤什么的,也就新婚那几天,其后照顾人的事情还是落到斯兰身上,辛苦了他,从照顾一个人变成照顾两个人的乃妈。

    “不过,不过有些事我是怎么也不会胶给别人的。”她捏紧那只小兔子,“过两天我还会来看你,那些很多的话,分次说给你听好了。你要是打完仗,也要记得回家。我会——会在家里一直等你。”

    回家……

    陆千乔挥舞的长鞭停了下来,隔着不算远,他仿佛一瞬间能够把她看得清楚,淡蓝的衣服上染着血迹,不过她在笑,雪白而柔软的脸颊,黑白分明的湛亮双眼,笑得无邪。

    “嗯,那我走了。”

    辛湄冲他摆摆手:“后天晚上,月亮爬上天顶的时候,崖边老地方见。”

    这样看着她走,真的好吗?心底有个声音轻轻问他。

    ……不知道,我不知道。陆千乔捏紧长鞭,心里那种隐隐约约的痛楚又浮上来,眼睁睁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树林里,充斥血y里的杀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笨拙地感到无所适从。

    好像回味起些许甜美的片段,他曾专注地为她雕琢人偶,她微凉的长发落在手背上,香且微醺。

    真的要抛弃那些?

    明月夜,残雪崖,无人回答他。

    将军回到营帐里,亲了一下天女大人,茫茫然入睡。

    崖边相会(二)

    月亮已经爬上天顶了。

    陆千乔坐在粗陋的栏杆上,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起这件事,心里一瞬间涌上一股期待夹杂着思慕的情感来。

    ……她说今天来,她会不会来?

    为什么要期待?为什么又觉得心慌?他记得自己深爱过她,可现在再看曾经的情感,觉得朦朦胧胧,像是一个不可踏入的领域。

    他的心里没有“喜爱”这种东西,可他知道,自己喜爱她,想杀又舍不得杀掉她。

    他是一个趋向完美的战鬼,应当回到战鬼一族,接受属于他的荣耀与责任。

    但他好像就是不想回去,无处可去,他只有提着长鞭在战场上奔驰。

    天女大人的人偶被他洗得gan干净净闪闪发亮,因手指头那边有些磨损,他想也不想便熟练地从乾坤袋里取出小刀,细细修补。

    他为什么又要在这种时候做这么无聊的事呢?

    冰冷的夜风卷着残雪飞舞,下一刻,那个甜蜜又柔软的声音便顺风飘来。

    “陆千乔——!你这混账怎么可以爽约——?!”

    不!我没有爽约。小刀从手里掉了下去,陆千乔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崖边走去。

    她就站在崖边,今天换了一身浅红se的小袄,领口还系着两颗小球球,发髻上面簪着同样毛茸茸的球,看上去……看上去——真想把她揉碎。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本能地寻找长鞭,一摸之下却是空。

    今天他没把长鞭带在身边。

    比昨ri收敛许多的杀意在体内纵横,陆千乔皱了皱眉头,不太习惯这种古怪的感觉,他盼着她,好像不是为了杀掉她。

    辛湄从怀里掏出一只威风凛凛的人偶,晃了晃:“你看!我今天把将军大人带来了!”

    将军大人……是他为她做的另一只人偶吧?那么华丽丽的盔甲,还有夸张又不实用的长刀——看上去真蠢。

    辛湄盘腿往崖边一坐,端着将军大人,指着天上的残缺的小月亮:“将军,月亮代表我的心!”

    ……什么意思?

    她说:“你只是xg情大变,又不是狗血失忆!少在那边给我懂装不懂啦!你敢说你不记得了?”

    他记得,那时候他是多么迷惘而懦弱,看不见未来,还喜欢自欺欺人。

    那时候……那时候,她似乎醉了,柔软的身体紧贴上来。

    第一个压抑而不敢见光的吻。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似熟悉似陌生的怪异感觉,薄冰般的双眸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犹豫了一下,学她盘腿坐在崖边,手里捧着天女大人。

    “陆千乔,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然后我们都在做什么吗?”

    他想了想,答:“皇陵外围的森林,我杀虎妖,你路过。”

    “错!”

    辛湄翻个白眼:“第一次见是在皇陵里!我抽晕桃果果,你打我一掌!”

    所以说,男人啊!一点也不细心,没记xg,粗疏不体贴!他就算xg情大变,也没变成更好的男人。

    “陆千乔,你知不知道,一开始我特别讨厌你。”她摸着将军大人的衣服,声音终于软下去,“抢我灵兽,还打我。我好心给你送钱袋,你还抓我,凶得要命。我那时候想,就算嫁给路边叫花子,也绝对不会嫁给你。”

    是……这样么?他一开始做人真那么失败?

    “不过这种事真是没道理,最后我们还是成夫妻了。”

    她抬头,对着他微微一笑:“和皇上赐婚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想嫁给你,还卝着你娶我,你那时候,有没有生气?”

    没有……看见她穿着残破的嫁衣出现在皇陵里那一瞬间,他是喜悦的,这绝不是说谎。

    “我知道你喜欢我。”她多么自信满满,毫不忸怩,“所以我才卝你的。你不会怪我,对不对?”

    沉默。

    “说话,别装哑巴。”

    “……对。”

    辛湄笑得合不拢嘴,不知想起什么,面上百年难见地浮现出一丝羞涩来,垂头斟酌半ri,方道:“虽然我们做夫妻也有几个月了,现在说这种话有些怪……但我还没和你说过吧?陆千乔,我也喜欢你。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嫁给别人。”

    他没有说话,静静坐在对面,任由夜风拂起长发,一只红眼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她吸了一口气,又从怀里取出同心镜,这玩意还是她从赵官人那边偷过来的。怕出什么意外,就算有云雾阵,但将军不在总归不放心,皇陵的妖怪们又一次躲进了地宫。

    她没进地宫,就是悄悄拿了一些东西,给赵官人和斯兰留了张字条,叫他们别担心。

    把同心镜举起来,她问:“还记得这个吗?被同心镜照出来的两个人,可是有天定姻缘的。咱俩就照出来过,你要不信,咱们再照一次。”

    借着天顶亮堂的小月亮,她将同心镜对准他,自己一弯腰也凑在镜前——镜面一片模糊,黑黝黝的,半点反应也没有。

    “呃……”辛湄有点尴尬,拍了拍镜面,“是坏了吧?还是没对准?”

    陆千乔忽然起身。

    “夜已深,我走了。”

    他转身便走。

    “那我过两天再来看你!”

    辛湄使劲拍了不中用的同心镜一巴掌,它流着眼泪被塞回包袱里。

    “你……”他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我不想再……”

    “不想再什么?”她跳起来,撑圆眼睛瞪他,“你敢说出来?你敢再说一遍?”

    【你以为我那么好骗?!你这一套老娘在戏折子里看过不知道多少遍了!你敢再说一遍不喜欢我?!你敢?!】

    她激烈的声音回荡在脑海里。

    那天,她说:【我就是那么想嫁给你!】

    陆千乔垂下眼睫,觉得身体在微微发抖,非关本能,不是杀意。

    “你抬头,看着我。陆千乔,我就在你对面,看过来!”

    一红一黑的双眸对上她的。

    “好了,现在,你想说什么?”辛湄眨眨眼睛,问他。

    他沉默了很久,藏在内心,被茧深埋的蝴蝶蠢蠢欲动。

    他说:“下次……早点来。”

    辛湄露齿一笑,笑得一点儿也不矜持:“嗯,我知道了。”

    他忽然长袖一扬,一件物事被轻轻抛过来,却撞在崖边结界上,好在他用的力气不大,东西没弹多远,辛湄上前一步抬手便捞住了。

    是他们辛邪庄的金创药,他一直有带着在身边。

    “……伤口,记得上药。”

    他记得前天用长鞭把她打伤过,虽然有结界阻拦,不至于伤筋动骨,但破皮流血是肯定的。

    辛湄点点头:“好,你也要按时吃饭休息,别太忙了。”

    陆千乔朝她身后茂密的森林里望了一眼,虽然隐藏的很深,但树林里传出一股令他极其不喜的气息,战鬼的本能令他想要撕碎结界,将那人削成粉末。可是,辛湄也在。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她见到自己杀人。

    他走了。

    辛湄笑眯眯地蹦回去,捧着那瓶常见的金创药,像捧着个宝贝。

    大僧侣正坐在长车边扶着脑袋打瞌睡,没j打采地问:“说完了?”

    “嗯,后天早点来。”她跳上车,继续捧着金创药当宝贝,觉得那苦涩难闻的味道比什么美味佳肴都来的香。

    还要来——!大僧侣无声哀嚎。

    “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还动不动在这两个危险的地方来回跑,真是不要小命了?”

    她愕然:“什么非常时期?”

    “郦朝央派了战鬼在到处找你吧?”

    辛湄想了想:“最近不是gen本没见他们吗?她追杀我什么的,也只是你说的而已。”

    这些天除了陆千乔,不要说战鬼,就连战鬼的毛也没见过一gen。现在想想,那天遇到的战鬼未必是来追她,也有可能是追这个没脸的假僧侣,他们有狐一族不是跟战鬼一族有点龃龉么?

    大僧侣神情怪异地盯着她看了半天,喃喃:“真是好心当作驴肝肺……”

    “少啰嗦,回皇陵去。”

    辛湄躺下来,把金创药的瓶子放在鼻前——好像可以闻到陆千乔身上的味道,分开的时间并不长,她却觉得久违了。

    她是不是把他当做跑腿的车夫了?还是不要钱的那种!一定是的吧?是的吧?!

    大僧侣仰望残缺的小月亮,怅然得想流眼泪。短短几天,他被这姑娘折磨得心口都疼。

    好想念有狐一族啊,那清澈而明亮的泉水,那四季如春的花园,还有那些美貌又虔诚,温柔并可爱的姑娘们。

    姑娘们,你们可亲可敬的大僧侣眼下遭受着如此非人的蹂躏,究竟是为哪般哟!

    崖边相会(三)

    锅里的鱼汤已经烧滚,浓白似牛茹的一颗颗泡泡翻上来,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香气。

    辛湄低头拿刀,凝神在豆腐上雕琢。豆腐泡在冷水里,寒冬腊月的,她的手冻得发红,也有些不利索,只好慢慢勾出脸庞的轮廓,屏息静气,生怕出一点差错。

    今天已经是正月初一,晚上老时间,和陆千乔崖边相会,她要做点好吃的给他带过去。思前想后,还是决定雕个豆腐辛湄,这样比较有情趣。

    记得前几次去见他,他每次都姗姗来迟,好像并不怎么情愿,后来才变成早早在悬崖边等她来,话也渐渐变多,不会像刚开始,她说十句,他回不到两个字。

    ……快要成功了吧?

    辛湄心花怒放地把雕好的豆腐放蒸笼里蒸,灶台上还放了另外两只蒸笼,早已热气腾腾,都是些小包子小烧卖之类的糕点,是留给皇陵里众妖怪的。因为陆千乔不在,斯兰gen本没心思做饭,妖怪们虽然不用吃东西,不过好歹是过年,冷冷清清的多难受。

    “好香啊好香啊!”

    闷在地宫里埋头专心写怨偶天成下部的赵官人偶尔也会出来透气,嗅到香气垂涎三尺地奔进来,对着那些圆乎乎白嫩嫩的糕点眼冒绿光。

    辛湄笑眯眯给他盛了一碗鱼汤,再送上几颗包子:“赵官人,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姑娘亲手做的,怎么会不好吃!”

    赵官人半张脸都埋在碗里,吃得满胡须碎屑,忽而又想起什么,抬头望向辛湄。

    “姑娘,你今晚还要去长庚关找将军说话?”

    “当然。”这件事是风雨无阻的。

    “那麻烦你帮我们也带个话给将军吧?”他在皱巴巴的袖子里掏啊掏,掏了半ri,终于取出一封皱得不成样子的信封,郑重其事放在她手上。

    “大家都在上面写了名字,每人还给将军偷偷说了句话。”赵官人剔着牙齿里的碎屑,“前几天就说要给你,但你一直没来地宫也没碰上。总之,大家都很想他,什么战鬼啊变身啊完美啊,咱们做妖怪的不懂这些,相处了这么久,一句话也没留下说走就走,还把不把这里当家了?”

    辛湄拆开信封,只见里面塞了一张折了许多道的白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妖怪们的名字。桃果果和他弟弟不会写字,每人就附了一gen黄澄澄的羽毛在里面,弟弟还拍个肥硕的掌印在纸上。

    “斯兰本来吵着闹着要跟你一起去看将军,不过被大家拦下来了。”

    赵官人冲她猥琐地笑:“这花前月下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怎么能叫他去煞风景?姑娘你叫将军赶紧回来,怨偶天成下部我快写好了,就等他回来咱们开始演。这次我又改了许多,保准不会再发生上次的惨案。”

    “又是一死一疯?”辛湄怀疑地看着他。

    “不不,这次绝对不同!是你们再也猜不到的结局!”赵官人神i兮兮地摸着胡须,凑过去小声道:“我让将军的母亲患上必死重症,母亲临死的心愿就是让将军娶一个战鬼贵族小姐,将军忠孝两难全,于是你只得黯然退出。五十年之后,将军站在你的坟前默默流泪,拔剑自刎随着你去了!”

    ……她怎么就没看出有什么不同呢?

    辛湄一把抢过蒸笼里仅剩的几颗包子,一股脑全塞嘴里。这乌鸦嘴的老货,好东西果然不能给他吃。

    眼看辰时将过,从皇陵去长庚关路途遥远,辛湄赶紧用盒子乘好饭菜,小心翼翼提在手上便要出门。

    赵官人一直把她送到云雾阵的边缘,笑道:“姑娘,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你也变了不少,没那么孩子气了,赶紧变成个更好的女人,把将军抢回来。

    “我本来就是好女人。”

    辛湄嘻嘻一笑,转身出了云雾阵。

    出乎意料,平常只要她一出云雾阵,必然能见着大僧侣坐在华丽的长车上等她,虽然至今不晓得此人为什么要一直粘着自己,但他的长车飞得快,又不用露天受冷风吹,当个不用钱的车夫真是太完美了。

    可他今天不在。

    辛湄在附近绕了一圈,怎么也没找着他的长车,只好从怀里取出秋月栖身的符纸,正要唤出秋月,忽听头顶响起极乐鸟悦耳的啼鸣声,大僧侣衣袂飘飘地落下来,笑嘻嘻地给她道歉:“不好意思,今天来迟了,好在你没先走。”

    她从偌大的食盒里抽出五盒糕点塞给他,“送你一盒,新年好。剩下四盒麻烦你帮我送去辛邪庄。”

    大僧侣笑得两眼发亮:“真是多谢,难为你还想着送我。不过我若去辛邪庄送糕点,谁又送你去长庚关呢?”

    辛湄想了想:“要不我先骑秋月去,你送了糕点后记得追上来。”

    ……果然!果然是把他当车夫外加仆人啊!大僧侣摸着发疼的心口,忍得面如菜se。

    “假僧侣,你今天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辛湄看着他的脸,随口问了一句。

    大僧侣眸光微闪,笑了笑:“怎么这样问?”

    “你今天看上去特别开心。”

    虽然他平ri里也是嬉皮笑脸,但今天……怎么说呢,和平常截然不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愉悦从内心里发出来,眼神是不会骗人的。

    他又笑了笑,将食盒放进车里,道:“嗯,等了这么久,总算没白费,也算是个大好事吧。不过成不成,还要看天意。”

    到底是什么好事?她有点好奇。

    “虽然我是僧侣,但也是个男人。男人的i密,是不会告诉女人的。”他跳上长车,吹个口哨,极乐鸟拍起翅膀飞上天。

    “那你先去,回头我就追上来。”

    这个人还真是神i兮兮。

    辛湄骑在秋月背上,拍拍它的脑袋:“好秋月,咱们去长庚关。”

    正月初一,一犯再犯的农民兵们没有来袭,想来大家都在过年,肃杀的长庚关也难得温情一次,士兵们依着各自家乡的习俗,或包饺子或做八宝饭,饭食的香气把终年不散的硝烟与血腥味掩盖了下去。

    陆千乔坐在主营帐里看方舆图,手边放着一盒八宝饭,再一笼蒸饺,都是士兵们送的。

    挖一口红红绿绿的八宝饭,放嘴里——太甜。

    吃一粒蒸饺——太淡。

    他难得有些心浮气躁,抬头望望rise,估计还有一两个时辰才到黄昏,那时候辛湄才会来。他饿着肚子,却什么也不想吃,只因她说今天会亲手给他做饭。

    好像……有很久都没尝到她的手艺了。

    他终于领悟了一丝怀念的味道,只盼ri头赶紧掉下去——他想她,他想早点见到她。这一次,他想试试跃过悬崖,站在她身边,摸摸她的脸颊。

    心里的杀意早已渐渐消失,那时常隐约作痛的胸膛,也很久没有疼过。

    她不来,整个长庚关好像都是黑白的,血腥味不再令他兴奋难耐,他更想……更想再一次切切实实嗅到她的味道。

    拥抱她,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放下方舆图,把一直放在桌上的天女大人抓起来,一会儿整整袖子,一会儿梳梳头发,一会儿再取出小刀,将磨损和不光滑的地方修整一下。

    营帐外忽然响起士兵们惊惶的叫声,紧跟着帐帘被人一掀,许久不见的郦闵夹杂着一股寒气走了进来。

    “将军!他、他擅闯……”

    守门的士兵结结巴巴。

    “没事,出去。”陆千乔放下人偶,站了起来。

    郦闵走到他面前,见着他一红一黑的眼睛,神se又惊喜又复杂,立即双手合在一处给他行礼:“少爷!你果然继承了夫人的高贵血统!”

    陆千乔没有看他,只面沉如水问他:“什么事?”

    “夫人早已知晓少爷的事情,碍于最近有狐一族时常挑衅,她一直不敢擅离族里。今ri终于有了空隙,她正在十里外的骊山顶等着你。”

    陆千乔依然没有看他:“我不会回族里。”

    郦闵也不急:“夫人胶代,她虽然很想看到少爷你可以维持理智,不会杀掉所爱之人的样子,但她也不介意亲自出手,替少爷解决这些烦恼。”

    他终于回头,薄冰般的双眸对上他的,郦闵心中一凛,不由自主退了一步,垂头不敢冒犯。

    “她……杀了父亲,如今还要用辛湄来威胁我?”陆千乔伸手,拿起放在榻上的黑se长鞭,转身走出营帐,“我可以去见她,你不想死,就别跟来。”

    ……他们这对母子,到底还是免不了要打杀一场么?

    郦闵默然看着他走远,顿了顿,也跟着出去,不敢与他同方向,自己退到东面的山头等候。

    崖边相会(四)

    骊山顶上白雪皑皑,郦朝央的衣服却仿佛比冰雪还要白。

    她今天没有坐马车,而是静静站在积雪的树下,背着手不知在想什么。

    啸风骊远远地站在雪地里啃草gen,忽然察觉到动静,抬起头,便见烈云骅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

    “……千乔。”

    郦朝央声音很低,很空dong,唤了他一声,转过身,漆黑的眼对上他的。

    陆千乔一直走到她面前,缓缓下跪:“母亲。”

    她似乎对他如今的模样十分满意,如冰似雪的面上破天荒浮现出一丝笑意,不过瞬间又消失了。

    “不愧是我郦朝央的儿子。”

    他变身失败的时候,她极其失望,强忍杀意回到族里,甚至打算忘掉自己有这么个独子的事情。对战鬼一族来说,她四十五岁的年纪并不算老,再嫁他人,再生一个纯血的孩子也不是什么难事。族里长辈也时常劝说她再嫁一个门当户对的纯血战鬼,曾经她都是置之不理,陆千乔变身失败后,她不得不把这事拿出来认真思考了。

    不过……毕竟是她和他的孩子,他终于是没让她失望。

    “不止是你的,还是陆景然的。”

    陆千乔站起来,声音淡漠。

    郦朝央没有发怒,只定定看着他:“你已经知道了,是我杀了陆家上下,你父亲最后一个死,我亲眼看着他在我手中断气。”

    她十七岁遇见陆景然,恋得极苦。十八岁顶住族里一切沉重压力,嫁给他做妻子。二十岁生下陆千乔,一家三口,很团圆,很美好。

    可她始终学不会说那些甜蜜而温暖的话,不会为他缝补鞋袜衣服,不会洗手作羹汤,不会逗自己的孩子玩。在战场与危机中,她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保护所爱的男人,可是在安逸繁琐的ri常生活里,她什么也做不了,不是他心目里的好妻子。

    陆景然一直在怀疑她的爱,正常的女人都不会是她那样,或许,她永远也做不了一个正常女人。

    后来到了二十五岁,她开始变身之劫,却觉醒成了百年难见的完美战鬼之身。

    当她挥舞方天戟,血洗整个陆家之后,陆景然便站在血se的围墙下,对她奇异地笑着。

    那么奇异的笑,又温暖,又伤心,又恍然,又解脱。

    她直到现在都忘不了,甚至杀死他的那种悲伤都快要记不起,唯独忘不了那个笑。

    【没事了,过来。】他说,张开手,像是以前要抱住她的样子,【朝央,给我个痛快,让我解脱。】

    他只想要一个解脱。

    方天戟顺从他的心愿,挑开皮r,刺穿身体,将他整个人钉在墙上。

    她双手捧着他的脑袋,亲眼看着他在手里断气,心里隐隐约约的疼痛是什么,她不理解。

    他解脱了,她也解脱了,回到族里,凭借完美战鬼强悍的实力,将郦氏一族的地位提升不少。琼国老皇帝耳闻过战鬼的厉害,虽抄了陆景然的家,却始终不敢来寻她,直到新帝即位,为陆景然正名,大约也是有心拉拢,封她做个夫人,还将当时年仅十三岁的陆千乔也收来,封了个车骑将军,十五岁他立战功,再立骠骑将军。

    她杀了所爱的男人,也曾想过要杀掉那男人和自己的儿子——一个混血战鬼,度过变身劫的希望本就不高,何况是蜕变成完美战鬼?

    可她却下不了手,甚至自己也不理解其中的缘故。

    或许是因为千乔的鼻子像那人?他偶尔的神情像那人?她……是不是在后悔杀了他?

    族里长辈时常提出要为她再寻婚配,帖子送来,她一一束之高阁。

    为了振兴战鬼一族,她什么都可以做,婚事按理说也应当答应下来。嫁给一个纯血的战鬼,生几个纯血的孩子,她最该做的就是这个。

    可她不能。

    就是不能,没有原因,没有理由。

    “我曾想过要将那姑娘杀了。”郦朝央背着手转身,缓缓向前走,“可是千乔,你比我强,你没有动手。说实话,我也不想再见到这种事,所以,我不会对她和皇陵出手。”

    杀掉所爱之人的事,一件就够了。她和他的孩子,她不能给他什么至高的幸福,却也不想让他体会自己的孤寂。作为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她能做的也就这些。

    “不过,我不出手,不代表我会默许你任xg妄为。”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双目已然变作血se。

    “我给了你和她,还有那个时常捣乱的有狐僧侣大半月的时间。我不会再给你什么,一天也不行。你必须随我回族里,见不见她是你的事,这段婚事保不保留,也是你的事。但你要回去,有狐一族近来实在可恶,我已无法忍耐,必须想办法灭之。”

    不过是一群毛皮畜生,居然胆敢声称自己是天神后裔,甚至放话出来,战鬼一族自上古便是服侍天神的,所以他们理应归顺,为有狐一族效力。

    战鬼不惧怕任何挑衅,也不会容忍任何挑衅。

    陆千乔始终没有说话,捏紧长鞭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曾想过,或许会战得惊天动地,不是她死便是自己死。也想过,她会对他提起陆景然三个字勃然大怒。

    却没想过,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郦朝央的侧脸沐浴在夕y的红辉里,他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是悔恨?是庆幸?还是……别的?

    转过身,静静望着天边渐落的太y,落ri熔金,云层染血,他想起辛湄无忧无虑的笑靥。

    鸭蛋黄似的太y终于沉下去了,辛湄站在崖边,搓了搓冰凉的手。

    到底是陆千乔今天来迟了,还是她来太早呢?对面悬崖上半个人影也没有。她是怕食盒里的饭菜冷掉,虽然里面铺了一层木炭,但时间过太久也会冷掉的,冷掉的豆腐辛湄可不怎么好吃啊!

    倒是辛苦秋月了,被她一个劲催着往长庚关赶,累得它落地就团成一团睡觉,怎么也叫不醒。

    崖边冷风夹杂着残雪席卷而来,辛湄冷得实在受不了,只好跳来跳去。

    真见鬼了,陆千乔没来,有狐的那个没脸假僧侣也不来,眼看天se越来越暗,长庚关内火光通明,各类饭菜佳肴的香气伴着士兵们谈笑的声音传来,她又冷又饿,实在忍不住,只好把手拢在嘴边,开始古老而实用的战术——大嗓门吼叫。

    “陆千乔——!你怎么又迟到了——?”

    没有人理她,没有人来。

    “陆千乔——!”

    她再叫一声。

    头顶突然响起骏马长嘶的声音,辛湄急忙抬头,便见久违的啸风骊四蹄踏着雷电,高高在上。马背上那个白衣的女人,好像……好像是她那个脾气不大好的婆婆哎!

    她哧溜一下躲进树丛里,比兔子还快。

    她是来杀她?骂她?拆散他俩?还是……还是什么她不知道的别的?

    马上的战鬼夫人并没有看她,也没有下来,更没有说话,只是抛下一块巴掌大小的物事,刚好落在辛湄脚边,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一块古老的长满铜绿的青铜牌子,上面雕琢着古老而质朴的花纹。

    辛湄小心翼翼抬头看看她,再低头看看这块牌子,斟酌着拿起来,搞不懂婆婆到底是啥意思。

    “大门钥匙。”

    郦朝央言简意赅地说了四个字,充分说明这块铜牌的作用。

    什么什么大门?辛湄还没来得及问个清楚,啸风骊便长嘶一声,转身跑远了。只留她一头雾水地缩在树丛里,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

    “辛湄。”

    对面崖上,陆千乔的声音终于响起,辛湄一骨碌滚出去,却见他并不像以往,散着长发一派睡前姿态来这里。

    他身上披着漆黑大氅,头发束得整齐,长鞭配在腰间,最重要的是——他居然骑着烈云骅!

    “陆千乔……你、你要走了?”

    她愕然。

    陆千乔深深看着她,今天她穿着浅黄se的罗裙,显得有些单薄。悬崖上寒风阵阵,她双颊被吹得嫣红一片,嘴唇还有些发白。

    默然解下大氅,他扬手抛过去,刚好落在她肩上。

    “……你早些回去。不要受凉。”

    大氅又大又长,带着他身上的温暖和味道,辛湄下意识地裹紧,茫茫然还是问:“你要走?去哪儿?”

    “我回族里。”他看了看她手里的铜牌,犹豫了一下,“那是大门的钥匙……这样你来族里,不会有人拦你伤你。不过……你最好别来。”

    什么大门二门钥匙,她已经不想管了。

    “怎么……怎么突然就要回去?”

    那以后都不能有崖边相会了?她今天还特意做了豆腐辛湄……还穿了新做的罗裙……她到现在还没能摸摸他消瘦的手和脸……

    “族里有些事。”

    他静静凝视她,好熟悉的眼神,那种她看不懂的,令人透不过气的凝视。

    辛湄想了想:“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沉默,他终于开口:“或许……要很久。”

    “很久是多久?一个月?半年?还是一年?”

    “……我不知道。”

    “那你能一个月回来一次吗?我在皇陵等你。”

    他看了她好久好久,比之前所有的沉默时间还要长,久到她以为他不会说话了,他突然说:“……好,我争取。”

    辛湄渐渐笑开,忽然想起什么,从袖子里取出赵官人给的那封皱巴巴的信,朝他晃了晃:“一定要回来!大家都在等着你呢!这是他们让我给你带的信!”

    他面上的神情变得柔软:“替我留着,下次……回家看。”

    “好!那你一定、一定要回来啊!”

    “嗯。”

    烈云骅扬起前蹄,从崖边一跃而起,御风而起。

    郦朝央还在前面等着他,拖得越久,也会越舍不得,离别一向是这样的,唯有速速一刀切之,方不会优柔寡断。

    可,他不想让烈云骅飞那么快,飞一段,他回头看了眼,她还提着食盒,在雪地里追着,使劲朝他挥手。过长的大氅疲软地搭在她肩上,好像随时会掉下来。一串模糊的脚印在积雪上蔓延了很长。

    “陆千乔——!你一定要回来啊——!”

    她用力大叫。

    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叫他,不见缠绵,却又刻骨铭心。

    嘴边的白雾模糊了他的双眼,铁石一般的身体里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

    没有办法往前,我不可能再往前走一步了。心底的声音轻而坚决。

    烈云骅激烈地嘶叫,转身便往回跑,勘勘落在林边。

    辛湄骤然停下追赶的脚步,睁大眼睛,看着他跳下马背,慢慢地,渐渐又加快,最后变成飞奔。

    寒气夹杂着他身上久违的气味,扑面而来。

    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

    暌违三十个秋天的拥抱。

    “……跟我走!”

    他哑着嗓子,一把将她抱起来,大步流星往崖边走去。

    大僧侣的目的

    郦朝央没有追来。

    事实上,谁会追来也好,谁会阻拦也好,他已经完全不在乎。

    悬崖对面便是长庚关,十几丈的距离,他轻轻一跃便过去了。跳起的时候,可能太突然,也可能辛湄终于反应过来,“哎”了一声,食盒从手里摔出去,她顿时哀叫:“啊!豆腐的我……”

    长鞭无声无息甩出去,牢牢卷住食盒,再一扯,它便稳稳地落在他手里,然后默默递还给她。

    辛湄愣了一会儿,抬头看看陆千乔,他眉头微微蹙起,带着点儿期盼,还有些犹豫,没有说话,还是那么静静凝视她。

    她是会哭?还是会继续扑上来抱紧他?

    辛湄定定打量他,最后慢慢露出一个笑意,把他的手轻轻拉住,说:“走,吃饭去。”

    主营帐里点了温暖的火堆,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暗。她揭开食盒,用手探了探,还好还好,尚有余温,豆腐之类的素菜这样吃着也成,只是鱼汤和r菜得再热一下。

    扭头看看火堆,上面架着一只简陋的小铁锅,里面半锅水正在翻泡泡,湿漉漉的温暖水汽让gan燥的营帐显得舒适些。

    她把锅里的水倒掉,将鱼汤放在里面重新热。再从火堆里找两gen烧透的木炭放在食盒底部,不一会儿,营帐里便飘起饭菜香气。

    她走到哪里,陆千乔便默默跟到哪里,像只无声的尾巴。

    大约是方才在崖边吹了太久冷风,眼下又被营帐里的暖气一熏,辛湄刚把饭菜重新热好,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大喷嚏。

    身后的尾巴终于走到面前来,一只手罩在她额头上。

    “……受凉了,过来。”

    陆千乔打来滚烫的热水,替她脱鞋,用热水浸泡冰凉的双脚。军营里有士兵感染风寒,大多用这个土法子驱寒,若是症状严重,还会往水里丢几块生姜。

    “……冻青了。”他捏着她雪白柔软的脚,皱眉。

    脚趾甲泛出青紫的颜se,摸上去像冰块。抬头看看她身上单薄的浅黄se罗裙,他再皱眉。

    “穿得太少。”

    ……真是半点风情没有的评价啊。

    辛湄嘟起脸:“这是新做的衣服,你就这个评价?”

    陆千乔再抬头看看,捏了捏裙摆,继续皱眉:“料子太薄,冬天不该穿这个。”

    “你除了这些还能再说点别的吗?”

    他终于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打量她,这时才发觉这件新裙子十分漂亮,纤长的腰带坠在床边,上面挂着两颗小银铃,衣角上还绣了十分华丽的牡丹。她虽然未涂脂粉,但原本就天生丽质,肤se又白,这件衣服实在是将她衬得好看之极。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又为难地说不出来,耳gen渐渐红了,只垂头把热水轻轻浇在她脚上。

    一只冰冷的手摸在他发烫的耳朵上,紧跟着几颗豆大的水滴也落下来。

    陆千乔愕然抬眼,却发现她摸着他的耳朵一颗颗掉眼泪。

    “……怎么了?”他有些慌,手足无措地把她的脚放进盆子里,胡乱擦了擦手,一把揽住她的肩膀,想了半天才有些结巴地说:“衣服……衣服很好看,很漂亮……”

    她大约是因为没得到夸奖所以才哭,他想。

    结果她却“哇”一声大哭起来,哭得更厉害了,一头撞进他怀里,使劲抱住,什么也不说只是大哭。

    他按住她的后脑勺,手指伸进头发里,细细摩挲,隔一会儿,听她含含糊糊哽咽:“耳朵……耳朵还会红……还是原来的……没变太好了……”

    终于可以放肆大哭了。

    他用手指抹去她脸上乱七八糟的眼泪,低头在额上吻了一下。

    想念她的气味,像是隔了几千个秋天那样,情不自禁,吻又落在鼻梁上,湿漉漉的眼皮上。

    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仿佛生平第一次触碰,隐隐约约的冲动,不可自抑。

    她潮湿的眼睫毛扬起来,瞬间又如蝶翅般落下去,陆千乔的胳膊遽然收紧,发烫的嘴唇重重落在她微凉的唇上。

    纠缠,摩擦……他怎么也不能像曾经那样温柔而笨拙的去吻她,且噬且吸吮,探出舌尖近乎凶猛地与她绞在一起。

    辛湄像是被吓到了,吃惊地往后一缩,他顺势压上来,修长的手指深深_c_进她衣服里,衣带随着他有些粗暴的动作一gen根断开了。

    她模糊地叫:“别撕!我……就穿了……这一件!”

    撕破了她可没衣服穿了!

    他喉咙里发出沙哑低沉的声音,抱歉……他做不到。滚烫的吻从敞开的领口往下蔓延,他的手滑下去,利落地撕裂那条很漂亮的腰带,上面的银铃叮叮响了两声,落在地上,那只手也从腰间往下探,显得急切而笨拙。

    “等一下……”辛湄僵硬地睁开眼,突然捏住他的肩膀,剧烈喘息,“……我的脚……还在洗脚……”

    他的小腿一勾,她两只湿淋淋的脚便搭在床上,下裙轻飘飘地褪下去了。

    这次她似乎完全没有压倒他的可能,她、她还没把观音坐莲练好,而且……她好饿,gen本没力气…饭菜热好了…待会儿可能还得再热一遍……

    她胡思乱想,忽然不知被他触碰到何处,整个身体一颤,脑海里乱七八糟的事情瞬间全飞走了。

    撩拨的手指先时生涩,渐渐便熟练了,他的额头抵在她额头上,湿润而灼热的吐息胶织,她已经完全准备好……够了,他已不能再等,否则下一刻就是死亡。

    或许是又冷又饿又累,也可能是他不够温柔,进入的时候,她发出有些不适的轻哼,手指一下便掐紧了他的胳膊,近乎迷乱地喃喃:“慢…慢一点……”

    慢不下来……他已经快要沉溺,说不出口的话,没有说的话…无论是誓言还是情话,他都没有给过她,只有身体是真实的,可以让她明白自己内心隐藏的东西。

    他一直都这样笨拙且固执,还未曾给她什么甜蜜,便一而再再而三的离开。

    为何追逐他?

    为何等待他?

    为何……爱上他?

    豆腐将军,豆腐辛湄……在他盲眼的那个夜晚……它们的滋味他是一生都不会忘记的。

    “辛湄……”

    他本能地唤她的名字,激烈而不可停止的动作里,贴上她的脸颊,紧紧圈住她。

    他再也不能失去她,再也不能。

    郦朝央不是没想过陆千乔会忍不住回去,她只是没想到,他掉头回去得那么坚决,像是完全忘记了她还在后面等着。

    也可能,他就是记起,也不会在乎。

    漆黑的双眸瞬间变红,她说过,一天时间也不会再给他,甚至还将大门钥匙给了那姑娘,默许她他ri前往战鬼族。

    她从来不会一句话说两遍。

    高举手里的方天戟,她作势要抛出,忽听后面一个轻浮却又冰冷的声音说:“你是郦朝央?”

    想也不想,方天戟在空中飞舞,瞬间便向后扎去。

    没有听见痛呼,也没有听见身体被刺穿的声音——对她来说,这实在罕见。

    郦朝央猛然转身,只觉眼前人影一花,紧跟着又有一抹怪异而刺眼的红光正对着她闪烁,方天戟顺着人影横扫过去——依然没有听见击中的声音,对方溜得比老鼠还快。

    抬手召回方天戟,定睛再看,对面夜se苍茫,寒风凛凛,哪里有半个人影?风中不过残留些许令战鬼一族厌恶不已的气息,是有狐一族的人。

    她鄙夷地冷哼一声,双腿一夹,驱使啸风骊便要顺着味道追去,谁知平ri里温顺的灵马却浮在半空一动不动。

    她眉头皱起:“走!”

    还是不动。

    郦朝央低头,骇然望见啸风骊四只腿已经变成了晶莹剔透的冰块!它发出痛苦而恐惧的嘶声,双眼流下泪来,无助地看着背上主人。

    冰块还在往上蔓延,不过一瞬间,它的腹部,胸口,脖子……全部凝结成了坚实莹润的冰!

    郦朝央反应极快,当即脱身而出,在空中一翻,直直往下坠去。不过啸风骊比她坠得更快,它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只冰雕,狠狠砸在地上,发出沉重的碎裂声。

    她生平第一次感到震撼,落地后飞奔过去,刚跑了几步,忽觉不对,低头一看,这才发觉自己的双足已经同样变作冰块,牢牢钉在地上,接下来又是膝盖,大腿……她还未来得及发出愤怒的吼声,冰雪早已覆顶。

    大僧侣缓缓从林中走出,左手上的黑丝手套不知何时取下,右臂断了半截,断臂就被他夹在腋下。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完美战鬼的第一击,右臂被斩断。他脸se苍白,忽而将左手抬起,对着身旁一株巨树,掌心有鲜艳的红光闪烁,下一刻,那株巨树也变作了晶莹美丽的冰。

    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缓缓戴上手套,再缓缓走到郦朝央身边,他细细观摩这尊战鬼的冰雕。

    这是真正死透了。

    接近辛湄,频繁送她在皇陵与长庚关之间往来,等了大半个月,果然是把她激了出来。不过,要不是所有事情刚巧凑到一块儿,让他等来她独处的这片刻工夫,平ri里这位身边总跟着一两个战鬼的夫人还真难杀。他这个本领,人一多就不能发挥。

    天意如此。

    从腰后的皮囊里取出纸笔,蘸着断臂的伤口,用血匆匆写一行字:【诛杀郦朝央,任务已成。】

    早有一只通体漆黑的喜鹊落在臂上,将纸条一叼,拍翅飞走了。

    大家的心

    郦朝央封在冰中的尸首,是在深夜被郦闵送来长庚关的。

    那时候辛湄正在熟睡,对周遭一切细微的动静完全无知觉。战鬼之间的感觉极其灵敏,当帐外响起不属于关内士兵的踏雪声时,尚无睡意的陆千乔睁开了眼。

    轻轻揭开帐帘,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雪花扑面而来,陆千乔微微眯起眼,立即望见了伫立不远处的郦闵。他怀里抱着一只巨大的通体幽蓝的冰块,面无表情地对望过来。

    “少爷……”他声音嘶哑,甚至充满了绝望,“你为什么要抛下夫人不管?”

    陆千乔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感觉,紧紧盯着他怀里的冰块——冰块里,是不是有个人?他,好像看见了熟悉的方天戟,还有一截雪白的衣角。

    “……我还是悄悄跟去了,我听到了你和夫人的对话。你已经答应回族里!为什么事情又会变成这样?!”

    巨大的冰块沉重地飞来,陆千乔一把抱住,正对上冰中人的脸。

    郦朝央……她的时间仿佛停顿在被冰封的那个瞬间,双眼还愤怒地睁大,嘴唇微微张开,像是即将要痛吼出声。

    他僵住。

    “少爷,对你来说,少夫人和我们一族的兴亡,到底哪个更重要?”

    极度震惊后,陆千乔终于渐渐回神,看了郦闵一眼,对他挑衅的神情和言语视而不见。

    “……她还没死。”陆千乔抱着冰块,抬脚往旁边另一座营帐走去,“完美的战鬼不会那么容易死。这冰很有些古怪……破冰之后再说。”

    包裹在郦朝央身体外面的那些,与其说是冰,倒不如说是一种极狠厉的剧毒咒法,就算放在三伏天的太y下暴晒,它也不会融化一丝一毫。若不是这咒法瞬间封闭她的五感,那么即使是世上最坚硬的寒冰,也困不住郦朝央一时半刻,她早早便可以脱身而出。

    天底下擅长咒法的仙人太多,可若是轮到这种y毒狠厉的,唯有有狐一族最擅长。

    完美战鬼的存在,对战鬼一族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而这个近乎神明与领袖般的人物被弄到这种地步,无疑是个极沉重的打击。

    有狐一族,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这个吗?

    冰块放在营帐正中,陆千乔解下长鞭,轻轻一抛,长鞭仿佛有生命一般一圈圈将冰块裹住,“咔咔”数声,巨大的冰块瞬间裂开,郦朝央软绵绵地摔下去,被郦闵抱住,轻轻放在榻上。

    “……为什么夫人不醒?”他这晚受的刺激太多,简直是一惊一乍。她眼睛闭上了,嘴也合上了,身体是软的,可是没有呼吸,身体冷得像冰。

    “冰不过是假象,她是中了咒。”

    陆千乔在帐里点了火堆,平静地往里面加木炭。

    郦闵受不了他这种冷静,厉声道:“少爷!无论如何,夫人都是你的母亲!”

    他没有说话。

    他对这个女人……一直是没有很多感情的,不像尘世间普通母子。她没有把他养大,没有为他做饭洗衣,没有与他说笑抚慰,甚至……他们连面也没见过几次,说过的话更是屈指可数。

    到了现在,他快要接近完美战鬼,对她更无所谓什么感情。

    他是有些茫然,她真不该是这个样子……郦朝央应当是高山般的存在,不可打倒,不可磨灭,没有任何脆弱的感情——她是战鬼里最完美的存在。

    郦朝央一直是个强者,他不需要对她胶代什么,解释什么,因为她是没有感情也不会理解的。他们之间一向如此相处,一言不合就直接动手,动手似乎还简单些。谁也不愿打破这个常规,否则两人都会尴尬。

    他原本的打算是,至少要亲自把辛湄送回皇陵,再随她回族里。

    对方却找准了这个瞬间的空隙,成功对她下手。

    他想起那天在骊山顶,对着皑皑积雪和似血的夕y,她脸上第一次有了细微的表情,不是高兴也不是欣慰,而是回忆往事浮现的深深的那种空dong,她连自己在后悔都不能体会么?

    若是,若是她没有露出那样的神情,他也不会答应回族里一同处理有狐一族的事。

    那是第一次他们两人相见后没有动手,可她若不醒来,那便是最后一次了。

    陆千乔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一口气。

    “你把她送回族里。”他吩咐,“马上就走。”

    郦闵还是不能接受:“少爷,莫非你还打算留在这里,替那个蠢猪皇帝打仗?就为了少夫人?!”

    长鞭无声无息捶中他胸口,郦闵跌飞出去,撕裂了帐门。他惊恐地爬起来,嘴角还流着血,却不敢再说一个字。

    “郦闵,一来,你没资格这样质问我。”陆千乔收起长鞭,面无表情居高临下看着他,“二来,你若是再用敌对的口气称呼辛湄,我会杀了你。”

    郦闵骇然望着他的眼睛,那只漆黑的眼珠,如今正慢慢变红,血一般红,里面充满了冰冷的杀意。

    他下意识地俯□体,表示臣服。

    “送她回去,我很快就到。”

    陆千乔回到主营帐的时候,辛湄已经醒了,抱着被子瞪圆眼睛发呆,听见他的脚步声,她急忙扭头,怪叫:“陆千乔!大半夜的你居然玩失踪!”

    他把身上的雪花掸掉,这才带着一身寒气坐在床边,摸了摸她的头发:“我不在旁边,睡不好?”

    辛湄翻个白眼:“我是饿醒了!衣服都被你撕破,也不好下床热饭!”

    他笑笑:“我来热,你睡着。”

    正月初一的这顿饭,真是多灾多难。当陆千乔把饭菜从滚烫的食盒里端出来,布好碗勺准备正式开吃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辛湄蜷缩在被子里,闭着眼只是虚弱地喃喃:“好了没?”

    她饿得头晕眼花,感觉自己死去多年的娘亲在黑暗深处朝自己招手。

    陆千乔把饭菜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舀起一块鸡腿r:“张嘴。”

    她的衣服被撕得破破烂烂,从里面到外面。没衣服穿,只好一直赖在床上不起来,享受一下被将军大人亲手服侍的滋味。

    一勺白菜、一勺鱼汤、一勺鸡r——辛湄一面嚼一面含糊不清地问他:“豆腐呢?”

    陆千乔为难地看了看那碗碎得看不出任何形状的豆腐,它碎得太壮烈了,经过长途跋涉,又摔下悬崖,再被反复重温,终于在他手上裂成了渣渣。

    “呃,怎么碎成这样了……”辛湄万分惋惜。

    他神情严肃:“没事,我会全吃掉。”

    她裹着被子起身,用筷子在碗里一顿折腾,终于眼明手快夹起一颗看似是脑袋形状的豆腐,眉开眼笑地送到他嘴边:“头还在,给你吃!”

    ……为什么这个场景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陆千乔木然吞下那颗头,她的豆腐,永远如此销魂。

    “陆千乔,你还是要回战鬼一族吗?”

    轻松愉快的吃饭时间,她突然随口问了一句。

    他喂饭的动作停下,过一会儿,才低声答:“嗯……有些事总要了结。太危险,所以不能带你去。”

    “那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

    “是说天亮?天亮就要走了?”

    “嗯。”

    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忽然抚在脸颊上,陆千乔望着她浅浅一笑:“怎么了?已经饱了?”

    辛湄盯着他看了半天,胳膊收紧,环住他的脖子,被子也跟着从胸前滑落。那个……春光乍泄。陆千乔顿时觉得自己端着饭碗的胳膊僵硬了。

    “你怎么了?好像不太开心。”她凑过来,低声问。

    她有时候真是出乎意料的敏锐。

    他拽高被子,把她裹紧,春光乍泄是小事,再受凉问题就大了。

    “只是有些舍不得你。”他说。

    辛湄惊讶地张大嘴,突然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再探头看看外面的天se,喃喃:“没发烧……太y也没从西边出来呀……”

    “……”

    难得坦诚心迹,说一些甜蜜的话,她为什么会是这个反应?

    “趁着天还没亮,你吃饭,我把大家写给你的信念给你听。”

    辛湄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在乱七八糟的床上翻了半天,好容易才找到那封和梅gan菜一样皱巴巴的信,裹着被子开始念:“斯兰说,将军我对不起你!我居然怀疑你!我真是罪该万死啊!不!死一万次也不能弥补我对将军犯下的滔天罪行……”

    后面还有一长串,那么多妖怪,就他的话最多,占了小半张纸。斯兰最近越发得了赵官人的真传。

    继续念:“赵官人说,将军你快回来,我一人在皇陵承受不来。”

    他成ri好吃懒做,没事就写写风花雪月,到底要承受什么?

    “映莲姐姐说,我住皇陵内,君住皇陵外,ri日思君不见君,唯有泪千行。”

    这诗一点也不押韵……桃果果和他弟弟不会写字,只按了个手印在纸上,弟弟那只肥硕的手印在黑暗中隐隐发光,用手指摸上去,手印上立即浮现出一行意识锁进去的闪光字:【千乔大哥!记得带好吃的回来!】

    他们就记着吃。

    ……长长的信终于念完,天已经亮了。辛湄把信折好,回过头,陆千乔面上的神情难得温柔,好像在出神。

    “大家都等着你回来。”她捧住他的脸,用手揪了两下,一本正经,“陆千乔,你要记得时常回家。”

    番外一章

    那是新婚第三ri,辛湄第一次没有起个大早去洗手作羹汤,等陆千乔去高台上例行锤炼筋骨完毕,回到卧房,便见她依然维持原本的姿势,拢着被子发呆。

    满心期待吃到妻子亲手烹饪热情四设之早点的将军有点失落,他走过去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头发,柔声问:“怎么了?不舒服?”

    辛湄发愣的眼神茫然转了一圈,终于落在他脸上,紧跟着眉毛就扭了起来。

    “陆千乔,”她嘟着脸,“你骗人!”

    他愕然。

    “dong房花烛那天,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陆千乔摸了一把发烫的耳朵,那天……那天他说了很多话,只是、只是都发生在某种很特殊、很迷乱的环境下,那时候她就是说要他上天摘月亮,可能他想也不想都会答应下来。现在她这么问……他要怎么回答呢?

    “你答应我,第二天让我在上面!可你食言了!”

    昨天晚上她兴冲冲地等不及他履行诺言,洗完澡就直接扑上去,推之倒之,骑之爬之,啃之摸之……顺便还没忘了把兰麝娇蕊集打开在观音坐莲那一页,摊在床头,就地观摩实践。

    就在她磨并且蹭,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准备进行最紧要的下一个动作时,他突然难耐地伸手抱住她的腰,一转,再一翻,她就这么不甘不愿地变成了在下的那个。

    “你、你不能这样!你食言!骗子!你……你再过来,我就要叫人了!”

    辛湄奋力挣扎,为了护卫贞洁而宁死不屈。

    陆千乔一把扫掉那本碍事的兰麝娇蕊集,它落在地上,泪流满面地听着床上那没剩什么理智的男人说着千篇一律的谎话:“下次……下次一定……”

    它活到现在,已经过了几百年,几百年的岁月里,见过不知多少风月中男女。凭着丰富的经验与老辣的眼光,兰麝娇蕊集断定,这位冷面的俊俏将军虽然看上去矜持而内敛,但绝对是个不甘居于“女人之下”的那类。可怜的观音坐莲啊……你就是个摆设……“我真的要叫人了!”某姑娘还在垂死挣扎。

    “别闹,别闹……你叫破喉咙……也没人救你。”将军彻底没了理智。

    “破喉咙!破喉咙……”

    唔,果然没人救她,一朵纯洁无暇的小野花悄悄凋零了。

    辛湄凋零了一夜,白ri醒来继续凋零并愤怒着,眼下终于等到陆千乔回来,她那凋零的愤怒再也压抑不住。

    “你说话不算话!”

    陆千乔再摸摸发烫的脸,为难至极,这个……这个到底他要怎么解释呢?

    “辛湄,你每次都……我忍不住……”

    她那么急吼吼,好像燃起冲天大火似的,结果每次到了关键的地方就停下来,磨蹭迟疑不决,他是圣人才能忍受。

    “我是要学的嘛!”她想了想,又道:“你也应当好好学!”

    ……【成亲三ri,新娘嫌弃新郎的房中术,愤而离家出走。】——《琼?皇陵轶闻》?赵官人记辛湄骑着秋月回了一趟辛邪庄,她想找老爹好好诉诉苦,陆千乔什么都挺好,就是在某些事情上太独断了,而且……而且,床笫之事好像也没那些书上写的那么销魂呀……她还是不舒服的时候居多,到底是他还是她的问题?

    不过……这种事和爹也不好说吧?特别是那个总怀疑她被男人抛弃的爹。

    秋月刚落地,见着辛雄从惊喜发展成惊恐的神se,辛湄叹了一口气,他第一句话必然是——“你又被姑爷赶出来了?!”

    她连反驳都没力气,就点了点头:“嗯,我被赶出来了,把房间收拾收拾,让我住几天。”

    等了一会儿,她爹没反应,辛湄好奇抬眼,见他一脸被天雷劈中的沉痛震惊神情,紧接着,白眼一翻,利落gan脆地晕了过去。

    辛邪庄里又乱成一锅粥。

    她觉着自己真是罪人啊,都出嫁了,还动不动给老爹来些刺激的。

    辛雄醒来之后,谁也不理,跑去祠堂里和过世的夫人哭了一下午,直到辛湄冲过去承认错误:“爹,我说错了,我只是舍不得你和娘,回来看看,明天就回去。”

    辛雄用袖子抹着眼泪,怯生生看她,喃喃:“……真的?”

    她使劲点头:“绝对是真的!”

    辛雄颤抖着抬手指向她的脑袋:“那、那你怎么还梳未婚姑娘的头?!”

    琼国不比东方那几个民风开放的国家,已婚妇人还能为了追求新鲜好看,梳个未婚姑娘的发髻。这里结婚就是结婚,从衣服到发髻再到说话神态,和黄花闺女是截然不同的。在辛雄看来,女儿成婚已有一段时ri,还把头发披着,刘海蒙着,绝对是不正常!不正常啊!

    辛湄翻个白眼:“又没人教我怎么弄妇人的髻子!”

    她现在能把头发弄出个不错的不会倒塌的形状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辛雄顿时释然:“怪爹考虑不周全,你娘去得早,婚前也没想着给你请个婆婆什么的教你。”

    他低头沉思片刻,道:“乖宝就在家里住几天,明儿我让人把你大姑请来。”

    大姑者,辛雄之大姐也。

    辛湄对她的印象,就是那永远鲜艳娇嫩的衣服颜se,哪怕脸上皱纹朵朵开花,大姑远远看上去都袅袅婷婷一如二八少女。

    她一见辛湄便笑,过来握住她的手,娇滴滴地柔声细语:“小湄,已婚妇人是不能留这种头的,过来,大姑教你怎么梳发髻。”

    辛雄远远朝她使个眼se,大姑眨眨眼表示完全理解,他便放心地出去照看那些宝贝灵兽了。

    “小湄,相公是待你不好么?”

    大姑一面对着镜子替她绾发,一面细声问。

    辛湄摇头:“没有啊,他对我很好。”

    想要什么,只要他有的,一刻也不会耽误便给她送来。她说一声想看人偶辛湄,他立即翻遍整个挽澜山,找来上好木料,埋头猛做。再说一声不许赖床,他就每ri早早歇息,保准第二天比她早醒,睁开眼就看到他深邃的眼眸。

    其实……陆千乔对她真的很好,她都明白的。

    “可我看你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你三天两头往娘家跑,难道是相公他……”

    大姑低下头,用袖子挡住嘴,和她说了几句悄悄话。

    “不是不是。”

    辛湄猛摇头,把虎鞭酒鹿鞭丹什么甩出脑海外。话说……再让他吃那些,她只会更不舒服吧?

    大姑骇然捂住嘴:“难道是他太行了?!”

    也不是……辛湄为难地看她一眼,大姑,您老能别把脸红成晚霞么?还一脸期待一脸八卦外加一脸娇羞,多让人惊恐呐!

    大姑的贴心战术未能奏效,在房里磨到挨晚快吃饭的时候,忽听人说,陆千乔来了。

    辛湄随一群人跑到门口,果然见陆千乔又在眼上蒙了块黑布,骑着烈云骅,玉树临风器宇轩昂地和辛雄说话。

    大姑捧着脸娇羞地打量他许久,突然凑去辛湄耳边,语出惊人:“乖宝,相公婚前是个童男子吧?”

    辛湄立即被口水呛得差点晕过去。

    陆千乔关切地朝这边转过来,隔着黑布,看不清他眼里的表情,他张开嘴,似是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只是被含泪的辛雄连扶带拽,拖进了庄里。

    大姑了然地点头:“我明白了,乖宝,这件事就胶给大姑。”

    什么什么胶给她?辛湄一头雾水地看着她转身跟过去,娇嫩鲜艳的裙摆漾出一朵花。

    【新娘回到娘家,与一位经验丰富的女xg长辈诉苦。长辈怒,寻个私下的地方,把新郎斥责一遍,新郎惭之愧之。】——《琼?皇陵轶闻》?赵官人记晚饭后,辛湄等来一个和陆千乔独处的时间——一整夜都可以独处,他俩这次是真正婚了,要住一间房的。

    油灯在桌上缓缓晃动,两人的影子也在墙上缓缓跳跃。

    陆千乔的覆眼黑布已被取下,不知道大姑跟他说了什么,他至今面上都带着一抹奇异的红晕,心不在焉,心猿意马,走神到洪荒时代去了。

    辛湄给他倒了一杯茶,斟酌半晌,方道:“陆千乔,我没生你的气。我只是……嗯,想回来看看我爹。明天咱们就回皇陵去吧。”

    他压gen没听进去,端着茶杯把水往脖子里倒,登时被烫得一惊。

    ……大姑到底和他说了什么?把他给吓得和惊弓之鸟似的。

    她找了块gan净的抹布替他擦gan衣服上的水迹,顺手再解开衣带,看看皮肤有没有烫伤,然后——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辛湄……”他怜惜又愧疚地看着她,“抱歉,我一直……是我的错。”

    辛湄眼睛一亮,揪紧他的衣襟:“你知道错了?”

    他的意思是,肯让她推倒为所欲为,让她在上面观音坐莲了?

    陆千乔沉痛内疚地点头,大姑说了,辛湄虽然已经十六岁,但在身体上比其他同龄的姑娘显得晚熟一些,某些事,只有四字真诀: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柔情满溢:“早点睡吧,我陪着你……”

    话没说完,下一刻她整个人就扑上来,抱着他的脑袋又啃又亲,顺手还把他的外衣给撕了扔地上。

    “等……”他又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等个卝啊!”辛湄把他扑倒在床上,“说好了!今天我推倒你!不许动!”

    她就不信,她和他的床笫之事,销魂不起来!

    啪嗒,枕头掉地上。

    叮叮,发簪也掉地上。

    陆千乔脸se苍白,四肢摊开,僵硬地躺在床上,强行咬牙忍耐,脑海里只有四字真诀:徐徐图之!徐徐图之!他要忍耐,要慢慢来!

    ……她又开始迟疑、犹豫、对不准、磨蹭……他觉着自己眼前金光乱蹦,仿佛看见了遥远的天宫尽头。

    “辛湄……”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你……快点……”

    辛湄心虚地抱住他,忽然抬手放下床帐,喃喃:“马上就好。”

    床帐又是一阵剧烈摇晃,紧跟着,她再次传出两声哀嚎,当即推着他便要起身下床疗伤。奇怪啊,为什么每次开始都那么疼?!

    是可忍孰不可忍……陆千乔双手掐住她的腰,把她按回去,另一手缓缓顺着光滑的后背向上摩挲,将她拉低,紧紧抱在胸前。

    “总是这个时候离开……你故意的?”他喘息,张嘴含住她柔软的耳垂。

    辛湄使劲扭:“你不许动!是我要推倒你!”

    他的手一寸寸下滑,去向她很不愿意他去的地方,她立即有了反应,扭得更厉害,想下床。

    “我没动……没动。”他一手按住她的后背,一面把脑袋放在枕头上,表示自己一点也没动。

    徐徐图之,对待她,要慢慢来。

    按着后背的手再缓缓往上,捞起她埋在胸口细细喘息的脑袋,吻住。

    “我真的没动……看……是你在上面。”

    一下下轻咬她柔软的嘴唇,他低语。

    ……徐徐图之,现在应该足够徐徐了吧?再徐徐下去,他就要死了。

    那个瞬间,她一如既往不适地低吟一声,陆千乔抚摸着她的脑袋,问:“……疼?”

    她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搞不清什么意思。

    算了……继续徐徐图之……于是,销魂了。

    【新郎自此奋发向上,努力钻研夫妻相处之道,家中常备两本绝版珍藏书——兰麝娇蕊集。新郎新娘,从此琴瑟和谐,只羡鸳鸯不羡仙。】——《琼?皇陵轶闻》?赵官人记(兰麝娇蕊集默默流泪:不关我们的事啊,他们那个观音坐莲是假的假的!我们绝不承认!)

    四年后的团聚(一)

    皇陵里的小妖怪们实在是没什么危机感,在地宫里住了几天,个个都气闷,加上想象中的危险没有到来,又全都搬回地面,继续吵吵嚷嚷地打发ri子。

    辛湄回到皇陵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远远的望见厨房的烟囱里有炊烟升起,想来是斯兰在替大家热包子糕点,桃果果和他弟弟嬉闹的声音隐隐约约,偶尔还夹杂着赵官人的怒吼声——不管外面怎么乱得天翻地覆,皇陵始终是老样子。

    “陆千乔,你要过去看看吗?”

    辛湄回头笑眯眯地问。

    这位将军大人平ri里什么事都挺gan脆,一遇到她就变黏糊了,刚开始是说把她送到崖边,走着走着gan脆把她抱上烈云骅,说再送五里路。五里走完再五里,最后就变成他亲自把她送进皇陵了。

    陆千乔摇头:“不用。你走,我看着。”

    相见固然欢喜,但,时间上来算,只怕会来不及。

    辛湄收了秋月,下坡走几步,再回头,陆千乔还是静静站在山坡上,黄昏余晖撒满衣襟发梢。

    她挥了挥手,高叫:“你下个月回来,我给你做豆腐将军!”

    他点点头,眼睁睁看着她欢快地跑下山坡,一溜烟冲进神道,隔了没多久,斯兰惊呼,赵官人大叫,最后又变成阵阵笑声,在炊烟中荡漾开。

    豆腐将军……他垂头忍不住笑了一下,牵着烈云骅欲沿来时路返回,因见它也颇有依依不舍的模样,便低声道:“……舍不得秋月?”

    说起来,烈云骅自从被当做定情信物胶换给辛湄之后,xg情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以前一向是自恃高贵血统,除了他之外对所有人都爱理不理,更不要说秋月,在它眼里,秋月就是一只又丑又没用的邋遢鹈鹕。不知辛湄给了它什么刺激,她嫁过来之后,它对秋月简直如胶似漆,成天用崇拜恭敬地眼神望着对方,只恨对方没有马卝股,不然它那口讨好的气可以喷上去。

    “下个月还能再见。”

    陆千乔拍了拍烈云骅伤感的脑袋,一跃跨上它的背,一人一马如淡烟般消失在云雾阵之外。

    天渐渐黑下去,万籁俱寂,狂风把乌云吹过来,遮住了月亮,没一会儿,又开始扑簌簌地掉小雪。雪花从不怎么牢靠的车窗里飘进来,冻得辛雄直打喷嚏,他忍不住问对面那个看上去很不靠谱的年轻男人:“那个……姑爷的府邸还没到吗?”

    这轻浮的年轻人前两天突然送来几盒包子糕点,说是辛湄带给他的。刚好最近是过年,辛邪庄没什么生意可忙,徒弟们也渐渐能独当一面了,辛雄便起了个来看女儿女婿的念头。这年轻人又说自己是陆千乔的部下,可以帮忙引路,于是约了时间白天辛邪庄大门口见,刚出门就被他那辆华丽丽的金se长车给震撼了。

    养极乐鸟来拉车,简直是暴殄天物啊!专业人士辛雄对这种行为感到万分痛心。

    大僧侣依窗而坐,戴着黑丝手套的左手时不时抚摸一下右胳膊,那条胳膊有点古怪,像木头似的横着,动也不能动。他朝辛雄温柔一笑,说:“辛老板别急,马上就到了。”

    长车缓缓降落,最后停在浓雾白雪之中。大僧侣好心地指着某个方向:“辛老板只管往里走,估计走一段你女儿就会发现你了。”

    辛雄茫然看着外面黑不隆冬一大片,再回头看看他:“你、你不送我进去啊?”

    他好歹也是一庄之主,能看出外面那片浓雾明显是某种阵法所致,不属于自然天气。要是没人带领,他走个十年八年也走不出去。

    大僧侣轻轻把他拽下车,再很有礼貌地推了一把,笑道:“我倒是很想送你老人家,不过嘛,一来,我也破不了云雾阵,二来……你再不走,就危险了。”

    危险?

    他没来得及问,只听“轰”一声巨响,身后几步远的长车眨眼就被人砸成了渣渣。辛雄骇然张大嘴,忽觉胳膊被人一抓,紧跟着整个身体就和腾云驾雾似的朝浓雾中飞去,姑爷的声音依稀在耳边响起:“先进去!”

    他双脚不由自主落在地上,顺着对方的劲道往前冲几步,待站定回头再看时,除了茫茫浓雾,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大僧侣面不改se地望着已成碎片的长车,喃喃:“真是了不起的本事……”

    长车上可是附着有狐一族的咒法,水火不侵,刀枪不入,天底下能把这辆车划破,再砸成碎片的,也只有战鬼一族了。

    紧跟着旁边又传出马嘶声,一匹通体火红的骏马御风而来,直朝着那几只拍翅啼叫的极乐鸟撞去,一红数金几道光纠缠着冲天而去,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大僧侣苦笑:“你知道我会来,一直守在皇陵外?”

    没有人回答他,黑se长鞭在浓雾的雪夜里无影无形,霎时便卷到眼前。大僧侣闭上眼,将长袖一震,盘腿跌坐下去,一层金光将他通体包裹,长鞭卷住他的身体,却拉不动,拽不起,唯有一圈圈将他紧紧捆住,渐渐收紧。

    大僧侣面se苍白,勉强笑道:“将军,我可是好好把你的岳丈还来,还送进了皇陵呢。”

    明明是好意把人质送还。

    依然没有人回答,长鞭继续收紧,估计就是块石头也能被勒碎了。

    大僧侣表情有点痛苦。

    他抬头,向对面深邃黑暗中那只战鬼说了一句什么,下一刻,遍布身体的金光泡沫般碎开,长鞭一抖,他的身体如同豆腐一般,被绞成了碎末,轰然摔在雪地里,鲜血弥漫。

    良久,陆千乔自林中走出,走到不成形的尸体前,蹲下看了一阵,忽又偏头向云雾阵中听了片刻,果断起身,瞬间消失在阵中。

    彼时被云雾阵困得手忙脚乱的辛雄正破口大骂,原本是满心欢喜来看女儿女婿,如今人没见到,却被困在这鬼地方忍饥挨冻。

    他痛骂:“那臭小子,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把极乐鸟拿来拉车,一看就是个坏蛋!”

    正骂得起劲,胳膊又被人拉住,他一声惊呼卡在喉咙里,只觉身体又开始腾云驾雾,雪花与雾气扑面而来,一片茫茫然。不过片刻工夫,眼前又豁然开朗,积雪而苍茫的神道出现在眼前。

    “往前一直走。”

    拉着他的人低声吩咐,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像姑爷。

    辛雄惊喜地转身,身旁空空一片,唯有雪花旋转,那个声音很像姑爷的人又消失了。

    长夜漫漫,雪越下越大,很快便将大僧侣凄惨的尸体掩埋住。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碎的踏雪声隐隐响起,两道漆黑的人影直往尸首处奔来。看到这满地鲜血的凄惨模样,谁也不惊,不过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