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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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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朗西不是不听梅外公的宏论,也不是听不进去。他很自信,自己所投身的这场革命,将要开创历史先河。

    傅朗西嘎白的脸上多出一块潮红。他们打开乌拉的伏特加,酒杯也不用,用嘴对着酒瓶口喝了起来。

    梅外婆上前告诉傅朗西,他这样子是不能喝酒的。

    傅朗西不明白自己好好的为什么不能喝酒。

    梅外婆不得已只好当众小心提醒,他这样子像是有肺病。

    不等傅朗西说话,乌拉抢着替他回答,在莫斯科,男人生病全都吃相同的药。

    说着话,乌拉举起酒瓶:“为了托洛茨基,干杯!”

    傅朗西举起酒瓶回敬一句:“为了斯大林,干杯!”

    放下酒瓶,乌拉激动地要大家相信自己的话,如果不听托洛茨基的教导,布尔什维克就会变成失去理智的魔鬼。傅朗西反驳地说,托洛茨基才是真正的魔鬼。

    争吵起来,乌拉脸上露出俄国人固有的傲慢:

    “你们这儿乡巴佬太多,只会分田分地强占别人的财物,既不懂革命,也不懂女人——什么都是一窍不通!”

    傅朗西很不高兴,站起来将酒瓶往地上一摔,一句告辞的话也没说,扭头出了大门。

    坚信自己眼力的梅外婆,三番五次地上花楼街,好不容易从德国人开的医院里买回一盒盘尼西林,准备送给傅朗西,治疗他那所谓的肺病,可是过了好久也不见傅朗西的人影。问过乌拉才清楚,傅朗西已经辞了副官之职,要到乡下去动员农民。

    梅外婆很伤感,在她眼里,傅朗西的肺病一天也拖不得,如此不顾一切地四处奔波,无疑是将生命往绝路上推。

    那天早上,正在窗口看白云的雪柠发现傅朗西来了。

    梅外婆丢下手里的事,跑到门口去迎他。傅朗西当晚就要乘轮船离开武汉,来此的目的并不是告别,而是来告诉爱栀,七小姐仍在设圈套,想将她的雪狐皮大衣弄到手。除了通风报信,傅朗西还出主意说,整个武汉三镇只有柳子墨能够让七小姐改主意。这一次,傅朗西说得很清楚,柳子墨的父亲是开油脂公司的,家住循礼门附近,长得一表人才。七小姐总在背后谋划如何约柳子墨一起看戏,却又不敢当真。梅外婆谢过了,转身将那盒盘尼西林拿出来交给傅朗西,嘱咐他找个会打针的医生一口气将它打完。

    傅朗西感动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走了傅朗西,家里平静下来。

    梅外婆波澜不惊地对爱栀说,如果七小姐真的想要,那就将雪狐皮大衣给她好了,再好的东西,如果总给人带来烦恼,就不值得留。世间万物万事,为一些身外之物而生活得不快乐是最不划算的。爱栀当面没说什么,转过身来却赌气地叮嘱雪柠,就算自己死了,也不要将这雪狐皮大衣让给别人。

    好在乌拉来了。乌拉自告奋勇去找柳子墨。

    雪柠独自跑到窗口,久久地盯着天空,看那遥遥不可触摸的白云神秘地变幻身姿。在她的眼睛里天上的白云已经有十几种了,譬如眼前这些,像绵羊,像白狗,像兔子,还有像梅外公头上苍苍白发的,可就是达不到柳子墨所说的二十四种。雪柠对着天空小声地问,为何柳子墨对天上的白云如此了解呢?那既不是他家养的鹦鹉,又不是他家养的鸽子,难道他有翅膀!

    圣天门口 七(1)

    时间不长,柳子墨就捎信过来说,七小姐再也不会找麻烦了。乌拉不无得意地说,在一个由托洛茨基统领的世界里,莫说雪狐皮大衣,就是落在地上的一根j毛,也会得到执政者的充分保护。

    “有梦想的男人才是天下女子心中的最爱。”

    爱栀深情地望着雪茄和乌拉,一再强调。

    乌拉安排了一个与柳子墨见面的机会。那一天是三月二十二日,在汉水与长江交汇的水天一色的景象深处,蕴藏着比雪柠想要弄清楚的二十四种白云更复杂的事情。这一天《中央日报》和由此派生出来的《中央副刊》创刊了,各版主笔都希望梅外公能亲临发刊会场。整个三月份,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四日,全省第一次农民代表大会召开;七日,国民党中央农民运动讲习所开办;八日,全省妇女协会第一代表大会召开;十日,国民党中央委员会二届三中全会召开;十五日,英租界正式收回;二十日,国民政府各部门委员宣誓就职,国民政府正式成立;同一天成立的还有武汉三镇新闻记者联合会。所有这些活动的邀请都被梅外公拒绝了,梅外公还要求家人不要出入公众场合,不给任何人留下同流合污的口实。

    那一天,梅外婆带着雪柠去见柳子墨。

    “在我的家乡,春天的太阳属于诗和梦想。”

    乌拉曾经这样说过。饱读诗书的梅外公从没有说过春天的太阳属于唐诗或是属于宋词。雪茄取笑乌拉,中国人也有关于太阳和梦想的说法,那个成语叫白日做梦。这一年春天的太阳从汉口升起来时,梅外婆和雪柠去了由柳家捐建的辅德中学礼堂。她俩一到,柳子墨就开始演讲。

    柳子墨的声音让雪柠想起梅外婆常去唱诗的教堂里的回声。

    风雨中有你的身影

    每条路上留下你的脚步声

    披星戴月脚步匆匆

    今日北山谷明日又上南山岭

    日日夜夜春夏秋冬

    羊的好牧人不是雇工

    一颗滚烫的心至死忠诚

    迷羊流离小羊哀鸣

    牧羊人的心中怎能安宁

    谁是牧羊人,谁是牧羊人?

    柳子墨站在讲台上朗诵的这首诗,雪柠早从梅外婆那里听

    了无数遍。外婆的念诵

    只是让她有些感动,从未使她脸红。今天听演讲的人差不多都是年轻女子,七小姐也来了。雪柠脸红时,她们也跟着脸红。雪柠只顾看柳子墨。柳子墨后面的话,她要么听不懂,要么没有听。若不是梅外婆后来告诉她,柳子墨说,他在日本那边的书已经读完,此番回国,是为了在龟山上建一座测候所,深入研究国内的气象变化,雪柠肯定对这些一无所知。

    柳子墨在台上演讲,台下有人拿着本子挨个请大家签名认捐。

    轮到她们,梅外婆让雪柠写。

    雪柠看看前面,七小姐名下竟写着五百块银元。

    她提笔一挥,飞快地写上一行字。

    梅外婆看过后,脸上像花开一样,笑出一层细细的皱纹。

    柳子墨演讲完,请大家认捐的人便站在他的身边,逐个念起认捐人的姓名和认捐款额。雪柠竖着耳朵往下听,身边那几个认捐人的名字都念过了,还没有听到自己的名字。正当她失望地以为,柳子墨一定不高兴自己的认捐时,台上那人冲着柳子墨神秘一笑,然后大声请他来宣布最后一名认捐者。

    “雪柠——白云二十四朵!”

    伴着所有人的笑声,柳子墨从台上一直走到雪柠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鞠完躬,柳子墨伸手过来要抱她。雪柠躲在梅外婆身后,冲着比自己高出半个身子的柳子墨惊恐地叫起来。柳子墨没有在意雪柠的满脸羞涩,回到台上,将开始演讲时朗诵过的诗重新朗诵了一遍。

    在女人的鼓掌声中,雪柠凝望着柳子墨:“我晓得爱了!”

    梅外婆脸上出现一种神圣:“你真幸运!趁着还有几年时间,好好享受女孩子的快乐吧!”

    “不过,暂时你还得将这话藏在心里。”梅外婆又说:“只用那看不见的红线将你所爱的东西拴住,让它安宁地在前面引路。”

    从辅德中学礼堂出来的那段路不好走,雪柠顾不上低头盯着脚下的坑坑洼洼,她一直仰望天空,记住每一朵从头顶飘过的白云的样子。因为高兴,梅外婆变得特别安详,要进家门了才开口:“柳子墨的身上有着浓浓的福音。”雪柠的眼睛瞪得老大:在梅外婆的言词中,福音是一种无上的赞美,多少年来,梅外婆只用它来形容过梅外公。雪柠曾经问过梅外婆,是不是只有梅外公身上才有福音。梅外婆只是笑一笑,耐心地将答案留到今日。

    这天晚上,雪柠刚一睡着就开始不停地说梦话。

    圣天门口 七(2)

    常娘娘叫醒她,喂了半杯水。雪柠两副睫毛刚往眼皮上一搭,嘴里的梦话又冒出来。实在没办法了,常娘娘才将爱栀叫过来看。爱栀将雪柠抱在怀里摇了半夜也没用。天亮后,梅外婆得知雪柠的情形,就说夜里如果还是如此就由她来管。雪柠再三保证夜里不会再闹,可等到天黑,人一发困,清醒时的许诺便无法兑现。梅外婆坐在床边听了听,俯下身子,贴在雪柠耳边说了一阵。说到白云时,雪柠的眼皮轻轻跳了几下。梅外婆继续将柳子墨朗诵过的诗,小声重复几遍。睡梦中的雪柠轻叹一声,翻过身来,梦话没了,呼吸声也变得舒缓均匀 。

    雪柠睡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向窗口。

    外面正在落雨,看得见天空,看不见白云。

    雪柠失望地正要叫梅外婆、爱栀,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说书声。

    说书之人胆子大,火不烧山石不炸,书不追根人不怕。古来混沌有爹妈,然后它才分上下。为什么分四分?为什么分八卦?为什么分y阳?为什么分造化?昔日草里寻蛇打,书匠明白这根芽。说书说起混沌祖,要将混沌问根由。当时有个泉(注:泉,来历不详,她传下十六代,都是造水的神仙)祖,泉生浦,浦就是混沌父,泉就是混沌母,母子成婚配,生出一元物,泡(注:泡,指天地混沌时期,产生的一种类似水泡的原始胎胞,由此产生万物)万象在里头,好像j蛋未孵出。汗清又出世,泉变滇汝,混沌从前十六路。一路是泉,泉生浦蔔,浦蔔生滇汝。二路生江泡,三路生玄真,四路生泥沽,五路生汗水,六路生提沸,七路生雍泉,八路生泗流,九路生红雨,十路生清气,十一生洚沸,十二生重汗,十三生

    ,十四生,十五生d,十六生江沽(注:江沽,造水之神,江沽之前只有青赤两种气体,江沽使二气相合才造出水来。江沽原为水爬虫修炼而成),江沽他才造水土。油波滇汜消沸化,口含吐水放金霞,他有混沌十个大。波泥轧坤化雷电,氰气上浮成了天,气下降为地元。下有气降了地,内有泡吐清气,生出一个叫元提。惟有元提有一子,一子更名叫沙泥,沙泥传沙滇,沙滇传沙沸,沙沸传红雨,红雨传化极,化极传苗青,苗青传石玉。一声闪电沙泥动,霹雳交加雷轰轰,分开混沌黑暗重,惟有黑暗根基深。化得混沌有父母,化得黑暗无母生,黑暗出世有混沌,混沌之后黑暗明,才把雨仪化成形。雨仪之后有四象,四象之中天地分。然后才有日月星。(注:本书所引说书资料历史部分,主要参照《汉族长篇创世纪史诗神农架〈黑暗传〉多种版本汇编》,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湖北分会一九八六年编,内部资料。略有增删。)

    雪柠出了自己的卧房,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走到常娘娘的门口,一路听来竟然有些着迷。

    突然间,屋里的说书声被常娘娘打断了:“你都能学得这样好听,董先生亲口说的说书一定更妙了。”“是呀是呀,这董重里若是没有真功夫,在天门口住了十几年的陈瞎子就不会灰溜溜地离开。”听到有男人在同常娘娘说话,雪柠那正要敲门的手又放了下来。常娘娘屋里传出一阵暧昧的笑声。那男人又说:“我晓得你不想丈夫想儿子,他们两个都还好,你儿子天亮,后来跟着这个董先生,说书的本事长进得更快。”接下来屋里响起一种奇怪的动静。不一会儿常娘娘就开始绵绵不绝的呻吟起来。常娘娘的呻吟一串比一串急,还不时夹杂着一两下迫不及待的短语。有一阵,常娘娘说了一句完整的句子,像是在催促着那人:这时候由不得兴致,如果被主人回来碰上那可太不好了。雪柠想听男人的回答,可男人不仅不回答,反而迅速地将那种喘息声推向新的高c。而常娘娘也不再说话了,跟着那喘息声将自己的呻吟叫得惊天动地。雪柠终于忍不住要敲门了。就在这时,屋里的男女像疯了一样,一齐啊啊地吼叫起来。

    雪柠来不及放下举在空中的手,惊恐地叫了一声梅外婆,转身蹿到街上。

    惊惶失措的雪柠躲在不久前还由娜塔丽娅c持的旗袍店门口,看着一个男人从家里钻出来,健步走出街口。

    男人的身影刚刚消失,常娘娘便呼唤着找了过来。

    雪柠没有理常娘娘,她从常娘娘身边绕过去,抢先回家将自己反锁在屋里,直到梅外婆回来,才将门打开。不待梅外婆问,雪柠就将听到的情形全都说了出来。

    “他们在屋里说话做事,就像江风呜呜地往窗子里灌,

    有时还像小汽车从面前跑过去。”

    梅外婆沉吟了很久:“你很幸运!你听到福音了!”

    梅外婆非常沉静,眼睛里的亮点同星星一样晶莹。

    圣天门口 七(3)

    这时候,常娘娘出现了,隔着门怯生生地不知如何是好。

    梅外婆平平常常地问:“天门口来人了?”

    常娘娘脸红了:“是杭天甲,他来告诉我天亮的消息。天亮如今跟了一个新来的说书人学说书。那先生姓董,董先生真是好人,天亮跟上他不久就会说不少说书。”

    雪柠好奇地问:“姓董的说书人也是瞎子吗?”

    常娘娘说:“不,董先生两只眼睛没有一点毛病。”

    “这样也好,早点学上一门手艺,免得你一辈子为他着急。”梅外婆继续说:“你给家里带个信,让天亮好好学,过上三五年,那时他也大了,让梅外公出面和春满园的老板说说,挂几天牌子。若是唱红了,你也不用再在我家做了,就跟着儿子享清福去吧!”

    常娘娘忙说:“能在你家找口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

    梅外婆要常娘娘学一学,天门口的说书是什么腔调。常娘娘借口一向听得少,加上离家多年,记不得那些说书的词儿。推了几回,见梅外婆越说越认真,常娘娘只好将从前陈瞎子的说书学了一段。

    梅外婆挥手让常娘娘打住:“说书就是这样的?”

    常娘娘说:“是呀。”

    梅外婆说:“我就不信天门口的说书不说水词儿!”

    常娘娘轻轻地笑:“说书人全都一样,不说水词儿就活不下去。你若是有机会听听——在天门口说书的人,个个都会用水词儿撩死人!”

    “我怕是去不了天门口,等天亮来吧,到时候让天亮说给我听!”梅外婆忽然一转话题:“你先在心里做好打算,这几天可能有事要你回去一趟。”

    常娘娘刚刚离开,雪柠就说:“我也晓得福音了。”

    梅外婆捂住她的嘴:“不要叫,福音是不能声张的。”

    雪柠在梅外婆怀里偎了一会儿:“又不是过年,常娘娘为何要回天门口?”

    梅外婆说:“柳子墨的哥哥在去六安一带做桐油买卖,半路上被人绑了票。有人往他家送帖子,要五千块银元,银票都不要。”

    雪柠叫起来:“一定是杭天甲干的!”

    梅外婆说:“真是这样,常娘娘就是柳家的福音了!”

    雪柠不解地问:“我能做柳子墨的福音吗?”

    梅外婆说:“你这样想了,就已经是他的福音。”

    雪柠将梅外婆的话想得懵懵懂懂的。她去找常娘娘,要常娘娘讲讲杭天甲。常娘娘推辞了几次,眼看着天色变成黄昏,她忽然长叹一声,开口对雪柠说,在天门口,只要是女人,就会有嫁给杭家男人的念头。常娘娘的眼睛里出现一股饥渴的光芒,她有些陶醉地将雪柠搂在怀里,喃喃地嘟哝:天门口的男人自己见过不少,除了杭天甲,还没有谁能让她瞟一眼就想得夜里睡不着觉。常娘娘很后悔,十五岁那年冬天,镇外西河上的独木桥临时垮了,只能锳水过河时,因为不好意思而拒绝了杭天甲的帮助。杭天甲已经说过要将她背过去,而且还将裤腿挽起来,露出两截黑粗的大腿。“不是不答应,我正巴不得有这样好的机会哩!我是舌头清楚,嘴巴糊涂,竟然说自己是有男人的人了。我虽然是童养媳,对常守义却有一百零一个不满意。你没回去,不了解天门口的事,就是回去了,也要再长大一些才会有女人的心事。在天门口,做女人的还是更喜欢杭家男人。”说起多年前的事情,常娘娘脸上堆满追悔。

    常娘娘的话让雪柠很不服气:“他们再好也不如柳子墨!”

    常娘娘一脸不解,她不明白柳子墨是谁。雪柠着常娘娘,要她说杭家的男人比不上柳子墨。常娘娘不仅不同意,还强词夺理:“男人好不好,要等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女人明白了日子是如何过来的,才说得清楚。”

    雪柠生气了,丢下常娘娘跑到客厅里,冷不防叫了一声:“杭天甲不是好人!”

    别的人都不明白此话从何说起。只有梅外婆能回答:“不要说别人不好,那样自己也会变得不好。”

    雪柠坚持说:“柳家的凶帖子一定是杭天甲送的。”

    梅外婆将满屋人一一看了一遍,回头将常娘娘从里屋叫出来,问她听没听见雪柠的话,还问她信不信雪柠的话。常娘娘冲着梅外婆点点头。梅外公不相信,他要常娘娘将心里想的说出来。常娘娘再次点点头,还是没有语言的表示。还是雪茄开口说,杭家在天门口一带经常干打家劫舍的事,却还有些正气。有些人得了不义之财,就去大地方吃喝嫖赌,杭家男人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专门来武汉逛妓院。既然杭天甲在这里露了面,一定是有要紧事。梅外公心地实在,他不管许多,当即要雪茄去柳家,将这些话说给他们。

    圣天门口 七(4)

    隔了半个月,柳子墨的哥哥柳子文突然来到家里,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却只字不提脱险经历。谈笑之间还将在天门口学到的说书学唱了一段:

    提起黑暗一老祖,一无父来二无母,当日有个江沽皇,出世他在水中藏,原是水爬虫修炼,修成龙形百丈长。他有两个徒弟子,名叫奇妙和浪荡。一天游到水上玩,见一物体放毫光,他俩来到跟前望:一匹荷叶无比大,一颗露珠叶里荡。浪荡子一见甚可爱,一口吞下腹 中藏。奇妙忙去禀师父,一下气恼江沽皇:露珠原是生天根,生天无根怎得了?

    一下咬住浪荡子,尸分五块丢海洋

    。海洋里长出昆仑山,一山长出五龙样,五龙口里吐血水,天精地灵里头藏,y阳五形才聚化,盘古怀在地中央。怀了一万八千岁,地上才有盘古皇,盘古之身长一尺,老天就会高一丈,始分清浊有y阳。

    柳子文一点也不像是刚刚被绑过r票的人。学说完了,他说,自己在天门口听到的不是说书,而是天书或者史诗,从大汉民族的源起说到后来的种种兴旺和衰落。

    柳子文来时,雪柠正好到外面玩去了,所以她也不好因柳子墨没来而生气。

    圣天门口 八(1)

    看着爱栀将雪狐皮大衣穿穿戴戴收收藏藏的雪柠又长大了一些。每逢家里有客人来,雪柠就会留心地听,这些人是否说了与柳子墨有关的话。慢慢地她弄清了,由于有七小姐在背后帮忙,龟山上的那座测候所建得很顺利。为这事雪柠生过柳子墨的气,后来原谅他,是因为她明白龟山是军事禁区,那里驻扎着国民政府军的精锐炮兵,白天黑夜都在严格防备着以南京为大本营的另一个国民政府的军队。因为有南京国民政府和武汉国民政府,两个曾经同仇敌忾的革命军突然反目为仇。梅外公对此责骂得越凶,雪柠越是听不懂。勉强听得懂的是 梅外婆的解释:“莫信那些冠冕堂皇的道理,说穿了,无非都是个人贪欲在兴风作浪。”如果没有七小姐,柳家的钱再多也打不通去往龟山的路。而测候所必须建在高山之上,不如此就无法看清风的来路,云的去向。上龟山的路如此之难,想见柳子墨自然也就难了。有一回雪柠从梅外公的一个学生那里听说,柳子墨的测候所办得惨不忍睹,那点捐款不够用,又不肯接受资本家父亲的接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破产。梅外婆不认为这是好消息。测候所破产了,想见柳子墨当然容易一些,可测候所是柳子墨的梦想,若是梦想破灭了,柳子墨就会变成另一个人。柳子墨的测候所勉强生存了一段时间,终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没顶之灾中彻底沉沦。属于武汉国民政府的独立第十四师,暗中投靠了南京国民政府,悄然顺流东下,进占与武汉三镇唇齿相依的纸坊镇,并在当天夜里,派出一支敢死队偷偷渡过长江,摸上龟山,扔了许多炸药包,安在山顶上的大炮都被炸得散了架。柳子墨从日本带回来的那些仪器比女人的眼泪还娇气,被炸得连魂都找不见了。天亮后,大家站在街上往龟山上看,感觉中那山顶矮了好几尺。好在当天有人来家里请梅外公,要他代表武汉各界发表声明,谴责一切叛军。梅外公憎恨一切的杀戮,哪怕是为了挽救危在旦夕的武汉国民政府的行动也不例外。在请梅外公时,那人也说了一些让雪柠终于放下心来的话:柳子墨在叛军中的同窗好友略施小计,赶在天黑之前将柳子墨骗离了龟山。

    这场牵挂,让世事在雪柠的脑子里形成一只巨大的记忆旋涡。

    叛军全线溃退,讨逆军光鲜闪亮地回到汉口的那段日子,天天都有许多人聚在春满园附近的街道上,为一群群扛着枪炮大刀的人欢庆。雪柠听过那位最受欢迎的人用广东鸟语发表演说。据说,这个广东人独自杀死了十二个人。那把杀人太多,刃口已成锯齿的大刀,像是一件圣器,被系上红色的绸缎,由另外的人举得高高的,引得许多还未成年的男女一波接一波地冲上去,企图用手摸一把。街上的人都在传说,这个人杀人,就像每年枯水季节收割武汉四周上百座湖泊中遍生的芦苇一样,而杀人的堂皇理由是战斗。

    雪柠心里因此有了一个既冒不出来又沉不下去的疙瘩:

    “为何平时杀人的人总是遭到唾弃,而在战斗中杀人越多越受崇拜,并且可以成为英雄?”

    还有一个问题让她困惑不解:

    “历史上第一个被杀的人是谁?”

    这个问题让梅外婆和爱栀还有雪茄犯了难:

    “这孩子,尽问一些没人去想的事情!”

    “我又没有说错,总有一个人是最先被杀的。”

    “是我们错了。古往今来,是应该有人最早死于非命。”

    就连学富五车的梅外公都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雪家尽是难题,看来我又要答不出来了。”

    梅外公的话暗指杭家人刁难雪家人的那个绝对:李白李太白李太太白李太太太白。当初雪茄为了从梅外公那里找到答案,没想到梅外公也无能为力,他沉思良久才表达了另一种意思:这上联是一种民间

    口口相传的

    历史。梅外公说,在民间一直存在着一种认为文明只与财富相关、而与底层中的贫困相敌对的观点,所以,在民间故事与传说中,才有秀才们个个都是蠢材,只配受到大字不识的穷苦人戏弄的描写。

    梅外婆也被雪柠的问题难倒了,她只能反反复复地说:这种事要靠自己去想,要靠自己问。

    一天中午,雪柠趴在梅外婆怀里睡了一觉,醒来后清楚地告诉家里人,她看见一群人用刀砍一只老鼠的尾巴,想让它生养出没有尾巴的小老鼠。那些刚生出来的老鼠只要还有尾巴,他们就一代接一代地往下砍,非要断尾巴的老鼠生出没有尾巴的老鼠。

    雪柠梦中所见,让梅外公大为惊讶。这个曾在现实中存在过的古典实验,梅外公在将近四十岁时才有所耳闻。他曾对身边的人说,外面那些扛枪舞g、成天将对方当成死敌的人,其实就是心怀这种目的,以为仗着手中的强权与暴力,杀光了反对自己的人,世界就会变得光明起来。他们一点也不懂,不管好人坏人,也不管是好政府还是坏政府,只要想通过对敌人实行弹压,用他人的死亡来推行自己的信仰,从实质上讲他们就已经同流合污,没有好与坏的区别。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政府。一群爱杀人的人,只配有一个爱杀人的政府。听过这些话的人里有梅外婆,还有雪茄和爱栀。大家都没做声,只有梅外婆接过梅外公的话说了一句。梅外婆的话让梅外公击节赞叹,说梅外婆的话比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圣天门口 八(2)

    “用人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人。用畜生的眼光去看,普天之下全是畜生。”

    雪柠认为,她一生中最早听见的,就是这句话。雪柠说的不是谎话,因为每个人最早的经历,是属于他人的,属于自己的东西直到有了思索才真正开始。人好不容易抓准机会到世上走一回,没有不想沙里淘金的。只要有金子出现,被淘掉的沙子再多也不会有人在意。

    也是从此时开始,武汉的局势越来越紧张。一天早上,雪柠还在做梦,好久不见的乌拉就在外面敲起门来。乌拉瘦得很厉害,样子已经接近害肺病的傅朗西。乌拉要回莫斯科了。他将波斯猫送给爱栀,一串泪珠从眼眶里漫出来,流进茂密的胡须中。天气炎热,乌拉却说,严冬已经来了。新来的共产国际代表印度人罗易,把以进行土地革命和扩大工农武装为主要内容的“共产国际五月紧急指示”,亲手交给了他所信任的武汉国民政府主席汪精卫。没想到汪精卫当即翻脸,不仅解除了武汉国民政府中全部苏联顾问的职务,就连罗易本人也被递解出境。

    乌拉一走,武汉街头上的欢乐就成了稀奇之物。

    一开始,大家只说南京国民政府的蒋介石在上海把与共产党有关联的人杀得血流成河。接着又轮到说长沙。长沙的事还没说够,汉口的军警特务就开始与隔江相对的武昌城内的同行们相互比赛,没日没夜地将被称为共产党分子的死人活人混在一起往长江里扔。分别在南京和武汉两地设立首府的两个敌对的国民政府,在对付共产党势力这一点上,默契得天衣无缝。这些还只是城内的情形。离城十里、百里、千里的各处,因为各种军队一会儿反水,一会儿反正,再不就是起义,大大小小的战场上,通过各种方式杀死的人更是多如牛毛。

    有一阵,梅家的黄包车格外忙碌,天刚亮就载着梅外公出门,直到快半夜时才转回来。梅外公找遍了一江两岸所有掌权的熟人,要么是想阻止明目张胆的屠杀,要么是去监狱里挽救某个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梅外公将毕生的力气都用尽了,也没有成功一次。后来,梅外公不再出去了,就呆在家里,三天两头地托人给那些喜好杀人的人传递一些难听的话。那些在吴大帅之后经过多次取代最终成为执政者的人,只用过一次书面语言,他们将一颗子弹装进信封,信封上一本正经地写着:汉口咸安坊梅府梅老先生亲启。之后的做法全是赤ll的,连信封也不用了,直接用枪膛将所谓的子弹文章s进梅外公的书房。枪响之后,梅外公走到窗口,大声嘲笑尚未逃开的便衣特务,说他们不如往日吴大帅的手下。吴大帅一声杀人令下,他们都是明火执仗,不管动刀还是用枪,连面罩都不戴,不像他们,有政府和军队做靠山,却只敢打黑枪。

    梅外公将便衣特务们嘲笑够了,转身洗净双手,裁了三条白纸,贴在大门上。他已拟好了挽联的词语,一旦自己遭到意外,即由家里的人填到白纸上。由于执政者的警告,武汉的报纸不敢就梅外公的行为发布消息,梅外公的事只能在民众中口传心授。

    天气越来越热,太多的血腥化作腐臭笼罩着整个汉口。那些始终与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国民政府维持良好关系的有钱人,纷纷躲到城外有山有水的地方避暑连带避邪。这天上午,柳子文突然登门造访,邀请梅外公全家同他们一道到靠近河南的j公山消夏。刚说起时,梅外公还有些动心。聊了一阵,柳子文透出口风:那些跟着汪精卫在武汉三镇呼风唤雨的执政者给柳家派了任务,即使无法让梅外公改弦易辙弃暗投明,至少叫他不要继续敌对下去。梅外婆先于梅外公愠怒起来,她要柳子文回去告诉派他来当说客的人,不管是什么政府,只要他们靠杀人上台,并且靠杀人撑台,不仅是梅外公、不仅是爱栀和雪茄,就是到了雪柠省事时,也决不会成为他们的同谋。

    送走柳子文,雪茄拿出一张《中央日报》。上面有柳子墨写的一篇文章:《关于武汉地区一九二七年天气变化的中期预报及一九二七年以后若干年中气候的长期预报》。文章很长,几乎占去半个版面,标题还加了花边。除了雪柠,家里人并没有对柳子墨的文章产生兴趣。雪柠拿着报纸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看着,遇到不太好懂的地方,不得不像读书一样小声地朗读。

    未来武汉三镇地区的气象条件越来越具备暴戾倾向。在今后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内,这样的气候从任何角度来看,都不能使当地居民享用风调雨顺的时光。从客观上看,此类气象危机主要来自东南两个方向,在对此尚无高屋建瓴之认识的目前形势下,种种由意想不到的因素导致的灾难将是各类灾患的主要根由。

    正在闭目静思的梅外公突然睁开眼睛,拿过雪柠手里的报纸,一半还没看完,便连连击节叫好。梅外公将柳子墨的文章一连看了六遍,放下报纸时还有些不舍。梅外公赞叹柳子墨比自己有智慧,这种时候只要能将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就算隐晦一点也是莫大的成功。让雪柠高兴的不仅是梅外公对柳子墨的夸奖,梅外公还叫雪茄去柳家,约柳子墨抽空来好好叙谈。

    圣天门口 八(3)

    雪茄去了两次才见着柳子墨,带回来的消息却不算好。

    柳子墨说自己的文章是在百分之一百地分析气象趋势,并无其他寓意。

    整个夏天,空无一字的白纸一直贴在梅外婆家门口。

    被雨反复淋过又被阳光反复晒过的白纸卷曲得很厉害。

    有一次,柳子墨乘黄包车从梅家门前路过,停下来对着那副不知悼念何人的白色对联端详了一阵。临走之际留下话说,在他的眼里已经从墙壁上起翘的白色挽联,就像天上的钩云。

    柳子墨还说了一句谶语般的话:

    “鱼鳞天,马尾云,大轮船,不远行。”

    柳子墨说这些话时,只有常娘娘在旁边听着。柳子墨走了,常娘娘进屋把他的话复述给家里人。梅外公在书房里翻了半天的书,也没找到有关钩云的解释,倒是发现,门外贴着的白纸被风化后,真有几分像马尾。梅外公相信柳子墨说的是一句关于天气的谚语。他用一种异乎寻常的口吻轻轻地告诉家里人,既然大轮船都无法远航,狂风暴雨一定就在前面。

    武汉的夏天真是难熬,好不容易到了秋凉,大家都以为让人提心吊胆的暴风雨不会再来了。梅外婆憋在嗓子眼上的那口气松下来,便带雪柠上街去买东西,准备着过冬。转了一圈,二人一头钻进陈太乙药店,正说要买点花旗参,给梅外公补补元气,柳子墨突然出现在她们身后。

    雪柠旁若无人,脖子一仰便问:

    “钩云也是白云吗?”

    柳子墨看着雪柠,不停地朝梅外婆使眼色。

    梅外婆会意地跟着他走到一旁。

    柳子墨脸上若无其事,声音却是急得不得了:

    “梅外公有生命危险,有人要拿他开刀,杀一儆百!”

    说完,柳子墨有意提高嗓门告诉雪柠:

    “顾名思义,钩云嘛,就是那云的样子像是一把把钩子。”

    柳子墨从药店伙计手里拿过几包仁丹,匆匆离去。

    雪柠盯着那个站在门口的不三不四的男人自言自语:

    “像枪的叫枪云,像炮的叫炮云,像刀的叫刀云!”

    相隔不到十天,雪茄带回最新消息:老是翻来覆去的汪精卫要完蛋了,南京国民政府的征讨大军,正在开进武汉三镇。消息传来,梅外公便吩咐梅外婆为自己安排后事。学贯古今的梅外公说,纵观历史,任何一朝新政,为了安定天下,总是要找借口屠城,而且需要一两个名声响亮的人的人头。梅外公是在新年到来之前出事的。那天梅外公正在家门口散步,一群身着军服的武装人员客客气气地围了上来。梅外公看了他们一眼,平静地要求回家换件衣服。梅外公让梅外婆找出那套平时不大穿的西装。梅外公从没学会打领带,这时候还要梅外婆把着手教。系好领带的梅外公说,往日梅外婆总埋怨他到哪儿都只带着学问,身上的穿戴还不如学生。这一次他要好好出一下风头。

    “我这是去给那些不好好读书的人上课!”

    出了门,梅外公还回过头来将雪柠抱在怀里:

    “我这条老船看来只能永远停在码头上了。”

    三天之后,一辈子没有沾过酒的梅外公,手里握着一只精美的酒杯,无声无息地躺在汉口最繁华的街道上。

    梅外公是与另外两个同样极有声望的人一道,被那些一路杀进城来的人押到六渡桥附近的水塔下面枪杀的。

    梅外公死前给梅外婆留下一句话:

    “该我做的我都做了,剩余的都是不该我做的。”

    梅外婆凄美地低头对着自己的胸口说:“福音到了!”

    她将这话作为横批写在那副白色挽联上。

    夜里,雪柠再次问起,历史上谁第一个被杀。梅外婆搂着雪柠,彼此紧紧依偎着。她说自己今日最想了解,这个世界上谁最后一个被杀。逝者如斯,只要有人想着要杀别人,就不只是这些人的错,而是这个世界的错。

    “看来我是没有办法成为最后一个被杀的人。”

    梅外婆说了一句让雪柠听得心惊r跳的话:

    “但是,我希望你能做到。如果你真的成了世上最后一个被杀的人,你就会成为所有人的福音。”

    梅外公被暴尸的那段时间里,梅外婆每天都要走很远的路,到水塔下面去看望。雪柠眼泪汪汪地也想跟着去,梅外婆坚决不许。梅外婆要雪柠发自内心地感谢那些杀死梅外公的人,是他们用灵魂做了铺路石,垫在梅外公的脚下,送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