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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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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股劲地劝了我好久,叫我把本子交给他,或是把它烧掉。然后,又气鼓鼓地同掌柜

    嘀咕起来。

    我们往家里走的时候,掌柜严厉地对我说:“听说你在抄什么,这种事不许做。听见没

    有?只有密探才干这种勾当。”

    我不经心地问他:

    “那么西塔诺夫呢?他也在抄呀。”

    “他也抄吗?这个高个子傻瓜……”

    沉默了许久,他以从来没有的柔声说:

    “唔,把你的和西塔诺夫的本子给我看看——我给你五十戈比。但不要让西塔诺夫知

    道,要悄悄……”大概他认为我会答应他的要求,再没说话,迈开短腿望前头跑去了。

    到了家里,我把掌柜的要求对西塔诺夫讲了,他皱皱眉头说:“你太多嘴了……这下他

    一定会叫什么人来偷你我的本子。把你的给我,让我藏起来……而且,你不久就会被撵走

    的,瞧着吧。”

    我相信这一点,因此决定,等外祖母回到城里,马上就离开他们。她整个冬天都住在巴

    拉罕纳,有人请她到那里去教姑娘们织花边。外祖父又住在库纳维诺,我不到他那里去,他

    来城里时,也从不来看我。有一天,我们在街上碰到,他穿一件沉重的浣熊皮大衣,象神父

    一样的在街上大摇大摆缓步地走。我招呼他,他用手遮着眼向我望望,在想什么心事似地

    说:“啊,是你呀……你现在在画圣像,是的,是的……唔,去吧,去吧。”

    他把我从道上推开,又照样大摇大摆缓缓地走去了。

    外祖母不常见到,她要养活衰老痴呆的外祖父,拚命地在干活,还要照顾舅父的孩子。

    最费手脚的是米哈伊尔的儿子萨沙,他是一个漂亮青年,爱幻想,喜读书。换了好几家染店

    工作,失业下来就依靠外祖母养活,静候她给他找到新的位置。萨沙的姐姐也是外祖母的累

    赘,她命运不好,嫁了一个喝酒的工匠,他打骂她,把她赶出来了。

    每次同外祖母碰见,我都更加打心底里佩服她心地好。但是我已渐渐感到这种美丽的心

    灵被童话蒙住了眼睛,不能看见,也不能理解苦难的现实生活的现象。因此我的焦灼和不

    安,她是不能体会的。

    “要忍耐,阿廖沙。”

    当我长篇大论地对她说到生活的丑恶,人们的苦痛,苦闷扰乱了我的心的一切,这便是

    她所能回答我的唯一的一句话。

    我不会忍耐,假使有时候也能表现出这种牲畜和木石的德性的话,不过是为了锻炼自

    己,要知道自己的力量和在地上的坚实程度而已。有时候,青年人常常凭血气之勇,羡慕大

    人的气力,试着去举起对于自己筋r和骨头过重的东西,并且举起来了,为了炫耀自己,象

    有气力的大人一样,试着挥舞两普特重的秤锤。

    从直接和间接的意义上,我的r体上,在精神上都有过这一切的行为。只是由于偶然的

    机会,我才没有受到致命的重伤,没有变成终生的残废。因为没有什么能比忍耐、对于外部

    条件的力量的屈服更可怕的使人残废的东西。

    如果我终于变成一个残废者躺进坟墓,那么我在临终的时候,依然可以骄傲地说:那些

    善良的人,在四十年之中,拚命想使我的心变成残废,但他们的一番辛苦都白费了。

    想闹着玩,想使人家高兴,使人家笑,那种激烈的愿望愈加频繁地驱使着我。我常常做

    到了这一点,我会假扮尼日尼市场上那班买卖人的脸相,把他们的情形讲给人家听。我模仿

    乡下男女买卖圣像的神气,掌柜如何巧妙地欺骗他们,鉴定家们怎样吵嘴。

    作坊里的人都大声笑了,有时师傅们看着我的表演,放下手里的工作,但在这以后,拉

    里昂诺维奇总是劝告我:“你顶好是在夜饭后再表演,免得妨碍工作……”“表演”完了,

    我好象放下重担,心里觉得轻松了。半小时一小时之间,头脑里很清爽。但是过了一会儿脑

    子里好象又装满了尖锐的小钉子,在那里钻动着,发起热来。

    我觉得在我四周滚沸着一种什么泥汤,而我自己也好象慢慢地在那里面煮烂了。

    我想:

    “难道整个生活就是这样的吗?我要同这些人一样生活下去,不能活得更好一点,不能

    找到更好的生活吗?”

    “马克西莫维奇,你生气啦,”日哈列夫注视着我说。

    西塔诺夫也常常问我:

    “你怎么啦?”

    我不知怎样回答。

    生活顽固而粗暴地从我的心上抹去美面的字迹,恶意地用一种什么无用的废物代替了

    它。我愤慨地对这暴行作强悍的抵抗。我和大家浮沉在同一条河水里,但水对我是太冷了,

    这水又不能象浮起别人一样轻易地把我浮起,我常常觉得自己会沉到深底里去。

    人们对待我越加好起来,他们不象对巴维尔那样喝斥我,也不欺侮我。为着对我表示敬

    意,用父称叫我。这很好,但看了许多人狂饮的情景,喝醉以后他们那种讨厌的样子,和他

    们对女子的不正常的关系,心里实在痛苦,虽然我也知道,酒和女人在这种生活中是唯一的

    安慰。

    我时常痛心地想起,连那个聪明大胆的纳塔利娅·科兹洛夫斯卡娅自己也说女人是一种

    安慰。

    那么,我的外祖母呢?还有,那位“玛尔戈王后”呢?

    想起“王后”,我感到一种近于恐怖的感情。她与大家是那样不同,我好象是在梦里见

    过她。

    我非常多地想到女人了,而且已经在解决这样的问题。下次休息日,我是不是也到大家

    去的地方去呢?这不是r体的要求,我是健康好洁的人,但有时候,却发疯似的想拥抱一个

    温柔而聪明的人,象告诉母亲一样,把我心里的烦恼,坦率而且无穷无尽地向她倾诉。

    巴维尔每晚上都告诉我,他同对门房子里的女佣发生的罗曼史,我非常羡慕他。

    “是这么一回事,兄弟:一个月以前,我拿雪球扔她,还不喜欢她。但现在坐在长凳子

    上紧紧偎着她——再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了。”

    “你们谈些什么?”

    “当然什么都谈。她对我讲自己的身世,我也对她讲我的身世。以后我们亲嘴……只是

    她这个人很正派……老弟,她人怪好的。……唔,你象个老兵一样地抽烟。”

    我烟抽得很多,抽醉了,心里的忧愁和不安就都麻木了。

    幸而我不爱喝伏特加,我讨厌它的气味和味道。但巴维尔却爱喝酒,喝醉了就伤心痛

    哭:“我要回家去,回家去。让我回家去吧……”我记得他是孤儿,他的父母早已死了,也

    没有兄弟姊妹,大约从八岁起就寄养在别人家里。

    正当情绪这样激动不满的时候,更加受了春天的诱惑,我决定再到轮船上去干活,等船

    开到阿斯特拉罕就逃到波斯去。

    为什么决定去波斯,这理由现在已记不起来了。或者只因为我曾在尼日尼市场上见到波

    斯商人,觉得非常合意的缘故:他们跟石像一样盘膝坐地,染色的胡子映在太阳光中,沉静

    地抽着水烟袋,他们的眼睛又大又黑,好象天底下的事没有他们不知道的。

    说不准我真会逃到什么地方去,可是复活节的那一周,一部分师傅回乡去了,留着的也

    只有一天到晚喝酒。因为天气很好,我到奥卡河边去散步,在那里碰到了我的旧主人,外祖

    母的外甥。

    他穿着薄薄的灰大衣,两只手c在裤袋里,含着烟卷,帽子戴到后脑壳,他的和蔼的

    脸,对我做着友好的微笑,有一种令人倾心的快活的自由人的风度。旷野里,除了我们两

    个,没有别人。

    “啊,彼什科夫,恭喜基督复活了。”

    我们接吻三次,他问我生活过得怎样,我坦白地告诉他:作坊、城市,一切都已经厌

    倦,因此想到波斯去走走。

    “算啦,”他认真地说。“什么波斯不波斯呀?见鬼。老弟,我知道,我在你这样年纪

    的时候,也想远走高飞。……”他虽然开口就见鬼见鬼的,我听了却挺舒服。他的身上有一

    种美好的春天的气息。他显出一副自由自在、自得其乐的样子。

    “抽烟?”他问,向我伸出一只装着粗大的烟卷的银烟盒。

    这可终于把我征服了。

    “唔,彼什科夫,再到我这里来吧。”他向我提议。“今年市场里的建筑工程我包下了

    有四万多,兄弟,你明白吗?我派你到市场上去,替我当个象监工的人,材料运到,你收下

    来,按时分配到一定场所,防备工人们偷盗,好吗?薪水一个月五卢布,另外每天给五戈比

    中饭钱。你同我家里女人们不相干,早出晚归,不要管她们。不过你别说我们是在路上碰到

    的,你装做随便跑来就得。多马周的星期天,你来好啦——就这样吧。”

    我们象朋友一样分别,他握了握我的手走开去,甚至远远地殷勤地摇着帽子。

    回到作坊里,我告诉他们我要走,开始,大半的人都表示了使我感到荣幸的惋惜之情,

    巴维尔尤其不好过。

    “你想想,”他责备我说。“咱们在一起惯了,你怎么能跟那些杂七杂八的乡下人过

    活?木匠,彩画匠……你这是干什么。当家师父不做倒去做香火和尚……”日哈列夫咕噜

    说:“鱼往深处游,漂亮小伙子却往狭处钻……”作坊里给我举行的饯别会,是很愁闷而枯

    燥的。

    “当然是什么都应该试一下,”醉得脸发黄的日哈列夫说。

    “不过最好一下就抓紧一件什么做下去……”“做一辈子,”拉里昂诺维奇低声补充说。

    但我觉得他们这样说,是勉强的,好象只是一种义务。我同他们联结着的那根绳子,好

    象立刻霉断了。

    喝醉了的戈戈列夫在高板床上发着沙嗓子说:“我一高兴,让你们都到牢里去。我——

    知道秘密。这里有谁信上帝呀?嘿,嘿……”和平时一样,墙旁边靠着没有脸部的未画完的

    圣像,天花板上贴着玻璃球。早已不在灯下做夜工了,它们好久没用,罩上了一层灰色的尘

    土和煤烟。四周一切,都深深留在我记忆里,就是闭着眼,在黑暗中,也看得见地下室的全

    景: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颜料罐、成捆的画笔和笔c、圣像、放在屋角上的脏水桶、水桶

    上面消防夫帽子似的铜的洗手钵、从高板床上垂下来戈戈列夫的发青的象淹死鬼的脚似的赤

    脚。

    我想早一点离开,但是俄国人是喜欢拖延悲哀的时间的,同人分别,也好象做安魂祭一

    样。

    日哈列夫把眉头一动,对我说:

    “那本《恶魔》,我不还你了,你愿意算二十戈比让给我吗?”

    这本书是我的,一个当消防队队长的老头儿给我的,我不愿意把这本莱蒙托夫的作品让

    给别人。但我不大高兴地说,我不要钱,日哈列夫也就不客气把钱收进钱袋里,坚定地说:

    “随你便吧,不过书我不还你。这本书对你没有好处,带着这种书马上会犯罪的……”“可

    是店铺也有卖的呀,我亲眼见过。”

    但他很恳切地对我说:

    “那没有关系,店铺里也卖手枪呢……”结果,莱蒙托夫的作品终于没有还给我。

    我上楼去向老板娘告辞,在门廊下碰见她的女儿。她问:“听说你要走?”

    “是的。”

    “你若不走,也会把你赶走的。”她虽说得不大客气,倒十分真诚。

    醉醺醺的老板娘这样说:

    “再见,上帝保佑你。你这小孩子很不好,犟得很。我自己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你的坏

    处,但是大家都说你是一个不好的孩子。”

    接着,她忽然哭起来,泪汪汪地说:

    “要是我们那个死人还活着,要是我的丈夫,亲爱的宝贝还活着,他一定会对付你,会

    揍你,会打你的脑袋,可是决不会把你赶走,一定会让你在这里呆下去。现在是全都变样

    了,一点儿不合意就叫人家滚蛋。唉,你到哪儿去呢?孩子,你到哪儿去立脚?”

    十六

    我同主人划着一只小船,经过市场的街道。两边砖造的店房,因为发大水,淹上了二

    楼。我划着桨,主人坐在后艄,笨拙地把着舵。后桨入水过深,船身拐来拐去地绕过街角,

    滑过平静而混浊的、象在深思一样的水面。

    “唏,这回水头真高,活见鬼。不好开工,”主人嘟哝着,抽着雪茄烟,烟发出焚破呢

    料的气味。

    “划慢点。”他惊慌地叫。“要撞着路灯柱子了。”

    好容易把住船舵,他骂:

    “把这么坏的船给我们,混账东西……”他指给我看水退后要修理店铺的地方。他的脸

    剃得发青,唇须剪得短短的,又加含着雪茄烟,看来全不象一个包工头。

    他穿着皮袄,长统靴一直套到膝头上,肩头挂一只猎袋,两腿中间夹住一杆莱贝尔双筒

    枪,他老是不安地动着皮帽子,把它压在眉梢上,鼓起嘴唇,忧虑地瞧看四周;然后又把帽

    子掀在后脑上,显得很年轻,唇须上浮起微笑,回忆着什么愉快的事情,不象一个工作忙碌

    的人,心里正为了大水退得慢在发愁。显然,在他的心里正荡动着和工作无关的什么念头。

    我略被惊奇压住:看着这死寂的城市是这样奇异,密排着一排排紧闭窗户的房子——大

    水淹着的城市好象在我们的船边漂过去。

    天空是灰色的,太阳藏在云中,不过有时候从云缝里露出冬天那样的银白色的巨大姿影。

    水也是灰色的,很冷,看不见它流,好象凝冻着,同肮脏的黄色的店房和空屋子一起在

    睡觉。云缝里露出苍白的太阳,周围一切就稍微明亮了一点,灰色的天空,象一块布似的映

    在水里。我们的小船漂荡在两个天际之间,石头房子也漂荡起来,慢得几乎象瞧不出来地向

    伏尔加河和奥卡河方面流去。船旁边,漂着一些破桶、烂箱、筐子、木片、干草,有时还有

    竿子或者绳子,象死蛇一般浮着。

    有些地方,窗子开着。市场长廊的屋顶上,晒着衬衫裤,放着毡靴子。有一个女人从窗

    口眺望灰色的水。长廊的铁柱上系着一只小船,红红的船腹,映在水里象块挺大的肥r。

    主人用下颏点点那些有人的地方,向我解释:“这里是市场更夫住的地方,他从窗口爬

    到屋顶上,坐上小船,出去巡逻,看什么地方有小偷没有,要是没有,他自己就偷……”他

    懒懒地、静静地说着,心里正想着什么别的事。四周象睡眠一般安静,空寂得令人难信。伏

    尔加河和奥卡河汇合成一个大湖。在远远的毛毵毵的山上,隐约看见花花绿绿的市区。全城

    浸在还是灰暗色的,但树枝已经抽芽的果园中,房舍、教堂都披上绿色的和暖的外衣。从水

    面传来很热闹的复活节的钟声,听得出全城都在鸣响。但是我们这边,却好象是在被遗弃的

    墓地里。

    我们的小船,穿过黑森森的两行树林,从大街划往老教堂的地方。雪茄的烟刺着主人的

    眼,使他感得烦扰,小船的船头船身,不时碰着树身,主人焦躁地惊叫道:“这只船坏透

    了。”

    “你不要把舵呀。”

    “哪有这种事?”他咕噜说。“两个人划船,当然一个划桨,一个把舵。啊,你瞧,那

    边是中国商抄…”我对市场的情形,早就了如指掌;我也知道这个可笑的商场和它那乱七八

    糟的屋顶。屋顶的角落上,有盘膝坐着的中国人石膏像。有一次,我同几个朋友向那些人像

    扔石子,有些人像的脑袋和胳臂是被我用石子打掉的。但现在,我再也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自

    傲了……“真没意思,”主人指着那商场说。“要是我来修造的话……”他把帽子望脑后一

    推,吹着口哨。

    但是,不知怎的,我却觉得,他若是把砖房街市造在这个每年要被两条河的河水淹没的

    低地上,也会是同样枯燥的。

    他也会想出这种中国商场来的……

    他把雪茄烟丢在船外边,同时厌恶地吐了一口口水,说:“真闷人,彼什科夫,真闷人

    呀。光是一班没受过教育的人,没有人可以谈谈。要吹牛,吹给谁听呢?没有人,都是木

    匠、石匠、乡下佬、骗子……”他望着右边从水中伸出耸立在小丘上的美丽的白色回教堂,

    好象想起了什么被遗忘的东西,继续说:“我现在开始喝啤酒,抽雪茄,学德国人的样。德

    国人,老弟,他们真能干,是好家伙。啤酒喝下去挺舒服,但雪茄还没抽惯。抽多了,老婆

    就叽咕:‘你有一股怪气味,象马具工一样。’喂,老弟,活着,就得千方百计……好,你

    来把舵吧……”他把桨放在船沿上,拿起枪,向屋顶上的一个中国人像开了一枪。中国人像

    没有受损伤,霰弹落在屋顶和墙头,向空中升起一股尘烟。

    “没有打中,”s手毫不懊丧地说,又在枪膛里装弹药。

    “你对姑娘们怎样,开了戒没有?还没有吗?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恋爱上了……”

    他跟讲梦一样,讲了他学徒时候跟建筑师家女佣的初恋。

    灰色的水轻轻地泛起水花,洗刷着房子的墙角。教堂后面一片辽阔的水,闪烁着混浊的

    光波,水面上露出几处柳树的黑枝。

    在圣像作坊里,不断地唱着神学校的歌:青青的海,狂暴的海……这青青的海,大概是

    致命的寂寞……“夜里睡不着,”主人说。“有时从床上爬起来,站在她的房门口,象小狗

    一样发抖,屋子很冷。我的东家,每夜上她房里去,说不定我会被他撞见,可是,我不害

    怕,真的……”他好象在审视着一件穿过的旧衣服,看看能不能再穿一样,沉思地说:“她

    看见了我,怜惜我,打开房门叫我:‘进来呀,小傻瓜’……”这类故事我听过很多,虽然

    其中也有有趣的地方,但是已经听厌了。一切人,关于自己的初“恋”,差不多都是说得很

    缠绵,很伤感,没有一点儿吹牛和猥亵。于是我认为这是讲故事的人一生最好的地方。有很

    多人,在生活中好象就只有这样一点好处。

    主人笑着,摇着脑袋,惊奇地感叹说:

    “这话你可不能对我老婆说,千万说不得。这里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可是这总是不

    能说的话。你瞧,真有意思……”他好象不是对我,而是在对自己说。要是他不说,我就会

    说了。置身于如此静寂和荒凉之中,不能不说话、歌唱,或是拉手风琴。要不然,就会在这

    被灰色寒冷的水所淹没的死寂的城市里,陷入深深的永眠。

    “第一,不可早结婚。”他教我。“兄弟,结婚是一件终身大事。活下去,愿在哪里

    住,就住在哪里,愿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是你的自由。可以住在波斯当回教徒,也可以住在

    莫斯科当警察,受苦也好,偷盗也好——这一切都可以改变过来的。可是,老弟,老婆这个

    东西,同天气一样,你没有方法去改变……真的。她不能跟靴子一样随意扔掉……”他的脸

    色变了,皱着眉头望望灰色的水,用一只指头擦一擦隆起的鼻梁,喃喃说:“对,老弟……

    须要小心谨慎。你逢人叩头,即使你能屈能伸……但是,每个人面前都摆着自己的圈

    套……”我们划进了梅谢尔斯基湖的灌木林里,这湖同伏尔加河汇合起来了。

    “划慢点儿。”主人嘱咐着,把枪瞄着灌木林。

    打到了几只瘦小的野鸭,他吩咐我:

    “划到库纳维诺去。我要在那边呆到天黑。你回家去,就说我被包工头们耽误住

    了……”他在市梢一条街上了岸,这边也涨了水。我经过市场,回到指针街,把小船系住,

    坐在船上眺望两条大河汇合的地方、城市、轮船和天空。天空象一只大鸟的丰满的翅膀,布

    满白羽毛一般的云片。云缝的蔚蓝的深渊里,露出金黄色的太阳,它的光线一映到地上,地

    上万物都改变了。四周一切都健康而可靠地动着。急湍的河流,轻轻地浮送着无数的木筏。

    木筏上挺然站立着长胡子的乡下人,摇动着长长的木桨,在相互间,和遇到轮船的时候,发

    声叫嚷。小轮船逆流拖着一只空驳船,河水摇晃着轮船,好象要把它夺下来。轮船象梭鱼,

    晃着头,喘着气,对猛然扑来的浪头,使劲地转动着轮子。驳船上并排坐着四个人,把腿吊

    在船舷外,其中一个穿一件红褂子。四个人同声唱歌,听不清歌词,但声调是熟悉的。

    在这生气篷勃的河上,我觉得一切都熟悉,一切都有好感,而且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在我的身后,淹在水里的城市却好象一场噩梦,好象主人杜撰的故事,同他自己一样是

    不可理解的。

    我称心如意地饱看一切,觉得自己变成了大人,什么工作都会干,便回家去了。半路

    上,我从内城的山头回望伏尔加河,从高处远望对岸,大地显得更辽阔,好象凡是人所盼望

    的,都会得到满足。

    家里我有书。从前玛尔戈王后住过的房子,现在住了一个大家庭。五个姑娘一个比一个

    更美丽,两个中学生,他们借书给我,我贪心地读着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惊奇的是:他的

    作品都明白易懂,象秋天的天空一般晴朗,而且作品中的人物是那么纯洁,一切用简朴的话

    所谈的事物是那么美好。

    我又读了波缅洛夫斯基的《神学校随笔》,也不胜惊叹。

    最奇怪的是这部作品同圣像作坊的生活非常相象。我完全了解因为厌倦生活而做残酷的

    恶作剧的心理。

    读俄国的作品很好,使人能常常在书中感到一种熟悉的和伤感的东西。好象在书页中隐

    藏着大斋节的钟声,把书打开就轻声地嗡嗡地响起来。

    我勉强读完了《死魂灵》,读《死屋手记》时也是这样;《死魂灵》、《死屋》、

    《死》、《三死》、《活尸首》——这类书名,不禁引起了我的注意,激起我对这样的书一

    种模糊的不快。《时代的表征》、《稳步前进》、《怎么办》、《斯穆林诺村记事》这一类

    书,我也不喜欢。

    但是我最喜欢的是狄更斯、华特·司各特。我以极大的兴趣读了他们的作品,一本书常

    常读两三次。华特·司各特的书使人联想起大教堂中节日的弥撒,虽然稍嫌冗长沉闷,但往

    往是庄严的。狄更斯是我的一位愿意向他低头膜拜的作家。

    这个人可惊地掌握了最困难的人类爱的艺术。

    每天傍晚在大门口都聚集很多人。k家兄弟和姊妹,还有其他的少年,一个仰天鼻子的

    中学生维亚奇斯拉夫谢马什科。有时候一位大官的闺女普季齐娜小姐也来。大家谈论着书

    啦,诗啦,这对我都是亲切的,熟悉的。我读过的书比他们所有的人都多。但他们谈得更多

    的是中学里的事,对教员的不满之类。我听了他们的话,觉得自己比这班友人都自由些,而

    且奇怪他们的忍耐。不过我还是羡慕他们,他们是在那儿求学呀。

    我的朋友年纪都比我大,可是在我看来,我比他们要大人气,比他们可成熟,更富于经

    验。这多少使我觉得窘苦,我希望自己能同他们更接近些。每天很晚,我带了一身尘土和肮

    脏,回到家里来,脑子里装满与他们完全不同的许多印象,他们的思想是很简单的。他们常

    常谈论人家的闺女,时而想念着这个少女,时而爱恋着那个少女,想作诗。但是作起诗来,

    常常要我帮忙。我热心地练习作诗,很容易地学会了用韵。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我的诗总是

    带着一点幽默气。对于那位比别人都多接到赠诗的普季齐娜小姐,我常常把她比做蔬菜——

    葱头。

    谢马什科对我说:

    “这是什么诗?简直是皮鞋钉呀。”

    我什么事都不肯落在他们后面,也爱上了普季齐娜小姐。

    我已记不起我是怎么对她表白自己的爱情的了,总之,结果颇为不妙。星池的腐绿的水

    上,浮着一块木板,我叫小姐坐在这块木板上,由我来划,她答应了。我把板拨到岸边,跳

    了上去,我一个人木板还可以浮得住,可是等到满身花边和丝带的盛装的小姐优雅地站上板

    的另一头,我得意地把竿向岸撑开时,这块该死的板就摇摇摆摆沉了下去,把小姐翻在水

    里。我使出骑士的精神,跳进水里去救她,立刻把她抱上岸,惊慌和池中的绿泥把我的皇后

    的美丽抹灭得干干净净了。

    她挥着水淋淋的拳头,向我吓唬叫骂:

    “你故意把我翻到水里。”

    不管我多么诚恳地解释,她都从此恨透了我。

    总之,城里的生活都不大有趣味。老主妇跟从前一样,对待我很不好,小主妇用怀疑的

    眼光瞧着我,维克托雀斑长得更多了,脸也愈加发红,不知有什么委屈,他对什么人都动不

    动就吵。

    主人制图工作很忙,两兄弟忙不过来,叫了我的后父来帮忙。

    有一天,我很早从市场里回来,大概是五点钟的样子,走进餐室,看见主人同一个我早

    已忘掉的人坐在那里喝茶。他向我伸过手来:“您好呀……”完全出于意外,我发愣了,过

    去的情形象火一样燃烧起来,灼痛我的胸头。

    “简直吓住了,”主人叫道。

    后父瘦得厉害的脸上带着微笑望着我。他的黑眼睛显得更大,他周身到处都显得衰弱,

    拘束。我把手放在他的细瘦而发热的手指里。

    “瞧,我们又见面了,”他咳着说。

    我象挨了打似地、没劲地走开了。

    我们之间发生一种谨慎的不明确的关系,他叫我的名字,添上父称,说话的时候象对平

    辈一样。

    “您到铺子里去的时候,请替我买四分之一磅拉费尔姆烟丝和一百张维克托尔松卷烟

    纸,另外买一磅煮香肠……”他交给我的钱,总带着手里的温热,拿着很不爽快。显然,他

    害肺病,在世也不久了。他自己也知道这个,拧着黑而尖的胡须,沉静地低声说:“我的病

    大概是治不好了。然而多吃些r,那就会好起来,说不定,我会好的。”

    他吃得很多,烟也抽得凶,除了吃饭的时候,总是不离嘴的。我每天给他买香肠、火腿

    和沙丁鱼。可是外祖母的妹子,深信不疑地,不知什么缘故也幸灾乐祸地说:“拿好东西请

    死神吃是没有够的,死神总是骗不过的。”

    主人们用一种使人难堪的关心对待后父,常常固执地劝他吃这种那种药,可是背后却笑

    他:“好一个贵族。他说必须把桌子上的面包渣子收拾干净,据说苍蝇是从面包渣子里发生

    的,”小主妇这样一说,老主妇就搭上腔来:“是呀,真正的贵族呢。衣服亮亮的,都磨出

    了窟窿,还在那里拚命地用刷子刷。真是个怪人,一颗尘土也不肯沾在身上。”

    主人却好象在安慰她们:

    “你们等着吧,老母j,他也不会久了。……”市侩们对于贵族的这种莫名其妙的反

    感,却不知不觉地使我和后父接近起来。捕蝇草虽然也是一种毒草,但它总是美丽的。

    后父喘息在这班人中间,好象一条鱼偶然落进了j窝。这个比方虽然有点荒唐,不过这

    种生活原来就是这样荒唐的。

    在他的身上,我开始瞧见“好事情”——我那个永不能忘的人的特征,我把书中所见到

    的一切好处,都拿来装饰了他和王后,把读书所产生的一切幻想和自己所有的最纯洁的东

    西,都放在他们身上。后父同“好事情”一样,是一个冷冰冰的不可亲近的人。他对这家的

    人,一律平等,自己决不先说话,回答别人的发问的时候,也特别客气而简洁。我很惬意他

    教主人的样子。站在桌子边,弯着腰,用干枯的指甲敲着厚纸,沉静地教训说:“这里,必

    须把托梁用铁钩连起来,减少对墙的压力,要不然,托梁会把墙压坏。”

    “对啦,真是见鬼。”主人咕噜着。一会儿后父走开时,妻子向他叽咕:”我真奇怪,

    你怎么让他教训。”

    后父夜饭后刷牙,翘起了喉结漱口,不知什么缘故,使她特别生气。

    “我觉得,”她发出酸溜溜的声音。“叶夫根尼·瓦西里伊奇,你这样把脑袋仰到后

    面,对身体有害呀。”

    他殷勤地微笑着问:

    “为什么?”

    “……就是这样……”

    他开始拿一把牛骨针剔他那微带蓝色的指甲。

    “你瞧,还剔指甲呢。”主妇不安起来了。“快要死了,还在……”“哎。”主人叹着

    气。“老母j,你有多少这种蠢话啊……”“你说什么?”妻子不高兴了。

    老婆子每夜热心祷告着上帝:

    “上帝呀,那个痨病鬼真是我的累赘,维克托又袖手不管了……”维克托模仿后父的举

    止,慢吞吞地走路,贵族式地两手沉着的动作,挺好地系领带的方法,吃东西嘴里不发声

    响,他时时粗鲁地问:“马克西莫夫,膝头,法国话怎么说?”

    “我叫叶夫根尼·瓦西里耶维奇,”后父淡然地提醒他。

    “啊,好吧。胸部叫什么呢?”

    吃夜饭的时候维克托命令母亲:

    “马—梅—东涅—穆阿扎称尔醃牛r。”

    “啊,你这个法国人呀,”老婆子爱怜地说。

    后父象个聋哑人,完全不瞧别人,尽咬着r。

    有一天,哥哥对兄弟说。

    “维克托,你现在学会了法国话,得给你找一个情人……”后父默默地微笑了一下,我

    记得,他这样笑法,我只见到这一回。

    可是主妇大不高兴,把汤匙往桌上一扔,对丈夫叫:“你真不害臊,当我的面说这种下

    流话。”

    有时候,后父来到后门的门廊里找我,那边,上阁楼去的楼梯底下,是我的寝室,我坐

    在楼梯上,对着窗口看书。

    “看书呢?”他喷着烟问,他的胸中好象有烧焦的木头发出嘶嘶的声音。“这是什么

    书?”

    我把书给他看。

    “啊,”他说着,看了看里封:“这本书我好象也看过。您想抽烟吗?”

    我们从窗口望着肮脏的院子,抽着烟。他说:“您不能求学,真可惜,您似乎天资很

    好……”“我在求学呀,看书……”“这个不够,须要进学校,有系统……”我想对他说:

    “我的老爷,你也进过学校,也有系统的知识,可是有什么用处呢?”

    他好象略微感觉到了我的意思,补充说:“有志气的人,学校就能给他好教育。有大学

    问的人,才能推动社会生活……”他不止一次劝告我:“您最好离开这儿,这里对您没有意

    思,也没有益处……”“我喜欢工人们。”

    “这……喜欢哪一点?”

    “同他们在一起有趣味。”

    “也许……”

    但有一次他说:

    “实在说来,这里的主人们都很无聊,无聊……”想起我的母亲在什么时候和怎样讲过

    这话时,我不由自主地离开他远一点,他笑着问:“你不这样想吗?”

    “这样。”

    “得啦……我看得出来呀。”

    “到底主人还使我喜欢……”

    “对,他也许是个好人……不过有点可笑。”

    我想同他谈谈书,但他显然不喜欢书,常常劝告我:“不要被书迷住了,书中一切都是

    大大粉饰过了的,歪曲过了的。写书的人,大半跟这里的主人一样,是一种小人物。”

    我觉得这种断定是大胆的,因而使我对他怀起好感来。

    有一次他问我:

    “您读过冈察洛夫的书没有?”

    “读过一本《战船巴拉达号》。”

    “那本《巴拉达号》很没意思,但大体上说来,冈察洛夫是俄国最聪明的作家。我劝您

    读读他的长篇小说《奥勃洛摩夫》。这是他作品中一本最真实、最大胆的,一般说来,在俄

    国文学中,这是一本最好的书……”关于狄更斯,他说:“请您相信,这是胡扯……《新时

    代》报副刊上连载的《圣安东尼的诱惑》,是很有趣的作品——您可以读一读。您似乎喜欢

    宗教和关于宗教的一切,这《诱惑》对您有用处……”他拿来一叠副刊。我就读福楼拜的杰

    作。这部作品使我联想到圣贤传中许多片段和鉴定家对我讲的故事中的某些地方。我对它也

    没有特别深刻的印象,不过跟同时连载的《驯兽者乌皮里奥·法马利回忆录》比起来要有味

    得多。

    我把这意思老实对后父说了,他淡然地说:“你读这种书还太早。不过你不要忘掉这本

    书呀……”有时他和我同坐很久,他一句话也不说,咳嗽着,不断地吐着烟雾。他的漂亮的

    眼里燃着惊人的火。我悄悄凝视着他,使我忘记了这个正在如此忠诚、简单、毫无怨尤地死

    亡着的人,从前曾经亲近过我的母亲,侮辱过她。我听说他现在同一个女裁缝同居,想到

    她,觉得迷惘而且哀怜。她抱着这么长大的骷髅,同这么发着臭烂气味的嘴巴亲嘴,为什么

    不厌恶呢?同“好事情”一样,这位后父也常常无意泄漏出一些真心话来:“我爱猎狗,猎

    狗很傻,我却挺爱,它们挺美。美的女人也往往挺傻的……”我不无骄傲地想:“你哪会知

    道,女人当中还有玛尔戈王后呀。”

    “一切人在一个屋子里一起呆久了,脸也会变成一个样。”

    一次他说了这句话,我把它抄在本子里了。

    我期望这种警句,好象期望礼物。在这屋子里,每个人都说着枯燥无味的已僵化成陈腐

    滥调的话。我一听到不平凡的话,耳朵就觉得舒服。

    后父从不对我说到母亲,连她的名字也不提起,这一点我很喜欢,而且对他起了一种虽

    不能说是尊敬,但也近乎尊敬的感情。

    有一次,我问他关于上帝的事情,我已经不记得问的是什么了,他向我瞥了一眼,很平

    静地说:“不知道,我是不相信上帝的。”

    我记起了西塔诺夫,把他的事告诉了他。后父注意听着,还是那么平静地说:“他会论

    断,可是论断的人总还是有信仰的……我——就是不信。”

    “难道这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你瞧我就不信……”

    他快要死了——在我的眼里,只觉到这一点。我并不会可怜他,但是对于一个垂死的

    人,对于死的秘密,我第一次感到尖锐的纯真的兴趣。

    一个人坐在这里,他的膝头触着我,他在发烧,在想。他深信地把人们按自己的看法分

    成类。他说着一切,好象有权审判和判决一般。在他身上,有一种我所需要的东西,或是暗

    示着我所不需要的东西。他是无比复杂的人,有着无穷的思想。不管我怎样对待他,他永是

    我身上的一部分,在我的身上什么地方生活着。我想到他,他的灵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心灵

    里。到明天,他会完全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藏在他脑中心中的,我觉得,我能从他

    的美丽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会一概消失。等他一死,把我和世界连系着的一条活的线索

    就会断了,剩下的就只有回忆。然而这回忆完全留在我的心中,永远是局限在我心中,永远

    不变;而活的变化着的,是会消逝的……但这是思想。在思想后面,又有一种产生思想、培

    育思想、说不出的东西,公然强迫人去研究各种生活现象,要求对每一个现象,回答——为

    什么?

    “你知道,不久我会躺倒的,”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