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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着一副白边眼镜,面皮白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吃公家饭的。她看到我们,如同看

    到救星,艰难地说: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吧……——你是哪里的?这是怎么啦?

    ——我叫王乐云,是区供销合作社的,我要去开会,本来还不到日子,可是……

    可是……——我们看到了歪倒在路边枯草中的自行车,知道了女人面临的险境。

    蓝脸急得转圈,搓着手说:我能帮你什么呢?我该怎样帮你?——驮我去县医院,

    快。——主人卸下我背上那两袋盐,脱下身上的棉袄,用绳子揽在我的背上,然

    后,搬起女人,放在我背上。同志,你坐稳了。女人手抓着我的鬃毛,低声呻唤

    着。主人一手扯着缰绳,一手揽着那女人,对我说:老黑,快跑。我奋蹄,我很

    兴奋,我已经驮过许多东西,盐,棉花,庄稼,布匹,还从来没驮过女人。我撒

    了一个欢,女人的身体摇晃着歪在我主人的肩上。稳住步子,老黑!主人命令着。

    我明白,老黑明白。我快步疾走,同时努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宛如行云流水,

    这就是驴子的长处。马只有飞奔,腰背才会平稳,驴善疾走,跑起来反而颠簸。

    我感到这事儿很庄严很神圣,当然也很刺激,这时候我的意识介于人驴之间,我

    感到有温暖的y体浸透棉袄并濡湿了我的脊背,也感到从那女人头发梢滴下来的

    汗水落在我的脖子上。我们离开县城原本只有十几里路,而且我们走的是一条近

    路,路两侧荒草没膝,一只野兔子仓惶冲撞在我的腿上。

    好,就这样到了县城,进了人民医院。那年代医护人员的服务态度真好。主

    人站在医院大门口大声吼叫:快来人哪,救命啊!我也不失时机地嘶鸣起来。立

    刻就有一群身披白大褂的男女从屋子里跑出来,将那女人抬进屋去。那女人一下

    驴,我就听到从她的裤裆里传出了哇哇的叫声。回来的路上,主人闷闷不乐,瞅

    着那件被弄脏的棉衣他嘟嘟囔囔。我知道主人迷信思想很重,错以为产妇的东西

    肮脏晦气。到达与女人相遇的地方,主人皱着眉头,青蓝着脸说:老黑,这算什

    么事?一件新棉袄,就这样报了废,回家怎么跟内当家的交待?——啊噢,啊噢,

    我有点幸灾乐祸地大叫着,主人的狼狈相让我很开心。你这驴,还笑!主人解开

    绳子,用右手的三根指头,把那件棉袄从我背上揭下来。棉袄上——嗨,不说了,

    主人歪着头,屏住呼吸,捏着因为湿透而变沉重、仿佛一张烂狗皮的棉衣,抡起

    来,猛力往外一撇,犹如一只大怪鸟,飞到路边的荒草地里去了。绳子上也沾了

    血迹。因为还要捆扎盐包,不能扔,只好把绳子放在路上,用脚来回地搓着,路

    上的黄土改变了绳子的颜色。主人只穿着一件纽扣不全的小褂,胸膛冻得青紫,

    加上那张蓝脸,其相貌颇似阎罗殿里那些判官。主人从路边捧了几捧土,扬洒在

    我的背上,又撕来干草搓擦了。搓擦着说:老黑,咱爷们儿这是积德行善,对吗?

    ——啊噢,啊噢,我回应着主人。主人将盐包捆在我背上,看着路边那辆自行车,

    说:老黑,按说这车子,应该归咱们所有,咱们赔上了棉袄,赔上了工夫,但如

    果咱们贪了这点财,前边积的德就没了对不对?——啊噢,啊噢——好吧,咱爷

    们儿就好事做到底,送人送到家。主人推着车子,赶着我——其实我也不用他赶

    ——重返县城,到了医院门口。主人大声喊叫:哎,那个生孩子的女人听着——

    你的车子,放在门口了——啊噢,啊噢——又有几个人跑出来。快走,老黑,主

    人用缰绳抽打着我的p股说,快跑,老黑……

    迎春双手沾着白面,从厢房里跑出来。她的眼睛放着光,直盯着王乐云怀中

    那个美丽女孩子,伸出手,嘴里喃喃着:“好孩子……好孩子……胖得真喜煞个

    人啊……”

    王乐云将孩子递到她手里,她接过来,抱在怀里,低下头,在那孩子脸上嗅

    着,亲着,一连声地说:“真香……真香啊……”

    孩子不习惯她的亲热,哇哇地哭起来。蓝脸呵斥道:“还不快把孩子还给同

    志,瞧你那样,大母狼似的,什么孩子也被你给吓哭了。”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王乐云接回孩子,拍着,哄着,孩子哭声弱了,

    不哭了。

    迎春搓着手上的面,歉疚地说:“真是对不起……您看看我这样子,把孩子

    的衣裳都沾了……”

    “我们都是庄稼人出身,”庞虎说,“没那么多讲究。我们今天,是特意谢

    恩来了。如果没有你老兄帮忙,后果不堪设想!”

    “把我送到医院还不算,又跑了第二趟,把车子送回去,”王乐云感慨地说,

    “医生护士都说呢,打着灯笼也难找蓝大哥这样的好人。”

    “主要是驴好,它走得快,走得稳……”蓝脸不好意思地说。

    “对对对,驴也好,”庞虎笑着说,“你这头驴,可是大名鼎鼎啊,名驴!

    名驴!”

    啊噢~~啊噢~~“嘿,它能听懂人话呢。”王乐云道。

    “老蓝,我如果送你财物,就是把你看小了,也把咱们的友情给糟蹋了,”

    庞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打火机,啪嗒一声打着火,说,“这是缴获美国鬼子的,

    送给你作个纪念,”又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黄澄澄的铜铃铛,说,“这是我让人从

    旧货市场上专门弄来的,送给驴。”

    英雄庞虎靠近我的身体,将那铃铛,拴在我的脖子上,然后拍拍我的脑袋,

    说:“你也是英雄,授一等勋章!”

    我晃动了一下脑袋,感动得想放声大哭,啊噢~~啊噢~~铜铃发出一串清

    脆的响声。

    王乐云拿出一包糖,分给蓝家的孩子们,连黄家的互助、合作也有份。“上

    学了吗?”庞虎问金龙。解放快嘴,抢着回答:“没上。”“要上学,必须上学,

    新社会,新国家,年轻一代,红色接班人,没有文化是万万不行的。”“我们家

    没有入社,是单干户,爹不让我们上学。”“什么?还单干?像你这样有觉悟的

    人还单干?这是真的还是假的?老蓝,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一个响亮的声音,在大门口那儿回答。我们看到,洪泰岳,村

    长、党支部书记兼合作社社长,依然穿着那身衣服,只是更瘦了,也更精干了,

    瘦骨伶仃,大踏步走过来,对着英雄庞虎伸出手,说,“庞主任,王同志,新年

    好!”

    “新年好,新年好!”众多的人涌进大院,互相祝贺新年,不再说那些老话

    了,满嘴新词儿,时代大变,于此略见一斑。

    “庞主任,我们集合,是商量办高级合作社的问题,把周围几个自然村的初

    级社,合并成一个大社,您是英雄,给我们作个报告。”洪泰岳说。

    “我没准备,”庞虎说,“我是来感谢老蓝同志的,他救了我家两条命。”

    “不用准备,您随便讲,就把您自己的英雄事迹给我们说说就行,大家欢迎。”

    老洪带头鼓掌,引起掌声一片。

    “好,我讲讲,随便讲讲。”庞虎被簇拥到大杏树下,有人塞到他身后一把

    椅子,他闪开了,不坐,站着,起高声,“西门屯的同志们,春节好!今年春节

    好,明年的春节更好,因为在共产党和毛泽东同志的领导下,翻身农民走上了合

    作化的道路。这是一条金光大道,越走越宽广!”

    “可是有人,竟然还顽固地走单干的道路,要跟我们的合作社竞赛,失败了

    还不认输!”洪泰岳打断英雄庞虎的话,c嘴道,“蓝脸,我说的就是你!”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我的主人身上。他垂着头,玩弄着英雄赠送的打火机。

    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咔嚓——火苗。女主人脸上挂不住,搡了一

    下他,他一瞪眼,说:“回屋去!”

    “蓝脸是个有觉悟的同志,”庞虎高声说,“他带着驴,勇斗群狼;又带着

    驴,救我妻子。他不入社,是一时没想明白,大家不要强迫命令,我相信,蓝脸

    同志一定会加入合作社与我们一起奔金光大道的。”

    “蓝脸,这次成立高级社,你要是还不加入,我就给你下跪了!”洪泰岳说。

    我的主人,解开我的缰绳,牵着我走向大门。英雄所赠铜铃,在我颈上,丁

    丁当当地响着。

    “蓝脸,你到底入还是不入?”洪泰岳喊。

    主人在大门外立住脚,回头,对着院内,瓮声瓮气地说:“你下跪我也不入!”

    第九章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

    西门驴梦中遇白氏众民兵奉命擒蓝脸伙计,我要讲述1958年了。莫言那小子

    在他的小说中多次讲述1958年,但都是胡言乱语,可信度很低。我讲的,都是亲

    身经历,具有史料价值。那时,西门大院里连你在内的五个孩子,都是高密东北

    乡共产主义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咱不说大炼钢铁、遍地土高炉,这事没什么意思。

    咱也不说集体食堂吃大锅饭全县农民大流动,这事你们都经历过用不着我来啰嗦。

    咱也不说撤区、撤乡、村改为大队,一夜之间全县实现人民公社化,这事你们都

    清楚,我说着也没劲。作为一头驴,一个单干户饲养的驴,在1958年这个特殊的

    年份里,有一些颇为传奇的经历,这是我想说的,也是你想听的吧?我们尽量地

    不谈政治,但假如我还是涉及到了政治,那就请你原谅。

    那是5 月里的一个月光皎洁之夜,一阵阵暖风,从田野吹来,风里全是好气

    味:成熟小麦的气味,水边芦苇的气味,沙梁上红柳的气味,被砍倒的大树的气

    味……这些气味让我高兴,但不足以让我逃离你们这个顽固不化的单干着的家庭。

    实话对你说,吸引我的、让我不顾一切地咬断缰绳逃脱的气味,是从母驴的身上

    散发出来的。这是一头健壮的成年公驴的正常的生理反应,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的。自从被许宝那杂种割去一卵后,我总以为自己已经丧失了这方面的能力,胯

    间虽还有两个卵,但这两个卵似乎是无用的摆设。但那晚上它们突然从休眠中醒

    来,它们发热、发胀,使腹下那根棒槌像铁一样坚硬,一次次地伸出来降温。人

    世间那些红火热闹的事对我没有了吸引力,我脑海里浮现着一头母驴的形象:身

    材匀称,四肢修长,目光清澈,皮毛光滑。我要与她相会,交配,这是最重要的,

    其余都是狗屎。

    西门大院的大门已经被摘去,据说是拉到炼钢的工地上劈成了木柴。因此我

    一旦咬断缰绳就等于获得了自由。其实,几年前我就已经越墙而出,所以即便有

    门挡着,我也会飞出去,何况无门。

    我在大街上,追随着那令我神魂颠倒的气味狂奔。街上的风景很多,我无暇

    顾及,那都是些与政治有关的东西。我冲出村庄,奔向国营农场的方向,那里火

    光闪闪,把半边天都映红了,那是高密东北乡最大的土高炉,后来也证明,只有

    这个土高炉炼出了一些真正的钢铁,因为国营农场里人才济济,有几个在这里劳

    动改造的右派就是留学海外归来的钢铁工程师。

    钢铁工程师站在炉边,一本正经地指挥着那些临时抽调来炼钢的农民,火光

    熊熊,映红了他们的脸庞。十几座土高炉,沿着那条宽大的运粮河一字儿摆开,

    河西是西门屯的土地,河东是国营农场的地盘。高密东北乡的两条河流,都注入

    了这条大河,三条河的交汇处,有沼泽、芦苇和沙洲,还有方圆几十里的红柳丛

    林。村里的人,本不与农场的人打交道,但那时天下一统,大兵团作战。那条最

    宽的道路上,有牛车,有马车,有人力车,都载着据说是铁矿石的一种褐色的石

    头;有驴驮子,有骡驮子,都驮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有老头,有老太

    太,有儿童,都背着一种名叫铁矿石的褐色石头。车水马龙人如蚁群,都沿着这

    条路,向国营农场土高炉群汇合。后来的人,说大炼钢铁炼出了一堆废渣是不对

    的,高密县的领导精明,充分利用了那几个右派工程师,炼出了真正的钢铁。在

    集体化的洪流里,人民公社的人,暂时把单干户蓝脸忘记,竟让他逍遥法外好几

    个月,当合作社里的粮食来不及收割烂在地里时,他却从从容容地把自家八亩地

    里的粮食全部收回,并从无主的荒地里割了数千斤芦苇,准备在冬闲时编织苇席

    牟利。既然他们忘记了单干户,那单干户的驴自然也被忘记。所以,连瘦得只剩

    下骨头架子的骆驼也被赶出来驮矿石时,我这头健壮的公驴,竟可以逍遥自在地

    去追寻浪漫煽情的气味。

    我奔跑,超越了许多人和畜,其中也包括几十匹驴,但发出气息召唤我的那

    头母驴却不见踪影,那原本强烈而集中的气味也越来越淡薄,时隐时现,仿佛目

    标离我越来越远,除了相信鼻子,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我不可能背道而驰,我

    追寻着的母驴应该是驮矿石母驴或是拉车母驴中的一匹,除此之外,在这样的时

    代,在严密的组织和铁一样的命令下,难道还有第二匹逍遥驴躲在某个地方发情?

    洪泰岳在人民公社成立前,几乎是吼叫着骂我的主人:我日你祖宗蓝脸,你是全

    高密县惟一的单干户,你是个黑典型,等忙过了这阵,看我怎样收拾你!我的主

    人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蔫唧唧地说:我等着。

    我跑过运粮河上那座十几年前被飞机炸断的、最近刚刚修复的大桥,绕着那

    些灼热的火炉子跑了一圈,没有发现母驴。那些困倦得犹如醉汉一样的炼钢人,

    因为我的出现而兴奋起来。他们手持着长长的铁钩子和钢锹围上来,想把我擒获,

    但这是不可能的。这些人已经晃晃悠悠,无论如何发力也达不到能追上我的速度,

    即便追上我,手中也没有能把我擒获的力气。他们大呼小叫,完全是虚张声势。

    火光放大了我的威仪,使我的皮毛犹如黑色的绸缎闪闪发光,我相信在这些人的

    眼睛里,在这些人一辈子的记忆中,从来没有看见过、再也没有看见过像我这样

    仪表堂堂的驴。啊噢~~我对着那些试图包围我的人冲去,他们四分五裂,有的

    跌翻在地,有的倒拖铁锹奔跑,犹如仓惶逃命的败兵。只有一个大胆的、头戴柳

    条帽的小个子,用铁钩子捅着了我的p股。啊噢~~这狗娘养的,铁钩子灼热,

    随即嗅到焦煳气味,这小子给我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烙印。我尥了几个蹶子,

    冲出火光,遁入黑暗,踩着泥泞的滩地,钻进芦苇丛中。

    新鲜的芦苇和清凉的水气使我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p股上的痛疼有所减轻,

    但依然很剧烈,其程度远远超过被狼咬出的伤口。我踩着松软的淤泥走到河边,

    喝了几口水,水中有一股蛤蟆n的腥气,水里有些疙瘩状的东西,我知道喝下了

    蝌蚪。这有点恶心,但没有办法。也许蝌蚪具有止痛的疗效,那就全当我喝了药。

    正当我六神无主、不知何去何从之时,那股已经迷失的气味又出现了,像一根在

    风中飘扬的红丝线。我生怕丢失它,跟着它走,我相信它会把我引导到母驴身边。

    远离了炼钢炉的火光,月光就明亮起来,河道中有许多蛤蟆在鸣叫,间或还有一

    阵阵的欢呼声、敲锣打鼓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那是狂热的人们在虚构

    出来的胜利中大发癔症。

    就这样,我追寻着气味的红线走了许久,已经将热火朝天的国营农场高炉群

    远远地抛在了后边。穿越了一座寂静无声的荒凉村庄后,我走上了一条狭窄的田

    间小路。左边是一片麦田,右边是一片白杨树林。麦子熟透了,虽在凉森森的月

    光下,但还是散发着焦干的气息,偶有小兽在田中奔跑,便有麦穗断裂或麦粒脱

    落的窸窣声响起。杨树叶子片片发亮,犹如满树银币。其实我根本无心观看月下

    美景,我只是顺便对你提起。突然——那煽情的气味浓郁如酒,如蜜,如刚从炒

    锅里端出来的麸皮,那假想中的红线,变成了粗大的红绳。我奔波半夜,历尽千

    辛万苦终于找到了我的爱情,就如顺着藤蔓终于摸到了一颗西瓜。我往前猛跑了

    几步,马上又改换成小心翼翼的步伐。在小路的中央,在月光下,盘腿坐着一个

    身穿白衣的妇女,没有母驴的踪影。但发情母驴浓郁的气味,是确凿存在着的啊,

    难道这里藏着y谋与陷阱?难道女人也能发出这种让公驴发疯的气味?我带着满

    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妇人身前靠拢,离她越近,与西门闹相关的记忆便越活跃,

    仿佛几点火星,燃成了连片的大火,驴的意识变得灰暗,人的情感占据上风。即

    便不看她的脸,我已经知道了她是谁,除了西门白氏,还没有一个女人,身上能

    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气味。我的妻啊,你这不幸的女人!

    为什么我把她称为不幸的女人?因为在我的三个女人中,她的命运最为悲惨,

    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穷人,改变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着地主分子的帽子,

    住在西门家祖坟的看坟屋子里,接受着她的身体不能承担的劳动改造。那看坟屋

    子,土墙草顶,低矮狭窄,年久失修,透风露雨,随时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

    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坟茔。那些坏分子们,也都参加了人民公社,在社里边,受着

    贫下中农的管制,接受劳动改造。按照常理,现在,她应该跟那些坏分子们一起,

    在运矿石的队伍里,或是砸矿石的工地上,身受着杨七等人的监督,蓬头垢面,

    破衣烂衫,如同死鬼,但为什么她竟穿着洁白的衣衫散发着香气坐在这个风景如

    画的地方?

    “掌柜的,我知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经过了这些年的风风雨

    雨,见过了背叛和无耻,你就会想到我的忠诚。”她仿佛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

    倾诉衷肠,声调幽婉而凄凉,“掌柜的,我知道你已经变成了一头驴,但即便你

    成了驴,你也是我的掌柜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柜的,只有你成了驴后,我才

    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还记得你生下来那年的第一个清明节与我相遇的情形吗?

    你跟着迎春去田野里剜野菜,跑过我栖身的看坟屋子,被我一眼看见。我正在偷

    偷地为公婆的坟茔和你的坟茔添新土,你径直地跑到我的身边,用粉嘟嘟的小嘴

    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头,看到了你,一头多么可爱的小驴驹啊。我摸摸你的鼻

    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头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热,悲凉混合

    着温暖,眼泪夺眶而去。我朦胧的泪眼,看着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

    眼里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熟识的神情。掌柜的啊,我知道你

    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扬到你的坟顶上。我趴在你的坟上,脸贴着黄土,暗暗

    抽泣。这时,你用小蹄子轻轻地敲着我的p股,我一回头,又看到那种神情从你

    眼里流露出,掌柜的,我坚信你已经转生为驴降生人世,我的掌柜的,最亲的人,

    阎王爷咋就这么不公道,让你投胎为驴呢?又一想,也许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

    放心不下我,甘愿为驴与我相伴,阎王爷让你到达官贵人家去投生你不去,为了

    我你甘愿落草为驴啊,我的掌柜的啊……我悲从中来,无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

    悲声。正在此时,远处传来军号铜鼓镲钹声。迎春在我身后悄声说:别哭了,人

    来了。迎春还没有把良心丧尽,她挎着的筐子里,用野菜遮盖着一叠纸钱,我猜

    到她是偷偷地给你烧纸钱来了。我强把哭声止住,看到你跟着迎春匆匆隐入黑松

    林,你三步一回头,五步一踌躇,掌柜的,我知道你对我一片深情啊……队伍

    近了,鼓乐声铿铿锵锵,红旗血红,花圈雪白,是小学校的师生为他们的烈士扫

    墓,细雨霏霏,燕子低飞。烈士墓那边桃花如霞,歌声如潮,而我的掌柜的,你

    的坟前,妻子不敢放声啼哭……掌柜的,那晚上你大闹村公所,咬了我一口。别

    人以为你是闹栏发狂,只有我知道你是为我不平。咱家的财宝早已挖出,哪还有

    财宝在荷湾那边埋?掌柜的,你咬我那一口,我把它当成你送给我的吻,虽然狠

    了点,但唯有狠才让我刻骨铭心。感谢你的吻,掌柜的,你的吻救了我,他们一

    看我头破血流,生怕闹出人命,就放我回家了。我的家,就在你坟前的破屋子里。

    我躺在那铺土坯潮湿的小炕上,盼着早死,死后我也要变成一头驴,与你做一对

    驴夫妻……”

    杏儿,白杏儿,我的妻,我的亲人啊……我喊叫着,但话语出口,仍然是驴

    鸣。驴的咽喉,使我发不出人声。我恨驴的躯体,我挣扎着,要用人声与你对话,

    但事实无情,无论我用心说出多少深情的话语,发出的依然是“啊噢~~啊噢~

    ~”,我只好用嘴去吻你,用蹄子去抚摸你,让我的眼泪滴到你的脸上,驴的泪

    珠,颗颗胖大,犹如最大的雨滴。我用泪水为你洗脸,你平躺在路上,仰望着我,

    你眼里也噙着泪,嘴里念叨不止:掌柜的啊,掌柜的……我用牙撕开你的白衣,

    用嘴唇纠缠着你,陡然间想起了新婚情景,白杏儿羞羞答答,娇喘微微,果然是

    大户人家教育出来的千金小姐,能绣并蒂莲,能诵千家诗……

    一群人呐喊着进了西门家大院,把我从梦境中惊醒,使我的好事不成,使我

    难圆鸳盟,使我从半人半驴回复成彻头彻尾的驴。这些人横眉立目,气焰嚣张,

    冲进西厢房,把蓝脸拖出来,往脖颈子里c了一面纸糊的小白旗。主人试图反抗,

    但那些人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制服。主人还想啰嗦,那些人说:我们是奉命而来。

    上边说了,你非要单干,那就只好让你单干,但大炼钢铁、兴修水利都是国家大

    事,每个公民都有义务参加。修水库时把你忘了,这次你不能再投机了。两个人

    押着蓝脸往外走,一个人把我从驴棚里牵出来。这人富有经验,看来是个惯常与

    牲口打交道的,他贴着我的脖颈,右手紧紧地握着勒进我嘴里的嚼铁,只要我稍

    有反抗的表示,他手上就会加劲儿,嚼铁就会煞进我的嘴角,使我呼吸困难,疼

    痛难忍。

    女主人从厢房里跑出来,试图把我夺回,她说:“你们让我男人去干活可以,

    我也可以去砸矿石,去炼钢铁,但你们不能拉俺的驴。”

    那些人,气势汹汹地、不耐烦地说:“女公民,把我们当成什么了?当成黄

    皮子拉驴队啦?我们是人民公社的基干民兵,是听从着上级的指示、按政策办事。

    你们家的驴是暂时征用,用完了还会还给你们。”

    “我替驴去!”迎春说。

    “对不起,上级没这样指示我们,我们不敢私自做主。”

    蓝脸从那两人的手中挣脱出来,说:“你们用不着这样对待我。修水库,炼

    钢铁,是国家的活儿,我理当去干,毫无怨言,缺了的工,我一定补上,但我有

    个要求,你们要允许我跟我的驴在一起。”

    “这个吗,我们说了也不算,你有什么要求,跟我们的上级去提吧。”

    我被那人用高度警惕的方式牵着,蓝脸被那两人用押解逃兵的方式挟着,出

    了屯,直奔过去的区政府、现在的人民公社所在地,那个红鼻头的铁匠和他的徒

    弟给我挂上第一副铁掌的地方。我们路过西门家祖坟的时候,看到一群中学生,

    在几个老师的带领下,正在那里扒坟拆砖,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女人,从看坟的

    小屋子里飞出来,向着那些人扑去。她伏在一个学生的身上,似乎是扼住了他的

    脖子,但随即就有一块砖头拍在她后脑勺上。她的脸雪白,像涂抹了一层石灰,

    她的声音尖厉刺耳,令我大受刺激。比铁水还亮的火焰,在我的心里燃烧,我听

    到人的声音从我喉咙里喷出:“住手,我是西门闹!不许扒我的祖坟!不许打我

    的妻子!”

    我猛地竖起前蹄,忍着嘴唇破裂的剧痛,把身边那人提起来,甩到路边的淤

    泥里。作为一头驴,我可以漠视眼前的情景,但作为一个人,我不能容忍别人挖

    我的祖坟,打我的妻子。我冲进人群,咬破了一个高个子教师的头,把一个弯腰

    撬墓的学生踢倒在地。学生们四散奔逃,老师们俯身在地。我看一眼在地上打滚

    的西门白氏,看了一眼黑dd的墓x,转身朝那片黑森森的松林奔去。

    第十章受宠爱光荣驮县长遇不测悲惨折前蹄

    在高密东北乡的地盘上疯跑了两天之后,心中的怒火渐渐消退,饥饿使我不

    得不啃食野草和树皮。这些粗糙的食物使我体会到做一匹野驴的艰难。对香喷喷

    的草料的思念,又使我渐渐回到一头平庸的家驴。我开始向村庄靠拢,向有人气

    的地方靠拢。

    中午时分,在陶家官庄村头,一棵粗大的银杏树下,我看到一辆正在休息的

    马车。豆饼拌谷草的浓烈香气扑鼻而至。那两头拉车的骡子,站在一个放在三角

    支架上的草料笸箩旁,正吃得香甜。

    我对骡子,这非马非驴的杂种,一向心怀鄙视,恨不得把它们全部咬死,但

    今天,我不想跟它们打架,我只想挤到笸箩边上,分享几口真正的草料,补一补

    因疯跑而消耗太多的身体。

    我悄悄地往前走,蹑蹄屏息,尽量地不使项下的铜铃发出声响。瘸腿英雄挂

    在我脖子上的铜铃,增添了我的威风,也给我带来了麻烦:我一路飞奔,铃声串

    串,像个英雄驴;但同时也使我永远逃脱不了人们的跟踪。

    铜铃还是发出了声响。两头个头比我魁伟的黑骡子猛地扬起头来。它们一眼

    就看穿了我的企图。它们用前蹄刨地和喷响鼻对我发出威胁,警告我不要侵入它

    们的领地。但美食就在眼前,怎能善罢甘休!我观察了一下形势:那头年长的黑

    骡,身体在辕里,基本上无法对我发起攻击,那头拉长套的年轻黑骡,受身上挽

    具和长套的羁绊,也不能对我发起有效的攻击,只要我躲避了它们的嘴,就可以

    抢到食物。

    黑骡们暴躁地嘶鸣着,对我发出威胁。你们这两个杂种,不要如此猖狂,有

    饭大家吃,休要吃独食。现在是共产主义时代,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

    还分什么彼此。我瞅了个空子,扑到笸箩前,张口大嚼。它们咬我,嚼铁哗啷啷

    响。杂种们,要讲咬,我比你们内行。我咽下一口草料,张口便咬住了辕骡的耳

    朵,猛地一顿,一块耳朵掉下来。然后又在拉长套那个小杂种的脖子上啃了一口,

    弄了我一嘴鬃毛。顿时乱了套。我叼着笸箩的边沿,疾速倒退几步。拉长套的骡

    子冲上前来,我调腚掀臀,给了它两蹄子。一蹄落空,一蹄打在它的鼻梁上。这

    家伙负痛头触地面,然后闭着眼转圈,套绳凌乱,缠在它的腿上。我抓紧时间吃

    草料。好景不长,腰里扎着一条蓝包袱、手里提着长鞭的车夫,从村头的一个院

    子里跑出来,嘴里大声吆喝着。我抓紧时间吃料。他挥舞着鞭子冲上来,鞭影如

    蛇,发出啪啪的脆响。这人身形矫健,双腿内八字,一看就知道是个赶车的好把

    式,打的一手好鞭,不可轻视。我不怕g子,g子要想打着我那是不容易的。但

    鞭子变幻不定,难以躲闪,一等的好鞭手,能一鞭打倒一匹烈马,这是我亲眼所

    见,心有余悸。不好,鞭影飞过来了。我不得不逃开了。逃出危险地带,看着那

    笸箩。车把式追上来,我逃。他不追了,我站住,眼睛还盯着那笸箩。车把式看

    到了他那两头受了伤的骡子,破口大骂。

    车把式说他手中如果有枪,就会一枪崩了我。他这样说我就乐了。啊噢~~

    啊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手中没有鞭子,我就会冲上去咬破你的头。他

    显然是明白了我的意思,他显然知道了我就是那匹咬伤多人的恶驴。他始终不敢

    放下手中的鞭子,也不敢对我太过紧。他的目光四处睃巡着,显然是在寻找援

    手。我知道他是既怕我又想擒获我。

    远远地有人围上来了。我一嗅气味就知道他们是那些几天前一直在追捕我的

    民兵。尽管我只吃了个小半饱,但这样的好草料一口顶十口,增添了我的气力,

    鼓舞了我的斗志。我不会被你们围住的,你们这些两条腿的笨物。

    这时,从远处那条土路上,一个草绿色的方形怪物,颠颠簸簸、但是速度极

    快地驶来,p股后还拖着一溜黄尘。现在我当然知道那是一辆苏制吉普车,现在

    别说我认识苏制吉普,连“奥迪”、“奔驰”、“宝马”、“丰田”全都认识,

    我连美国的航天飞机,俄罗斯的航空母舰都认识,但那时我是一头驴,一头1958

    年的驴。这个下边有四个胶皮轮子的怪物,奔跑的速度,在平坦的道路上显然比

    我快,但到了崎岖的路上它就不是我的对手了。莫言早就说过:山羊能上树,驴

    子善爬山。

    为了讲述的方便,就权当那时候我就认识苏制吉普车吧。我感到有点恐怖,

    也感到几分好奇。在这样的犹豫状态中,追捕我的民兵们呈扇面包围上来,而迎

    面而来的苏式吉普,挡住了我前面的道路。在距离我几十米的地方,吉普车熄了

    火,先后有三个人,从车上跳下来。当头的一个,是我的老熟人,他就是当年的

    区长现在的县长。几年不见,这人的形体没有大的变化,连身上的衣服,似乎也

    还是几年前所穿那套。

    我对陈县长没有恶感,几年前他对我的高度赞扬还在发挥作用,温暖着我的

    心。他的驴贩子经历,也让我感到亲切。总之,这是一个对驴有感情的县长,我

    信任他,等待着他的到来。

    县长挥手对身边人示意,让他们停止前进,又扬手示意我身后那些急于擒获

    我或是打死我立功邀赏的民兵,让他们停止动作。只有县长一人,举起一只手,

    嘴里吹着温柔悦耳的口哨,对着我慢慢走来。近了,离我三五米远了。我看到他

    的手里托着一块焦黄的豆饼,散发着扑鼻的香气。我听到他吹着一首十分耳熟的

    小曲,让我感到心中充满淡淡的忧伤。我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身上绷紧的肌r也

    变得松弛。我产生了依靠在这个人身边接受他抚摸的愿望。他终于靠在了我的身

    边,右手抱住了我的脖颈,左手把那块豆饼塞到了我的嘴里。然后他腾出左手摸

    着我的鼻梁,嘴里念叨着:“雪里站,雪里站,你是头好驴,只可惜被那些不懂

    驴的家伙给使夹生了。现在好了,你跟我走,我会好好调教你,让你成为一匹杰

    出的、温顺又勇敢、人见人爱的驴子!”

    县长斥退了那些民兵,又吩咐苏制吉普车回县城。虽然没有鞍鞯,他还是骑

    到了我的背上。他上驴的动作非常熟练,骑跨的也正是我最能承重的部位。果然

    是个好骑手,是个懂驴的人。他拍了一下我的脖子,说:“伙计,走!”

    从此我就成了陈县长的坐骑,驮着这个虽然瘦弱但精力极端旺盛的共产党人,

    奔波在高密县广大的土地上。在此之前,我的活动范围没出高密东北乡,跟了县

    长后,我的足迹北到渤海的沙滩,南到五莲山的铁矿场,西至波涛滚滚的母猪河,

    东边到达能嗅到黄海腥咸气味的红石滩。

    这是我驴生涯中最风光的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忘了西门闹,忘了与

    西门闹有关的人和事,也忘了与我情感深厚的蓝脸。后来想起来,我之所以那样

    得意,大概与我潜意识里的“官本位”有关,驴,也敬畏当官的。陈乃一县之长,

    对我挚爱之深,令我没齿难忘。他亲自为我拌料,亲自为我梳毛,他在我脖子上

    套了一个缨络,缨络上结着五朵红绒球,铜铃上也拴了红丝绒簇成的穗头。

    县长骑我下乡视察,每到一地,人们都给予我最高的礼遇。他们拌最好的草

    料喂我,用清洌的泉水饮我,用骨制的梳子梳我,在铺了白色细沙的平展地面上

    让我打滚解乏。人们都知道,侍候好了县长的驴,就会让县长格外高兴。拍了我

    的驴p,就等于拍了县长的马p。县长是个好人,他弃车骑驴,一是为了节省汽

    油,二是因为要经常去山区视察矿石开采场,不骑毛驴就只有步行。当然,我知

    道,这事情最深层的原因,还在于县长在多年的驴贩子生涯中,培养起了对毛驴

    的深深的爱。有的男人见了漂亮的女人就眼睛发亮,县长见了漂亮的毛驴就连搓

    双手。我是头四蹄踏雪、智力不逊人类的毛驴,赢得县长的好感那是十分正常的。

    自从当了县长的坐骑,缰绳基本上失去了意义。一头咬伤多人、臭名昭著的

    倔驴,竟然被县长短期内调教成一匹俯首帖耳、聪明伶俐的顺毛驴,这算一个奇

    迹。县长的秘书小范曾经拍过一张县长骑着我视察铁矿场的照片,配了一篇小文

    章投往省报,竟被省报在显著位置发表。

    我在为县长所骑的日子里,曾与蓝脸见过一面。那是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相

    逢。蓝脸挑着两筐矿石,从山上下来;县长骑着我,从山下上去。蓝脸见了我就

    丢了扁担,筐子倾倒,矿石滚下山去。县长发怒,训道:“怎么搞的?矿石是宝,

    一块不能丢,下去捡上来。”

    我知道蓝脸根本听不进县长的话,他双眼放光,直扑上来,抱着我的脖子,

    连声道:“老黑,老黑,我终于找到你了……”

    县长也认出了蓝脸,知道遇上了我的旧主。他回头看了一眼骑着一匹瘦马一

    直跟着我们东跑西颠的范秘书,示意他来解决这个问题。秘书心领神会,跳下瘦

    马,将蓝脸拉到一边,道:“你想干什么?这是县长的驴。”

    “这是我的驴,我的老黑,它从一出生就没了娘,是我老婆用小米汤把它养

    活。它是我们家的命根子。”蓝脸道。

    秘书道:“就算确是你家的驴,但如果不是县长相救,它早被民兵们打死吃

    了驴r。现在,它承担着重要的工作,驮着县长下乡,为国家节约了一辆吉普车,

    县长离不开它,你的驴能发挥这样重要的作用,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不管。”蓝脸执拗地说,“我只知道这是俺的驴,俺要拉回去。”

    “蓝脸,老朋友,”县长说,“现在是非常时期,这匹驴走山路如履平地,

    对我帮助很大,你的驴,就算我们暂时征用,等大炼钢铁告一段落,就把它还给

    你。征用期间,政府会酌情给你一些补贴。”

    蓝脸还想啰嗦,一个公社干部上来,将他一把拖到路边,声色俱厉地说:

    “你他妈的简直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县长能骑你家的驴,是你家三辈子的造化。”

    县长抬手制止了公社干部的粗鲁行为,说:“蓝脸,就这样吧,你很有个性,

    我很佩服你,但同时为你感到惋惜,作为本县县长,我希望你尽快牵着驴入社,

    不要与历史潮流对抗。”

    公社干部把蓝脸推到路边,为县长其实是为我让开了道路。我看到蓝脸望着

    我的眼神,心中感到了一丝愧疚。我在想:这样做算不算背叛主人另攀高枝?县

    长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用巴掌拍拍我的头,安慰道:“雪里站,快走,你驮着

    本县,远比跟着蓝脸贡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