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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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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着话,马镇长已经走神了。常守义的心性也跟着失去控制:“马镇长,你应该去给暴动队伍当政委。告诉大家暴动好在哪里,莫看他们最初都在山里闹,接下来就是六安与武汉。没有这样的目标,光在山旮旯里闹来闹去,只有最苕的人才会将脑袋掖在裤腰上,腾出手来扛枪舞g。”

    圣天门口 一五(3)

        马镇长一时语塞,再也不说什么了。

    看着马镇长慢慢走远,常守义突然醒悟过来,一边狠掐自己的脸,一边暗暗骂自己蠢:马镇长问了好久也没问出来的情报,自己竟不经意地说了出来。马镇长走得很平静,到了该拐弯的地方也不记得回头看一眼。常守义心里慌得不得了,他以为这是马镇长y险毒辣、吃屎不露牙齿、吃人不吐骨头的表现。常守义越想越慌,连董重里和傅朗西要他有事走后门 的吩咐都忘了,顺着小街径直进了小教堂的大门。

    常守义还没站住就低声叫道:“搞暴动的计划暴露了!”

    董重里瞪大眼睛:“八字都没一撇,你用卵子搞暴动!”

    常守义越说越像:“马镇长真的发现了。他还知道手电筒是暴动时用来发信号、搞联络的。

    ”董重里不屑地说:“你这话太像贼喊捉贼了。”

    常守义火气也上来了:“到今日你还是个说书的,上面也没有指示让你当我的领导,你不能这样对待同志。”

    傅朗西见势不妙赶紧上前将二人分开,并以资格老为理由将董重里数落一顿,然后让常守义继续说他想说的事情。

    常守义汇报完,傅朗西突然说:“你有没有胆量除掉马镇长?”

    这种狠话有些出乎常守义的意料:“我只杀过羊和狗。”

    “眼下是革命。革命不需要你杀狗,而是要你杀人。再心慈手软,我们这些革命火种就要被他们一泡n浇熄。”

    常守义想了想才说:“杀马镇长要杀出意义来。在天门口,杭家最爱杀人,马镇长死时,我们可以做点手脚,让外人以为是杭家干的,弄得他们就像捏着鼻子吃屎,有嘴也说不清。以杭家的性子,真到了走投无路时,他们就会使出杀招拼个鱼死网破。只要杭家一动,那样子不是革命也是革命。到那时,谁也收不了手,非暴动不可。”

    傅朗西将常守义夸奖了一通。正好在西河里放运货的公佬回来了,还没进自家大门,为首的余鬼鱼就带着他们到小教堂来打听董重里的说书说到哪儿了,并将从山外带回来的火柴、香烟、万金油等送给董重里。接过那些东西后,傅朗西顺手将武x产的酥麻糖给了常守义一些。

    常守义拿着酥麻糖,一直不肯吃,公佬们都走了,他才硬气地表示:“董先生还没有将我当成自己人。我要多做事,让大家明白我比董先生更爱革命。”傅朗西立即严厉起来:“这话不能说多,说多了就是你的不对。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性格,这和革命没关系。就像你说的,守桥的没有说书的地位高,这不仅是行业之间的问题,还得看每个人做人做得如何。常天亮是你的儿子,你都没办法了,却让董先生调教得不比多数人差,你应该佩服才对。”

    常守义表面上点了头,心里却一百个不服气。

    离开小教堂后,常守义就下决心,要独自下手杀了马镇长。从天黑盯到天亮,常守义在马镇长家附近转了一个通宵,也没找到下手的机会。第二天还是没机会。自卫队的几个士兵,从六安押了些军需品回县城,路过天门口,见天色不早,不敢再走,就住在马镇长家。整个晚上,士兵们都没偷懒懈怠,抱着枪轮流在门口放哨。自卫队士兵刚走,马镇长家又来了一帮喝寿酒的亲戚。马镇长夫妻俩的生日紧挨着,马镇长生日在后,妻子的生日在前。就因为天生这份巧合,每年做寿时,马镇长总也免不了小打小闹地先给妻子摆一桌酒席。第一餐寿酒规模不大,那帮亲戚的兴头却不小,一群人头天傍晚上的桌,一直喝到第二天清早。散席后男男女女就在门外有太阳的地方东倒西歪地打一通瞌睡,等到太阳偏西了再爬起来,大鱼大r地继续吃喝。董重里带着常天亮坐在客席上,谁也看不出他们对来这里说堂会非常不满。因为要听董重里的说书,客人们将好话飞快地说完了。马镇长年满四十二,大家都说他还能活一个四十二。董重里喝酒时一言不发,说书时,他让常天亮编了一段恭维马镇长的说书帽子狠狠地说了一通。常守义在窗外听到这些话就在心里发笑。同常守义一样在附近转悠的还有许多不能进屋喝酒,只能在外面伸长耳朵听说书的人。马镇长家所有的事都了结时,天色已经大亮。客人一走,马镇长的妻子就冲着马镇长唠叨,说他刚喝了酒,身上的劲足,赶紧去将自家的木梓柯下来。今年的木梓特别好,山麻雀特别爱吃,眼看着别人家的木梓都柯得差不多了,那么多的山麻雀若是集中起来吃一两棵树,简直就是穷人家吃年饭。

    杭九枫听得真切,连忙抢在前面先去了马镇长要去的地方。

    圣天门口 一六(1)

    柯木梓的人仍在忙碌着。早上出门,男人将那两丈来长的柯刀与冲担合成一把扛在肩上。傍晚回家,男人走在前面,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黑油油的檀木冲担,挑起两捆带着细枝的木梓。长长的柯刀无一例外地全搁在女人肩膀上。女人腰细,男人在前面走一步,她们就在后面扭一下腰肢。细竹竿做的柯刀像是被捉住尾巴的水蛇,走或不走,首尾都会轻舒曼舞。

    常守义躺在一处茅草窠里,盯着马镇长夫妻看了大半天。马镇长没有发现常守义,他 的眼睛除了看自家的木梓树外,其余时间都在盯着杭家老二。隔着一道田冲,杭家老二也在和一个女人柯木梓。两棵木梓树离得不远不近,稍加注意就能看到杭家老二一手拿着柯刀干活,另一只手伸进女人衣服里面,总不见拿出来。常守义也看见了。他很想看清掩在女人怀里的那只手,是在往上身走,还是在往下身去。杭家只有一棵木梓树,男人又多,别人还没开始动手,他家的木梓就柯完了。每年这个时候,镇上总有女人摆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要杭家的男人帮忙柯木梓,有时候的确是因为自家的男人对柯木梓有心无力,多数时候则是另有所想。那些做丈夫的明知自己女人的意思,却也乐意网开一面,腾出这段时间,自己也到外面去打打野食采采野花。中午时分,对面的女人从家里端来一些吃食。杭家老二没吃几口,就拉着女人的手,匆匆忙地钻进树后的茅草丛里。常守义所处的位置高一些,看得见杭家老二从裤子里褪出来的光p股。有两次,女人翻了天,反过来骑在杭家老二身上,将一对白花花的茹房露在常守义的眼前。马镇长站在木梓树下,只能看见一片茅草在动。他想往高处走,妻子却不让。二人先是扭来扭去,接着就争吵起来。等到他们觉得没趣了,杭家老二已衣着整齐地坐在那里吃着东西。马镇长的妻子大概也饿了,起身离开一阵。妻子刚走,马镇长就大声问杭家老二,秋天的茅草比柯刀还厉害,他如何舍得将细皮嫩r的女人垫在身下过瘾。杭家老二同样地大声反问,去年割麦子时,马镇长出去收课税,不是也将别人家的女人按在麦地里。马镇长又问杭家老二有没看到女人胸前的两堆嫩r,一堆大一堆小。马镇长说大的一堆是他的,杭家老二要动也只能动小的。那个女人也开口了,却不是同马镇长说话,而是小声地唱着山歌。马镇长听不清便干脆不听了,趁着太阳往后一仰身子,就在落满红叶的地上睡起觉来。

    眼前的所见所闻,让常守义再也控制不住。正当他从腰里拔出短刀,即将跃出草丛之时,马镇长的妻子拿着两只生j蛋回来了。马镇长中断鼾声,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对妻子说,早上他将家里的三只母jp眼全摸过,只有一只有硬坨坨,就是生蛋也不会生下两只。妻子说她从麦香家门口路过,见到两只开窠生蛋的母j在那里比着叫,就进屋将j埘里的蛋捡出来。

    麦香起初很不乐意,她就替马镇长当家,答应麦香家欠的课税可以再缓两个月缴。妻子小心翼翼地在带着血丝的生j蛋上抠出一只小d,要马镇长趁j蛋还带着母j肚子里的温热赶紧喝下去,多喝几只这样的生j蛋,就不用羡慕杭家男人的硬朗身子了。马镇长仰着脖子猛地一嘬,滑溜溜的蛋黄蛋白就从蛋壳钻出来,带着一声脆响落进他嘴里。吃了生j蛋的马镇长,将柯刀举到树梢上。那把从上向下弯再向上翘的刀头,如同一只伸出脖子在田里找螺蛳吃的白鹤。马镇长用那白鹤长颈一样的刀脖子夹住树梢上细细的木梓枝,一枝一枝地拧断,他的妻子弯着腰一枝一枝地捡,等到落下来的细树枝有一满把了,就将它用几根稻草扎起来。扎好的木梓把儿,一头是雪白的木梓,一头是带着油香的细树枝,好看的样子比得上春天里漫山遍野开着的鲜花。一群山麻雀在天上盘旋一圈后,呼啦啦地落在马镇长家的木梓树上,叽叽喳喳地与马镇长抢树上的木梓。马镇长的妻子大声吆喝着撵它们走。山麻雀胆子一向很大,根本不把马镇长的妻子放在眼里。马镇长一边数落妻子嗓门太小,只有他能听见,一边要妻子看他如何撵这些讨厌的山麻雀。说完,马镇长手里柯刀就在树枝间猛烈地击打起来。受到惊吓的山麻雀纷纷拍打着翅膀,蹿进半空里。

    突然间,马镇长扔掉手里的柯刀,双手捂着眼睛尖叫起来:“我的眼睛!山麻雀丢了一粒木梓,将我的眼睛打瞎了!”马镇长的妻子扔下手里的半把木梓,扑了过来,双手扒开马镇长的眼皮,不停地往眼窝里吹气。马镇长疼得难受,一p股坐在地上,嘴里还在连咒带骂:“不要吹了,你嘴里长了毒牙,吹得我生痛!你快回去,接碗童子n来帮我洗一洗!”马镇长的妻子刚刚挪动脚步,马镇长就开始用手揉着眼睛。马镇长的妻子连忙返回来,好言劝马镇长不要揉,木梓上的渣滓一定还在眼睛里,这一揉,那一揉,搞不好眼珠子就会揉破。马镇长哪里肯听,一边要妻子快滚,一边骂她没见识,眼睛再嫩也没有女人的r蚌壳嫩,r蚌壳揉了几十年也没坏,眼睛在外面日晒夜露的,不会那样娇气。马镇长的妻子被骂急了,扭着p股走到山冲那边要杭家老二替自己照看一会儿。

    圣天门口 一六(2)

    杭家老二拎着柯刀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顺手在田埂上割了一根葛藤。

    杭家老二对马镇长说:“你不能再揉眼睛了。”

    马镇长不干不净地说:“长着卵子不找女人快活,长着手不揉眼睛,天门口没有这样的道理。”

    杭家老二说:“若是你的眼睛瞎了,当不成马镇长,那多可惜。”

    马镇长说:“我的狠处你不清楚。在天门口只要我还活着别人连当镇长的梦也做不出。”

    杭家老二冷笑几声,用葛藤将马镇长的双手捆起来。一边捆一边还要马镇长将来不许怪罪,他这样做完全是听马镇长妻子的话。马镇长一开始还嗷嗷乱叫,慢慢地就乖巧了。见此情景,躲在茅草丛里的常守义激动无比,祈盼着杭家老二就此走开。杭家老二在马镇长面前呆的时间果真不长,临走时,还对马镇长说:“我这就回去拿万金油,那东西比童子n还有效。”马镇长很高兴杭家老二要用万金油给自己治眼睛,杭家老二将柯刀靠在木梓树上空着手回家去时,马镇长将那只没有伤着的眼睛笑成一条缝。杭家老二没有看见,常守义看见了。他在茅草丛里悄悄地笑话,马镇长那眯着的眼睛,样子正和女人身上的r蚌壳差不多。

    木梓树下只剩马镇长一个人。常守义站起来,捶了捶发麻的双腿,伸手拨开挡在面前的长茅草,借着山坡上一溜青石的掩护,轻手轻脚地走近马镇长。常守义没有动自己的短刀,他盘算好了,就用杭家老二靠在木梓树上的柯刀,不仅利索,回头自卫队的人问起,杭家老二就是将p眼当成另一张嘴也脱不了罪责。眼看就要拿到柯刀了,紧闭双眼的马镇长突然说起话来。常守义心里一哆嗦,伸出去的手差点将柯刀碰倒。好在马镇长说的都是些宽慰自己的话。

    马镇长说自己这一生没做多少坏事,如果真让木梓打瞎了眼睛,那才真的划不来。他闭着眼睛起誓,不管眼睛伤成什么样子,等大家的木梓一柯完,一定要去欠课税的人家弄只羊吃吃,如果眼睛好不了,就至少要弄两只。常守义一边流着涎水,羡慕马镇长的口福,一边为马镇长的剥削行为愤怒。天门口的木梓特别好,随便捡出一粒来,也能比别处最好的木梓多挤一滴皮油(注:皮油,用木梓树的果r榨的油)。一向吃草的羊,只要见了木梓,就是正在发情,也会抛下情侣大嚼一顿。羊爱吃油多的木梓,人爱吃吃过木梓的羊。每年这个时候,地上总会有不少散落的木梓,那些出圈放牧的羊,只要到木梓树下转一圈,身上就能长出一层膘来。吃了木梓的羊,一宰一杀,放进锅里不待煮熟,那股r香就能顺着西河淌出几里远。常守义吃这样的羊r的机会实在有限,马镇长越是念叨,常守义心里的愤怒越是高涨。一不小心,手里正在横过来的柯刀碰得树枝哗啦一响。马镇长以为是妻子回来了,闭着眼睛说:“我要吃羊r。”常守义一点也没迟疑,他将柯刀使劲往前一戳,半圆形的刀刃抵住马镇长的脖子。随着结结实实的一声响,马镇长的头就像没柯断的木梓树枝被脖子后面那块老皮牵着倒挂在背后。马镇长端坐在地上,比满地铺陈的木梓树叶还要红的血,从他齐崭崭的脖子里喷s而出,咕咕哝哝的声音,听上去似乎是在说:“羊r!羊r!”常守义壮着胆,绕到马镇长身后,解开裤子,将一泡n撒在马镇长的头上,嘴里不停地说:“给你童子n!给你童子n!”这泡n比牛n还要长,它同还在喷个不停的血一道,钻进厚厚的落叶中,顺着山坡潜行到一处土堑里,同泥土一起,跌落出一片哗哗声。

    马镇长妻子掇着一碗童子n爬到木梓树下,她不明白马镇长的头为何突然不见了:“老鬼,你的头哩?”问过之后,她才惊讶地发现,那颗一天到晚总在眼前晃来晃去的头,怪模怪样地倒挂在马镇长背后。

    听着马镇长妻子天崩地裂地哭喊声,躲在山脊后面的常守义相信,杀人之事虽不是轻而易举,却也难不到哪里去。

    终归是头一回将活人杀死,常守义既不感到兴奋也不感到害怕。夜里,常守义跑到下街,拨开一位寡妇的后门。火急火燎的寡妇主动将自己的身子扒光了,撩拨之下常守义竟无反应。寡妇三番五次地用牙咬他身上的r,问他到底想做什么。天快亮时,从县里赶来的自卫队士兵,在小街上吵翻了天。刚刚合上眼皮的常守义紧张得没法排遣,终于趴到寡妇身上,恨不得将整个自己全部塞进寡妇的身子里。快活无比的寡妇不明情况,竟也就着常守义的意思,手也匝,脚也缠,将那缩得紧紧的身子拼命往一处挤。

    自卫队的士兵一来,天门口就乱成一团。

    副队长马鹞子根据那把柯刀以及马镇长手脚被捆的情形,认定是杭家老二干的,他命令士兵端着枪去杭家抓人。头一拨三个士兵领了命令,正要跨过门槛,那只大白狗呜的一声吼,扑上来将一对前爪一搭,老长的舌头舔到一个士兵的脸上,将他们吓得挪不得步。第二拨士兵由马鹞子亲自带领,还没进门就朝天放了一阵排子枪,被白狗困住的士兵趁机逃开,将一只碗口大的黑窟窿暴露在众人面前:

    圣天门口 一六(3)

    一门铁沙炮正指着马鹞子,荷枪实弹的马鹞子不得不带着士兵连连后退。杭家男人将铁沙炮架在大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门外躲躲闪闪的人影。隐蔽在小街拐角的士兵,在天门口人的耻笑中,虚张声势地放着冷枪。僵持到天黑,马鹞子又下令发起进攻。杭天甲也不含糊,他将火捻一吹,铁沙炮猛地一震,马鹞子藏身的墙角顿时被轰去半边。自卫队的士兵一下子退到街口,好久之后才敢回到街角。两拨人像公j比势一样斗了几个来回,也没分出高下。

    隔天上午,黄县长亲自从县城赶来调停。一番好说歹说,马鹞子与杭大爹各退一步。杭家将老二交作人质,自卫队则不带走他,就在小教堂内找间房关着,看审问结果,或是当场放人,或是带到县里关进大牢。

    杭家老二被关在法国传教士用作忏悔室的房间里。

    这样的消息在常守义听来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他没有与董重里和傅朗西商量,一个人就拿定了主意。因为有自卫队的士兵驻扎,想进小教堂特别难。那天夜里,在黄县长的亲自周旋之下,两天没有说书的董重里,冒着冷风在大门口摆开鼓架。杭家还是坐在最前面,自卫队士兵坐在他们旁边。鼓声初起,两拨人还都心怀敌意,到后来精彩的说书吸引了他们,心里的仇恨便暂时被调换了出去。

    颛顼之时有天梯,神仙能从天梯下,人能顺梯上天庭,人神杂乱鬼出世,闹得天下不太平。

    东村有个小儿鬼,每日家家要r吞。西村又出一女鬼,披头散发迷倒人。忽见一人骑甲马,身穿黄衣腰带弓,一步要走二十丈,走路如同在腾云,就把西村人来问,可见披发女鬼精?

    她乃是个女妖精。她有同伙无其数,八十余万闹西村。颛顼仁君多善念,捉拿女妖归天庭。

    女鬼忽然起腾云,前后不到一时辰,鲜血如雨落埃尘。从此挖树做大鼓,穿着黄衣驱鬼神。颛顼砍断上天梯,从此天下得安宁。颛顼在位七十八,葬于卜阳东昌城。

    在常守义看来,董重里的说书大不该如此精辟。杭家与自卫队之间越仇视,对他们将要发起的暴动就越有利。反过来,假如这场说书化解了杭家与自卫队的矛盾,真到暴动时,杭家如果不吭声,能否成功就非常难说了。这样想着,常守义觉得一旦暴动成功,自己即将付诸行动的选择,将使自己成为新政权的第一大功臣。董重里歇下鼓槌,单让那鼓板轻轻地响着,一段悠扬的故事,随着屋檐下的小溪水波不惊地飘荡在小街上下。看着杭家人和自卫队士兵笑到一处了,躲在人群后面的常守义抽身就走。家家户户的柯刀都在沿街的屋檐下竖着,常守义就近拿过一把,拐几个弯,抹几个角,人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小教堂后面。隔着窗户看去,杭家老二正在梓油灯下独自喝着闷酒。常守义小心翼翼地将柯刀伸进窗户,一只眼睛紧贴刀杆,瞄着杭家老二的脖子,正要用力,忽然记起自己忘了试试刀刃是不是还锋利。柯木梓特别费刀,若是用过了没有再磨,哪怕瞄得再准,也不大可能从后面砍透杭家老二的脖子。常守义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他冒着险轻轻叫了一声:“老二!”杭家老二一回头,常守义连忙猛一使劲,柯刀刀刃紧贴着他的下巴扎进气管里。杭家老二比马镇长的脾气大,眼看着人都要死了,还要下死力反抗。常守义不得不将全身力气使出来,两人一个向前推,一个往前顶。忽然间所有力量全消失了,常守义以为是柯刀柄断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杭家老二的人头已经像陀螺一样,在屋中间的地上打着旋。

    常守义将柯刀放回原处,人也回到原处。

    董重里的说书还在勾魂夺魄的精彩之中。

    常守义想听,先前的情绪却总也找不回来,有种东西死死堵在他心里。

    颛顼高阳崩了驾,帝喾高辛把位登,可恨房王作反臣。高辛有个五色犬,常跟高辛不离身,忽然去见房王面,房王一见喜欢心,高辛王犬归顺我,我的江山坐得成。当时急忙摆筵宴,赐与王犬好食品。五色犬见房王睡,咬下他的首级见高辛。高辛一见心欢喜,重赐r包与它吞。王犬一见佯不睬,卧睡一日不起身。莫非我犬要封赠?会稽王侯来封你,又赐美女一个人。

    说书还没完,一名士兵神色不宁地从门里钻出来,贴着马鹞子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马鹞子很镇静,报信的士兵退下,他在原地坐着将董重里的说书听完,并同所有的人一起放声大笑。曲终人散时,马鹞子拉着黄县长走到杭大爹面前,诚心诚意地要杭大爹将亲朋好友全请来,当面看看黄县长是不是公平断案。

    半夜里,寂静的小教堂里传出些许动静。

    自卫队士兵从大门里鱼贯而出。马鹞子亲自护着黄县长。一行人走到杭家大门外,齐齐地叫起来。

    圣天门口 一六(4)

    “杭大爹,您老听清了,你家老二刚被仇家谋杀。没有照看好是我们的不对,但绝不是有意所为。为了表示歉意,黄县长和马队长决定送一支长枪给你们家老大。今日大家都在气头上,为了不再发生冲突,我们先回县里,这里的事留待日后处理。”

    自卫队士兵跑得飞快,杭家男人抬着铁沙炮一直追到军师岭脚下,也只捡到一只土黄色的军帽。因为离县城太近,杭家人只好无奈地收手。

    从小教堂里抬出老二的尸体,杭家人眼睛都在冒火。

    望着那身首分离的尸体,杭大爹平静地轻叹一声:

    “人是全身来的,去时也得全身!九枫,你有一手硝狗皮的好手艺,能不能还二父一个全身,就看你的了。”

    杭大爹不生气,天门口人反而更害怕。

    只要杭天甲动一动马鹞子留下的那杆步枪,所有人的脊梁骨就开始发冷。

    杭家老二的头脱离身子久了,像只被霜打过的老南瓜,白掩黄,黄盖白,捧在手里冰冰凉的,虽然不大,却比得上一只壮狗的分量。杭九枫不想看那睁得圆圆的眼睛,可是不管他躲在哪个角度,都会被它盯着。杭九枫一遍遍地骂马鹞子,先是小声,后是大声,一直骂到自己不再害怕,哪怕失手让二父的人头在自己怀里打了个滚,也能坦然地将它翻过来重新放好。杭家老二的皮比一般人要厚,却比不上狗皮坚实。杭九枫要了芒硝,也要了硫磺,其他工具也全带在身边。他没有用硝狗皮的办法,也没有用替阿彩治癞痢的办法。杭大爹要求将老二的人头同身子好生接在一起,作为侄儿的杭九枫得用新的办法。

    经过一番构思,杭九枫将人头与身子分断处放在芒硝里泡了一天一夜,随后将身子断处的皮切下一圈,又用了一天一夜,十二分小心地将其打磨到纸一般薄。在两相对接之前,杭九枫先将一个樟木楔子c入人头上的气管。有木楔撑着,人头连回到身子上。杭九枫很想将这事做得无可挑剔。他用上好的丝线,从气管旁边开始,如同夏天掠过田畈的旋风,一针接一针地从最里边缝到最外边,将两边的僵r连到一起。花了半天时间,缝完最后一针后,杭九枫忽然啊了一声,一只手从二父的人头上抬起来,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说是不紧张不害怕,真正动起手来,还是有些哆嗦,稍一分心,忘了将事先准备的那圈皮先一步套上去。杭九枫指着那圈硝过的人皮,告诉杭大爹,他得将刚刚缝好的线拆了重来。由于杭大爹的默许,一旁观看的常守义有机会重温他让杭家老二人头落地的痛快。那圈人皮在杭家老二断成两截的脖子上套好后,杭九枫怔怔地低声嘟哝:“这东西就像银项圈!”

    杭九枫将上半截脖子最下边的皮,同下半截脖子最上边的皮拉到一起,新换的丝线在两截脖子中间打着旋转出来。

    这一次用的丝线特别细。杭九枫遗憾地表示,描花绣朵缝衣补裤是女人干的事,这么细的针线,大手大脚的男人做不了。可是家里的女人,包括二父的妻子都不敢动手,不停地说好话求着杭九枫。杭九枫没有别的选择,只得将这事做到底。绕脖子一圈,杭九枫缝了几百针。针要扎得不远不近,线要绷得不紧不松正合适——太紧要起疙瘩,太松又会出现坑坑洼洼。好不容易缝完,再将项圈一样的皮圈挪到针线缝口上一掩盖,除了两条细线,别的痕迹全不见了。杭大爹已经非常满意了,杭九枫却说他还有办法做到连两条线也看不到。接下来他的做法同替阿彩诊治癞痢没有多少两样,不仅还是那样忘情和投入,而且手法更温和细腻。磨过了,刮过了,拍过了,再抹上一层女人用来搽脸的粉。等到杭九枫直起腰来说一声:“好了!”前后已过了三天三夜。

    仿佛忘了杭家老二是自己的二父,杭九枫理直气壮地告诉杭天甲,不管换了谁,都不可能还杭家老二一个完整得像是天生的身子。杭天甲吼了一声:“还不给你二父磕头!”像从梦中醒来,杭九枫翻身倒地,跪在杭家老二的尸体面前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磕完头,杭九枫的眼泪像溪水一样流出来。他哭起来就像女人那样没有止境,杭大爹再三呵斥也没用。大家都觉得杭九枫是被杭家老二的人头吓着了。后来,常守义想出一个办法。在获得杭大爹的谅解后,他说这个办法是从狗身上学来的,不管多么没用的狗,只要将带血的狗r喂给它,它就会变得凶狠无比。要想让杭九枫恢复先前的英武,就得用杭家老二的耳朵泡酒给他喝。

    杭大爹盯着常守义看了好久:“这是个好办法!只是得用你的耳朵。”

    吓得常守义不敢再在杭大爹面前转来转去。

    杭大爹舍不得割下二儿子的耳朵,只给杭九枫通常的烧酒喝。喝了半斤,又喝半斤,一场宿醉后,杭九枫一切如常。

    圣天门口 一六(5)

    常守义的所作所为遭到董重里劈头盖脸的批评。在那间没有窗户的楼梯间里,董重里激动起来的嗓门比铁沙炮还厉害。常守义一口气作了五次检讨,还没有降下董重里心中的怒火。傅朗西也不满意,他认为常守义的行为太血腥,这样的革命就算成功了,也会让人耻笑。

    这天早上,常守义醒来,听到窗外的动静不一般,他顾不上穿好衣服就往外跑。跨过 门槛,迎面碰到杭天甲。只见他手提那支汉阳造步枪,满脸杀气地往小教堂走。常守义跟在他身后,抢先冲着屋里叫道:“杭家老大来了!”杭天甲拨开正在门口练习说书的常天亮,径直走进里屋。见到董重里和傅朗西,杭天甲一副令人生畏的样子,直截了当地说:

    “我晓得你们是来组织暴动的。从今日起,杭家人就是你们的人,不管是来文的还是来武的,保证随叫随到!”饱受责难的常守义瞅着不知所措的董重里和傅朗西,张开大嘴装着打哈欠,将溢出来的满心欢喜,重又吞进肚子里。

    圣天门口 一七(1)

    一进农历冬月,畏寒的老人就会穿上棉衣。经历了半年时间,被橱柜闷出来的霉味有一股特别的芬芳。天门口许多人都喜欢这种气味,认为那是富足、富裕和富贵之气。寒潮初临之际,只要有穿上棉衣的老人在外面行走,身后便有一个接一个的人,悄悄收紧鼻翼,深深吸纳着飘扬在寒风中的异香。中午的太阳特别温暖,多做一点事身上就会有汗微微渗出来。

    从下街口油坊里出来的油匠,一连往雪家送了两担木梓壳。送到第三担时,油匠在雪家门口停了停,同雪大爹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往前走,一直走进了小教堂。年年都是这样,雪大爹早早预约三担上好的木梓壳,自己留下两担,剩下一担送给董重里。一会儿,油匠带回董重里的话。董重里说,一般人是为富不仁,雪大爹却是越富越仁。

    雪大爹笑眯眯地站在绸布店门前时,段三国凑了过来:“您老该穿棉衣了。”

    雪大爹将头低下来才说:“你也变得怪了,大白天在外面逛,不想夜里敲锣了?”

    段三国哭丧着脸:“还什么敲锣!马镇长死了,没人给我开工钱,今日早上就没揭锅盖。”

    “好个段三国,也像常守义,舌头能开叉了。”雪大爹转身从绸布店里拿出一块银元,塞到感激不尽的段三国手里,“这一阵镇里情形混乱,你可不要偷懒。夜里多走几步路,时常到我家后门转转。真捉贼和真抓强盗你是没有那份力气,只要多打两锤锣,壮个声势就行。”

    段三国点了点头:“有件事,我也不知该不该对您老说。”

    雪大爹不大在意:“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

    段三国说:“马镇长在世时是不是跟您说过什么?”

    雪大爹若有所思地说:“有两次吧,他似乎是欲言又止。”

    段三国咬了咬牙:“您是好人,一向对我不错,实话对您说吧!马镇长死之前就吩咐过,要我特别留意您家的后门。一开始我没发现什么,前天夜里月亮团圆时,我才看到有人从田畈上往您家方向走,一到后门外就不见了。”

    雪大爹问了三遍:“是谁?”

    段三国才说:“除了杭九枫,谁敢打您老家的主意呀!”

    像是有炸雷落在雪大爹的头顶上:“你没看错?”

    段三国巴结地说:“打了几十年的更,人眼变成猫眼,不管天有多黑,只要是镇上的人,我就能认出来。后来我还贴着墙根听了听,确实是杭九枫,他进了阿彩的睡房!”

    雪大爹将第二块银元塞给段三国,叮嘱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事。

    段三国一走,雪大爹就回屋躺下了,一连两餐饭都没有吃。雪大奶以为他是受了风寒,亲自c持,将几味中药不文不火地煎出汁来,端给雪大爹喝了。黑夜里,雪大奶不敢贪睡,抱着烘篮一直守在床前。雪大爹似睡非睡地歪在枕头上睡了半个觉,终于忍不住将段三国的话说了出来。

    雪大奶当即就说:“我早就说过,阿彩又没同雪茄圆房,身子不应该变形。男人的那点东西是女人的宝贝,所以守寡的女人才会个个面黄肌瘦。像阿彩这样r大腮红,p股翘在半腰上,一定有野男人。”

    “这个贱货,与人私通,肚子为什么没有大起来?”

    “真是有娘生没娘教!她敢这样做,一定心里有数。”

    雪大奶急得两眼赤红,着要雪大爹尽快想个办法,免得弄出家丑来,日后见人脸面无光。

    雪大爹一时间哪有好办法,况且这事又不好同其他人商量。

    “事已至此,只有先捉双,再找杭大爹,私下计较。”

    雪大爹没有叫伙计,亲自去铁匠铺里买了一把矛子。铁匠没有多心,马镇长死于非命后富人们都在加强戒备。半夜里,门窗突然响个不停。雪大爹半梦半醒地翻身往起爬时,顺手将雪大奶弄醒:“狗杂种来了!”雪大爹一手拿着矛子,一手牵着雪大奶,出了紫阳阁进白雀园,才明白外面起风了。后门上的门闩以及门闩上的暗闩都是好好的,雪大爹还是不放心地试着打开一条缝,扑面而来的北风差一点将他呛住了。山头上,河床里,到处都是寒风。地上能飞起来的东西全刮飞了。光溜溜的风被嶙峋的山石、芜杂的荆棘和飘在风里的那些硬物,磨削出数不清的棱角,撞到脸上,钻进领口里袖口里,让雪大爹感到生痛。

    “大风满镇,贵人醒醒!闩紧门窗,小心屋顶!”

    段三国的锣声隐隐约约,喊出来的话更是被风撕成细丝。

    一口气不歇的北风一直吹到第三天中午才停下来。

    平静了一个下午,到黄昏,柔软的大雪突然飘落下来。

    夜里,在大白狗的带领下,全镇的狗隔不了多久就要叫一阵。狗越叫外面就越安静。积雪越来越厚,平常的声音都传不过来,所有的东西都变得非常遥远。

    圣天门口 一七(2)

    “雪厚十寸,压在皇村,各家各户,千万小心,瓦屋扒雪,茅屋打撑,少睡半夜,一年安宁。”

    听见段三国的喊声,雪大爹起床到各处查看了两遍,见一切并无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天快亮时,先是一个男人在叫骂,嗓声厚得像埋在雪里了。跟着又有一个男人用女人 一样尖厉的嗓门,催着家里人赶快穿上裤子。随着叫喊,外面突然喧哗起来。男男女女都在诅咒雪落得太大、太不讲理、太蛮横了。不少人开始扛着竹筢子往屋顶上爬,不扒掉上面太厚的积雪,屋顶就会压垮。雪大爹也在听着自家房顶上有没有吱吱呀呀的声音发生。他并不喜欢听这种声音,他只想听听。紫阳阁和白雀园都是用的八寸松木檩条,别人家的房屋就是垮上九十次,雪家仍可以高枕无忧。从屋顶上扒下来的雪堆在小街上,长年不断流的小溪不见了,小街上只剩下一排黑dd的窗户和一排掩去半截的门。天总算亮了,开饭店的麦香刚将烟囱烧得冒出青烟,头上的屋顶就塌了下来。在一片凄厉的叫喊中,常守义的吆喝声最响亮:“救命啦!麦香的屋垮了!”两遍叫下来,只有董重里和傅朗西上了街。常守义开始说丑话了:“长卵子的男人,快点从女人胯里钻出来。谁不肯帮麦香,就要跟着遭灾。杭天甲,你家的房子大炮都轰不垮,赶快出来帮人家!”听到常守义指名道姓地责备杭天甲,雪大爹好不惊讶。更没想到杭天甲真的听了常守义的话,自己在头里跑,身后跟着老三、老四还有杭九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刚将麦香的家人从瓦砾中扒出来,街对面人家的屋角又塌了。常守义和杭九枫合抬一根杠子,抢上去撑住主梁,刚刚将摇摇欲坠的屋顶固定好,上街下街又同时传来屋要垮了的呼救声。

    常守义分身无术,不由得大骂那些闭门不出的人:“马镇长死了,你们就没怕处?”斯斯文文的董重里和傅朗西也沉不气了,一个往上街去,一个往下街去,沿途大声招呼:“雪太大了,各家顾各家是不行的,得组织起来!”

    杭天甲也喊:“听董先生的话没错,组织起来才有力量!”小街两旁的大门里陆陆续续地走出许多男人:“不是我们不想帮忙,就是看不惯常守义人五人六的样子,比马镇长还凶。董先生如果早点出面说话,我们也早出来了。”

    雪还在落,见不到要停的意思。要垮的房屋越来越多。半下午时,气喘吁吁的傅朗西突然吐了一口血,吓得董重里让他赶紧回屋休息。常守义他们死命地抢,只保住七家,被雪压塌压垮房屋的却有十几家。

    天黑后,雪大爹和雪大奶面对面守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白炭。雪大爹不满雪大奶老用火钳将烧得好好的白炭夹来夹去,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开了口:“这么多年你的习惯一直改不了!我再说一遍,白炭金贵,就像有福人家,烧着后用不着搬来搬去,搬多了反而会熄的。黑炭贱,才需要不停地翻弄折腾。”

    雪大奶一口气没憋住,随口还了一句:“雪家与雪有缘,再大的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