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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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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向很喜欢美国总统吉米…卡特,有一次电视上看见他与一群工作人员、教练、以及警卫在一起慢跑,我觉得心中的喜欢几乎达到爱的地步;谁知道他突然头冒虚汗,因为疼痛脸色也变了,慢跑的同伴们赶忙扶住他:一次轻度心肌梗塞。慢跑本是为让全国上下看见总统青春永驻,所以请来了摄影师。结果大家非但未看见朝气蓬勃的运动员,反而看到一个上年纪老人的不幸遭遇,当然这并不是摄影师的过错。

    一个人渴望不朽,可是有朝一日摄像机将会让我们看到一副咧嘴龇牙的可怜相——这将是我们记住他的唯一样子,成为他抛物线似的一生留下的唯一东西。他将进入某种不朽,但我们将称之为荒唐可笑。泰彻奥…布拉1是一位伟大的天文学家,但我们今天只记住了他的一件事:在一次宫廷晚宴上,他因为羞于上厕所而胀破了膀腕,死后作为为面子和小便而献身的烈士跻身于荒唐可笑的不朽者行列。这同克莉斯蒂安娜…歌德完全一样,她被永远称作一根会咬人的疯香肠而跻身不朽者之列。小说家中与我最新密的是罗伯特…穆西尔,一天早晨)他死于举重练习。所以,我练举重时便不停地测量脉搏,生怕倒地死去,如果同我敬重的那位作家一样,手持扛铃死去,那么,我就成了一名伟人摹仿者,由于我的难以置信的狂热和盲从,我将立即加入荒唐可笑的不朽者的行列。

    泰彻奥…布拉(1546…1601),丹麦天文学家,著名天文学家凯卜勒的老师。

    3

    如果设想,早在鲁道夫大帝1时期就有了摄像机(正如使吉米…卡特不朽的那种),皇宫盛宴被摄人镜头,只见泰彻奥?布拉在椅字上扭动,脸色刷白,双腿时而夹紧时而放松,直盯着天花板翻白眼。如果他意识到还有几百万观众在注视他,他将更加感到痛苦,而他所在的不朽圣殿走廊上的笑声,将听上去更响。人们一定会要求这位著名天文学家羞于去撒n的镜头每年除夕重播一次,因为人人都想开怀大笑,而可笑的东西却太少了。

    这使我产生一个问题:摄像机时代的不朽人物是否产生了变化?我可以毫不迟疑地回答:基本上未变;因为摄影镜头早在它被发明以前就已存在,它的非物质化的本质早就存在了。即便没有镜头对着,人们的表现与他们被摄入镜头时是一样的。歌德那时候并没有一群摄影师围着,但是,从未来深处投s出的摄影师的影子却已把他包围。譬如,在那次著名的进谒拿破仑的过程中,就曾发生这种情况,当时正处于权势颠峰的法皇把欧洲各国首脑召集在艾福开会,要他们同意他与俄国沙皇之间划分的势力范围。

    拿破仑是一位真正的法国人,他并不愿意看到数十万人去送死,他希望得到作家们的颂扬。他请他的文化顾问列出当时德国最有影响的知识分子,其中首屈一指的是个叫歌德的。歌德!拿破仑拍了一下脑门。《少年维特的烦恼》的作者!埃及战役时他发现手下的军官个个都迷上了这本书。他知道这书的内容,因而勃然大怒。把军官们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们居然读这种软绵绵的无聊货色,他下令今后谁也不准再碰小说,任何小说!让他们读点历史,那要有用得多!但这一次,既然知道了歌德是何许人,他决定请来一见。他实际上也愿意这样做,因为顾问告诉他歌德首先是一个剧作家。与小说相比,拿破仑更喜欢戏剧。戏剧使他想起战斗。他本人就是最伟大的战争策划者之一,他是无人可及的导演。在他内心深处,他坚信自己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悲剧诗人,比索福克勒斯伟大,比莎士比亚伟大。

    文化顾问是个能干人,但常常把事情弄混。歌德的确对戏剧感兴趣,但他的名声与此无关。在拿破仑的这位顾问的心目中,肯定是把歌德同弗雷德里克…席勒混为一谈了。既然席勒与歌德过从甚密,因此,将两位好朋友合为一个诗人也不算太大的错误;说不定,也许这是那位顾问的故意所为,他想为拿破仑着想,把德国古典主义结合到弗雷德里克…约翰…歌德席尔这一个人物身上,这种训诲意图还是值得赞颂的。

    当歌德(丝毫未想到自己是歌德席尔)接到邀请,他知道这次非接受不可。他还差一岁就正好满六十了,死亡正向他近,与死亡同时而来的是不朽(正如我所说的,死亡与不朽是不可分割的一对,比马克思与恩格斯、罗密欧与朱丽叶、劳瑞尔与哈代的关系还密切),歌德必须考虑他是被邀请进谒一位不朽者。因此,虽然他当时正埋头《色彩理论》的写作——他认为这本书是他全部著作的高峰,他仍然撂下写字台上的活计,直奔艾福。一八〇八年十月二,不朽的统帅和不朽的诗人之间一次难忘的会见就发生在这里。

    按书中情节推算应该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鲁道夫二世(1552…1612)。

    4

    歌德被摄影师们的影子乱哄哄簇拥着登上一段宽阔的楼梯,一名拿破仑的侍从陪伴他又上了一段楼梯,穿过一道又一道走廊,走进一间大客厅。在客厅的最顶端,拿破仑正坐在一张圆桌前用早餐。身穿制服的军士你来我往,从各个方向上递给他各种报告,他一一作简短的回复,嘴里一直嚼个不停。好几分种过去,侍从才敢上前示意歌德已到,此刻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远处。拿破仑瞥了一眼,右手慢慢伸进自己的夹克衫下,掌心触到左下肋骨。(过去他经常胃痛,养成了这么一个习惯,久而久之,他喜欢上了这个姿势,每当他发现自己被摄影师包围,他就不由自主。地摆起这姿势,仿佛乞灵上天帮助。)他赶紧咽下口中食物,(咀嚼使脸部扭曲,不宜拍照,而报刊总居心叵测地发表这种照片!)提高嗓门,说了一句人人都能听见的话:“要找的人就是他!”

    这种话也就是今天人们常说的那种“响词儿”。政治家在长篇演说时,总恬不知耻地重复一个意思,他们深知重复与不重复都一样,对于老百姓来说,除了新闻记者摘引出几个词,其余什么也记不住。为了方便新闻记者的工作,给他们一点提示,政治家就在大同小异的讲话中塞进一两个以往不曾用过的简洁而风趣的词语,这一招是那么出人意外,这些词语顿时不胫而走,家喻户晓。这年头搞政治的全部艺术已不是从政(众人之事取决于自身机制中那不为人知又不为人把握的逻辑),而在于想出“响词儿”,一个政治家是否被人看见、被人理解,民意测验中如何评估,以及最终能否被选上,全仗着这些“响词儿”。歌德还不懂“响词儿”这个术语,但是,任何事物在其物质化的实现和命名之前,它的实质早已存在。歌德立刻发现拿破仑方才说的几个词恰恰是不同凡响的“响词儿”,日后对他俩都将大有用途。他心头一喜,向拿破仑的餐桌走近一步。

    诗人的不朽可以任你评说,但军事统帅是更加不朽的人物,因此,由拿破仑而不是由歌德首先发问是理所当然的:“您多大啦?”他问道。“六十。”歌德回答。“这年纪您看上去气色很好。”拿破仑赞许他说(他比他年轻二十岁)。歌德不禁受宠若惊。他五十岁时就已肥胖过人,成了双下巴,但他还并不太上心。随着年纪增大,临近死亡的念头频频出现,他开始意识到很可能要挺着这么可怕的大肚皮跻身不朽。他于是决定减肥,很快变得苗条了,虽说不算漂亮,但至少能让人联想起他昔日俊俏潇洒的形象。

    “您结婚了?”拿破仑真诚地问。“是的。”歌德欠了欠身。“有孩子吗?”“一个儿子。”此刻,一位将军上前向拿破仑一倾身,通报了一条重要信息,拿破仑陷入沉思。他从马甲下抽出右手,用叉子戳了一小块r塞进嘴里(这场景已不再有人拍摄),边嚼边回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想起歌德,他真诚地问,“您结婚了?”“是的。”歌德欠了欠身。“有孩子吗?”“一个儿子。”歌德回答。“那么说说卡尔…奥古斯特1吧。”拿破仑突然点了魏玛大公国君主的名字,歌德是他的国民,听口气,他显然不喜欢此人。

    歌德不能说自家君主的坏话,但又不能与一位不朽者分辩,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说卡尔…奥古斯特大力扶植艺术和科学。艺术和科学的话题使这位不朽的统帅停止了咀嚼,他从餐桌边站起,将手c入马甲,朝诗人走了几步,开始就戏剧发表看法。此刻,那群隐形摄影师苏醒过来,照相机咔嚓咔嚓响成一片,把诗人拉到一旁准备促膝谈心的统帅,只好提高嗓门,让大厅里的人都能听见。他建议歌德应该写一出关于艾福会谈的戏,因为这次会议将保证人类最终进入一个和平幸福的时代。他大声宣布:“剧院应该成为民众的学校!”(这已是明日报上第二个美妙的“响词儿”。)“如果您把这个剧本献给亚里山大沙皇2,”他改用比较温和的语调补充说,“那将是个绝妙的主意!”(其实,艾福会议就是为此人而开!他是拿破仑需要争取的人!)接着,他又就文学问题给这位歌德席尔上了简短的一课。其间,侍从送上报告曾打断了他的演说和思绪。为接着讲下去,他只好离开上下文,自己也没有把握地又重复了两遍“剧院——民众的学校”,然后,(啊!谢大谢地!他终于找到了思路!)他提到了伏尔泰3的《恺撒之死》。在拿破仑看来,戏剧诗人失去了成为民众导师的机会,这就是一个典型实例。他应该在这部剧作中表现伟大的统帅为人类的幸福c劳,然而他短促的一生未能使他实现这个理想,最后几个字眼听上去有点忧伤,统帅看着诗人的眼睛说:“看哪,给你一个伟大的主题!”

    接着,他又被打断。高级将领们来到了大厅,拿破仑从马甲下抽出手臂,坐回桌边。他用叉子戳起一块r扔进嘴里嚼着,一边听着汇报。摄影师们的身影从大厅中消失。歌德环顾四周,打量起墙上的绘画,过了一会儿,他走向领他进来的那位侍从,问他谒见是否结束。侍从点点头,叉子又把一块r送进拿破仑口中,歌德离去。

    卡尔…奥古斯特大公(1775…1828),魏玛公国君主。

    亚里山大沙皇,此处指俄国沙皇亚里山大一世(1777一1825)。

    伏尔泰(1694…1778),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作家。

    5

    贝蒂娜是玛克西米利安娜…拉霍契的女儿,歌德二十三岁时爱上了这个女人。如果他们之间几次圣洁的接吻忽略不计,那么这只是一场非r体性的、纯属情感方面的爱情,没有留下任何结果和影响。原因也很简单,用为玛克西米利安娜的母亲二话没说便把女儿嫁给了一个意大利阔商布列恩塔诺。布列恩塔诺发现这青年诗人还想与他妻子勾搭,就一脚把他踹出了大门,并且警告他永远不准再露面。玛克西米利安娜后来生了十二个孩子,(那个意大利种马一生养了二十个!)其中之一取名为伊丽莎白,这就是贝蒂娜。

    贝蒂娜刚成为一个大姑娘时就对歌德颇有好感。一来是因为全德国上下都认为他正向名人殿迈进;二来,她听说了他与母亲曾有过的那段恋情。她满怀激动,让自己沉浸在那相距遥远的恋情中,惟其遥远而愈加心驰神往,(上帝啊,它发生于她出生前十三年!)她逐渐产生一种感觉,她应该有某种秘密的权力得到这位伟大的诗人,因为她可以象征性地(若非诗人,谁又对比喻当真呢?)把自己看作是他的女儿。

    不幸的是,男人们有种回避当父亲的义务、拖欠赡养费、对孩子不闻不问的坏毛病,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他们根本不理解孩子是爱情的结晶。是的,每一次爱情的结晶便是一个孩子,至于它是否真地受孕或产出,都没有根本性的区别。在爱情的数学中,孩子象征着两个生命不可思议的总和。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即便不曾触碰过她,他也一定会考虑这个可触性,他的爱会结出一个籽实,在两个恋人最后一次聚会的十三年之后降临到这个世界上。这些就是贝蒂娜反复考虑的想法,最后,她鼓足勇气来魏玛找到了歌德。这是一八〇七年的春天,她二十二岁(与歌德追求她母亲时的年纪相仿),但她仍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孩子。这种感觉起着一种神秘的保护作用,童年是她的一副盾牌。

    把童年的盾牌挡在胸前,这是她用了一辈子的策略。她从小就惯于倚小装小,这既是策略,但又是一种自然的表现。她一向有些钟情于她那个当诗人的兄长克利门斯…布列恩塔诺,她觉得坐在他的大腿上再舒服不过了。即使在当时(她十四岁),她已知道如何让自己同时扮演三个角色:小孩、妹妹、可爱的女人,并从这种界线朦胧的三重性中获得快感。谁能把一个孩子从自己腿上推下去呢?即使是歌德也做不出这种事情。

    一八〇七年,他们初次见面,她就坐到了他膝上,当然这是她自己的描述,信不信由你:起初,她坐在沙发上,面朝歌德;他按照常规礼俗,用一种哀伤的语调谈起前几日刚刚去逝的阿密莉亚公爵夫人。贝蒂娜说她对此事一无所知。“这怎么可能?”歌德惊诧地问,“难道你对魏玛的生活毫无兴趣?”贝蒂娜说:“我只对您感兴趣。”歌德微微一笑,对这个年轻女人说了以下几个决定命运的字眼:“你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她一听见“孩子”二字,羞涩腼腆顿时烟消云散。她声称沙发不舒服,说着便跳起身。歌德说,“那就坐在你觉得舒服的地方吧。”话音未落,贝蒂娜已经坐到他腿上搂住了他。就这么紧贴着他,她觉得舒

    服极了。很快便睡着了。

    事情果真如此,还是贝蒂娜杜撰出这一切,都很难说。不过,如果是她编造,那就更好:她向我们透露应该如何看她,她描述了她接近男人的方法:倚小装小,她就可以想啥说啥(声称对公爵夫人之死无动于衷,说坐在沙发上不舒服,而无数的来访者能有幸坐在这里,早已感激不尽);装成小孩样,她就可以跳到他膝上搂着他;更有甚者,装成小孩样,她就能睡在他身上!

    再没有比装成孩子更有效的办法了。孩子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因为他天真无邪,没有经验;他不必循规蹈矩,因为他还没有进入一个规矩无处不在的世界;他可以随心所欲地表达自己的感情,无论这些感情恰当与否,那些不愿领教贝蒂娜的天真的人往往说她癫狂(有一次跳舞,她乐极生悲,不慎失足摔倒,脑袋磕在桌角上),缺乏教养(在社交聚会上,她有椅子不坐,偏要坐在地上),乖张反常,不可救药。然而,那些愿意把她永远当作一个孩子的人则被她自发的天然本性弄得神魂颠倒。

    歌德深受孩子的感动。她使他回想时自己的青年时代,他赠给贝蒂娜一只非常漂亮的戒指作为礼物。那天晚上,他在日记里只简略地记下:布列恩塔诺小姐。

    6

    歌德和贝蒂娜,这两位名噪一时的恋人,真地相会了多少次呢?她在那年的晚些时候,也就是一八〇六年的秋天,又一次来看他,而且在魏玛呆了十天。此后过了三年,她才又见到他:她去波希米亚的特普利茨温泉小住三天,没想到歌德也正好在这里疗养。一年以后,才是那关键性的两周魏玛之行,访问结束时发生了克莉斯蒂安娜打落她眼镜那一幕。

    他俩面对面地单独在一起又有几次呢?三次,或四次,不会再多了。他们见面愈少,写信就愈多,确切他说,是她给他写信愈多。她写给他五十二封长信,信中使用了表示亲密的du称呼他,通篇都是谈爱情。但平心而论,除了铺天盖地的文辞,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不得不问一句,他们这桩恋情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出名?

    答案很简单:因为从一开始这件事所关心的就只有爱情,其他概不涉及。

    歌德很快意识到这点。而他最初感到这个预兆,是当贝蒂娜向他透露,早在她第一次访问魏玛之前,她已经结识了也住在法兰克福的他的老母亲。她不断向老太太打听她儿子的情况,老人受宠若惊,喜不自胜,整日价向她复述了几十个往日的故事。贝蒂娜认为她与他母亲之间的友谊能敲开歌德的大门,还有他的心扉。这估计并不全对。歌德觉得母亲的宠爱有点滑稽(他甚至不屑从魏玛去看看她),他从一个我行我素的姑娘与一个头脑简单的母亲的结盟中,已经嗅出了一种危险。

    我可以想象,当贝蒂娜复述从老太太那里听来的故事时,歌德的内心感觉一定是很复杂的。起初,他看见一位年轻女郎对他如此倾心,当然会受宠若惊。她的故事会唤醒他心中许多沉睡的往事,会使他很愉快。但是,他很快会发现有些轶事不可能发生,有些事现在看来那么荒唐可笑,根本不该发生。而更为难堪的是,这些故事出自贝蒂娜之口,他的青少年时代就带上一种让他不太舒服的色调和意义。倒不是说贝蒂娜想用这些童年往事同他作梗,而是因为一个人(任何人,不仅是歌德)听见别人所阐释的他的一生与他自己的版本不同时,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歌德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这丫头与浪漫主义运动的一帮青年知识分子有染(歌德对这些人绝无好感),她野心勃勃,令人不安,而且理所当然地认定(一种界于无耻的自信)她将成为一个作家。一天她直言不讳他说,她想根据他母亲的回忆写一本书,一本关于他歌德的书!他意识到在她表示爱情的甜言蜜语背后,隐藏着杀气腾腾的笔墨,顿时警觉起来。

    正因为对她时刻保持警惕,他也就尽量避免造成任何不愉快。他小心翼翼地避免与她闹翻,此人实在太危险;他宁可采取一种怀柔策略,把她稳住。但他又深知,千万不可过分,因为一旦某个小动作被她理解为钟爱的表示(她已到将他每一次打喷嚏都视为爱她的地步),那就会使她更加胆大妄为。

    有一次她写信给他说:“别把我的信烧了,别把它们撕了;那会伤害你的,因为我在信中表示的对你的爱,已经与你血r相连,不可分离。但别给任何人看,把它们藏好,如同偷偷藏匿一个美人。”起初,看到贝蒂娜自以为是地把自己的信比作美人,他只是淡淡一笑,然而读到“别给任何人看”,他不由为之一怔。她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有给别人看信的意思?贝蒂娜这里所用的祈使句“别给人看”,恰恰暴露了她想“给人看”的欲望。他已经可以料定,他隔三岔五写给她的那些信件,早晚会有其他的读者,想到此,他意识到自己已处于被告的位置,法庭正警告他说:从此以后你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将被用来对付你。

    因此,他试图从慈爱与克制之间找一条中间道路:对她热得发烫的来信,他的回信总是既友好又有节制,很长一段时间,尽管她使用表示亲呢的称呼du,他却始终报以公事公办的sie。如果他们碰巧在同一城市相遇,他会像慈父一般邀请她上门作客,但会见时他也总是安排有其他人在场。

    那么,他们的什么东西受到了威胁呢?

    一八〇九年,贝蒂娜写信给他:“我有一种永远爱你的强烈愿望。”请仔细读一读这句表面看去平庸无奇的话。比“爱”这个词更加重要的是“永远”和“愿望”两个词。

    我也不想再吊诸位的胃口了。他们之间受到威胁而岌岌可危的不是爱情,而是身后的不朽。

    7

    一八一〇年,他俩碰巧在特普利茨相遇,在一起度过了三天,她宣布她不久将要嫁给诗人阿契姆…冯…阿尔尼姆。她很可能宣布时有些尴尬,因为她不知道,歌德是否将她的结婚视为她对自己信誓旦旦的所谓爱情的背叛。她对男人的了解毕竟还不到家,因而没有猜到这消息会使歌德暗自高兴。

    贝蒂娜一离开,他就写信给魏玛的克莉斯蒂安娜,其中有喜不自胜的这样一句:“it arni ists wohl gewiss。 ”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在这封信中,他为贝蒂娜此刻“比以往更漂亮、更温柔”而高兴,我们可以猜想他为什么会有这一感觉:他知道,一旦她有了丈夫,那就能像挡箭牌一样化解掉她的滥情,这样,他就可以保持一种更加治然自得的心境观赏她的动人之处。

    为理解这一点,我们切不可忘记一个重要的事实:歌德从青春年少时期就沉溺女色,他遇到贝蒂娜时,已有四十年追逐女色的历史;这么多年来,他已形成一套勾引女色的机制,稍有冲动,机制就会运转。迄今为止,与贝蒂娜相处,他始终保持克制,当然困难极大。然而,当他发现“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时,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因为日后可以不必这么谨慎了。

    那天傍晚,她又来到他房间,又一次做出一副孩子相。她以活泼逃喜的语调向他讲述某件轶事;歌德坐在扶手椅上,她则席地而坐。因为心境极佳,(“与阿尔尼姆基本已成定局”!)他欠身拍了拍她的面颊,如同我们平常拍打一个孩子。但就在这时,孩子突然沉默不语,朝他抬起一双充满女人的渴望和要求的眼睛。他握住她的双手,将她从地板上扶起。请不要忘记这个场景:他坐着,她面对他站着,窗外是黄昏落日。她凝视他的狠睛,他也凝视她的眼睛;勾引机制启动,他未作任何克制。他目不转睛看她的同时,用比平常稍轻的声调请她袒露酥胸。她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他离座起身,替她解开胸前的衣扣。她仍凝视他的双目,落日的余晖与她面颊的红晕融汇,一直蔓延到她的心窝。他把手放到她的胸口:“有人曾经摸过你的茹房吗?”他问道。“没有。”她回答。“你碰我时,我觉得有点异样。”说话时,她仍注视着他的双眼。他的手放在她的胸口,两眼凝视对方,贪婪而长久地从这个胸部从未被人摸过的姑娘的目光深处,吸吮、品味着她的羞愧。

    以上大体是贝蒂娜本人对当时情景的描述,它很可能是不了了之,在他俩八成是修辞性而非色欲性的故事中,这也许是唯一涉及性亢奋的华彩篇章了。

    8

    他们分手后,这一时刻的魔法效应在他俩身上又持续了很久。在这次会面以后的信中,歌德称她allerliebste,即最亲爱的。但他并没有忘记面临的危险,也就是在这封信中,他说他正准备撰写回忆录《诗与真》,需要她的帮助:他的母亲已不在人世,谁也不能将他的青春召回。贝蒂娜曾在她身边生活过相当长时间,请她把老太太对她回忆的往事写出来寄给他!

    他难道不知道贝蒂娜本人希望出版一本关于歌德童年轶事的书吗?难道不知道她已经与出版商联系了吗?他当然知道!我可断定他请她帮忙并非出于需要,而是不让她本人出版关于他的只言片语。因为上次会面的魔力使她放松了戒备,又加上担心与阿尔尼姆结婚造成与歌德之间的隔阂,她同意了歌德的要求。他成功地将她收伏,宛如将一枚定时炸弹拆除了引信。

    不久,一八一一年九月,她来到魏玛;这一次与她年轻的丈夫同行,而且,她怀孕了。见到我们曾经惧怕的女人被解除了武装,不再给人以威胁,恐怕没有比这更高兴的了。不过,就贝蒂娜而言,尽管她已怀孕,尽管她已结婚,尽管她已没有可能写一部关于他的书,她却丝毫不认为自己被解除了武装,她丝毫没有放弃战斗的打算。请别误解我的意思:不是为爱情而战,是为不朽而战。

    歌德面对自己在人世间的地位,考虑身后不朽,是理所当然的。而像贝蒂娜这样不为人知的年轻女人,难道会这么早想到这个问题?是的,毫无疑问。一个人从童年时代起就开始考虑不朽。而且,贝蒂娜属于浪漫派一代,他们从第一眼看见光明时就开始被死亡困扰。诺瓦里斯1没有活到三十岁,够年轻的,然而,正是死亡给了他最大的灵感;死亡,犹如施弄魔法的女巫;死亡,转化为诗歌的精华。浪漫派具有超验的存在,他们超越他们自身,把手臂伸向遥远的未来,生命的尽头,然后再超越,一直达到生命之外的无生命境界。正如我已指出的,凡有死亡之处,定有不朽存在,它是死亡的伴侣;浪漫派谈论死亡时,正如贝蒂娜谈论歌德那样熟悉。

    从一八〇七至一八一一这几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八一〇年,她去维也纳访问了贝多芬,但没有宣布。突然间,她成为两位最为不朽的德国人的知交,一位漂亮的诗人,一位丑陋的作曲家,她与两人都调情取乐。这双重的不朽令她陶醉。那时候,歌德年事已高(那年头,六十岁的人已被认为是老人),早该寿终正寝;而贝多芬,虽说只有四十,实际却比歌德还早死五年。因此,贝蒂娜站在他俩之间,犹如两方乌黑墓碑间站着一位温柔的天使。歌德满口牙齿几乎一颗不剩,她毫不在意,这是何等的美妙。相反,他愈老就愈有吸引力。因为他愈接近死亡,他就愈接近不朽。唯有那死去的歌德才能紧紧抓住她的手,将她引入名人殿里。他愈接近死亡,她就愈不愿意弃他而去。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那命里注定的一八一一年九月,尽管她已经结婚,而且怀孕,她竟然会更加我行我素地装成一个孩子。她大声谈笑,地板上,桌子上,镜台上,甚至吊灯上,哪儿都坐;她爬树,走路时蹦蹦跳跳;别人严肃地谈话,她要唱歌,而当别人唱歌时,她又一本正经起来;总之,她竭尽所能要与歌德单独在一起。可是,整整两个星期,她只成功过一次。按照她的说法,这一次的情况大致是这样:

    这天晚上,他们在他屋里凭窗而坐。她谈起灵魂,后又谈到星宿。此刻,歌德向窗外望去,手指一颗大星星让贝蒂娜看。但贝蒂娜是近视眼,什么也看不见。于是歌德递给她一副望远镜:“我们真幸运!那是木星!今年秋天它显得特别美!”贝蒂娜希望讨论恋人的星宿,而不是天文学家的星座,所以她虽然用望远镜看了一眼,却故意说望远镜的倍数还不够。歌德耐心地又去拿了一副倍数更大的望远镜,非让她再看一次,但她仍坚持说什么也看不见。这样,歌德只好同她讨论起木星,火星,其他行星,太阳,以及银河。他谈了好半天,等他说完,她起身告退,尽管此时没有任何睡意,这完全是她自己的意思,她上床睡觉了。几天后,她在艺术展览上发表了所有展品糟糕之极的看法,而克莉斯蒂安娜将她的眼镜打落在地。

    诺瓦里斯(1772…1810),德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

    9

    九月十三日这天,贝蒂娜眼镜摔碎,她觉得是一次大丢丑。起初,她的反应是非报这一箭之仇,向整个魏玛宣布她被一根疯香肠咬了,但她很快意识到,她这样不依不饶将使她今后永远别再想见到歌德,而且将使她孜孜以求的不朽,化作一段小小的c曲而被人遗忘。于是,她让好心的阿尔尼姆给歌德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试着替她表示了歉意。但这封信始终没有收到回信。这对年轻人离开了魏玛。一一八一二年一月,他们又一次来这里,但歌德拒不接见。一八一六年,克莉斯蒂安娜去世。不久贝蒂娜又给歌德写了一封长信,信中充满了自责和歉意。然而歌德仍不作答。一八二一年,也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会面的十年以后,她又一次访问魏玛,并不邀自到踏进歌德的家门。这天晚上恰逢歌德会见宾朋,因此也没法把她堵在门外。但即使这样,他仍没有同她作片言只语的交谈。同年十二月,她又给他写信,依然没有回音。

    一八二三年,法兰克福市政议会决定为歌德竖一块纪念碑,并委托一位名叫劳契的雕塑家实施这项工程。贝蒂娜看见了纪念碑的模型,她很不喜欢;但她立刻意识到命运又将一个机会摆在她面前,她决不能白白放过。尽管她并没有绘画的才能,她连夜动手,画出了她设计的雕像的草图:歌德呈坐姿,像一位古典式英雄;他手持一把七弦琴;一个姑娘代表普赛克,站在他两膝之间;他的头发像火焰一样。她把草图送交歌德,一件令人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歌德眼中溢出了泪水!这样,终于在十三年以后(一八二四年的七月,他七十五岁,她三十九岁),他在家里接待了她,尽管他很倔,但他仍然同意一切都可以原谅,那一段不友好的沉默已成过去。

    我觉得,在故事的这一阶段,两位主人公显然对所面临的形势达成了清醒一致的谅解:他俩都知道对方的意图,也都知道对方心里同样一清二楚。通过这张草图,贝蒂娜第一次明确点穿了这场游戏从一开始就要达到的目的:实现不朽。贝蒂娜没有挑明这个词,她只是轻轻地擦个边,就像我们弹一下绷紧的绳子,让它长久而无声地振动起来。歌德听见了。起初,他傻呵呵觉得受宠若惊,但渐渐地(把眼泪抹去以后),他开始把握贝蒂娜的话的真正的(并非都为捧场的)意义:她要他知道,昔日的游戏仍在继续;她并没有认输投降;而且她是为他缝制寿衣的最佳人选,他歌德将穿着她缝制的寿衣,展示在后人面前;没有人能制止她,他倔强地保持沉默则尤其不能制止她。他又想起他早先的那句老话:贝蒂娜很危险,最好是和颜悦色地监视她。

    贝蒂娜知道歌德知道。这可以从这年秋天他们的又一次会面中看出;在一封写给他侄子的信中,她这样描述他:在那次会见后不久,“歌德开始与我争吵,可是紧接着他又好言安抚我,以重新得到我的好感。”   难道我们还会误解他!他已经充分意识到,是她搅得他心烦意乱,他恨自己把十三年的修炼付之东流。他于是同她吵架,仿佛要一口吐尽这些年来对她的积怨。但是,他很快又克制住自己:何必那么当真?何必要告诉她心中的想法?关键是坚持既定的策略,让她放松戒备、恢复平静,一刻也不放松对她的监视。

    贝蒂娜回忆说,在他们谈话过程中,歌德以各种不同藉口,至少六次离开房间,偷偷去饮酒,她从他的呼气中觉察到这一点。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问他为什么偷偷喝酒,他大为光火。

    我觉得贝蒂娜的行为比歌德的偷饮更有趣:她的举止不同于你我,我们也许只会饶有兴味地看着歌德,谨慎而礼貌地不置一词。而她却说那些别人永远也不敢说的话,(“我闻到了你身上的酒气!你为什么要喝酒?为什么偷着喝?”)这是她既不让他过于狎昵、又能够更接近他的办法。贝蒂娜一向冒充天真。如此出言不逊似乎已经理所当然,这突然使歌德回想起十三年前他决定永远不见的贝蒂娜。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拎起一盏灯,表示会见到此结束,他将陪来访者走过那黑暗的门厅过道,送到门口。

    贝蒂娜在信中接着说,为了不让他离开,她下跪在门口说:“我想看看我到底能不能堵住你,看看你究竟是个好精灵,还是像浮士德的耗子一样,是个坏精灵;这门坎每天都有最伟大的精灵、我最伟大的朋友通过,我要亲吻这门坎,为它祝福。”

    歌德表现如何?我又得逐字逐句援引贝蒂娜的话。据说他曾说:“我决不会为了通过而践踏你,也不会践踏你的爱情;你的爱给我莫大的慰藉;考虑到你说的精灵,我将侧身而过(他的确小心翼翼地绕过她跪在那里的身体),亦太狡诈了,最好与你和睦相处!”

    我觉得,贝蒂娜所说的出自歌德之口的这句话,对他在这次会见中一直向她默默传达的意思做了一个总给,这就是:我知道,贝蒂娜,你画纪念碑草图真是一条妙计。我垂暮之年,看见自己的头发飘散如火焰,当然激动不已,(天哪,我可怜的日渐稀疏的华发!)但我很快明白,你让我看的不是一张草图,而是你手中一把手枪,正远远地向我身后的不朽瞄准。我不知道如何解除你的武装。因此我不希望战争。我要和平。仅此而已。我将小心地从你身边绕过,我不会碰你,我不会拥抱你或吻你。首先,我没有这种欲望,其次,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会变成你手枪中的子弹。

    10

    两年后贝蒂娜返回魏玛,几乎每天见到歌德(他当时已七十五岁),在她的逗留即将结束时,她又作了一次厚颜无耻的献媚表演,为的是能进入卡尔…奥古斯特的王宫。这一回,意外的事情发生了:歌德大发雷霆。“那只讨厌的牛虻”,diese leidige brese,他写信给大公说:“从我母亲那里飞到我这里,这些年来让人不得安宁。她年轻时就装小卖乖,叽叽喳喳像只黄鹂鸟,现在她又故技重演。殿下如果同意,我将像个严厉的老叔公,教训她从此以后不得造次;否则,她的巴结奉承还将不断s扰殿下。”

    六年以后,她又来到魏玛,但歌德拒不接见。将她比作讨厌的牛虻为他所叙述的故事划上句号。

    奇怪。他当初接收纪念碑草图时,曾打算与她和平相处。即使他看见她心里就发毛,但仍想竭尽所能(甚至不借去嗅酒精)与她“友好地”度过一个晚上。他现在又为什么要让这些努力化为乌有呢?他一向小心翼翼,不愿意衣衫不整地辞世奔向不朽,然而他又为什么突然写下那关于讨厌的牛虻的句子?为此,即使到《浮士德》或《少年维特之烦恼》被人遗忘之后,人们还将继续骂他一百年或三百年。

    生活从来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不可一概而论。

    在那个特定的时刻来到之前,死亡于我们是那样遥远,乃至我们不以为然。它无影无踪,无处可寻。这是生命中最初的、最幸福的一段。

    可是,当我们突然发现死亡就在眼前,我们再也不能不想它,它与我们形影不离。因为不朽与死亡之密不可分,犹如文学桂冠之于哈代,我们不妨说,不朽与我们也形影不离。我们一旦觉察它就在我们身边,我们就会热切地寻求。为了它,我们穿上特制的盛装,买一条新的领带,担心别人会代为挑选服装领带,不合自己的心意。所以,歌德决定撰写他的回忆录,即著名的《诗与真》,他决定请听命于他的埃克尔曼1(令人奇怪的是日期的巧合:同年,一八二三年,贝蒂娜送给他纪念碑的草图)撰写《歌德谈话录》,此书描绘出的美好形象是在被描绘人仁慈的控制下形成的。

    这个人生的第二阶段,即一个人不得不时时注视着死亡的阶段,紧接着又会过渡到下一个阶段,一个时间延续最短、然而又最神秘的阶段,人们对这个阶段了解极少,谈论也极少。体力日渐衰退,人总是感到一种疲劳。疲劳是从生命的此岸通向死亡的彼岸的无声桥梁。在这一阶段,死亡近在咫尺,让人看得心烦。但它仍可以说是无影无踪,无处可寻的,因为太密切、太熟悉的东西就变成这样。一个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