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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面战争之纵横全球-第12部分

    总是有一丝光明隐隐闪现在前方。然则,时至今日,一切不复在矣!天下风雨飘摇,李斯始作俑也!叛法阿意之劣文,李斯始作俑也。如此李斯,何颜立于人世哉!

    也就是在这个秋风萧疏的霜雾清晨,李斯蓦然明白了,自己之所以数十年不离这只陶瓶,根源便是自少年小吏萌生出的人生无定的漂泊感,也是自那时起便萌生出的人生必得冒险,而冒险则生死难料的信念。唯其如此,李斯不知道自己能走到哪里,李斯准备着随时倒下,随时结束自己的生命……

    “大人!捷报!三川郡捷报!”

    若非府丞那万般惊喜的声音骤然激荡了李斯,便没有后来的一切了。当李斯走出密室,听府丞念完那份既是公文更是家书的捷报时,木然的李斯没有一句话,便软倒在地上了……良久醒来,李斯仔细再读了战报,又听了李由派回的特使的正式禀报,白头瑟瑟颤抖,老泪纵横泉涌了。在万木摧折的暴乱飓风中,独有李斯的儿子巍巍然撑起了中原天地,独有三川郡守李由激发民众尉卒奋力抗敌,硬生生将盗军假王吴广的十余万大军抗在荥阳城外,何其难也!儿子挽狂澜于既倒的喜讯,使李斯心田弥漫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坚实的暖流。所有关于李斯的责难,都将因李由的孤绝反击而消散。李斯对帝国的忠诚,将因此而大大彰显。李斯因拥立胡亥而遭受的老臣们的抨击,将因此而大大淡化。李斯因无奈自保而写下的阿意上书,将因为李由的坚实风骨而变为周旋之举。李斯在事实上已经失去的权力,将因此而重新回归。李斯在帝国庙堂的轴心地位,将因此而重新确立……暖流复活了死寂荒疏的心田,善于权衡全局的李斯,立即洞察了三川郡抗敌的所有潜在意义。

    李斯神奇地走下了病榻,重新开始了周旋。

    深秋时节,周文盗军数十万进逼关中,图谋一战灭秦。李斯立即与冯去疾召太尉府并少府章邯秘密会商,迅速拟出了以骊山刑徒与官府奴隶子弟成军,以章邯为大将,大举反击盗军的方略。李斯明白剖析了大势:目下盗军初起战力不强,无须动用九原大军,只要章邯战法得当,后援不出纰漏,击败盗军并非难事。章邯素来景仰李斯,慨然拍案道:“只要丞相后援不断,我二十余万刑徒军定然悉数扫灭盗军!”李斯倍感振奋道:“当此关中危难之际,陛下必能尽快决断,扫灭盗军,重振大政,必指日可待也!”于是,三府合署连夜上书,各方都开始了紧急谋划。果然不出李斯所料,这次上书批下得很快,只隔了一个晚上。李斯自信地以为,这便是李由三川郡孤守的影响力,皇帝再也不能说盗军只是几群正在追捕的作乱流民了,只能倚重一班老臣平定天下了。李斯反复思忖,纵然这个皇帝远非自己当初预期,也不至于昏聩到连大秦河山都不要了的地步,而只要欲图守定天下,舍李斯其谁也!

    其后,章邯连战皆捷,李由连战皆捷,朝局果如李斯所料有了明显转机。最显然的不同,便是那个寻常不出面的赵高又来拜谒丞相府了。赵高一脸恳切地诉苦说:“关东群盗日见多也,皇帝却急于征发阿房宫徭役,聚狗马无用之物。在下多次想谏阻皇帝,奈何位卑人贱,言语太轻。此等大事,正是君侯高位者之事也,君何不出面谏阻皇帝?”受到久违了的敬重,李斯顿时被赵高的恳切言辞打动了,长叹一声道:“当然如此也,老夫欲谏阻皇帝久矣!然皇帝不坐朝廷,只在深宫。老夫欲谏,无法见到皇帝也,奈何哉!”赵高恳切道:“丞相诚能谏阻,在下自当为丞相留意陛下行踪,但有时机,在下立即知会丞相。”李斯很是感谢了赵高一番,此后便一边筹划进谏一边静候赵高消息。

    为这次进谏,李斯做了最充分的筹划:联结冯去疾、冯劫一起联署奏章,而由自己出面晋见皇帝说话。二冯同为三公。冯去疾是右丞相,是李斯副手,素来在大政事项上以李斯决断为取向,一说向皇帝进谏减民赋税徭役,立即欣然赞同。冯劫情形不同,其御史大夫的三公职权已被免去,然爵位仍在言权犹在,却是赋闲在家终日郁闷,早已经对这个二世胡亥大是恼火,多次要李斯出头联结老臣强谏,都因李斯百般迟疑而作罢。这次李斯一说,冯劫虽指天骂地发作了一阵,最终还是欣然赞同了进谏。三人商定后,李斯主笔草拟了一道上书,言事很是简约直接:

    臣李斯、冯去疾、冯劫顿首:关东群盗并起,秦发兵诛击,所杀甚众,然犹不止。盗多者,皆因戍漕转作事苦,赋税大也。为天下计,老臣等三人请:中止阿房宫建造,减省四边之屯戍转作,以安天下民心也。非此,盗不足以平,国不足以安,陛下慎之慎之!

    诸事就绪,赵高处却迟迟没有消息。这日冯劫冯去疾大是不耐,力主不能信赖赵高,该当立即上书。李斯不好与这两个老臣再度僵持,便决意进宫了。不料正在此时,赵高派了一个小内侍匆忙送来消息,说皇帝回到了东偏殿书房,请李斯即刻去晋见。

    李斯没有丝毫犹豫,立即登车进了皇城。可走进东偏殿一看,二世胡亥正在一排捰体侍女身上练习大字,提着一管大笔忙碌得不亦乐乎!李斯大窘。胡亥则很是不悦,偏偏不理睬李斯,只径自提着朱砂大笔在一具具雪白的肉体上忙活。李斯在外室静待了片刻,终觉太过难堪,还是走了。又过几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立即匆忙赶到了兰池宫。不料又是胡亥与一大群妇女光溜溜鱼一般在水中嬉戏,半个时辰还不见出水迹象,李斯只得又踽踽去了。不过数日,李斯又得赵高消息,匆忙赶往章台宫,其所见无异,又是胡亥与一群裸、身女子做犬马之交的嬉闹。李斯不堪入目,立即转身走了。

    如是者三,李斯自然不会再相信赵高了,然欲见皇帝,又确实难以觅其行踪。万般无奈,李斯只有依着上书程式,将三公上书封好,交于每日在皇城与官署间传送公文的谒者传车呈送皇帝书房。如此一天天过去,上书却作了泥牛入海。李斯终日皱眉,冯劫骂树骂水骂天骂地痛骂不休,冯去疾则黑着脸不说一句话,三人一时都没辙了。

    却说胡亥三次被李斯滋扰,不禁大为恼怒,召来赵高愤愤道:“我平日闲暇也多,丞相都不来晋见。如何总是在我燕私之乐时,老来滋扰生事!”赵高的回答是:“丞相所以如此,殆(托大)矣!当初沙丘之谋,丞相与焉。今陛下已立为帝,而丞相权贵未曾大增。丞相之心,欲图裂地而王也。陛下不问,臣不敢言,还有一件大事:丞相长子李由为三川郡守,楚地大盗陈胜等,都是与三川郡相邻之民,也都是与丞相故里相邻之民。楚地群盗公行,根由在此也!群盗流过三川郡,李由非但不击杀治罪,反与其文书往来……高早闻此事,只是未经勘审,不敢报陛下。再说,丞相居外事大政,权力之重犹过陛下,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胡亥被赵高说得心惊肉跳,惶恐问道:“那,能否立即治罪李斯?”

    赵高道:“若急治李斯,其子李由必作乱也。冯去疾、冯劫一班老臣,亦必趁势通联施救也。老臣之见,还当先治李由,削李斯羽翼为上。”

    “那,三公上书,朕当如何处置?”

    “先行搁置,待机而作。”

    “好!先治李由,叫李斯外无援手。”胡亥思忖一番,大觉赵高说的有理,立即下令赵高派出了特使秘密案验三川郡守李由通盗事。

    不料,李斯却意外地知道了这个消息。

    在帝国功臣家族中,李氏与皇室关联最是紧密,虽蒙氏王氏两大首席功臣亦不及。李斯的儿子都娶了始皇帝的女儿为妻,李斯的女儿都嫁了始皇帝的皇子为妻。以秦法之公正严明,以始皇帝之赏功正道,不可能以此等联姻之法做额外赏赐。更重要的是,战国传统下的所谓皇亲国戚,还远远不是后来那般具有天然的权力身份,李斯的儿子没有一个因为是始皇帝女婿而出任高官显爵的,长子李由也不过是一个郡守而已。所以如此,最大的可能是李斯多子女,且个个都相对出色。而蒙恬蒙毅之蒙氏,王翦王贲之王氏,则可能因为毕生戎马征战居家者少,后裔人口繁衍便不如李氏旺盛。由于这一层原因,李氏家族与皇城各色人等多有关联,说千丝万缕亦不为过。除却李斯丞相身份所具有的种种关联,每个儿子女儿还都有各自的路径。寻常之时,这些路径也并不见如何举足轻重,危难来临,却往往立见功效。

    “禀报大人,长公主求见。”

    “长公主?噢,快教她进来。”

    这夜枯坐书房的李斯,正在费心地揣摩着连续三次晋见皇帝遭遇尴尬的谜团,突然听说长媳求见,不禁大感意外。长公主者,长子李由之妻也。李由是李斯长子,其妻也是始皇帝的长女。胡亥杀戮诸皇子公主之时,因长公主出嫁已久且已有子女,故未遭牵连而幸存。此后年余,长公主闭门不出,与皇城事实上已经没有了往来。即或于丞相府,另府别居的长公主也极少前来,可以说,李斯这个公爹与这个长媳事实上也很是生疏。如此一个长媳能夤夜来见,李斯心头怦然一动,不自觉站了起来。

    长公主匆匆进来,一做礼便惶急地说,赵高撺掇皇帝,要派密使“案验”李由通盗事!李斯惊问,长公主何以知晓?长公主说,是她的|孚仭侥附食翘绞优降南ⅰ孚仭侥傅呐皇茄俺j膛腔实凼榉恐八疚氖榈浼囊桓雠簟u飧雠粲胍桓鍪膛纺拷灰晟鹾瘢鞘膛纺刻搅苏愿哂牖实鄣乃祷埃灰馑蹈伺簟r蛴肜钣上喙兀舨抛乓飧嬷四盖住@钏刮剩嘶霸诤未λ档模砍す魉担诟嗜@钏刮剩筇逅档眉付嗍背健3す魉担笤级俜钩焦狻br />

    骤然之间,李斯心头疑云豁然大明,一股怒火顿时腾起。

    赵高能出如此恶毒主张,根源自然不在李由,而在李斯。皇帝能与赵高说起李斯,必是因自己三次连番晋见而起。皇帝必责李斯无端滋扰,赵高必诬李斯居心险恶。厚诬李斯之余,又诬李由通盗。案验李斯二冯心有顾忌,于是便拿李由开刀了。李斯毕竟久经沧桑熟悉宫廷,一听些许迹象,立即便推断出这则阴谋的来龙去脉,不禁对赵高恨得入骨三分。这个赵高,以如此低劣之圈套愚弄老夫陷害老夫,下作之极也!沙丘宫密谋以来,虽说李斯对赵高之阴狠时有察觉,然赵高毕竟没有直接以李斯为敌,故李斯始终对赵高只以“宦者秉性,卑贱自保”忖度其言其行,而没有将赵高往更恶更坏处想去,更没有估量到赵高的吞国野心。

    李斯始终有着一种深厚的自信:以自己的功业声望,任何j佞不足以毁之。唯其如此,即或三公九卿一个个倒下,李斯也始终没有想过竟会有人公然诬陷他这个赫赫元勋。如此心态之李斯,自然不会有洞察赵高野心阴谋之目光了。目下李斯对赵高的愤怒,与其说是洞察大j巨恶之后的国恨,毋宁说是李斯深感赵高愚弄自己之后的报复之心。当然,若是赵高仅仅愚弄了李斯,而没有实际直接的加害作为,很可能李斯还能隐忍不发。毕竟,李斯也不愿在这艰难之后刚刚有所复苏的时刻,同赵高这个“用事”近臣闹翻。然则今日不同,赵高要一刀剜了李由,显然是要摧毁李斯方始艰难恢复的声望权力,要一举将李斯置于孤立无援之境,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反复思忖,李斯决意先行搁置三公上书之事,而先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欲待如此,只能设法晋见二世胡亥,痛切陈说赵高之险恶,即或不能逼二世皇帝除了赵高,也必得罢黜赵高,使其远离庙堂,否则后患无穷。然则,此时的皇帝已经很难见了,且此前三番难堪,已经使这个享乐皇帝大为不悦,要谋求一次痛切陈说之机,还当真不是易事。当然,再要清楚知道皇帝行踪,赵高是无论如何不能指望了。于是,李斯秘密叮嘱家老,派出了府中所有与皇城宫室有关联的吏员,各取路径秘密探查皇帝行踪,务必最快地清楚皇帝目下在何处。

    如此三日之后,各路消息汇集一起,李斯却犯难了。二世胡亥已经离开咸阳,住到甘泉宫去了。这个胡亥近日正忙于一宗乐事,在材士营遴选了百余名壮士做“角抵优俳”,每日论功行赏不亦乐乎。赵高的族弟赵成率领三千甲士守护着甘泉宫,赵高则亲自在甘泉宫内照应,若不与赵氏兄弟沆瀣一气,根本不可能进得甘泉宫。

    所谓角抵者,角力较量也,跌跤摔跤也。优俳者,滑稽戏谑也。战国秦时,将街市出卖技艺的“优”者分为两大类:歌舞者称“娼优”,滑稽戏谑者称“俳优”。优俳者,俳优之别说也,实则一事。用今人话语,角抵俳优便是滑稽摔跤比赛。胡亥整日寻求乐事,万千女子终日悠游其中犹不满足,又日日寻求新奇之乐。赵高便指点阎乐生发出这个滑稽摔跤戏,乐得胡亥大笑不止,日日与一大群妇女“燕私”之后,便要赏玩一番滑稽跌跤,只觉这是人间最快乐的时光,任谁说话也不见。

    无奈,李斯只有上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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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一生写过无数对策上书,然弹劾人物却是唯此一次。其书云:

    臣李斯顿首: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今有大臣于陛下擅利擅害,与陛下无异,此甚不便。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阴取齐国,杀宰予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此,天下所明知也。今,高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如子罕相宋也;私家之富,若田氏之于齐也;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韩圮之为韩安相也。陛下不图,臣恐其为变也!

    上书送达甘泉宫三日,没有任何消息。

    李斯正在急不可待之时,一名侍中送来了二世胡亥在李斯上书之后批下的问对诏书,全然一副严词质询的口吻:“丞相上书何意哉!朕不明也。夫赵高者,故宦人也,然不为安肆志,不以危易心,絮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进,以信守位;朕实贤之,而君疑之,何也?且朕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而君又老,恐与天下绝矣!朕非属赵君,当谁任哉?且赵君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君其毋疑也。”

    李斯越看越觉心头发凉,愣怔半日回不过神来。二世皇帝的回答太出乎李斯的意料了,非但没有丝毫责备赵高之意,且将赵高大大褒奖了一番,将皇帝对赵高的倚重淋离尽致地宣示了一番,太失常理了!以寻常君道,即或是平庸的君主,面临一个领政丞相对一个内侍臣子的怀疑追究,纵然君主倚重这个内侍,至少也得交御史大夫府案验之后说话,何能由皇帝立即做如此分明的判定?因为,任何一个大臣都有举发不法逆行的职责与权力,此所谓言权也。若以二世胡亥所言,李斯的上书完全可以看做诬告举发,全然可以反过来问罪于李斯。世间还有比这般行为更为荒谬的事体么?一心谋国,反倒落得个疑忌用事之臣,当真岂有此理!

    列位看官留意,李斯的这件上书与胡亥的这件批示诏书,全然是相互错位的历史滑稽戏也。以李斯而论,胡亥分明是个昏聩不知所以的下作皇帝,李斯却偏偏将其当做能接受直谏的明君或常君对待,每每以正道论说对之,无异于缘木求鱼也。以韩非《说准》,说君的轴心法则便是“非其人勿与语”——不是明君雄主,便不要与之谈论为政大道。李斯恰恰反其道而行之,“非其人而与语”,硬纠缠着一个下作昏君听自己的苦心谋国之言,结果招来一通全然文不对题的斥责之词,滑稽也,怪诞也。李斯是d法家,不能以范蠡式的全身而退的自保术为最高法则,要求李斯做出或退隐去官或不言国事的选泽,那不是战国大争之风,更不是法家大师的风骨。历史要求于李斯的,是正道谋国该当具有的强硬抗争品格,与出色的斡旋能力。不求其如商君护法之壮烈殉身,亦不求其如王翦王贲那般可能的拥兵除j。然则,至少求其如吕不韦的精妙斡旋与强硬秉持,以及最后敢于结束自己生命以全秦国大局的勇气。然则,李斯没有做到任何一种的铮铮硬骨,而只是絮絮叨叨地力求下作昏君接纳自己,力求下作昏君拒绝j佞。此等要求苍蝇不要逐臭的作为,实在教人哭笑不得了。

    以实情论之,其时,李斯面前至少有两条路可走。一则是正道:以三公上书为契机,联结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一班功臣老将,大张旗鼓地为天下请命,威逼二世胡亥诛杀赵高改弦更张。以当时天下之乱象,只要李斯敢于奋然呼吁,帝国庙堂很有可能就此改观。二则是权谋机变之道:将赵高比作齐桓公末期的易牙、竖刁两个内侍j佞声讨之,给赵高设置一个谋逆罪案,公然举发,而后径自秘密拿人立即斩决!依据胡亥后来“恐李斯杀之(赵高)”的担心,可以判定:李斯密杀赵高并非没有能力,而在于敢不敢为。

    不合李斯既不走正道,也不走旁道,偏偏一味地私欲为上迂阔到底,只用胡亥赵高最听不懂的语言说话,自家津津乐道,却遭下作君主无情地一掌掴来。以李斯上书而言,分明要除赵高,说词却全然不着边际:李斯上书所列举者,都是此前战国历史上著名的权臣之乱,而此等权臣之乱,至少也得有李斯一般的重臣地位才能发生。赵高无论多么j佞,无论多么野心,此时也只是一个从老内侍擢升的郎中令,以此等权臣作乱比照赵高,实在不伦不类,正好使赵高反咬一口,说李斯才是田常。也就是说,遇到赵高这般精于权术又心黑手狠的千古j徒,唯以强力,唯以正道,可成其天敌也!若李斯这般不具强硬风骨,唯图以才具说动下作昏君的童稚举措,注定地要一步步地更深地落入更为卑劣的圈套。

    李斯没有想到这些。

    李斯依然南辕北辙地走着自己的路。

    次日,李斯赶赴甘泉宫求见胡亥,欲图为自己的上书再度陈述。可连山口城门都没进,李斯便被守在城头的赵成挡了回来。赵成只冷冰冰一句话:“皇帝陛下有诏,大臣可上书言事,不可无召晋见。末将不能禀报。”李斯苦苦守候了两个时辰,赵成却铁石一般矗在城头毫不动摇。天及暮色,李斯终于愤然难耐,当时便在车中写下了几行字,装入上书铜匣,派一个侍中送进了甘泉宫。又过两个时辰,城头风灯摇曳,山谷秋风呼啸,城头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李斯冷饿疲惫已极,万般无奈只好登车回程了。李斯没有料到,正是这几行急就章,使他陷入了最后的泥沼。

    忙碌一夜的胡亥,直睡到日色过午才醒了过来。

    书房长史送来李斯昨日的上书。胡亥惬意地呷着刚刚煮好的新茶,说了一个念字。长史便打开铜匣拿出了一方白帛展开,高声地缓慢地念了起来:“陛下诏书,老臣以为不然。夫赵高者,故贱人也,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老臣故日,赵高殆矣!”胡亥听得大皱眉头,破天荒拿过上书自家看了起来。

    显然,李斯对自己这个皇帝褒奖赵高很是不满,竟再次对这个忠实于朕的老臣大肆攻讦了。这李斯也忒是狠也,将赵高连根骂倒,说赵高生来就是个贱人,贪欲求利不止,权势已经使皇帝无足轻重,还骂赵高恶欲无穷,骂赵高已经有了险象等等,李斯汹汹然想做甚?想杀赵高?对!一定是李斯想杀赵高!李斯若要杀赵高,可能么?可能!且不说李斯有长子李由的外势可借,李斯只要与冯去疾冯劫章邯等任何一个老臣联手,那些个个都有效力死士的老臣老将谁不敢将赵高剁成肉酱?蓦然之间,胡亥很为自己的这个机敏发现自得,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圣明已极——胡亥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需要赵高呵护的少皇子了,胡亥可以保护老功臣了!惊喜欣然之下,胡亥立即吩咐召见赵高。

    “郎中令且看,此乃何物耶?”胡亥指了指案头帛书。

    “这……陛下,李斯上书……”

    “李斯如此说法,其意如何啊?”见赵高惶恐模样,胡亥既得意又怜悯。

    “老臣寸心,唯陛下知之也……”赵高涕泪唏嘘了。

    “不怕不怕,有朕在也!”胡亥又是抚慰又是拍案担保,忙得不亦乐乎。

    “老臣已衰迈之年,一命何惜?老臣,为陛下忧心也。”

    “噢?朕有可忧处么?”胡亥惊讶疑惑。

    “丞相势大,所患者唯赵高也。赵高一死,丞相即欲为田常之乱……”

    “啊!”胡亥大惊,“是说,李斯要弑君夺位?”

    “陛下圣明。自古作乱,唯有权臣,不见小臣……”

    “对也!”胡亥恍然大悟,“李斯是丞相三公,只有他能作乱!”

    “唯其如此,丞相之攻讦老臣,掩人耳目而已。”

    “丞相丞相,别叫他丞相!听着烦人!”

    “陛下……”

    “对了,方才说甚?掩耳盗铃?对!李斯掩耳盗铃!”

    “陛下圣明。李斯是盗,窃国之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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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斯!朕叫你窃国!”胡亥一脚踢翻了案旁正在煮茶的侍女,气咻咻一阵转悠,猛然回身高声道,“下狱!以李斯属郎中令!叫他窃国,窃个鸟!”气急败坏的胡亥脸色苍白,恶狠狠骂得一句,又狞厉地笑了。

    “陛下圣明!”赵高立即匍匐在地高声赞颂一句,又恭敬地道,“然则,老臣之见,治李斯之先,必先治冯去疾、冯劫。此两人与李斯一道上书攻讦陛下君道,是为大逆,不可留作后患也。”

    “好!郎中令操持便是,朕忙不过来。”

    “陛下毋忧,老臣定然诸事妥当!”

    一场帝国历史上最大的冤狱便这般荒诞地开始了,没有逻辑,没有罪行,没有法度,没有程序,没有廷尉,没有御史。有的只是一道诏书,一支马队,一个奉诏治狱的老内侍赵高。当阎乐的三千材士营马队轰隆隆开进咸阳三公府的时候,任谁也没有想到,帝国末期的浴血残政再度开始了连绵杀戮。

    那一日,冯劫正到冯去疾的右丞相府,会商如何了结这件三公上书事。冯去疾之意,还当联结章邯、王离等一班大将联署强谏。冯劫却断然摇头,说任何上书都不会有用,要想扭转朝局,只有一个办法:举兵肃政,废黜了这个胡亥,杀了这个赵高!冯去疾大惊,思忖一番却也不得不点头,遂低声问:“还是要丞相发动么?”冯劫拍案道:“此人私欲过甚,不能再指望他举事。他若跟着来,再说。”冯去疾道:“胡亥之后,拥立何人为帝?”冯劫成算在胸道:“子婴!子婴临危不逃,身有正气,当得三世皇帝!”一番秘密会商,两人大是振奋,最后议定:冯劫秘密赶赴中原,之后再往九原,秘密联结章邯王离妥当之后,三人立即率军杀回咸阳……

    “皇帝诏书!冯去疾冯劫接诏——!”

    当阎乐的喊声与马队甲士的轰隆声回荡在庭院时,两位老臣相对愕然了。在秋风萧疏的庭院,阎乐板着脸念诵了胡亥的一篇长长的问罪诏书,最后的要害是:“……今朕即位二年之间,群盗并起,三公不能禁盗,却要罢先帝之阿房宫!如此三公,上无以报先帝,次无以为朕尽忠,何以在位哉!着即下狱,属郎中令勘审问罪!此诏!秦二世二年春。”

    “阎乐,竖子钻阉宦裤裆,女婿做得不错也!”冯劫哈哈大笑。

    “拿下两个老匹夫!”阎乐脸色铁青一声怒喝。

    “退下!”冯去疾霹雳怒喝一声,顿显大将威势。

    “箭弩伺候!”阎乐声嘶力竭。

    “竖子可知,将相不辱也!”冯去疾锵然拔出了长剑。

    “老哥哥有骨头!将相不辱!”冯劫大呼长笑,拔出长剑与冯去疾并肩而立。

    “走!去见始皇帝——!”

    一声大呼,两人同时刎颈,同时倒地,鲜血顿时激溅了满院黄叶……

    第二十七话 李斯的末日

    三川郡一道快报传来,李斯顿时昏厥了。

    谁也没有料到,李由骤然战死了,且死得那般惨烈,被那个江东屠夫项羽将头颅挂在了外黄城头……消息传来如晴天霹雳,合府上下顿时一片恸哭之声,几乎要窒息了。好容易被救醒过来的李斯,听得厅堂内外一片悲声,却没有了一丝泪水。思忖良久,李斯正待挣扎起身,又见家老跌跌撞撞扑进厅堂哭喊:“大人!长公主刎颈了!……”李斯喉头咕的一声,又颓然跌倒在榻,再度昏厥了过去……夜凉如水的三更,李斯终于又醒了过来。隐隐哭声随风呜咽,偌大厅堂死一般沉寂。守在榻前的两个儿子与几名老仆太医,都是一身麻衣一道白帛,人人面如死灰声息皆无。见李斯睁开了眼睛,次子李法、中子李拓蓦然显出一丝惊喜,老太医也连忙过来察看。李斯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太医诊视,也拒绝了家老捧过的汤药,没有一句话,只以目光示意中子李拓扶起了自己,艰难地走出了门厅。

    聪慧的李拓素知父亲,顺着父亲的脚步意向,将父亲一步步扶到了匆忙搭起的灵堂。李斯走进麻衣一片的灵堂,隐隐哭泣立即爆发为痛楚无边的悲声。李斯走到两方灵牌下的祭案前,大破葬礼之仪,瑟瑟颤抖着深深三躬,向长子长媳表示了最高的敬意。之后,李斯走到了灵堂口的书案前,目光注视着登录祭奠宾客的羊皮大纸,光洁细密的羊皮上没有一个名字,空旷得如同萧疏的田野。李斯嘴角蓦然一丝抽搐,盯住了那管已经干涸了的大笔。李拓会意,示意身旁一个姐姐扶住了父亲,立即到书案铺开了一方白帛,又将大笔饱蘸浓墨,双手捧给了父亲。李斯左臂依旧被女儿搀扶着,只右手颤巍巍接过铜管大笔,笔端颤巍巍落向了白帛,一个个苍老道劲的大字艰难地生发出来——乱世孤忠,报国双烈,大哉子媳,千古犹生!最后一字堪堪落笔,大汗淋漓泪如泉涌的李斯终于酸软难耐,大笔当啷落地……

    旬日之间,李斯再度醒来,已经是形容枯槁满头白发了。

    李拓禀报父亲说,皇城没有任何关于大哥战死的褒扬封赏消息,大哥与长公主的葬礼规格也没有诏书。章邯将军派来了一个密使,已经秘密运回了大哥的无头尸体。章邯将军说,那几个案验大哥通盗事的密使,还在三川郡折腾,看情势赵高一党还要纠缠下去。李斯思忖良久,嘶哑着长叹一声:“勿望皇室也!既有尸身,以家礼安葬便了……”吩咐罢了,李斯抱病离榻,亲自坐镇书房,一件一件地决断着长子长媳这场特异的葬礼的每一个细节。想到长子李由孤忠奋烈于乱世危局,最终却落得如此一个不明不白的归宿,而自己这个通侯丞相竟至无能为力,李斯的愤激悲怆便翻江倒海般难以遏制,又一次绝望得想到了死。然则,李斯终究强忍了下来,没有他,偌大的李氏部族立见崩溃,李由的冤情也将永远无以昭雪。为了这个家族部族的千余人口,他必须挺下去,为了恢复自己暮年之期的名望权力,他更须撑持下去。死固易事,然身败名裂地死去,李斯不愿意,也不相信有这种可能。毕竟,三公仍在,章邯王离大军仍在,除却赵高并非丝毫没有机会……已经在巨大的无可名状的苦境中浸泡麻木的李斯,目下只有一个决断:安葬了长子长媳,立即与冯去疾冯劫秘密会商,不惜法外密行联结章邯王离,一定要除却赵高,逼二世胡亥改弦更张!

    行将入夏之时,李氏家族隆重安葬了李由夫妇。

    皇城无人参与葬礼,大臣也无一人参与葬礼,昔日赫赫丞相府的这场盛大葬礼,倒像是无人知道一般。然李斯断然行事,无论皇城官署如何充耳不闻,葬礼都要“礼极致隆,大象其生”。李斯第一次认真动用了领政丞相的残存权力,以侯爵规格铺排葬礼。李斯的丞相府葬礼官书知会了皇城与所有官署,题头都是“先帝长公主理并三川郡守李由葬礼如仪”,以皇族嫡系公主之名处置这场葬礼,李斯相信二世胡亥也无可阻拦。果然,一切都在皇城与各方官署的泥牛入海般的沉默中径自进行着。出丧之日,盛大的列侯仪仗引导着全数出动的李氏部族,数千人的大队连绵不断地开出了咸阳北门,开上了北阪,开向了北阪松林的预定墓地。使李斯稍觉欣慰的是,咸阳国人一路自发地设置了许许多多的路边祭奠,“国之干城”“抗盗烈士”的祭幅不绝于目,哀哀哭声不绝于耳……

    从北阪归来,疲惫不堪的李斯彻夜昏睡,次日正午醒来,觉得轻松了许多。

    李斯没有料到,便在他用过午膳,预备去见冯去疾冯劫的时刻,府丞惊恐万状地跌撞进来,报说了两冯在阎乐军马缉拿时愤然自刎的消息。李斯大是惊愕,良久愣怔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中子李拓也得知了消息,匆匆前来劝父亲立即出关,奔章邯将军或王离将军处避祸。李斯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依旧没说一句话。便在父子默然相对之时,阎乐的材士营马队包围了丞相府。耳闻沉雷般的马蹄声,李斯没有惊慌,只对李拓低声重重一句:“不许都搅进来!”便撑着李拓含泪捧过的竹杖,一步一步走出了门厅,来到了廊下……

    虽是夏日,云阳国狱的石窟却阴冷潮湿得令人不堪。

    李斯做过廷尉,云阳国狱的老狱令曾是其信赖的部属。对丞相李斯的突然入狱,云阳国狱的老狱令与狱吏狱卒们无不惊愕莫名。在大秦法界各署吏员中,李斯的行法正道是极负盛名的,即便后来的廷尉姚贾,也不如李斯这个老廷尉深得帝国法界这般认可。李斯入狱,国狱官吏们无不认定是冤案,是以各方对李斯的照拂都很周到,李斯的消息也并不闭塞。老狱令搬来了一案酒食为李斯驱寒。饮酒间,老狱令对李斯说,郎中令署的案由是“斯与子由谋反,案验问罪”,丞相府的宗族宾客已经被尽数缉拿,据说与冯去疾冯劫族人一起关押在南山材士营,只丞相一人被关在云阳国狱。

    “嗟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为计哉!”

    那日,李斯第一次在万般绝望下平静了,清醒了,无所事事地痛饮中感慨着唏嘘着,时而拍打着酒案,时而拍打着老狱令的肩头,说出了许许多多积压在心头的话语。老狱令也是老泪纵横,听得懂听不懂都只顾点头,只顾一碗又一碗地向李斯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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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狱令啊,且想想古事。”李斯万般感喟唏嘘,“夏桀杀关龙逢,殷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不亦痛哉!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人,不亦悲乎!今日,我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无道则过于桀纣夫差,我以忠死,宜矣!然则我死之后,二世之治岂不乱哉!老令不知,胡亥夷其兄弟而自立,杀忠臣而贵贱人赵高,作阿房宫,又赋敛天下,诚无道也!我非不谏,二世不听我哉!凡古圣王,饮食有节,车器有数,宫室有度。出令造事,加费而无益于民利者,禁止不做,故能长治久安也!今二世如何?行逆于昆弟不顾其咎,侵杀于忠臣不思其殃,大作宫室厚赋天下而不爱其费!三者并行,天下安能听哉!目下,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而二世之心,尚在懵懂也!二世以赵高为辅佐,我必要见寇盗进入咸阳,见麋鹿兽迹游于庙堂了!……”

    终李斯末期全部言行,唯独在云阳国狱的这番感慨尚算清醒。清醒之根本点,在于李斯终于清楚了乱国乱天下的根基在胡亥这个皇帝,而不在赵高这个j佞。然则,李斯对胡亥的斥责,却仅仅限于对传统昏君的杀忠臣、杀兄弟、侵民利的传统暴行的指斥。李斯在最后的时刻,依然没有痛切体察胡亥这个下作昏君败坏秦法的特异逆行。身为法家的李斯,身为创立帝国法治的首席功臣,李斯在最后的悔悟中,依然囿于一己之忠j甄别,而没有悔悟到自己对胡亥即位该当的罪责,更没有悔悟二世最大的破坏性在于以疯狂发作的兽行颠覆了帝国的法治文明……如此悔悟,诚可叹也。

    李斯备受照拂的日子,很快便告结了。

    对李斯的案验,赵高不假手任何人,事无巨细皆亲自过问。首先,赵高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