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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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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革命委员会成立后第三天的傍晚,安装在杏树上的大喇叭喀啦啦地响了一阵,

    突然放出了震耳欲聋的《东方红》旋律。音乐完毕后,一个撇腔拿调的女声广播

    本县新闻。新闻的第一条就是热烈庆祝本县第一个村级革命委员会——银河公社

    西门屯大队革命委员会成立。她说西门屯大队革委会领导班子,由蓝金龙、黄瞳

    和马良才同志组成,体现了“三结合”的革命原则。群众仰脸倾听,一个个默不

    作声,但从心里佩服我哥,年纪轻轻,就当了主任,不但自己当了主任,还拉扯

    着即将成为老岳父的黄瞳和一直与他姐姐黏黏乎乎的马良才当了副主任。

    又过了一天,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小伙子,背着一大捆报纸、信件,气喘吁

    吁地进了我们的院子。这是一个新来的邮递员,满脸稚气,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

    神采。他放下报纸、信件,又从邮袋里摸出一个方方正正、贴着挂号签条的小木

    盒子,递到我哥手里。然后他掏出本子和笔,让我哥签收。我哥手捧木盒,看看

    落款,对身边的互助说:是常副主任寄来的。我知道这常副主任就是“大叫驴”

    小常,这小子造反有功,当了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主管宣传和文艺,他的这些事,

    是我哥对我姐唠叨时被我听到的。我注意到了我姐听我哥谈论小常时脸上显出的

    复杂表情。我知道我姐对小常情深意切,但小常的飞黄腾达为她的恋爱设置了障

    碍,一个多才多艺的艺术学院学生和一个美貌的农村姑娘恋爱,也许还有可能,

    但一个二十多岁就当了县级领导干部的人,和农村姑娘结婚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无论她貌如西施还是色比婵娟。我哥当然也知道我姐的心事,我听到他劝我姐:

    你就实事求是一点吧,马良才起初保皇,后来逍遥,但他为什么当了副主任?你

    难道不明白常副主任的良苦用心吗?我姐执拗地问:是他安排了马良才当副主任?

    我哥点头默认。他的意思是让我嫁给马良才?我哥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我

    姐说:他亲口对你说让我嫁给马良才吗?我哥道:这还用他说吗?大人物的意思,

    难道还要明说?暗示一下,你自己领会!我姐说:不,我要去找他,他说让我嫁

    给马良才,我回来就嫁!谈到此处,我姐的眼睛里已经盈满了泪水。

    我哥用一把锈剪刀撬开了那个木盒子,揭开一层旧报纸,两层白色封窗纸,

    一层黄色皱纹纸,露出一层红绸布,揭开红布,显出了一个如同茶碗口大的瓷制

    毛主席大像章。手捧像章,我哥眼泪汪汪,不知是被像章上毛主席的慈祥笑容感

    动,还是被小常的深情厚谊感动。我哥捧着像章,让在场的人们瞻仰。气氛很神

    圣很庄严。轮番瞻仰完毕,我的准嫂子黄互助小心翼翼地将像章别在我哥的胸脯

    上,像章分量沉重,把我哥的军装褂子坠得下垂。

    春节前夕,我哥他们排演了全部的《红灯记》,铁梅自然是互助,如前所述,

    她的大辫子正好派上了用场,李玉和原是我哥,因我哥嗓子倒了仓,唱出来仿佛

    猫叫,只好把这个主角让给马良才。凭良心而论,马良才比我哥更像李玉和。我

    哥当然不愿扮演鸠山,更不愿扮演王连举,只好扮演了那个跳车送密电码的交通

    员,出场一次就壮烈牺牲。为革命牺牲,倒也合我哥的脾胃。其他的角色,被那

    些年轻人一抢而光。在那个冬天里,屯子里的人对演戏发生了浓烈兴趣。每晚排

    练,在革委会办公室里,汽灯白亮,屋子里人挤人,连梁头上都坐着人。许多看

    热闹的,趴在窗户上,趴在门缝上,往里瞅,刚瞅几眼就被后面的人扯到一边去。

    合作也争了一个角色,演铁梅家的邻居桂莲姐。莫言天天粘在金龙p股后边,哼

    唧着要角色。我哥吼他:滚蛋,别来捣乱。莫言巴眨着小眼说:司令,给个角吧,

    我有表演天才。说着就在雪地上拿大顶,翻跟斗。我哥说实在没有角色了。莫言

    说:加个角儿嘛。我哥想了想,说:那就当小特务吧。李乃乃是主角之一,有大

    量的台词大段的唱腔,没文化的姑娘难当重任,算来算去,只有我姐可担当,但

    我姐态度冷淡,一口回绝。

    屯子有个男子,生天花落了满脸疤痕,姓张名有才,嗓子极其洪亮,自告奋

    勇扮演李乃乃,被我哥一口回绝。但他的嗓子实在好,热情又极其高,富有文艺

    才能的马良才副主任与我哥商量:主任,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只能保护不能打击,

    我看就让他演田大妈吧。于是就让他演田大妈。田大妈有四句唱词:穷不帮穷谁

    帮穷,两个苦瓜一根藤,帮助姑娘脱风险,逃出虎口奔前程。他一开口,几乎把

    房盖掀了,窗户上的白纸被震,发出嗡嗡的响声。

    李乃乃的人选没着落,看看年关将近,正月里就要演出,常副主任打来电话,

    说很可能会来指导排练,扶植我们屯成为普及革命样板戏的典型。我哥既兴奋又

    焦急,嘴上起了疮,嗓子更哑了。我哥又动员我姐,说了常副主任要来指导的事,

    我姐眼泪涌出,哽咽着说:我演。

    从“文革”初起,我这个小单干户,就感到备受冷落。屯子里那些瘸的瞎的,

    都参加了红卫兵,但我不是。他们闹革命闹得热火朝天,我只能热眼旁观。那年

    我十六岁,正是上天入地、翻江倒海的年龄,被生生地打人另册,自卑,耻辱,

    焦虑,嫉妒,渴望,梦想,多少种感觉汇聚心头。我曾鼓足勇气,厚着脸皮,向

    与我有深仇大恨的西门金龙求情,为了加入革命洪流,我低下了‘高贵的头。他

    一口就回绝了我。现在,戏班的诱惑让我再一次低下高贵的头。

    金龙从大门西侧那个用玉米秸子做屏障的临时公共厕所出来,双手扣着裤扣,

    脸上沐浴着红太阳的光辉。白雪覆盖的房顶,炊烟袅袅上升。墙头上羽毛华丽的

    大公j和羽毛朴素的老母j,夹着尾巴跑过的狗,场面朴实又庄严,正是说话的

    好时机。我急忙迎上去,挡住他的去路。他吃了一惊,厉声道:你想干什么?我

    张口结舌,耳朵发烧,哼唧了半天,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个“哥”字——打我

    跟着爹单干后这还是第一次这样称呼他——我支支吾吾地说:哥……我想加入你

    的红卫兵……我想演那个叛徒王连举……我知道这个角色没人愿演,人们宁愿演

    鬼子,也不愿演叛徒。他眉毛上扬,把我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用极蔑视

    的口吻说:你没有资格!……为什么?我急了,说,为什么连吕秃子和程小头都

    可以演鬼子兵,为什么连莫言都可以演小特务,我反倒没有资格?——吕秃子是

    雇农子弟,程小头的爹被还乡团活埋了,莫言家虽是中农,但他乃乃掩护过八路

    军伤病员,你是单干户!知道不?哥说,单干户比地主富农还要反动,地主富农

    都老老实实地接受改造,单干户却公然地与人民公社对抗。与人民公社对抗就是

    与社会主义对抗,与社会主义对抗就是与共产党对抗,与共产党对抗就是与毛主

    席对抗,与毛主席对抗就是死路一条!墙上的雄j撕肝裂胆地长啼一声,吓得我

    几乎n了裤子。哥四下里看看,见远近无人,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平南县也有一

    家单干户,运动初起时,被贫下中农吊在树上活活打死,家庭财产全部充公。你

    和爹,如果不是我变相保护,早就命丧黄泉了。你把这事悄悄跟爹说,让他那榆

    木脑袋开开缝,抓紧时间,牵牛入社,融入集体大家庭,让爹把罪行全部推到刘

    少奇头上,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如再执迷不悟,顽抗到底,那就是螳螂

    挡车,自取灭亡。告诉爹,让他游街示众,那是最温柔的行动,下一步,等群众

    觉悟了,我也就无能为力了。如果革命群众要把你们俩吊死,我也只能大义灭亲。

    看到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枝了吗?离地约有三米,吊人再合适不过。这些话我早就

    想对你说,一直找不到机会,现在我对你说了,请你转告爹,人了社天宽地阔,

    皆大欢喜,人欢喜牛也欢喜,不入社寸步难行,天怒人怨。说句难听的,你如果

    继续跟着爹单干,只怕连个老婆也找不到,那些瘸腿瞎眼的,也不愿嫁给一个单

    干户。

    哥一席长谈,让我胆战心惊,用当时流行的话说,是深深地触及了我的灵魂。

    我望望杏树上那两根向东南方向伸展开的粗枝,脑海里立即浮现出我与爹——两

    个蓝脸——被吊在上边的凄惨景象。我们的身体被拉得很长,在寒风中悠来荡去,

    脱了水,失去了大部分重量,犹如两根干瘪的大丝瓜……

    我到牛棚去找爹。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也是他的安乐窝。从那次在高密东北

    乡历史上留下了浓重一笔的集市游斗后,我爹几乎成了哑巴、呆瓜。爹才四十多

    岁,已经满头白发。爹的头发本来就硬,变白后更硬,一根根直竖着,像刺猬的

    毛。牛站在槽后,低着头,缺了半只角,威风大减。一缕阳光,照耀着牛头,使

    它的眼,像两块忧伤的水晶,深深的紫色,润得让人心痛。我家那头性情猛烈的

    公牛,变成了另外一头牛。我知道公牛去势后性情会大变,我知道公j被拔光翎

    毛后性情会大变,没想到砍断一只角后,公牛的性情也会大变。牛看到我进棚,

    瞅我一眼,目光便低了,似乎它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爹坐在牛槽旁边的一个草

    墩子上,背靠着一条装满谷草的麻袋包,双手抄在棉袄袖筒里,正在闭目养神,

    一缕阳光,也恰好照在他的脸上和头上。白头发有些发红,发间有一些麦草g儿,

    仿佛他刚从麦草堆里钻出来。他的脸,红漆基本褪尽,只有边角上残留着一些星

    星点点。那半边蓝脸,又现显出来,颜色更加深重,如同靛青。我摸摸自己脸上

    的蓝痣,感觉如同摸着一块粗糙的皮革。这是我丑陋的标志。幼时人们称呼我

    “小蓝脸”时,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渐渐长大之后,如果谁再敢称我“蓝脸”,

    我就会与谁拼命。我曾听人说,正是因为我们的蓝脸,我们才单干,而且还有人

    说我们爷儿俩,白天躲着不见人,到了晚上,才出来耕作。我们确实有过几次借

    着明月光下地劳动的经历,但那与我们脸上的蓝痣无关。这些人把我们单干,归

    结为因为我们的生理缺陷导致的精神变态,这是放p。我们单干,完全是出自一

    种信念,一种保持独立性的信念。金龙的一席话动摇了我的信念,其实从一开始

    我就不是那么坚定,我跟爹单干是图热闹。现在,更大的、更高级的热闹在召唤

    我。当然,哥所说的平南县单干户的悲惨下场也让我胆寒,那两根杏树枝……还

    有,更让我忧虑的,是哥所说的女人的事,完全正确,哪怕是一个瘸腿瞎眼的女

    人,也不会嫁给单干户。何况我还是一个蓝脸的单干户。我甚至有点后悔跟着爹

    单干了。我甚至有点恨爹闹单干了。我厌恶地盯着爹的蓝脸,确凿地恨爹不该把

    他的蓝脸遗传给我。爹,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应该结婚,结了婚也不应该生子!

    “爹,”我大声喊,“爹!”

    爹缓缓地睁开眼睛,直瞪着我。

    “爹,我要入社!”

    爹显然早就知道了我的来意,因为他的脸上根本看不出表情变化。他从怀里

    摸出烟具,装了一锅烟,叼在嘴里,用火石和火镰打出火星,溅到高粱秆芯儿做

    成的火媒上,吹旺,点着烟,吧嗒吧嗒,猛吸几口,两股白烟,从他的鼻孔里,

    直直地喷出来。

    “我要入社,我们牵着牛,一起人社吧……爹,我受够了……”

    爹猛然睁大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你这个叛徒!要人,你自己入去,我不

    入,牛也不入!”

    “为什么,爹?”我委屈又懊恼地说,“天下大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平

    南县那家单干户,在运动初期就被革命群众吊在树上打死了。我哥说他拉你游街

    是变相保护你。我哥说,下一步,斗臭了地、富、反、坏、走资派,就要斗争单

    干户。爹,金龙说了,大杏树上那两根粗树权,就是替咱们爷儿俩预备的啊,爹!”

    爹将烟袋锅子放在鞋底上磕磕,站起来,抓起筛子为牛筛草。我看着他微驼

    的背,和那段赭红色的粗壮脖颈,油然忆起很小的时候,骑着他的脖子,去集市

    上买柿子吃的情景。我心中一阵酸楚,动情地说:“爹,社会变了,陈县长被打

    倒了,给咱们开‘护身符’的那个部长肯定也被打倒了。咱们再坚持单干,已经

    毫无意义。趁着金龙当了主任,咱赶紧入社,既给他脸上增了光,咱自己也光彩

    ……”

    爹闷着头筛草,根本不理我的茬儿。我渐渐地恼上来,说:“爹,怪不得人

    家说你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对不起您了,爹,我不能陪着你一条死路走到

    黑,你不为我着想,我要自己救自己。我大了,要闯社会,娶老婆,走光明大道,

    你好自为之吧。”

    爹将筛子里的草倒进牛槽,摸摸牛那只断角,转过脸,看着我,他脸上很平

    静,和缓地对我说:“解放,你是我的亲儿,爹当然希望你好。眼前这形势,爹

    也看透了。金龙这小子,胸膛里那颗心,比石头还硬;血管里的血,比蝎子尾巴

    还毒;为了他的‘革命’,他什么都能干出来。”爹仰起头,在光线中眯着眼,

    困惑地说,“老掌柜的心地良善,怎么能生出这么一个歹毒的儿子呢?”爹眼里

    有了泪,说,“咱们有三亩二分地,分给你一亩六分,你带着去入社。这犋木犁,

    是土改时分给我们家的‘胜利果实’,你也扛走,那一间屋子,归你。你把能带

    走的都带走,人社后,愿意跟你娘他们合伙就去合伙,不合伙你就单挑门户。爹

    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头牛,还有这个牛棚……”

    “爹,为什么,到底为什么?”我带着哭腔喊,“你一人单干下去,到底有

    什么意义?”

    爹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意义了,我就是想图个清静,想自己做自己的主,

    不愿意被别人管着!”

    我找到金龙,对他说:“哥,我跟爹商量好了,人社。”

    他兴奋地将双手攥成拳头,在胸前碰了一下,说:“好,太好了,又是一个

    文化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全县唯一的单干户,终于走上了社会主义道路。这是特

    大喜讯,我们要向县革委会报喜!”

    “但是爹不加入,”我说,“我一个人,带着一亩六分地,扛着那犋木犁,

    还有一盘耧。”

    “怎么搞的?”金龙的脸y沉下来,冷冷地说,“他到底想干什么呢?”

    “爹说,他没想干什么,他就是一个人清静惯了,不愿意听别人支派。”

    “简直是个老混蛋!”哥将拳头猛地擂到那张破旧的八仙桌子上,差点没震

    翻桌上的墨水瓶。

    黄互助安慰道:“金龙,你不要着急。”

    “我怎能不急?”金龙低声道,“我原准备春节前向常副主任、向县革委会

    献上两份厚礼,一份是我们屯子排成了《红灯记》,一份是我们消灭了全县唯一、

    也许是全省、全国唯一的单干户,洪泰岳没做到的,我做到了,这样,我上上下

    下都树立了威信。可是,你入他不入,等于还是留下一个单干户!不行,走,我

    跟他说!”

    金龙气冲冲地走进牛棚,这也是他多年没踏足之地。

    “爹,”金龙说,“尽管你不配我叫爹,但我还是叫你一句爹。”

    爹摆摆手说:“别叫,千万别叫,我担当不起。”

    “蓝脸,”金龙说,“我只说一句话,为了解放,也为了你自己,你们俩一

    起人社。我现在说了算,入社之后,决不让你干一天重活,如果轻活也不想干,

    那您就歇着,您也这么大年纪了,该享点清福了。”

    “我没有那福气。”爹冷淡地说。

    “你爬上平台往四下里望望,”金龙说,“您望望高密县,望望山东省,望

    望除了台湾之外的全国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全国山河一片红了,只有咱西

    门屯有一个黑点,这个黑点就是你!”

    “我真他娘的光荣,全中国的一个黑点!”爹说。

    “我们要抹掉你这个黑点!”金龙说。

    爹从牛槽下摸出一条沾着牛粪的麻绳子,扔在金龙面前,说:“你不是要把

    我吊到杏树上吗?请吧!”

    金龙猛地往后一跳,仿佛那不是一条绳子而是一条毒蛇。他龇牙咧嘴,双手

    攥成拳头又松开,双手c到裤兜里又拔出来。他从上衣兜里摸出一支烟——当了

    主任后他开始抽烟——用一个金黄色的打火机点燃。他蹙着眉头,显然是在思考。

    他思考一会儿,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捻碎。他对我说:“你出去,解放!”

    我看看地上的绳子,看看金龙瘦高的身体和爹粗壮的身体,盘算着这两个人

    动起手来谁胜谁负的问题以及一旦他们打起来我是袖手旁观还是出拳相助以及如

    果出拳相助我应该助谁的问题。

    “有什么话你就说,有什么本事你就使出来!”爹说,“解放不要走,就在

    这里看着、听着。”

    “那也好,”金龙说,“你以为我不敢把你吊到杏树上吗?”

    “你敢,”爹说,“你什么都敢。”

    “你不要打断我的话,”金龙说,“我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放你一马。你不

    人社,我们也不强求,从来就没有无产阶级向资产阶级求情的事。”金龙说,

    “明天,我们就召开大会,欢迎蓝解放人社,土地要带上,木犁带上,耧带上,

    牛也要带上。我们要给解放披红戴花,给牛披红戴花。那个时候,这牛棚里,只

    剩下你一个人。外边敲锣打鼓,鞭炮齐鸣,面对着空了的牛棚,你心里会很难受。

    你是众叛亲离,老婆与你分居,亲生儿子也离你而去,唯一不会背叛你的牛也被

    强行拉走,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如果我是你,”金龙踢了一脚那条绳子,看一

    眼牛棚上的横梁说,“我要是你就把绳子搭到梁上,自己把自己吊死!”

    金龙抽身而走。

    “你这个歹毒的杂种啊——”爹跳了一下,骂一句,便颓然地萎在牛槽前的

    草堆里。

    我心中涌起无限的酸楚,金龙的歹毒让我感到惊心动魄。我突然感到爹非常

    可怜,而我的背弃又是那么可耻,简直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我扑到爹身前,

    抓着他的手,哭着说:“爹,我不入社了,我宁愿打光g也跟你在一起,单干到

    底……”

    爹抱着我的头,呜咽了几声,然后便把我推开。爹擦擦眼睛,把腰杆子挺直,

    说:“解放,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说出口的话就不要收回。你去人社吧,犁扛

    走,耧扛走,牛——”爹望了一眼牛,牛也正望着爹——“你也拉走!”

    “爹,”我惊叫着,“你真要按他指的那条路走?”

    “放心吧,儿子,”爹忽地从谷草中站起来,说,“谁指的路,爹都不走,

    爹走自己的路。”

    “爹,您可千万不要上吊……”

    “怎么会呢?”爹说,“金龙还是有几分良心的,他完全可以组织人把我弄

    死,像平南人弄死他们的单干户一样,但他心软了。他希望我自己死。我一死,

    这个全县、全省、全中国的黑点就自行抹掉了!但是我偏不死,他们要弄死我我

    没法子抗拒,但想要我自己死,那是痴心妄想!我要好好活着,给全中国留下这

    个黑点!”

    第二十章蓝解放叛爹入社西门牛杀身成仁

    我带着一亩六分地、一张犁、一架耧、一头牛,加入了人民公社。当我把你

    从牛棚里牵出来时,院子里鞭炮齐鸣、锣鼓喧天。一群头戴着灰色仿军帽的半大

    孩子,在硝烟和纸屑中抢夺那些截了信子的鞭炮。莫言误把没截信的鞭炮抢在手

    里,一声响亮,虎口震裂,龇牙咧嘴,活该活该。我幼时被鞭炮炸破手指,爹用

    面糊为我治疗的情景蓦然涌上心头。我回头望了一眼爹,心中颇为不忍。爹坐在

    那堆铡碎的谷草里,眼前摆着那根弯曲的绳子。我忧心忡忡地说:“爹,您千万

    要想开啊……”

    爹对着我,厌烦地挥了两下手。我走进阳光中,把爹留在黑暗里。互助将一

    朵纸扎的大红花挂在我的胸前,微笑着看了我一眼。她的脸上散发着“葵花”牌

    雪花膏的香气。合作把一朵同样大的纸花挂在半截牛角上。牛摆了一下头,纸花

    被甩落在地。合作夸张地尖叫一声:“牛要抵人啦!”

    她转身就跑,扑进我哥的怀里。我哥冷着脸将她推开,径直走到牛前,拍拍

    它的脑门,摸摸那根完好的角,又摸摸那根半截的角。

    “牛啊,你走上光明大道了,”我哥说,“欢迎你!”

    我看到牛眼里光芒一闪,似乎是火焰,但其实是泪花。我爹的牛,犹如被拔

    光了胡须的老虎,威风尽失,温顺如猫了。

    我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我哥的红卫兵组织,并在《红灯记》中扮演了王连举。

    每当李玉和义正词严地斥责我“你这个叛徒”时,我马上就会联想到爹对我的斥

    责。我越来越感到,我的入社,是对爹的背叛。我非常担心爹一时想不开寻了短

    见,但爹没有悬梁也没有跳河,他从那间屋子里搬出,睡在了牛棚里。他在牛棚

    的角落里垒了一个土灶,用一个钢盔权充铁锅。在后来的漫长岁月里,没有牛拉

    犁耕田,他就用镢头刨地。一个人无法使用那辆独轮车往地里运粪,他就用扁担

    箩筐搬运。没有耧播种,他就用小镢刨出沟,用葫芦头做成播种器点播。从1967

    年至1981年,我爹那一亩六分地,像一枚眼中钉,如一根r中刺,c在人民公社

    广阔的土地中央。我爹的存在,既荒诞,又庄严;既令人可怜,又让人尊重。在

    七十年代的一段时间里,重新当了支部书记的洪泰岳还动过几次消灭最后一个单

    干户的念头,但每次都被我爹顶回来。我爹每次都把那根绳子扔到他的面前,说

    :“把我吊到大杏树上吧!”

    金龙原以为依靠着我的人社和成功地排演了一台革命样板戏,就可以使西门

    屯成为全县的典型,而一旦西门屯成了全县的典型,他这个带头人就可以飞黄腾

    达。但事情并没有像他设想的那样发展。先是他与我姐日夜企盼着的小常并没有

    乘坐着拖拉机前来指导排戏,不久后又传来小常因为乱搞男女关系被撤职的消息。

    小常一倒,我哥的靠山就倒了。

    清明过后,东风渐起,阳光和暖,阳气上升,向阳处的积雪融化殆尽,道路

    翻浆,遍地泥泞。河边的柳树开始泛绿,院子里那棵大杏树上,也显出了花的微

    弱信息。在这些日子里,我哥焦躁不安,如同一只关进笼中的豹子,在院子里上

    蹿下跳。杏树上那个木板高台,是他停留最多的地方。他站在那上边,依靠着黑

    色的树杈,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因为过量吸烟得了喉炎,便不停地咳嗽,清理喉

    咙,并毫无教养地往树下吐痰,犹如一摊摊鸟屎从天而降。我哥的目光,迷茫而

    空d;我哥的神情,寂寞而惆怅;我哥的处境,孤独而可怜。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我哥的处境愈加艰难,他还想继续排演他的革命大戏,

    但群众已经不听指挥。几个出身赤贫的老农,对着呆在杏树上抽烟的我哥说:

    “金龙司令,您是不是该安排一下农活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工人闹革

    命,国家发工资;农民要活命,只能靠种地啊!”

    说话间,就见我爹挑着两箩筐牛粪,从大门口走出去。新鲜的粪味儿,在初

    春的天气里让农民们精神振奋。

    “种地也要种革命的地,不能只顾埋头生产、不看革命路线!”我哥将嘴角

    的烟头吐掉,从杏树上一跃而下,落地时没有站牢,狠狠地跌了一跤。老农们上

    前将他扶起来,他龇牙咧嘴,推开那些老人的手,说,“我马上去公社革委会接

    受指示,你们都静候着,不要轻举妄动。”

    我哥换上了一双高筒雨靴,准备蹬着泥浆路去公社。行前,他站在大院墙外

    那个临时厕所里小解,与正在那里的杨七不期而遇。因为那批羊皮袄的事,杨七

    与我哥结下了仇,但表面上,杨七还是笑嘻嘻的。

    “西门司令官,这是去哪里?看您这打扮,不像红卫兵,倒像日本宪兵。”

    杨七笑嘻嘻地问我哥。

    我哥捏着生殖器,抖着,鼻孔里嗤哼了一声,表示他对杨七的极端蔑视。杨

    七依旧笑嘻嘻地说:“小子,你的靠山倒了,我看,你也蹦达不了几天了。知趣

    点,把位子让出来吧,让给懂生产的人;唱戏,唱不出窝窝头来。”

    我哥冷笑一声,道:“我这个主任,是县革委会直接任命的,要撤我,也得

    县革委会撤,公社革委会都没有这个权力!”

    也是合当有事,正当我哥气势汹汹地对杨七说话时,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

    像章,挂钩脱落,掉进茅坑当中。我哥怔了。杨七愣了。等我哥清醒过来慌忙想

    跳下茅坑捞像章时,杨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声嚷叫着:

    “抓反革命啊!抓现行反革命啊!”

    我哥与村里那些地、富、反、坏和走资派洪泰岳等人一起,成了劳动管制对

    象。

    我人社后,被安排在大队饲养棚喂牲口。原来的饲养员方六大爷和刑满释放

    分子胡宾,成了我的师傅。饲养棚里集中饲养着全大队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马一

    匹,原是军马,瞎眼后退役,p股上的烙印可以证明它的军马身份。有灰骡子一

    头,性情暴躁,喜欢咬人,与它打交道,必须时刻提防。这一马一骡,专门拉屯

    里那辆胶皮轱辘大车。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头。我家的牛因为初来乍到,

    没有槽位,只好在马槽与牛槽之间,临时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权充槽子。

    当了饲养员,我把铺盖从家里搬到饲养棚那铺大炕上。我终于离开了这个让

    我爱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饲养棚去睡,也是为爹腾地方。自从我宣布入社之

    后,爹就一个人睡在牛棚里。牛棚虽好,毕竟是牛棚,房屋再破,毕竟是房屋。

    我对爹说,您搬回屋里去睡吧。我还说,您放心,我会照顾好那头牛。

    饲养棚里有大量的碎草,那铺炕,被烧得像烙饼的鏊子一样滚烫。方六大爷

    的五个儿子,跟着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贫寒,没有被子,五个儿子,赤条条五根

    rg,满炕打滚儿。天明的时候,我的被窝里,竟然钻进了两个光腚孩子。

    炕太热,烫得皮r生痛,我翻来覆去,状如烙饼。月亮从破窗户照进来,照

    着满炕的光腚小子,他们也打滚,但他们在打滚中鼾声如雷。方六大爷的鼾声古

    怪,犹如一台j毛磨秃的风箱,发出干涩枯燥的声音。胡宾睡在大炕尽头,他紧

    紧地卷着一个被筒儿,防止方家小子们侵入。这人古怪,连睡觉时都戴着风镜,

    月亮照在他脸上时,贼光闪闪,犹如毒蛇。

    半夜时,马和骡子不停地弹蹄子,喷响鼻,骡子项下的铜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方六大爷的鼾声停止,一个滚爬起来,顺便拍了拍我的脑袋,大声说:“起来,

    喂牲口!”

    这是第三次添加草料,马不得夜草不肥,牛不得夜草不壮。我跟随着方六大

    爷披衣下炕,看着他点亮灯盏,跟着他进入牲口棚深处。骡子和马兴奋地摇头晃

    脑,卧在栏里的牛,也一个个地站起来。

    方六大爷为我示范。其实根本用不着他为我示范。我多少次见过我爹给我家

    的驴和牛添加夜草的情景。我抓起筛子,先为骡马筛出谷草,倒入槽中,骡马拱

    动着草,并不吃,它们等待着料和水。方六大爷看着我筛草的熟练动作,没有吭

    声,但我知道他很满意。他从料缸里,舀了一铁瓢泡好的豆饼倒进食槽。尖嘴骡

    子抢吃豆饼,方六大爷用料叉猛打它的嘴巴,它负痛昂头。抓紧时间搅拌,谷草

    的香气与豆饼的香气混合在一起。骡马大口地吞吃草料,发出嚓啦嚓啦的响声。

    骡子的眼睛在油灯照耀下,蓝悠悠的。但骡子的眼睛远不如牛眼深邃。我家的牛,

    它很孤独,就像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小学生。牛们都往这边歪着头,等待着新草。

    我家的牛所处的位置很好,它第一个得到新草。那夜喂的是铡碎的豆秆混合着铡

    短的红薯蔓儿,这是一等的牛草,营养丰富,气味芳香,而且,豆秆上偶尔还会

    有未脱尽的豆粒。我哥领导着社员们革命时,饲养棚的工作照样进行。由此可见

    方六大爷是个老实农民,他从来没在西门家大院里出现过,胡宾却像个眼镜蛇一

    样,经常在大院周围转来转去。大院的墙上,经常出现揭露我哥老底的大字报。

    大字报上的字很有功力,我哥一看就知道是胡宾的手笔。我用簸箕将饲草分发到

    各个牛槽之中,牛们埋头吃草,声音连成一片。我在我家的牛前逗留片刻,趁着

    方六大爷不注意,又添半簸箕草到它的槽里。我摸摸它的脑门,摸摸它的鼻子,

    它伸出多刺的舌头舔舔我的手。它是全屯二十八头牛中唯一还没扎鼻环的,不知

    道它能否逃过这一劫。

    你没逃过这一劫,在大杏树含苞待放的日子里,春耕开始了。方六大爷领着

    我和胡宾一大早就把牛拉到院子里,用扫帚扫去了它们身上的泥巴和死毛,好像

    要向人们展示漫长冬天里的劳动成果。

    虽然是杨七揭发了我哥的罪行,使我哥的主任被撸,并被戴上了现行反革命

    的帽子,但主任的纱帽并没有落在他的头上。公社革委会任命黄瞳为我们屯的革

    命委员会主任。黄瞳当了多年的生产大队队长,领导生产是行家里手。他站在打

    谷场边,如同一位调兵遣将的大帅,给社员们派活。家庭成分好的社员,都被派

    去干一些轻松活儿,那些坏人,都派去使牛耕地。我哥与伪保长金五福、叛徒张

    大壮、富农伍元、烧酒锅掌柜田贵、走资派洪泰岳等人站在一起。我哥满脸怒气。

    洪泰岳面带嘲讽的笑意。那些已经被改造了多年的坏人们,一个个神情默然。开

    春耕田,是他们的老活儿,谁使用哪犋犁,谁使用哪两头牛都有定规。他们从仓

    库里扛出犁,拿出套索,便各自去牵自己的牛。牛也认识他们。方六大爷叮嘱他

    们:牛歇了一冬,筋骨疲了,第一天,悠着点,顺上套就行。方六大爷帮洪泰岳

    搭配好了牲口,一头渤海黑阉牛,配上一头鲁西高辕牛。洪泰岳熟练地喝牛上套,

    虽说当了多年的书记,毕竟是农民出身,动作倒也内行。我哥,学了别人的样儿,

    把犁子摆正,套索顺好,赌气地噘着嘴,对方六大爷说:“我用哪两头牛?”

    方六大爷打量着我哥,仿佛是自言自语,但其实是说给我哥听的,年轻人,

    锤炼锤炼也好。他从拴牛柱上牵来那头蒙古蛇尾母牛,这头牛,与我哥其实很熟,

    几年前那个初春,我们在河滩上放牧时,它的瞳孔里经常映出我哥的倒影。母牛

    很顺从地站在我哥身边,它正在反刍,一大团回嚼过的草,顺着它的咽喉,咕噜

    一声就滚了下去。我哥将套索搭在母牛肩上,母牛积极地配合着他。方六大爷往

    拴牛柱这边扫了一眼,目光落在我家那头牛身上。他好像第一次发现了这头牛的

    好处似的,两眼放光,嘴巴发出“啧啧”的响声,说:“解放,把你家这头牛拉

    过来,让它和它妈配套。”

    “其实,它完全可以拉独犁,”方六大爷在它身边转着圈说,“看看看,头

    宽,额平,嘴大,眼明,前肩高一掌,犁地啪啪晌,前腿直如箭,力量大无限,

    后腿弯似弓,行走快如风。只可惜缺了半只角,要不真是挑不出丁点毛病。金龙,

    这牛归你使了,这是你爹的命根子,你爱惜着点。”

    金龙接过牛绳,发布命令,想让牛依令进退,到达将套索上肩的最佳位置,

    但牛低垂着头,只管慢吞吞地回嚼。金龙扯紧缰绳,想迫它前进,但牛纹丝不动。

    因为我家的牛没扎鼻环,任金龙怎么扯拉,牛头犹如磐石。正是因为牛的犟劲,

    导致了一场扎鼻酷刑。西门牛啊,你本来是可以避免这酷刑的,如果你像在我爹

    手下那样精通人性、听从使唤,你很可能成高密东北乡古往今来第一个没扎鼻环

    的牛。但你不听指挥,几个人也拖不动你。方六大爷道:“牛不扎鼻环如何使唤?

    难道蓝脸有一套驱牛魔咒不成?”

    西门牛啊,我的朋友,他们将你的四条腿用绳子拴住,在绳子中间c上一根

    木g,绞动木g,绳子收紧,你的身体团缩,终于站立不稳,跌翻在地。据方六

    大爷说,给一般的牛扎鼻环,根本不用这般力气,他们怕你,他们都知道你的英

    猛历史,生怕你一旦野性发作而不可收拾。你跌翻在地后,方六大爷让人把一根

    铁条烧得通红,用钳子夹着递过来。好几个精壮汉子按着你的头,把你头上那根

    独角都按到地里。方六大爷用手指扒开你的鼻孔,找到了你鼻梁间隔处最薄的地

    方,然后让人把烧红的铁条捅进去。猛地捅进去,搅动着扩大那d口,一股焦黄

    的烟冒出来,一股烧煳了皮r的气味漫出来,你发出哞哧哞哧的沉闷声响,按着

    你头颅的男人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丝毫不敢放松。用烧红的铁条捅你鼻孔的人

    是谁?正是我哥金龙。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西门闹转世,所以我根本无法理解你

    当时的心情。用烧红的铁条将你的鼻梁捅上一个窟窿、并将一个“凸”字形的铜

    鼻环穿在你鼻梁上的人,竟是你的亲生儿子,你当时的心中,到底有何感想呢?

    扎好了鼻环后,他们把你拖到了田野里。春天的大地万物复苏,处处洋溢着

    生命的气息。西门牛啊,我的朋友,你在这美好的季节里,表演了一场悲壮的戏

    剧,你的倔强,你忍受r体痛苦的能力,你宁死不屈的精神,在当时令人们啧啧

    称奇,你的故事,至今还在西门屯民众口中流传。我们这些人,当时就感到你不

    可思议,直到今天,他们依然感到你是一个传奇,即便是知道了你的奇特身世的

    我,也感到你的行为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你完全司以奋起抗争啊,用你伟岸的

    身躯,用你蕴藏在那全身的筋骨肌r中的力量,像你在西门大院大闹人社典礼那

    次那样,像你在河滩地里怒顶胡宾那次那样,像你在集市上大闹批斗会那样,把

    妄图役使你的人,那些人民公社的社员,一个个顶起来,使他们轻飘飘地飞起,

    沉重地落下,在春天暄腾腾的土地里,砸出一个又一个深坑。使那些凶狠残忍的

    人,骨头断裂,内脏震动,嘴巴里发出青蛙一样的叫声,就算金龙是你的儿子,

    但那也是你为驴为牛之前的往事,六道轮回之中,多少人吃了父亲,多少人又j

    了自己的母亲,你何必那么认真?又何况,金龙是那样的变态,那样的凶狠,他

    把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被监督劳动的怨恨,全部变本加厉地发泄到了你的身上,

    就算他不知道你曾经是他的亲生父亲,不知者不怪罪,但对待一头牛,也不能那

    样的凶狠啊!西门牛啊,我不忍心对你描述他施加到你身上的暴行,你已经在牛

    世之后又轮回了四次,y阳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