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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文】

    走人了

    江南,四月。

    蒙蒙细雨软如绵,落地无声。

    江府内外悬灯结彩,宾客如云,一派热闹喜庆景象。

    随着一对新人三拜礼成,颜初静这三个字终不再是京城女子最为羡慕嫉妒的名字,取代其地位的是曾得当今天子金口玉言,赞叹“月出皎兮又倾城”的南陵第一美人——秦瑶月。

    天色渐暗,隔着青灰色的帐子,隐约可见帐中的一抹纤影,丫鬟小桃端着碗汤药,轻声唤了两声“夫人”。

    过了半晌,帐里那人道:“先搁着罢。”

    这时,一阵袅袅笙箫之音随风飘进院子,又顺着帘子的缝隙钻入房来。小手微微一颤,小桃赶紧依言将药碗放在床边的四方小几上,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到外间,将几扇门窗紧紧合上。

    躺在帐里的女子一动不动,仿佛对外面的动静毫不知情。

    油灯昏黄。

    女子的脸色隐隐透着种病态的蜡黄。

    颜初静,颜初静。

    一声微不可闻的苦笑自唇间悄然逸出,女子缓缓睁开双眸。接受死者记忆的过程并不好受,尽管其中的感情思绪并未强加于她的灵魂。相同的姓名及年龄,这是目前她能够冷静接受自己竟然会借尸还魂的原因。

    只是,那人未免死得太不值,而自己却又死得太无辜,尤其是那种溺死于江底的死法,尸体发涨,绝对丑得惨无人寰……

    盯着帐顶,胡思乱想了一会,她便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她这一觉直睡得天昏地暗,醒来时,头痛欲裂,仅是支起上身这一动作便似耗尽了力气,但觉四肢好象被巨石碾过一般,麻木的疼。

    小桃喂她喝完重新熬煮过的汤药,细声细气地问道:“夫人要不要含点果子?”

    颜初静瞥了眼小桃手上那描着粉色的小瓷盒,里面四格蜜饯青红橙紫,卖相诱人。这是以前那个颜初静爱吃之物,却非如今的颜初静所好。只是今非昔比,在当前新欢进门,旧爱失宠的景况下,小桃还能够弄到这么一盒子精致之物实属不易。不忍拂了她这份真金难买的忠诚细心,颜初静要了粒甜梅。

    雨后,夕阳如醉,照入窗来,映得帐角上的银丝绣枝灼灼生金,格外灵动。颜初静看在眼里,便不愿再赖在床上。打发小桃去准备粥食之后,她忍着周身的麻痛,下了床,在墙角一个装满书册瓶罐的木箱里翻出一包粉末,和着杯茶水吞咽入喉。

    为情自杀的女人最不值得可怜。

    她眯了眯眼,自觉吞了解药过后的感觉真不错,虽然明明知道这具身体里的赤蝎恨毒早已莫名消失,否则她哪得还魂?想了想,又挑了瓶清络养气丹出来,服了两丸,待到药力散开后,便觉疼痛渐缓。

    过了会,小桃端进来一碗肉粥和两碟小菜。

    颜初静慢慢地吃了个八分饱,而后漱口洗脸,坐回床上闭目养神。

    过了数日,小桃和另一个小丫鬟小芝渐渐察觉出了自家夫人的异常。

    之前紧锁在她眉间的那些悲伤怨恨压根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淡。

    偶尔也有笑容,却不是往日那种爽朗的笑。

    不再爱吃蜜果子,却喜欢在临睡前喝点赤豆熬煮成的甜汤。

    也不管府里的规矩,取了私己钱让她俩将院子里一间小耳房改成灶间,关于这一改动,小桃也是乐见其成的,毕竟天天到灶房去端饭都要碰上些势利眼实在不是件愉快的事。只不过夫人比以前更爱喝酒了,这点似乎不大好。

    还有……

    闲下来的时候,天性活泼的小芝很爱和小桃聊天,每次聊到自家夫人,总要先咬牙切齿地骂那秦瑶月几句狐狸精,而后皱着眉头数数夫人今天又有了什么新变化,最后和小桃一致认为夫人如今这样其实已经很不容易了。

    两个忠心的丫鬟怎也想不到她们的夫人早已换了魂。

    日复一日,转眼半旬已过。

    这天,由于颜初静的存在而成为江府上下唯避不及之所的简枝斋,来了稀客。

    初为人妇的秦瑶月身着一袭梅红锦花裙,衬得肌肤如雪,莲步轻移间,香风隐约,宛若天人初落凡尘,步入厅来,微微一敛衽,风姿娴雅,无可挑剔。

    颜初静坐在正方的黑漆背方椅上,一言不发,听着秦瑶月缓缓道出来意。

    竟是请她搬回青岳院。

    颜初静听她说得诚恳,略感意外,深入一想,只觉好笑。想起以前听人说过的一句话,世上没有不吃醋的女人,只有假装大方的男人。

    从前的那个颜初静因爱成恨,在一个月前趁着秦瑶月出门到庙里进香,身边防卫不严之际,出手刺杀。其实她选的时机和地点都是极好的,可惜秦瑶月有一个心灵相通的双胞胎弟弟,每逢凶吉,彼此都能感应到对方的情绪。而且,当时她若能少说几句解恨的废话,秦瑶月怕是等不到援兵相救,她也不会落得个武功被废,险遭休弃,万念俱灰,服毒自尽,魂消无人知的悲凉下场。

    当日,那人被秦家父子押回江府后,挨了一顿家法,便被下人抬进了这个府里最冷清偏僻的小院子,至今,除了两个贴身丫鬟,无人过问过其生死。

    名为静养,实则囚禁。

    这些,秦瑶月不会不知,眼下这番举动是何用意?莫非当了平妻还不满足,定要博个仁良贤惠之名才行?

    颜初静端起茶杯,道:“我喜欢这里,够清净。小芝,送客。”

    秦瑶月怔了怔,似是料想不到她回绝得这般直接无礼,随即微微一笑,柔声道:“说的也是,这简枝斋幽静得很,确是一处雅地。”

    待到秦瑶月走远,丫鬟小芝转回厅来,十分解气地骂道:“狐狸精!花言巧语!不安好心!”

    小桃瞪了她一眼,“胡说什么,别又给夫人惹麻烦。”

    颜初静笑了笑。

    以德报怨的人不是没有,只是,这样的美德出现在一个处心积虑夺人丈夫的女子身上,若要人相信,当真如吞活鼠,教人宁可饿死也不愿恶心死。

    是夜,忽起大风。

    屋子里,小芝一边收拾行装,一边问道:“小桃姐,你知道夫人要上哪去吗?”

    小桃很干脆地回道:“反正不会再呆在京里就是了。”

    这么笼统的答案,小芝很不满意,嘟起小嘴:“夫人现在没了武功,肯定当不了江湖女侠啦,不过留着这么多嫁妆,到时候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开个小医馆,当女大夫也不错,咱俩就当小学徒帮衬着好了……”

    小桃见她又开始信口开河,无奈地翻了翻白眼,也懒得叫她闭嘴。

    颜初静在偏房里整理好那些装着各种灵丹毒药的瓶瓶罐罐,回到卧房,正好听到小芝所言,不禁暗自摇头。

    悬壶济世?似乎她的爱心还没泛滥到那种地步。事实上,她对于毒死坏人,以救好人这种方式更感兴趣。有机会实践一下的话再好不过。

    正胡乱想着,小桃将一个看起来黑沉沉的长方檀木盒摆到桌上。颜初静随意看了看,不知怎的,心里猛地一噔,好半晌才想起此物的来历——

    圣医颜叠吉临终前交给独女初静的遗物。

    依照着记忆中的法子,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盒里装的并非什么奇珍异宝,只有两本旧得有些发黄的羊皮册子,另有一个小荷包,上绣着片片浮云,针脚极为精致。她一时想不起内里放着什么,有些好奇,便解开了带结。

    颜初静见过不少戒指,因为以前她有个被人戏称为“妹控”的二哥。二哥天生赚钱细胞异常发达,尤其喜欢开些酒吧赌场,每月结算分红之后就会买些礼物送她,平日里一高兴喝了几杯就爱把那些奇装异服珠宝首饰往她身上套,然后抱她上车,飙到酒吧里跳贴面舞,让一大帮子春心荡漾的男人看得到吃不到,成全他独一无二天下无双的霸王主义。

    在那几百套价值不菲的珠宝里,戒指是唯一不缺的饰物,久而久之,差点就让她炼就一对金睛火眼。但眼前的这枚,她看了又看,始终看不出这究竟是啥质地。非玉非石,不重不轻,不温不凉,套到尾指里,惊人的合适。

    黑幽幽的颜色,戒面上不带一丝饰纹,简朴至极,最是符合她的审美观。

    戴上了,就舍不得解下。

    于是,颜初静毫不客气地将之占为己有。

    四月下旬的清晨,天未露白,薄雾沁凉,江府后院的一个小侧门悄无声息地开了,等在门外的是一辆简简单单,毫不起眼的青帘马车。

    旬日之后,江老爷的一个小孙子不小心碰碎他爹书房里的御赐如意,怕受罚,便偷偷跑到大人们曾经叮嘱过不准靠近的简枝斋里躲起来。

    可怜江大少爷只有他这么个儿子,素日虽对他严厉了些,那也不过是因着望子成龙之故,心里实在疼爱得紧,这下不见了踪影,顿急得心火如焚。下人们将府里各处寻了个遍,最后才想起了那个不是禁地的禁地。

    结果,小少爷是找着了,可住在里头的四少夫人及其两个丫鬟却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

    后来,据说得知发妻离家出走这一意外消息的江四少爷,一连沉默了好些天,害得太医署里不知内情的同僚们以为大名鼎鼎的江太医丞房事失调,八卦之余,不忘悄悄塞过去几张偏方,气得他险些将良药配成毒药。

    至此之后,在很漫长的一段岁月里,有关颜初静的一切成为了江家主子们避讳的话题,而简枝斋也变成了名副其实的禁地。

    待到江山易主,故人重逢之时,已无一人认出那个风华绝世的女子曾经是多年以前的江家四少夫人……

    美和尚

    南陵国位于昆华大陆的南边,山川秀丽,土地肥沃,物产丰富,百姓生活较之北方的燕丹国要殷实得多。

    离开京城之前,颜初静曾经让小桃到各家书坊里打听是否有昆华地图出售,结果不出她所料,在这个冷兵器作战的年代,稍微精细点的地图都属于军事机密文件,别说国家地图,便是州府级别的也是严禁贩卖的,只有在那些描写各地名胜的纪景文册里才可以看到一些小村镇的零碎图样。

    没有地图参考,最简捷的方法就是雇佣车夫。

    杜易是平安车行的车夫,二十出头的年纪,为人勤快憨厚,与小桃是旧识,所以这次颜初静便出了五两银子请他将她们送至瑞山。

    车辕辘辘,行在官道上,没有太多的颠簸。风稍大时,尘土飞扬,如此,路边再好的风景也吸引不了颜初静。

    有了杜易这样熟门熟路的内行人,一路行来,不曾错过宿头。到了七月上旬,几人交纳一笔税银后,平安无事地进入了白河州。

    白河州内有六个县,其中,福业县最繁华,其因在于县里有瑞山,而瑞山有万缘寺。

    万缘寺中有一个声名远扬的忘机大师。

    与一般的得道高僧不同,忘机大师的性情极为乖僻,不大喜欢打坐念经,偏偏佛法精深至极,据传其天生三眼,能见幽冥之事,故专参轮回之学。

    七月,正是莲花绽放的季节。

    “释寒头,你还不滚上来?磨蹭什么!”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山顶上传来,响得跟打雷似的。

    “哎——来啦——”

    随着一声唱戏般的应腔,一个穿着灰色僧服的光头小和尚兴冲冲地从万缘寺的后门里跑出来,背着个大布包,呼哧呼哧地往山顶上爬。

    爬到山顶时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半天,释寒头才有气无力地打开布包。

    沉甸甸的布包里只有一块大石头和一袋白莲子。

    “师父,刚才方丈说了,下次你要是再荼毒寺里的莲花,他就要清理门户了。”释寒头把白莲子扔到烧得正沸咕咕的锅里,回头幸灾乐祸。

    躺在松树下的老和尚咂巴两下,回味完烤鸡腿的美妙滋味,顺手一丢,一根光秃秃的骨头在半空中划了道灰线,然后掉到山崖下,粉身碎骨了。

    松树旁边搭着个小木屋,这时,一个长得十分清秀的小和尚站在门前,双手合什,正儿八经地念了声:“哦弥陀佛。”

    释寒头哈哈一笑:“师兄,这鸡死得好惨啊,你可要为它超度一番?”

    “师父说过,人因有灵而自生烦恼,所以红尘多苦,畜生无智,早死晚死如何死有何不同?”清秀小和尚眨眨眼睛,一本正经地回应。

    老和尚坐起来,点点头,“寒石说得好,畜不成妖,屠也无妨。只不过,寒石啊寒石,哪天你要真能像为师我这样酒肉穿肠过就可以下山了……”

    释寒头撇撇嘴巴,“忘鸡啊忘鸡,师父啊师父,哪天你要真能忘鸡就可以得道升天了。”

    机与鸡同音,寒头指桑骂槐,老和尚挑了挑左眉,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如画眉眼间仿佛荡漾出花落春泉的迷人幻象。

    暖洋洋的日光洒在他身上,远山长眉白如雪,第三眼在何处?

    到万缘寺进香的人无不希望得到忘机大师指点迷津,可惜得偿所愿者寥寥无几,于是,接客僧最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缘分。

    金光灿烂的弥勒佛像袒胸露腹,无视冬夏,俯视着众生悲欢,总是笑眯眯。

    小桃和小芝跪在蒲团上,诚心求佛。

    颜初静相信缘分,故不强求,只是静静地站在她们身后,望着香炉里的袅袅轻烟发呆。

    她从不信佛。

    她也不晓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是否算是轮回。

    她只希望有人能够告诉她回家的路。

    她想念温和腹黑的大哥,想念大方霸道的二哥,想念文静贴心的好友阿娅,想念刚装上s3的笔记本,想念醇香的咖啡,想念可口的泡芙,想念醉人的鸡尾酒,想念凉爽的吊带裙,想念先进的飞机冰箱卫生巾马桶……

    如果,再也回不到他们的身边,那么这么多的想念,多年以后,会被时光淡化还是酝酿成无药可救的毒?

    檀香漫漫,梵唱悠悠,女子静立殿中,哀意已满目,却在仰首之间一一倒退,只余下一丝不为人知的怅惘。

    十二岁的释寒石呆站在殿门前,不明白自己为何一看到她的背影就心生万相俱空之念。他是奉了师命下来的,此刻却都忘了。

    “师叔今天怎么有空下山来了?”殿里其中一个知客僧走出来,释寒石年纪比他小,但辈分比他高。

    释寒石定了定神,清澈的嗓音里还带着点稚嫩:“方丈可在寺里?”

    知客僧回道:“方丈在闭关。”

    释寒石又问:“圆了师叔呢?”

    “正在后殿。”

    释寒石微微点了点头,笑道:“多谢了,你进去吧。”

    知客僧行了个礼,便走回殿里。

    前殿与后殿相隔甚远,释寒石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正巧见那女子转过身来,一步一步走出殿门。

    暖暖夏风卷着几片落叶拂过她的衣袂,几缕青丝随之飘扬,黑似泼墨的长袍映得那张素颜宛若白莲一般洁白无瑕,浅淡的唇色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冷漠。

    他再次定住了脚步,呆呆地望着她渐行渐远。

    生死间

    上山易,下山难,颜初静一行三人从万缘寺出来,回到客栈时,天色早已暗沉。

    颜初静还好,毕竟她这身体以前是练过武的,底子厚,走了大半天的路,也没腰酸腿软,只是觉得面上沾了许多尘灰,不大舒服而已,眼见小桃和小芝皆是一脸掩不住的疲意,便开口让她们自行去梳洗安歇。

    她们下榻的客栈名叫知乐,建在福业县东大街的采薇巷里,规模不大,两层小楼只有二十多间客房,但胜在环境幽静,天井里种的几株茉莉开得正盛,簇簇粉白在习习晚风里微微轻曳,散着怡人清香。

    沐浴过后,颜初静换上一袭干净的玄色宽袍,随意绾了一小束头发,让大半湿发披散在肩后,而后走下楼要了一壶青叶酒,坐在大堂里自斟自饮。

    这时,大门已关,堂里除了一个值夜的伙计,便只有她一个客人。

    青叶酒不烈,淡淡的甘,流连舌间,让人回味无穷。

    一壶酒,喝到一半,大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接着是一阵不快不慢的叩门声。

    伙计上前开门,迎进了五男一女。

    颜初静听得声响,抬头看了看,随即又低眸继续想着往后的打算。

    最先走进来的男子头戴玉冠,一袭镶银边湖蓝锦服彰显出其修长匀称的身段,配上那俊美绝伦的五官,若非腰间悬着长剑,当真会令人误以为是某个显赫世家的贵公子。

    后面的白衣少女约莫十五六岁,也是腰悬长剑,容貌与这男子有几分相象。

    跟随在他们身后的四个男子则穿着清一色的墨绿紧身束袖长衫,袖口皆绣有一圈银色水纹,显然是同一门派的弟子。

    要了四间上房和几样酒菜,这六人便围着一张桌子在大堂里坐下。

    加了热水的茶壶渐渐漫出茶香,茶水入杯,在昏黄的灯光里升腾起袅袅白烟。几杯热茶入喉之后,几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话题。

    过了一会,酒菜陆续上桌,白衣少女吃了几口菜,忽然放下木箸,提起酒壶给那蓝衣男子面前的酒杯添满,道:“哥,反正瑞山离这很近,明天我们先去湘湖好不好?”

    “白莲花开,佛香结果,可比那玉君竹要好看得多,若迟一步,被他人捷足先登,你我拿什么回去向爹交代?”蓝衣男子委婉地拒绝了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纤眉轻蹙,“急什么,佛香不是要到九月才结果吗?”

    “巷口第一家钱庄门外有花明观弟子的联系记号。”开口的是其余四名男子中最不苟言笑的一个。

    “花明观?!”白衣少女闻言一惊,“他们怎么会来这?”

    蓝衣男子眼神微微一沉,仰首,杯见底。“听说这些年,忘机大师一直都在万缘寺里,他们即便得了佛香,也休想带出南陵……”

    喝完一壶青叶,颜初静本已打算起身回房,却听见那桌新来的客人谈及忘机大师,想了想,便又要了壶酒,继续坐着,希望能从那几人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伙计按她的要求,换了壶藤黄,温好上桌,问:“夫人可要来点下酒小菜?”这腾黄酒与那青叶酒不同,滋味虽醇,后劲也小,但带着种奇特的苦,并不适合清饮,所以他才有此一问。

    颜初静之前在书中见过有关藤黄酒的介绍,自然明白这伙计的好意,于是要了份酥糖炸豆和辣鱼细片。

    尽管隔着五六张桌子,油灯散发的光线也有些暗淡,可是习武之人的眼力通常都比普通人要锐利得多,白衣少女坐着的位置又正好对着颜初静的正面,本来见她穿着一身黑衣,深夜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喝酒,还以为她有什么伤心事,需要借酒消愁,所以才不以为然。这时偶然见她抬头说话,神情平静,哪里有半分愁苦?不由得多打量了两眼,不料竟发现她举杯的右手腕比左手腕要粗一点,这种细微的差别,如非细观,还当真察觉不出。

    “哥,你看,这人武功怎样?”白衣少女轻轻扯了一下蓝衣男子的袖子,小巧的下巴往颜初静那边点了点,压低嗓音问道。

    蓝衣男子侧首看了颜初静几眼,低声道:“不足为惧。”其实他本想说此人并无内力,但转念思及某些可能性,遂又改了口。

    白衣少女闻言轻笑:“哥看不上眼?我倒觉得她长得比你那些红颜知己要顺眼得多了。”

    身为美女,一般情况下,总会对比自己生得更美的女人有一种莫名的敌意,而颜初静的五官清秀有余,秀美不足,较之白衣少女,相差甚远,也难怪她会说看着顺眼了。

    蓝衣男子抿了口酒,挑眉笑道:“牡丹藤萝,各有所好。”

    白衣少女轻哼一声,正想开口驳他,忽然,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不知从哪飘进大堂,犹如一阵森冷阴风擦过众人耳边——

    “牡丹藤萝,呵呵呵,说得好,既然无剑公子已经吃了我家的牡丹娘子,那我韩太峰也只好勉为其难,尝一尝你这藤萝小妹了。”

    话音落,众人但觉那股森冷仿佛变成了尖锐的冰锥,自耳刺入脑,直痛得脑骨欲裂,眼前景物也模糊扭曲起来。

    “啊——”

    朦胧之中,白衣少女的惊恐尖叫仿佛一声惊天响雷,倏然震醒了蓝衣男子的神志。

    大堂中央,一个朱衣老者背光而立,面容枯瘦,眼神阴厉,骨节嶙峋的左手正掐着白衣少女的细颈。

    蓝衣男子双目含怒,握着剑柄的右手青筋已突,沉声道:“什么牡丹娘子,萧某从未听说过,前辈可否说个明白?!”

    韩太峰冷笑一声,满吞吞地开口道:“一年前,东林镇,红蝶绣鞋,南珠琉璃簪。”

    韩太峰每说一句,蓝衣男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他缓缓松开握剑的手,抱拳正色道:“萧某当日确实不知她的身份,况且失礼之过,也应由我一人承担,还请前辈高抬贵手,放了舍妹。”

    “放屁!你承担?你拿什么来承担?你的皮比她嫩?还是身子比她的销魂?哼哼,我今天心情好,只要了她一人顶数,否则,你们都得死在这!”

    这时,另外四名男子已经清醒过来,一听韩太峰这话,顿时赫然而怒,其中一人一边痛骂老淫贼一边拔剑刺去。

    “住手!”蓝衣男子急声喝止。

    可惜已迟,只见韩太峰右手随意一扬,那人随即闷哼一声,身形顿了顿,脚下如同踩着了沼泽一般,摇晃两下,然后缓缓倒在地上。另一人扑过去,扶起那人,连声呼喊,不见回应,伸指一探,发现其呼吸已顿,不禁悲恐交加,浑身轻颤。

    白衣少女双眸圆睁,仿佛已被吓呆,泪水盈盈,欲滴未滴。

    蓝衣男子见状,心知再无退路,顾不得悔恨,冷声喝道:“连安回来!诛魔归冥!”

    夜风自敞开的侧门吹进大堂,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整个客栈安静得过分,所有的客人仿佛都已沉睡,听不到楼下不同寻常的动静。

    剑出鞘,清越长鸣。

    踏着飘忽如魅的脚步,四个身影越闪越快,渐渐变成一圈巨大的银色光环,将韩太峰与白衣少女围在了中央。

    韩太峰面色一变,心知眼前这几个青洛宗的精英弟子欲要与他同归于尽,于是敛起轻蔑之意,哈哈笑道:“好好好!萧潋之,算你有种!反正夜还长,你可别断气得太早,让我好好地体会一下诛魔归冥阵的妙处吧!”

    说罢,他左手向上一挥,一道白影飞出了银色光环,跌落在角落里。

    颜初静一直坐在原处。

    她不是不想离开,只是她早就看出了韩太峰的杀意。他根本就不打算放过这六个人,他说了那么话,不过是在享受猫抓老鼠的快感而已。

    虽然他始终没有正眼瞥过她一眼,然而,她有预感,只要她一动,他就会出手。

    她已经死过一次,暂时还不想再死一次。

    “刀剑无眼,你还不快回房去!”

    被扔出来的白衣少女正巧撞在颜初静的身上,她挣扎着站起来,原本清如莺歌的嗓音已经变得有些暗哑,说话间,一双迷人的桃花眸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圈银色光环。

    颜初静楞了一下,一时间,实在不晓得该说她愚蠢无知还是天真善良才好。

    “谢谢。”

    半晌,颜初静轻声道,伸手在白衣少女的背上默默地写下几个字,重复了三遍。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谁侥幸

    隔着衣物,白衣少女忍着心中的惊讶与激动,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接过了一颗冰凉的珠子,然后随着颜初静一掌拍来的力道,顺势跌往大堂中央。

    这一跌,她人距离那剑阵仅两步之远。

    两指用力。

    粘稠如浆的碧色液体从碎开的珠子里流淌出来,一股甜腻腻的香气悄无声息地与风融合,四下飘散……

    月半弯,清辉如水。

    铜台油灯里的光不知何时已灭,大堂里昏暗一片,只有靠近侧门的楼梯一角沾染着些许月色,露出模糊轮廓。

    少女白衣胜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宛若一朵凋零归尘的白芙蓉。

    “小莜?小莜!”

    “师妹……”

    过了一会,少女缓缓睁开双眸,“哥……唔!”

    萧潋之见她醒来,眉间带着痛楚,知她伤在颈间,忙问:“伤得可重?”

    “还好。”少女说着,轻轻咳了两下,然后抓住萧潋之的手臂,站起身来,借着刚刚重新点亮的灯光,看清眼前几人身上只有几处皮肉轻伤,这才放了心。“哥,你还不快杀了这老魔头!不然等他醒过来,我们可就麻烦大了!咦,那个人呢?”

    萧潋之和其他四人对视一眼,面上均有费解之意。

    方才,萧潋之是最先清醒的。醒来时,脸上湿漉漉一片,好象被人泼了酒。犹记得昏迷前那股奇怪的香风,本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万万想不到最后死的却是韩太峰!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韩太峰全身上下无一伤口,且面带微笑……想起那张枯瘦焦黄的面皮挂着的那一抹满足笑意,他便有种骨寒之觉……

    “他已经死了。”萧潋之顿了顿,“可惜,不知是哪位高人出手救了我等。”

    少女四下张望,不见颜初静的身影,正纳闷着,听他这么一说,不禁扑哧一笑:“哥哥刚才还说人家不足为惧,怎么现在又说她是高人了?”

    萧潋之闻言一怔,诧道:“是她?!”

    少女轻点螓首,将颜初静如何在她背后写字,如何给她迷药,她又如何靠近他们才捏碎药珠等一一道了出来。

    几人听了皆暗道侥幸。

    半晌,萧潋之抬眼望向那笼在清浅月光里的木制楼梯,瞳色幽沉,“救命之恩,来日定报。”说罢,他转身走到那个已死在韩太峰手下的同门跟前,跪下一拜,然后抱起还未凉透的尸体,往大门走去。

    少女眼神一暗,咬了咬下唇,随即跟上他的脚步。

    后面三人见状,也抬起了韩太峰的尸首。

    夜已深,风甚凉,吹过洞开的客栈大门,不一会,又将内里的灯火熄灭,大堂里再次沉入寂静漆黑之中,只有几张歪斜断脚的桌椅无声诉说着不久前曾经发生过的激烈。

    第二天,日上三竿,颜初静才下了床。漱洗过后,仍觉得精神有些不振。直至喝了一碗热呼呼的豆浆,又吃了几个小汤包子下肚,方觉得舒坦了些。

    江湖。

    站在窗边,她一边透过竹片帘子望着天井里的茉莉,一边默默念着这个词。

    以前,她在书中曾无数次看到这个词。

    那时,它代表着刀光剑影,英雄美人,侠士酒客,恩怨情仇,名与利,爱与恨,咫尺与天涯,沧海与桑田。

    而昨夜,她亲眼目睹了一个生死不过一念间的江湖。

    并且,她还杀了一个人。

    滴血未沾。

    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如此简单。即使当时她心跳得那么快,手抖得那么厉害,依然毫不迟疑地把毒药递过去,一点都不后悔。

    当然,这不后悔是建立在她知道韩太峰背景的基础上。

    在以前那个颜初静的记忆里,韩太峰是一个喜怒无常,独来独往的怪人。他成名甚早,一身武功深不可测,性情极其孤傲狂妄,心狠手辣,江湖中人多对他颇有微词。而他出身贫寒,家中双亲早故,无兄弟姐妹,唯一的妻子又是强娶得来,未生得一子半女。

    这样的人,茫茫江湖,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况且,其实她已经把他生还的机会交给了那个白衣少女……

    当日,颜初静退了房,带着两个丫鬟,离开了福业县。

    天气越来越炎热。

    年纪最小的小芝在途中生了场不大不小的病,颜初静因此在一个小村庄里逗留了旬日,直到小芝痊愈了才继续上路。

    马车在官道上停停续续地行了将近三个多月之后,驶进了南陵国北边的一个边镇,离江镇。

    时值十月,满镇桂花香。

    花了数日工夫,颜初静在镇子西边,靠近离江的一条巷子里买了栋古朴清净的小宅院,打算长住。

    于是,车夫杜易领了丰厚的雇佣金,功成身退,同时也十分好运地碰上了顺路的新客人,驾着马车,返回京城。

    新宅的面积不大,三间正房,两旁有灶房、浴房和杂屋,刚好够颜初静主仆三人住。

    青砖黑瓦,木雕门窗,挂上崭新的白底绣花纱帘,甚是雅致。

    院中的西角种有一株梨树,据说已有数百年的树龄。

    此时枝上稀稀疏疏悬着十几个梨子。

    小芝淘气,刚搬进来时,曾经爬上去摘了好几个下来尝鲜,颜初静吃了一块,觉得果肉太甜,遂不再吃,小桃倒是爱得很。

    添够了日常用物,又整理好了院子内外,颜初静便开始过起深居简出的日子。平日若出门,除了去书坊里淘书,也只到江边散步,别处,竟皆不去。

    对外,她自称是新寡,故此,邻里只称她为颜夫人,将她的少言冷淡视作伤心过度所致,也不好多说什么,但凡有事,便先和她的两个丫鬟打声招呼。小桃和小芝也乐得为她分忧,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也干得津津有味,毕竟家再小,好歹也是自己的,不像从前住在江府里,上面有婆子管家等等,处处受制。

    不知不觉,寒冬至。

    屋子里开始摆上火盆,木炭烧得通红,一个角落放一个,颜初静仍觉得冷。于是酒量大增,一天不喝,牵肠挂肚,如隔三秋。

    这夜,屋外北风刮得呼呼响,屋里温暖安静。

    她穿着掺夹了鹅绒的棉衣,懒洋洋地偎在软榻上,对着玲珑罩灯,研究圣医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一本行医心得。

    有时候,她会想,她和那个颜初静真的缘分不浅。

    因为她以前也是学医的。

    四年的医科大学生涯,她被填鸭式的教育方式灌输了无数比这个时代先进百倍,甚至千万倍的理论知识,只是实习时间不长,开膛破肚的经验太少。不过好在有二哥手下那一帮兄弟,时不时热血沸腾一下,弄个刀口骨折什么的,给她缝补接合。

    想到二哥,心口便生出隐痛。

    生,却如死别。

    情何以堪。

    温在暖炉上的酒,是如今唯一的安慰品。

    只是已不求醉。

    举起杯,一饮而尽。满口甘醇化成烈焰,刚烧及胃,还未蔓延四肢。门外,啪的一声,沉闷的重,不经意地,惊散了她眸中的哀伤。

    一旁的小桃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打开房门,往外瞧。

    “啊!”

    不吉利

    “啊!”小桃尖叫一声,紧接着砰地把门紧紧关上。

    “怎么了?”

    小桃转过身,背贴着门板,结结巴巴地颤道:“夫、夫人,外面好、好多人头……”

    颜初静闻言一惊,“人头?”

    小桃点点头,小脸吓得直泛青白。

    颜初静眼神一沉,弯腰穿好绣鞋,下榻,开门。屋外乌云掩月,凛冽北风夹着几丝血腥味迎面扑来。

    她眯了眯眼,强行压下胃酸翻腾的感觉。

    不是没有见过人头,只是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人头和院子里那一大堆血肉模糊的人头相比,恐怖度根本不在同一档次上!

    恶心过后,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又有麻烦了。当机立断,她回头说道:“小桃,闭上眼,走过来一点,喊救命,越大声越好。”

    躲在她身后的小桃心惊肉颤地挪了挪。

    “快点。”

    小桃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对着门外,放声大喊:“救命啊——”

    回雨巷的夜晚一向安然静谧,她这一喊,远远传开,立刻惊动了左邻右舍。然而,未等热心的邻人赶来,半空中,几条暗影飞跃,眨眼之间,院里已多了几个不速之客。

    烛光透过半开的房门,给昏暗的院子带来几分光亮。

    颜初静背着光,打量来者。

    “是你?!”

    开口之人玉冠锦衣,一身华贵,俊美无双。

    这时,颜初静也认出了此人。五个月前,拜他所赐,她第一次杀了人。一思及此,她便觉得有些无奈,怎么两次见他都没好事呢?

    “少宗主,这里只有十五个人头。”其中一个灰衣大汉皱眉道。

    萧潋之沉吟片刻,果断下令:“铁风,铁明,你二人继续追,找到他后,一人原地监守,一人回来报信,不要打草惊蛇。铁月把人头送回去,铁清留下,把这里收拾干净,别惊扰了主人家。”

    四名大汉应诺,而后各执己任。

    一大堆血淋淋的人头刚被人打包拎走,大门便咚咚咚地响了起来。门外,脚步声、询呼声、议论声络绎不绝。萧潋之使了个眼色,铁清会意,开门把那些人通通打发回家。

    小桃躲在颜初静身后,怯生生地问:“夫人,他们是什么人呀?”

    风吹云散,夜空中不见星踪,残月半现清容。

    站在门边的女子穿着玄底暗花丝棉长杉,青丝未绾,有一绺直直披垂襟前,不时随风飘扬,拂过她那小巧洁白的下巴。

    粉唇如樱。

    鼻挺似秀峰。

    目光对上那双波澜不起的幽眸,他暗叹一声,上前两步,抱拳笑道:“在下青洛宗萧潋之,当日幸蒙夫人出手相救,再造之恩,铭感不忘。”

    青洛宗由雪剑萧弘一手创立,原本只是江湖上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帮派,十几年前,在现任宗主萧定邦继位后,势力迅速扩张壮大,逐渐成为昆华大陆东南地带,郅高国境内,仅次于长天教的一大宗派。

    萧定邦膝下有二子三女,长子萧潋之,江湖人称“无剑公子”。

    从南到北,自京城至离江镇,将近七个月的路程,途中休息,茶亭饭馆酒楼客栈里最是不乏三教九流的高谈阔论,或闲聊八卦。关于萧潋之其人,颜初静听到的最多的不是他的剑,而是他的红颜知己,他的风流韵事。

    当下,她不置可否,问:“那些人头是怎么回事?”

    “夫人可曾听说过血渊童子?”见她摇头,萧潋之肃容道,“此人乃花明观观主之子,生性残猛,喜食人脑髓,一身魔功诡秘莫测。自入南陵,数月以来,已有百条人命丧于他手。我等奉命追擒,追到此地……”

    待他说完,颜初静不言其他,只问:“他为什么把人头扔在这里?”

    “应是随意之举。他身上有伤,一路逃来,内力所耗甚巨,身外之物自然是少带一些的好。”萧潋之苦笑,话虽如此,那魔头也只扔了一半而已。

    颜初静暗翻白眼,哪里不好扔,偏偏要扔到她家里?天杀的!这不是纯粹害人做噩梦吗?诅咒他不得好死!

    腹诽了一会,眼见院子里的血迹已被清洗得一干二净,她便赶人了:“夜深了,你们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这话说得好听,实则一点都不客气。

    萧潋之弯唇浅笑,桃花眸内似有水光潋滟,直勾得小桃魂不守舍。“深夜打搅,实是在下无心之过,还请夫人见谅。”

    颜初静懒得听他废话,点点头,侧过身,正欲关门,耳边却飘来他的一句改日再登门拜访。半晌,她抬手往后,一指头敲醒花痴中的小桃,然后淡淡说道:“萧公子,两次见你,我都遇上凶杀之事,太不吉利了,以后,最好永不再见。”

    关合的房门挡去了屋里的烛光,小院子顿暗许多。铁清似笑非笑地站在一边。萧大公子难得吃憋,无语了好一会,才不冷不热地横了手下一眼,而后纵身一跃,飞出院子,脚下不停,几息后,长长的巷道里已无其影。

    他们走后不久,颜初静在院中各处洒了一些粉末,又给小桃吃了安神丸,方脱衣上床。

    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把这飞来横祸仔细地想了一遍。

    觉得暂时无险。

    最后,发了一句地球果然很危险的无聊感慨。

    次日,天色阴沉,似有大雨将至。颜初静早早起来,下米熬粥。小桃昨夜受惊,吃了药,睡得极沉,未有醒意。反倒是小芝,因白日贪玩,天一黑就犯困睡下,所以没机会碰见那个狰狞恶心的场面,这一觉醒来,精神抖擞,已跑去大街口,排队买颜初静最爱吃的葱蛋酥卷了。

    吃过早餐,颜初静一如既往,先看会书,接着给院子里的两个小花圃添一些水,然后再练一会毛笔字,之后便是午餐。

    等到小桃醒来,把昨夜的事情与小芝一说,小芝立即跑到颜初静跟前,两眼汪汪地说道:“太可怕了!夫人,咱们要不要搬家呀?”

    “干嘛搬家?”

    “有死人,会闹鬼的。”小芝一脸怕怕,

    颜初静淡淡一笑,“死人再可怕,也比不上活人可怕。除非,这世上真的有鬼。”

    小桃凑过来,弱弱地问:“活人怎么会比死人更可怕呢?”

    “因为人心是天底下最危险的东西。”颜初静已经忘记这句话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了。把手里的药册合上,她想了想,又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生与死。我们不可能因为害怕未知的危险,而一味躲藏。量力而行,勇敢面对,见招拆招,这样,人生有起伏,生活才会更有趣。”

    “夫人不怕,小芝也不怕。”小芝似懂非懂地点着脑袋瓜子,小桃却是听懂了,压在心底里的惊慌一下子消了不少,眼神里也多了些坚定。

    窗外,大雨滂沱着,剔透的水帘自檐而垂,时而被风吹断。

    两日后,雨止风微,颜初静又到江边散步。

    江水苍茫,空中时而有一群白头青尾的鸟儿啾鸣飞掠着远去。冬风虽微,但寒意甚浓,吹过人面,使肌僵冷。

    岸边,蓝瓣黄蕊的小花一簇一簇地开得极盛,一望竟似无边无际。是如此丰盛的生命,让人不忍踏足其上,践踏了美好。

    远远地,一缕悠扬,几经跌宕,一如万里晴空中,恣意翱翔的鹰,随风飞来。

    凝目远眺。

    江上孤舟如叶,舟上有一人,玉立风中,手执长箫,蓝衣翩然。

    真或假

    若是精通书画之人,目睹此景,多半会有感而发,留下几句笔触洒脱的诗词或一卷意境浩淼的美画。

    若是喜好音律之人,闻得此曲,定然会顿步而伫,细细体会其中绝妙。

    而颜初静,二者皆非,又早已过了那怀春少女易花痴的年纪,只将此音此景当作散心的最佳背景,继续散步。

    又走了约莫二十来步,身后忽然传来一个清朗悦耳的声音——

    “夫人步若闲云,雅意当真不浅。”

    颜初静回首。

    那人款款走来,目中含笑,指间长箫碧如翠玉。

    “有事么?”她直接问道,脑海之中,高高挂着“阴魂不散”四个大字。萧潋之啊萧潋之,你这么神出鬼没,究竟有何企图?

    萧潋之微微一笑,道:“世人皆道南陵女子柔婉若水,夫人却清直如斯,刚柔并济,实在令人称奇。在下日思夜想,终不能解。”

    “什么意思?”

    “二十六年前,令堂与家母指腹为婚。十九年前,令尊携你同往青霞山,你第一次见我时,说我长得比你师兄还要好看。每天都缠着要我陪你玩。我为了练剑,不使功课落下,就去锁龙潭抓了只紫晶兔给你玩,不想到了夜里,你却端了一碗兔汤来,说是加了很多药材,可通经活脉,让我赶紧趁热喝了。”说话间,他眸中漾着一丝淡淡的温柔,随后,唇线优美的嘴角却扬起了浅浅苦笑,“十年前,家母过世,临终前把信物塞到我手里,让我以后好好待你。两年后,我带着聘礼,准备到燕丹迎娶你过门。不料走到半路,遇上一位南陵故友,却从他口中得知你已在一年前,与你师兄江致远成了亲……”

    他语调平淡,像是在述说他人故事,只是目光不转,一直看着她。

    微风袭来,颜初静但觉遍体生寒。

    青霞山,小剑童,紫晶兔。

    为何,他说的这一切,她在记忆中寻不到只影片景?是他暗地调查了她的来历之后,再凭空捏造的?还是死去的那个颜初静留给她的记忆,其实并不完整?

    一时无头绪。

    暮色渐沉,青鸟远飞,江雾隐约。

    对上他的目光,她开始咬文嚼字,轻声细语:“萧公子龙章凤姿,倾城佳人尚不足以匹配,何况我等薄姿。天下有美万千,穷汝一生,怕也未必能品及过半,实不应于此费时。”

    眸色微微一冷,萧潋之道:“少时情真,最是难忘。”

    这时,不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颜初静抬眼一看,只见小桃正提着一小篮刚摘下的白牙藻往这边走来。

    当即,她微一裣衽,无声道别。

    萧潋之亦不再言,只是定定地站在江边,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眸中笑意不明。

    回家的路上,小桃问起萧潋之,颜初静只说无事。

    这天的晚餐颇为丰富,有鱼有肉,还有鲜嫩无比的白牙藻汤,两个丫鬟吃得津津有味,颜初静却有些心不在焉,吃了半碗饭,便搁箸回房了。

    萧潋之所言,到底是真或假?

    她闭上眼,再三搜寻记忆,却始终不见半丝痕迹。

    过了许久,她缓缓睁开双眸,望着屏上山水,轻轻一叹,不再徒劳。

    半个月后的一天,萧潋之忽然登门求药,求的正是当日颜初静在生死关头,递给白衣少女的那种诡异毒珠。

    毒药,既可致命,亦可救命,端看用于何途。

    颜初静向来谨慎,不想与市井间或江湖上的纷争沾染上一丝半点的关系,免得招来麻烦,甚至杀身之祸,也不愿平白得罪权势过人之辈。所以听得萧潋之所求,她并未直接婉拒,而是沉思了会,才开口问道:“韩太峰死了么?”

    萧潋之点点头。

    她又问:“这件事,目前有几个人知道?”

    “除了我和五妹,三个师弟,便只有我爹一人。”萧潋之笑了笑,“颜伯父一生行医,活人无数,我先前只道他的医术天下无双,那日见了你后,才知他于毒之一道竟也已臻化境……”

    颜初静听出他在称呼上的改变,却也懒得与他较真,“家父生前一直专研医术,我倒没见他炼过毒药之类的。”

    萧潋之放下茶杯,“那毒珠杀人于无形,较之江湖第一奇毒,幽画宫的香魂飘飘并不逊色。既非伯父所炼,何以至今默默无闻?能够炼出此等奇毒的,天下又有几人?”

    “那珠子叫‘美梦’,上次用掉一颗,现在只剩两颗,我可以给你一颗,不过,你要答应我两个条件。”

    “你说。”萧潋之原以为要花费一番唇舌才能说动她,不想她如此干脆,欢喜之余,也很好奇她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往杯里续了茶水,她轻啜一口,才道:“第一,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美梦’是你从我这里得到的;第二,我要见忘机大师。”

    萧潋之怔了怔,神色凝重地想了一会,苦笑;“忘机大师可是贵国陛下也难得一见的人物,我宗与忘机大师素无交情,这个条件,即便我应下,恐也难成。”

    “我知道,所以时间上可以宽限些。”

    “宽限?”

    “三年够么?”她问。

    他修眉轻蹙,轻轻地摇了摇头,垂着眸,又想了一会,方慎道:“五年。五年为限。届时,如果我还不能安排你与他相见,自当再应你两个条件,可好?”

    颜初静自知单凭一己之力,定然难以见上忘机大师一面,原本提出这样一个条件,也是想碰碰运气,眼下见萧潋之说得坦诚,便道一言为定。

    正午时分,灶房上空,炊烟袅袅,诱人的饭菜香味不断飘进厅堂。

    没有留客用饭的打算的颜初静当即入房取出了一颗‘美梦’交给萧潋之。

    萧潋之接过后,见她无意立据为证,以为她这是信他不会反悔,不由一笑,也不多说什么,起身道了谢,便欣然离去。

    离江镇的冬雨总是以磅礴气势开幕,最后才淅沥着收场。一连数日,将满镇房屋草木洗濯得焕然如新。

    夜。

    屋檐上的雨水落在青石地上,滴答滴答,似无间断。

    西厢里,小芝正往火盆里添些木炭,小桃在榻上已摆出棋盘与棋子,准备和她玩那既简单又解闷的五子棋。

    正厅这边,木窗半支,颜初静坐在桃纹长案边,翘着二郎腿,调酒自饮。

    萧潋之深夜来访,见到的,便是她这副自得其乐的逍遥模样。

    这是他第二次正式登门。

    待到小芝开门将他迎进厅来,颜初静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此侍茶。

    天真可爱的小芝早已被自家夫人调教得不再死死板板地循规蹈矩,当下十分听话地转回房去,继续玩五子棋。

    桃纹长案之上,林林种种摆着十六个标有酒名的酒壶,五个白瓷方杯,以及几个奇形怪状的银质物器。一股难以言喻的美妙酒香正从她指间的杯子里弥散开来。

    萧潋之也是爱酒之人,闻得此味,焉有不动心之理,不禁叹道:“好酒!”

    颜初静也不吝啬,慢悠悠地倒了一杯递过去。

    无意醉

    南陵人喝酒大多喜用圆肚宽口的酒杯,而崇尚古风者便用樽,但像眼前这种四四方方,边角又异常圆润的酒杯,萧潋之还是第一次见。

    瓷白如雪,映得杯中黑中透红的酒液多了分凝重高洁的华贵。

    含一口。

    先是绵柔细致,渐有淡淡甘洌,入了喉,醇厚留在舌间,而那暖暖的温热一直流淌至胃后,竟隐隐约约地如燃生出星火点点,又似琼浆四溢,迅速将腑脏四肢煨得暖烘烘的,令人仿若泡在温泉中一般舒坦酣然,飘飘欲仙。

    一杯见底,他闭目回味,不醉,却已醉。

    红泥小炉里的火苗不停地舔着一口带着细长柄的圆肚小锅。

    锅里清水正沸。

    黑米酒,凤台酿,朱梅酱,丁兰汁。

    按着比例,她将这四种原料逐样加入沸水中。

    那拈着银花长勺的纤纤秀指在烛光里流转着玉脂般的光泽,萧潋之看在眼里,心动莫名,一时间竟忘了开口问出心中疑惑。

    缓缓搅拌,直至先前那种难以言喻的绝妙酒香再次弥漫满厅,她才放下长勺。

    “如此煮酒,当真是人间乐事!可叹我竟从未听闻……”萧潋之感慨出声,望着圆肚小酒锅的眼神闪着几分渴望。

    此话无疑是对这种美酒的肯定。颜初静本来对他戒心甚重,这时看在同嗜美酒的份上,也不想再吊人胃口,遂将锅里的酒分了杯给他。

    “要凉一会才好喝的。”说着,她也给自己的酒杯添满。

    “这酒可有名字?”他问。

    “没有。”她顺口回道,然后见他眼神一亮,眉宇间,惊喜飞扬。许是那俊容太耀目,她下意识地垂眸,“怎么了?”

    萧潋之笑着,举杯。“温酒之说,自古已有,惟独还缺了煮酒之道,小静,你可知道我有多么欢喜……”

    心口像被什么锤了一下,微颤着,很不舒服。她敛了所有笑意,道:“萧公子,以后请不要再叫我小静,我不喜欢。”

    “好。那你喜欢小初,初静,静儿,还是初儿?”他也不恼,反而轻声问她。

    压着把酒泼到他脸上的冲动,她冷着声音:“得寸进尺可不是好习惯。”

    “小静……”萧潋之笑得愈加灿烂,只是笑意不曾抵达眸底。“当年你非要我这么叫你,我记得清楚,难道你就忘得如此干净么?”

    滴答。滴答。滴答。

    雨水落地,如珠碎裂,晶莹四溅。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那天,你说家母与令堂指腹为婚,还提到了信物,是么?”

    “是的。”

    “那信物,你还留着么?”

    萧潋之沉默了一下,道:“听到你和江致远成亲的消息,起初我不愿相信,所以让人留在原地看守聘礼,自己一个人来了南陵。我在延都住了四天,离开的那天,看到你抱着个孩子和他一起去上香还愿。出城后,我把信物扔进了护城河。”

    如果信物还在,即使真有信物,她的怀疑也不会消退。可他却说,已经扔了,如此,她反倒有些相信他说的话了。

    “你还记得那信物是什么样子么?”颜初静继续问。

    酒已凉。

    他仰面,一饮而尽。

    “一对白玉莲池鸳鸯佩,除了鸳鸯,池水,莲叶,我的那只雕着一个莲蓬,而你的那只,雕的应该是一朵莲花。”

    颜初静听罢,久久不语。

    他说的白玉莲池鸳鸯佩,在整理行装,离开江府前,她曾经见过。那玉佩装在一个旧荷包里,被压在衣箱底下,若非小桃细心,她是压根儿没想起那里头还藏着块玉佩的。

    如果玉佩真的是信物,如果他所言不假,那么,为何她会对此毫无印象?那一段空白,究竟是死去的那个颜初静故意抹掉或忘却的,还是另有内情?

    然而,真真假假,人生本如戏,她即便辨得真假又如何?

    于是有些释然。

    不想在这样的雨夜里,继续与他斗些无谓的心机,颜初静直接问了句:“萧潋之,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萧潋之微笑依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或许,想见你的时候就来见你,想叫小静的时候就可以叫小静,觉得能够这样,真的很好。”

    不晓得别的女人听到他这话会有什么感觉,反正颜初静只觉得自己又被他这一招四两拨千斤给打败了……罢了,罢了,不过是个称呼,他叫了就叫了,她也不会少块肉,再这么较真下去,简直就是自虐,不划算,不干了。

    她自我安慰完毕,又开始赶人:“人也见了,酒也喝了,没事的话你也该回去了。”

    半晌。

    萧潋之望着炉中渐微的火苗,道:“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

    “一去不复返?”

    “也许。”

    既然如此,倒是值得再喝一杯,祝这怪男人一路走好,不要有事没事地就跑到她面前晃荡。这么一想,她心情大好,立即往红泥小炉里添了些炭。

    萧潋之见她这般神情,眼神暗了暗,默默地看着她煮酒,不知在想什么。

    酒香满屋。

    轻轻一碰杯,一句一路顺风。

    萧潋之听了,浅浅一笑,仍是不语。

    颜初静原本酒量极好,可惜这个身体不争气,千杯不醉成空话。只是又多喝了半杯,便醉意微生,红晕染颊。见他已经离桌,便也忍着些微晕眩,起身送他。

    行至门口,他忽然回过身。“忘机大师也是爱酒之人,如果你调出了比方才那杯更胜十倍的美酒,或许能够早日得偿所愿。”

    “唔,谢了。”

    她轻轻一笑,微微弯起的唇角,随着醉意,不经意地勾勒出妩媚惑人的线条。

    接着,眼前一暗。

    一股暖香扑面而来,贴上唇,柔软湿润。

    眨眨眼,她发现自己居然一点也没有高喊非礼的冲动,反倒是在闻到他那混着淡淡薄荷与酒香的气息后,心生了些许怀念……

    朦朦胧胧地,想起那些摇滚震耳,舞姿眩目的夜晚,各种酒器在自己双手之间飞腾跳跃,酒色变幻,吧台外的红男绿女醉生梦死,一杯又一杯。

    在那些放纵的夜里,她不曾缺过床伴。

    二哥总是说,有他在的一天,其他男人别想占他老妹的便宜。所以,心血来潮时,她就换上低胸裙装,去占别人便宜。

    大哥也说过,男人喜欢逢场作戏,名利当前,爱情甚至可以作为道具。

    她想,她是被他们保护得太好。因此在还未品尝到爱情的滋味之前,就已享受了肉体之欢,蜕变成为自由至上的享乐主义者。

    萧潋之接近她时,循序渐进,一步一句,伏笔潜藏。

    被人利用,并不可悲,可悲的是血本无归。于是她步步为营,生怕自投罗网。

    但,当美男计进行到这色诱阶段时,她反而不再怕他。这个男人,要气质有气质,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别说亲吻,即便是把他吃干抹净,她也不亏。

    只不过……

    “萧潋之,你不是还有个‘花剑’的外号么?怎么技巧这么差……”对法式亲吻情有独钟的颜大小姐一时醉意上头,忘了有些实话不能实说。

    萧潋之被她推开几许,当场黑了脸,眯起桃花眼,恨不得电她个表脆里嫩。

    “原来小静不喜欢细水常流。”他抬起手,修长指尖轻轻挑起她小巧光滑的下巴,喃语暧昧,“那就试一试惊涛骇浪。”

    说罢,便将她压在门上,狠狠地吻了起来。

    他的舌,肆无忌惮地深入她的口中,带着奇妙的节奏与强烈的霸道,仿佛誓要与她纠缠至天荒地老……

    几近窒息时,她感受到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熟悉的空虚。

    空虚得让人欲哭无泪。

    心灵上,身体里,如何分得清?

    终于,颜初静伸出双臂,缠住了他,任由他发烫的手指探入衣襟,握住那饱满的圆润。

    “小静……小静……”刻意压低的嗓音,含着撩人的性感,一遍一遍,让人骨酥,让她明知做戏,却也不禁假戏真做。

    衣带落地。

    洁白光润的肌肤一片片□在空气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埋首在他颈间,一边咬他,一边嘟囔:“不要在这里,冷死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铜台纱灯里的光忽地一暗。

    窗外,雨竟已停,风又起。

    春暖了

    一夜云雨。天蒙蒙亮时,一向习惯晨起练剑的萧大公子便醒了过来,却破天荒地沉醉在美人乡里,舍不得下床。在门外守卫的灰衣大汉只好再次点穴,让那两个丫鬟继续梦周公,免得扰了他的好事。

    几缕北风自半开的窗户吹进厅堂,穿过绣幔,使得寒意漫入卧房。摆放在墙角的火盆已冷却多时,房里唯一暖和的地方就只有床帐中的被窝了。

    颜初静在半睡半醒间被萧潋之又折腾了一番,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但觉腰酸得厉害,于是毫不客气地指使他当按摩工。

    长年握剑的手指,修长有力。

    均匀的柔劲加上略显生涩的指法,谈不上令人疲惫全消,但舒缓肌肉的效果还是有的。

    她趴在褥上,舒服地眯着眼。“萧潋之,问你一个问题。”

    “唔?”

    “忘机大师除了喜欢喝酒,还有别的嗜好么?”

    “有的。木雕。”萧潋之想了想,补充道,“只不过,除了二十几年前,南陵皇亲自到万缘寺求得了一座九天凰回塔,听说至今还未有人收藏到他的作品。”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那和尚干脆玩有价无市,哎,实在高招。颜初静感叹了一下,随即否决掉从木雕下手的可能性。

    正想着该如何用酒吸引和尚上钩,忽然,耳上一痛。

    “干嘛!?”她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耳垂,发觉多了个小小硬物,石头?转过头去,只见萧潋之笑得如那偷了腥的猫似的。

    “戴着,可别弄丢了,全天下也就这么一颗。”他一边说着,一边穿上外袍。

    “哦。”懒洋洋地敷衍了他一个字,颜初静心想,怀璧其罪的故事,谁人不晓?她才不要当虞公!等会就解下来,扔到箱底去。

    整理好衣装,萧潋之从妆台上挑了条银丝细带,束起长发,然后走回床边,俯下身在她颊上印了一吻,柔声道:“忘机大师的事,我既然答应了你,自当尽力而为。铁清的身手还不错,我把他留下来,你出门的时候,有他护着,我也放心些。宗内事了之后,我再来……”

    颜初静听了他这一番以护花使者自居的话,心中六分警惕三分防备外加一分感动,既不应承也不推辞,只是点点头,赖在被窝里,默送他离去。

    过了一会,两个丫鬟醒来发现天已大白,都觉得自己昨夜睡得十分迷糊奇怪。还是小桃比较心细,立即跑去主房,小芝见状,顾不得洗漱,也跟了进去。

    待见了颜初静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浅露在被外的颈间,红晕点点,又听到吩咐她烧水洗浴,小桃顿时花容失色,颤了嗓子:“夫人……小桃没用!害您……”

    还没等颜初静反应过来,小芝的尖叫又起。

    “闭嘴!”

    两个丫鬟即刻止住了嗓音。

    “我还没死呢,你们两个哭什么?快去烧水做饭……”颜初静头疼地摆摆手,懒得跟她们解释什么叫一夜情。

    于是,小桃和小芝怀着满肚子的惊愤疑惑各自忙去了。至此,两人一致认为萧潋之就是那只引狼入室的狼,若再见之,必棍棒侍之。

    可惜,冬去春来,一连数月,萧潋之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过。

    春暖花开,天气日渐暖和,离江上的船只开始往来繁密,冷清了整整一冬的码头随之又热闹起来。

    出入离江镇多次的各地客商大多晓得镇中有一家千里酒馆,馆里饭菜美味可口,且价格公道,最难得的是还出售一种自酿的迢迢酒。

    迢迢酒最吸引人的不是它的味道,而是它给人的感觉。

    未曾喝过的人永远也无法体会酒中之妙。

    而喝过它的人,哪怕是身上携有其他久负盛名的美酒,也会在路过离江镇的时候,特意到千里酒馆里,叫上一壶,加几个小菜,慢慢喝完了才走。

    苏今庭便是其一。

    苏今庭作为楚水布庄的十二采办主管之一,每年三月都要坐船渡江,到南陵察视交流,以便掌握最新的流行趋势技术等。自从第一次经人介绍喝过迢迢酒之后,这七八年来,每经此镇,忙完正事后,他必定要去千里酒馆喝上几杯过过瘾。

    然而,这一次,他却未能如愿。

    远远地望见千里酒馆大门紧闭,门上贴着张四方大麻纸。他走近一看,才知这家老板竟要转卖酒馆,顿觉有些失落,心想不知日后还能否喝到那迢迢酒。于是向旁边一家卖水果蜜饯的打听,正闲着无事的伙计见他衣着气度皆显不凡,便细说与他。

    原来,那酒馆老板在半年前得了种怪病,全身浮肿,四肢无力,竟是连下床也难。开始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也不见好。后来来了个游方道士,给了张药方,老板吃了几剂,便见好转。他家里人喜出望外,自然重重酬谢了那道士。道士拿了重金,逗留了几日,等到老板已能下床后,又说了一番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便走了。谁料道士走后没几天,老板突然口吐黑血,倒地不起,至今仍昏迷不醒。

    听说他儿子先前给他四处请大夫看病抓药就几乎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而那道士给的药方里又有一味百年人参的主药,他儿子便向亲戚邻里借了一大笔钱,这几个月下来,现在眼看老板是真的没救了,大家开始要求还钱,他儿子无法,只好准备将这酒馆转卖还债。

    苏今庭听罢,不胜唏嘘,随手给了伙计几个赏钱,看了看酒馆上的匾,轻轻地摇摇头,转身往来路走去。

    路边的丁兰,已然开了花。

    风一吹,如雪纷落,落在他面上,扑鼻的香。

    前方有影窈窕。

    他伸手拈下眉上的,抬眸间,但见那人玉肌欺雪,幽眸若潭。

    白尸草

    自从得知忘机大师有嗜酒之好后,颜初静就萌生了开酒馆的念头。眼看着冬已去,天气日渐转暖,她便开始在镇里寻找合意的铺面。

    这天,小桃买菜回来,说她打听到镇东有一家酒馆要转卖。

    吃过午饭,颜初静便带着小桃来到千里酒馆。

    千里酒馆已有十多天未开门做生意。

    老板病危,如今当家做主的自然是他的儿子原维安。

    原维安将她们从侧门迎进来。

    后院不大,种着两株丁兰,一栋两层小楼,两边有浴房、灶房、柴房以及摆放酒缸的小屋。经过天井,隔着一扇菱花木门,前面便是酒馆。酒馆也分两层,一楼是大厅,二十几张楠木方桌,约莫能容下七八十位客人。二楼全是雅间,布置颇为精致。

    颜初静边走边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觉得比先前看过的几间铺面都要好些,主要是底子齐整,重新装修一下,即可开张,省了她许多工夫。于是问价格。

    原维安见她一身黑底素纹袍,又绾着榴花髻,心知她乃早寡之人,也未漫天叫价,只是开了个比实价略高的数。

    一盏茶后,两人谈好价格。

    这时,一直弥漫在空气里的药味又浓了几分。

    颜初静折回后院,望着小楼,想了一会,忽然说道:“这药里还有人参,原老板吐血未清,怕是虚不受补。”

    原维安一愣:“颜夫人也懂医术?”

    颜初静也不答他所问,只道:“我想进去看一下原老板,不知是否方便?”

    原维安当然不信区区一个妇人能有什么高明的医术,只是买卖在即,她这要求无关紧要,何必拒绝?便道:“没关系,这边请。”

    这酒馆老板姓原名适林,五十出头的年纪,本生得高大健壮,无奈病来如山倒,短短半年,就被病魔折磨得浮肿苍白,不成人样,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好似一堆随时会腐烂掉的白肉。

    小桃跟在颜初静后面,望了一眼,立即别过头去,不敢再看。颜初静却走到床前,将原适林的脸和手细细观察了几遍,才走回厅堂。

    “原老板生病前,有没有上过山?”

    颜初静问得认真,原维安见她如此,回想了一会,才道:“我爹每个月都要上山采些药材,那时候,他下山回来没多久就说头有点晕,很早就睡下了。难道说,这病是在山上惹的?”

    “药材?除了药材,他采过跳子草么?”

    原维安听她这么一问,顿时皱起眉头:“颜夫人,我只卖酒馆不卖酒方,你就不必再多费心思了。”

    颜初静奇道:“怎么,跳子草也能酿酒?”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原维安性子酷似其父,心直口快,这时误以为颜初静也想骗得他家的祖传秘方,不禁有些生气。

    “我也喝过你家的迢迢酒,只不过,还真尝不出里面有跳子草。”颜初静神色淡然,似乎一点也不在意他的语气,“跳子草和白尸草一样,都长在悬崖峭壁之间,原老板很有可能是中了白尸草的毒。”

    “中毒?!大夫们都说我爹是邪风入体……”原维安瞪大眼睛,满脸惊疑,“颜夫人,你说中毒,那你有没有解毒的法子?!”

    天井里,新绿点点,可惜丁兰花的清香早已被浓重的药味遮盖了去。

    “原老板采跳子草的地方,你知道不?”

    “知道知道,就在牛角山。”

    颜初静边走边道:“那好,明天你带路,我要上山一趟。”

    原维安连连点头,直至她走出了门口,还忐忑着跟出来问她是否真有解救之法。颜初静明白他的心情,坦言一切要等她找到解药让原老板服下,看看有何反应才能确定。小桃恼他方才对自家夫人不敬,临走前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次日,天晴,碧空无云。

    颜初静依然带上小桃,坐着事先雇好的马车,与原维安一道来到牛角山。

    坐落在镇郊十几里外的牛角山形如其名,高耸入云的山峰下圆上尖,微微弯斜,犹如牛角。时值初春,满山绿意连绵,三人走在蜿蜒山道上,不时碰见踏青的游人。

    行至晌午,已近半山腰,入眼尽是参天古树。颜初静挑了一处干燥的草地,小桃从包里取了张薄麻毯子,铺在地上,又拿出水袋与干粮。原维安为了避嫌,只在离她们五六步远的地方坐下。

    几人休息了一会,便起身继续往那垠崖而去。

    穿过密林,沿着一条小溪左转右拐,渐见刀削般的峭壁。

    少了枝叶遮荫,阳光明亮得有些刺目。

    原维安在前引路,手里握着把长刀,刃上还有一丝殷红未擦净,那是林中蝮蛇的血。

    浮霞崖,又名胭脂崖,其势陡峭,壁如神刀削成,平整无突。

    崖上草木成林,林中有一泉眼,是那条小溪的源头。泉水清澈,小桃用手捧起,连喝了几口,回头笑道:“夫人,这水好甜呢。”

    粉白的脸颊上透着胭脂难描的淡淡红晕,晶莹的泉水宛若化成了桃上的露珠,十六岁的小桃正应了一句千金难买当年春。

    原维安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噔噔几步走到泉边,放下长刀,洗了把脸。

    颜初静目睹此幕,微微一笑,接过小桃递来的刚装满甘泉的水袋,也喝了两口解渴,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近崖边。

    朱红色的果实如豆大小,缀于圆盘般的翠叶间,一簇一簇,遍布崖际。别看这跳子草生得极茂盛,实际上倘若离了此地,移植别处,却是长不活的。

    若非如此,原适林也犯不着每月上山采摘。

    而在这片葱茏里,几根细如麻线的白草随风摇摆,毫不起眼,平凡之极。

    这种白草,世间罕见,叶中汁液藏有剧毒,沾肤即渗体,中了此毒的人先是头晕目眩,数日后周身无力,旬日开始浮肿,皮泛死白,麻痒难当,一年或半载后,黑血自七孔出,方断气。而解其毒者,唯其根茎。

    昔年,圣医颜叠吉游走天下,也只在两处绝壁间偶然见及此草,后经多次实验,方为其取了白尸之名,将其形态、生长环境、性味功能及主治用法等等一一录入药经。因此,昨日颜初静看到原适林的病状,结合书中所例,才提出上山采药。

    “就是这种白草。”她指着其中一根白尸草,让原维安戴上手套再整根挖出,“小心点,千万别弄断,叶里有毒。”

    原维安应了声,解下背后的竹篓,拿出一把小锄头。

    哗——

    一阵山风夹着初春的清凉拂过密密苍木,枝叶发出欢快的节奏,在风中摇曳新绿。莫名地,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一种危机将至的直觉促使她下意识地转身往后看。

    一片白光自半空划下,耀如烈日,疾似电。

    胭脂谷

    一阵山风夹着初春的清凉拂过密密苍木,枝叶发出欢快的节奏,在风中摇曳新绿。莫名地,她忽然打了个寒颤,一种危机将至的直觉促使她下意识地转身往后看。

    一片白光自半空划下,耀如烈日,疾似电。

    刹那之间,身体仿佛有了自主意识般向右一闪,白光随即擦背而过,将她背部的外衫切去了一大片。她惊魂不定地稳住身形,但闻鏘的一声,回头一看,只见一把青光隐隐的长剑堪堪挡住了明刀之势。

    握剑之人身着灰衣,体态壮硕,正是萧潋之特意留下护她的铁清。而那执刀者则是布衣打扮,肤色偏黑,长相十分平凡,看上去和大街上来来往往的甲乙丙丁无甚区别。颜初静想来想去,着实想不起自己何时招惹过这么个人。

    眼看着两人刀来剑往,招式凌厉,一时分不出高下,又见小桃和原维安已躲到一边,四下并无他人,她才微松了口气,从内袖里取出一颗迷药,然后往小桃走去。

    正当她举步欲行之际,一道黑影自林中飞射而出。

    “夫人——”

    顾不得危险,小桃惊叫着跑过去,只见颜初静右手紧紧抓着崖边一块突处,左肩下,一支黑箭穿透琵琶骨。

    “笨蛋!还不快逃!”颜初静咬紧牙关,好不容易缓过了一口气,立即出声呵斥。既然此地还藏有未知的敌人,那么,除非铁清先将那个使刀的解决掉,否则即使小桃将她拉上去,她们仍是在劫难逃。

    小桃两手死死地抓住颜初静的右手腕,抿成一线的嘴角含着坚定的倔强,无声诉说着她决不放手的决心。

    鲜血顺肩而下,在手臂上蜿蜒出一道殷红,一直流及掌心,而后一滴一滴地坠下万丈深崖。颜初静忍着剧痛,一边伸出右腿,试图在峭壁上寻找稳脚点,一边留意着铁清与那人的战况。

    崖上,兵器相击的声音越来越疾,隐隐约约地,她还听到有人奔跑。

    忽然,一滴温热溅上她的鼻子。

    她抬起头,恰恰对上小桃惊恐迷惘的目光。很快地,那目光便黯淡下去,失去了生命独有的光彩。

    露在小桃细颈外的箭头,黑幽幽的,如同一只来自阴曹地府的恶鬼,在颜初静眼前尽情展示出死亡的绝望无情。

    一瞬间,冰凉透心,所有的力气皆似离体而去。

    她听不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

    她也看不到悬崖四周急速变换的景物。

    她甚至没有察觉到左手尾指上的那枚黑色戒指正发出一团灿如艳阳的金光,光团迎风渐扩,缓缓将她整个人笼于其内。

    她只知道,小桃死了。

    那个细心体贴,忠心耿耿,视她如主如亲的小桃死了。

    而她,是杀害小桃的间接凶手。

    她……

    真的是死有余辜。

    胭脂崖下胭脂谷,胭脂谷里葬胭脂。在牛角山一带土生土长的人们都晓得胭脂谷其实是一个死亡之谷。

    相传六百多年前,也就是胭脂崖还叫浮霞崖的时候,前朝有一位王爷篡位未成,被大军追擒,逃入牛角山,不料却在深谷内中毒而亡。数年后,有一名叫胭脂的江湖女子探到他的葬身所在,无奈总寻不着进谷之路,最后爬到浮霞崖上,纵身而下,葬情于谷。她死后不久,谷外的森林开始弥漫红雾,从此终年不散,进入林内的人再无生还。

    因此,后人将此谷名为胭脂谷。

    而这一天,胭脂谷在经历了数百年的寂寞之后,终于迎来了一个人类。

    睡懒觉的豹子,喂奶水的老虎,晒太阳的白熊,吃鲜笋的松鼠,练歌喉的紫莺,抓虱子的猴子,吐舌头的青蛇,刨萝卜的兔子……

    山谷里数不清的动物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天空。

    一团直径长达数十米的金色光球从天而降,缓缓落在碧绿的草地上。

    夕阳西下,旭日东升,一日复一日,不知过了多久,金色光球忽如波浪般颤动起来,然后渐渐化成一个个金光闪闪的字符,围绕着当中的女子,不停变幻各自的位置,最后宛若汩汩流水一般,一个接一个地没入她的额心。

    目睹奇景的动物们,纷纷聚集到她的身边,安安静静地凝望着她,过了许久,许久,直至月上枝头,才慢慢散去。

    一场梦。

    是的,如同做了场漫长怪诞的梦。

    颜初静躺在草地上,仰望着深远透蓝的夜空,感受着月华的清冷,微风的温柔,倾听着青草枝叶的摇曳声,飞禽走兽深浅不一的呼吸声……

    闭上眼,梦里那些金色字符一个个,一段段,一篇篇,不断地出现在脑海中,是如此的灿烂深刻,令她无法自欺。

    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将相平民百姓求过长生不死?又有多少男女求过青春不老?更不用说那些修道修佛修魔修妖的修真者,他们一旦拥有了漫长的生命,所求的,也无一不是飞升成仙。而她何德何能,竟然平白无故地得到了这么一个天大的机会!

    金字化经,经名蜜意。

    眼下她虽只能看清总纲与炼气篇,但也隐隐明白经中所著与一般的修真之法不同。

    经中有言,只有身具九阴玲珑体的女子的鲜血才能唤醒阴阳地环,从而得到经灵附体。修炼此经,着重于吸收至阳之气,融入己身的至阴之气,炼成阴阳真气。

    简而化之,就是采阳补阴,但又不同于世人认为的那种害人性命的邪功,因为修炼蜜意经的女子,在与男子欢好时,除了吸收至阳之气,通常还可以将体内万分之一的阴阳真气反渡过去,滋养对方的身体,令其阴阳协调,精力百倍。

    而最让人心动的是,体内一旦拥有了阴阳真气,即可青春永驻。并且,功法精进,阴阳真气越是深厚,其容貌体态亦会随之蜕变,渐成天人之姿。

    经过经灵淬琢过的身体,不仅肩下的伤口好得极快,而且四肢感官较之从前要轻灵敏捷得多。所以,有着打猎经验却无内力相助的颜初静只好依靠着眼快手疾之便,在谷底一个水潭里抓些小鱼小虾填肚子。

    说来也奇,那些动物,猛如老虎的,对她从无伤害之意;弱如白兔的,也总爱在她脚边跳来转去,一点都不怕她。今天猴子扔来一颗果子,明天豹子叼来一朵花,让她费解之余,直叹世界真奇妙,自己人品又太好。

    每日里,如有阳光照及谷底,她便抓紧时间打坐,一点一点地吸收那微不可见的来自天地自然间的至阳之气。

    暮色沉下后,就是她融合阴阳之气,炼就阴阳真气的时段。

    遇上阴天或雨天,她就躲在一个小山洞里发呆,一遍又一遍地,想念着那些不能忘却的人,回忆着那些不该遗忘的事……时而幻想自己能穿越时空,回到那个科技先进的世界,回到大哥二哥的身边;时而想象自己修炼有成后,走出胭脂谷,查出真凶,为小桃报仇;时而反省悔恨自己当日的大意无能……

    春去夏来,阳光渐渐褪去温和的性子,再次变得暴躁起来。谷底的花草沐浴在艳阳之中,兴奋怒放,一片繁盛之景。

    一套衣衫洗了又穿,穿了又洗,数月之间,已呈褪色。

    胭脂谷的传说,颜初静也曾听说过,考虑到倘若在冬天来临之前,她仍未能全然出谷,还得靠这套衣衫保暖,于是将内外衫及长裤洗净晾干,放在山洞里藏好。只留下内裤,另外用去皮浸软的藤丝编成一个山野自然版的bra,遮住胸前春光。此举其实是聊胜于无,毕竟谷中只她一人,即使□也无他人得见。

    到了七月,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得益于太阳的至阳之气,她的修炼速度猛然加快了许多。短短一个月,丹田里的阴阳真气就由原先的飘渺烟雾状凝化成点点微粒状。

    于是,她尝试着将这阴阳真气当成内力,按照记忆中的轻功口诀,运气于足,往上一蹬,居然跃了十几米高,开心得她抓着树枝,一时间舍不得落地。

    旁边的金斑尾猴却似见不得她这般得意,尾巴一卷,一连在几棵大树之间翻腾跳跃了好几圈,好不灵活,末了,还对她呲了呲牙。

    颜初静也不生气,只是在将轻功练得来去自如后,把这猴子窝里的存粮一扫而空,送给了他的情敌——

    一只金丝尾猴。

    求轮回

    除了轻功,颜初静还折了一段较为笔直的树枝,按照记忆中的招式开始练习剑法。

    其实她并不喜欢用剑,无奈自身修为太浅,蜜意经里记载的法诀,她大多无力使出,而一些小法诀,例如甘露诀或御风诀等,根本不适用于攻击。比较实用的积火诀威力又太小,那么点点星火落在高手身上,只怕没两下就被扑灭了,当然,若用以偷袭倒也不错。

    自从学会了积火诀,她终于又能吃上熟食了,谢天谢地,天天吃生鱼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日本鬼子除外。

    可惜没有油盐酱醋。

    为了不再虐待自己的味蕾,她开始深谷探险,希望能找到盐岩之类的好东西,顺道探好路线,以便出谷。

    熏熟的鱼干虾片、水分充足的鲜果、装满清水的木筒以及一套衣物统统装在一个藤条编就的小篓里。

    颜初静背着藤篓,离开小山洞,绕过水潭,自东向西而行。

    许是人迹罕及之故,山谷里,百年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并不少见,至于普通的草药,譬如千金藤、旱莲草、野兰、朱砂根、龙牙草等等更是处处可见。一路行来,她一边对应书中所记,一边小心采摘,不过数日,就装了小半篓。

    这天,午时方过,便下起了毛毛细雨。

    趁着雨势未盛,她连忙运起轻功,沿着藤苔遍生的崖壁寻去,赶在大雨倾盆前,找到了一条勉强可容两人并坐的山缝。

    起先,颜初静只坐在离缝口一米远的地方避雨,然而随着雨势渐汹,不时有雨丝飘进,她只好起身往里走去。这一走,才发现山缝很深,走了约莫十来米还未见尽头。这时,外面的光线已不能照及,四面漆黑,隐隐约约地,仿佛有呜咽声从深处传来,令人不寒而栗。

    她不敢再向里去,立即往回走。

    走了两步,忽觉脑后一紧,似乎是被什么扯住了头发。

    毛骨悚然之际,她右手掐诀,转身的同时,一团萤火虫般大小的火光自指尖射出。

    “哎呀!”随着一声低呼,空气里漫起一丝刺鼻的焦味,紧接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你这是什么法术?!”

    颜初静定神一看,只见不远处有一个朦朦胧胧如同白雾一般的人影,心头不禁微微一震:“你是谁?”

    那白影道:“我叫胭脂,你呢?奇怪,你是怎么进来的?怎么没死呢?”

    胭脂?!

    颜初静浑身一僵,暗道:该不会是六百多前的那个胭脂吧?那岂不是鬼?大白天见鬼……这也太倒霉了吧……

    “说呀,你怎么不说话?”那白影慢吞吞地飘近她几许。

    听那口气倒似无甚恶意,颜初静定了定神,道:“我从山上掉下来,命大,没死。”

    那白影沉默了一会,忽然呜呜地哭起来,哭得不好伤心:“我也是从山上跳下来的……呜呜呜……我不想死!不想死!呜呜呜……”

    颜初静冷汗直冒,一边不着痕迹地慢慢往外移步,一边挖掘历史真相:“你不想死?那你干嘛跳崖?”

    那白影哭了会,弯下腰蹲在地上,“我是给仲郎送药来的,我真没用……”

    这时,漆黑的山缝深处,悄无声息地又飘出一个白影。这白影身形高大,显然是个男子,只见他飘及胭脂身后,便顿住不前,向颜初静道:“请问姑娘是何方人士?”

    “我住在离江镇。”

    高大白影又问:“姑娘是否要出谷?”

    “是的。”

    那自称胭脂的白影插嘴道:“谷口布有大阵,你出不去的。”

    颜初静一惊:“大阵?”

    “姑娘若要出谷,唯一的法子就是找到攀山的利器,自下往上,爬上崖顶再下山。”高大白影顿了片刻,继续说道,“若是从谷口出去,必死无疑。”

    颜初静思忖了一会,问:“这山谷里,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活人?”

    “……”

    “没有。”

    豆大的雨点落在枝叶上、泥土里,嗒嗒直响。

    山缝里,一片沉寂。

    过了许久,颜初静涩声道:“你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胭脂欲言又止。

    高大白影飘前一步,行礼道:“在下李持正,乃是仲王亲卫。敢问姑娘,如今天下,何人当政?”

    “你说的仲王,可是永昭国的三王爷?”

    “正是。”

    颜初静犹豫了一会,才轻声说道:“现在的皇帝姓杜。”

    李持正与胭脂面面相觑,久久不语。

    荣华富贵,转眼成空。

    山中匿葬,岁月悠悠,一朝得闻,改朝换代,家国不再。

    当年恩怨,不过是镜中水月。

    颜初静很想一走了之,只是一时间摸不清眼前这两个鬼有何能力,有何企图,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一声叹息,叹不尽百年沧桑。李持正沉声道:“在下有一事相求,恳请姑娘答应。”

    “请说。”

    “我等留连此处,并非贪恋世间繁华,只是当年身中奇毒,死后一时怨气不散,故成孤魂。如今想入轮回,却不得见勾魂使,所以想求一枚金蒂佛香,了结此愿。”

    “金蒂佛香有何用处?”颜初静不动声色地反问。

    李持正道:“红蒂佛香可起死回生,可惜我等骨已成灰,惟有寄望于能引孤魂入轮回的金蒂佛香。”

    “如此圣物,何处有?何人能舍?”颜初静轻蹙眉头,“怕只怕寻得到,求不得,有负尔等所托。”

    “佛香生于瑞山万缘寺。”李持正抬起双手,一阵白烟过后,掌中多出两件兵器,“在下只求姑娘心含慈悲,尽力而为。此二物皆非凡器,用以攀山,事半功倍,还请姑娘收下。”说着,他飘前几步,将两件兵器放在地上,随即又飘回原地。

    颜初静想了想,问道:“如果求不到金蒂佛香,我请高僧来,给你们念轮回经,可以么?”

    李持正惊道:“万万不可!”

    “为什么?”

    胭脂跳起身来,怒气冲冲:“仲郎就是被那些臭和尚害死的!我才不要见他们!”

    李持正接着厉声道:“不错!我等宁可在此孤守万世,也不愿受和尚之惠。”

    不听和尚念经,可是吃了和尚种的佛香,不也一样是承了和尚的情吗?说谎也不打草稿!颜初静腹诽着,面色不变,捡起地上的兵器,放入藤篓,而后道:“既然如此,我不请和尚就是了。你们一直都在这里么?”

    胭脂点点头。

    “那好,如果我得到了佛香,就回来这里找你。”颜初静说着,轻轻行了个别礼,“后会有期。”

    盛夏的雨,来去匆匆。

    云散夕阳出,彩虹悬空,为花草枝叶上的水珠镀上七彩绚光,空气里的躁热早已一扫而空,整个山谷清凉怡然。

    颜初静拨开藤枝翠叶,从山缝里跳出来,随即施展轻功,继续往西而去。

    两刻钟后,她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空气,然后解下背后的藤篓,从里面取出一把短刀与一把匕首。

    脱鞘的利刃在夕照里流转着淡淡金光,却掩不住尘封多年的黯淡。

    下山了

    在六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那条通往胭脂谷的羊肠小道早已消踪匿迹。颜初静在山谷里走了半个月,不时用刀清除荆棘灌丛,好不容易才寻到了这出谷之处。虽然已经有了攀山的利器,但她还是想试一试能否从这里出去,毕竟悬崖陡峭,危险指度极高,不小心失足的话,天知道她还有没有上回那么好的运气……

    立在谷口的小石碑蒙着层厚厚的沙尘,显得班驳不堪。

    谷口外,茵茵草地上,布有几块嶙峋怪石,小溪汩汩,自南向北流去,清澈见底,不见鱼影。小溪对面,但见参天古木密密麻麻,仿无尽头。

    过了溪,想起胭脂说的大阵,她取出一小块自制的清心膏,含在口里,然后手握短刀,小心翼翼地走入森林。

    走了十几步,便觉光线渐暗,阳光皆被头顶上的繁枝密叶挡去。偶有风过,明明微似无力,却卷着淡淡寒意,令人如浸冰泉,十分怪异。

    颜初静不敢大意,连忙从藤蒌里拿出长裤外衫穿上。

    地上的落叶积得很厚,一层一层,隐隐散发着股腐败刺鼻的气味。她每走一步都似踩在浅沼之上,颇觉吃力。

    越是往里,寒意越浓。

    渐渐,如入深渊,四周景象昏暗,寂静无声。

    她停下脚步。

    因为,她突然发现连自己的脚步声都听不到了。这片森林太静,没有鸟雀的鸣唱,没有蛇虫的爬行,没有白熊老虎的吼叫,更没有风吹枝叶的摇曳声……

    攻阵,御阵,困阵,死阵……

    阵在何处?她忽有所悟,脚尖一动,整个人随即如疾风送轻烟般往来路飘飞而去。几十步的距离,几息已达。就在她落足于谷口之际,溪岸那边,一团红雾自林中汹涌而出,刹那之间已形成铺天盖地之势,雾中红影翻飞,扑哧之声响彻方圆。

    血翅蝙蝠!

    成千上万的血翅蝙蝠!

    颜初静不禁倒吸一口冷气,转头跑回山谷,片刻亦不敢停。跑了一会,听那扑哧声已远,她才止步苦笑。

    难怪几百年来无人能入胭脂谷,不用想,那些误入森林的倒霉蛋肯定都成了血翅蝙蝠的食物!好阴毒的阵法!她叹了一声,忽感不解,传说那红雾是胭脂跳崖之后才有的,那么,布下死阵的人用意何在?若只为了困住仲王或胭脂,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或许,是为了围困仲王部下大军?此念方生,她即摇头。当年如果真有大军被困死于谷中,如今即使衣物骸骨化灰,没道理连一件半片铠甲兵器都未留下,难不成都被埋在了地下?可她在谷里多日,也没发现坟堆石碑什么的。

    莫非,此阵可困鬼?

    颜初静咬着下唇,想了会儿,轻哼一声,脱下衣衫叠好,然后往崖底走去。

    次日,颜初静编制好一条带石钩的长藤,利用短刀与匕首的锋利简便,加上轻功的巧妙运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在日落前爬到了崖顶之上。

    叶似碧盘,果如血珠,随风摇曳的跳子草在夕光中刺痛了她的眼。

    当初,若不是为了采集白尸草炼药,她又怎会主动要求原维安带路至此?一念之差,却害小桃无辜丧命……

    小桃,我必亲刃真凶,以祭你在天之灵。

    颜初静跪在崖边,对着当日小桃断气之处,深深一拜。

    及至山脚,夜色已浓。

    借着月光清辉,她捡了些枯枝,生起火。随后在浅溪边洗净脸与手,就着木筒里新装的甘泉,吃了几块鱼干。

    此时城门早已关闭,所以她也不急于赶路,打算等天亮后,再扮成山里的采药人入镇。

    一夜打坐,再次睁开眼时,她的精神体力与阴阳真气皆已恢复到最佳状态。

    眼看天未亮,她便寻了个隐秘之处,埋好两把利器,而后将易容药水涂满面颈手脚,穿着染改后的衣衫,背着装满草药的藤篓,走出牛角山,沿着官道,不快不慢地走向离江镇。

    走到城门口,颜初静交上铜板,守门小兵检查篓里之物,见无不妥,遂放她进去。

    镇中,大街上已有早点叫卖,包子、煎饺、油面、烧饼、水糕、鱼粥、豆汁的香味四处弥漫。她却毫无胃口,只是低头而过。

    拐过几条小巷之后,她便顺着大致方向,转到镇子西边。

    天际已露鱼肚白,巷子里静悄悄的,还未有人出入,偶尔有打水的声音从左邻右舍的天井中隐约传出。

    远远地,望见枝头梨花如雪,开得不密不疏,朵朵素净,她不禁加快脚步。

    大门上的清漆已有几处脱落,门前地板尘土不多,显然院里还有人住。站了一会,听见里面没有动静,颜初静轻轻一点足,跃墙而入。

    院中景观乍看熟悉,又觉陌生,她无心细看,走近厢房,悄悄挑开门闩,直入内间。

    隔着青色床帐,小芝熟睡的脸蛋如同晨雾中静静绽放的,让人望之生喜。颜初静定定地看了一会,只觉心头的抑郁淡了几分。

    幸好……

    幸好那些人没有赶尽杀绝。

    半晌,她退出西厢,转回自己的卧房。

    书册、笔墨、杯壶、桌椅、格柜一尘不染,而床榻上的被褥已换成夏日的凉席薄毯,可见小芝的用心。

    将藤篓搁在墙角,她脱去草鞋,坐上软榻,偎着靠背。一时间,说不出的倦意涌上心头。闭上眼,什么也不愿去想……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细碎的脚步声惊醒了她。

    “你是什么人?!”

    颜初静缓缓睁开双眸,只见小芝双手抓着一根木棍,一脸戒备地瞪着她,便轻声道:“小芝,别这么大声嚷嚷。”

    小芝一听,眼睛瞪得更圆,显然认出了她的声音,“夫人?你是夫人!”

    她浅浅一笑,点了点头。

    哐啷。

    木棍落地。

    小芝哇地一声,哭着扑向她:“夫人!你去哪里了?小芝到处找你!都找不到你!呜呜呜呜呜呜……”

    颜初静轻轻地搂着小芝,任她宣泄,待她哭声渐止,才将自己当日在山上遇伏以及小桃中箭身亡等事说与她知。

    小芝听到小桃的死讯后,难以置信地呆了一会,接着又痛哭起来。颜初静晓得她与小桃情同姐妹,心中愧意不禁又深,不知如何安抚,只能默默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许久,许久。

    小芝抬起头,沙哑着嗓子,问:“夫人,你能找到小桃姐么?”

    “谷底和山顶,我都找过了。凶手为了清除罪证,很有可能把人埋在了某个地方。现在我们都不知道凶手是谁,所以不能轻举妄动,等将来抓到了凶手,我一定好好安葬小桃。”颜初静伸手抹去小芝脸颊上的泪水。

    小芝哽咽着唔了一声。

    颜初静为了分散小芝的悲伤,于是问她这数月以来可曾碰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小芝想了半天,突然道:“少爷给你来信了!”

    颜初静楞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芝没留意到自家夫人的异常,直接从桃木立柜里取出一封信笺,递过去。

    笺上字体工整清瘦,颜初静眨眨眼,忽然醒悟小芝方才说的少爷竟是江家四少,这个身体原主的夫君……

    江致远!

    江宁钰

    成亲九年,江致远与颜初静曾育有一子,取名宁钰。

    江宁钰生得粉白可爱,可惜福薄,出生不到一年就染上奇疾。江家在朝中势大,花费重金请了不少御医及民间名医,却皆查不出他的病因,也无法延缓病情。彼时圣医颜叠吉已过世,颜初静眼看着儿子一天天消瘦下去,无计可施,伤心欲绝,恨不得代他身受。江致远更是痛恨自己医术浅薄,废寝忘食地翻查医书。

    可怜天下父母心,江宁钰咽气时,颜初静心痛如绞,哭着晕厥过去,醒来后却听到了儿子已被国师冉长空抱走的消息。

    昆华大陆的西南一带有不少灵气充沛的山脉,南陵国大部分的修士都集中在那边,一些势力强大的修真门派更是独占灵脉,太元宗便是其一。

    冉长空身为太元宗的核心弟子,虽然修为只到结丹中期,但在世俗人眼里,已然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因此,当他脚踏飞剑,飞入江府,抱走江宁钰时,江家上下乱成一团,无人能阻之。

    江致远的父亲江应文官拜礼部尚书,闻及此事,立即上山前往神殿求见国师。冉长空仅遣了个徒弟给江应文带去一句话,江应文听后,不再言语,默然回府,而后只让江致远安抚好颜初静,勿要节外生枝。

    颜初静从江致远口中得知宁钰留在国师身边尚有一线生机,只是从此不能离开圣地,不禁悲喜交集。

    日复一日,江宁钰这个名字渐渐被人们淡忘,唯有他的父母铭记于心。

    然而,世事无常,多年以后,江致远另结新欢,停妻再娶,颜初静服毒自尽,被一个同名同姓同年纪,来自另一时空的女子借尸还魂……如今的颜初静,若非看到江致远的来信,压根儿就不会想起江宁钰这个人!

    信中提及,失讯多年的宁钰终于托人给家里捎了一封信,言其这些年在太元宗内休养,体已康复,目前正加紧修炼,希望早日通过师门的试炼,然后回京与家人团聚。

    信不长,颜初静来回看了几遍,忽然,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小芝,这信是谁送来的?”

    “是蔚药师送来的。”

    “蔚药师?蔚良?”颜初静喃喃自语,送信一般是家仆的工作,江致远为什么交给他的心腹弟子?顺路?又或,这封信事关重大?

    思及此,她看了看信上的日期,又问:“只有他一个人来么?何时送来的?”

    小芝点了点头,双眸微微红肿着。“好象是四月吧,那时候幸好蔚药师来了,要不然……呜呜呜……”

    颜初静忙问怎么回事,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小芝在家等了好几天都不见她们回来,心急如焚,于是照着邻家大娘说的法子到衙门里报案,碰巧县令也接到了千里酒馆少东家原维安的失踪案。衙役们上牛角山查了好几次,也未寻及蛛丝马迹。过了大半月,衙门里突然来人将小芝抓去,说是有人告发她们主仆三人私藏贡品,罪大恶极,理应抄家问斩。幸得蔚良出面做证,将原告驳倒,这才免去了小芝的牢狱之灾。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颜初静忍不住蹙起眉头,试图将这千头万绪理个明白,但越是思量,越是烦躁,忽然觉得还不如呆在胭脂谷里过得更自在些。

    这么一想,她当即有了主意,拉过小芝的手,说出自己的打算。小芝听罢,尽管心有不舍,却也乖顺应下。

    沐浴更衣,穿上小芝刚买回来的兰纱衫裙,将一部分银票贴身放好,选出一些零碎的银两,整理好需要随身携带的丹药,藏妥颜叠吉遗留下来的两本羊皮医经……

    然后对镜梳妆。

    黛笔轻描,薄粉微扑,胭脂勾点。

    不多时,镜中映出一个眉目清雅的女子。

    小芝站在她身后,灵巧十指穿梭在她那柔滑如水的青丝间,最后用一支碧玉簪定住单兰髻。“夫人,你这样好好看呢。”

    颜初静却笑不出。再好看也不是自己原来的模样。这般装扮,也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方便自己行事罢了。

    走到门口,她戴上纱帽,轻声道:“小芝,记住我刚才说的话,照顾好自己。”说罢。推门而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镇西。

    时值八月,炽阳如火,蒸得离江岸线只降不升。风不凉,干热着,依稀成了烈阳的帮凶。枝上蝉声刺耳,吵得人欲睡不能睡,愈加恹恹。

    以前,颜初静最讨厌这种闷死人的天气,可自从修炼蜜意经之后,她就天天盼着阳光灿烂,以便吸收多点至阳之气。

    因着这个缘故,她下榻青云客栈的时候特意选了间朝阳的客房。

    小二不明就里,以为碰上了冤大头,暗自偷笑。

    夜里,依然闷热。

    青云客栈对面的青云酒楼生意冷淡,宽敞的大厅里只稀稀疏疏地坐着三四桌客人。

    二楼,楼梯旁的一间雅室里,李掌柜愁眉苦脸地看着盈利不断缩水的帐本,摆在桌边降温的那盆冰块似乎并不能减轻他的烦闷。

    忽然,一个身穿白棉宽衫的少年敲门进来,一脸兴奋地说:“爹,我刚发现了一样好酒,你快下楼尝尝!”

    李掌柜抬起头,不急不缓地道:“哦?比冰古酿更好?”

    两个月前,镇东的千里酒馆重新开张,同时推出了六种新酒,其中五种皆是从郅高国引进的名酒,最后一种则是改进后的迢迢酒。而上个月底新出的冰古酿清爽沁香,滋味更是妙不可言,连他自己喝了都不禁赞绝。

    如今的千里酒馆日日满座,几乎将青云酒楼的老顾客都抢走了!气得东家今个儿发下狠话,非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姓苏的家伙不可……

    和气生财啊,李掌柜晓得东家的脾气,不敢多劝,只好催促酒坊里的师傅尽快研究出新品,自己则坐在这里,绞尽脑汁地想着吸引客人的新点子。

    “总之不比冰古酿差。”少年一边说,一边拉起李掌柜,“而且是位姑娘调出来的,外头可没得卖!”

    听他这么一说,李掌柜终于来了点兴趣,微笑道:“好吧,爹这就下去瞧瞧。”

    五香浆

    若非在胭脂崖上遇伏,按着计划,颜初静早就盘下千里酒馆了。无奈事过境迁,在未查出元凶之前,无论如何,她也不宜再抛头露面。

    凶手未对小芝下手,一来可能是认为她坠下深崖,必定难逃一死,小芝只是个小丫鬟,无关紧要,自然不值得他们再动手清除;二来也可能是留着小芝作饵,引她自投罗网。只不过,既然先前她能从自家宅院里安然出来,说明这第二个猜测的可能性不大。

    原本,她从江府带出来的银票是足够她和小桃小芝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的。可如今,不管是为了给小桃报仇,还是为了自保,她修炼了蜜意经,日后免不了要买灵器防身,还要准备一些培本固元、清心定神的丹药以助修炼。这些东西,她目前虽不知价位,更不知从何处购买,但也自知仅凭余下的身家怕是还不及其价的零头。

    坐吃山空不可为,劫富济贫亦非长久之计。

    这些天,她易妆改名,住在青云客栈里,听闻对面的青云酒楼生意渐淡,而那重新开张的千里酒馆却是日进斗金,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最终选择了青云酒楼作为自己积累财富的起点。

    为此,她特意买了一套炼药的简易器具,又从几家药堂里分别买了许多药材,加上先前从胭脂谷里采集的几样新鲜草药,回到牛角山,寻了一处偏僻之地,就地试炼五香浆。

    这五香浆的方子是她根据颜叠吉遗留下的羊皮药经里的一个药方,结合自己过去的调酒知识,改编而成的。

    失败了再试验,试验成功了再改良,如此反复多遍,六天之后,她才收起满意之作,回到离江镇,再次住进青云客栈。

    这天傍晚,她早早沐浴更衣,化了个略显妩媚的淡妆,然后带上一小瓶提炼好的五香浆,来到青云酒楼。

    酒菜上桌时,她取出小瓶,当着小二的面,打开壶盖,倒了几滴五香浆入壶。

    浆融酒,生寒香。

    澄黄色的酒液在几息间化成了清透冰澈的水绿色。

    小二目瞪口呆。

    颜初静要的便是这般效果,正欲开口求见掌柜,不想天也助她,一个白衫少年闻香而来,明朗眉目,丝毫不掩惊喜之色:“好清凉的酒味!小子李合洵,不知姑娘方才放了什么进酒里?竟有这等香味……”

    听他自报姓名,颜初静心中一动,也不说话,直接倒了杯放到他面前。

    李合洵连忙道谢,举杯一饮,但觉一口清醇化作万千冰丝,顺喉而下,流散至脏腑四肢,沁得一身凉畅,说不尽的痛快,当下大赞好酒,拱手向她一揖:“请姑娘稍等片刻。”接着,蹬蹬蹬地快步走上二楼。

    不一会,只见他与一个五十出头,身着松灰宽袖长衫,浓眉短须的老人一同下楼。颜初静不曾见过李掌柜,只是隐隐猜到他的身份,待他二人走近,便起身微微行了一礼。

    “不必多礼。”李掌柜伸手虚扶,笑道,“小老方才听犬子说姑娘以南井冬调出新味,很是好奇,所以冒昧前来求一杯尝鲜,失礼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颜初静道:“不敢当,请坐。”

    “打扰了。”李掌柜说着,在她对面坐下。李合洵站在他身后,望着桌上的酒壶,眼神里流露出几丝意犹未尽的馋意。

    小二忙上前提壶,为李掌柜斟上一杯。

    一杯入肠,寒香盈盈,有若雪山上不染尘埃的冰泉,将身心涤濯一清。李掌柜面色大变,一脸的不可置信。半晌,他自斟一杯,细细品味之后,忽觉多日来缠绕心头的烦恼好似随着这酒中寒意一一化开,烟消云散。

    “妙,妙啊!”他放下酒杯,压了压心里的激动,神情里多出几分凝重,“小老李德甫,是这家酒楼的掌柜。敢问姑娘芳名?”

    所谓闻弦知意,颜初静晓得这种添加了五香浆的新南井冬已经打动了他,于是说出事前定好的假姓——宓。

    李掌柜随后问她是如何调出清凉如斯的酒味。颜初静并不隐瞒五香浆的妙用,但也只字不提其成分制法。“……不仅是南井冬,其他的酒,譬如贵酒楼的丁兰雪、贤遇酿、水萝仙等等,都可以用它调出冰凉之味。”

    千里酒馆的冰古酿为何在短短一个月内名声大盛,诱得大批顾客频频回头?

    其因与雪中送炭异曲同工。

    离江镇乃南陵东部边镇之一,镇中驻有重兵。夏日炎炎,将士们需要更爽快的酒,老百姓喜欢更凉快的酒。而以北丹茶果酿造而成的冰古酿,在冰镇之后,甘凉清洌,解暑消热,远非香绵幽润的南井冬又或清香淡爽的丁兰雪可比。

    而她提炼的五香浆,内含薄荷、雪莲、红兰、萼藤等十几种味凉性寒的药材,混入酒后,较之冰古酿无疑更胜一筹。

    李掌柜闻言大喜,立即问道:“不知宓姑娘可有制浆之法?”

    颜初静点头。

    “如此甚好,我愿出三百两买下此法,宓姑娘意下如何?”李掌柜想了想,开口试探,心里明白此女也是有意出售五香浆给青云酒楼,否则又怎会在这里示与人知。

    颜初静浅浅一笑,经黛笔描画过的眼角微微上挑,眼波流转间,宛若琉璃透水,媚而不娇,谧中含漠。站在李掌柜身后的李合洵看得心神一荡,顿觉口干舌燥,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却听到她缓缓说道:“……签下协议后,五香浆便属青云酒楼独有,区区一千五百两银子,想来贵楼东家还是出得起的。”

    李掌柜眉头微皱,心中暗暗衡量了一番,回头低声吩咐儿子到帐房支取了一百两过来,然后对她说道:“如今东家不在,我也不便擅自做主。这样吧,您先留下这瓶五香浆,待东家回来,我也好让他试一试其味之妙,说不定东家一高兴,就应了您这数了。这里有一百两谢金,不成敬意,还请您笑纳。”

    他说得诚恳,可内中涵义却耐人寻味,若是寻常女子或许真会被他这番说辞蒙骗了去,然而,颜初静并非卤莽无知之辈,岂会不知他打的是什么算盘。

    可笑,倘若五香浆的秘方可以轻易被破解的话,她又怎会开出千两高价?

    当下,她将装着五香浆的小瓷瓶放到桌上,而后收起那一百两。初步目的既已达成,她也懒得再多说什么,随即起身告辞。

    李掌柜很是客气地陪送到门口,眼见门前停靠车轿的一侧空空如也,便道:“天色不早了,女儿家孤身一人,路上多有不便,洵儿,你送一送宓姑娘吧。”

    李合洵欣喜应下。不料,颜初静回头淡笑:“多谢掌柜好意,我就住在对面客栈,安敢劳烦李公子相送。”

    李家父子皆是一楞,随即又一道笑了起来。

    未圆月

    不出颜初静所料,李掌柜当夜用五香浆试了几种酒楼里的招牌酒,发现均可调出清凉之味后,欣喜若狂,立即分出少许,交给坊里的酒师研究。

    青云酒楼与青云客栈皆属镇中富贾扬子适名下的产业。扬子适也是爱酒之辈,尝过用五香浆调和过的清酒后,便下贴请她到酒楼一叙,这才知道五香浆竟是出自她手,当即开口聘请她担任自家酒坊的酒师。

    颜初静顺势提出三个条件。一是只签短期契约;二是研发新酒的费用皆由酒坊承担;三是每出一种新酒,酒坊必须支付一定的酬金才能买断酒方。

    这三个条件,乍听之下,好象多利于她。然而,只要材料损耗控制得当,资金运转正常,一般情况下,酒坊是稳赚不赔的,而一旦研发出上等美酒,获益的却不仅仅是青云酒楼,还有他名下的客栈和赌坊。

    俗话说得好,强龙不压地头蛇,少占一点便宜,就多一分安全。形势如此,颜初静不得不放弃其他更利于己的条件。

    扬子适当场应允。

    三日后,扬子适借古画《朝天子》之名,在青云酒楼中设宴广请各方宾朋。席间,匀和了五香浆的南井冬、水萝仙、贤遇酿、思桂秋、丁兰雪等清凉佳酿大放异彩,上至县丞,下至书院学子,人人赞不绝口。

    正是一杯惊四座。

    次日,许多老顾客闻讯而来,一饮之下无不叹为琼浆。因此一传十,十传百,不过数日,青云酒楼再出新酒的消息已传遍了离江镇。

    就在酒楼生意好转的同时,被扬子适派出去调查颜初静底细的家奴也回来了。

    也不知是家奴无能还是颜初静隐藏得太好,扬子适最终只知半个月前,她独自一人忽然出现在小镇中,期间去过一趟牛角山,除此之外,一直住在青云客栈里,极少外出,更不见与他人有往来。最近几日,倒是时常去酒坊取酒,偶尔还到药堂买些药材……

    最后,那家奴还八卦了一句,听坊里的王老酒师说,李掌柜家的小六这几天老往坊里跑,好象对她有点意思……

    听完八卦之后,扬子适摸摸下巴,想起这个神秘女子的举止谈吐,又想想李合洵平日里的为人处事,直觉撮合此二人,利大于弊,于是唤来李掌柜,交代了几句。

    当天傍晚,李掌柜回到家,吃过晚饭,便叫李合洵到他书房里来。

    书房里布置简雅,壁上悬有名家的淡墨山水画,柜中摆着不少书册,多半有翻阅过的痕迹,可见主人并非买来当作摆设。

    入了座,他先问了儿子的功课,然后提起陈家三姑娘:“……今日在楼里见着,白净安娴,模样的确不错,家底清白,难得还未许配人家。你年纪也不小了,我打算请媒妁去给你提亲,这阵子,你就在家读书,少出去鬼混,知道吗?”

    李合洵一听,便急了:“爹,我不要娶她!”

    李掌柜顿时沉了脸:“怎么,你还嫌人家配不上你?”

    “不是的,我,我……”李合洵见他生气,不禁有些心慌,结巴了一下,随即壮起胆子道,“我喜欢宓姑娘!”

    “荒唐!”李掌柜冷声道,“此女来路不明,形容不庄,如何能当我李家媳妇?!”

    南陵女子在未出闺阁前,除了喜庆节日外,一般不用胭脂描妆,只有嫁人生子后才会以胭脂匀面。颜初静为了掩人耳目,点了些许胭脂,将原本清秀的眉目勾描得妩媚动人。所以,谨严持重的李掌柜才会认为她不够端庄。

    扬子适有意让李合洵多多亲近颜初静,以便探清她的来历,间接掌控她手中的秘方。

    而李掌柜深谋远虑,心知万一儿子假戏真做,与她有了什么纠缠不清的关系,将来极有可能引起东家的疑忌,说不定还会影响他来年的科试。

    防患未然,故而,李掌柜提出成亲一事试探他,没想到李合洵竟然真的对那女子动了情,还当面直言不娶他人……

    这叫李掌柜如何能不动气?

    “爹,宓姑娘孤清慧真,丽质天然,并无不庄。”最近几日,李合洵借口要作酒诗,呆在酒坊里,帮着颜初静舂药试酒,虽然碍于旁人,往往累了半天也未能与她说上几句话,但也甘之如饴。这时听到父亲“诋毁”她,便忍不住为其辩白。

    李掌柜素来宠爱这个小儿子,对他的期望甚高,眼下见他沉迷美色,糊涂至此,不禁气极,重重责斥了他一番。

    李合洵被训得狗血淋头,出了书房后,也不回房,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家门。

    皎月未圆,高悬夜空,如水清辉洒遍人间。

    不知不觉地,李合洵走到了青云客栈的大门前,碰巧有个伙计正帮客人将一个木箱搬上马车,见到他这般失落模样,便关切地问了声。

    李合洵仿若未闻,抬头仰望门上大匾,不知在想什么。

    那伙计有家人在酒坊里做事,所以也听说了一些有关于他与那位住在天字号上房的宓姑娘的八卦,于是又戏问他一句来找谁呀。

    没想到还真把李合洵给问回神了:“宓姑娘在吗?”

    “不在。”伙计呵呵乐笑,指了指离江的方向,“刚才拿了支鱼竿子往那边去了。”

    夜风微凉,一望无垠的江面上闪着明灭不定的点点渔火,岸边停着许多艇子,其中一艘正拉锚欲行。

    远远地,望见艇上那抹熟悉的窈窕身影,李合洵心神一振,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跑过去。及至岸边时,那人许是听到了身后的声响,回过头来。月色清冷,斜照人面,但见远山眉黛隐入鬓,幽瞳深处映星辉……

    一时间,在他眼中,天地不存,只她一人。

    ……

    仿佛已过三生三世,又或,不过一瞬间。终于,那人清婉淡然的声音穿越潮凉轻风,柔柔地抚上他耳际。

    故人来

    木桨划开光滑如镜的水面,留下一道道粼粼涟漪。

    水声哗哗。

    渐渐,小船远离了岸。

    悬在杆顶的麻纱灯在风中轻轻摇晃,水中灯影随之曳然,聚而熠烁,散而逶丽。颜初静坐在船尾,遥望着远方一色水天,神色淡漠。旁边的白衫少年嘴角含着恍惚笑意,似乎仍不敢相信她会答应让他上船。

    过了一会,她出声让船娘停桨,然后侧首问他:“李公子,你钓鱼么?”

    李合洵眨眨眼,心生惭意,低声道:“我不会。”

    颜初静举起鱼杆子,把线钩往江面上一抛,江水青暗,不见水下游鱼,但能听到隐约的潺潺,与鱼尾拨波的旋律……

    听力有进步了呢……

    她轻轻一笑:“其实我也不会,不过还是想试一试,没有饵的钩能否钓得到鱼。”

    “姑娘的意思是,愿者上钩?”李合洵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或许吧。”她心不在焉地说道。

    早在出谷之前,她就隐隐有突破炼气初期,进入炼气中期的感觉,只是这段日子一直卡在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瓶颈里,实在有些气闷,所以前两日都借着调酒来放松心情。

    修炼时,心若不静,最易走火入魔。

    想起书上所说,钓鱼可使人心平气静,她便有意一试。

    这会儿,对着皎皎明月,习习凉风,茫茫江水,渺渺苍穹,顿觉通体清畅,果然比呆在房里打坐来得舒服。

    不远处,一道白光从水面上一闪而过。

    “月光鱼!?”

    颜初静正待细看,李合洵已低呼出声,船娘闻声回头,问在哪儿。他伸手指向方才白光过处,船娘连忙走近几步,只见离船一丈外的水下隐隐有道三寸来长的白光正在来回游动。

    哎呀一声,船娘立即抓起渔网,撒入水中。

    那白光极是灵动,一下子就溜出了渔网范围外。

    颜初静见状,料想这鱼定有不凡之处,掩在长袖里的手腕动了几下,那无饵之钩便钉住鱼鳃。随着扑哧两三声,一尾白光落在了船板之上。

    “姑娘好生厉害!”船娘惊喜赞叹,弯下腰抓住那鱼,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瓦瓮里。

    李合洵凑过去看,又伸手进去拨了拨,笑道:“果然是月光鱼。”

    “给我瞧瞧。”

    听到颜初静开口,李合洵忙将瓦瓮捧到她面前。

    半瓮清水被一条不停游跃的月光鱼搅得如沸水般不得安宁。

    颜初静仔细看了一下,只见这鱼浑身白鳞晶莹,双瞳透蓝,最奇特的是,经它吞吐过的清水竟成乳白。那一颗颗乳白色的小水泡,好似珍珠一般,沉浮几下后,再缓缓地碎开,与周围的清水重新融为一体。

    “你喜欢这种鱼?”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瓦瓮,颜初静轻声问道。

    李合洵似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抬起头,腼腆一笑,眼瞳宛如黑色晶石,在月色下流转着淡淡光华,清澈得仿佛不染一丝尘烟。

    “唔。以前家里经常养着,可惜这几年月光鱼越来越少了……姑娘不是本地人,不知有没喝过月光水熬的鱼汤?”

    她指了指瓦瓮,猜道:“月光水?你是说这里面的水?”

    “没错,这种鱼虽然肉质粗糙,滋味不佳,但是用养过它的清水来熬汤,却是美味之极。”李合洵一边解释,一边将留有数个细孔的瓦盖盖上瓮口,“姑娘带回去养上两三天,就可以换水出来做汤了。”

    鱼汤?

    一想到自己在胭脂谷里吃了将近半年的鱼,颜初静就胃口全无。“我不想养,你喜欢的话就拿去吧。”

    李合洵却误会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忙于研酒之事,无暇顾及。于是也不推辞,打算带回家替她养着。经此一番交谈,他也不再如先前那般局促,当下就借着月光鱼这一话题,与她说了些关于离江的趣闻。

    颜初静听他旁征博引,言之有物,便收起鱼杆,与他闲聊了几句。待到上岸时,见他不忘掏出几个铜板给船娘,买下瓦瓮,又觉其人性情直中有细,不禁多看了他两眼。

    夏末的树荫郁郁葱葱,皎洁月光被枝叶支离成点或片,印在青石道上,组成千姿百态的光影。街道两旁的商铺大多已关上了门,只有寥寥几家小酒肆与卖杂货的小店还掌灯营业。

    颜初静顿步别过执意要送她回客栈的少年。

    光影零碎,少年眼中的不舍与满足依稀可见,让人莫名心动。

    不知怎的,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曾经有一个男孩也像他这样,固执地,将她送到家门口。那夜的风,也是如此,夹着路边花草的淡淡清香,在他们身边轻轻地缠绕不去。

    她知道他的口袋里藏着两张电影票。

    可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约辞。

    那时候的她,是那么的骄傲矜持,明明知道他只是没有鼓足勇气,明明对他也有好感,却还是接受了另一人的主动。

    一场电影,一次错失,如戏青春。

    而如今,她早已把骄傲埋入骨里,将矜持视为道具,学会疼爱自己,兴之所至,不伪装,不压抑,不强求……

    只是,再也无力重温当年那种青涩的酸甜……

    几丈之外,青云客栈门前的风灯散发着晕黄色的光亮,映得灯罩上的白云青鹤分外清明,古雅出尘。

    李合洵捧着瓦瓮,站在街口,直至看到她安然步入了客栈大门,才放心转身回家。

    就在他走进另一条街巷的同时,四个短打装扮的轿夫分别抬着两顶碧竹凉轿,一前一后,快步经过青云客栈,拐向通往镇西方向的长信巷。

    凉轿无帷,轿上之人皆着月白锦衣,只是在前那位还戴了顶松花白纱帽,仅露出青丝几缕,随风飞扬,较之后者多了几分神秘。

    这时,刚刚关上房门的颜初静并未意识到,一个注定在将来与她纠缠半生的男子已然渐渐接近她……

    镇西,回雨巷。

    四名轿夫稳健有律的脚步声轻轻踩碎了巷子里的静谧。不多时,轿子停在一座小宅院门前。两个白衣男子下了轿,其中一人上前叩门。

    未几,里面传出一个清脆娇嫩的声音:“谁呀?”

    “小芝,是我,蔚良。”

    大门吱呀一声,小芝探出头来,眸子里盈满惊喜:“蔚药师?!”

    那自称蔚良的男子淡眉凤眼,长得温文秀气,站在门阶前,打量了她一下,便问:“小芝,师娘她回来了吗?”

    小芝怔了怔,摇摇头。

    失望担忧之色浮上眉眼,蔚良不语,默默侧过身。另一个头戴纱帽的白衣男子徐步越过他,走上门阶,抬袖一扬。小芝顿觉一股轻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拂过自己的身子,不知不觉地便斜斜倒退了好几步。

    白衣男子踏入大门后,看也不看小芝一眼,径直走向正堂。

    蔚良紧随其后。

    被拂到一边的小芝背贴大门,呆呆地望着白衣男子那修长清逸的背影,忽而,一声“四少爷”破口而出。

    菱门敞

    正堂门上有锁。蔚良回头使了个手势。小芝连忙回房取钥匙开门,将他们迎进厅堂,然后点燃灯烛。

    晕黄烛光顿时驱散了堂中昏暗。

    白衣男子解下纱帽,环视堂内摆设。蔚良自他手里接过纱帽,搁到一旁的菊条勾架上,顺手支开窗户。

    不一会,小芝低着头,托着个端盘进来。

    薄胎描荷叶白瓷杯。

    莲子茶。

    坐在正位上的白衣男子举杯闻了闻茶香,开口道:“小芝,上回阿良离开之后,那内房里的东西,可还有人擅自动过?”

    “没有。”她声细若蚊,全然不见素日的活泼。

    “你主子下落不明,可你过得倒挺自在。”

    平淡的语调,无奇的字眼,传到小芝耳里却如惊天响雷,她腿一软,咚地一声便跪在了地上,颤了嗓子:“奴婢该死……”

    白衣男子恍若未闻,起身步入颜初静的寝房。

    小芝低头跪着,心里实在害怕得紧。

    其实也难怪她会如此,毕竟身具凤京第一君之誉的江家四少,素来孤标傲世,谨行慎言。从前在江府里,除了自家少夫人,她还从未见着他对谁和颜悦色过。平日,下人犯了小过,开朗善良的少夫人总是从宽发落,可若被他碰见了,那必是严惩不怠,绝不姑息纵容的。

    小芝跟着颜初静擅自离府,远走他乡,自立门户,本是犯忌,如果闹上公堂,她们不仅要挨板子,还要被流放千里。

    颜初静若在,尚且可为小芝开脱,如今她不在,江致远要处置个小丫鬟,易如反掌。

    所谓积威日深,故而,他那听似随意的一句话已令小芝栗栗危惧。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小芝跪得头昏腿麻之时,一片月白由远而近,一个清冷如雪山流泉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响起——

    “抬起头来。”

    小芝仰了仰脖子,一个写着静儿亲启的素纹信封映入眼帘。

    “这封信,你看过了吗?”

    这不是他托蔚药师送来给夫人的信吗?她当然没看过!小芝下意识地摇摇头。

    “封口腊漆已破,你既没看,那是谁拆了信?”江致远冷哼一声,“说吧,你主子究竟去了哪?”

    小芝面色煞白,懊恼地咬了咬下唇:“奴婢不知。”

    江致远见她嘴硬,却也不急,淡淡说道:“你们出来散心,在此住个一年半载,亦未可厚非。只是日子长了,难免会有是非上门,上次是无故失踪,下回会是什么?”

    打蛇打七寸,他这话,一是表明他不会追究她们离家出走之过,二是提醒小芝,在外独居决非长久之计。

    “阿良,你到门外守着。”

    “是,师傅。”蔚良迟疑了一下,随即应声退出厅堂,并合上门。

    轻凉夜风止于门外,厅堂里似乎一下子就闷热起来。

    沁出额头的汗水顺着发际蜿蜒而下,小芝紧张地揪着袖子,一时在想他既然亲自来接夫人,可见心里还是着紧她的……一时又想,夫人现在虽然不像从前那么爱笑了,可日子却比在江府里过得舒心自在得多……忽而又想起夫人中箭落崖,小桃无辜送命……最后想到夫人临走前交代过,不管谁来问她下落,只一口咬定不知道就好……

    汗水一滴滴落到地面,晕开一朵朵水痕。

    说与不说,她举棋不定。

    见她这般,江致远眯了眯眼,伸出手中竹骨折扇,挑起她的下巴。

    小芝甫一抬眼,瞳中便倒映出一张堪比神工鬼斧的倾城俊颜。

    男子幽远深邃的眼眸犹如无尽星海,海中有焰,肆燃着烈烈暗红。刹那间,她只觉自己的魂魄仿佛被吸入了那团红焰之中……

    数日后。

    一场大雨濯尽镇中燥气。

    大街小巷,顽童戏水,落花满地,处处可见悦目绿意。

    盛夏的繁华正以另一种清新姿态展现在人们面前,企图证明它的美丽更胜于春。

    将刚刚研究好的新酒秘方与李掌柜交易完后,颜初静打伞回到青云客栈。

    路经后院,偶然见得南面的清字号独立小院那边有半枝白薇探出墙,她掂量了下手头的银两,便唤住一个小二问那院子可有人住。

    小二答无。

    当即,她转到掌柜那儿退了原先的上房,搬入那座小院里。

    日央时分,雨势渐弱,画雪院中矮竹丛生,青石滴绿,白薇缀径,清谧之极。

    菱门敞。

    可听淅沥雨声,可闻淡雅花香,可见一帘幽色。

    盘腿坐于凉榻上的女子忽然轻蹙黛眉,纤纤十指在空气中飞快地打出数个法诀,然后连点身上几处经脉……

    直至三刻钟后,她才收势,缓缓睁开眸。

    唯初子之气,至纯至阳,可融九阴玲珑气,凝就阴阳真丹气……

    困惑已久的疑问终得答案。

    她却哭笑不得。

    现在,她随时可以突破炼气初期了,前提是她能找个处男来推倒,吸吸他的初子之气。

    oh,ygod!这古代男人通常十三四岁就破处了,十五六岁未经人事的纯属凤毛麟角,十七八岁没试过女人滋味的八成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或者丑得惨无人伦的那种,至于十九二十岁的处男大概深山老林里会有……

    这一时间叫她上哪找又帅又纯洁的小处男?

    天杀的,这破心经怎么这么yd啊!

    颜初静难得说三字经,不料左手尾指倏然一烫,唬得她哎呀一声,瞪着指上的阴阳地环,暗道莫非那经灵什么的还藏在这环里?

    正想着,院门外响起咚咚几下叩门声。

    开门一瞧,竟是阳光正太李合洵。

    见他一手打伞,一手抱着只蓝花小瓷坛,颜初静便问:“里面装了什么?”

    李合洵笑道:“月光水。”

    她诧异侧首,不确定地问:“送我?”

    他点点头。

    默了半晌,她才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只说了不想养月光鱼,却未说过不想喝鱼汤……如此看来,他那时是特意带回去帮她养的了?

    及至花厅,李合洵先将伞搁在门外,而后把蓝花小瓷坛放到桌上。“方才我听客栈里的董叔说灶房午时新进了几尾西珠鱼,还有三黄鱼,都是极新鲜的,你若喜欢,等会我让他们做去。”

    颜初静斟了茶水:“不急,先放着。”

    李合洵喝了口,道:“这是什么茶?似有兰草之香。”

    “云泉茶,加了丁兰叶。”

    他眼睛一亮,“云泉茶?莫不是东海岛上的云泉茶?可否让我看看?”

    云泉茶是萧潋之在年初时送的,听说这茶在郅高国内名气极盛,便是一般的富有人家也难买到,每年的产量分额皆让贵族皇室占去了十之八九。萧潋之若非出身青洛宗,且身份尊贵,还真的难以弄来那么一小筒子。

    颜初静明知此茶珍贵,却也不打算藏着,平时想起了就取点出来泡着喝。这时听李合洵“慕名求见”,她便从柜上拿了个小竹筒,递给他。

    李合洵伸手去接,一不小心碰着了她的指尖。

    凉软滑腻的触觉,仿若羊脂玉膏。

    霎时,他面泛薄红,缩回手,却止不住心跳噗通……

    颜初静本无甚感觉,未料见他这般羞涩,心中不由一动,顺势打开筒塞,凑到他鼻下,轻声问道:“香么?”

    压倒中

    颜初静本无甚感觉,未料见他这般羞涩,心中不由一动,顺势打开筒塞,凑到他鼻下,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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