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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纸声明,胜过千军万马。”朱先生自嘲地说:“连个p也顶。我在国人面前发了宣

    言而不能践行,这张脸可是丢远了丢光了。”白孝文c言解释说:“姑父从来是言

    行一致的,没有人这样看。”岳维山接着向朱先生讲述了国共两党战斗的局势,说

    是三个月可在全国彻底消灭共产党,一个完整的中国和一个政党的大统一局面即将

    到来。岳维山说:“为了促进全国民众团结反共的大局形成,请先生再一次发表声

    明——”

    “你绕了那么多弯路才归到正宗上。你叫我发表什么声明呢?”

    “就像你发表的抗日宣言一样嘛!”

    “可倭寇已经投降了。”

    “当然,这个声明是支持委员长的剿共声明。”

    “我写这样的声明能顶啥用呢?”

    “我刚才说了,以先生在学界的声望和先生的品行,将会影响一大批学人团结

    起来消除内患。”

    “我现在才弄清白这是一宗买卖:我写一纸反共声明,你拨一笔经费给我和诸

    位先生当犒劳……”

    “先生过敏了。这是两码事,不能串结一起。”

    “可我还没有征询八位同仁的意向,不知他们愿意不愿意跟我再一次联合声明?”

    “先生起草一份底稿,我让孝文骑马去找各位先生,签上个名字就行了。”

    “那好吧!既然是一宗买卖,我得先看看岳书记出多大价钱,你让孝文把钱拿

    来,咱们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先生把话说白了嘛……”

    第二天早饭后,白孝文竟然真的来到书院。朱先生说:“谁说岳维山说话不算

    话?这回这事办的好利落。孝文,你把钱掏出来数一数。”白孝文恭敬地从布袋里

    掏出一摞摞用纸封  着的银元:“一摞五十,一共十摞,统共五百块。”朱先生做

    出贪婪的财迷口气说:“你把那些摞子都拆开,给我一个一个当面数清白。我要一

    个一个检验是不是假货。而今假货比真货还多!”白孝文殷勤小心地解开一摞摞银

    元的封皮纸,在两只手掌里码数着,银元互相碰撞的声音清亮纯真。白孝文说:“

    姑父,没错儿,整五百数儿。”朱先生盯着孝文说:“你们那位岳书记是个傻瓜不

    是?”白孝文笑说:“岳书记精明得很。姑父你在说笑话?”朱先生说:“他掏这

    么大价钱买我一纸空文,不觉得蚀本?”孝文说:“岳书记很看重姑父的声望。”

    朱先生又摇头了:“我要是真有声望,那他出的这价码又太小了!五百块现洋能买

    下我这个大先生的大声望吗?”白孝文连忙说:“我也觉其太少。我回去再给岳书

    记说说。”朱先生突然歪过头:“其实我连一个麻钱也不值。岳书记的买卖烂包了。

    ”白孝文说:“姑父尽说笑话。你把声明底稿给我吧,岳书记对这事抓得很紧。”

    朱先生仰起脖子淡淡地说:“我还没写哩!”白孝文说:“姑父,你说个确切时间,

    啥时候能写成?我再来取。”朱先生说:“你来时再带两个团丁,甭忘了拿一条麻

    绳。”白孝文不解地问:“带那做啥?”朱先生平静地说:“你们在一个窝里咬得

    还不热闹?还要把我这老古董也拉进去咬!你快装上现洋走吧!你给岳书记说,五

    百大洋买我这根老筒子枪的买卖烂包罗……”

    朱先生对黑娃叙说完这件不寻常的事,接着说:“我把看守大门的张秀才也打

    发回去了,只剩下我光独一个了。我从早到晚坐在院子里等着人家来绑我,大门都

    不上关子。你刚才进来,我还以为孝文领着团丁绑我来了呢!”黑娃默然无语地摇

    摇头,随后把话题岔开:“先生请你再给我指点一本书。”朱先生说:“噢!你还

    要念书?算了,甭念了。你已经念够了。”黑娃谦恭地笑着:“先生不是说学无止

    境吗?况且我才刚刚入门儿。”朱先生说:“我已经不读书不写字了,我劝你也甭

    念书了。”黑娃疑惑地皱起眉头。朱先生接着说:“读了无用。你读得多了名声大

    了,有人就来拉你写这个宣言那个声明。”黑娃悲哀地说:“我只知你总是向人劝

    学,没想到你劝人罢读。”朱先生说:“读书原为修身,正已屠能正人正世;不修

    身不正已而去正人正世者,无一不是盗名欺世;你把念过的书能用上十之一二,就

    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读多了反而累人。”黑娃不再勉强先生,又把话题转移:“有

    一句话要转告先生,兆鹏走了。”朱先生表现诧异的神情:“到哪里去了?”黑娃:

    “延安。”朱先生随口说:“唔!归窝儿去了。”

    黑娃从坐着青石凳站起来,从腰里衬衣口袋掏出一本书来说:“兆鹏走时让我

    送给你,是毛泽东写的。”朱先生瞅了一眼就摆摆头:“我刚才说过,不读书不写

    字了,谁的书我都不读了。”黑娃说:“这书我看了,写得好。先生可以了解毛家

    的治国策略。”朱先生说:“毛的书我看过,书是写得好,人也有才。可孙先生也

    有才气,书同样写得好,他们都是治国兴邦的领袖。可你瞅瞅而今这个j飞狗跳墙

    的世道,跟三民主义对不上号嘛!文章里的主义是主义,世道还是兵荒马乱j飞狗

    跳……”黑娃悄声说:“听说延安那边清正廉洁,民众爱戴。”朱先生说:“得了

    天下以后会怎样,还得看。我看不到了,你能看到。”黑娃斗起胆子问:“先生依

    你看,他们能得天下不能?”万万料想不到,朱先生断然肯定:“天下注定是朱毛

    的。”在黑娃的印象里,朱先生掐指算卦总是用一种隐晦朦胧的言辞,须得问卜者

    挖空心思去揣测,从来也不给人直接做出有与无是或否的明确判断,何况如此重大

    的国家未来局势的预测?于是陡增了兴趣和勇气:“先生的凭证?”朱先生轻松地

    说:“凭证摆在人人面前,谁都看见过,就是国旗。”黑娃奇怪地问:“国旗?”

    朱先生爽朗地说:“国旗上的青天白日是国民党不是?是。可他们只是在空中,满

    地可是红嘛!”黑娃醒悟后惊奇地叫起来:“这个国旗我看了多少回却想不到这个

    ……”朱先生也哈哈笑起来:“兆谦呀,你只作耍笑罢了。这是我今生算的最后一

    卦。”

    黑娃仰慕地瞅着朱先生,老人的头发全部变白,像一顶雪帽顶在头上;眉目上

    豁朗透亮,两只眼睛澄如秋水平静碧澈;瘦削的脸颊上,通直的鼻梁更加突兀高耸;

    鼻翼和嘴角两边的弧形皱折从长到短依次递减,恰如以口为中心往两边荡开的水纹;

    两只耳轮也变得透亮,可以看见纤细的血管;整个面部的肤色显现出白皙透亮的奇

    异色泽,像是一条排泄净尽秽物正要上蔟吐丝网茧的老蚕。黑娃诚恳地说:“先生

    的头发白完了,白得奇快。我上次来还没有……”朱先生柔和地笑了:“蚕老一时

    嘛。”黑娃再三叮嘱朱先生保重:“我过一段再来看先生。”朱先生半是认真半是

    玩笑地嗔怒说:“免了吧,你甭来了。你再来我就不理识你,不跟你说话了。”

    第二天午饭后,石印馆老板送来十套刚刚印出的《滋水县志》。蓝色硬质纸封

    皮,二十九卷分装成五册。朱先生接住散发着墨香气味的志书,折膝跪拜在地:“

    请受愚夫一拜。”石印馆老板慌忙搀扶起朱先生,吓得脸都黄了:“天爷爷,我这

    号谷家弟子咋受得起!”朱先生潜然泪下:“我在这世上的最末一件事办成了,我

    就等着书出来哩!”

    那一天,朱先生走进县府,新任的县长认不得朱先生,朱先生也不认识县长。

    因为国事频仍,新来滋水的大官小吏多已不再拜望本县贤达绅士,一来就投入急如

    星火的征粮征捐征丁的军务大事当中。新任县长姓巩,脸上有稀稀拉拉几粒麻点,

    一看见朱先生,劈头就问:“你是哪个联保所的?壮丁征齐了没?”朱先生笑笑说:

    “我不在联上,也没在保上,我在书院编县志。”巩县长自觉闹下误码会:“那你

    去编你的县志,到这儿乱串啥哩!”朱先生说:“县志编完了要付印,给编纂先生

    的工钱也该清了,请你给拨一点经费。”巩县长脖子一仰:“哪里有钱呀?”朱先

    生说:“用不了多少钱,少买两杆枪就足够了。”巩县长瞪大眼睛问:“你说这话

    味气怪怪的,倒像是共匪的口气?”朱先生笑着说:“巩县长快甭说傻话,共产党

    要听见你这话该兴蹦了!”随之用求乞的声调说:“你指缝松一下漏几个零钱给我

    印书,不过少买两杆枪嘛!”巩县长已不耐烦:“你闲得没事干啦,编什么县志!

    也不睁眼看看时势?你快走吧,我还忙着!”朱先生红着脸说:“你把轰出房子,

    你真是个好县长。我还没给人撵过,今日真是万幸!”

    朱先生还不死心,于无奈中找到石印馆,对老板说:“你算一下得多少钱?”

    老板说:“我印先生的书不赚钱,过去印过几回不赚,这回还不赚。可当今纸张油

    墨都涨得翻了几个筋斗了。”朱先生说:“我只印十本,你算算吧!”老板仍然不

    不摸算盘不算账:“印的越少越赔钱。”朱先生便向老板学说了被巩麻子轰撵出来

    的耻辱,特意说明此稿凝聚着九位先生多年心血,是一部滋水县最新资料的集结,

    生怕火烧水淋鼠啃失传了,现在印出十本留下底本,等到太平盛世时再扩印。朱先

    生说:“你不算账也好。你算了也是白算。我手里没钱。我伐书院一棵柏树送你百

    年之后作枋板,在我乍是顶账,在你算是义举。”老板左手一挥,就显得干脆豪:

    “不说了,啥话也不说了,我印!”

    朱先生花了五天时间,亲自把八套县志分头送给编纂过它的八位先生,终于了

    却了一件心事。八位先生散居滋水县的山区河川和原上,朱先生趁送书的机会又一

    次游览了滋水故地,感受愈加深刻,滋水县境的秦岭是真正的山,挺拔陡峭巍然耸

    立是山中的伟丈夫;滋水县辖的白鹿原是典型的原,平实敦厚坦荡如砥,是大丈夫

    是胸襟;滋水县的滋川道刚柔相济,是自信自尊的女子。川山依旧,而世事已经陌

    生,既不像他慷慨陈词,扫荡满川满原罂粟的世态,也不似他铁心柔肠赈济饥荒的

    年月了。荒芜的田畴、凋敝的村舍、死灰似的脸色,鲜明地预示着:如果不是白鹿

    原走到了毁灭的尽头,那就是主宰原上生灵的王朝将陷入死辙末路。这一切摆在那

    里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根本无需掐算卜卦。然而朱先生自己再不能有一丝作为了,

    这毕竟不是犁毁罂粟,更不是放粮赈济那种事。朱先生把第九套县志托人转送给那

    位“好人难活”的县长,剩下最后一套留给自己。做完这些事,朱先生顿时觉得自

    己变轻了,对妻子朱白氏说:“我的事办完了。把怀仁怀义和媳妇叫来,咱们一家

    子在这儿吃顿团圆饭。咱们都该离开书院了。”

    朱白氏托人捎话叫来了两个儿子和大儿子的媳妇。媳妇怀里抱着个满身都是r

    香的男孩,朱先生把孙子接到手时举到脸前,像是鉴赏一件贵重物品,随后就对着

    哇哇哭叫的孙子朗声说:“爷爷重见天日就靠你罗!”朱白氏不在意地接过孩子咕

    哝说:“你对奶娃儿也说些不着天不着地的话。”大儿子怀仁以为父亲对孙子寄予

    厚望而满心欢悦。二儿子怀义站在后头,不太关注父亲对侄儿的评头论足,有点冷

    漠地瞅着侄儿被传来接去,又回嫂子怀里吸吮乃子。午饭时,朱白氏破例炒下四盘

    菜,两荤两素,主食是黄澄澄的小米干饭,喝的是煮过小米的稠汁汤。朱先生的心

    情特别好,把盘里的菜先抄给朱白氏又抄给儿媳妇,接着再给大儿子小儿子碗里抄,

    温情厚爱尽在那双竹筷子上流动。儿媳竟然被公公的举动感动得热泪盈眶。

    午饭后的阳光柔和朱先生和妻儿老少坐在阳坡下晒暖暖,这是难得的一次合家

    欢聚的机会。大儿子怀仁长到十六岁,朱先生就把他送回老家去c持家务,过二年

    给他娶下一个媳妇。二儿子怀义也是长到十六岁送回家去,让他哥哥搭手耕作土地

    管理牲畜。他让他们上他膝下读书以识礼义,然后送他们回老家去独立生活,做一

    个自尊自重自食其力的农人,绝不许他们从政从军甚至经商。在大征丁和大征捐税

    的起始,朱先生只暗示儿子如数交纳粮捐,却把小儿子怀义隐匿在书院里。田福贤

    的保丁寻到书院,朱先生说:“我那年为打倭寇当兵,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结

    果呢,泡儿闪了去不成了,在国人面前放了空炮,说了假话,丢光了面子,我那阵

    儿就发誓,我再不当兵,子子孙孙都不当兵了。你去把我的原话端给田福贤,再端

    给县长书记,我的娃娃不当兵。”怀义果然因此躲避过去,但只能算个半免征户。

    频频加派的各种捐税,整得怀仁卖牛又卖地,几乎濒临破产。朱先生对儿子说:“

    够了。咱们一年把往昔十年的皇粮都纳上了,纳够了。咱们对国家仁仁义义纳粮交

    款,可而今这国家对百姓既不仁也不义了。他们谁再催粮催款时,你叫他来书院来

    朝我要。”果然再没有人朝怀仁死催硬了。怀仁后来把这种变化说给父亲时,不

    无庆幸和窃喜。朱先生听罢,却满脸愧疚:“爸用面皮给你蹭掉了丁捐,乡党乡亲

    该用白眼翻我了……”无论如何,怀仁总算保住了最后五亩土地而没有完全破产,

    靠精打细算又给空闲许久的牛圈里添进一头小牛犊……现在,静谧的白鹿书院里温

    柔的阳光下,坐着一个兵荒马乱的世事里有幸保存完整的家庭的全部成员。朱先生

    转过头对妻子说:“你再给我剃一回头。”朱白氏撇撇嘴:“剃就剃嘛,咋说‘再

    剃一回’?这回剃了下回不要我剃了?”朱先生笑说:“了不得了不得!你也学会

    抠字眼了。”儿媳急忙把孩子塞到婆婆朱白氏怀里,钻进灶房替公公烧热水去了。

    怀仁说:“爸,让我妈歇着,我来给你剃头。”朱先生温厚地笑笑:“你想在我头

    上学手艺吗?”怀义争着替哥哥作作证:“俺哥剃头一点也不疼,村里人老老少少

    都焖了头求拜他给剃哩!”朱先生惊讶地说:“这倒不是错,给乡亲剃头总比在他

    们头上‘割韭菜’好哇!怀仁你啥时候学成剃头手艺了?”怀义又抢嘴抱屈地说:

    “俺哥在我头上练刀子练出师了!头一回割下我五道口子,割一个口子沾一撮棉花。

    我说,哥呀,你甭剃那半边了,留下明年种芝麻……”朱先生放声大笑,笑得前俯

    后仰眼泪溢出。怀仁厚诚地说:“爸,你这下相信了吧?我来给你剃。”朱先生仍

    然忍不住笑:“你也想给你爸头上种棉花呀?你把棉花地卖了交了捐款没处种棉花

    了不是?”怀仁仍然温厚地说:“甭听怀义尽糟践我的手艺,我一塔剃刀你就知道

    了。”朱先生轻轻摇摇头:“我还是信服你妈的手艺。你妈给我剃了一辈子头,我

    头上哪儿高哪儿低哪儿有条沟哪儿有道坎,你妈心里都有底儿,闭着眼也能剃干净。

    ”朱白氏用脸偎着孙儿的脸蛋儿,斜过眼丢给朱先生一个慈爱嗔怪的眼色。儿媳端

    着铜盆放到太阳下说:“爸,你趁水热快来焖头发。”

    朱先生走到铜盆跟前低下头去,正要撩水,朱白氏喊了声“等一下甭急”,把

    孙子交给儿媳,一边挪着小脚一边从腰后解开围裙系带儿,把那条蓝色印花围腰布

    巾围到朱先生脖子上,一只手按着朱先生的头,一只手伸进脸盆里撩起水来。朱先

    生猛乍扬起被妻子按压着的脑袋问:“你看看我还有几根黑头发?”

    “没有黑的了,尽是白的。”

    “你仔细看看还有没有黑的?”

    “我连一根黑头发也寻不见。”

    “你没仔细寻嘛!去,把老花镜戴上仔细寻。”

    朱白氏从台阶上的针线蒲篮里取来花镜套到脸上,一只手按着丈夫的头,另一

    只手拨拉着头发,从前额搜寻到后脑勺,再从左耳根搜上头顶搜到右耳根。朱先生

    把额头低搭在妻子的大腿上,乖觉温顺地听任她的手指翻转他的脑袋拨拉他的发根,

    忽然回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在头发里捉虱子的情景。母北把他的头按压在大腿上,

    分开马鬃手似的头发寻逮里蠕蠕窜逃的虱子,嘴里不住地嘟嚷着,啊呀呀,头发上

    的虮子跟穗子一样稠咧……朱先生的脸颊贴阒妻子温热的大腿,忍不住说:“我想

    叫你一声妈——”朱白氏惊讶地停住了双手:“你老了,老糊涂了不是?”怀仁尴

    尬地垂下了头,怀义红着脸扭过头去瞅着另处,大儿媳佯装喂奶按着孩子的头。朱

    先生扬起头诚恳地说:“我心里孤清得受不了,就盼有个妈!”说罢竟然紧紧盯瞅

    着朱白氏的眼睛叫了一声“妈——”两行泪珠滚滚而下。朱白氏身子一颤,不再觉

    得难为情,真如慈母似的盯着有些可怜的丈夫,然后再把他的脑袋按压到弓曲着的

    大腿上,继续拨拉发根搜寻黑色的头发。朱先生安静下来了。两个儿子和儿媳准备

    躲开离去的时候,朱白氏拍一下巴掌,惊奇地宣布道:

    “只剩下半根黑的啦!上半截变白了,下半截还是黑的——你成了一只白毛鹿

    了……”

    朱先生听见,扬起头来,没有说话,沉静片刻就把头低垂下去,抵近铜盆。朱

    白氏一手按头,一手撩水焖洗头发……剃完以后,朱先生站起来问:“剃完了?”

    朱白氏欣慰地舒口气,在衣襟上擦拭着刀刃子说:“你这头发白是全白了,可还是

    那么硬。”朱先生意味深长地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朱白氏并不理会也不在

    意:“剃完了你不走还等着再剃一回吗?”朱先生已转身扯动脚步走了,回过头说:

    “再剃一回……那肯定……等不及了!”

    朱白氏对儿媳说:“等断了奶,你就把娃儿给我。”婆媳俩坐在阳婆下叙叨起

    家常,怀仁和怀义坐在一边时不时地c上一句,时光在悠长的温馨的家庭气氛里悄

    悄流逝。冬阳一抹柔弱的阳光从院子里里收束起来,墙头树梢和屋瓦上还有夕阳在

    闪耀。朱白氏正打算让儿媳把孩子抱进屋子坐到火炕上去,忽然看见前院里腾起一

    只白鹿,掠上房檐飘过屋脊便在原坡上消失了。那一刻,她忽然想到了丈夫朱先生,

    脸色骤变,心跳不住,失声喊起来:“怀仁怀义快去看你爸——”怀仁怀义相跟着

    跑到前院去了。朱白氏惊魂不定心跳仍然不止,接着就听见前院传来怀仁怀义丧魂

    落魄的哭吼。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倒不展望跳了,对惊诧不安的儿媳说:“你爸

    走了。他刚才说‘剃完了我就该走了’。我们都没解开他的话。”

    朱先生死生。怀仁率先跑到前院,看见父亲坐在庭院里的那把破旧藤椅靠背上,

    两臂搭倚在藤椅两边的扶拦上,刚刚剃光的脑袋倚枕在藤椅靠背上,面对白鹿原坡。

    他叫了一声“爸”,父亲没有搭理。怀义紧跟着赶到时也叫了一声“爸”,父亲仍

    然没有应声。兄弟俩的手同时抓住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冰凉变硬,便哇啦一声哭吼

    起来。朱白氏和儿媳:“这阵儿还能哭?快去搭灵堂。”

    灵堂搭在朱先生平日讲学的书堂里,并拢了三张方桌,朱白氏就指点儿子们把

    朱先生抬进去。两个儿子从两边抓住藤椅的四条腿,就把父亲抬走了,然后小心翼

    翼地扶上方桌躺下。朱白氏抱来了早已备置停当的寿衣,立即抓紧时间给朱先生换

    穿;一当通体冰凉下来,变硬的胳膊和腿脚不仅褪不下旧衣裤,寿衣也套不上去。

    书院远离村舍,没有乡亲族人帮忙。脱掉棉衣和衬衣,儿媳看见阿公赤l的胸脯上

    一条一条肋骨暴突出来,似乎连一丝肌r也看不见,骨肋上就蒙着一层黄白透亮的

    皮;棉裤和衬裤抹下来,两条腿也是透亮的皮层包裹着的骨头,人居然会瘦到这种

    地步,血r已经完全消耗煎熬殆尽了。儿媳瞥见阿公腹下吊的生殖器不觉羞怯起来,

    移开眼睛去给阿公脚上穿袜子,心里却惊异的那个器物竟然那么粗那么长,似乎听

    人传说“本钱”大的男人都是有血性的硬汉子,而那此“本钱”小的男人都是些软

    鼻脓包。朱白氏察觉到了儿媳的回避举动,平稳而又豁朗地说:“你先把腿给抬起

    来穿裤子,袜子最后再穿。”儿媳得到鼓励,就抬起阿公的腿脚,朱白氏麻利地把

    衬裤和棉裤给穿上去了……从头到脚一切穿戴齐整,朱白氏用一条染成红色的线绳

    拴束双脚时,发现朱先生的两条小腿微微打弯而不平展。她使劲揉搓两只膝盖,以

    为是在藤椅上闭气时双腿弯曲的缘由,结果怎么也揉抚不下去。朱白氏猛乍恍然大

    悟,对儿媳叫起来:“啊或呀,给你爸把袜子穿错了!”随之颠跑着到后院居屋取

    来一双家织布缝下的统套袜子,让儿媳脱下错穿的那双白线袜,换上统套布袜,朱

    先生的双膝立时不再打弯,平展展地自动放平了。朱白氏对儿媳说:“你爸一辈子

    没挂过一根丝绸洋线,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我纺线织布做下的土布衣裤。这是

    白洋线袜子,是灵灵那年来看姑父给他买的,你爸连一回也没上脚。刚才咱们慌慌

    乱乱拉错了,他还是……”儿媳听罢大为惊异。

    怀仁支使弟弟怀义到县城去购置香蜡y纸和供果,自个这才抽出身来走进父亲

    的书房,果然看见桌面上用玉石镇纸压着一纸遗嘱,下附的日子却在此前七日。怀

    仁看了遗嘱的内容更加惊诧:

    不蒙蒙脸纸,不用棺材,不要吹鼓手,不向亲友报丧,不接待任何吊孝者,不

    用砖箍墓,总而言之,不要铺张,不要喧嚷,尽早入土。

    怀仁拿着这张遗嘱,又奔进灵堂呈给母亲:“我的天呀,俺爸咋给我出下这难

    题!”朱白氏看了遗嘱却不惊奇:“你爸图简哩,你可觉得难?”她看了遗嘱下端

    附注的时间,正好是丈夫给八位同仁送完县志的那一天。那天晚上,朱先生睡下以

    后就对她说起了自己死后安置的事情,不要吹鼓手,是他一生喜欢清静而忍受不了

    吵吵闹闹;不要装棺木不要蒙脸纸,是他出自于在自然豁亮畅快的习性而难以忍受

    拘盖的限制。朱先生问妻子描述出来为自己设计的墓室,不用砖,只用未烧的砖坯

    箍砌墓室;墓室里盘垒一个土炕,把他一生写下的十部专著捆成枕头,还有他雕刻

    的一块砖头,不准任何人撕开包裹的牛皮纸,连纸一起嵌到墓室的暗室小d口。朱

    白氏当时并不在意:“没灾没病活得好好的,却唠叨这些奇事!”朱先生笑而不答。

    朱白氏看见遗嘱就印证了那晚的谈话,包括叫来儿子儿媳吃团圆饭,包括剃头,包

    括寻找黑发,甚至当着儿子儿媳的面把她叫妈……全都证实丈夫对自己的死期早已

    有预测。朱白氏对儿子怀仁说:“就按你爸给你的遗嘱去办。”

    怀义买回了祭物,兄弟俩把点心石榴等供品依样摆置到灵桌上,然后由怀仁发

    蜡焚香。怀义在瓦盆里点着了y纸,最后就迫不及待地跪伏到灵桌下尽情放开喉咙

    吼哭起来。儿媳上罢一炷香后叩拜三匝,坐在灵桌旁侧的条凳上抑扬顿挫地拉开了

    悠长的哭腔。小孙子在大人的忙乱中被丢弃在火炕上,已经哭叫得嗓音嘶哑,朱白

    氏偎贴着小孙子的脸,泪珠滚滚却哭不出声,待儿子们哭过一阵子,她就坚决地制

    止了他们继续哭下去,指令二儿子怀义在书院守灵,让老大怀仁和媳妇回朱家去安

    排丧葬事项。打墓自然是繁杂诸事中最当紧的事情,需得明日一早就动手破土;灵

    柩也得及早发落回家,下葬之前必须让朱先生的灵魂在祖居的屋院里得到安息。其

    余诸事须得一一相机安排,总的原则是遵照朱先生的遗嘱行事。怀仁和媳妇抱着孩

    子即刻起程回老家去了。

    朱白氏和儿子们严格遵守朱先生的嘱言,尽管未向任何亲戚朋友报丧,朱先生

    的死讯仍然很快传开。首先是怀义到县城购买祭物传到县城,随后是怀仁头上的一

    条白孝布作了诏示。从当天晚上起,白鹿书院就开始有人来吊孝。朱白氏让儿子怀

    义守在灵前,自已走出书院大门,让怀义从里头c死门闩,对一切前来吊孝的人都

    一律谢绝,并不断地申述丈夫的嘱言。吊孝者的悲痛得不到宣泄,甚至对朱白氏不

    近人情的行为激愤起来,人们不愿轻易离开便聚集起来,形成一种巨大的汹涌的气

    势。朱白氏在感到支撑不住时,扑通跪下去向众人告饶。人们再不好勉强,纷纷抚

    着大门、抚着墙壁、抚着柏树放声痛哭。

    重要亲属中头一个闻讯赶来的是白孝文。他向姑母问讯了姑父的死亡过程后,

    表示了诚挚的安慰和关切。姑母依然铁硬着心肠不放他进门,孝文只好含着泪离开。

    白嘉轩到来时天已傍晚,看见围聚在书院大门口的人群莫名其妙,随之就对姐姐不

    近人情的举动大发雷霆,哭着吼着扑上去用头撞击大门门扇,见不到姐夫的遗容就

    准备碰死。朱白氏对弟弟的行为表示愤恨:“你跟你姐夫往来了一辈子,还不清楚

    他的脾性?你不遵他的嘱言倒给我在这儿胡来!你撞去,你碰去!撞死碰死我也不

    拉你……”白嘉轩冷静下来也软下来,趁势在众人的拉扯劝解下不再扑撞,双手撑

    住大门门扇放开悲声。黑娃闻讯起来时天已黑定,他驻守在远离县城的古峪口,炮

    营驻地与百姓基本隔绝,两个到县城采买蔬菜的伙夫才把消息带进炮营。黑娃跪伏

    在朱白氏面前叫了一声“师母”就泪如泉涌。得悉了先生的遗嘱后也不强求,默地

    点头并开始劝说众人离开。天上开始飘落雪粒儿,小米似的雪粒击打得枯枝干叶唰

    唰啦啦响阗,许多人开始离去,许多人依然坚持在书院门外为恩题守灵。寒冷和饥

    饿的威胁终于使朱白氏听从了黑娃的变通办法,由黑娃向众人公布朱先生搬尸移灵

    的日子就在明天,到明日朱先生的尸首移出书院时可以一睹遗容。这样一说,众人

    才纷纷离开书院到县城投宿去了,只剩下白嘉轩和黑娃俩人。朱白氏说:“你俩人

    路远甭走了,歇到书院。”黑娃却摇摇头:“学生不敢违拗先生的遗言。”朱白氏

    说:“他说过,你是他最好的一个弟子。你去见他,他不会责怪。”黑娃说:“师

    母,你记错了,先生说过我是他最后一个弟子,没说最好。”朱白氏肯定说:“他

    对我说过,‘没料到我最好的弟子原是个土匪’。”黑娃说:“可先生没有准许我

    破他的遗言呀!我还是遵守先生的遗言为好。”说罢就谢辞了。只留下白嘉轩和姐

    姐朱白氏,便叫开了门走进书院。白嘉轩拄着拐杖佝着腰在庭院里急匆匆走着,几

    次跌滑倒地,爬起来奔到灵堂前,顾不得上香,就跌扑在灵桌下,巨大的哭吼声震

    得房上的屑土纷纷洒落下来,口齿不清地悲叫着:

    “白鹿原最好的一个先生谢世了……世上再也出不了这样好的先生了!”

    夜里捂了一场大雪,白鹿原坡和滋水河川一色素服。怀仁领着朱家的乡亲搬尸

    移灵时已到正午,牛车停在坡根下。书院门外的场地上和山坡上聚集着黑压压一片

    人群。怀仁和乡亲族人用一块宽板抬着朱先生遗体走出书院大门,聚集在门外的人

    群爆发起洪水咆哮似的哭声,拍击着白鹿原坡的沟崖和峁梁。人们跟在后头下到坡

    根,在移尸到牛车上的时刻人们才先后瞻仰了朱先生的遗容。遵照朱先生的遗嘱,

    不装棺材也不加盖蒙脸纸,朱先生仰面躺着,依然白皙透亮的脸面对着天空,雪霁

    后的天空洁净如洗,阳光在雪地上闪s出五彩缤纷的光环。

    黄牛拽着硬轮木车在河川公路上悠悠前行,木轮在坑坑洼洼的土石路上吱嘎吱

    嘎叫着,黄的和白的纸钱在雪地上飘落,没有乐器鸣奏,也没有炮声,灵车在肃杀

    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灵车后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朱先生的死讯和他留下

    的遗言不胫而走,这样的遗言愈加激起崇拜者的情绪,以不可抑制的激情要表示衷

    心的崇拜。从白鹿书院来到朱家,牛车经过五十多里的滋水河川沿路的所有村庄,

    村民们早在灵车到来之前就守候在路旁村口,家家户户扶老携幼倾巢而出跪在雪地

    里,香蜡就c在雪下的干土堆上,y纸就在雪地上燃烧。临到灵车过来时,人们便

    拥上前去一睹朱先生的遗容。红日蓝天之下,皑皑雪野之上,五十多里路途之中几

    十个大村小庄,烛光纸焰连成一片河溪,这是原上原下亘古未见的送灵仪式。

    灵车后的人群在不断地续接,不断有人加入到凌乱不齐的送灵人群后头默默前

    行,无以数计的黑色的挽联挽帐撑在空中。黑娃从书院起就跟着灵车走,默默地夹

    在陌生的和熟悉的人流中间。他昨晚回炮路经县城时买了两丈白绸,回到炮营驻地,

    就把一路琢磨好的挽词写上白绸:

    自信平生无愧事

    死后方敢对青天

    牛拉的木轮灵车进入朱家,除了帮忙搬尸的人,其他吊孝者仍然不准进入屋子。

    吊孝的人就把挽联钉在墙上,把挽帐撑挂到树枝上或绳索上;整个小小的朱家村的

    街巷里,是一黑色和白色的幡帐。许多在省城做官的经商的朱先生的弟子都赶来了,

    一些远在关中东府西府的弟子也风尘仆仆赶来了,把他们的崇敬挚爱和才华智慧凝

    结而成的诗词赋文,一齐献给朱先生,直到第七天下葬时形成高c……而传诵最快

    最久的却是土匪黑娃的那一阕挽词。

    白嘉轩一直住守在大姐家,直到朱先生下葬。他拄着拐杖,扬起硕大的脑袋,

    努力用不大聪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人们在一遍一遍咀嚼朱先生禁烟犁毁罂粟

    的故事,咀嚼朱先生只身赴乾州劝退兵总督的冒险经历,咀嚼朱先生在门口拴狗咬

    走乌鸦兵司令的笑话,咀嚼放粮赈灾时朱先生为自己背着干粮的那只褡裢,咀嚼朱

    先生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咀嚼朱先生只穿土布不着洋线的怪僻脾性

    ……这个人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竟而找不出一件

    害人利已的事来。

    白嘉轩亲自目睹了姐夫的下葬的过程:躺在木板上,木板两边套着吊绳,徐徐

    送入墓道;四个年轻人恭候在墓道里,把僵硬的姐夫尸体抬起来进入暗室;暗室里

    有窄窄一盘土炕,铺着苇席和被褥,姐夫朱先生终于躺在土炕上了,头下枕着生前

    著写的一捆书……无数张换锨往墓道里丢土,墓炕很快被填平了,培起一个高高的

    大头细尾的墓堆,最后c上了引魂幡。白嘉轩这时忍不住对众人又一次大声慨叹:

    “世上肯定再也不出了这样的先生罗!”

    几十年以后,一群臂缠红色袖章的中学生打着红旗,红旗上用黄漆标写着他们

    这支造反队伍的徽号,冲进白鹿书院时呼喊着愤怒的口号,震撼着老宅朽屋。他们

    是来破除“四旧”的,主要目标是袭击图书,据说这儿藏着一大批历朝百代的封建

    糟粕。他们扑空了,这儿的图书早在解放初期就被县图书馆馆收藏了。怒火满胸的

    红卫兵得不到发泄,于是就把大门上那块字迹斑驳漆皮剥落的“白鹿书院”的匾牌

    打落下来,架火在院中烧了。

    他们过火的举动受到了种猪场职工的预。书院早在此前的大跃进年代挂起了种

    猪场的牌子,场长是白鹿村白兴儿的后人。那时候国家主席号召发展养猪事业,白

    兴儿的后人小连指敢想干敢放卫星,就在这儿创办起一座猪场,这个废墟般的书院

    是县长亲自拨给小白连指的。小白连指上过初中,又兼着祖传的配种秘决,真的把

    种猪场办起来了。那年同时暴起的小钢炉很快就熄火了,公共食堂也不冒烟了,而

    小白连指儿的种猪场却坚持下来,而且卓有功绩。他用白鹿原上土著黑猪和苏联的

    一种黑猪交配,经过几代选优去劣的筛选淘汰,培育出一种全黑型的新种系。此猪

    既吃饲料也吃百草,成为集体和社员人个都喜欢饲养的抢手货,由县长亲自命名为

    “黑鹿”。小白连指曾被邀到省城上了钟楼参加国庆典礼。

    小白连指对围着火堆欢呼狂叫的红卫兵说:“红卫兵小将们,你们的革命行动

    好得很!我们种猪场全体职工举双手拥护。你们也要相信我们,这儿余下的四旧由

    我们革命职工彻底砸破它。”红卫兵终于走了。

    不久,书院住进来滋水县一派造反队,这儿被命名为司令部,猪圈里的猪们不

    分r猪或种猪、公猪或母猪,大猪或小猪一头接一头被杀掉吃了,小白连指儿抖着

    丑陋的手掌,连对红卫兵小将那样的话也不敢说。这一派被认为是保守派,进不了

    县城夺不上权,却依然雄心勃勃高喊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和“农村包围城市取

    城市”的口号继续与县城里夺得大权的造反派对峙。一天深夜,县城里的那个响当

    当硬邦邦的造反派从四面包围了白鹿书院——种猪场,机枪步枪和手榴弹以及自制

    的燃烧瓶一齐打响,夺取了保守派的老窝,死了八个男女,带伤无法计算,烧毁了

    昔日朱先生讲学的正殿房屋,吓跑了种猪场场长小白连指儿和十几个职工。打死的

    猪当即被开膛入锅犒劳造反派战士,逃窜的活猪被当地农民拾去发了洋财。

    大约又过了七八年,又有一群红卫兵打着红旗从白鹿原上走下原坡,一直走到

    坡根下的朱家。他们和先前那一群红卫兵都出自一个中学,就是白鹿镇南边鹿兆鹏

    做第一任校长的那所初级小学,现在已经变革成为一所十年制中小学统一的新型学

    校了。中国又掀起了一个批判林彪加批判孔子的批判运动,因为野心家林彪信奉孔

    子“克已复礼”的思想体系。这一群红卫兵比冲击白鹿书院的那一群红卫兵注重纪

    律,他们实际只是十年来的一个班,在班主任带领下,寻找本原最大的孔老二的活

    靶子朱先生来了。班主任出面和生产队长交涉,他们打算挖墓刨根鞭挞死尸。生产

    队长满口答应,心里谋算着挖出墓砖来正好可以箍砌水井。

    四五十个男女学生从早晨挖到傍晚,终于挖开了朱先生的墓室,把泛着磷光的

    骨架用铁锨端上来曝光,一堆书籍已变成泥浆。整个墓室确系砖坯砌成,村里的年

    轻人些时才信服了老人们的传说。老人们的说法又有了新的发展:唔!朱先生死前

    就算定了要被人揭墓,所以不装棺木,也不用砖箍砌墓室。整个墓道里只搜出一块

    经过烧制和打磨的砖头,就是封堵暗室小孔的那一块,两面都刻着字。十年级学生

    认不全更解不开刻文的含义,只好把砖头交给了带队的班主任老师。老师终于辨认

    出来,一面上刻着六个字:

    天作孽犹可违

    另一面也是刻着六个字:

    人作孽不可活

    班主任欣喜庆幸又愤怒满腔,欣喜庆幸终于得到了批判的证据,而对刻文隐含

    的反对思想又愤怒满腔。批判会就在揭开的墓地边召开。班主任不得不先向学生们

    解释这十二个字的意思,归结为一句,就是“阶级斗争熄灭论”,批判会就热烈地

    开始了。

    一个男学生用语言批判尚觉不大解恨,愤怒中捞起那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