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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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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台上笑,台下笑,台上台下笑惹笑;

    看古人,看今人,看古看今人看人。

    ——题记

    在宗教建筑的世界里,天后宫恐怕是一个普及物,它屡见不鲜。然而在芙蓉,天后宫却是一个最稀罕、 最热闹的地方,宫里常常人山人海,尘土飞扬,其泥地被踩得又黑又硬。

    天后宫坐落在芙蓉街西入口。不知是什么时候,它所供奉的天后娘娘让人给毁了,里头空落落的;而且 ,宫内的几十根廊柱和戏台的台柱,也一律光秃秃的,找不到任何对联文字。它长年不做佛事,了无香火, 倒是常常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演戏、放电影几乎长年不断。它成了当地人向而往之的精神乐园。

    一

    演戏是天后宫里最热闹的事情。

    天后宫什么戏都演,而演的最多的自然是越剧和京剧。演这些戏的剧团,大部分来路不明,演员东拼西 凑,根本没有完整的班子,而戏装道具也很少不破旧的。有趣的是,有的剧团虚张声势,抬来的戏箱一只又 一只,并打开天后宫的南大门,将这些戏箱一字儿摆在大门口,以招揽观众。其实,这些戏箱不少是空的, 永远不打开的,它们只是用来糊弄、吓唬人。少时,我好奇心强,白天看了这些戏箱,到了夜里都把它们盯 得死死的,但结果往往戏演完了,有的戏箱始终锁着而没有打开。

    这些来路不明的剧团,俗称草台班子,当地人却叫“路头戏班”,它们是地地道道的杂牌军,在演出中 ,其演员常常在台上出洋相,闹出笑话。

    洋相出得最多的是两类人:一类是剧团中的“会人”(能人的别称)。他们在同台戏中,有时一个人扮 演好几个角色,由于换场紧张,他们在变换角色时,常常忙中出错、急中出错,比如该去掉胡须的而忘了去 掉胡须,该抱上雨伞的却抱上扫帚,该扮演官老爷登场的,却忘了穿靴子而偏偏高声吼吼着从幕后威风凛凛 地出来,等等。另一类是剧团里临时雇用的本地演员。由于人手不够,剧团总是在演出之前,通过熟人,在 本地临时雇用若干演员,这些演员虽说都会演戏,但他们都是三脚猫,没有真本事,再说,他们排练时间仓 促,只是在演出之前匆匆地与剧团里的演员、司鼓人员对了一下戏,因此,他们在演出时,常常闹出笑话, 比如有时忘了台词而站在台上傻笑,有时唱错了词而索性瞎编乱唱一通,有时与对手在台上表演武戏,你让 我倒下去我却站着,而我让你站着你却偏偏咚的一声倒下去,彼此怎么也搞不到一块去,急得双方干瞪眼, 等等。

    不过,在来芙蓉演戏的杂牌军中,偶尔也有令人刮目相看的高手。一次,演《宝莲灯》,台上一位将军 模样的人,只见他将手中的宝剑抛向空中,然后他迅速地转过身,盘坐在地,一边用剑鞘在背后去接那宝剑 ,结果,宝剑闪着光亮从空中落下,不偏不倚,嗖的一声穿进了那剑鞘!目睹这一幕,在场的观众激动得无 以复加,整个天后宫仿佛被掌声、欢呼声抬上了天。

    演戏有个惯例,开演之前,后台总是咚咚锵锵先打两通(遍)锣鼓。打第一通锣鼓叫“打头通”,它时 间稍长,约10分钟,主要是制造热闹气氛,吸引观众。“打二通”时间很短,才一两分钟,它一结束,戏就 开演了。不过,像芙蓉这样的地方,看戏的人大部分是农民,因田地里活忙,他们收工往往很晚,特别是家 庭妇女,吃过晚饭,还要涮碗、洗衣服、喂猪等,所以“二通”打过了,许多人还未到场。为此,在这个时 间,剧团总是先演折子戏,然后才演正本。

    演折子戏,当地人叫“拆出”。“拆出”期间,台下最吵,嗡嗡嗡的,像放着上百箱蜜蜂。大家不太关 心台上演什么,爱看不看的,都在利用这个时间胡乱走动,或与熟人打招呼、聊天,或买吃东西。但正本一 开演,台下却变吵为闹了。

    正本开演时,戏中的小姐、公子总是在台上陆续亮相,小姐自然是美女,长得又漂亮又妩媚,楚楚动人 的,而公子自然是美男子,长得白白净净、一表人才、风流倜傥的。的确,在现实生活中,哪个男人不想美 女?哪个女人不想美男子?但想归想,谁有机会真的见到美女和男美子?谁有机会冲着美女和男美子说说笑 、喊喊话?而且,除了看戏,在日常生活中,谁可以这样瞪着眼睛直勾勾地观看美女和美男子?谁可以这样 放肆地赤ll地评论并挑逗美女和美男子?因此,每当台上的小姐或公子一亮相,台下就起哄,叫喊声、嬉 笑声一片。

    每逢这个时候,台上的小姐便趁机煽情,总是小脚细步,故意蹭到戏台边,冲着某位男观众呶呶嘴,并 莞尔一笑,或向某位男观众戳戳兰花指,抛个媚眼,其举动真可谓风情万种、勾魂摄魄,于是,台下哄然大 笑,立马闹翻了天——大家相互推搡,掀起了可怕的人浪,人浪一会儿由东往西推,一会儿由西往东推,不 时掀倒一批又一批人,而大家相互践踏、叫喊,场面混乱得像沸开了一锅粥。

    二

    在天后宫,当地人最爱看京剧演出。

    京剧演出,最大的特点就是花头多,热闹。演员们在台上唱什么,实际上谁也听不明白,但生、旦、净 、丑,各种角色扮相亮丽,而他们念、唱、做、打,有文戏表演,也有武戏表演,很耐看。不管是《秦香莲 》、《三岔口》、《杨门女将》,还是《空城计》、《大闹天宫》、《宝莲灯》,大家都爱看,有的剧目已 看过多遍,内容都烂熟了,还依然有滋有味地看。

    天后宫(2)

    京剧演出看多了,连小孩也看出了名堂:台上要是冒出一个挂满长须的黑脸,咿咿叫,并啊啊啊啊的吼 得山响,那他肯定是包拯,又称包大人、包青天的;而台上要是三蹦两跳,突然窜出一个白鼻子,嘻嘻笑, 那他八成是个小丑,早晚要干出偷j摸狗的勾当。

    当然,京剧最抓人的地方,还是武戏。台上双方一开战,后台锣鼓声就咚咚咚咚,锵锵锵锵,一阵紧过 一阵,大家的心无不被揪得紧紧的;而这个时候,台上各种旗帜、兵器到处晃动,开战双方的精兵,还在台 上咚咚咚地不断地翻跟斗,有的用力过猛翻过了头,突然掉到了台下,台下顿时一片混乱,然而掉下去的人 竟毫发无损,在观众的呐喊声中很快又重返舞台,所有这些,都让人看得眼花缭乱、惊心动魄。特别是战阵 中的将军,身上裹着花里花气的战袍,头上别着两根长长的雉j毛,背上c着四顶旗,挥舞着长枪、大刀或 宝剑,在台上绕来穿去,频频地与各路对手过招,只见他时而跨开大腿压坐在地,时而跃起来单脚着地而侧 着身子旋转,时而勾起一条腿,将对方抛过来的兵器一一接住并顺势一一踢回去,有时,他甚至还翻起跟斗 ,身上的行头哗啦啦作响……的确,每当看到这些精彩的场面,大家无不高声喝彩。

    当地人也爱看越剧演出。

    越剧演的都是公子、小姐之间的戏,如《碧玉簪》、《盘夫索夫》、《梁山伯与祝英台》、《白蛇传》 、《打金枝》、《何文秀》、《真假驸马》,等等,而这个戏和那个戏,内容都大同小异,它可以用三句话 来概括:“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才子佳人大团圆。”而且,越剧演出,公子与小姐之间的情 戏,所占的分量很重,他们缠绵悱恻,彼此有说不尽的情话,有唱不完的情歌,特别是彼此患了相思病,哭 哭啼啼的,情意显得比井水还深长。

    这类戏,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式”的戏,很符合乡下人的口味,乡下人最爱看。芙蓉人自然不例外,他 们看了还想看,觉得永远看不累。其实,看这类戏,一则轻松,大家可以边看戏边议论,用不着担心看不懂 戏的内容;二则比较过瘾,因为如果不是演戏,平时哪有机会看到年青男女之间如此谈情说爱的事,哪有机 会听到如此露骨、放肆、r麻的情话和情歌,更哪有机会对一个年青女子或一个年青男子进行如此公开、随 便的评论。

    恰恰因为如此,在演出中,有些演员便故意乱改台词唱词,口吐y言秽语,或乱改剧情而作出一些低俗 、滑稽的动作。特别是在演小姐与公子之间的调情戏时,他们嘴巴不干不净,有时从小姐的口中竟冒出这样 的黄段子:“离地三尺一峡谷,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黄牛来吃草,只见和尚来洗头。”不用说,每逢听到 这样的黄段子,台下就一片呐喊声。

    当地人似乎也爱看昆剧、婺剧及地方戏、魔术、把戏等演出。在天后宫,反正有热闹看,不管是演什么 戏,不管是哪个剧团演,演得怎么样,大家都无所谓,都欢迎。

    不过,比较而言,中老年人偏爱看戏,而青少年偏爱看电影。

    在天后宫,每次放电影,宫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其中大部分是年轻人和小孩,他们平时很不安分,可看 起电影倒比较规矩,眼睛直勾勾的,坐在原地很少走动,也很少说话,如果哪位已看过正在播放的电影,而 他自作聪明公然说出故事的下文或结局,那他就会遭到众人的厉声斥骂:“死(离)开!快死开!你知道了 还看什么!”

    在天后宫放电影,银幕就挂在戏台口。少时,我与许多小孩一样,就常常坐在戏台上,看银幕的背影。 由于离银幕很近,银幕上影影绰绰的东西在我们的眼前显得特别大,有时我忍不住,跑过去摸摸银幕上某个 人的头,或碰碰上面的某件东西,结果,台前台后总会冒出一片叫声:“别动,别动,快走开!”

    三

    当地人看戏,对戏的内容,他们看的听的不怎么用心、仔细,很少有人在戏后说戏,而对戏中的演员表 演,他们倒是非常的在意和计较,往往当场评头品足,戏后还反复评说。因此,每当看到演员在台上有什么 精彩之举,特别是看到演员在台上出了什么洋相,他们便会兴奋异常,拼命喝彩或喝倒彩,并且,戏结束之 后,他们还会津津乐道。看戏时,常常会遇到这样的场面,令人啼笑皆非:有时,某位受雇的本地演员一出 场,大家就起哄,哈哈大笑,一些人甚至还直喊他的名字,使得这位演员在台上无法正经表演,又傻笑又眨 眼的,像个活宝;有时,某位演员在台上出了洋相,如忘了台词而站在台上傻笑,那么,整个剧场就会沸腾 起来,大家不光齐喊倒彩,还纷纷向台上乱扔烟蒂、土疙瘩、瓜皮果壳什么的——如果谁恶作剧,脱下自己 的一只鞋,或者摘下人家的帽子,有力地扔过去,那剧场肯定会再次掀起狂澜,被阵阵哄笑声所淹没。

    当地的男子看戏,大多数是冲着台上的小姐和台下的年青女人来的,他们看戏是假,看“人”是真。他 们总爱往戏台前方挤,吵得不可开交,只有当戏里演到小姐与公子互诉衷肠时,他们才稍稍安静下来,才开 始规规矩矩地看,认认真真地听。特别是演到小姐受苦或公子落难时,看到小姐和公子悲悲戚戚、凄凄切切 的样子,他们在台下偶尔也情不自禁,发出一些叹气声、唏嘘声。不过,这种台上台下产生共鸣的场面,往 往没有维持多久便结束了,取而代之的又是一片混乱的吵闹声。

    天后宫(3)

    值得一提的是,挤在戏台前方的人绝大部分是中青年男子,他们体力好,经得推搡。每当台上小姐煽情 ,他们就兴奋异常,拼命起哄,而每当台下掀起人浪,他们就混水摸鱼,身子故意往年青女人们身上靠,并 趁机在她们身上摸一把、捏一把。显然,戏台前方乃是非之地,年青女人们站在那里扎人堆,本身就是错误 的,正因如此,她们要是在台前吃了亏,比如头发被抓,脸蛋被亲,p股被拧,或者胸衣被扯,等等,谁都 不会同情的,大家反而觉得很开心,纷纷报以嘲笑或揶揄,认为她们是自作自受。而实际上,站在台前扎人 堆的年青女人,她们往往是那些个性刚强、泼辣、好斗的出挑分子,她们同样喜欢异性,同样是冲着看“人 ”来的。

    我和我妈都爱看戏。每逢天后宫演戏,我妈总是让我在白天里去号凳。我每次带两条凳子,一条小方凳 ,一条小条凳,我爱将小方凳绑在戏台口底下的左侧柱子上(戏台右侧设锣鼓乐队,很吵,看戏时视线也差 ),而将小条凳绑在戏台天井后侧的某根柱子上,然后分别压上大石头。晚上宫里一开戏,我和我妈就分别 站在小方凳和小条凳上观看。戏台前方全是人,很混乱,我站在小方凳上,常常被人浪抬空了身子,好在我 上身趴在戏台上,不至于被卷走,而等人浪过去,我又小心地落下身子,重新站在被绳子紧紧捆于柱子的小 方凳上。我妈是女人,她跟我一道站在戏台前方观看,自然很不方便,所以,她只能远远地站在天井后侧的 小条凳上,手挽柱子,吃力地观看。

    在天后宫演戏或放电影,都是买票进场的。为防止逃票溜门,收票的人把天后宫南面的正门和东面的侧 门紧紧关死,只留下西面的侧门作为入口,有时,入口处人很多,他们索性又关上半扇门。因此,每次进场 ,入口处总是人头攒动,吵得不可开交,间或还传出妇女小孩的哭喊声。我妈在街上开小店,家里还算有钱 ,但我调皮,有时不买票,偏去爬墙头。爬墙头很危险,被看门的人抓住了,会挨骂挨打的,还会被拎着抛 出门外的。可我不怕,坚持与同党去爬宫北面的墙头。宫北面的墙头有一个小豁口,可以钻得进身子。我胆 大心细,总是让同党打前阵,而看到某位同党在里头落网而被拎往门口时,我便抓住这个空档,奋勇当先, 并鼓动大家一齐乘虚而入,于是,大家个个像猴子一般,飞快地翻跃墙头,钻了进去。

    四

    芙蓉街有一批戏迷,他们爱唱爱表演,爱拨弄乐器,也许花钱看人家演戏觉得不过瘾,他们竟成立了一 个“大众”剧团。他们自编自导了现代革命戏《江姐》,结果在天后宫演出,受到了当地人的空前欢迎。“ 江姐”的扮演者是下街年轻漂亮的少妇卢爱迪。像卢爱迪这样漂亮的叫作“江姐”的革命女英雄,最后竟让 国民党给枪杀了,这怎么不令人惋惜、心疼?当地人觉得《江姐》这本戏就是好看,看了还想看。特别是我 ,《江姐》这本戏从排练开始到正式演出,我都一直跟着看,戏里的台词,我非常熟悉,其全文差不多能背 出来。不过,我看《江姐》演出,眼睛死死盯住的不是台上那个漂亮的“江姐”,也不是那个可恨的革命叛 徒“甫志高”,而是“双枪老太婆”和众多演员手中的驳壳枪,因为这些驳壳枪都出于我之手,全是我用木 头制作并出租给剧团的呢!有趣的是,这些驳壳枪表面是用墨汁涂上去的,结果,不少演员手上、身上甚至 脸上被弄得很脏,演出时不时闹出笑话。

    只是很可惜,由于经费严重不足,“大众”剧团在演了《江姐》这本戏之后,就没有再排演其他什么戏 ,不久,它就自动解散了。

    五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发,京剧、越剧、昆剧、婺剧、瓯剧(当地人称“乱弹班”)等以演古装戏 为主的剧种,统统被视为牛鬼蛇神而遭到大扫除,自此,芙蓉人再也看不到古装戏了。

    然而,在天后宫,人们倒看到了另外几种戏。

    这几种戏,断断没有公子、小姐,断断没有脉脉温情,充斥其间的,全是一派狂热、麻木和冷酷。

    人们看的最多的是造反派举行的誓师大会和批斗会。其实,这些会都是戏,它们的演员和观众形形色色 ,经常错位,可谓台上演戏,台下也在演戏。

    当时,在芙蓉境内,造反派队伍多达几十支,它们都有自己的旗号,如“铁扫帚”、“五一”、“卫东 ”、“向京”、“斗私批修”、“风雷激”、“张思德”等等,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其中,最强大的自然 是红卫兵队伍,它仗着最高统帅是毛泽东,因此,目空一切,横扫一切。这些造反派队伍常常集中在天后宫 ,举行声势浩大的誓师大会。在誓师大会上,各路造反派的代表,个个慷慨激昂,声嘶力竭,手拿铁皮喇叭 筒,争着在戏台上表决心,表示坚决拥护和誓死保卫毛主席,与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及其走狗斗争 到底,坚决扫除一切牛鬼蛇神,不获全胜,决不收兵。这些代表及其麾下的干将,在戏台上下还频频高呼口 号,于是全场响应,整个天后宫惊雷滚滚,口号声震天动地,响彻云霄。每逢此时,在场的人,不论是造反 派,还是前来观看热闹的人,不论是小孩子,还是老大爷、老太婆,大家无不热血沸腾,无不挥舞拳头,振 臂高呼。

    天后宫(4)

    誓师大会结束之后,各路造反派便从天后宫依次出发,拉成一支长长的队伍,大家打着大旗,敲锣打鼓 ,高呼口号,在芙蓉街示威游行。

    当然,誓师大会及示威游行举行过后,批斗会便接踵而至了。

    批斗会仍在天后宫举行,宫里仍然挤满了人。

    被批斗的人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为公社、医院、学校、供销社、粮管所等国家单位的当权者,即“死不 悔改的走资派及其走狗”;一类为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等“五类分子”,即“牛鬼蛇神 ”。这两类对象常常同时被揪到戏台上接受批斗,只不过,前者站在或跪在戏台中央,后者分别站在戏台的 左右两侧,作为“陪斗”。他们头上都戴着高高的尖顶纸帽,胸前挂着大纸牌,牌上写着“走资派”、“牛 鬼蛇神”等文字。

    批斗会的程序千篇一律,先是主持人宣布大会纪律,强调参加会议的人员必须服从大会的统一指挥,不 许高声喧哗,不许乱走动,接着让看押人员把“走资派”和陪斗的“牛鬼蛇神”押上台,然后,各路造反派 的代表依次上台发言,揭发并声讨“走资派”的罪行,最后将“走资派”和陪斗的“牛鬼蛇神”统统拉出去 游街。

    批斗会自然是残酷无情的。造反派常常两人一组,每人扭住“走资派”的一只手,反剪过去,然后让“ 走资派”跪在一堆瓦砾或瓷片上,使之变成一只飞机的模样。有时,台上出现这样的“飞机”有好几架,而 陪斗的“牛鬼蛇神”也常常站成长长的一排。对此,观众眼中无不充满了惊奇、兴奋的光芒。虽说“牛鬼蛇 神”命运比“走资派”好,不用跪,可以站着,但他们中的女性,却多了一条“妖精”的罪名,多数被剪刀 铰掉了头发,她们似乎觉得无脸见人,常常在台上深深地埋着头。有时,“走资派”在瓦砾或瓷片堆上跪久 了,膝盖出了血,痛得受不了,于是扭过头,哀求造反派让他们站起来,但结果却遭了殃——造反派们根本 不吃他们这一套,认为他们不老实,在对抗革命,在作垂死挣扎,因而非但没有同意让他们站起来,反而狠 狠地按他们的头,按他们的背,还拼命扯高嗓门,高呼口号:

    “打倒某某某!”

    “某某某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坚决扫除一切牛鬼蛇神!”

    “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于是,台上台下一呼一应,口号声震得全场灰尘飞扬,整个天后宫仿佛要塌下来。

    以往看戏,天后宫里秩序固然很乱,但再乱,观众也断断不会从台下乱到台上去。正因如此,台上小姐 出场时,她不管台下已闹翻了天,照样大胆煽情,不时地向观众抛媚眼。然而,今天看批斗会,情况却截然 不同,观众情绪激动,大家义愤填膺,同仇敌忾,在台下一边观看批斗,一边高喊革命口号,并且,人群中 不时有人冲到台上去,跑到台中央,对站在那里挨斗的对象,从身后用脚狠狠地踢他们的小腿,迫使他们下 跪,或对跪在那里挨斗的对象,用双手狠狠地按他们的肩膀,按他们的后脑勺,强迫他们的脸揩着戏台。有 时,看见台上某位挨斗对象的纸帽不够高,台下总有人跑回家,匆匆地赶制了一个又高又尖的而赶回来,然 后跑到台上去,悻悻地予以撤换。每逢这个时候,台下总是笑声一片。

    我与其他人一样,也爱看批斗会,几乎做到逢会必去,一场不落。不过,我看批斗会,从来不敢冲到台 上去,或站在台下显眼的地方,也不敢跟着造反派喊革命口号。我常常躲在人群的夹缝间,探头探脑,小心 地朝台上观看。我何以这样胆怯,主要是我背了半个“黑锅”——我妈是黄岩人,出身于大户人家,尽管在 土地改革之前鉴于家里已破产,她没有被划为地主成分,但在芙蓉街,她做小生意,家里比较有钱,当地人 仍怀疑她是地主出身,因此,我家里屡屡遭到各路造反派的翻抄,而我的“红小兵”资格也被剥夺,使得我 无权参加造反运动。幸运的是,我妈人缘好,再说大家也无法证明她是地主出身,所以,她最终没有被造反 派归入“牛鬼蛇神”之列而遭到批斗和游街。但尽管如此,我们全家人都夹着尾巴过日子,有时夜里也不敢 关门,以随时接受造反派的冲击和翻抄。尤其是我,对抄家、批斗、游街等造反运动不仅感到莫名的害怕, 而且恨死了我妈,我深深地恨她为什么不出身于贫农,因为毛主席说,贫农是最革命的。因为后面这个缘故 ,我曾在一段时间,不跟我妈讲话,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坏,常常跟她闹别扭。

    不过,谢天谢地,我爸是虹桥仙垟陈人,家庭出身下中农。这在精神上给了我很大安慰。正缘如此,我 在所有的作业本的扉页上,用铅笔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么一行字:

    “最高指示:贫农要团结下中农。”

    六

    在天后宫,当地人也爱看辩论会和造反戏。

    所谓辩论会,就是指造反派之间的口水战;所谓造反戏,就是指造反派自编自演的以“革命无罪、造反 有理”为主题的歌舞说唱类节目。

    造反派在把“走资派”打倒并赶下台之后,内部为争夺权力发生了尖锐的矛盾,经过相互间的倾轧与斗 争,同时经过淘汰、分化、兼并,最后形成了两大对立阵营,而且,这两大阵营从地方一直到中央,其上下 联系非常密切,分别形成了一条路线,而彼此间势不两立,皆自诩为“革命派”,攻击对方是“保皇派”。 正是在这种背景之下,“辩论会”、“造反戏”、“文攻武卫”等怪胎便应运而生。

    天后宫(5)

    当时,由于经济文化落后、信息闭塞、当地农民占多数等原因,芙蓉当地的派性斗争并不怎么突出,倒 是县里的两大造反派阵营,为了发展和壮大各自的力量而频频下来活动。有趣的是,一次,这两大造反派阵 营分别派出的急先锋——乐清中学的两支著名的造反派队伍“东方红兵团”(简称东方红)和“红色造反兵 团”(简称红造),其代表人物狭路相逢,在天后宫不期而遇。于是,彼此原定的宣传鼓动会忽然演变成了 一场激烈的辩论会。

    在这场辩论会上,“东方红”与“红造”双方各四人,均三男一女(记忆可能有误),他们分别站在戏 台的左右两侧,面对面,锯板一般,你来我往,彼此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展开了激烈的口水战。他们每人 发言,无不首先翻开《毛主席语录》高声朗诵一段话,并总是用“最高指示”作为开场白。他们攻击对方, 讽刺对方,谩骂对方,都无不脸带笑容,没有一个怒气冲冲的,也没有一个动手打人的。当然,他们这种笑 ,是皮笑r不笑的,令人看了很不舒服,而他们虽说没有动手打人,但看他们的德性,却比动手打人还可恨 。特别是双方中的女代表,她们比男的还厉害,常常挺胸而出,无话不抢,有话必骂,并且说话频率快,噼 哩啪啦,像打机关枪一样。所有这些,都让芙蓉人大开眼界,感到又惊奇又新鲜,大家在台下无不瞪大眼睛 、拉长脖子观看,而对台上双方新鲜的骂人方式及骂人言辞,大家无不报以阵阵嘘声和哄笑。

    不过,这种“锯板式”的辩论阵势没有维持多久,便发生了变化——“东方红”渐渐占了上风,而“红 造”慢慢垮了下来,最后台上形成了“一边倒”的局面,每逢前者发言,台下观众就呐喊助威,欢呼声一片 ,而每逢后者发言,台下观众就喝倒彩,嘘声不断。结果,那天的辩论会,“红造”方三男一女个个被整得 面红耳赤、手足无措,显得狼狈不堪,最后,他们被“东方红”一方轰下了台。

    这场辩论会,“东方红”自然赢得了很大胜利,但他们赢得并不光彩。不客气地说,这是一场y谋。

    其实,那天辩论,局势变化首先是从台下开始的。

    我那天也在观战。我亲眼看见“东方红”在芙蓉当地的几位眼线,他们在台下窜来窜去,拼命地在拉拢 、怂恿观众,为台上的“东方红”代表呐喊助威,并且一马当先,带头呐喊起哄。因为台上的男女,都是外 地人,他们在台上辩论,谁赢谁输,跟台下的人毫不相干,台下的人只是看看热闹而已,因此,台下的人支 持谁都一样,而现在既然本地有人要求支持“东方红”,那就顺水推舟而支持“东方红”吧。

    于是,“东方红”的y谋得逞了。

    七

    “东方红”让“红造”在芙蓉出了丑,丢了脸,“红造”坐不住了。他们为“肃清‘东方红’在芙蓉的 流毒,让受蒙蔽的芙蓉人民看到历史真相”,同时为挽回面子,显示自身的强大,不久,便向芙蓉派出了一 支实力很强的宣传队。

    这支宣传队在天后宫演出“造反戏”,其男女演员一律军人打扮,戴军帽,穿军装,系军皮带,而臂戴 红袖章,个个显得威风、神气,而演出的歌舞说唱节目,全是革命和造反的内容,因而台上断断没有靡靡之 音,断断没有温柔之言,断断没有舒缓之举,而充斥其间的,尽是劲歌猛舞、豪言壮语,而且,后台锣鼓打 得震天动地,这让看惯了古装戏的芙蓉人看了,真是惊诧不已,大家觉得特别刺激,特别过瘾,不断报以阵 阵掌声和欢呼声。

    这次演出,台下反应如此热烈,宣传队自然喜不自禁,谢幕时,全体人马连同随从人员都站在了戏台上 ,个个满脸灿烂。的确,他们不光为“红造”在芙蓉赢得了荣誉,赢回了面子,还彻底消除了大家心头的疑 虑——原来,芙蓉人是地道的乡巴佬,他们没有见过大世面,头脑简单,思想单纯,很容易蛊惑,很容易上 当受骗,上次辩论会,他们之所以一边倒,在台下拼命地在给“东方红”呐喊助威,这并不说明他们真的在 支持“东方红”,而只能证明他们确确实实让对手给蒙骗了。

    有趣的是,“红造”这一招却大大激发了“东方红”的斗志,他们不甘示弱,不久也派出了一支实力强 大的宣传队,风风火火赶到了芙蓉。

    这可乐坏了芙蓉人,大家无不奔走相告。的确,在眼下这个文化荒芜的年代里,能有机会接二连三地看 到此类不用买门票的“造反戏”,那简直是一种造化。大家巴不得天后宫里天天有人辩论,天天有人演戏呢 。

    显然,“东方红”这次演出,是一次荣誉演出,它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于是,演出之前,一场有组织 有计划的宣传战便打响了——许多在当地的“东方红”眼线,四处奔走游说,为演出大造声势。

    正如宣传队所期望的那样,那天晚上,演出获得了空前成功。可以这么说,这是芙蓉人最疯狂的一个晚 上,在两个多小时的演出时间里,天后宫一直在沸腾,其呐喊声、欢呼声震天动地,不绝于耳。

    说实在的,“东方红”与“红造”的这两次演出,连同他们举行的那场辩论会,都让我这颗小小的心灵 受到极大的震撼,它让我看到了革命、造反不仅仅是疯狂的,残酷的,虚伪的,而且有时是很美丽的。直至 今天,我依然觉得当年的“造反戏”好看。

    天后宫(6)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在天后宫,尽管它举行过造反派的“誓师大会”、“批斗会”、“辩论会”,演过 “造反戏”,但它终究没有上演过造反派之间的武斗闹剧,没有发生过流血事件。这应该说是天后宫的大幸 。因为当时在全国各地,各造反派盛行“文攻武卫”,如果“文攻”不行,就实行“武卫”,而所谓“武卫 ”,就是“武斗”,就是拿起真刀真枪跟对手拼杀,彼此一决雌雄。当然,芙蓉不是世外桃源,武斗现象也 明显存在——在芙蓉通往外地的一些主要路口,人们就常常看到一些全副武装的人员在把守,而夜里,人们 在睡梦中也不止一次地被枪声所惊醒。

    毫无疑问,天后宫作为造反派斗争历史的见证者,它终究没有目睹过造反派之间的武斗戏,那显然是不 完美的。这不能不说是天后宫的一大遗憾,也不能不说是当地人的一大遗憾。的确,有关“文化大革命”的 戏,哪怕是最丑恶、最恐怖、最荒唐的,也是很值得一看的。

    八

    上个世纪70年代初期,芙蓉街原“大众”剧团又恢复了演出活动。

    当时,中国文化在江青一伙的统治下,百花凋零,气候萧条,国人所能看到的戏,唯一就是革命样板戏 。

    革命样板戏就是政治戏、英雄戏,其说教成分很浓。它最大的特点是“三突出”: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 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亦即中心人物。当时,全国各地凡是 有演出条件的单位,比如厂矿、农场、学校、街道、机关、生产大队等等,大家都在学演革命样板戏。学演 革命样板戏成为各级组织的一项政治任务,成为检验一个人革命不革命、对毛主席忠不忠的重要标志。不但 年轻人在学演,老太爷、老太婆也在学演。当时,报纸上就报道过这么一个事件:某村里一位老太太常常上 台清唱革命样板戏,最后她累倒在舞台上,因心脏病发作而以身殉职。因此,当时革命样板戏风靡全国,其 歌曲响遍了全国城乡的每个角落。

    自然,芙蓉“大众”剧团也不例外,他们把学演革命样板戏看作一项政治任务,全力以赴,排演了《红 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等现代京剧的部分片断。

    值得一提的是,以往任何戏都是在天后宫演出的,这是因为天后宫一则地处芙蓉街,人气旺,二则有现 成的戏台及完整的院落,便于演出及管理,然而,这回“大众”剧团所排练的革命样板戏,却很少在天后宫 演出,它们更多的是在原芙蓉小学c场的舞台上与观众见面。

    这是什么原因呢?原来,革命样板戏演出,全国都一样,观众一律免费观看的,这就要求,演出场地越 大越好,而在芙蓉,芙蓉小学c场比起天后宫来,场地显然要大得多。

    这是天后宫走向冷落的一个开端!

    今天,我已不记得“大众”剧团在天后宫演出革命样板戏时的具体情景了,但当时有些现象却很有意思 ,令我怎么也忘不了:演出时,台上演员在唱,台下观众也在唱,有时,台上演员唱了上句,正待音乐过门 唱下句,可台下观众却把下句也提前给唱出了;同时,台上演员在表演,台下观众在评论,因为大家革命样 板戏看多了,对剧情及表演情况非常熟悉,所以,对照“样板”,台上演员哪些地方念错了,唱错了,或哪 些地方演错了,大家便会马上指出来,有时,还高声嚷嚷,甚至还嘲笑起哄:

    “嗬哦!嗬哦!”

    “嗬哦!嗬哦!”

    ……

    的确,革命样板戏最好演,也最难演,而革命样板戏最有看头,也最没有看头。正因如此,“大众”剧 团在排演了部分革命样板戏片断之后,就不再继续排演,而当地人在天后宫看革命样板戏,其中一部分纯粹 是前来凑热闹的,他们与其说是来看戏,倒不如说是来看人——看台上、台下所有年轻漂亮的异性。

    革命样板戏给芙蓉人带来的不仅仅是热闹,它至少还给芙蓉人带来一种对古装戏特别是对京戏的怀念。 正是出于这种怀念,许多人在天后宫观看革命样板戏,便常常情不自禁地提起古装戏特别是京戏中的种种表 演细节,并每每拿它们与台上的表演作比,自然,这些人多数是老戏迷。这就发生了矛盾。于是,演出时, 台下常常会见到这样的争论情景——许多人扎在一起,你说你的,我说我的,意见各不相同,但最后似乎总 有人一气走之,其他人则嘿嘿哈哈地笑。当然,一气走之的人多数是老戏迷。总之,对革命样板戏,大多数 人持肯定意见,称赞有加,但少数人特别是那些老戏迷却不敢苟同,认为这是英雄戏,太硬,女的也像男的 ,一点也没有女人味,不如老京戏好看。

    有件事值得一提:1971年,我所在的芙蓉中学高一班,也紧跟形势,排了革命样板戏《沙家浜》,大家 曾到过岭底、雁芙(湖)、方江屿等许多地方演出,名气不小,可不知为什么,它竟没有就近在天后宫演过 。这对天后宫来说,委实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但它恰恰说明,天后宫作为芙蓉地区的文化娱乐中心,其地 位已经动摇甚或旁落了。

    这也许是文化大革命在芙蓉所取得的一大成果吧。

    九

    天后宫演戏,人人爱看,但最快活的是三种人。

    列为这个行列首位的,自然是像我一样的毛小子。每逢演戏,大家爱在宫里钻来钻去,不光看演出,还 看演员化妆、换装,甚至跟踪演员,看他们溜出去上茅厕或吃东西。特别是我,爱画画,看过戏后,还在家 认真地作画,墙上贴满了才子佳人和公侯将相的画像。

    天后宫(7)

    其次是卖小吃的人。

    夏令时节,宫里卖青草糊、卖十莲糊的生意最好,小摊前总是乱哄哄的挤满了人。卖者满面春风,一边 像唱歌一般吆喝着,一边用小铜勺放在青瓷碗里来回击打,使之发出“叮叮叮叮”的清脆声响。这个行当, 有两个人值得一提。他俩都家住天后宫附近。一个叫荣财,他身高不到1。40米,当地人爱叫他“矮脚荣财” 。他挑的担子,一头是青草糊,一头是十莲糊,每次进了戏场,他总是将它们合摆在一起,并铺上小桌板, 摆出碗子、条匙、糖壶等家伙,使之变成一个摊。他手艺好,嘴巴甜,人面熟,生意做得很活络,有时,他 一个晚上能卖出三趟(担)货。一个叫洪宝,他是一位传奇式人物,中等个子,快30岁了,却未娶媳妇。谁 都说他功夫了得。传说,一次,他在树排底下卖十莲糊,突然,轰的一声,树排倒塌,只见他在底下双手往 左右一拨,倒下的树便一分为二,哗啦啦向外倒去,结果,他和他的小摊子完好无损,只是那只装着糖浆的 小铁皮壶,尖尖的嘴儿有一丁点被碰弯。洪宝名气大,有名人效应,他做起生意,顾客自然会买他的账。

    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