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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情人-第5部分

    奋到这个程度!闵在床上说,不在床上时,她说不出这种话。说完两人大笑,笑得肚子痛。  中国女人有如此强烈的性想象!裘利安不相信,他四周观望,来看戏的女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幸好,现代知识分子是不看旧戏的,闵说,尤其不看今晚的戏:不会有熟人。  “我倒要看看,看你身体如何反应?”裘利安对右边座位上的闵耳语道。但是戏院里观众说说笑笑,很闹,耳语听不清。  他等着开幕。  但是没有幕。舞台根本没有前幕,只有绛红绒布的后幕,台上放了一张桌子一张椅子,而舞台中间是一口黑漆的长方盒子,中国式的棺材。  锣鼓齐鸣,戏开场了,戏院座位上的灯却不转暗,喧闹异常,直到角色上台才略静下来。一个美貌的女子,一身素衣,披麻带孝。寡妇带哭声地唱出来,声音尖细。  这是古时楚国道家大师庄周的故事,闵轻声在裘利安耳旁解释。丈夫庄周长年在外未归家,察人间世态,观日月风水,以求天道。妻子左盼右盼,没想到待夫君回家乡,却是一口棺材,他暴病身亡,狠心扔下她。庄妻悲痛欲绝。  舞台上出现一翩翩青年男子,他一亮相,眼睛一转,一声叫板,台下哗哗哗一片掌声。坐在他们身旁的人大声叫“好——”声调还拉得很长,使裘利安非常惊奇。台上那男子羽扇纶巾,迈方步,逡巡全场,道白一字一板,拖着长音,自称楚国公子,是庄周的学生。奉楚王之命,请庄周出仕,不料晚到一步,因此对棺材里的老师一拜再拜,跪倒。他又对庄妻作揖。  中国戏剧实在新鲜得很,舞台布景太简单,只有一桌一椅,比法国布景大师古坡大胆的最简主义布景更胜一筹。演员的唱腔尖锐刺耳,胡琴声太亮太响。但是,他们在舞台上走动如舞蹈,这不只是歌剧,应当叫歌舞剧,而且是全靠象征手法的歌舞剧。  楚公子步态举止风雅,他牵着庄妻的纤纤素手,然后,又打量庄妻,由上而下,每下一寸,都有一声木鱼,节奏分明地敲出他眼神的舞蹈。他从庄妻的绣花鞋摸起,一寸寸摸,每一寸都有一声小锣。两人一来一去,脸都朝着观众,因此秋波要横飞。他们的动作夸张而刺激,长袖在抛洒时,擦过脸颊,锣鼓定声定调地帮着,这段调情是好长一段舞蹈。  台下观众,无论男女都笑着鼓起掌来。  公子的眼睛递过火种,庄妻脸上丧夫的哀伤逐渐消退,捉手,戴玉环。到庄妻爱上公子,双双对舞合唱,山盟海誓,“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并蒂莲”。  台上公子突然倒退三步,喊头痛,一个巧妙的后翻,锣鼓铙钹紧鸣。庄妻惊慌失措围着公子唱,舞着双臂,摆动着袖子。她的声音哀怨,比丧夫还痛苦十分。公子抬起头,他得了怪疾,他有理由在台上连翻十个跟斗,表示痛得死去活来。然后,舞台上走进一个小跟班,双手递给他一碗茶,让他坐在椅子上喝两口。&nbsp&nbsp

    试妻(2)

    裘利安说,“你不是说这戏从头到尾只有两个角色,这里怎么钻出来一个?”  闵说,“这不是。”  裘利安不明白。  那人端着茶碗下去,公子在庄妻怀里唱了一段,言称只有人脑才可救治他,否则难逃一死。庄妻急得问他,到哪儿去弄人脑?公子伸出抖动的手,指着屋子停着庄周的棺木。庄妻吓了一跳,惨叫出长长一声啊呀,气如此充沛,台下又是一片热烈的叫好声。  裘利安问,“为什么她那么害怕,观众还那么高兴叫好?”  闵说,“这是叫假戏好,不是叫真戏好。”  裘利安说,“你说什么?”  闵说,“哎呀,你们西方人太傻!”  庄妻脱了孝服,只穿单薄的舞服,拿着亮晃晃的斧子,身轻如燕,在舞台上绕圈,圈子越转越小,绕着丈夫的棺木转,最后举起斧子,要劈棺。  棺材盖自动打开了,从里面跳出庄周,明显那就是楚公子同一个演员,连装束都没有换,趁观众不注意时,从幕布后钻进棺材。庄妻知丈夫原来在试探自己的忠贞,设下计策。然后是庄周与庄妻的对唱,庄周太理直气壮,庄妻只能用袖掩面,最后拾起惊落在地上的斧子,要自杀。庄周竟然也不挡她,还让她拿着斧子比画着脖子唱上一大段,之后一斧倒地。庄周得意地向欢呼的观众谢幕,倒在地上的庄妻也跳起来谢幕,动作依然很诱人,又扔了个媚眼,这次是朝自己的丈夫。  裘利安和闵在欢呼声里离开座位。过道铺着红地毯一直延续到戏院的大厅。  “这些观众怎么乱糟糟的?”裘利安说。  “你说戏场太乱?中国戏场一向这样。台上能喝水,台下能招呼朋友。”  “不,我是说观众的道德标准怎么混乱到这程度,寡妇调情也欣赏,寡妇自杀也认为应该。”  “咳,”闵说,“只有道德,戏还怎么演?只有调情,不就翻了天?”刚说完,她就不做声了,取下眼镜,放进盒子里。这只是一出短戏,下面有长剧,可两人都没兴致再看。   裘利安在门口叫了出租车,司机问,“上哪儿?”  闵说,“让我回家吧,我头痛。”  裘利安想起京剧,觉得实在太美;想起剧情,却实在笑不出来,这天晚上他们情绪都低落。送闵回家,出租车再送裘利安回旅馆。裘利安觉得如此下去,自己岂非也要得狂疾?不过,他知道闵是一等聪明的人,不用讨论这个问题,她会想通。况且,他不好意思地想,他的确太疲倦了,得休息一夜。&nbsp&nbsp

    第一次见到艾克顿爵士

    第二天,闵没有来,他们约定的时间,最迟上午十点。中午也不见人影,裘利安一人就到楼下餐馆吃了饭,也不想呆在旅馆等她。想起伦敦的朋友,让他去找在北京大学当教授的阿罗德·艾克顿爵士,他决定去会会此人。  艾克顿住在一个胡同里,四合院的平房,好多间,院子里有树木长凳,门窗明净,很舒适。见裘利安第一眼就说,“我怎么觉得是罗杰·弗赖?你和罗杰太像了。”  裘利安本来想说很抱歉,未先预约,但见艾克顿对他们这个圈子简直太了解,说那话就太生分了。  进了客厅,屋里有一个中国青年男子。艾克顿介绍说这是他的学生,姓程,他很亲热地和程说了一些中文。从他们的举止眼神,裘利安一下就明白他们是什么关系。艾克顿见他在注视,有点不好意思。裘利安却报以友好的微笑:他同性恋见多了,与母亲同居的邓肯,经常带男朋友来,有时带来魁梧的年轻水手。早晨偷一幅画走,幸好他们不识好画。连孩子们都知道,老远见这类人来,就开玩笑在房子里喊,又有强盗来了。  艾克顿和程听说他在国立青岛大学教书,说认识郑教授,还有诗人闵,不知道他们回北京没有?应当会会北京新月社的人,尤其一批新出的诗人,好多在艾克顿班上读书。太巧,又碰见新月社的人!裘利安当然没有提闵就在北京,但是此人对中国这个圈子也知道得太多。  他想借口说约个时间下次再来,就站起身来。  艾克顿说,“还没喝酒,怎么就走? ”  “喝酒?”  “对呀,来来,你一个人在北京冷清得很。中国话:酒逢知己千杯少。”艾克顿说。  程去厨房安排酒菜。  艾克顿说自己差不多已经是个中国人,他的眼角喜欢往上飘。他告诉裘利安,北京有不少西方知识分子,还有你们剑桥的著名批评才子燕卜荪。不像其他城市的西方人,不是商人,就是牧师。艾克顿和他们一帮人昨日刚从离北京城不远的承德山庄回来,以前皇帝避暑的行宫,冬天打猎,那儿是好地方,古树参天,古寺庙森严,钟声悠远。看来,这些英国人很适应北京,生活过得有滋有味,他们乐不思英国。  不过,裘利安感觉,这个艾克顿虽然自夸成了中国人,但还是很寂寞,跟他此刻一样。  艾克顿带裘利安去另一间参观他收藏的中国古画古玩线装书。在院子里艾克顿停了下来,对裘利安说:“北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天堂!当然,你说这是因为我的偏见,自我放逐。可是在道德主义的西方社会,除了你们布鲁姆斯勃里那一帮自由主义精英,谁能不顾社会舆论,我行我素呢?”他长叹一口气,“日本人越逼越近,一个多月前,十二月份,在这里共产党学生闹了一场大规模示威游行,以抗日为名,逼政府放弃对残余红军的追剿。青岛也闹了吧?”  裘利安摸摸额头上已看不见的疤痕,没有做声。  “日本人,共产党,”艾克顿摇头,“天堂日子还能有多久?”&nbsp&nbsp

    让我们上香山(1)

    一早裘利安还在床上,闵就来了。他昨天在艾克顿那儿喝醉,隔宿酒劲,头很痛,闵不由他分说,言称马上就给他治头痛。她租了车来,要他赶紧穿衣。  恐怕我一生也不懂中国,裘利安想,尤其是中国女人。  闵迅速和他和好,不解释不纠缠。天下绝景,美女佳馐,不老不死成神仙的道教房中术——他完全给北京迷住了。甚至对店铺大红大绿大金大银的俗气也不讨厌,送丧哭声凄厉,冻死在夜里的病狗,主人在街角悲伤,一辆辆马车,那响在空中的鞭子声,都让他激动。  一天没见她,见着她,他一高兴,连一点怪罪的心思也没有。  他们来到西郊的香山温泉,走进闵开的一个单间时,裘利安想起了艾克顿。我不也一样吗?当裘利安一把抱起闵走入冒着热气的温泉浴池里,不仅不思念青岛,连英国也不愿归。  不过就一天没zuo爱,他的身体就饥饿得慌,一抱住闵的身体,他的身体,就不再受他支配,每个器官都变得不认识了。他只得双手松开闵,两人一起往水里躺。这浴池巨大,池底倾斜,泉水最深处齐腰,浑身烧灼的情欲,沉浸水里,越发难忍。他想自己就是一个中国帝王,有三宫六院三千佳丽,他以帝王的眼睛审视闵:在水里的闵,比穿衣服漂亮多了,全身上下,一点多余的肉和线条都没有。他看得见她光洁如玉的荫部,在水里更加鲜艳,顺着他的手一托,臀部冒出水面。他的手不肯离开,一直在上面滑动。“西方没有这样的女子。”  他飘散开在水中的体毛,与闵全身的光洁成对比。闵看着笑起来:“中国没有你这样的男人。”  他的头痛早已不知忘记在何处了。  闵在水里抱住他,说:“你慢慢来,我们有一整天。”然后,她解释,“像我这样的,在中国女人中也很少。《玉房经》中,称我这样的,叫‘入相女人’。还有描写:‘凿孔居高,阴上无毛,多jing液者,五五以上,未在产者。’你看我每个条件都符合,甚至年龄都正好。书上说与入相女子性茭,男子者虽不行法,得此人由不为损。所以你别害怕。”  “我怎么会害怕?”裘利安反驳道,他的手又滑到她那儿。  “也别惊奇。”  裘利安埋在水里,吻她,然后抖动满头发的水:“我不是男人,我是一头温柔的狼。”  他用手分开闵的双腿,顶入他那等待已久的身体。  她欢快地说,带他来温泉,是因为“沐浴”属道家养生功的一种,母亲教过她,但她从无机会实践。没料到果然如经书上所言。他一动,便把泉水抽空收束,又突然推进,热乎乎地压入她的体内,一直压到心口,她感到全身快要融化了。  她的脸在水面上,看得出她的高嘲说来就来,满脸是彩霞。她的眼光恍惚,双手从裘利安的脖子,移到他的腿上,用力地按动。她的声音开始含糊,恬静,变成了呻吟,又是那种歌唱一般的呻吟,渐高渐低。裘利安只感到声调奇异地悦耳,她在进入一种新的快乐境界。  和他以前听到过的有点不一样,他也觉得自己在意识与梦境之间穿行,先是被她带着滑翔,后是他跟着她腾越在峰浪之上,顺潮而行,优美而洒脱。&nbsp&nbsp

    让我们上香山(2)

    “快乐!”裘利安从心里叫出。罗马人早在公元前就知道把浴室弄成最享受的地方:有蒸气,有按摩,有性放纵。墙上有se情的壁画。他感慨,他不知道他竟然能在北京享受庞贝古城罗马贵族的奢侈,更不知道这种浴水性茭,给女人带来极大的快乐。  不管怎么样,裘利安感到他就是一个罗马贵族,在与他的情人作乐。而他的情人比任何朝代的x奴隶都更美丽而热情奔放。  他现在不再是一个布鲁姆斯勃里的知识分子,他不再是贝尔教授,也不是英国人,而是一个形象,一个纯粹形态的阳,与一个纯粹形态的阴交合。“千人万人见我喜悦,急急如律令。”闵的身体带着热水,缠绕他紧又密,就像滑柔的她,带着水在他身上波动。他实在无法忍受如此强烈的刺激:这次他高嘲来得长久,但猛烈,直到清澈的水中,那像胶型的水生物向水面上浮起。  灯光幽暗,闵穿上黄玫瑰花睡衣,日本式的。她没有系带子,任衣服自由地拖地,她的身体各个部位若隐若现。她站在裘利安的对面,长发披肩,仙风道骨的。  裘利安斜躺在榻榻米上,枕头垫得很高。今夜,他们就住在香山这家带温泉的旅馆。  不知何时,月亮跃到天空一边,清清朗朗。窗帘大敞,月光太亮,把房间照得像个仙窟。此时,夜深人静。闵说,古人认为这是练功求道之好时机。  她陷入回忆,以前母亲也是这种时候叫醒她,让她的身子承受天地的精露,常常在后花园假石山莲花池旁。有月光,沾天光,有湿气,沾地气。存想若偏了就会串性,女的会练成男,男会练成女。所以,女子存想的对象得是阴性雌类,男子则相反。这样会神思专注,有自己的神保佑,不走火入魔。  “为什么你在交合时唱歌?”裘利安问,“而且好像每次唱的不太一样。”  闵说:“我不会唱歌,这叫啸,是女子的气性自然发生。既是结果,又是方法。就像原始森闵的波动,就像原野的风。其声或许如歌如吟,但没有可记的曲调,无法教也无法学,而且因为自然而然,顺气而发,每次不会重复。”  她后退几步,离他更远一点,就地盘腿而端坐,身子挺直,双手放松地搁在胸前,莲花指状。裘利安觉得她的身体是一团金灿灿的莲花,性感而诱人。  他起身靠近,闵用眼睛禁止,他便就地坐下。  她一边习功,一边低声说:用竹叶、皮桃肉煮水沸腾,待温热适度时,脱衣入水中,让体内体外污秽之气排除,这是最普通的沐浴。她最喜欢用朱砂雄黄雌黄各三分,捣细,用棉纱布装好,塞入双耳,第二日中午,日上山顶,用新鲜水沐浴。但她喜欢干浴——闵边说边做,看起来像自行按摩,但复杂得多:  双手从眉间眉内之两角处,人中之上两侧,遍摩脸部,各九转。用指尖梳发,往身体下延续,双掌托住ru房,手指尖上作花样的拨弄,最后延到下部位置,有更教人目不暇接的复杂指法。  裘利安认为这只是女人的手yin,不过,仪式化了,就神秘起来。就像她的所谓的“啸”,不过是更令男人兴奋的一种东方女人遮耻的“叫床”方式,一旦仪式化,连闵这样的知识分子也不会害羞。&nbsp&nbsp

    让我们上香山(3)

    随着她的自我按摩动作,她的睡衣敞得更开,最后落在地上。她又赤裸了,但与以前不一样,她人在房里,神却不在,好像她正在灵魂脱壳而去。  她脸上出现一种神定气住的满足感。他完全相信,闵在遇到他之前,一直就是用这类方式自我满足x欲,或者说,由于房中修炼,所以她才把青春保持得这么完美。  他突然觉得闵很可怜,没有满足她的男人。而且他害怕闵突然消失,这两种感觉一下抓痛裘利安的心,抓得很痛,他只有上前抱住她,心里才感到好受些。  这令他很惊异,他怎么会对她有这种超出性之外的感情?他一向不愿和女人有性以外的关系。最好做完就结束,各奔东西。他喜欢为性而性,只求乐趣。现在他惊奇地看到他走出自我设禁。  这个在他怀里的中国女人,要知道多少年来,她就这样练气咒语,与道教的邪门歪道一起孤独地度过岁月,漫长的少女时期,婚后的日子,也是一样从身体到内心寂寞。三十五年,这一年该三十六个年头了!裘利安比谁都明白什么是孤独,什么人的孤独才算得上孤独。  他初有记忆,几乎是在襁褓里,父母阿姨叔叔们在另一大房间里高谈阔论,吵闹不休,笑声不断时,他一人在小床里,他就以哭声来抗争他被抛弃在一边的孤独。他独自承受黑夜,包含着暴力的风,春天最厉害,能把橡树连根拔起。母亲有时似乎听见他的哭声,就会让整个房间的人停止说话,要听明白。弗吉妮娅阿姨说,自从他降生,布鲁姆斯勃里集团就像有一个小魔鬼诞生,全得听他的哭声。  就像眼前,为什么他来东方冒险,和这么一个中国女子一再幽会,只有一种解释:他的孤独,她的孤独。他们都害怕孤独,他们需要对方的心。幼小时,如果哭声无用,未引起母亲的注意,那他就只得停止哭泣,双眼绝望地看着空空荡荡的屋顶,忘记所有家具的形态,窗外天空的色彩。&nbsp&nbsp

    螃蟹的美(1)

    夜里下的雪,到上午就停了。雪的反光使人和房屋更美,添了一层明亮。他们两人坐着马车,行驶在这年二月新雪尚未被人清扫干净的街上,两旁整齐的白杨直指天空。裘利安黑大衣黑呢帽,闵却是蜜桃色套裙,外面一身枣红氅衣,她的头发全扣在帽子里。或许雪光寒冷,或许由于阳气滋润,她的脸颊越发透着青春的光泽。一黑一红的两个人,戴了一黑一红的手套。  在出门之前,裘利安前一个晚上和这个清晨都坐在桌前蘸着墨水写诗,扔得桌子四周全是纸团。寒假就要结束,回青岛的日子临近。闵要回家安排仆人买回程火车票。  很好,闵记得回青岛的日子,而且她自己在作安排。如果她不提,裘利安也不愿提,如同没这件事,仿佛他们在一起的日子永远不会结束。青岛的家庭和工作之类责任,根本不存在一样。  雪的白,闵一身的红,非常扎他的眼。  艾克顿那发自肺腑的感叹:北京是地球上最后一个天堂!他想着这话,眼光扫过在路边小孩堆的雪人,堆得太大,正在渐渐倒下。从大街转进胡同,挺宽绰的胡同,有卖艺人牵着猴子耍把戏,猴子套着一件怪里怪气的花衣服。  “你属猴?”几天来,闵都是高兴的。  “难道我天性不愿安宁,成天就想折腾?”裘利安说。  “海湾山移易,一个猴子……”闵声调压低,“属猴就比我小八岁啊!”  她这是什么意思?  裘利安没有回话,她在暗示什么?整个在北京的日子,她都是快乐而达观,可爱极了,除了那次看劈棺的戏,那是例外。但是,他们从未谈过长远的事。这样,反而使他有点不安了。他不能主动先谈,闵怎么想的?她是否就等着他先谈呢?  揣测不了。  这个闵真能沉得住气。不必问她,他就清楚,她当然想谈,但越是想谈的题目,越是能闭口不言。  中国人真的只管扫自家门前雪,堆在院墙边的雪很高,胡同里岔道,人行走的脚印又黑又深,有的地方开始化雪了。卖冰糖葫芦的小贩经过,踩在泥浆似的雪里。闵叫车夫停一下,她买了两串,一串给裘利安。  裘利安咬了一口在嘴里,脆生生的酸甜。闵笑了,说她就知道他喜欢这种小甜食,而且全国只有北京的,才真正好吃。  马车驶远,载着闵回家。裘利安从胡同口,依着门牌号数朝里走。  阿罗德·艾克顿爵士等在大院门口,系着一条粉红的羊毛围巾。裘利安有点不安,他站在门口等着:他们俩原先讲好,在里面等。  艾克顿说他想起,仆人不认识裘利安,不会让他进。  这家大院主人齐白石老人,艾克顿说:“白石头老人,名字怪,对吧。德国人最赏识他的画,这是本世纪中国画坛第一大师。”  裘利安敲的门,仆人打开门,见他,果然不理睬。见他身后的艾克顿,忙点头作揖,直道歉,说不知道这洋鬼子是艾克顿的朋友,怠慢了,请恕罪。  那天喝酒,艾克顿对裘利安吹嘘他的收藏。忽然说,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东方的塞尚,中国的马蒂斯,就住在附近。而且最妙的是这个马蒂斯卖价并不太高,你可以给家里买点礼物。裘利安购买的中国工艺品已经太多了,恐怕够布置一整个画廊。价格都不贵,怪不得那么多西方人,一到中国就把钱花在瓷器、玉器、真假古董上。但经不起艾克顿一顿猛吹,裘利安答应了。布鲁姆斯勃里因为两次举行后印象派画展,震撼了英国的艺术趣味,成为现代性的代言人。或许,他能做出同样的大发现。&nbsp&nbsp

    螃蟹的美(2)

    仆人边陪着边领他们进院。  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回廊,左拐右弯,最后才到白石头老人的画室。没有西方画家的那么大,但也没有那么乱,极其亮堂极其整洁。听说老画家已有七十岁,裘利安第一眼看上去就佩服,面貌有一种强悍的力量,稀疏长须,一点不见白,瓜皮帽,戴眼镜,客气地微笑时,脸上也不起皱纹。室内还有几个男女,看来都像是助手或是学生,尊敬恭谦地看着。  老人不说话。  艾克顿让裘利安说中文,他结结巴巴,只有几个词,干脆让艾克顿说。  艾克顿中文流利,一口北京腔,大说恭维话。  这一招很有效,老人的微笑收住了,当场让助手铺开宣纸,问客人要画什么?“花鸟鱼虫,螃蟹对虾,鸡鸭猴蛇,任选。”  裘利安认为他在开玩笑,就说,“一对螃蟹。”那老人的助手用镇纸压住纸,磨墨服侍。老人握着毛笔,捋起大袖。果然,就在他们面前,两只螃蟹生龙活虎地出现,一只稍淡一只稍浓。十六脚四螯,张牙舞爪,各不相同。  艾克顿说:“一公一母,在干什么?”  老人大笑,不回答,而是拿起一支细毫,蘸着浓墨,轻轻四点,两只蟹在眉来眼去。裘利安眼睛瞪亮了,艾克顿高兴得鼓起掌来。这就是中国的马蒂斯?可以当堂表演,不像西方画家,画两个螃蟹,恐怕得折腾几个星期。  “能买吗?”裘利安问。  “可以,六美元一尺。”  这是艾克顿的面子,否则,让买也不是这个价。艾克顿得意地跟裘利安咕哝,这位老画家的生财之道实在有点奇特,比他的画风还更有特点,画价用尺子来量,按尺寸卖画。  裘利安突然有点犹豫了,这当然不是马蒂斯,好玩的素描而已。况且,这样卖画,现画现卖,未免太古怪。不过天知道,中国艺术,中国艺术家,西方人都无法理解。  “能开支票吗?”裘利安咕哝了一声。  回答是没问题,艾先生是老顾客。  室内没有钢笔,于是裘利安用毛笔蘸着墨开支票,手指笨拙,小心翼翼也写成了。老人题字送了艾克顿两幅小画。将要告别时,艾克顿对裘利安说,“房里那个穿西式上衣,口红涂得厚厚的女人眼有异光。别看,别看。”  他们走出房间,老人殷勤相送,但只到房门口。艾克顿真了不起,在北京不过四年,已成京油子,在中国混得很内行,能每隔几步都对那老人说一番恭维话。  出大门,艾克顿才说,那女人是老人的小妾,朋友的礼物,才七年就生了六个孩子,刚又生了一个。算算,老人该是七十二岁了,实在多产多福。  这下裘利安愣住了。他手中的画卷,也好像有精灵地变得沉重起来,这个东方马蒂斯起码还能活上三十年,再生一批儿女。他的螃蟹,他的速生螃蟹,也是房中术产物?  艾克顿说,“家藏有这老先生的画,小心防盗。”  第二天,闵来旅馆,她看了裘利安买的画,笑着说,“值,白石头老人的画,以后你的子孙准会因此发一笔横财。”但她马上停住不说了。裘利安看了她一眼,子孙等等,太靠近两人忌讳的题目。&nbsp&nbsp

    螃蟹的美(3)

    太阳升高后,雪融化快,但残留在屋瓦树枝上。因为外出,闵特意选择了紫青底色,泛银光的翠兰缎子面旗袍,有个孔雀毛织的坎肩。裘利安早看到她是穿了耳孔的,却是第一次见她戴耳环,每只耳坠是两块一大一小蓝宝石,银花边相连,同紫青色相配。  他们俩来到东来顺吃饭。这家店的涮羊肉——一种奇怪的吃法,一个铜炉,中间烧炭火,四周是汤,薄如纸片鲜嫩的羊肉,在沸腾的水里一烫就成,蘸碟子里的酱,味道极佳。葱和新鲜的大白菜莴笋叶切成细丝在盘子里。  又是隔席,裘利安发现椅背上漆有一对长头发长胡须的水鸟,闵说,“这种鸭子,中国人叫鸳鸯,‘爱情鸟’,因为它们永远互相偎依。”  两人吃得很慢,边喝白葡萄酒,边谈起文学。闵说她的小说题材太窄,按现行的普罗文学标准,不值得读。她认为小说是艺术,而她只能写自己的生活经验,太太,小姐,少爷,堕落成反叛青年。  “像我?”裘利安笑了起来,打趣地说,并从衣袋里掏出诗页来。  闵抓过来就要读,裘利安说宜看不宜读。  闵一看就明白了。  交合之后  横越,跨过,纠结的蚊帐,  脆弱的维纳斯,迷惑的战神,  陷坑已经张开铁网,  锈痕斑斑,如潮涌的星。  自然尚容许穿透,  只挡在一层皮膜前,  墨画的节肢动物可以生殖:  在切嚓响的搏击中。  螃蟹肢腿在海的拥抱中扣紧  咸味的粘液,向深海沉没  “交合之后,”闵捂着嘴笑起来,“这诗标题也太露。墨鱼,螃蟹,蟋蟀,你把白石头老人的全套货色拿过来了。”对整首诗,她并没有表现出裘利安期待的欣赏,“哦,结局真惨!”她情愿开玩笑。  “不好?不喜欢?”裘利安忍不住了。  闵说:“我怎么会不喜欢呢?我就是墨鱼,靠吸水行进;我就是深海,积聚咸味的粘液。我就是螃蟹,被你的粘液缠住,就会深入深海。”  “那么,诗本身呢?如果与你无关?”  “那就太性感了。”闵说,“不过,这诗你已经给别的女人看过,你是写给她的。”   裘利安脸都白了。“怎么可能?你不是不知道,昨晚你不在时我写的。”  “就是,就在昨晚你写信给你母亲的时候。”  裘利安沉默了。女人的敏感真是细如发丝,闵已经完全了解他对母亲的依赖信任,他与其说是儿子,不如说是一个永久的柏拉图式的情人。闵点明这点。  这时,招待端上来一些野味:黑木耳,松蕈,马齿苋,山芋,竹芯,参片。  只过了一会,闵恳切地说:“我真希望,我也能爱上你母亲,分享你们的亲密。”  这几句话,使裘利安头脑轰的一下,蒙住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弄清这几个层次之间的关系。连他自己也无法用简明的话说清楚,而这个中国女人,用不够表达的英文,却道出了关键点。  裘利安说:“这首诗,还有四行,你看吧,究竟是写给谁的?”他从衣袋里取出一页纸来。&nbsp&nbsp

    螃蟹的美(4)

    逃逸,海风飞过寒冷  绯红的日落,黑色的断树  陡峭的英格兰鸟语悬壁;直到老  越过沙滩纠结着,我们睡。  闵读着读着,忽然眼泪涌了出来,顺着脸哗哗往外淌,没有声音,也不用手绢去擦。裘利安看得心痛了,走到她的身边,把她抱得紧紧的。虽然他原本是不想把这四行给闵看的,他觉得他还没有把握,如此清晰地表明感情。但此刻,闵的反应这样的强烈,使他难以守住防线。  闵把裘利安推开一些,掏出手绢擦干净自己,望着他说:  “不要紧,我知道你这是写诗。但是为了你这句‘直到老,我们睡’,我要给你一点奖赏。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会让你终生想起都会感激我,你决不会忘,到死也不会。”  两扇黑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正是太阳刚有点西斜时,街上的嘈杂声几乎一下子被隔在门外。裘利安在日后想到这一天时,他只有顺序不清的记忆和深深的遗憾。这个大院外表并不起眼,或许只有带个照相机,才能有明确的印象。  他无法忘记进入第二道门后发生的一切。  的确,用闵的话说,到死,他也没有忘。&nbsp&nbsp

    战争将至,拿走我的心(1)

    院子里面照例有池水,假石山,竹很高很青翠,梅花在凋谢,洒脱在小径水池。  当家的是个衣着华贵表情亲切的中年妇人,闵对她说一串汉语。太快,裘利安无法听懂任何字。那女人马上笑逐颜开,礼貌周到地领他们穿过过道,经过好些房间,那些门是格子装饰的,可滑动,透出一些光。有些门口有灯笼,有些房间里有人。但非常安静,从里向外涌出一种特殊的香味,裘利安不知道是什么。  闵回过头来,对裘利安说,得拿出她父亲的名义,这样方便,会有全套服务。  过了好久,裘利安才明白“全套”是什么意思。  他们被引入一个宽敞的房间,陈设华丽而雅致,老板娘鞠躬出去,在门口轻声布置一些事。然后两个侍女上来,帮他们脱去外衣。室内只点着烛光,既不幽暗,也不明亮,光线恰到好处。堂中燃着三盆松木炭火。一张巨大的床,是北方式的砖坑,里面也燃着火。紫檀雕嵌床柱档头,收拾得很干净,有枕头,靠背,铺了纯白的狐皮毡,床上挂着若无似有的极薄的纱幔。室内像英国的夏日温度。  那两个侍女,又在床上铺了大幅洁白的绣花布。请他们坐上去,帮他们脱掉鞋。另有两个侍女进来,拿着一些奇怪的用品,闵把挽得好好的头发再整齐一下,不顾这些人进进出出,已经侧着身子躺好,身子下垫了一些枕头,手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裘利安,他正被侍女帮着脱衣服,叫他也学她这样躺好,别管那些忙碌的侍女。  不到几分钟,侍女们摆弄好他俩,悄声悄息地退出房间。房内只剩下一个侍女。她把门从里闩好。  裘利安看着手中侍女递给他的细长烟斗,才明白这是鸦片馆。他记得看过的关于中国的纪录电影,总有鸦片窟的镜头,如何肮脏,可怕,拥挤。不是这么一回事,再也不能相信那些所谓的中国观察家。他和闵之间有一大套他不明白的奇怪工具。床前跪着的这个侍女,穿着红绸褂,挑起几个精制的小匣子里的生鸦片膏,放在一个小铁丝架上,用炭火燎,黑褐色变得半透明的液体,然后就长成一个金黄|色的气泡。  侍女用一根长针,把烧出的泡挑起一个,放在烟斗口上,递给裘利安。  裘利安不知所措,就指着闵说:“女士优先,女士优先。”  闵微笑着,也不推让,把烟斗接过去吸了起来。她的样子也不熟练,还轻轻呛了两下,瞧着斗上的烟泡慢慢缩小,然后啪的一声消失。裘利安高兴地小声欢呼。她带歉意地笑笑,说母亲吸鸦片时,她学过一二口,忘了。  第二个烟泡已烧好,裘利安也学样,用烟斗凑着,慢慢地吸,吸得比闵还像个样。只觉得一种奇特的焦香味,有点刺激,但不呛人,柔软舒缓地润进他的肺里。  他看着对面的闵,很热,他们都只穿着内衣,脸上会意地露出笑容。闵此刻在他眼里,就像仙女那么美。她脱掉身上最后一层衣服,她的一头黑发垂挂下来,这个性感的东方女子,眼光却在妩媚地瞧着他看,赤裸的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在诱惑他。突然,他又觉得他在母亲的画室,母亲和他看着一幅画,相视一笑。&nbsp&nbsp

    战争将至,拿走我的心(2)

    不需要上第四道烟膏,两口就把他弄晕眩,似乎置身于天上的一个房间,三口就听见背景有天使在合唱,低低地哼着。他身体轻快,在飞升,没有衣服的障碍。的确,他发现身上已经一件衣服也没有。真好,什么时候也没如此自由自在过,任何事都无所顾忌。闵呢,她躺的地方空了。“哦,她已在我的身边。真好,真好,”裘利安喃喃地说。  没有伴奏,天使们在清唱。他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变化,闵的身体被云遮掩,很不实在,雾围绕过来。  闵已在他身上,只是位置奇怪,他呻吟了一声,清醒了一阵,颤巍巍地瞧闵在做什么。  在中学时,他曾经读过中国十六世纪的一部小说《金瓶梅》的英译本,看得潦草,对过分琐碎的人物情节早已忘却。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