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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穿过炎帝的d窟向前走，经过三个石窟，那里依次列有尧、舜、禹的神像和与这三位帝王同一时期的众神像。然后我们就来到了又一个五窟相通的所在，它们如同五个环绕在一起的宫殿，古蜀国五位先王的神像各居其一。当中的是蜀国第一位君王蚕丛的神像，他上半身人形，下半身蚕形。左面是鸟首、人身、鱼尾的第二位君王鱼凫。右面的那位鹰面鳞身，是第三位君王柏灌。前面那位肩上有小鸟的便是第四位君王望帝杜宇。后面满身龟甲纹的便是第五位君王、我的先祖从帝鳖灵。
这许多神像从何而来？
又是何人所雕？
正疑惑间，炎帝所在的百神殿内响起了马蹄声。由于d内拢音，好像不是一匹而是多匹，一起嘶鸣着向蜀王宫这边奔袭而来。我来不及多想，拉起又跑。我们穿过鳖灵所在的石窟，沿一条小溪而奔。小溪的左侧是壁立的黑石，右侧是一排层层叠立的墓x，每个墓x中都放着一个石棺，上面光秃秃的，都没有名字，每过一处都似乎听到一声y森的叹息。
脚踏在溪流中，一点声音也没有，耳畔只有那喑喑叹息一声重似一声。身后马蹄声再次近，好像那些亡灵突然一道呼嚎而起，冷飕飕的气流一遍遍地扑打着我俩的后颈。
众神（4）
我们飞奔着，溪流没有尽头，墓x也没有尽头。蓦地，前面光线全无，我和跌倒在溪水中。在那一刹那，我看见她的双眼闪出蓝光，在她的眼睛中，我的眼睛也闪出同样的光。我们同时尖叫了一声，宛如置身地狱，觉着r身已经死去，只剩下魂灵还在奔跑，不然眼睛怎么会这种颜色。
呼喊着我的名字，拉起了我。千百只蝙蝠从墓x里同时惊醒，抓起我和的几根发丝疾飞而去。
又不知奔了多久，眼前豁然d开，一个石雕军阵呈现在我们面前。他们比山上的军阵还要整齐威武，或乘或立，纵目高耸，手持铁锤，面向前方，如在出征的途中。我们冲进了石雕军阵，径直向前飞奔，衣袖打在石头做的铁锤上。
大约跑了一舍之遥，前面全是马队。石马比我们的头还高，马上的将更是各个威猛。我们不敢碰它们，生怕其中的一个也会突然动起来。转眼已到马队的尽头，前方的丘岗之上立着一位老将军，双手持锤过肩，目如棱柱，注视着军阵中冲出的我们。我俩仿佛被二根从空中突然探出的石棒击中，不由得倒退两步。
这时，突然有人说：
〃跑得这么急作什么？把铲子递给我。〃
我们寻声望去，发现在我们身体的右侧、石马上将军雕像的身后站着个人。他十分专注地用凿子在那将军的左肩上雕琢着，并没有向下看一眼。他的声音不大，语调异于常人地平和，所以我们都没有害怕。
离我不远的一处石台上放着一把小铲。
我把铲子递给他。
他没有立即来接，仍专心地雕琢着。这时我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俊朗的脸。宁静、祥和、无喜无悲，如同d内的神像皇娥之子少昊的脸，只是要消瘦许多。在这样的光线下，有些部分处在暗影之中，因而显得棱角分明。他轻轻地磨着，动作非常轻柔。他的脸贴着雕像的耳朵，好像在和他低语着什么。
他笑了笑，对那将说：
〃我听见了你的心思。〃
这时他蓦地发现了我，惊奇地望着。
他没有去接那小铲。
小铲被我高高地举着。我的手上缠着绢帕，腕子上戴着手镯。由于我刚才在树上挂断了半个袖子，再加上手扬着，整个臂膀都l在外面。刚才在水里摔了跤，裙子有一面是湿的。我感到他的目光在我手臂上面走来，非常沉重，那是勇士的脚步；我的手腕有些撑不住，它们一直走到我的脸上才停住脚步。
我的脸已经绯红。这时，一个少年跑过来，从我的手里拿过小铲，敏捷地跳上台阶，将它交在那人手里。
他问少年：
〃刚才你去哪儿了？〃
少年答道：
〃我煮饭去了，将军。〃
我的手举在半空，好像在那里已经僵住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它放下来。我冲那人笑了笑，多少有些紧张地整理了一下那截还在的衣袖。我侧了侧身，拉过，把湿的那面挡住。那人的眼睛一眨不眨还在看着我，好像惊愕于我身上散发出的光。
就在这时，伴随一串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与铁锤黑星年纪相仿的青须老将走进石窟。只见他腋下夹着头盔和头，一手持锤，一手拿着我的半截衣袖。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跪倒在地。不是向我，而是向着石马上那人。
〃主人，我回来了。〃
那人问：
〃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他不再悲伤了。〃
〃还听到什么？〃
〃我还听到原谅。〃
〃还有什么？〃
〃还有忘怀。〃
〃还有吗？〃
〃没有了。将军你呢，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了忏悔。要是你足够定气凝神，你也应该听到的。〃
〃是，我正是这么听的。〃
他抬头看了看我和说：
〃左护卫好像还想对我说句话，就被她们给打断了。〃
〃她们是什么人？〃
〃属下不知道。〃
那人从石马上跳下来。地上的黑甲将军将头俯在地上。那人看着我们，他的目光比五帝神的目光还要明亮。我想开口，可喉咙干得很，嘴唇翕合半晌，竟没吐出一个字。
从我身后站出来说：
〃这是开明氏二十二公主月瑶，奉王命下嫁三星城，为铁锤将军夫人。我是她的侍女，随公主从都城来。〃
地上那将抬起头，双眉紧锁，表情极其诧异：
〃铁锤将军夫人？老将军从未娶亲。〃
说道：
〃我们公主是老铁锤将军之子也就是现在的铁锤将军的夫人。〃
地上那将和少年都望着那人，两人的表情都更为惊讶：
〃我们将军……怎么会？〃
那人轻微地一抬眼，地上那将和少年立即噤口。
随后，那人说：
〃我知道了。〃
地上那将满脸轻蔑地道：
〃城上那个？他算什么铁锤将军！〃
那人嗯了一声。地上那将口鼻触地，不敢再动。
问：
〃你们是谁？〃
地上那将答道：
〃在下铁锤么虎。〃
少年答道：
〃我是青琴，主人的义子。〃
轮到那人，可他不开口。他望着刚才他雕琢的石像问么虎道：
众神（5）
〃像左护卫吗？〃
么虎答道：
〃像，像极了。〃
我走到那人面前问：
〃你是谁？〃
〃你的铁锤将军没跟你说吗？〃
〃他没说……不，他说了，你是石匠。〃
〃他说的对。〃
〃那你的名字呢？〃
〃公主为何要知道一个石匠的名字呢？〃
么虎抬头大声说：
〃仗都打完二十年了，王的赏赐才到，既糊涂又没道理！〃
那人说：
〃住嘴。〃
么虎又低下头，颈项上却鼓起许多青筋。
我对那人说：
〃你的名字？〃
〃石匠。〃
〃我是问你的姓名。〃
〃我们都是战场的弃婴，不知姓名。〃
那人对么虎说：
〃你为何拿着公主的衣袖？〃
么虎说：
〃我正在听左护卫说话，她们来了。她身盈白光，我以为是山鬼，想追上看个究竟，是她自己挂断的。〃
那人说：
〃还攥在手里干什么，还不快还给人家！〃
么虎起身，将那半截衣袖递给我。我没接，接了。
还完，他躬身向我施礼，边施礼边说：
〃吓到公主，请别怪罪。〃
那人语气人：
〃误事！最后一句没听到吧？〃
么虎惭愧地说：
〃没听到。〃
那人却说：
〃我听到了。〃
么虎瞪着眼睛问：
〃是什么？〃
那人说：
〃他说，生前以为杀的都是敌人，死后才知杀的全是兄弟。〃
么虎肃然：
〃属下知道了。〃
那人换了舒缓的口吻说：
〃你要用心参悟，不然就落在左护卫后面了。〃
么虎点头道：
〃明白。〃
那人说：
〃青琴，领公主出去，我们要干活了。〃
比武（1）
昨天傍晚，拿了一册简牍给我。她满脸红晕，神情诡异，放下之后就匆忙离开了。以往，所有的简牍都是她读给我听，有不明白的地方随时解释。
〃，你给我站住！越来越没规矩了，回来给我念！〃
她的声音隔着窗子传来：
〃这册书不比别书，须公主自己研读。〃
无名指被刺扎过的地方好了，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完好如初，我还是原来的我。好了我也不翻书，她让我读我偏不读，我非让她念给我听不可。我将那简牍丢在一旁，不予理会。
对于我来说，白天是宁静的，入夜才是征战的开始。铁锤将军的欲望如同野火一样猛烈，好像白天的比武不但没有消耗他体内的能量，反而从那些单身将士身上吸取了更多的热力，积攒到晚上一股脑儿在我身上燃烧，一夜非要将我化掉几次不可。他似乎也从我体内取走了一种能量，使他精神倍增，每日j鸣之前去校场与众将c练，锤声和呼喝声宛如雷神的呐喊。
他虽然只在新婚之夜戴了那头，以后再也没有戴着它入寝。但每次事毕，看着他熟睡的样子，我总是觉得那头还在他脸上，让我琢磨不透他到底是谁。
每个清晨，锤声先后从山谷和校场响起。这给我造成很大的错觉，分不清到底谁先谁后，分不清到底来自何方，到底哪边强些，哪边弱些。
这仲秋的夜，依然潮湿而闷热。我们绞在一起，都已大汗淋漓。
〃慢！将军，山上那人到底是谁？〃
〃我跟你说过了，一个石匠。〃
〃他为何也用铁锤？〃
〃这儿人人都用铁锤。〃
〃他有个手下名叫么虎，称他为主人。他也有个义子，名叫青琴，年纪和你的那个没有名字的义子差不多。〃
〃不说那些活死人，你可真软。〃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那个么虎，样子非常勇猛，号称右护卫。〃
〃来吧，公主，我要和你一起再飞奔一程。〃
〃不行！先告诉我他们是谁！〃
〃你非要知道吗？〃
〃是，非要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普通的石匠，他们也参加过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
〃不错，他们就是被那场战争吓破胆的人。一群懦夫！只能靠雕刻神像来获取内心的安宁，不然那些亡魂就会把他们撕成碎片。〃
〃那人姓甚名谁？〃
〃无名无姓，和我一样，都是战场的弃婴。〃
〃原来如此，可是……〃
〃可是我们的勇气仍在，期待着敌人来复仇！更多的敌人，更大的战争！〃
〃可是他……〃
〃他已经被战争淘汰了。到那时，我要证明给世人：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他……啊铁……〃
〃铁锤将军在此！〃
〃啊……〃
我的喊声追逐着锤声，在三星城的夜空里从一个城垛传到另一个城垛，一直向山谷中传去。喊声消失了，锤声还在继续，我的困惑随着这锤声与日俱增。
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我到底嫁给了谁？
铁锤将军已经睡去了。他的脸如婴儿般宁静，鼾声也没有了。很奇怪，只是新婚之夜有鼾声，连日来他的鼾声却神奇地消失了。室内宁静极了，他一脸满足，安然地沉睡着。
我睡不着，披衣下床，拿出早上给我的那册简牍来看，是《素女经》。我只知素女是黄帝的近身侍女，通鬼魅诱幻之术，达人世情爱之理，善于演奏，但不知她还有著述。这是怎样的书啊，我看得耳红心跳，出了一身汗。心里面暗骂，为什么出嫁前不给我。
中间铁锤将军翻了个身，问我在看什么。
我告诉他：
〃兵书。〃
他继续酣睡，我继续畅读。
这是迄今为止我一个人无人陪伴读完的惟一一册书。我毫无倦意，如饮香醪，一口气读下去。我仿佛来到了素女当年的居所，那梦幻般的青城山谷。一层层云雾在眼前散去，我随素女在空中飞翔。我们翅膀拍打着翅膀，发辫连接着发辫，相互低语着，谷中旖旎的风光尽收眼底。
在我们游历的过程中，素女的容貌一直在变化。起初，她就像一个比还要年少的小丫头，面如桃花，语音中透着奶气。接着就变成了与我同龄的女子，秋波流转，指尖抚荡着无尽的温柔。随着讲解的深入，我越来越不敢看她的脸。那是一张和我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但里面涌动的风情让我望尘莫及。
我的嘴被一双炽热的唇吻着，身体完全失去控制，意醉心迷，如痴如幻。原来我们已经在谷中湖畔小屋的榻上。当她的舌尖游弋到我的胸口时，我忽然发现正在吻我的却是我的母后。她一下子将我抱紧，口中道：
〃像铁锤将军一样坚硬！〃
〃像铁锤将军的铁锤一样坚硬！〃
我使劲推她，可怎么也推不下去。她像水蛭一样粘在我身上，我惊呼起来。当她再一次俯身向我压下时，我狠命往她肩膀上一推……简牍从我手中脱落，砸在我低垂的发梢上。我头一沉，醒了。
此时天已拂晓，铁锤将军懵懵懂懂地伸出手，碰到了他熟悉的锤柄，但并没有醒。我赶紧把简牍收好，藏在匣中，然后蹑手蹑脚地上床，与铁锤将军并排躺下，将冻得冰凉的身子贴在他的后背上。
比武（2）
铁锤将军走后，探头探脑地进来。我捂头装睡，等她走近了，忽地跳起来，将她用被子一蒙，不由分说就打。闹了好一阵，我搂着她蜷在被子里，她望着我不说话。我们的脸上都挂着一种古怪的笑，那笑容里面有我们共同的秘密。
〃为何给我这样的书？〃
〃我看你被欺负。〃
我胳肢她，捶她。她逃了出去，又被我逮住。
〃你如何得知我被欺负？〃
她笑而不答，在原处向我告饶。
〃你看过了，你先看过了！〃
〃没有，我没看！〃
〃那你怎么知道？〃
我举手要掌她的嘴，她接了我的手，将我抱得紧紧的，她的脖子都涨紫了。
〃你看过了？〃
她点了点头。
〃好啊，你这么小就看了这种书，将来还了得！〃
说罢，我去拧她的脸。她跳下床，跑开了。我在屋里追她，她向外边跑去，在门口与铁锤将军的义子撞了个满怀。
样子凶凶地冲他吼道：
〃你没长眼睛啊？看什么看，滚！〃
义子莫名其妙地看着，又没头没脑地看我。
我学着的样子冲他吼道：
〃看什么看，滚！〃
义子吓跑了，我和笑成了一团。
今天是七星赛决赛的日子。
铁锤七星中所缺的三名要在今天的比武中产生。
前些天胜出的九人立在场上，等待开赛命令。铁锤将军的义子在九人中排在最末。与其他人相比，他的体格显得十分矮小，只有他身边的铁锤是一样的尺寸和重量。今天铁锤上没有缠布裹沙，光秃秃冷森森地泛着杀气；而九人的上身一如往日地赤l着，透过起伏的胸腔，可以感觉到他们紧张的呼吸。
铁锤将军和黑星、弦音、搔耳在三星旗下坐镇。他们面前的几案上排放着三副盔甲，谁获胜就可以将这荣耀的甲胄穿上，正式成为铁锤七星中的一员。
我和在铁锤将军的一侧观瞧。比赛规则是每个人都可以向九人之中任何一人挑战，最后站立的三人胜。先是马上赛，然后是徒步赛。铁锤将军一声令下，比赛开始。
勇士击鼓。
从九人之中站出两人，提锤上马。
又一通鼓响，两人纵马向前而出。一个锤高举，一个锤低提，举锤之人呐喊，提锤之人无声。两马交错，举锤之人的锤重重落下，却打了个空。提锤之人手起锤落，正中举锤之人脊梁，那人应声落马，脊骨寸断，血从鼻孔慢慢洇出，身体抽搐成一团。他的手牢牢地抓着铁锤，他想用铁锤支撑着起身，却无法如愿。整个身躯抖了两抖，瘫软在地上，血从嘴里喷涌而出。
我看到眼前这瞬间发生的一切，惊得目瞪口呆。铁锤将军、黑星、弦音、搔耳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对此习以为常。得胜之人举锤，士卒们也一同振臂，高呼他的胜利。铁锤将军一摆手，得胜那将把马一提退到了一旁。四个士卒上前，两个将尸首抬走，两个在血迹上撒上沙子。他们做这一连贯动作十分轻车熟路，干净利落。
鼓声再次响起。
轮到铁锤将军的义子出场。与他对阵的是一个彪形大汉，人称长猿狼。他师从搔耳，貌丑，臂长如猿，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每每午夜赤身于河水之中舞锤，口出狼嚎之音，故而得名。向我身边挪了两步，双手拉住我的手。铁锤将军的义子向这边观望。不敢与他的目光对视，将脸躲到了我的衣袂之后。他的喉结滚动着，好像在咽唾沫。我冲他笑了笑，那喉结就停住了，他专注地望着对手。
鼓声刚落，两匹战马已经冲到一起。两锤相击，火星四溅。战了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他们都没有叫喊，只有马蹄踏着青石板的声音，马的喘气声，锤舞动时的风声和撞碰时发出的沉闷金属声。长猿狼势大力沉，他灵活轻盈，富于变化。
每次锤风起时，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每一锤都好像重重地砸到了我一样，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抖动。我下意识地寻找铁锤将军的手，却碰到了他的锤柄。锤柄上那个带夔纹的兽面正张着嘴看着我，我连忙收回了手。
铁锤将军的义子在马上喘气，肚皮鼓动得如同青蛙下颚。他的目光向这边投来。已经用我的衣服蒙住了头，只有耳朵露在外面。我定了定心神，将下巴扬起，向他微笑着点了两下头。他的肚皮像无风的湖面，刹时平静了。
新的回合开始了。长猿狼倚仗身高臂长，先声夺人横扫一锤。铁锤将军的义子在马上一个倒仰，锤擦着他的鼻梁而过。这却是一虚招，在两马错蹬之际他的马突然停住，反身一锤，从上至下以千钧之力砸向义子的面门。我双眼紧闭，只听得一声闷响，战马发出嘶鸣。再看时，铁锤将军的义子的战马前蹄腾空，他被倒挂在直立的马背上。我的眼前一片黑。又一声闷响，接着是巨大的倒地声，像坍塌了一面墙。然后，声音全无，接着便听到了铁锤落地的声音，咚的一声。
我从指缝里睁开眼睛。铁锤将军的义子所骑的战马倒在地上，尾椎骨断裂。长猿狼依旧骑在马上，只是手里没了铁锤。他的头垂在胸前，胸口一块青紫，像朵盛开的葵花。这时，我看见铁锤将军的义子从长猿狼的马外侧翻身跃到马背上，一手执缰，一手举锤。在他振臂高呼的同时，长猿狼一头栽到马下。
比武（3）
我高呼一声站起来。
身子一软，晕倒在我脚前。长猿狼被人抬下，在一旁疏导气息。
一个士卒背着随我一同回将军府，校场上的厮杀声在耳后渐渐远去。我心有余悸，额头已被汗水湿透。这血腥的厮杀，与真正的战场无异，而且就近在咫尺，其恐怖度又比战场更胜一成。我将交给妩媛婆婆，安顿好了，方觉得双膝发软。我跌坐在床上，透过窗子，我望着远处寂静的雪峰，狂乱的心跳中有个声音在问：
〃这就是三星城吗，这就是你选择的生活吗？〃
喝过了暖茶，才又恢复了力气。
心里担心着比赛的结果，我再次来到城上。我走得很慢，沿途中可以清楚地听见来自山谷和校场的锤声。它们在我耳际相互缠绕，互不相让。我十分纳罕，今天谷中的锤声为什么也这么响呢？而且透出明显的愤怒和不安。我回转脚步，沿角门下城，一路被锤声牵引着独自来到山谷。
穿过一个个dx，锤声就在前面，可就是到达不了。那锤声忽而在前，忽而在后，一会儿居左，一会儿居右，很难辨别方向。
从一个石窟到另一个石窟，我看到了更多的神像，可就是不见青琴、么虎和他们的主人。四处转着，就来到了上次经过的那个有中央天帝黄帝像所在的百神殿，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幽都之神后土所在的那列神像的手臂全部断裂！
后土本人的手臂也全部断裂！
这时，隔壁的炎帝石窟内传出锤声，我眼前的石壁被震得灰尘四起。这一石窟内蚩尤神和他属下的手臂也全部断裂！
我连忙跑向下一个石窟……木德之帝伏羲氏太在的石窟，只见那人散发持锤，疯狂地砸着。青琴跪在地上，拖住他的一条腿，么虎从后面抱着他的腰，两人都使了全力却怎么也拦不住。他像被幽灵附体了一般，有着无穷的蛮力，拖着二人着魔般地向句芒神那一列神像的手臂猛砸。他的眼睛喷出火焰，好像对那些手臂充满难以抑制的憎恨，一刻也不能容忍它们继续待在那里似的。他狂乱的长发在四溅的灰尘中飘舞，像是置身沙场之中，眼前飞动的是铁锤和碎裂的神像。
他已完全进入忘我的杀戮状态。
青琴在哭泣：
〃将军，快住手！〃
么虎在大声吼叫：
〃鬼魂，你出来吧！〃
青琴的嘴里沾满土灰：
〃将军，这些都是你雕的，千辛万苦才成，为何说砸就砸啊！〃
么虎用手挡住了句芒的手臂。那锤还是落下了，句芒神左臂断裂，么虎的手上鲜血直流。
石匠眨眼已来到伏羲氏太的面前。石匠手起锤落，砸断了女娲的一只手。当他再次举锤时，女娲手上出现了另一只手……那是我的手。一滴血沿着锤头滴在我的手背上。那锤摇晃了两下，终于在半空停下了。
他托起我放在女娲像上的那只手说：
〃这个才好。〃
么虎不顾自己流血，连忙取下他的锤放到一边。
他痴迷地盯着我的手臂，而且只是盯着我的手臂，好像我的其他部分根本不存在。他将那节手臂放在女娲手臂的断裂处，摆来摆去，直到摆出一个他最为满意的姿势。
〃这样才好。〃
他端详着。
然后将我的手摆成另一个姿势，可正是反关节，我呀地叫出声来。他怔怔地看着我，非常吃惊，好像突然发现那节手臂还连着个活人。他这才回到现实，一把推开我的手，倒退了两步，然后蓦然转身，快步离去。
我喊道：
〃将军！〃
他略微迟疑了一下，想回头却只回到一半，脚下仍没有停步，转身进入旁边的一个石窟之中。
我边喊边赶过去：
〃将军！〃
么虎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十分生气地说：
〃公主请回吧。〃
我更生气地问：
〃为什么？〃
他凶凶地瞪着我说：
〃不为什么，这不是你来的地方。〃
这时，那人在石窟里说：
〃让她进来。〃
又说：
〃青琴，去打盆水。〃
我来到石窟门口。么虎将那人的铁锤拿进来，放在门边。他没好气地冲我哼了一声，扭头走开了。
他背对我坐在矮榻上，头发依旧披散着，我看不清他的脸。
里侧的墙角堆满了简牍。壁上有一个雕像，雕的是个民女。她的面前有三只禽鸟，二只大的在她手边，一只小的在她裙下。由于他的身体挡着，雕像的面部在影子里看不真切。
〃刚才失礼了。〃
〃你为何毁那些雕像？〃
〃现在不毁，将来也有人毁。〃
〃完完整整的多好。〃
〃人生本来就残缺不全。〃
〃可那是神像，你敲断的是神手。〃
〃人间支离破碎，众神岂能独自保全？〃
〃你就不怕他们发怒？〃
青琴将一盆清水端进来，放在那人面前。他洗了脸，用帕子擦了，随后在水中洗净了帕子，去擦壁上的雕像。
他一边擦雕像的脸一边说：
〃都是石头做的，发什么怒。能发怒就好了，会发怒就会笑，会笑就会动了。〃
比武（4）
我这才看清那雕像的脸。不看则已，一看吃惊不小：那张脸和我的惊人的相似！她带着浅浅笑容，眉梢和嘴角微微上翘，娴静地注视着左上方。她盘着整齐的发髻，上面系着块帕子，中间还戴了朵小花。她的衣服是蓝色的，衣边是黑色的，抹胸也是黑色的。我跑到雕像跟前，蹲下来细看。除了衣服打扮不同外，简直和我一模一样。
〃你怎么把我给雕出来了？〃
〃这不是你。〃
〃那她是谁？〃
〃我的亡妻。〃
我自知失言，一时语塞。我的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没有遮拦就让话从肚子里跑了出来，莽撞而且无礼。
多么尴尬的时刻啊！
我只好双唇紧闭，牙咬舌尖，来抵御这难堪的沉默。我目光游移，不敢看那雕像，也不敢看他，什么都不敢再碰一下。我抬起脸，这才发现他早已把头转到了另一侧，背对着雕像和我。我后退着走下来，在他对面坐好，向雕像躬身施礼。
石匠回过身来。虽然没有言语，但我的目光中充满了问询。
他平静而舒缓地说出了下面十个字：
〃十年前，后山采野菜坠崖。〃
〃太不幸了。〃
〃石头就是石头，不能喘气。〃
太不幸了……不幸中的大幸……还没衰老就去世了，留下的都是美好，而且雕成雕像，比r身还长久，也有人纪念。
他看着我，我看着雕像。
〃鬼魂夺去了她的命。〃
〃不，她还活着，宛如生时。〃
〃我们杀了他们那么多人，他们不来追讨，只要了她的命，就把我给打败了。战争，没有胜者。〃
〃真是美极了，没有忧伤和愤怒，只有安详和幸福。〃
〃我雕了那么多神像，超度了那么多亡魂，以为全都超度了……〃
〃石头不会腐烂，能存上一千年，一万年。〃
〃可偏偏又来了一个，更凶猛，更严厉，扰乱我本已平静的心，用铁锤来打我！〃
〃要是我死了，有这么个像存在，我心足矣。〃
〃打，还在打。〃
〃在哪里？〃
他指了指胸口说：
〃在这儿，从里面向外敲，一锤比一锤猛烈。〃
我把头俯上去听，的确是锤声，就在他的胸腔里轰鸣。我隐约听到了二十年前的那场战争。我的心跳也仿佛加入了其中，也像锤声，将我的胸腔和他的胸腔往一起敲击。我猛然一惊，跳开了。我脚步踉跄，撞在墙角的一个物件上面。起初我还以为撞倒了一个人，回过头看时才发现原来是副甲胄。它立在黑暗之中，当初进来时我并未看到，此时被我撞得发出声响。头上的额饰在瑟瑟抖动，那高高凸起的纵目与我四目相对。
那是一副有夔龙纹饰的甲胄，和铁锤将军的一模一样。
问祖（1）
我在山林里狂奔。
树叶被我的裙摆带起来，在褐色的树木之间飞卷。我奔到生命的这一站，风景是多么不同！和那些已嫁的和待嫁的公主相比，我的际遇多么不同！我获得了别样的人生，然而这别样中又有别样的困惑，和她们又是多么不同！难道，我生命的意义就在这些惟我独有的不同之中吗？
我到底嫁给了谁？
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城上的人都对我缄口，不提石匠的事，我问也不说。铁锤将军不说，黑星、弦音、搔耳不说，连长猿狼和铁锤将军的义子也不说。他们都是铁锤将军的部下，执行的是他的旨意。好像他们从来就不曾在一起，不曾在一起参加二十年前的战争。他们只是告诉我，那里原本是铁锤军的墓地，首任城主建三星城时就选下了。起初只是凿石棺，老铁锤将军疯了以后才雕神像，石匠和么虎历来就是在那儿雕石头的。他们雕石头不假，但我知道他们不是普通的石匠，他们也曾是铁锤军的一员，他们也参加过那场战争。
〃哼！〃
〃懦夫！〃
〃被战争吓破胆的鼠辈！〃
这是他们对他的评价。可我知道，他并不懦弱，他的眼神中有另外一种更为深邃的难以征服的力量。多少个夜晚，他的目光一遍一遍在我的手臂上走来，如同勇士的脚步，让我喘不过气来。
他也有一套和铁锤将军一模一样的盔甲！
他管老铁锤将军也叫父亲！
他们管他也叫将军！
他俩一个在与活人交战，与血r交战，厉兵秣马，为的是将来的更大一场战争；一个在与亡魂交战，与岩石交战，为了超度，为了内心永久的安宁。然而，他们的取向是何等的不同！他们都智力过人，孔武异常，他们都没有名字。
我嫁的人到底是不是铁锤将军？
他俩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
夜茫茫。
每天都有黑夜来临。
可是我的问题依然没有答案。
铁锤将军在我身上，如同一面山。他喘着粗气，比在校场上更为急促地喘着粗气。这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让我窒息。
〃你到底是谁？〃
〃你怎么总问这样的话？〃
〃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焉能不问！〃
〃日月交叠，人生流离，香火明灭，传承岂可尽知？〃
〃树有千枝百叶，虽不全晓，根和主要支脉怎能忘记？〃
〃谈何容易，有本事把你的宗谱说出来我听听。〃
〃好，将军请听仔细。我乃从帝之后，从帝为荆人，名鳖灵，治水有功，望帝禅位，鳖灵始治蜀，号曰开明。鳖灵娶岷山氏之女棠禾为后，生三子：貊麦，卣甲，脐哗。鳖灵死，貊麦即位。貊麦即庐帝，庐帝娶楚女屈隼为后，得十子，挲金，禺澜，纪嘉，胼刳子，榴代，目出，巴鱼，思阁，鞍洗，德仪。庐帝攻秦至雍，众子皆战死，惟禺澜得生。秦人不敢南向，庐帝得胜而回。庐帝死，禺澜即位。禺澜者，保子帝也。保子帝娶邛崃之女为后，得二子，庞虺，梨箕。保子帝攻青衣、僚，庞虺战死，两地称臣。保子帝泣血十日，恸悲绝粟，哀子而亡。梨箕即位，为奇帝。奇帝娶滇女兕砉为后，妃十一，生芏鹈，芈佞，墀父，缂肟，戏蕤，灞蕺，蟪辉，……共百子。奇帝与巴人战，死五十子。奇帝薨，芏鹈即位，为方帝。方帝娶巫山女菱馨为后，生和倪。妃七十，生子九十又一。方帝与巴人战，死十一子。方帝死，和倪即位，为古帝。古帝讨巴，战死，无所出。方帝三十六子起霸即位，为霸帝。霸帝有三后，一为珙坪之女，一为夜郎之女，一为峨之女。三后各得二子。妃二百，生子百六十。霸帝与巴人战，大破之，掳其三王，尽收其国之珍宝重器，巴人丧胆。霸帝死，夜郎女所生之子西颉即位。西颉即夔帝。夔帝娶六后，得子九人。妃三百，生子二百七十又三。夔帝死，其次子龙蛴即位，即素帝。素帝娶后九人，得子三。妃五百，得子五十。素帝与楚人战，负伤死，长子蓄颐即位。蓄颐即征帝。征帝娶后三人，妃十五，得九子，九子不敏。征帝讨苴，收其地过半，破其都。第十子产于苴王宫内，名异生。征帝死，异生即位。从鳖灵至异生，共九世十一朝。异生改帝号为王，即当今蜀王，国号亦曰开明。开明王娶九妻，生五丁力士，九后相继亡，妃六百，生子十一。有妃名曰优柔，乃纳西玉龙雪山之女，最为宠，生女三人，月瑶为其末，人称二十二公主，今嫁与铁锤将军为妻。〃
我一口气说完，挑战似地看着他。铁锤将军僵直地支撑在那里，愣呵呵如六神出窍，半晌无言。他仍在我上面，但所有的动作早已停止。
〃果然清楚。鳖灵之前呢？〃
〃鳖灵，熊姓，若敖之子。若敖名熊仪，其先熊绎，周成王之时封于楚。熊绎乃鬻熊之后人，鬻熊为季连之苗裔。季连乃吴回之后人，吴回者，重黎之弟。共工氏作乱，帝喾使重黎诛之而不尽。帝乃以庚寅日诛重黎，以其弟吴回为祝融。重黎乃卷章之子，称之孙。称之父乃高阳，高阳者，颛顼帝也，昌意之子，黄帝之孙。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要我详细道来吗？〃
铁锤将军的瞳孔张得如同两眼深井，好像要把我吞进去。他茫然地点了点下巴，似乎终于明白了此时怀里的这个通体发光的女人是谁。
问祖（2）
他定定地说：
〃我相信你知道。〃
〃不知来历，忘却宗祖，有何颜面在世为人，行走于天地间！〃
〃身为王族，支脉繁盛，血缘可考。我等草芥，如絮在风，身在何处，与谁同根，断难知晓。〃
〃总要知道，不然死后去哪里呢？〃
〃我没想过。〃
〃可我要知道我究竟嫁给谁了！〃
〃当然是嫁给我了，不然我怎么在你身上……〃
〃你的名字，我要知道你的名字！〃
〃铁锤将军！〃
〃那不是你的名，你也不是铁锤将军！〃
我一把推开了他，翻身来到他身上。
〃那谁是铁锤将军？〃
〃石窟里的那个石匠。〃
他大笑：
〃他是铁锤将军？那他就不用去凿石头了。〃
〃他也有一副和你一样的铠甲！〃
〃他早都不配再拥有它了。〃
〃铁锤将军是你自己封的吗？〃
〃不是，是我王封的。〃
〃可那封的是老铁锤将军。〃
〃他死了。〃
〃他死了你就有资格沿用铁锤将军的名号吗？〃
〃有没有资格不是我说。〃
〃那是谁说？〃
〃校场比武决定。〃
〃比过了吗？〃
〃在产生铁锤七星之后，从七星中赛出。〃
〃什么时候？〃
〃半月之后。〃
〃这么说你现在还不是铁锤将军？〃
〃比又怎么样？谁能胜我？〃
〃你这么自负？〃
〃啊……啊……〃
我的征服欲平生第一次被唤醒，以前只是躺着、闭眼、忍耐，现在才发现骑在上面的美妙。我感到一股股快乐的浪涛从小腹往上蹿，一阵强似一阵地拍击着我的心。我运用《素女经》上的要领和方法，九气渐至，五徵皆应，俨然就是当年的素女，一切开始为我所掌控。我将他的头盔戴在我头上，拉下了头，以更快的节奏运动起来。
像初夜时他对我喊的那样，我冲他大声喊道：
〃战马……飞奔……跳跃……〃
他受伤了似的叫着，好像从深渊跌落，想要抓住藤条一般：
〃啊……啊……〃
最后，他突然起身，抱住我一动不动，如同我当初抱着他一样。我一把将汗涔涔的他推倒在床上，打开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