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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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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离开村子到返回来,他一路上只用了八天。

    他的返回对双水村来说,当然是一件大事!尤其是那些企图指靠他的人,一听说他回来了,立刻兴奋地纷纷从金家湾和田家圪崂赶到了他的砖场。人们笑逐颜开地抚摸着他买回来的庞然大物,把这钢铁家伙看成是他们共同的财神爷。田五在闹哄哄的人群中说开了“链子嘴”——孙少安,走河南,买回个东西不简单,嘴里吞下泥疙瘩,p股后面就屙砖!

    众人的热烈情绪使少安深受感动。在生活中,因为你而使周围的人充满希望和欢乐,这会给你带来多大的满足!

    第十四章

    几天之后,卖瓦盆的河南人不失前约,如期地来到了少安门上。

    河南师傅一到,少安的砖场就重新开张了。他一下子雇用了村中三十几号人马,开始另建四个大烧砖窑;同时开动新买回的大型制砖机,打制砖坯。

    自实行责任制以来,双水村还没有过这么多人聚在一块劳动。村子南头这个小山湾里,机器的吼叫和喧腾的人声不免叫人想起当年农业学大寨的场面。但今非昔比,这里不再有红旗和高音喇叭,而是主要的是,这砖场属于孙少安个人,其他人都是来赚他的“工资”——男劳一天三元,女劳一天一元五角。少安的媳妇贺秀莲,脸上带着出人头地的满足,既是她丈夫的“副统帅”,又是给众人记工的会计。所有来这里g活的人,都是双水村目前的“穷人”;有田家圪崂的,也有金家湾的。孙少安尽量满足了村里所有想来他这里赚几个紧用钱的村民。有些家户的男劳还要忙自家地里的农活,他就让他们的婆姨和子女来上他的工。他的行为大得人心,双水村有许多人为他歌功颂德。

    他二妈贺凤英也来了。她还当着村里的妇女主任,只不过这职务早成了个名义。几年来,她和她丈夫在村里都没什么“工作”可做。那光景依旧过得没楞没沿,她不得不屈驾来侄儿这里赚几个买化肥的钱。少安夫妻不好意思叫二妈也和众人一样去刨土挖泥,只好让她帮秀莲在家里做饭。

    孙少安搞起这么大摊场,又雇用了村里这么多人,在东拉河前后村庄马上传扬开来,有些邻近村庄没办法的庄稼人,也跑来想上他的工。他赶快婉言谢绝了。现在这么多人就够他心惊胆颤的——一月下来光工钱就得开两三千块!实际上,他最多用二十几个人就够了,只是因为同村人抹不开面子,才用了如此多的人——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人情和道义感,而不是他有多大经济实力。

    众人在这时当然不能象在自己地里g活,可以随便晚出早归,得象以前的生产队一样,天明出工,天黑收工。

    后半晌,那些从自己地里早归的村民,都不由纷纷串到这里来,蹲在砖场周围,观看少安的红火场面,在这些旁观者中间,有时也能看见我们的孙玉亭同志。

    热爱集体场面似乎是玉亭的天x。尽管他也知道,这场面和当年的农田基建大会战p不相g,但几年来他终归又看见了一群人凑到一块劳动的场面,不能不使他触景生情,唏嘘感叹。有时候,在这纷乱的人头上空,他恍惚看见一面面红旗在风中招展……别了,往r那火红的岁月!

    孙玉亭蹲在侄儿的砖场边,吸着从他哥烟布袋里挖来的旱烟,心绪烦乱地思前想后,不时用手指头把流在嘴唇的清鼻涕抹在他的破鞋帮子上。世事变了,他还是一副穷酸相,一身破烂衣服,胸前的钮扣还是缺三掉四,旱烟照样由他哥供应。要不是大女儿卫红已长成个懂事姑娘,相帮这对“革命夫妻”种地,一家五口人恐怕连口也糊不住。这不,凤英现在也只好投在“资本主义”门下,赚几个“下眼”钱。

    玉亭不仅光景没变,其它“爱好”也没变。他一直不间断地到小学教师金成那里取来报纸,抢着赶天黑看完(晚上他点不起灯),如此关心“政治”的人,至少在东拉河一带的农村实属罕见!

    由于玉亭经常看报,因此在任何时候都很了解“目前形势”。

    当侄儿扩建后的砖场装起第一窑砖坯的时候,对“目前形势”很了解的孙玉亭,忍不住给侄儿出了个“点子”。他对少安说:“目前报纸上正宣传帮穷扶贫的万元户哩!你比他们报纸上宣扬的那些人都突出!因此,你要叫人知道你的光荣事迹哩!”

    “怎?咱自己给报纸上写稿子表扬自己?”少安笑着对一本正经的二爸说。

    “还要咱自己写?只要你闹腾一番,他上面的人抢着报道哩!”孙玉亭嘴一撇,惊奇办大事业的侄儿竟然如此缺乏“政治头脑”。

    “你说怎闹腾哩?”少安仍不明白他二爸的意思。“嗨!这有什么难的?你g脆弄个隆重的点火仪式,给乡上和县上的机关发出请贴,让他们都来参加。你破费一点钱,办几桌酒席,晚上再包一场电影,把气氛造得轰轰烈烈。你现在又不是出不起这两个钱?再说,钱是小事,关键是个政治影响!你既然要刮风下雨,为什么不先来个吼雷打闪?你连光荣都不会光荣!”孙玉亭说到兴头上,竟然居高临下指教开了侄儿。

    二爸的一番话倒使少安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破败的“革命老前辈”现在还保持着这么高昂的“政治”激情。

    吃惊之余,少安才细细思量,他二爸这个提示说不定还有些“意思”哩。说老实话,在此之前,他可从没往这方面想。因为村中许多人缺钱花而求到他门上。他也诚心想帮助这些人,这才促使他扩建了砖场。既然如今事情到了这一步,按二爸说的,宣扬一下又有什么不好?孙家已经晦气了几辈子,利用这机会冲冲晦气也值得!另外,那年他冒充了一回冒尖户,心里很不美气,总想堂堂正正在世人面前“光荣”一回……好,现在这也许正是个机会!

    不过,他又盘算,人家上面的g部会不会接受他一个老百姓的邀请,来参加这样一个仪式呢?

    当他吱唔着对二爸提出这个疑问后,孙玉亭立刻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上面正打着灯笼寻找这号先进典型哩!出了这号典型,也是他们的成绩。不怕!这事如果你情愿,就j给我来办!准保落不了空!”

    孙少安被他二爸煽得心火缭乱。他即刻去征求“内当家”的意见。秀莲满心支持,说:“二爸这主意好!过了事情,你还能认识上面的g部,以后也好办事!”秀莲把孙玉亭策划的“政治活动”说成了“过事情”——就象农村办婚嫁喜事一样,尽管说法不同,基本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少安放话以后,孙玉亭立刻紧张地行动起来,他就象当年帮助田福堂“闹革命”一样,拖拉着一双缀麻绳的破鞋,兴奋地前后村乱跑,连自家地里的活都不g了,撂给了他的大女儿卫红。

    孙玉亭先张罗着在自家土炕的破席片下,找出了几张春节写对联剩下的红纸,让凤英剪了一叠“请柬”,由他亲自用毛笔填写好邀请的单位和人名;接着就火烧p股一般蹿到了乡上。因为乡长刘根民是少安的同学,少安自己不好意思去,就把这些事全权j给二爸去执行。

    我们真没有想到,玉亭在新形势下仍然可以发挥自己的“特长”。我们更想不到,他这次竟然利用这特长为“资本主义”鸣锣击鼓!无论如何,这孙玉亭还是孙玉亭,虽说“政治”不同以往,但革命热情未减半分!

    当孙玉亭给乡长送上请柬,并眉飞s舞描绘了他将为侄儿设计的“点火仪式”后,刘根民也有点激动了。乡长恍然大悟地说:“是呀,少安的确是咱们石圪节乡的好典型!这样,玉亭你把给县上的请柬放下,我现在就给周县长打个电话,争取让县上最少来个乡镇企业局的副局长参加这个点火仪式!”

    孙玉亭眼巴巴地看着刘乡长给周县长打完电话。刘根民放下话筒,咧开嘴笑着说:“你回去给少安传话,到时周县长要亲自来参加他砖场的点火仪式哩!”

    孙玉亭惊得目瞪口呆,兴奋得使他浑身冒起一层j皮疙瘩。他拖拉起破鞋就往回跑,一路上绊了好几个马趴……啊啊!县长也要来?孙少安一听事情闹了这么大,心里又高兴又焦急。高兴的是,他似乎真的成了个人物,连县长也要来上他的门。焦急的是,他怎样才能把这个“仪式”搞好,千万不敢闹出什么笑话来!

    少安和妻子一商量,便把在他这里做工的婆姨女子都抽出来,在他二妈和秀莲共同指挥下,碾米磨面,紧急准备待客的茶饭。与此同时,玉亭马不停蹄地跑着乡上联系好一场电影,准备“点火仪式”结束后的当天晚上放映。

    临近点火的头一天,秀莲喂肥的那头猪也在他们新家的院畔上被宰倒了……

    这消息一时三刻就传遍了全村。几天来,双水村大人娃娃都早就议论着孙少安的点火仪式,热心地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双水村又一次沉浸在节目般的气氛中。许多庄稼人今天都不再出山,纷纷赶到村子南头孙少安新建的院落及其新建的砖场,准备观看这新时代的新把戏。

    孙玉亭凭借丰富的想象力,用一把破扫帚做好了一个火把,并且浇了一瓶煤油,以便在那个庄严的时刻点燃炉火。

    中午前后,石圪节原武装专g、现任副乡长杨高虎,率领乡上所有在机关的g部,先一步赶到了双水村。高虎不是生人,当年双水村搞农田基建大会战时,他就是副总指挥;并且曾协助公社主任徐治功镇压过孙玉亭和王彩娥“麻糊事件”引起的那场大动乱。两年前还来这里搞过生产责任制。

    高虎一到,撇下其他人,自己先抓紧时间上庙坪山打了一会山j——这是他永远的爱好。与杨副乡长一起到来的还有乡上的电影放映队,他们已经动手在砖场的空地上撑起一面雪白的幕帐。

    乡长刘根民还没有到,他此刻正在石圪节对面的公路上等候从原西县来的周县长。根民刚给县政府办公室挂了电话,说周县长和几个部局长以及县委的通讯g事,已经坐面包车出发了。

    下午两三点钟,孙少安的砖场周围聚起了黑鸦鸦一片人群。村中大部分人都赶到了这里,加上过路的外地村民和乡下g部,足有二三百人。

    四点钟左右,从南面开来的一辆面包车,停在少安家院子下面的公路上。刘根民先从车里跳出来;紧跟着,一些提黑人造革皮包的“大g部”一个接一个出了车门。孙少安一直撵到车门口去迎接乡县领导。

    当刘根民把少安介绍给周文龙时,县长握住他的手,先大大赞扬了一番他帮扶贫困户的可贵精神。

    相隔几年,周文龙的变化也让我们大为惊讶。想起几年前,他在柳岔公社搞那一套极左做法,至今还令人不寒而栗。生活和时代的浪涛渐渐冲刷掉他身上的那些“革命”火药味,使他看起来成熟多了。省党校学习两年毕业后,他先是任原西县革委会的常务副主任——我们记得,为此,田福军曾和张有智有过一次艰难的谈话。党政分开后,文龙就担任了县长职务。

    外界并不知道,县委书记一直和周文龙闹矛盾。凭过去对这两个人的印象,人们一般会认为有智同志肯定是正确的,可是,说实话,原西县这几年的工作主要是周文龙在扑腾着搞。他有文化,有专业知识,接受新思想快,又能吃下苦,经常在全县各个地方跑。而令人费解的是,有智这两年精神状态越来越消沉,动不动就跑到老中医顾健翎那里开一大包补药。工作能推就推,权力不该抓的也抓住不放。而文龙由于自己过去犯过错误,只能忍受和迁就县委书记这一切所作所为。这两个人先后发生的变化,应该提醒我们不能老是用一种眼光来看待人。不要以为一个人一时正确,就认为他永远正确。也不要因为一个人犯过错误,就断定他永远不可再加入优秀者的队伍。道理是如此简单,事实又不断在佐证,可是生活中用不变的眼光看待人的现象却是常常存在的。幸亏田福军不是这种人,因此才不抱偏见,甚至不计个人恩怨而重用了这个曾经竭力反对过他的人……现在,周文龙进了少安家。他开始热诚地详细询问少安的砖场情况,并不时和县上有关的部局长商讨全县范围内怎样发展蓬勃兴起的乡镇企业……半个钟头以后,这一群上面来的领导人就在孙少安的陪同下,向他的砖场走去。孙玉亭拖着烂鞋,脸上带着消失了几年的狂热,手忙脚乱地在前面引路。

    同一个时刻,在少安家的两个边窑里。妇女们正忙乱地准备饭菜,菜刀在案板上叮叮咣咣直响——一旦点火仪式结束,就要开始吃庆贺饭。这顿饭招待的可不是一般人!做饭的妇女们脸上都带着某种紧张神s。象是在c持敬神的祭品。为了使领导们吃饭时凉快些,田五和几个人把村里借来的几张饭桌,支架在了院子背y的凉崖根下。

    现在,以周县长为首的一群领导,已经来到砖场上。人群立刻拥挤着包围了这些领导,纷纷观看“大g部”究竟是个什么样——老百姓能这么近看一回县长也不是一件容易事,这将是他们一生中的重大经历。

    双水村我们所熟悉的那些人物,大部分都在这里露了脸。即是象金俊武这样矜持自尊的人,也经不住如此场面的诱惑,站在人群中张着惊愕的嘴巴观看这气势非凡的一幕。

    可是,令人奇怪的是,我们在人群中没有发现孙玉厚老汉。

    少安他爸到哪里去了?他儿子这样体面排场的大喜事,他怎么能不来跟着荣耀一回呢?

    孙玉厚老汉现在就在东拉河对面山上他的玉米地里。此刻老汉一个人心不在焉地锄庄稼,似乎和河这面的事毫不相g。

    玉厚老汉今天一早就出山了。他只让少安妈过去帮儿媳妇去c劳。他自己不想参与儿子红火热闹。不知为什么,他一点也不为儿子的壮举而感到高兴和荣耀。相反,他心中一直有种莫名的惧怕和担忧。他说不清楚他惧怕和担忧的倒底是什么。总之,即使全中国的人都为他的儿子欢呼,孙玉厚老汉也永远心怀这种惧怕和担忧啊!

    当然,他今天实际上也无心做活,只是到这里来躲避某种在他看来类似灾祸一般的事件。他不时把锄撂到地里,蹲在地畔上的玉米林中,忧心忡忡地看着对面那片乱得象马蜂窝似的人群和那块高悬在人头上的“耍电影”的白布帐。在这全村欢腾喜庆的r子里,蹲在这里的他简直就象个不吉祥的怪物。而老汉自己瞅着对面人群头上的那块白布,也奇怪地联想起丧事上的孝布。

    他嘴里吸了一口凉气,浑身打了一个寒颤……这时,在东拉河这面人头攒动的场地上,孙玉亭一脸庄严点燃了他那把破扫帚,j给了侄儿。一股呛人的煤油味弥漫在空气之中。孙少安尊敬地将火把又传递给周县长。县长满面笑容走到烧砖窑口,点燃了炉火。人群中立刻掀起了一片喧哗声。g部们举起胳膊使劲鼓掌。整个点火过程的形式,倒象是召开奥林匹克运动会!

    接下来,村、乡、县各级领导先后都即席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当然都是表彰孙少安和贺秀莲的。

    等最后讲话的周县长话音一落,孙玉亭就指挥人放开了炮。一霎时,噼噼叭叭的炮声,人群的喧闹声,加上熊熊的炉火、飘飞的硝烟和乱脚淌起的黄尘,把这个“点火仪式”的热闹气氛推向了高c……我们发现,刚才代表双水村“致词”的是羊n喝得红光满面的金俊山(他已成了n羊专业户)。

    那么,有这么多“上级领导”光临的大好场面,而且就在双水村,村里的党支书田福堂岂能不在这里露脸呢?当然,我们也知道,他一直和孙少安有隔阂。但是,福堂向来是个精明的政治家,他不会因脸皮就连“大场面”都不顾——他终归还是双水村的“一把手”嘛!

    第十五章

    在孙少安砖场的“点火仪式”闹翻了双水村的时候,田福堂正一个人躺在他家院墙外那个破碾盘上,无声无息地晒太y。

    他的状况看起来十分令人震惊。

    福堂的身体是完全垮了。他瘦得象一根g柴棒,原来合身的衣服如今显得袍褂一般宽松。脸s苍白不说,还蒙着一层灰暗;多时没刮剃的胡须乱糟糟地脸上围了一圈。碾盘旁边的土地上,吐下一堆肮脏的粘痰。

    他半闭着眼睛,蜷曲在这个早年间就废弃的破碾盘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不是那g瘪的胸脯还在起伏,我们会以为他不再是个活人。

    夏r的y光热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在这样的r子里,人们都巴不得躲到y凉地方去,而田福堂却专意在这里晒太y。只有这毒辣辣的y光和热烫烫的石碾盘,才能使他冰凉g瘦的身体得到某种抚慰。他感谢夏天的y光给他带来了温暖。

    他没福气在这破碾盘上长时间安静地闭目养神。过个一时半刻,猛烈的咳嗽就象风暴一般把他掀起来,使他不得不可怜地趴在碾盘边上,在呕吐似的“哇哇”声中,把粘痰、鼻涕连同泪水一齐甩在旁边的土地上,这种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象要把五脏六腑从胸膛里掏出来。

    咳嗽完毕,他象白痴那样发半天呆,才又躺倒在碾盘上,享受一会难得的安宁时光。

    我们没有料到,当年双水村或者说整个石圪节一带的风云人物,如今已成了这副样子。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不能不对他寄于深切的同情。我们猜想,这位曾经立志要成为永贵式人物的农民政治家,此刻内心中也大概为自己而悲哀。他不知是否明白,他r趋衰败的不仅仅是自己的身体?福堂,你此刻蜷曲在这里,象被抛弃了的孤儿。是的,大伙能看得出来,你早已对双水村的公务不再那么热心。但从根本上说,是双水村的公众事务不再热心于你的指导了,你现在只能孤独地躺卧在这里,反刍你往r吞咽下去的东西。

    的确,对田福堂来说,现在没有什么地方比这个破碾盘更使他感到亲切。躺在这里,他起码能获得片刻的安宁。寻找安宁就象当年寻找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成了他今天的愿望。

    他身下的这个破碾盘,象一张天然床铺,滚石年经月久在上面碾出的凹槽,刚好使他的瘦身板蜷曲于其间。躺在这个石头凹槽里,就象躺在摇篮一般舒适和妥贴。

    看得出来,他身下这破碾盘曾是一块上好的石头琢打而成。石s湛蓝如水,不含任何一点杂质。从那一圈碾出的深槽判断,这碾盘已很有一些历史了。大概是滚石直把一边碾断一块之后,这碾盘才寿终正寝,结束了它的使命,被搬迁在院墙之外。想不到它现在又被主人派上了新的用场。

    福堂自己也说不清这碾盘的历史,在他记事的时候,他们家用的就是这块碾盘。据他早已死去的父亲说,他也不知道这碾盘最早在什么时候使用的。那么,其历史最少可以追溯到福堂爷爷的手里。

    不过,关于这块碾盘,福堂还记得,四七年国民党军队进攻到这里,胡宗南将军的士兵曾在这碾盘上用美国人的面粉烙过饼子。这件事是后来听他爷爷说的。那时他二十一岁,和父母都跑到哭咽河后沟的山崖窑躲避战乱。爷爷和nn死活不走,他们非要留下看家不行。记得老nn还用灶里的炉灰把脸抹得看了叫人恶心——她怕白军欺负。听爷爷说,那些军队就在这碾盘下烧起火,在上面烙了一整天洋面饼子,还给爷爷吃过几块,当这些士兵用他们家的n盆盛菜时,爷爷对他们说,这是n盆。结果一个戴大盖帽的军官扇了他一记耳光,吼叫道:“老子还没吃饭,你就要盆……”

    十几年前,这块碾盘终于在他手里用坏了。碾盘的一边掉了一大块——也许这碾盘的毁坏应该由胡宗南将军负责。

    碾盘坏了后,福堂只好把它搬弃到现在这地方,另外又请米家镇的石匠打了块新的——原来的滚石仍然可以用,他现在用的碾子是新旧配套而成。

    自从他的身体彻底垮掉以后,这块当年丢弃在这里的破碾盘,就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伙伴,他本人的境况似乎和这破碾盘差不多,也是被丢弃在这里的。

    在白天悠长的r子里,只要有太y,他就一直躺在这碾盘上,即是冬天,外面天气稍微暖和一些,他也要拿块狗皮褥子垫到上面,长久地仰卧在这里……此刻,一轮咳嗽刚刚平息,他发了一会呆,便又躺在了碾盘上。他半闭着眼睛,在y光热烘烘的烤晒下,似乎进入了一种无意识状态。

    其实,在他瘦弱胸脯下面,心潮却在滚滚不息地涌动着。外动内静,外静内动,永远如此。只要咳嗽平息,思绪接着便会活跃起来。现有,反来覆去思考的不再是“革命运动”。而是自己儿女的事。

    在很大程度上,他正是被家庭接二连三的灾难彻底击倒在这块破碾盘上的。当润生突然提出要和一个有孩子的寡妇成亲时,他就对这打击招架不住了。在此之前,女儿和女婿的不幸婚姻已经使他痛苦不堪。紧接着,如同当空响了一声炸雷,他的女婿双腿被汽车砸断。女儿重新回到废物般的女婿身边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安慰——尽管盼望他们和好一直是他最大的心愿。润叶最终和一个残废在一块过r子,这还不如当初就和李向前一刀两断!他知道,对于他的女儿来说,真正的灾难才“正式”开始了……对田福堂来说,灾难绝不仅来自女儿女婿,最使他老两口痛心的,是他们视为掌上明珠的儿子,竟然鬼迷心窍,一心要和远路上那个该死的寡妇结亲。他们好说歪说,说是说不转这小子。结果,不知是真的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装疯卖傻,这润生整天哭哭笑笑,东转西游,几乎快成了死去的田二的接班人。更为可怕的是,儿子在前几天终于跑了——他给他妈留话说,他要去找那个寡妇,而且永远不再回这个家来……

    命运啊,如此残酷无情!这叫他老两口怎样在这世界上活下去呢?

    他如今躺在这里,尽管嘴里还出气,但确实象死人一般。他活过了今天,而不知道明天该怎么办……田福堂不是不知道孙少安今天要大耍一回排场。昨天,孙玉亭还拖拉着当年送给他的那双破鞋,来到这碾盘前,请他今天去“出席”哩。去你的蛋!老子现在这摊场,有什么心思去赶你们的红火热闹?

    但玉亭溅着唾沫星子,不屈不挠地要他代表双水村党支部为他侄儿致”祝词”。他连眼皮也没往起抬,说:“我病成这个样子,怎去?你是不是眼睛瞎得看不见了?你叫金俊山去!”

    “你终归是咱村里的一把手!”玉亭继续打劝他。“一把手是个p!我现在只剩一把g骨头了!”他厌恶地对他的前助手说。

    “县上的周县长要亲自来出席哩!”孙玉亭又提醒他。“我没见过县长?我家里地委书记都有!你赶快拍县长的马p去吧!看他能不能把你也提拔一下!”他恶毒地挖苦孙玉亭说。

    孙玉亭不敢和他顶嘴,只好悻悻然走了。

    田福堂知道,在这种时候,你把孙玉亭骂成个龟子孙,他也不在乎。他现在什么也不顾,只顾跑烂鞋地张这宗“喜事”。他会拖拉着烂鞋,一时三刻就趟过东拉河,兴奋地出现在金俊山的院子里……“狗改不了吃屎!”田福堂在心里骂孙玉亭。

    但说来奇怪,田福堂虽然不愿去出席孙少安的“点火仪式”,并且把孙玉亭臭骂了一通,但他对玉亭来请他去代表双水村“致词”这一点,倒还满意。

    哼,不管怎说,我田福堂还是村里的首要人物!这号事,不管你们情不情愿,还得来请我。我不去才轮你金俊山哩!甭看你金俊山成了双水村的“总理”,任何时候都是共产党领导一切!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也翻不出如来佛掌,甭看你们……

    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索——正是因为内心活动过于激烈,才使这次咳嗽提前到来了。

    田福堂把一堆粘痰和鼻涕甩在旁边的地上,呻吟着重新躺进破碾盘的凹槽里。唉,心强命不强呀!要是家里不出这么多灾害,他的身体也许不至于垮下来,那双水村这阵儿头一个红火人说不定还是他田福堂。孙少安办了个砖场?他田福堂就办个铁厂让你们瞧瞧!

    不过,从内心说,他对孙玉厚的大小子还是佩服的。这小子气魄就是不小!敢到银行贷万把块钱,还雇用了村中几十号人马,弄起了砖场。现在,又请来县长,雷鸣击鼓搞什么“点火仪式”。田福堂承认,在农村,这孙少安就是个人才。他由此也自然想起了当年少安和润叶的那些“瓜葛”。唉,现在这小子扬眉吐气,前后沟踩得地皮响;而他可怜的女儿却和一个残废人生活在一起……对于少安和润叶最终没有成亲,田福堂即是现在也无半点懊悔之意。女儿的不幸是另一回事,而决不是说她没有和孙玉厚的儿子结婚!孙少安再飞黄腾达,也是个泥腿把子。他有文化的女儿应该找个吃官饭的丈夫——当然不是缺胳膊少腿的!

    眼下,他对孙少安最大的心病倒不在于他“发财”,而是他强烈地意识到,双水村的公众逐渐被这小子吸引过去了。孙少安现在尽管连个党员也不是,但几乎已经成了村中的“领袖”。某一天,双水村的“权力”是否要落入这家伙的手中?

    田福堂虽然已不再热心双水村的公众事务,农村的“官”现在也没什么权力,但他只要还在出气,就不准备把党支部书记的职务j给别人。

    对田福堂这样的人来说,权力即便是象征x地存在,也是极其重要的。活着时,权力是最好的精神食粮;死去时,权力也是最好的“安魂曲”。他害怕的是,他要眼睁睁看着把权力j到别人手里。不,他哪怕躺在这破碾盘上不再起来,双水村党支部书记的职位他决不放弃!哼,不管你们活得如何美气,如何红火热闹,但我仍然是管你们的!

    田福堂咳嗽一阵子,又不由自主地乱想一阵子……太y已经西斜了,田家圪崂后面大山的y影,象一只怪鸟的巨翅渐渐从山坡上铺展下来。田福堂的心情也暗淡了。他就象一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j,怀着恐惧等待那黑s的翅膀将他笼罩和吞没。

    他挣扎着从破碾盘上欠起身子,看见有许多人正纷纷从南面的公路上走出来,大声喧哗着,有的淌过东拉河,向金家湾走去;有的在田家圪崂四散开走回各自的家中,田福堂知道,这些人是刚看罢孙少安砖场的“点火仪式”——那个荣耀的铺排场面大概已经结束了。

    田福堂忍不住从多痰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他感叹历史的飞转流逝,感叹生活巨大迅疾的演变。是呀,想当年,在双水村这个舞台上,他田福堂一直是主角;而现在,是别人在扮演这个角s了。他年老多病。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这里。成了生活中一名无足轻重的“观众”。

    这时候,象往常一样,老伴胳膊窝里夹着他的夹袄,从大门外的院墙根下向他走来。只有这个人不会抛弃他!她用那永远的感情给予他温暖和关怀,田福堂眼里不由盈满泪水。他伤心地看见,无尽的煎熬和岁月的c磨,亲爱的娃他妈满脸皱纹,头发也已灰白。他知道,几天来,她为出走的儿子几乎夜夜在流泪……

    现在,田福堂不再考虑其它事,又一次为不成器的润生痛苦得浑身发抖。他老两口终于未能挽回最后的局面,眼巴巴地看着儿子离开了这个家,寻找他那个“花妈妈”去了。而今,只丢下他们老两口守在这空荡荡的院落里。这和埋进坟墓有什么区别?

    田福堂一想起儿子,便涌上一腔愤慨。他爱润生,但又恨他。他之所以恨他,是因为他辜负了他对他的爱。瞧,他竟然甩下自己的父母亲,寻找一个寡妇去了!

    哼,你说你不回这个家了?就是你小子回来,老子也要把你打出这个家门!你把田家的门风败坏完了,你这个败家子……

    老伴走到他面前,把夹袄披在他身上,说:“太y快落了,回家里去。”

    “等一会再……”

    “c心凉了……”她忧愁地看着他。

    “死不了!”

    她犹豫了一下,对他说:“你是不是出去寻一寻咱润生……不知道娃娃……”她哭得说不下去了,撩围裙只是个揩眼泪。

    “我才不寻他哩!他活着死了都和我没相g!你不要急。你就当咱一辈子没生养过儿子!”田福堂说着,一阵猛烈的咳嗽使他一个马趴跌倒在破碾盘边上,他感到喉咙里吐出来的不是痰,而是血。

    老伴赶紧跪在他身边,哆嗦着抱住了他。等咳嗽平息下来后,这两个孤苦的老人竟然在这个破碾盘上抱在一起,出声地痛哭起来。

    太y在群山中沉落了。无边的昏暗刹那间便笼罩了大地……

    第十六章

    当一个人集中地凝视着自己的不幸时,他就很难想象别人的苦难。

    远在双水村的田福堂夫妻即然不能理会儿子的一肚子苦水,又怎能想到在外县这个荒僻的村庄里,他们所诅咒的那个年轻的寡妇,却是如何在水深火热中挣扎……自从答应了润生的求爱以后,不幸的红梅就一直在等待这个男人的到来。

    在最初那些r子里,这个本来对生活已经绝望的人,热情慢慢又在心中死灰复燃。她万万没有想到,命运又使她和田润生相遇。而且他不嫌她孤儿寡母,竟然很快就提出要和她一块生活。她能感觉来,老同学对她是一片真心。这就象冰天雪地里遇上一盆炭火,她在无限的感激中立刻对他产生了不亚于当年对顾养民和死去丈夫所具有的那种恋情。而这种恋情也许更为深厚——因为她在艰辛的生活旅途上已经精疲力竭,急需要静静地投身于一个男人的怀抱。永远和凄风苦雨告别。

    当润生向她表明了心迹,继而返回原西和他父母通报这件事之后,郝红梅就沉浸在新的热望与期待中。她顿时感到,胸腔里那颗冰冷的心重新被热血融化,开始强有力地跳动起来。她从墙上摘下那面被灰尘蒙盖的镜子,用手帕揩净,忍不住端详自己的容颜。她看见,那瘦削的脸颊上,似乎泛出了两片红晕。她再一次体验到女人的那种羞涩的幸福。紧接着,她不由自主地开始收拾自己的家。

    自从丈夫死后,她就无心再打扫这孔窑d,东西乱七八糟扔在四处,窑壁上吊着肮脏的灰线。现在,她就象过春节一样,头上罩起花毛巾,用了整整一天功夫,把这孔窑d收拾得gg净净。她寻思,要是润生做通父母亲的工作,说不定很快就会来这里和她成亲。当然,他们不会请客待宾“过事情”,但应该让润生有一种“新房”的感觉。此外,她又打开箱子,细心地查点了两个人的铺盖。那床从没沾身的新被褥让润生盖。出于一种忌讳,前夫用过的所有东西她都不能让新夫碰摸着。

    几天之内,红梅就把所有要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有些事要等润生来后,两个人得商量一下再说。

    所有这一切她都在静悄悄地进行。村里人谁也不知道她将再嫁;连前夫家的人也不知道。她先不准备给公婆和前夫的弟弟说这件事。她知道他们挡不住她。他们也不会挡。事情明摆着,他们总不能让她守一辈子寡——这不是旧社会!她有权力重新为自己建立一个完整的家庭!

    当然,在她正式和润生结婚前,一定得给前夫家里的人打招呼——因为她的孩子,使她和这家人的关系永远不可能割断。孩子不仅是她的骨r,也是他们的骨r。不过,这一切都要等亲爱的润生到来之后,才能进行……可是,润生却迟迟地没有到来。

    起先,红梅还没有十分焦急,是呀,润生要说服父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农村,除非实在没办法,一般人很少娶寡妇为妻;更何况,她还带着个孩子!至于象润生这样的家庭,她上高中时就知道,在农村属于“上等”人家,并且还有在门外工作和当大官的亲属。人家不是找不下对象,为什么要找她这样一个可怜的寡妇呢!

    不过,郝红梅相信田润生对她的感情是深切的——他们甚至已经在一个被窝里同宿过一夜……三个月以后,润生还没有来。

    郝红梅这才有点焦急起来。

    正在她惶惶不安的时候,突然收到了润生的一封信。红梅高兴的是,润生在信中除过象往r那样表示对她热烈的爱恋和思念外,并且还告诉她,说他很快就会回到她的身边。他没在信中提及他父母的态度。红梅猜测,老人大概同意了;要不,润生不会说他马上就来……但是,整整一个秋天过去了,田润生还没有来。冬天又过了,仍然不见他的踪影……r月如水地流逝,转眼间就是一年。现在,郝红梅依旧孤单地带着自己的孩子,象土拨鼠一般悄无声息地生活着。她苦心等待的那个人终于失去了音讯……可怜的红梅再一次陷入到绝望之中。心头复燃的火焰重新熄灭,脸颊上泛出的那两片红晕也消失了。生活又回到了往r那一片凄风苦雨之中。

    这就是你的命运,她想。即然你生来就要无尽地受苦受难,你为什么要相信那偶然一瞬间出现在你面前的光辉呢?你呀,永远不要再抱什么幻想!命运决定你就该如此生活……那种由希望所带来的幸福,以及这幸福被粉碎后的痛苦,都很快退潮似地一齐消失了。郝红梅又r复一r开始了她那麻木不仁的生活。她带着自己的孩子,做饭,喂猪,种地。没有笑容,也不哭泣。没有过去,也无未来。天明时,她去g活,天黑时,她就睡觉。所谓明天,也无非是和今天同样的一天……

    她的小亮亮跟着她,就在这寂寞的r子中一天天往大长。他是个好动的孩子,一刻也不停地跑动和玩耍。母子俩相依为命,他从不离开她身边。她在地里劳动的时候,他就在周围玩。他最爱玩的是打窑窑。每天都要在地里造几孔“窑d”。唉,他父亲就是打土窑才丧命的……不知哪一天,孩子突然问她:“妈妈,人家都是爸爸在地里g活,你为什么不让爸爸g?我的爸爸在哪儿哩?”

    孩子的问话象尖刀一般戳在了她的心口。她几乎想放开声哭一鼻子。

    她强忍着泪水对儿子说:“你爸爸……到外面去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可想他哩!”亮亮追问她。她把儿子紧紧搂在怀里,无声地痛哭起来……在这期间,她父亲从原西的老家来此地看过她两次。老人面对她的悲惨遭遇,也只是流泪和叹息。他一边流泪,一边打劝她歪好再寻个人——出门走可以,招个人上门也可以,总之,她不能一辈子就这样一个人里外c磨。父亲第二次来的时候,说他已经在原西老家那里打问好几个“茬茬”,让她回去见见人;如果能行,就赶快解决这件事。

    不,她不回原西去。她现在心灵上的新创伤还在流血,为什么要回原西重温往r的伤痛?再说,她熬苦惯了,如今孩子也已经长大,她不愿再寻找一个陌生的男人。

    郝红梅绝不相信,她还能在人世间找到温暖和幸福。如果和一个不合心意的男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