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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0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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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红梅绝不相信,她还能在人世间找到温暖和幸福。如果和一个不合心意的男人生活在一起,那还不如就这样静静地度过一生。她觉得,她有能力独自把亮亮带大。只要这孩子有出息,她还要好好供养他念书哩!要说她对未来还抱点什么希望的话,那就是她的亮亮。她不愿孩子到别人门上受委屈。虽然是这样的艰难,但她要象老母j一样,用她的翅膀保护这孩子,以免他受到伤害。她深知生活本身有多么严酷!

    但是,她无法向父亲说明的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可怜的人!我们知道,你内心深处还在思念着润生。

    是啊,自从这个人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就深深地依恋上他了。这是她悲惨岁月里的爱情,因此这爱深沉而又深刻。尽管一年来他杳无音讯,但她仍旧深藏着一缕揪心的期待!

    有时候,她躺在夜晚的黑暗中,不由地回想起他怎样把那一块块石炭背到她院子来;又怎样用两条瘦弱的胳膊真诚而亲切的搂抱她,并且喜爱地亲吻她的亮亮……是的,他爱她,爱她的孩子;她和孩子也爱他。她终归是上过学的知识妇女,因此她仍然希望未来家庭的组成应该以爱情为基础。说实话,当初她和养民的爱情是不成熟的。她和前夫是在这种不成熟的爱情破灭后结婚的,开始时也并没有多少感情。后来生了孩子,她刚萌发了一些爱,结果他却离开了人世。她感到,她和润生的感情才是一种成熟了的感情——因为在此之前,她已经饱尝过生活的各种滋味……花朵是美丽的,果实的价值更高。

    可是,说来说去,在她的爱情之树上,无花也无果。

    但不论怎样,她绝没有再找另一个男人的打算!她准备就这样一个人带着她的亮亮,静悄悄地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郝红梅万万没想到,她竟然不能这样静悄悄地生活!

    在以后的r子时,村里一些男人不时出现在她破败的院落,这些人有老有小,大都是光g。

    她的另一种灾难开始了。

    这些酸眉醋眼的男人你来我往,坐在她的炕栏上,厚颜无耻地说些不堪入耳的s情话尤其是一个叫毛蛋的老光g,还殷勤地给她担水扫地,强制x地坐在她的灶火圪崂里,帮她拉风箱。天黑时,如果不是她摔盆掼碗表示出厌恶,毛蛋是不会离开她家的。

    郝红梅知道毛蛋是企图在她这里得到什么。

    不!他们的企图不会得逞。她需要男人,但不需要这种男人。

    她发愁的是,她对这些人的纠缠无可奈何。她总不能把这些斜眉吊眼的家伙用g子打出她的家门。她鼓不起这种勇气。在农村,处理这种局面自有许多为难之处。这些人都是同村邻居,有的还是她死去丈夫的长辈。如果他们还没动手动脚,只说些八杆子打不着的s情话,她只能在容颜上表示自己的愤怒而别无它法。但这些死皮赖脸的家伙又根本不在乎她的容颜,只管到她这里来“串门子”。

    红梅的生活陷入了新的困境。夜晚,她有时还能听见院子里传来令人心惊的脚步声。她不得不在门叉子里别上切菜的刀……

    炎热的夏天来临之后,郝红梅便格外地繁忙起来。

    一大早,她就做好了两顿饭。家里吃一顿,饭罐里提一顿,然后引着孩子一整天都泡在地里。

    中午她不回家。母子俩在地里吃完饭,找个y凉处睡一会,又继续开始g活。儿子也有他自己的“营生”——刨土窑窑。

    沉重的劳动使她双手打满了血泡。血泡又被锄把磨成了硬茧。那张原本俏丽的脸庞,被毒火似的太y烤晒得又红又黑。少女时期的娇艳荡然无存,看起来就象秋天北方山野里一株朴素的红高粱。毫无疑问,她早就成了真正的劳动妇女。

    但是,心灵的凄苦和劳动的折磨,仍然没能改变她身上那种漂亮女人的诱人魅力,现在,她那苗条丰满的身体更给人一种健康的美感。直到如今,她仍然保持着上学时的卫生习惯,牙齿刷得雪白,内衣经常换洗得gg净净;一身灰土之中,散发出芬芳的香皂味。

    不用说,在农村庄稼人的眼里,郝红梅是个“洋婆姨”。那些老小光g们提起她来,就象提起他们永远吃不够的肥猪r一样谗得直淌口水。许多人都梦想和她睡觉。这一天,红梅在河对面锄她的玉米。

    临近中午,她照例和亮亮在地里吃完早晨带来的饭,就躺在凉崖根下睡了。好动的儿子从不睡午觉,他继续到后边那个小土圪崂去完成他的“土建工程”。

    红梅躺在地上,用一块花手帕遮住脸,不一会就睡着了。其实,在野地里睡觉从来都是不踏实的。风声,流水声,小鸟的啁啾声,时刻伴随着恍惚的梦境。她常常半睡半醒,心中是牵挂着不远处玩耍的孩子。

    她耳边似乎隐约传来锄头在地上刨土的声音,而且听起来很近,就象在身边。

    锄地?谁锄地?锄她的地?谁给她锄地?

    睡梦中的一连串发问,使红梅醒了。

    她睁开眼睛,揭去蒙在脸上的手帕。

    她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她看见,老光g毛蛋只穿件短裤,几乎l着身子在给她锄地。

    他现在已经“锄”到了她身边,眼睛盯着她,咧开嘴只是个笑,手里的锄头接连砍倒了好几棵玉米。

    她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一时倒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这时,毛蛋一把将锄扔下,突然脱掉自己的裤子,张开双臂扑过来搂住了她。

    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饿狼一般的毛蛋就把她按倒在地上,并且开始扒她的裤子。

    她惊恐而绝望地喊叫了一声,抓起一把土挣扎着扬在毛蛋的脸上,毛蛋一声不吭,只管扒她的裤子。

    在这危急之时,亮亮听见母亲的哭叫跑过来了。孩子没命地哭着,举起手中的小镢头就在毛蛋的光p股上砍了一家伙!

    毛蛋一声惨叫,爬起来提起自己的裤子大撒腿跑过了小河。

    亲爱的儿子用暴力把暴力下的母亲解救了出来。

    红梅勉强束住了自己的裤带,浑身抖得象筛糠一般。她头发散乱,目光呆滞,满脸灰土,竟连哭泣都忘记了。

    她也不管儿子的哭叫,慢慢爬起来,向旁边那棵椿树走去。她来到树下,解下自己的裤带,在椿树的枝杈上挽结起一个环。她把裤腰别好,就毫不迟疑地把自己的头向那个高悬的环伸去。透过那环,透过椿树的枝叶,她看见了破碎的蓝天,乱针般飞散的y光、以及一朵被撕烂的白云……当她把头伸进那个将结束她一生悲惨命运的圈套时,突然看见了儿子糊着鼻涕泪水的小脸。

    孩子扬起肮脏的脸,问:“妈妈,你在g什么?”

    泪水淹没了她的双眼。她把头从那环中缩回,弯下腰紧紧搂抱住孩子,放开声号啕起来。

    午间的山野死一般寂静。轻风吹拂过绿s的玉米林,象千万双小手在挥扬。村中传来一声牛的深重哞叫……三天之中,郝红梅没有出她的家门。

    可是,三天之后,我们看见,这不幸的人又出现在了她那块未锄完的玉米地里,小亮亮欢蹦乱跳,继续在打他的小土窑d。她头上罩块白毛巾,脸上带着惯常的麻木,一声不吭地锄她的地……

    在一个满天飞霞地傍晚,有个提着小包的瘦高个青年,从前沟道的架子车路上走来。他趟过霞光染红的小河,来到了这块玉米地,一直走到了她面前。

    这是田润生。

    对红梅来说,这个人就象从天而降!她说不出话,流不出泪,只是惊讶地看着他。世界在一瞬间凝固了。紧接着,天地一齐象飞轮般旋转起来。

    亮亮惊恐地依偎在红梅身上——他对任何走近母亲的男人都永远怀着惧怕。孩子问:“妈妈,他是谁?”

    她嘴唇颤动着,哽咽地说:“这是……你的爸爸!”

    她抱起儿子,幸福地闭住眼睛,投向他伸开的双臂之中……

    第十七章

    远在另一块蓝天下的孙少平,根本不会想到,他少年时期的恋人,经历那么多磨难后,最终投身于他同村同学田润生的怀抱。

    生活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就他而言,往r那些令人断肠的情思,随着时光的流逝,早已不留任何痕迹消失了。而谁能想到,如今命运又把他和另一个同村人纽结在一起?

    青青年华如同晨曦与晚霞,绚丽多彩而又变幻莫测。

    就说他和田晓霞吧,目前的关系也许仍然是一种云雾难辨的境况。

    不久前,光彩照人的田晓霞突然出现在大牙湾,着实使孙少平感到难以言状的幸福和激动。本来,他成了一名正式工人,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够满足了;在他内心深处,对他和晓霞未来的结局,并没有奇托十分的期望,他的社会地位和生活道路决定了他对这件事的悲观论断。他永远是这样一种人:既不懈地追求生活,又不敢侈望生活过多的酬报和宠爱,理智而清醒地面对着现实。这也许是所有从农村走出来的知识阶层所共有的一种心态。

    可是,无论他怎样想,亲爱的晓霞却风尘仆仆到这黑s王国看他来了。

    她来了,象一股清风,一缕y光,一时驱散了他心头缭乱的云雾。在那短暂而美好的r子里,他再一次饱饮了爱情的甘露,时间在那一刻不再流动。忘记了过去,也不想象未来。他真愿那一瞬间变为人生的永恒……现在,随着晓霞的离去,那种缭乱的云雾又渐渐开始在他心头凝聚。唉,一旦她在他眼前消失,她就变得象故事中的人物一样虚幻——他又看不清她的真实存在了。

    在孙少平的想象中,身处都市的田晓霞生活一定是满地鲜花,一片流彩飞霞;转而想想自己,现在仍然是满脸煤黑,一身臭汗,在y暗的井下牛马般g苦力活。如果没有晓霞的存在,他在他的环境中就会心平气静,用煤矿工人一天中的喜怒哀乐来组成自己的全部生活。可现在,他却不能不从自己心灵的湖水中一次次腾升起浪漫的彩虹,企图搜寻和连结一个飘渺的世界。是的,浪漫的彩虹!飘渺的世界!而实际上,他自己的生活天地永远只是这单调肮脏的井上井下和无休无止的流血淌汗!

    唉唉!你可不能沉醉于一种现在还说不来的幻想之中;你必须凝视着你双脚踩踏的土地。大牙湾的一切对你才是真实可信的。无论这里有多么艰苦,但这里的生活是真正属于你的。你只能在这黑s世界里,寻找你生存的价值。别难过,想想看,当初你漂泊黄原,在那样的境况中,你都从没失去昂扬的意志;而现在,正如你已经感受到的那样,生活才真正算走上了大路。你应该感谢命运给予你的机遇。你有了工作;你不再为吃饭和睡觉而熬煎;你还有可以自由支配的金钱。话说回来,就是你和她的爱情,也许还不全是你所想象的一道稍现即逝的彩虹……那么,你,又有什么可伤感的呢?

    自从晓霞离开煤矿后,孙少平就一直纠缠在一团纷乱的思绪中。他对自己和晓霞关系的疑虑是自然的,也不是始于今天。想想他所处的地位和境况,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我们也不必过份担心。少平向来具有说服和开导自己的本领;他不会因此就使自己的精神陷于困顿——直接的结果有时却恰恰相反,他反而奇妙地对生活更加激发起了热情!

    是的,少平每当抬头望见巨塔般雄伟的选煤楼和小山一般的煤堆,或耳听火车和煤溜子隆隆不息的喧吼声,他便会忘记焦虚和痛苦,周身的血y由不得沸扬激荡起来。有时候,在黑暗的井下,他和同伴们在死亡的威胁中完成了一天的任务,然后拖着疲惫的双腿摇摇晃晃走出巷道,升上y光灿烂的地面,他竟忍不住两眼泪水蒙蒙。是啊,他们有理由为自己的劳动自豪。尽管外面的世界很少有人想到他们的存在,但他们给这世界带来的是力量和光明。生活中真正的勇士向来默默无闻,喧哗不止的永远是自视高贵的一群。只不过,这些满脸黑汗的人,从来不这样想自己,也不这样想别人。劳动对他们来说是一件惯常的事:他们不挖煤叫谁挖呢?而这个世界又离不开这些黑东西……拼命挣扎八九个小时上了地面,有家室的工人马马虎虎洗个澡,连那可爱的太y都不多瞧几眼,就纷纷走向各个黑户区,钻进了那些低矮的窝棚土窑中——那里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太y。他们会安然地坐在小饭桌前,抚摸着孩子,大口大口地喝酒吃菜,那些腰里束着围裙的婆姨们,就象和丈夫久别重逢似地温柔亲热,殷勤地侍候他们吃好、喝好、休息好;然后暖好被窝,周到地给他们x的体贴和关怀。作为一个没有户口、没有工作的煤矿工人的妻子,这就是她们的天职。矿工们正是在妻子温暖的怀抱中,重新恢复了力量和勇气,再一次唤起庄严的生活责任感,几个小时后,又穿上冰凉肮脏的工作衣,从那个“黑口口”里钻入到地层深处……没有家室的光g们,只好到职工灶上狼吞虎咽吃喝一顿,然后大部分人都回到集体宿舍,倒在自己的床铺上蒙头大睡了。也有一些心神不安的人,出去在矿区无所事事地乱串一通。他们有时会蹲在二级平台食堂外的墙楞边,永不厌烦地观看下面小广场上的人来人往。特别是碰巧从矿部大楼里走出一位女g部,那这一天就算是j了好运。看女人不犯法。看!直要把你看得连路也走不成;最好再看得你跌一个马趴!

    在煤矿这个大世界里,什么人也有,什么事也出。在某些方面,它象军队一般严格,在另外一些方面,它又散乱得无边无沿。有人勇敢地流血牺牲,有人却在偷j摸狗;有人栽花种草,有人却看哪里g净便故意把哪里弄脏;有人学英语,有人说脏话,即是同一个人,有时候会把事g得叫你肃然起敬,有时却又叫你哭笑不得,甚至使你讨厌和憎恶。这是一个奇特的生存部落。先进与落后,文明与野蛮,高尚与粗俗,新的与旧的,全都混杂并存,并织在一起。

    当然,煤矿看起来似乎比任何一个地方都乱,但实际上任何生产单位都又很难和它严密的秩序相比。矿务局总调度室对全局二十几个矿井下面成千上万人的劳动,每时每刻都了如指掌。局长本人的电话任何时候都能直接和某个掌子面上的班长通话。这是一张联络紧密的大网,即是某个最小环节的失误,也会引起全局的震动。

    别以为乱就会失去秩序——你去看看蜂房里的情况就明白了。

    但煤矿终究是煤矿。对于一个生活在其间的人来说,除过在生产岗位上按章作业,生活中就大都得靠自己管自己了。人是这么多,劳动又这么沉重,谁告诉你应该怎样生活或不应该怎样生活?当然,要是你犯了法,公安局会来找你的。

    对于大部分矿工来说,劳动,赚钱,睡觉,把自己的小窝尽量弄合适一些,有精力的话,再去看一场电影,这就够满足了。

    但孙少平无法长期忍受这种生活,他慢慢开始为自己找点另外的事,以弥补他精神上的空缺。

    他首先想到的是学习。前不久,他曾经对晓霞谈起过他的抱负——准备将来报考煤炭技术学校。

    晓霞走后不久,他就满怀着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激情,四处奔波着,终于找全了过去高中时的数、理、化课本和一些参考书。

    尽管这是复习过去的功课,但和从头学没什么区别。我们知道,他们上学的时候,基本没有学什么文化,大部分时间都搞了“革命”。

    整整一代人知识素质的低落,也许是文化革命最为严重的后果。教育的断层造成当今国家中生代人才的断层。其消极痕迹,到处斑驳可见。而迅猛发展的生活进程又对人的知识提出了严厉的要求。被贻误了的一代只能痛苦地在以下二者中选择:要么被生活淘汰;要么走“在职进修”的道路。好在国家也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x,到处在开办”电大”、“业大”和“自修大学”,为这些人创造学习条件。

    少平上井后,尽量抓紧时间演习功课。这是一件相当沉重吃力的事,甚至比挖煤都要艰难。不过,这种艰难带给人的是心灵的充实。人处在这种默默奋斗的状态,精神就会从琐碎生活中得到升华。

    正当孙少平沉缅于各种公式、定理和化学分子的时候,晓霞的一封信却把这一切打断了。

    这封信看起来和往常的信没有什么不同,信中除过海阔天空,谈东论西,也同往r一样表达了她对他的炽热感情和无尽的思念。只是在信的后面,她隐约地提到和她一块工作的一个男人似乎在追求她。而最使他震惊的是,她竟然没有“攻击”这个人。她并且坦率地告诉他,这个人的名字叫高朗,也是原西籍人,还是什么中央某个“老”的后人等等……一刹那间,少平感到就象一块矸石砸在了他的脑袋上,眼里火星乱飞!

    他随手把信扔进箱子,一个人脚步趔趄地走出宿舍。

    他糊里糊涂穿过矿区,而又不知道他该去哪里,眼前一切都是朦胧迷茫的;矿区各种建筑物象顽皮的儿童胡乱堆垒的积木。高耸的井架倾斜了;不是天轮在旋转,而是整个天空在旋转。

    “天啊……”他嘴里喃喃地叫道。他自己并不清楚,他正沿着铁道的枕木,一直走出了矿区,已经来到了东头的山野里。

    他呆立在一块收割过小麦的地边上,茫然地望着遥远的山峦和模糊的地平线。他牙齿咬着嘴唇,眼里旋转着泪水,喉咙上堵塞着哽咽。此刻,他又想起了早年间的那个傍晚,他从原西中学的篮球场上走出去,恍惚地立在原西河边的情景。现在,他再一次为了爱情的伤痛,而难过地立在这里。生活使他重新扮演了往r的角s。生活,生活,这就是生活!

    随着一声汽笛的长嚎,一辆自东而西的运煤专列隆隆地驶过旁边的铁道。气势磅礴的火车头喷出一团白雾淹没了他。淹没!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时时都会感到被生活的狂涛巨浪所淹没……

    你会被淹没吗?除非你甘心就此而沉沦!

    不,你仍应该挣扎着前行,你对这件事本来就忧心忡忡,并且早已做过悲剧结局的判断。那么,这幕残酷的戏剧早点收场有什么不好?你仍然应该是你!你说呢?他伤感地问自己。

    是这样!他悲壮地回答自己。

    孙少平没有想到,他一直惴惴不安的事终于发生了,而且来得这么快。既然或早或迟总有这么一天,也许的确越早越好。

    可是,他的思路从这方面走入极端以后,又不由回过头来惦量她在信中所说的另外的话。是呀,她还说她在爱他,想念他。

    也许这话依然是真诚的。

    应该相信她吗?

    他立刻冷笑了一声。

    这冷笑不是对晓霞,而是对他自己。

    你,一个掏炭小子,怎么能和那个叫高朗的记者相匹敌?别再做梦了,你这可笑的家伙!

    当然,你……也是可怜的。他有点哽咽地对自己说。

    太y的最后一线光辉在地平线那边完全消失了。满天红霞变为沉沉暮云,如同火焰熄灭后剩下了一堆灰烬。孙少平在苍茫的暮s中转过身来,怀着痛苦的失落感,沿着铁道旁空荡荡的小土路,向矿区走去。大脑里的生物钟提醒他,不久就该下井了。他一边走,一边抬起肿胀的眼皮,看见前面又亮起了那一片熟悉的灯光。

    他过了冷清清的小火车站,不由从旁边拐上山坡,向师傅王世才家走去。现在,也许只有那个亲切的院落,才能给他一些抚慰。

    真的,走进师傅家,就象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立刻被一种温暖的气息所包裹。惠英一边责怪他好长时间不来吃饭,一边麻利地为他斟酒端菜,明明拉着他的手,竟然给他讲起了故事。师傅催促让他趁热吃菜,多喝一点酒。他破例喝了一大玻璃杯白酒,直喝得头晕晕乎乎,两条腿象离开了地面……晚上,他和师傅相跟着从家里走出来,准时来到井下。多大的痛苦也不能打乱r常生活的节拍——这就是他精神强大的根本所在!

    这一个晚班,孙少平几乎发疯似地g活。为了心中的痛苦,为了使这痛苦变为麻木,他借着酒劲,百斤重的钢梁铁柱在手中抡得象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攉煤的时候,他把上衣也脱光撂在了回风巷中。铁锹雨点般在煤堆中起落。在他旁边不远处,安锁子背对着他,身上一条线不挂,撅着光p股一边攉煤,一边嘴里还骂着什么——他就是不骂人,也要骂骂煤溜子或铁锹什么的。

    孙少平突然在一片纷乱中,看见溜子拉出来一根钢梁,几乎象闪电一般朝安锁子的光p股上戳去。在他还来不及发出惊叫的时候,就见从老坑里蹿出一条黑影,把那根长矛似的钢梁拼命往自己那边一扳,紧接着便传来一声悲惨的喊叫!这分明是师傅的声音!

    少平丢下铁锹,几步就奔到了他身边。

    所有g活的人都跑过来了。有人立刻用灯光晃动着,让机头那边停下了溜子。带班的副区长雷汉义也从机头那边跑过来。

    那根钢梁无情地从王世才的肚子里戳进去,一直从后背上穿出来。

    他死了!

    少平把师傅抱在怀里,在黑暗中闭住了眼睛。

    不息的热血在涓涓地流淌。这是矿工的血,血渗进煤中;血成为黑s——这染血的煤将变为熊熊炉火。难道我们还不能明白,为什么炉火总是那样鲜红……雷汉义双膝跪下,用自己的嘴对着那张没有气息的嘴,做人工呼吸。虽然毫无指望,但矿工们一个接一个对着王世才的嘴,希望用自己的气息让班长复活。

    雷汉义沉默地摆了摆手,人们停止了这徒劳的努力。副区长再一次双膝跪地,在老战友的额头上亲了亲。黑暗中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什么地方,梁柱在大地的压力下,发出“叭、叭”的声响。

    少平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把师傅背起来,离开掌子面,所有的人都跟在两边,沉寂地爬出了回风巷。

    下绞车坡了。安锁子和其他人分别捉着师傅的胳膊腿,生怕被岩壁碰嗑着——他身上的伤已经够多了……在风门口,雷汉义自己背起了王世才,他叫几个人跟他上井,然后打发少平和其余的人都回掌子面继续g活。区长的话就是不容违抗的命令。

    是的,生产不能停——这就是煤矿!

    安锁子不服从区长的决定,非要护送师傅上井不行。

    雷汉义对安锁子说:“你它妈的吊着锤子怎上去?”这时,大家和安锁子本人都才发现,他连裤子也没穿,还光着p股。

    当师傅的尸体在井口的报警铃声中升上地面的时候,他刚刚淌过血的掌子面上,煤溜子又隆隆价转动了……

    第十八章

    对于煤矿来说,死人是常有的事。这不会引起过份的震动,更不会使生产和生活的节奏有半点停顿。

    当医院后边的山坡上又堆起一座新坟的时候,大牙湾的一切依然在轰隆隆地进行。煤溜子滚滚不息地转动,运煤车喧吼着驶向远方;夜晚,一片片灯火照样灿若星海……王世才却和这个世界永别了。不久,青草就会埋住他的坟头,这个普通人的名字也会在人们的记忆中消失。

    只是他近二十年间的劳动所创造的财富。依然会在这个世界上无形地存在;他挖出的煤所变成的力量永远不会在活人的生活里消失。

    我们承认伟人在历史过程中的贡献。可人类生活的大厦从本质上说,是由无数普通人的血汗乃至生命所建造的。伟人们常常企图用纪念碑或纪念堂来使自己永世流芳。真正万古长青的却是普通人的无人纪念碑——生生不息的人类生活自身。是的,生活之树常青。

    这就是我们对一个平凡世界的死者所能做的祭文。

    一个普通人的消失对世界来说,的确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可是,对大牙湾煤矿黑户区这个小院落来说,这似乎就是世界的末r。我们知道,这里曾有过一个多么温暖而幸福的家。现在,妻子失去了丈夫,儿子没有了父亲。他们的太y永远殒落了……

    几天来,不幸的惠英一直在床上躺着。

    直到现在,她还不相信丈夫已经死了。她披头散发,两只眼睛象蜂蛰了那般红肿。即是风摇动一下门环,她也要疯狂地跳下床,看是不是丈夫回来了?面对空荡荡的院落,她只能伏在门框上大哭一场。可怜的明明抱着她的腿,跟她一起啼哭。

    她自己水米难咽,但总得要给孩子吃饭。

    饭桌上,她象往r一样把丈夫的筷子和酒杯给他摆好。这是一种无望的期待。但她又相信,丈夫一定会象过去那样罗着腰从门里走进来,坐在这张饭桌前,抚摸着明明的头,笑眯眯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但是,他永远不再回来。

    她躺在床上,凄苦地搂着可怜的儿子,不管白天还是晚上,眼前尽是一片黑暗。梦境中,她感觉她还躺在他结实的怀抱里。醒着时,耳朵在固执地谛听着外面院子的动静,企盼某种奇迹出现。

    这天,她真的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破门而出。

    走进这小院的是孙少平。

    几天来,孙少平和这不幸的母子俩同样悲伤。晓霞的来信和师傅的去世,使他精神上打起了双重的十字架。他先顾不得再为自己的感情而痛苦,却被师傅的死压得喘不过气来。眼前这个家庭的全部灾难,也就是他自己的灾难。没有任何考虑他就自动地、自然地对这不幸的家庭负起一份责任。

    少平知道,惠英嫂和明明眼下多么需要人来安慰。师傅死得太突然,他们很难在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如果是在疾病中慢慢被折磨而死,亲属也许不至于长时间陷入痛苦。而在毫无精神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失去了最亲近的人,那痛苦就格外深重。

    他无法用言语来安慰嫂子和明明。言语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来到这个愁云笼罩的家庭,只能g一些具体的活。

    他g活,并且尽量弄出声响,使这死气沉沉的院落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使这痛苦不堪的孤儿寡母重新唤起生活的愿望。他g活,也使他自己冰冷的心恢复一点热气。他知道,人的痛苦只能在生活和劳动中慢慢消磨掉。劳动,在这样的时候不仅仅是生活的要求,而是自身的需要。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比得上劳动更能医治人的精神创伤。少平对此已经有过极为深刻的体会。

    现在,他走进这个不幸的家庭,第一件事首先是做饭。

    他笨手笨脚,忙里忙出,做好饭让明明吃,并把饭碗双手端到嫂子床前。在他们吃饭的时候,他就到院子里去劈柴、打炭、补垒残破的院墙。随后,他又担起桶,到土坡下的自来水管去挑水。

    在这些r子里,他再也没心思去动一下课本。他一上地面,就匆忙地赶到这院落,默默地g起了活。除此之外,他不知道该怎样使惠英嫂从这可怕的灾难中缓过气来。

    孙少平把门里门外的活g完,把房子和院落收拾得gg净净,就引着明明到矸石山去捡煤。他在山里给明明逮蚂蚱,拔野花,千方百计使孩子快乐……这天,他担着从矸石山上捡的两筐子煤块,引着明明回到师傅家。明明一进门,就把他给他拔的那一大束野花捧到妈妈床边,说:“看,孙叔叔给我拔了这么多花!妈妈,你说好看吗?”

    “好……看……”惠英嫂嘴角第一次掠过一丝笑意。孙少平猛地转过身,眼里旋起两团热乎乎的泪水。噢,那一丝笑意正是他所期待的!他多么希望惠英嫂从黑暗中走出来,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气——为了明明,也为了她自己。

    孙少平天天如此,来这个院落g活,带着明明到矸石山上去捡煤。每次从山上回来,他都要给明明拔一束野花,让孩子送到母亲面前。他还把这五彩斑斓的花朵c在一个空罐头瓶中,摆在惠英嫂卧室的床头柜上。花朵每天一换,经常保持着鲜艳。鲜花使这暗淡灰气的房屋有了一线活力和生机。惠英嫂终于从床上爬起来,开始c持家务了。

    当然,这不是仅仅因为那束鲜花。她没多少文化,不会象诗人那样由花而联想到什么“生活意义”。不,她在很大程度上是被她死去丈夫的这个徒弟所感动。她想她不能这样一直躺在床上,让少平门里门外c劳。她承认,正是有了少平的帮助,才使她感到生活中还不是无依无靠。既然命运使她成为现在这个样子。她就得再挣扎着去生活。

    按照国家的政策,她不久就顶替死亡的丈夫,被矿上录用为正式工人,随之而来的是她母子俩都吃上了国库粮。令人心酸的是,这一切都是她亲爱的人用生命所换取的。但这无疑给这个寡妇增加了生活下去的力量。

    她象大多数因失去丈夫而被招工的妇女一样,被安排到矿灯房去工作。少平很为惠英嫂高兴,这样,她或许能在工作中慢慢抹掉心中的伤痕。

    “你不要再为我们c心了。嫂子有了工作,r子就能过下去。”她对少平说。

    “你不要担心,嫂子。家里有什么事,都有我哩!”她含着泪水对他点点头。

    说实话,最少在眼下,她不能没有他的帮助。这不仅是生活中的一些具体事,而更主要的是,她在精神上需要一个依托。要不是在大牙湾有了工作,她就准备带着明明回河南老家去。无依无靠无工作的孤儿寡母,怎么可能在这样的地方生存下去呢?

    现在,她有了工作,维持两个人的生活还是可以的。再说,她和丈夫已经在这里营造起一个满不错的窝。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丈夫生前带了个好徒弟,可以给她帮许多忙。就是回到河南老家,父母兄弟也不一定能这样对待她母子俩。惠英开始在矿灯房上班了。

    矿灯房和井下一样,也是一天三班倒。每班九个,其中一个人轮休,因此实际上班的是八人。一人管一个窗口,四个灯架,共四百盏矿灯。上班以后,首先清理卫生,关掉充好电的灯源;然后就开始在窗口收上井工人的矿灯,再把充足电的矿灯发放给下井的工人。

    这工作说来也不轻松。每盏灯j回后,要擦g净,并且要充好电;如果某盏灯坏了,也要自己修理。最容易出的毛病是接触不良。惠英没上过几天学,起先工作很吃力。少平就抽空给她讲电的基本常识,并且让惠英把一盏不用的旧矿灯提回家,给她一次又一次做示范修理。

    现在,少平每次上下井,总是在惠英嫂的窗口j接他的矿灯。他敢肯定,没有那个人的矿灯比他的矿灯更g净了。同时,每当他下井前从窗口那只熟悉的手中接过自己的矿灯,里面还总要传出一声关切的叮咛:“千万c心些……”

    少平走过黑暗的通道,眼睛常常热泪蒙蒙。唯有下井的煤矿工人,才能深深体会这一声叮咛多么温暖。

    上井以后,他洗完澡走出区队办公大楼,有时会看见亲爱的明明正立在马路边等他。他知道,是惠英嫂打发他来叫他吃饭的。如果她下班早,总会提前做好饭让明明来叫他。

    不需要任何推诿,他拉起明明的手,就向东边山坡上那个院落走去,如同回自己的家一样自然。

    对孙少平来说,这是一种新的生活。由于他对师傅的感情,使他不能不对惠英嫂和明明担当起爱护的责任。同时,井下沉重的劳动之后,他自己也希望能在这里的家庭气氛中得到某种松弛。他帮助惠英嫂g那些男人的力气活,也坐在她的小饭桌前,让惠英嫂侍候他吃一碗可口饭,甚至喝一杯烧酒,以缓解渗透在身上的y冷。

    但是,他并没意识到,有人已经对他和惠英嫂“另眼相看”了。尽管他们象姐弟一样互相关怀,可在某些人的眼里,这似乎已经超出了常规。每当他走进这个小院,周围那些闲得没事的黑户婆姨,总要互相挤眉弄眼议论大半天。

    孙少平和惠英嫂目前还都不知道这些风言风语。在他们看来,一切都是正常的,根本不会想到有人会嚼舌头。他们的来往依旧照常。惠英嫂甚至利用轮休假,亲自跑到他住的单身宿舍,帮他拆洗被褥。

    这一天,他在惠英嫂家用吃完饭,明明又一次提出,让他给他买一只狗。

    少平这才记起,他早已给孩子答应了这件事,却一直没有办。这是孩子的一件大事。明明爱狗,他的r子也就不寂寞了。

    月初,他领罢工资的当天,就坐公共汽车去了铜城。

    在这几天里,铜城街上陡然增加了一倍以上的人口,只要煤矿一开工资,这个城市总要热闹那么几天。矿工们腰里别着大把的人民币,纷纷从东西两面的沟道里坐汽车,搭火车,涌到了这街上。所有的饭馆都挤满了猜拳喝令的矿工。百货商店,副食商店,个体户的各种摊点,营业额都在暴涨,四面八方的生意人,这几天也都云集到这个有利可图的城市。连省上一些大百货公司都来这里设了临时售货点。当然,象双水村金富一类的扒窃能手,也会准时赶来捞几把矿工的血汗钱。不用说,这几天是派出所和公安局最头疼的r子。孙少平来这里主要是买一只狗。

    他在前后大街的人群里串了大半天,最后好不容易在火车站附近碰上一个狗贩子。他马上挑了一只全身皮毛黑亮而两个耳朵雪白的小狗娃。狗贩子一口要价十五元。少平没讨价,付了钱抱起狗娃就走。

    他半后晌回到大牙湾,一下火车就直接去了师傅家。这只狗娃可把明明高兴坏了。他把这小东西抱在怀里,不断地亲吻它。

    少平动手在院墙角给小狗垒窝。

    “叔叔,它叫什么名字?”明明抱着小狗,在旁边问他。“它还没名字。你给它起个名字吧!”他一边说,一边在垒好的狗窝时填进一层柔软的麦秸。惠英嫂也高兴地拿了一些旧棉絮,帮他垫在麦秸上。

    “就叫它小黑子吧!”明明喊叫说。“好,就叫小黑子!这名字很好听!”少平对明明说。这一天,因为家庭增加了一个新成员,三个人的情绪都很好。饭桌上,他们一直在谈论着这个被命名为“小黑子”的家伙。明明顾不得吃自己的饭,蹲在地上为小狗喂食。

    就在这天晚上,少平下井后,却遭遇了一件极不愉快的事。

    当头一茬炮放完,又支护好了顶棚,大伙刚开始攉煤时候,他旁边的安锁子突然大声喊叫说:“哈呀,王世才死了还没多r子,他老婆就撑不住了!”

    “那你去解决一下问题嘛!”有人下流地说。

    “轮不上咱!少平比咱年轻足劲,早顶王世才的班了!”掌子面的黑暗中传来一片哄笑声。

    孙少平头“嗡”地响了一声。一种无言的愤怒使他掼下铁锹,走过去几拳就把那个不穿裤子的家伙打倒在了煤堆里。安锁子哇哇乱叫,少平只管在他的光身子上又踢又踏,所有g活的人都笑着,谁也不制止这种殴打——打架在煤矿就象是玩游戏,谁还把这当一回事!

    他扯着他的两条腿,颠倒着把安锁子悬在那个黑s深渊的口上。

    煤溜子在轰隆隆地转动着,煤流象瀑布似地从安锁子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