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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爷的诡计,亦或是y差阳错。我没吃它一口奶,见到它两腿之间那肿胀的茹房我

    就感到恶心。我是喝着高粱面稀粥长大成驴,稀粥是迎春亲手熬,她对我有养育

    之恩。她用一柄木勺子舀着稀粥喂我,当我长大成驴时那木勺子已经被我咬得不

    成模样。喂我稀粥时我看到她茹房鼓胀,那里边蓄积着浅蓝的r汁。我知道她的

    r汁的味道,我吃过她的r汁。她的r汁很好,她的奶好,她的奶发孩子,两个

    孩子都吃不完,有的女人的奶有毒,好孩子也会被她毒死。她一边喂着我一边说

    :可怜的小驹驹,刚生下来就死了娘。我看到她说这些话时眼睛水汪汪的,盈着

    泪水,她是真心疼我。她的孩子,金龙和宝凤,好奇地问她:娘,小驴的娘怎么

    会死呢?她说,寿限到了,被阎王爷叫走了。她的孩子说:娘,你可不要被阎王

    爷叫走,你要是被阎王爷叫走,我们就跟小驴驹一样没有娘了,解放也就没娘了。

    她说:娘永远不走,阎王爷欠着咱家的债呢,他不敢来咱家。

    屋子里传出了蓝解放的啼哭声。

    你知道谁是蓝解放吗?故事的讲述者——年龄虽小但目光老辣,体不满三尺

    但语言犹如滔滔江河的大头儿蓝千岁突然问我。

    我自然知道,我就是蓝解放,蓝脸是我的爹,迎春是我的娘。这么说,你曾

    经是我们家的一头驴?

    是的,我曾经是你们家的一头驴。我生于1950年1日上午,而你蓝解放,

    生于1950年1日傍晚,我们都是新时代的产儿。

    第三章洪泰岳动怒斥倔户西门驴闯祸啃树皮

    尽管我不甘为驴,但无法摆脱驴的躯体。西门闹冤屈的灵魂,像炽热的岩浆,

    在驴的躯壳内奔突;驴的习性和爱好,也难以压抑地蓬勃生长;我在驴和人之间

    摇摆,驴的意识和人的记忆混杂在一起,时时想分裂,但分裂的意图导致的总是

    更亲密地融合。刚为了人的记忆而痛苦,又为了驴的生活而欢乐。啊噢~~啊噢

    ~~蓝脸的儿子蓝解放,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的意思是说,譬如我看到你的爹

    蓝脸和你的娘迎春在炕上颠鸾倒凤时,我,西门闹,眼见着自己的长工和自己的

    二姨太搞在一起,痛苦地用脑袋碰撞驴棚的栅门,痛苦地用牙齿啃咬草料笸箩的

    边缘,但笸箩里新炒的黑豆搅拌着铡碎的谷草进入我的口腔,使我不由自主地咀

    嚼和吞咽,在咀嚼中,在吞咽中又使我体验到了一种纯驴的欢乐。

    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我就长成了一匹半大驴,结束了在西门家大宅院里

    自由奔跑的岁月。缰绳拴在我头上,我被拴在槽头上。与此同时,已经改姓为蓝

    的金龙和宝凤各长高两寸,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蓝解放,你,也学会了走路。

    你在院里像一只小鸭子似的摇来摆去。住在东厢房里的另一户人家,在这段时间

    里的一个狂风暴雨日,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婴。可见西门闹家这块宅基地力未衰,

    依然盛产双胎。这两个女孩,长名互助,幼名合作。她们姓黄,是黄瞳的种子。

    她们是黄瞳与西门闹的三姨太秋香合伙生养的女儿。我的主人、你的爹,土改后

    分到了西门闹家的西厢房,这里原本就是二姨太迎春的住房。黄瞳分到了东厢房,

    东厢房的主人三姨太秋香,仿佛是房子的附赠,成了黄瞳的妻子。西门家堂皇的

    五间正房,现在是西门屯的村公所,每天都有人来此开会、办公。

    那天我在院子里啃那棵大杏树,粗糙的树皮磨得我娇嫩的嘴唇火烧火燎,但

    我不愿放弃,我想知道树皮遮盖着什么东西。村长兼村支部书记洪泰岳,大声咋

    呼着,用一块尖利的石片将我投掷。石片正中我腿,铿然有声,十分刺激,这就

    是痛吗?一种热辣辣的感觉,血流如注,啊噢~~啊噢~~痛死我了,我是个可

    怜的驴孤儿。我看到腿上的血,不由得浑身哆嗦。我的腿瘸了,一瘸一拐地逃离

    院子东侧的杏树,逃到院子西侧。我家的门前,迎着朝阳,靠着南墙,有一个用

    木g和苇席搭起来的棚子。那是我的窝,为我挡风遮雨,是我受到惊吓后就躲藏

    进去的地方。但这时我进不去窝棚,我的主人,正在里边,清理我夜里排泄的粪

    便。他看到了我腿上流着血一瘸一拐跑过来的情景。我猜想他也看到了洪泰岳飞

    石击中我腿的情形。石片在空中飞行,锋利的边缘切割着无色的空气,如同划破

    上等的绸缎,发出令驴心悸的声音。我看到主人站在棚口,庞大的身体像一座铁

    塔,阳光如同瀑布,在他身上流淌,蓝色的半边脸,另半边脸是红色,红与蓝以

    鼻为界,好像敌占区与解放区。今天这比喻已经十分陈旧,但那时却十分新鲜。

    我的主人痛苦地喊叫着:“我的驴子啊——!”我的主人恼怒地吼叫着:“老洪,

    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我的主人越过我的身体,用豹子般的敏捷动作,拦住

    了洪泰岳。

    洪泰岳是西门屯的最高领导人,由于他过去的光荣历史,在一般干部将武器

    上缴的时候,他还随身佩戴着一支匣子枪。那赭红的牛皮枪套,牛皮哄哄地挂在

    他的p股上,反s着阳光,散发着革命的气味,警告着所有的坏人:不要轻举妄

    动,不要贼心不死,不要试图反抗!他戴着一顶瓦灰色的长檐军帽,上身穿一件

    白布对襟小褂,腰里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牛皮腰带,外边披着一件灰布夹袄,下穿

    肥大的灰裤,脚蹬千层底青华达呢面布鞋,没有扎绑腿,使他有几分像一个战时

    的武工队员。而战争年代,我不是驴而是西门闹的年代,我是西门屯首富的年代,

    我开明绅士西门闹的年代,我一妻两妾、良田二百亩、骡马成群的年代,你洪泰

    岳,洪泰岳你,是个什么东西!你那时是标准的下三滥,社会的渣滓,敲着牛胯

    骨讨饭的乞丐。你那件讨饭的道具,是公牛的胯骨制成,颜色微黄,打磨得异常

    光滑,边缘上串着九个铜环,轻轻一抖,便发出哗哗啷啷的声响。你攥着牛胯骨

    的把柄,在我们西门屯逢五排十的集市上,粉墨了脸,赤l着背,脖子上悬挂着

    一个布兜,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赤足,光头,瞪着乌溜溜精光四s的大眼,站在

    迎宾楼饭庄前边那一片用白石铺了地面的空场上,卖唱,炫技。能把一柄牛胯骨

    打出那么多套花样的全世界没有第二人。哗啷啷,哗啷啷,哗哗啷啷,哗啷,哗

    哗,啷啷,哗啷哗啷哗哗啷……牛胯骨在你手里上下翻飞,一片白光闪烁,成为

    整个集市的焦点。引人注目,闲人围拢,很快形成一个场子,打牛胯骨的叫化子

    洪泰岳顿喉高唱,虽是公鸭嗓,但抑扬顿挫,有板有眼,韵味十足:太阳一出照

    西墙,东墙西边有y凉。

    锅灶里烧火炕头上热,仰着睡觉烫脊梁。

    稀粥烫嘴吹吹喝,行善总比为恶强。

    俺说这话您若不信,回家去问你的娘……

    就是这样一个宝货,身份一公开,竟然是高密东北乡资格最老的地下党员,

    他曾经为八路军送过情报,铁杆汉j吴三桂也死在他的手上。就是他在我坦白交

    出财宝后,一抹脸,目光如刺,面色似铁,庄严宣布:“西门闹,第一次土改时,

    你的小恩小惠、假仁假义蒙蔽了群众,使你得以蒙混过关,这次,你是煮熟的螃

    蟹难横行了,你是瓮中之鳖难逃脱了,你搜刮民财,剥削有方,抢男霸女,鱼r

    乡里,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搬掉你这块挡道的黑石头,不砍倒你这

    棵大树,高密东北乡的土改就无法继续,西门屯穷苦的老少爷们儿就不可能彻底

    翻身。现经区政府批准并报县政府备案,着即将恶霸地主西门闹押赴村外小石桥

    正法!”轰隆一声巨响,电光闪烁,西门闹的脑浆涂抹在桥底冬瓜般的乱石上,

    散发着腥气,污染了一大片空气。想到此处,我心酸楚,我百口莫辩,因为他们

    不允许我争辩,斗地主,砸狗头,砍高草,拔大毛,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会

    让你死得心服口服的,洪泰岳这样说过,但他们没给我申辩的机会,洪泰岳你出

    口无信,食言而肥。

    他叉腰站在大门内,与蓝脸面对面,浑身上下透着威严。尽管我刚刚回忆了

    他敲牛胯骨时在我面前点头哈腰的形象,但人走时运马走膘,兔子落运遭老鹰,

    作为一头受伤的驴,我对这个人心存畏惧。我的主人,与洪泰岳对视着,中间距

    离约有八尺。我的主人出身贫苦,根红苗正,但他与我西门闹干爹干儿地称呼过,

    关系暧昧,尽管他后来提高了觉悟,在斗争我的过程中充当急先锋,挽回了贫雇

    农的好名声,并分得了房屋、土地和老婆,但他和西门家的特殊关系,总让当权

    者心存疑虑。

    两个男人目光相持良久,最先说话的是我的主人:“你凭什么打伤我的驴子?”

    “如果你再敢让它啃树皮,我就把它枪毙!”洪泰岳拍拍p股上的牛皮枪套,

    斩钉截铁地说。

    “它是头畜生,用不着你下这样的黑手!”

    “我看,那些饮水不思源、翻身就忘本的人,还不如一头畜生!”洪泰岳盯

    着蓝脸说。

    “此话怎么讲?”

    “蓝脸你给我好生听着,一字一句都听仔细,”洪泰岳往前跨出一步,伸出

    一根手指,如同枪筒,对着我主人的胸脯,说,“土改胜利后,我就劝你不要和

    迎春结婚,虽然迎春也是苦出身,委身西门闹也是被无奈,虽然寡妇改嫁是人

    民政府大力提倡的好事,但你作为赤贫阶级,应该娶像村西头苏寡妇那样的女人,

    她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丈夫病死后,便以乞讨为生,她虽然满脸麻子,但她

    是无产阶级,是我们自己人,她能让你保持气节,革命到底,但你不听我的劝告,

    非要和迎春结婚,考虑到婚姻自由,我不能违背政府法令,便依了你。不出我之

    所料,仅仅三年,你的革命意志已经彻底消退,你自私,落后,发家致富,想过

    上你的东家西门闹那种糜烂生活,你是一个蜕化变质的典型,如不觉悟,迟早会

    堕落成人民的敌人!”

    我的主人怔怔地望着洪泰岳,半晌不动,犹如僵死,终于缓过气来,有气无

    力地问:“老洪,既然苏寡妇身上有那么多好处,你为什么不与她结婚?”

    洪泰岳被这句听上去软弱无力的话噎得张口结舌,半晌没回上话,状甚狼狈,

    终于回话,显然文不对题,但是义正词严:“你不要跟我调皮,蓝脸,我代表党,

    代表政府,代表西门屯的穷爷们儿,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再挽救你一次,希望你

    悬崖勒马,希望你迷途知返,回到我们的阵营里,我们会原谅你的软弱,原谅你

    心甘情愿地给西门闹当奴才那段不光彩的历史,也不会因为你跟迎春结了婚而改

    变你雇农的阶级成分,雇农啊,一块镶着金边的牌子,你不要让这块牌子生锈,

    不要让它沾染上灰尘,我正式地告诉你,希望你立即加入合作社,牵着你这头调

    皮捣蛋的驴驹子,推着土改时分给你的独轮车,载着分你的那盘耧,扛着你的锨

    镢铙钩,领着你的老婆孩子,自然也包括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那两个地主崽子,

    加入合作社,不要再单干,不要闹独立,常言道:”螃蟹过河随大溜‘,’识时

    务者为俊杰‘,不要顽固不化,不要充当挡路的石头,不要充硬汉子,比你本事

    大的人成千上万,都被我们修理得服服帖帖。我洪泰岳,可以允许一只猫在我的

    裤裆里睡觉,但绝不允许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单干!我的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洪泰岳一条好嗓子,是当年打牛胯骨卖膏药时锻炼出来的,这样的好嗓子,

    这样的好口才,不当官才是咄咄怪事。我有几分入迷地听着他的话,看着他训斥

    蓝脸时那居高临下的姿态,尽管他的身材比蓝脸矮了半头,但我觉得他比蓝脸要

    高许多。我听到他提到了西门金龙和西门宝凤,心中惊恐无比,隐藏在驴体内的

    西门闹对自己遗留在这动荡不安的人世的两块亲骨r放心不下,为他们的命运担

    忧,蓝脸既可以充当他们的保护伞,也可以成为给他们带来苦命的大灾星。这时,

    我的女主人迎春——我尽量地忘记她曾与我同床共枕为我生儿育女的往事吧——

    从西厢房出来,她出来前一定对着那半块镶嵌在墙壁上的破镜片整理过容貌。她

    上穿y丹士林蓝偏襟褂子,下穿黑时布扫腿裤子,腰系一块蓝布白花围裙,头上

    罩着一方蓝布白花帕子,与围裙同样布料,很是利索很是和谐。阳光照着她憔悴

    的脸,那额,那眼,那嘴,那鼻,勾起我绵绵不绝的记忆,真是一个好女人啊,

    恨不得含在嘴里亲热着的好宝贝啊,蓝脸你这王八蛋真是有眼力啊,你如果娶了

    屯西那个满脸麻子的苏寡妇,即便是当了玉皇大帝,又有什么意思!她走过来,

    对着洪泰岳深深地鞠了一躬,说:“洪大哥,你大人不见小人的怪,不要和这个

    直杠子人一般见识。”

    我看到洪泰岳满脸僵硬的线条顿时和缓起来,他借坡下驴地说:“迎春,你

    们家的历史情况,你心中有数,你们俩可以破罐子破摔,但你们的孩子,还要奔

    远大的前程,你们要替他们着想,过上十年八年回头看,蓝脸,你就会明白,我

    老洪今天所讲,都是为你好,为你的老婆孩子好,我的话都是金玉良言!”

    “洪大哥,我明白您的好意,”她拉着蓝脸的胳膊,拽拽,说,“快给洪大

    哥赔个不是吧,入合作社的事,我们回家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蓝脸说,“亲兄弟都要分家,一群杂姓人,混在一

    起,一个锅里摸勺子,哪里去找好?”

    “你可真是石头蛋子腌咸菜,油盐不进啊,”洪泰岳恼怒地说,“好你蓝脸,

    你能,你就一个人在外边,等着看吧,看看是我们集体的力量大,还是你蓝脸的

    力量大。现在是我动员你入社,我苦口婆心地求你;总会有一天,你蓝脸要跪在

    地上求我,而且,那一天并不遥远!”

    “我不入社!我也永远不会跪在地上求你,”蓝脸耷拉着眼皮说,“政府章

    程是‘入社自愿,退社自由’,你不能强迫我!”

    “你是一块臭狗屎!”洪泰岳怒吼一声。

    “洪大哥,您千万……”

    “不要大哥长大哥短的,”洪泰岳轻蔑地、仿佛带着几分厌恶地对迎春说,

    “我是书记,我是村长,我还兼任着乡里的公安员!”

    “书记,村长,公安员,”迎春怯声道,“我们回家就商量……”然后她搡

    着蓝脸,哭咧咧地,“你这个死顽固,你这个石头脑子,你给我回家……”

    “我不回家,我话还没说完呢,”蓝脸执拗地说,“村长,你打伤了我的驴

    驹,要赔我药费!”

    “我赔你一颗子弹!”洪泰岳一拍枪套,大笑不止,“蓝脸啊蓝脸,你可真

    行啊!”然后猛提嗓门,“这棵杏树,分到了谁的名下?”

    “分到了我的名下!”一直站在东厢房门口看热闹的民兵队长黄瞳,应着,

    跑到洪泰岳面前,说,“支书,村长,公安员,土地改革时,这棵树分到我的名

    下,但这棵树,自分到我的名下后,就没结过一颗杏子,我准备立刻杀了它!这

    棵树,与西门闹一样,与我们贫雇农是有仇的。”

    “你这是放p!”洪泰岳冷冷地说,“你这是信口胡说,想讨我的好就要实

    事求是,杏树不结果实,是你不善管理,与西门闹无关。这棵树,虽然分在你的

    名下,但迟早也是集体的财产,走集体化的道路,消灭私有制度,根绝剥削现象,

    是天下大势,因此,你要看好这棵树,如果再让驴啃了它的皮,我就剥了你的皮!”

    黄瞳在洪泰岳面前点头连连,脸上全是虚笑,两只细眯的眼睛s出金光,咧

    着嘴,龇着黄牙,露出紫色的牙龈。这时,他的老婆秋香,西门闹曾经的三姨太

    太,用扁担挑着两个箩筐,箩筐里放着两个婴儿,黄互助,黄合作。秋香,梳着

    飞机头,头发上抹着闷香的桂花油,脸上涂了一层粉,穿着滚花边的衣衫,绿缎

    子鞋上绣着紫红的花。她真是胆大包天,竟然穿戴着给我当姨太太时的衣衫,涂

    脂抹粉,眼波流动,一身媚骨,一身浪r,哪里像个劳动妇女?我对这个女人,

    有清醒的认识,她心地不善,嘴怪心坏,只可当做炕上的玩物,不可与她贴心。

    我知道她心气很高,如果不是我镇压着她,白氏和迎春都要死在她的手里。在砸

    我狗头之前,这个娘们,看清了形势,反戈一击,说我qg了她,霸占了她,说

    她每天都要遭受白氏的虐待,她甚至当着众多男人的面,在清算大会上,掀开衣

    襟,让人们看她胸膛上的疤痕。这都是被地主婆白氏用烧红的烟袋锅子烫的啊,

    这都是让西门闹这个恶霸用锥子扎的,她声情并茂地哭喊着,果然是学过戏的女

    人,知道用什么方子征服人心。收留了这个女人,是我西门闹一片好心,那时她

    只是个脑后梳着两条小辫的十几岁女孩,跟着她瞎眼的爹,沿街卖唱,不幸爹死

    街头,她卖身葬父,成了我家的丫鬟。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女人,如果不是我西门

    闹出手相救,你要么冻死街头,要么落入妓院当了婊子。这婊子,哭着诉着,把

    假的说得比真的还真,土台子下那些老娘们一片抽泣,抬起袄袖子擦泪,袄袖子

    明晃晃的。口号喊起来,怒火煽起来了,我的死期到了。我知道死在这个婊子手

    里了。她哭着喊着,不时用那两只细长的眼睛偷偷地看我。如果不是有两个身强

    力壮的民兵反剪着我的胳膊,我会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去,给她一个耳光,给

    她两个耳光,给她三个耳光。我坦白,因为她在家庭里搬弄是非,我确曾抽过她

    三个耳光,她跪在我的脚前,抱着我的腿,泪眼婆娑地望着我,那眼神之媚,之

    可怜,之多情,让我的心陡地软了,让我的d猛地硬了,这样的女人,即便是搬

    弄口舌,即便是好吃懒做,又有何妨,于是三巴掌之后就是如醉如痴的缠绵,这

    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啊,是治我的一帖灵药。老爷,老爷,我的亲哥,你打死我吧,

    你弄死我吧,你把我斩成八段,我的魂也缠着你……她猛地从怀里摸出了一把剪

    刀,对着我的头刺过来,几个民兵把她拦住,把她拖下台去。直到那时,我还认

    为,她是为了保全自己而演戏,我不能相信一个与我如胶似漆地睡过觉的女人,

    会真对我恨之入骨……

    她挑着互助、合作,看样子想去赶集。她对着洪泰岳撒娇,小脸儿黑黑的,

    仿佛一朵黑牡丹。洪泰岳道:“黄瞳,你要管住她,你要改造她,让她改掉那些

    地主少乃乃的习性,你要让她下地劳动,不要让她四乡赶集!”

    “听到了没有?!”黄瞳拦挡在秋香面前,说,“书记说你呢。”

    “说我,我怎么啦?赶集都不让,那为什么不把集市取消?嫌老娘迷人,那

    你就去弄瓶镪水,给老娘点上一脸麻子!”秋香的小嘴,吧吧地说着,弄得洪泰

    岳好不尴尬。

    “臭娘们,我看你是皮r发痒了,欠揍!”黄瞳怒冲冲地说。

    “你敢打我?你敢动我一指头,我就拼你个血胸膛!”

    黄瞳以极麻利的动作抽了秋香一个耳光。片刻之间,众人呆若木j。我等待

    着秋香撒泼撒痴,满地打滚,寻死觅活,这都是她的惯用伎俩。但我的期待落了

    空,秋香没反,只是扔下扁担,捂着脸哭起来。互助和合作,受了惊吓,一齐在

    箩筐里哭。那两颗小头,金灿灿,毛茸茸,远看活像两个猴头。

    挑起了战争的洪泰岳转脸又成了和事佬,劝和了黄瞳夫妇,他目不斜视地走

    进原西门家的正房,门旁的砖墙上,挂着木牌,牌上写着“西门屯村委会”的潦

    草字样。

    我的主人抱着我的头,用他粗糙的大手,摩娑着我的耳朵,主人的老婆迎春,

    用盐水清洗了我前腿上的伤口,然后用一块白布包扎起来。在这样的既感伤又温

    馨的时刻,我不是什么西门闹,我就是一头驴,一头很快就要长大、与主人同甘

    共苦的驴。就像莫言那厮在他的新编吕剧《黑驴记》中的一段唱词:身为黑驴魂

    是人往事渐远如浮云六道中众生轮回无量苦皆因为欲念难断痴妄心何不忘却身前

    事做一头快乐的驴子度晨昏。

    第四章锣鼓喧天群众入社四蹄踏雪毛驴挂掌

    1954年10月1 日,既是国庆日,又是高密东北乡第一家农业合作社成立的日

    子。那天,也是莫言那小子出生的日子。

    一大早,莫言的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见到我家主人,什么话也不说,

    用夹袄袖子擦眼泪。我家男女主人正在吃饭,见此情景,慌忙扔下饭碗,问:他

    大叔,出了什么事?莫言的爹呜呜咽咽地哭着说:生了,生了一个儿子——是他

    大婶生了一个儿子吗?我家女主人问道。——是,莫言他爹说。——那你哭什么?

    我家男主人道,你应该高兴才是。莫言的爹把眼一瞪,说:谁说俺不高兴?不高

    兴俺哭什么?我家男主人笑着说:对对对,高兴才哭,不高兴哭什么!拿酒来,

    我家男主人对女主人说,让我们哥俩喝两盅。今日不喝了,莫言的爹说,俺先来

    报个喜信,过几天咱们再喝。迎春大嫂子,莫言的爹对着我家女主人深深地鞠了

    一躬,说,俺能有儿子,全靠了你那块鹿胎膏。俺孩他娘说,等出了月子,她抱

    着儿子来给您磕头。俺孩他娘还说,您福分大,俺这儿子要送给您做干儿子。俺

    孩他娘说,只要您不答应,就让俺给您下跪。我家女主人笑着说:你们两口子,

    真是活宝。行了,我答应了,免得你下跪。——所以,莫言不仅仅是你的朋友,

    他还是你的干兄弟呢。

    你干兄弟莫言的爹刚走,西门家院子里——应该是村公所院子里就忙活起来

    了。先是洪泰岳和黄瞳联手在大门上张贴了对联,接着来了一拨吹鼓手,蹲在院

    子里等待着。吹鼓手们的模样,让我感到似曾相识。西门闹的记忆纷至沓来,幸

    亏主人端来的草料中止了我的回忆。透过半敞开的席棚,我得以一边吃草料一边

    观察院子里的情景。半上午时刻,一个半大孩子举着一面红纸糊成的小旗,飞跑

    着进来,大声喊叫着:“来了,来了,村长让奏乐!”

    吹鼓手们手忙脚乱地跳起来,铿铿锵锵地敲了三通锣鼓,又呜呜哇哇地吹奏

    起迎宾的乐曲。我看到黄瞳侧着身体,在跑动中不时回头,嘴里叫唤着:“闪开,

    闪开,区长来了。”

    在合作社社长洪泰岳的引领下,陈区长与他的几位挎枪的警卫走进大门。区

    长眼窝深陷,身体精瘦,一套旧军装晃晃荡荡。区长进门后,那些加入了合作社

    的农民,牵着披红挂彩的牲口,扛着农具,涌进了院子。一时间,我家院子里六

    畜兴旺,人头攒动,一派热闹景象。区长站在杏树下一个方凳上,频频地对着众

    人招手,招一下手就欢声一片,牲畜们受到感染,马嘶驴叫牛吼,犹如锦上添花,

    火上浇油。就在这堂皇的时刻,在区长还没开口演说之前,主人牵着我,或者说

    蓝脸牵着他的毛驴,从人畜群中挤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了大门。

    我们出了大门径直朝南走,路过荷湾旁边小学校的c场时,看到村子里所有

    的坏分子,在两个持着红缨枪的民兵监督下,正在搬石运土,加高加大c场北边

    那个唱过大戏、开过大会、也让我西门闹站在上边挨过批斗的土台子。只要沉浸

    在西门闹的记忆里,这些人我全都认识。看,那个怀抱着大石头、罗圈着腿吃力

    挪动的瘦老头,是担任过三个月伪保长的余五福。看,那个担着两箩筐黄土的车

    轴汉子,就是在还乡团反攻倒算时拐了一支大枪投敌的张大壮,他在我家当了五

    年车把式,他的媳妇白素素,是我老婆白氏的侄女,是我老婆保媒做成了这段婚

    姻。他们在批斗我时,硬说白素素是先被我睡了初夜然后再嫁给张大壮,这是放

    p造谣,让那白素素作证,她撩起衣襟遮着脸,一味痛哭,一言不发,把假事哭

    成了真事,把西门闹哭上了黄泉路。看,那个扛着一根新鲜槐木的瘦瓜子脸、扫

    帚眉毛的青年,是屯里的富农伍元,我的亲密朋友。他善拉京胡,能吹唢呐,农

    闲时节,喜欢跟着响器班子串街走巷,不图挣钱,图个欢乐。看,那个端着一把

    磨秃了的铁锹,站在台子上,磨磨蹭蹭,偷懒耍滑、下巴上长着几根老鼠胡须的

    家伙,就是兴盛烧酒锅的掌柜田贵,一个家里囤着十石麦子却让老婆孩子吃糠咽

    菜的守财奴。看,看,看……那个拐着一双小脚、提着半筐土、歪着身体、三步

    一歇、五步一停的女人,就是我西门闹的正妻白氏。看,村子里的治安保卫主任

    杨七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站在白氏的面前,严厉地说:西门白氏,你

    这是打毛子工吗?我妻白氏惊恐得几乎摔倒,沉重的土筐落地,正砸在一只小脚

    上。一声尖叫,我妻白氏,然后低声痛哭,抽抽噎噎,仿佛一个小姑娘。杨七举

    起藤条,猛地抽下去——我猛地挣脱了蓝脸手中的缰绳,朝着杨七冲去——藤条

    从距离白氏鼻尖一寸处劈下,嗖的一声响,白氏毫发无伤,杨七这一手,练到了

    火候。这个偷j摸狗的杂种,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糟光了他爹创下的家业,

    把他娘气得悬梁自尽,但他却成了赤贫农,革命的先锋。我本想给杨七一拳头—

    —其实我没法给他一拳,我只能给他一蹄子,我只能咬他一口,用驴的大嘴驴的

    大牙,杨七你这个上唇上留着小胡子、嘴巴里叼着烟卷、手里提着藤条的杂种,

    我西门驴迟早要狠狠地咬你一口。

    主人及时地抓抢起被我挣脱的缰绳,使杨七那颗梆子头免遭一劫。我本能地

    撅起p股,扬起两条后腿。我感到两只蹄子蹬在了一个柔软的地方,那就是杨七

    的肚腹。自从成驴之后,我的眼睛获得了比西门闹的眼睛广阔许多的视野,我的

    眼睛还能看到我p股后面的东西。我看到杨七这个狗杂种一腚蹾在了地上,小脸

    蜡黄,好久没缓上气,缓上气就叫了一声亲娘。杂种,你的亲娘被你气得上了吊,

    你还叫她干甚!

    我的主人扔下缰绳,慌忙把杨七扶起来。杨七拾起藤条,弓着腰,举起藤条,

    对着我的脑袋抽下。主人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腕子,使那藤条无法落下。打驴也

    要看主人,杨七。c你妈蓝脸,你这个西门闹的干儿子,混进阶级队伍的坏人,

    老子连你一起打!杨七叫嚣着,我的主人抓着他的腕子不放松,暗中使上了力气,

    使那天天搞“破鞋”淘虚了身子的杨七连声哎哟着,手里的藤条也落在地上。主

    人往后推了杨七一把,说:算你运气好,我的驴还没钉蹄铁。

    主人牵我走出南门,围子墙上有许多枯黄的狗尾巴草在微风中摇摆。今天是

    合作社成立的日子,也是我西门驴的成年礼。主人对我说,驴啊,我今天带你去

    挂掌,挂了掌你就等于穿上了鞋,石头硌不痛你的脚,尖物刺不进你的蹄。挂掌

    后你就是大驴了,你就应该帮我干活了。为主人干活,这大概是每头驴的命运吧?

    我昂起头,昂噢~~昂噢~~地叫起来,这是我成为公驴之后,第一次叫出了声

    音,我的嗓门粗大而洪亮,使主人的脸上出现惊喜的表情。

    上蹄铁的师傅,兼营着铁匠铺子。他脸膛黝黑,鼻子通红,眉毛光秃,眉骨

    棱岸,睫毛没有,眼睑红肿,额头上有三道深刻的抬头纹,纹里蓄积着煤灰。他

    的徒弟,从脸上那些被汗水冲出来的道道里我知道他皮肤很白。少年汗流浃背,

    我担心他身上的水分很快就会流光。老铁匠浑身干燥,好像他身上的水分,已被

    多年的炉火烘烤干了。少年左手拉着风箱催火,右手c着铁钳翻动着焰火中的铁

    活。一旦铁活烧透,流光溢彩地从炉中提出,师徒联手,大锤狠砸,小锤轻点,

    丁丁当当,铿铿锵锵,火花迸溅,声震四壁,让我西门驴之心,为之迷狂。

    我想白脸少年那般英俊潇洒的一个孩子,本色行当应该是在戏台上与那些小

    姐们打情骂俏、谈情说爱、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让他打铁,实在是y差阳错。

    我想不到这个貌似潘安的英俊少年,体内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十八

    磅的软柄大锤,非力大如牛的铁匠高手难以c控啊,可在少年的手里竟是那般轻

    松自如,仿佛是他身体的外延。在这样的锻打下,砧子上的铁犹如一块烂泥,随

    便他们师徒二人塑造成什么形状。他们将一块枕头般大小的钢铁,锻打成一柄铡

    刀,这是庄户人家最大的铁家什。我的主人,趁着铁匠师徒小憩之时,上前进言

    :金师傅,劳烦大驾,给咱家的驴子挂副蹄铁。老铁匠抽着烟,烟雾从他的鼻孔、

    耳朵里一股股冒出。小铁匠端着粗瓷大碗,咕嘟咕嘟灌水。他灌下去的水仿佛立

    即变成汗冒出来,我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这就是那个心地纯洁、热爱劳动的

    美貌少年的体香。好一匹“雪里站”,老铁匠打量了我一眼,感叹道。我站在铁

    匠棚的外边,临着通往县城去的那条宽阔的街道,侧着头,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

    四只白蹄子。与西门闹有关的记忆汹涌而至,四蹄踏雪,可是千里龙驹啊,但老

    铁匠的话,如劈头浇我一桶冷水:只可惜是头驴,如果是匹马——马也不灵了,

    少年放下大碗道,国营农场那边,新进了两台“东方红”拖拉机,每台一百马力,

    顶一百匹马。双人合抱的大杨树,用钢丝绳拦腰拴住,挂在“东方红”上,它一

    加油门,突突地就把大杨树连根拔出,树根拖拉着,足有半条街那么长!——就

    你知道的多!老铁匠嗔怪着,随即又对蓝脸说:老蓝,虽然是头驴,有这样的品

    貌,也是难能可贵,没准哪员大将跨够了骏马,突然想骑驴,那你蓝脸就交了驴

    运气了。少年铁匠冷笑一声,接着便哈哈大笑,接着突然止住了笑声,好像他的

    笑和他脸上如同电闪一般突然出现又猝然消逝的表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与任

    何人没有关系。老铁匠显然被徒弟的怪笑震撼,他的眼神有点茫然,似乎在盯着

    徒弟,但他的眼睛没有焦点。后来他说,金边,还有蹄铁吗?金边成竹在胸地说

    :有许多,但都是马掌。那就放到炉里,烧烧打打,将它变成驴掌。他们用了抽

    一袋烟的工夫,就将一副马蹄铁改造成了驴蹄铁。小铁匠将一把厚重的方凳放在

    我的腿后,老铁匠搬起我的腿,用锋利的扁铲,修剪了我的趾甲。修完我的四蹄,

    老铁匠退后几步,打量着我,感慨万端地说:真是一头好驴子,我这辈子从来没

    见过这么漂亮的驴!——再漂亮也比不上康拜因,国营农场从苏联进口了一台康

    拜因,红的,一下子能割十垄麦,前头把麦穗吞进去,后头就把麦粒吐出来,哗

    哗地流麦粒,五分钟一麻袋!少年金边心驰神往地说。老铁匠长叹一声,道:金

    边,看来我这里是留不住你了。但即便是你明天要走,今天也要把驴掌挂上。金

    边靠在我身边,左臂揽住我一条腿,右手握着钉锤,嘴里叼着五个铁钉,左手将

    蹄铁按定在我蹄上,每钉两锤一别,干净利索,一只掌挂上。四只掌挂完,只用

    了十几分钟。然后,扔下手中的家什,进了棚里。老铁匠对我主人说:蓝脸,拉

    着它遛两圈,看看瘸不瘸。主人牵着我,在街上走了一圈,从供销合作社走到屠

    宰组,屠宰组正在宰一头黑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很是刺激,杀猪的人

    穿一件碧绿的褂子,大红大绿,对比鲜明。从屠宰组走到区政府,与陈区长和他

    的警卫员们迎面相逢,我知道西门屯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庆典已经结束。区长的自

    行车坏了,扛在一个警卫员的肩上。陈区长一眼看到我,好久没把目光移开。我

    知道是我的英俊威武吸引了区长的目光。我知道我是驴中的伟岸丈夫,大概是阎

    王觉得对不住西门闹,特地把驴的最佳蹄腿、最佳头目都赋予了我吧?真是一头

    好驴,四蹄踏雪!我听到区长说。可以把它弄到畜牧工作站当种驴,我听到那个

    扛着自行车的警卫员说。你是西门屯的蓝脸吗?陈区长问我的主人。是,我主人

    应道。我主人在我p股上拍了一掌,急欲回避。陈区长拦住他,抬手摸摸我的背,

    我随即蹦了一个高。我主人说,这驴脾气不好。——脾气不好,要慢慢调教,千

    万别性急,性急,使夹生了,就无法调教了。区长用行家里手的口吻对我的主人

    说,参加革命前,我当过驴贩子,见过的驴成千上万,对驴的脾性了如指掌。区

    长哈哈大笑起来,我的主人也跟着傻笑。区长说:蓝脸,你的情况,我听洪泰岳

    说了,我批评了他,我说蓝脸就是一头犟驴,要顺着毛摩挲,性急不得,性急了

    他就会尥蹶子、咬人。蓝脸,你可以暂时不入社,你和合作社竞赛吧,我知道你

    分了八亩地,到明年秋天,看看你每亩地平均打多少粮食,再看看合作社每亩地

    打多少粮食,如果你的亩产比合作社高,那你就继续单干,如果合作社的亩产比

    你高,那时咱们再作商议。——区长,这话可是您亲口说的!我的主人兴奋地说。

    是我亲口说的,他们都可做证明,区长指指他的警卫员和围观的人。我的主

    人牵着我回到铁匠铺前,对老铁匠说,不瘸,步步踏实,妥帖着力,想不到小金

    师傅小小年纪,竟干出这么出色的活儿。老铁匠苦笑着摇摇头,仿佛心事重重。

    这时,我看到,小铁匠金边,背着一个小铺盖卷——一床灰被子外边裹了一

    张狗皮——从棚子里走出来,说:师傅,我走了。老铁匠悲凉地说:走吧,奔你

    的锦绣前程去吧!方红“拖拉机,每台一百马力,顶一百匹马。双人合抱的大杨

    树,用钢丝绳拦腰拴住,挂在”东方红“上,它一加油门,突突地就把大杨树连

    根拔出,树根拖拉着,足有半条街那么长!——就你知道的多!老铁匠嗔怪着,

    随即又对蓝脸说:老蓝,虽然是头驴,有这样的品貌,也是难能可贵,没准哪员

    大将跨够了骏马,突然想骑驴,那你蓝脸就交了驴运气了。少年铁匠冷笑一声,

    接着便哈哈大笑,接着突然止住了笑声,好像他的笑和他脸上如同电闪一般突然

    出现又猝然消逝的表情,完全是他自己的事,与任何人没有关系。老铁匠显然被

    徒弟的怪笑震撼,他的眼神有点茫然,似乎在盯着徒弟,但他的眼睛没有焦点。

    后来他说,金边,还有蹄铁吗?金边成竹在胸地说:有许多,但都是马掌。那就

    放到炉里,烧烧打打,将它变成驴掌。他们用了抽一袋烟的工夫,就将一副马蹄

    铁改造成了驴蹄铁。小铁匠将一把厚重的方凳放在我的腿后,老铁匠搬起我的腿,

    用锋利的扁铲,修剪了我的趾甲。修完我的四蹄,老铁匠退后几步,打量着我,

    感慨万端地说:真是一头好驴子,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驴!——再漂

    亮也比不上康拜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