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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越过这道门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区和库区。幽长的走廊顿时安静下来,淡黄的灯光洒在铮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带着回声。在路上,冯新华介绍说:

    “我们正在走向博物馆的库区。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品担保你不会乱碰馆内的东西。”他指了指路边摆放的一尊佛像说:“别看它没放在展厅里,这个东西是宋代的。”

    那是一个残破的头像,鼻子已经不见了,蓦然摆放在红木支架上,有股罕见的沧桑。

    “想当年,红卫兵真是干了不少的坏事呢。”冯新华说道。

    走廊上有几间办公室的门是虚掩的,明亮的灯光从里面s出来。冯新华说得不错,这里果然有夜间上班的研究人员。

    过了一会儿,冯新华忽然站住,说道:“我已经替你打听过了。最近a省博物馆和我们交换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时期的玉器。贺兰先生这一周都在库房里做研究。——库房马上就到了,进去之后和他怎么说,想好了吗?”

    “嗯……我就说我是您的表妹,对古玉非常感兴趣,想请教他几个关于古玉方面的问题。行不?”

    “嗯,这个主意不错。”

    皮皮接下来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学中文系学生会的名义邀请贺兰静霆去作一个古玉知识的讲座。由于博物馆与地方文化教育部门有着密切的合作关系,一般不拒绝学校方面来的邀请。讲座结束之后,她会趁机对贺兰静霆说校报想对做一个简单的采访。校报发行量只有几百份,相信贺兰静霆不会介意。至于这个采访会不会“不慎”被外报转载,那就不好说了。

    经过几道烦琐的安全检查,冯新华带着皮皮进了库房。

    隔着一排巨大的收藏柜,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道人影,低声说:“他就在那里,去吧。”

    不知为什么,皮皮突然有点紧张。她没有马上移步,而是躲在柜子后面观察了一下。

    从背影上看,贺兰静霆是个年轻人。外面那么冷,他只穿着件质料很薄的亚麻衬衫,露出白皙的皮肤。个子有点瘦,却不纤弱。他比皮皮见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干净,好像一块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白玉那样一尘不染。

    库房由一组一组的藏柜组成的。空间很大,当中空出一大块地方,摆着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着几组式样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纹沙发。贺兰静霆坐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铅笔,对着红木茶几上的一只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轻轻地勾勒着。茶几上除了玉杯,还放着一只小号放大镜和一只雪茄烟大小的聚光电筒。

    蓦然间,皮皮又闻到了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气味。她怔了怔,发现贺兰静霆的脊背忽地一凛,迅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墨镜戴在眼上,转过身来,看着皮皮。

    不等他开口,皮皮赶紧说:

    “晚上好,贺兰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只怕是这里百年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了!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您。忘了介绍我自己,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学生,您的仰慕者,对古玉非常着迷。”

    话说得太急,皮皮只觉唇干舌燥,不禁看了看贺兰静霆的反应。

    贺兰静霆毫无反应。

    关皮皮暗暗地想,如果这人摘掉墨镜,一定很好看,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诡异而y骘,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觉得,她很难把这个人与本年度的“文化十大好新闻”联系起来。至少从采访的角度来说,难度系数成几何状攀升,且不说这人究竟值不值得采访。

    可是,皮皮的梦想不能这么快就破碎了!

    她双眸一转,俯身去看那只玉杯:“啊!这只玉杯真精致!是汉代的吗?瞧这图案,是云雷纹吧?有这样手柄的玉杯真不多见呢!猛然一看,倒像是爱尔兰的啤酒杯。贺兰先生,我 能请教您几个问题吗?现在有点晚,不是很打扰吧?您能给我详细地解释一下什么是新山玉,什么是老山玉吗?还有,怎么确定一件玉器是古董而不是赝品?哦——您这放大镜真小巧,多少倍的?可以收缩吗?”

    虽是热热闹闹的一顿开场白,皮皮却被自己拙劣的演技吓到了,有点怀疑是否真的能当好一个记者。

    贺兰静霆半天不发话,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你是——”

    “我叫关皮皮,t湖大学毕业生。”她热情地和他握手,“认识您很高兴,请多多关照!”

    他们的手刚刚握上,关皮皮猛觉一阵恶心,见旁边正好有只痰盂,便对着那只痰盂呕吐起来。一面吐,一面道歉:“对不起,我想我是吃坏了东西……”

    贺兰静霆默默地看着她吐完,二话不说,忽然快步将她拽出库房,一直拽到自己的办公室。

    然后递给她一杯水。

    “……最近胃有点不舒服。”关皮皮的脸都吐白了,为了完成任务,对着贺兰静霆强笑。

    “现在好些了?”他不笑,不为所动。

    “好,好些了。”

    “你一年挣多少工资?”

    “呃?工资?”

    “我们得谈谈赔偿的问题。”

    “赔偿?”关皮皮莫名其妙,“什么赔偿?”

    “你刚才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吐哪儿了?”

    “一只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贺兰静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y对青铜器的腐蚀力吗?”

    “哦……”皮皮机零零地打了一个冷颤。可是她还是觉得反胃,便又低下头来,四处寻找痰盂。果然又从桌旁的地上找到一个,正要吐,见那痰盂是镂花的,底座闪闪发光,两端还刻着两条龙,好像是纯金的,便生生将反胃的东西又咽了回去:“……请问,这个痰盂是什么年代的?”

    “唐代的。”

    “这……这个呢?”她指着一个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后她看见办公桌上有个大碗,大约是洗笔用的,形式朴素,估计不贵,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内,那碗又被贺兰静霆夺了回去:“别动这个,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了,跺跺脚,不顾三七二十一地对他叫道:“贺兰先生!我要吐了。您得找个东西让我吐!”

    贺兰静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说:“你为什么不直接吐在地上?”

    5

    在光洁铮亮的大理石地板上呕吐,是件令人羞愧的事。

    皮皮只得跑出去,到厕所里吐得昏天黑地。吐到最后,两腿发软,竟连站起来都困难了。歇息片刻,她扶墙而出,发现贺兰静霆在门外等着她。

    然后,他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她从地上拎了起来:“你还能不能走?我带你去医院吧。”

    “我……我在流血吗?”她的头一直垂着,很痛,鼻血一滴一滴地滴到地板上。

    他将她打横抱起,穿过一道悬着编钟的长廊,从紧急出口下了楼。

    皮皮仰头向天,看见楼梯口外有个宣传栏。很明亮的灯光s上玻璃板上。

    里面写着:

    “c城博物馆本年度先进工作者……”

    她看见了贺兰静霆的名字。

    皮皮的心里立即跳出若干新华体主题词:乐于助人、加班加点、兢兢业业、又红又专……

    见他衣着朴素,她本来还想说“勤俭节约”,贺兰静霆抱着她走向停车场,打开一辆车的后门,将她塞了进去。

    她把“勤俭节约”四个字从脑子里删掉了。

    汽车在夜间无声地行驶。

    皮皮在后座躺了一会儿,觉得好些了,坐起来,看了看车外,忽然一惊,问道:“你不是去医院?”

    汽车正向城外行驶。

    “不是。”贺兰静霆淡淡地回答。

    “那你去哪里?”

    “我家。”

    “你家?为什么要去你家?”

    “你不是要采访我吗?”

    “我……我……”皮皮狡辩,“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采访你?”

    “撒谎是一种能力,需要练习。”

    读过访狼手册的人都知道陌生男人的家绝对去不得,可是,鉴于自己写了三年多的思想汇报都没被党组织接纳,皮皮认为,陌生男人和陌生的先进工作者,是有本质区别的。

    过了一会儿,皮皮忽然问:“既然你的睛睛看不见,你靠什么开车?”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眼睛看不见?”

    “早上的时候。”

    “早上?早上我没见过你。”

    “贺兰先生,虽然你可能是训练有素,撒谎还是撒谎。”

    他轻轻地哼了一声,继而无声无息地笑了,“是的,我有日盲症。白天看不见,晚上看得见。”

    嗯——皮皮心中微微有些诧异。她觉得一个人如果白天什么也看不见,多少会觉得有点痛苦,或者郁闷。可是她没从贺兰静霆的话音里听出一丝的落寞,好像他天生如此,不必遗憾。

    “日盲症?医学上有这种病吗?”

    “就是夜盲症倒过来。”

    “哦——”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又问

    “没有。”

    她怔怔地望着窗外。

    雪早已停了。夜很黑,天空却是暗紫色的。清辉中的一轮素月,好像一片悬浮在冰茶中的柠檬。远处的山峦飘着白雾,白雪裹住的树枝闪着珊瑚般的荧光。汽车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高速向城外的山区行驶,速度之快,近乎滑翔。关皮皮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熟悉到好像这是自己的第二个身体。城市的中央满布着餐馆、酒吧、舞厅、歌剧院、体育场和名目繁多的娱乐会所,是欲望的中心。越过十几道立交桥,到达城市的边缘,灯光少了,车辆少了,一切迅速安静下来。在那里,有贩毒、有打架、有抢劫、有各式各样的罪恶交易,充满了恐怖。

    他们先在一片旷野中穿行,渐渐走入起伏不定的山路,一道道的树影巨兽般地扑过来,仿佛择人而噬。

    皮皮知道贺兰静霆正带着她驶向本城最昂贵的住宅区:渌水山庄。里面有五十多座别墅分布在一座大山温暖的南麓——是离城区最近的郊区,山上有温泉、古松、森林、瀑布,山下有地铁、咖啡馆、植物园、高尔夫球场。所谓的人与自然的过渡带,所谓的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都指的是这里。

    汽车在环山公路上飞快地爬升,皮皮只觉头脑阵阵昏眩。过了不久,忽然停住。贺兰静霆跳下来,拉开车门,皮皮的脚刚一落地,便看见一地乱雪,上面长满了一丛丛漩涡状的茅草。

    贺兰静霆的房子居然是一套老式的四合院,朱漆的大门,屋顶的飞檐挑起来,铁马叮当,风铃微荡,半卷的竹帘,透着一缕微光。贺兰静霆一手掺着皮皮,一手掏出钥匙,打开了一把古老的铜锁。

    “吱呀——”一声,木门缓缓张开,里面是一个清静的院落。当中一道假山,两旁种着梅花,被雪埋了一半。皮皮抬头一看,天空是四角的,屋顶上满是飘摇的枯草,说不出的清冷、说不出的萧索。

    皮皮打量四周,有点怀疑自己走错了地方。进了客厅,却又觉得没有走错。

    客厅的摆设足以证明贺兰静霆收藏家的身份。

    老式的家俱,四角包着铜皮。紫檀木的台桌上摆着青瓷花觚。墙上的字画墨迹莫辨、古意盎然。洁净的橡木地板,打着闪亮的光漆。只有靠窗的一组赤色沙发与整个房间的风格格格不入,像是刚从商场里买来的进口货。

    皮皮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发现贺兰静霆的手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苹果。他很悠闲地坐在皮皮对面的沙发上,隔着花梨木茶几,用一把镶着碧玉的水果刀轻轻地削着苹果。

    还满客气的。

    削着削着,贺兰静霆的手忽地一抖,手指被刀削出一道小口,血立即涌了出来。在苹果上留下一道鲜红的印迹。

    他好像没感觉到痛,继续专心地削苹果,姿势非常优雅。皮皮凝视着他的脸,觉得他的长相非常迷人,可惜戴着墨镜,无端端地添了一脸寒气,像总统的保镖,又像黑社会的杀手。

    印迹越沁越深,渐渐变成铜铁般大小。

    “你的手流血了。”皮皮说。

    “嗯。”

    他看了看苹果,没有介意,用刀将那沁了血的苹果切成四半。

    递给她的那块,偏偏带着血迹。

    可能他没注意到吧。皮皮不想显得太挑剔了,笑了笑,将苹果放到嘴里,嚼了嚼,咽了下去。

    她发现贺兰静霆虽一直低着头,却很注意观察她。

    “那么说,贺兰先生,您是优秀党员。”皮皮说。

    “别客气,叫我贺兰静霆就好。”他很温和地纠正。

    “贺兰……静霆,现在,我可以开始采访吗?”

    “等等。”

    他去了厨房,端来了一只碟子和一套西式的刀叉,镀银的,泛着寒光。

    皮皮愣了愣,问:“贺兰先生,你还没吃饭吗?”

    现在已经九点了。

    “没有。”他说。

    “晚上你打算吃什么?”

    贺兰静霆想了想,忽然放下叉子,说:“我能先带你参观一个地方吗?”

    “行呀,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正打算参观你的房间呢!我想知道著名收藏家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皮皮笑眯眯地说。

    “现在你觉得好些了?不想吐了?”贺兰静霆又问。

    “完全好了,真是一阵一阵的。”

    “跟我来。”

    他引着她穿廊度院,出了后门。

    其实贺兰静霆的四合院就在这座山的最高处,离山顶只有十几步之遥。院墙沿山而上,竟将包括山顶在内的一大片地方都围住了。

    山顶有座八角小亭,亭边有个巨大的石台,围着汉白玉的栏杆,往下是陡峭的北坡。

    走到石台上,贺兰静霆忽然问:“你喜欢这地方吗?”

    “还行,有点y森森的。”皮皮被山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无端地,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禁不住看了看贺兰静霆,腿亦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

    紧接着,她就发现石台的正中凿着一个井。

    站在井边往下看,里面没有水,也不是很深。井壁是光滑的大理石,上面小,下面却很宽敞。清冷的月光笔直地照下来,井底十分明亮。

    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躺椅。

    身边的贺兰静霆依然散发着深山木蕨的气息。

    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他柔声说:“皮皮,今天晚上,你愿意陪我晒月亮吗?”

    那声音充满蛊惑,他的手亦不知何时已搭在了她的腰上。

    轻轻一推,皮皮就掉了下去。

    6

    皮皮掉下去的时候并没有摔着。因为她正好落在躺椅上,躺椅里装着弹簧。

    可是,当她仰起头来,看见贺兰静霆亦随之翩跹而落时,就立即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脑中顿时闪出一幅老式侦探片的定格:自己赤身l体地趴在井底,口吐鲜血,四肢散乱。话外音是刑警队长木然的描述:“死者女,未婚,二十岁右左,身穿……”

    她不敢想下去,眼见贺兰静霆尚未站稳,毫不犹豫地出了手,向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狠狠地踢了一脚!

    面前人吃了痛,猝不及防地弯下腰去,重重地倒在躺椅上。

    还没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脖子便被皮皮紧紧地掐住了。

    y贼、色狼、杀人犯……

    皮皮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骂,力道越来越大,手越收越拢,贺兰静霆挣扎了一下,便不动了。

    原来,改写一个侦探片也挺容易。不到三秒钟,皮皮就由受害人变成了杀人者。

    若不是月光很亮、井底很干净、躺在椅子上的人不难看,皮皮几乎要得幽闭恐怖症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敢松开手,仍是心跳如狂。害怕贺兰静霆突然苏醒,她用围巾将他的双手紧紧绑住,打了个死结,这才借着月光细细查看。

    贺兰静霆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胸口的扣子被她扯开了,露出一道白皙的锁骨,有些瘦弱,却散发着一股男人身上特有的雄性气息。

    生怕再看他两眼便会把持不住,再加之好奇心顿起,皮皮将他的眼镜一摘,不尤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其实贺兰静霆的眼睛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安静地闭着,也看不出什么特点。可是,皮皮觉得,摘掉眼镜的贺兰在幽微的月光下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一种惊艳的感觉。

    真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可惜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皮皮在心里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动脉。

    没有呼吸,也没有脉博。

    她顿时慌张了,俯下身去听他的心跳。

    没有心跳。

    片刻间,皮皮出了满满一头的冷汗。她一直以为躺在自己面前的贺兰静霆只是昏过去了。

    不会吧!这位帅哥也太不经扁了吧?她没做什么啊,就是踢了他一脚,又掐了他一下,他怎么就,怎么就……死掉了呢?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趾一直爬到心脏,仿佛将心跳也冻住了。

    皮皮对自己说,镇定,镇定。

    没错。她遇到了色狼,她正当防卫。可是,皮皮并不想杀人啊。毕竟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何况,他还是位曾经给国家做出过杰出贡献的优秀党员。就算有罪,也罪不至死。

    这么一想,皮皮立即替贺兰静霆找到了更多不死的理由:比如,从头到尾,贺兰静霆也没对她怎么样,还很客气地招待了她,替她削苹果。比如,在井台上,他只是轻轻地推了她一下。到时真要到警察面前,讲都讲不清,没准贺兰的家人知道了,还要告她个“故意伤害”呢。

    贺兰静霆那么有钱,打起官司来,她一定吃亏。皮皮的家很穷,律师肯定请不起……

    这些当然都不是令她心虚的最主要原因。

    最主要的原因是,皮皮觉得,像贺兰静霆这种长相、这种事业有成的男人,想要哪个女人,似乎不必那么费劲。就算他不要,送上门来的也一定很多。而皮皮自己,则实在太平常、太普通了,贺兰静霆怎么会对她起觊觎之心呢?

    按照这个逻辑往下分析,皮皮甚至觉得,刚才贺兰也没推她,只是碰了她一下,她太敏感,急于防范,身子一倾,就往下跌。——也许他并没有什么恶意。

    不敢再想下去,她赶紧给他做起了人工呼吸。

    皮皮学过一点救生常识,当下双掌合拢,在“死人”的胸口上用力地按了三下,再对着他的嘴吹气。

    一连做了三组,每组十次,没有反应。

    她以手握拳,用力地捶击他的心脏。

    没有反应。

    皮皮的头皮一阵发麻,冷汗湿了一身。环视四周,她发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井壁非常光滑,凭她一人之力,绝对不可能爬出去。她也不能报警,装手机的小包放在沙发上了。

    这么荒凉的私人住宅,又在这高高的山顶上,大约经年也不会有访客的。

    难不成,自己要和这个陌生人死在一处?

    这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寒风,y惨惨的,一直冷到骨子里去。皮皮越想越怕,愈发不敢懈怠,不但不停手,反而干得更加卖力了。

    一下、两下、三下。

    一直做了十一组,贺兰静霆的手指才突然微微地动了一下,紧接着,冰凉的嘴唇里呵出一丝暖气。她再接再励,继续往里吹气、按压、又抬起脸来观察他。

    贺兰静霆的胸膛渐渐地开始起伏,却仍然一动不动地躺着。

    “贺兰静霆,你要是没死,就说话吧!”

    过了片刻,他眉头一蹙,闭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没法说话,我受伤了。”

    皮皮松了一口气,同时,立即提高警惕,提高嗓门向他喝道:“贺兰静霆,你这披着羊皮的狼!老实交待,刚才你想干什么?”

    贺兰静霆反驳:“我什么也没干。”

    “为什么把我推到井里?”

    “不是说,你想了解我的房间是什么样子吗?这就是我的房间。”

    “那你也得好好说,干嘛要推我下去?你究竟打的是什么主意?”

    “到这个房间,除了跳下去,没别的办法。你总之是要往下跳的,不如我帮你一把。噢!噢!别踢我啦,我快没有生育能力了。”

    “就你这坏蛋,还想生育!我让你断子绝孙!”

    “好吧,你弄死我,我们双双死在这里。反正,没我的帮忙,你是爬不出去的。”

    这话管用,皮皮立即不踢他了。

    “解开围巾,勒得我的手挺难受。”

    “呸!呸!休想!” 皮皮叫道。

    他不理她,用口一点一点地咬开围巾上的结,将松掉的围巾一扔,扔到地上。

    “别惹我,我练过武术,你不是我的对手!”皮皮想摆个架式出来,却发现井底很小,躺椅又很大,余下的地方,根本容纳不了一个人。

    贺兰静霆轻轻地哼了一声,说:“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还叫武术?”

    然后,他坐了起来,从地上捡回眼镜戴上,开始一件一件地脱衣服。

    皮皮愣了愣,傻眼了:“你……你干什么?”

    “脱衣服,月光浴。”

    “这么冷的天,你也脱吗?”她赶紧捂住眼睛,又将手指露出一道缝隙观察他。

    “不算冷。”

    “你……你多少穿一点儿吧!”皮皮的声音几乎是乞求了。

    “为什么?”

    “我……我是女的,男女有别……”

    “你刚才那么踢我,我现在差不多也算是个女的啦。”他想了想,似乎觉得这是个合理的要求,说,“好吧,把那个浴巾递给我。”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皮皮发现躺椅的下面有个小柜子,她从里面拿出一条雪白的浴巾递给贺兰静霆。他转身过去,用浴巾围住下身,然后,怡然自得地躺在躺椅上,曲肱而枕,舒展着一双修长的腿。

    月光淡淡地洒下来。

    空气很冷,躺椅上的贺兰静霆看上去浑身冒着白气,好像在练某种内功,又好像在洗蒸汽浴,一副怡然自得、惬意无比的样子。

    皮皮面红耳赤地斜睨着,遐想联翩。

    过了一会儿,她猛然想起自己这次来渌水山庄的真正目的,不就是要采访这个人吗?现在两人独处一室,走也走不掉,真是大好的机会啊!

    皮皮赶紧掏出口袋里的录音笔,问道:“贺兰先生,请问你为什么要月光浴?”

    贺兰静霆没有回答,嫌她很吵,又不便发作。过了一会儿才说:“不为什么。一种爱好,一种习惯。”

    搞新闻的人见怪不惊,狗咬人不是新闻,人咬狗才是新闻。月光浴没什么新闻价值,充其量也就是一种养生运动,跟冬泳差不多。皮皮站累了,只好坐到他身边:“那么,你要晒多久?”

    “一晚上。”

    “一晚上?!”皮皮立即跳起来抗议:“那我怎么办?难道要我在这里陪你一晚上吗?”

    不知为什么,也许他太容易被打倒了吧,皮皮并不害怕这个人,反而觉得今夜发生的事很有趣。

    “要是不愿意,你就自己想办法出去吧。”他说。

    “贺兰静霆!”

    “叫我也没用。”懒洋洋的声音。

    “看来你真是不想生育了!”皮皮又要向他挥拳,冷不防被他一拉,拉到躺椅上和他并排躺了下来。耳畔传来缓缓的声音:“为什么要急于出去?你不觉得今晚的月光很美吗?山上的蜡梅很香吗?还有远处风吹孔x,草木折断的声音……

    “积雪初融,春泉涌动的声音……”

    “鼹鼠饮河、冰层破裂的声音……”

    “水獭做梦、流星滑落的声音……”

    “天籁如此动人,你应当珍惜这美妙的一刻,和我一起躺在这里,静下心来,细细品味。”

    “哦……”皮皮神思飘渺了,被那如梦如幻的声音蛊惑了。

    夜半更深,寒气人。皮皮虽然穿着羽绒袄,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冷战。握着录音笔的手,几乎冻僵掉了。

    她吸了吸鼻子,发觉自己的手忽然被贺兰静霆握住了,十指扣拢,一股融融的暖意从指尖传了过来。

    他们的脸几乎是挨着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皮皮想转过身去,却被他拽了回来,心不禁砰砰乱跳。

    “你怕我?”他忽然说。

    “不怕。”

    “我可能会吃了你。”

    “怎么吃?”

    “先从脚趾头吃起,”他看着她,脸上浮出一抹幽深的笑意,“等快吃到头顶的时候,我会问你疼不疼。”

    皮皮咯咯地笑起来了。笑到一半,又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直起j皮疙瘩。

    他们并排地躺在椅子上,看着圆溜溜的井壁,看着天上的月亮。

    过了一个小时,皮皮不耐烦了:“这井里有什么好呆的?多无聊啊。”

    “很遗憾,确实没什么娱乐的东西。”贺兰静霆说。紧接着,他想起了什么,又道:“等等,我有一个短波收音机,你想听吗?”

    他的手动了动,从躺椅下面拿出一个很小的收音机,打开开关,放出古典音乐。

    皮皮接过收音机,将波段拧来拧去:“我看看有没有夜间谈心节目,以前有个‘潘多拉心理话’,f1097,我挺爱听的。”

    “不行,我得听音乐。谈心的节目很吵。”贺兰静霆一把夺过来,拧回原先的频道,降e大调小夜曲。

    “这个台的音乐全是降e的,主持人真是有病呀有病。abcdefg,那么多调,他偏爱听这一种,还放个不休,真是吃多了撑的。”皮皮不甘心,在他耳边使劲地嘀咕。这个牢s可不是皮皮发的,是皮皮以前一位音乐系的室友发的。作学生的时候,她也是天天与短波收间机为伴。

    贺兰静霆不为所动,态度坚决:“我就爱听降e调的。”

    “行,我让着你。”皮皮大度的放手,“我比较喜欢有道德优越感。”

    “不不,我也喜欢有道德优越感。”贺兰静霆说,纤长的手指一拨,传来女性频道独有的声音,柔情万千,如春雨绵绵:

    “——现在我们来接听一位来自杭州的听众,王小姐,你好。我是潘潘,这里是f1097,潘多拉心理话。刚才我们谈到了女性之间的友谊,似乎是和男性很不相同的。王小姐,你想和大家分享你的经验吗?……”

    这个栏目充斥了最最无厘头的心理学八卦。贺兰静霆恨不能用手堵住耳朵。皮皮心里一阵窃笑。

    听了不到十分钟,贺兰静霆就打起了呵欠,似乎想睡了。他微微地翻了一个身,侧着脸,对着她。

    啊啊啊,这可不能睡着了呀。皮皮连忙打开录音笔:“贺兰先生,现在我能采访你吗?”

    “不能。”

    “为什么?”

    “鉴于你刚才的行为,你已丧失了这次机会。”

    “那么,贺兰先生,送我回家。”

    “再过两个小时。”

    “我现在就要回家!”皮皮的嗓音提高了八度。

    “请便,”他指了指井口,“我建议你光着脚爬,爬上去的可能性比较大。”

    “你……你不帮我?”哑然了。

    摇头,耸肩,很遗憾。

    皮皮本已经坐了起来,听了这话,又“砰”地一声倒在躺椅上。她今天也很累啊,现在都疲倦得睁不开眼睛了:“好吧,我睡了。我早八点整上班,记得七点半叫醒我。”

    说罢,将他身上的浴巾一拉,搭在自己的身上,“浴巾我得盖着,我冷。”

    他愣了愣,意识到自己□,脸居然腾地一下红了:“那,那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

    “我用你的围巾好了。”他拾起地上的围巾,围住自己的腰,又怡怡然地躺了下来。

    皮皮无语了,恨恨地睡了。

    半夜,皮皮醒过来,天外的月光依然清冷,贺兰静霆依然睡在她的身边。曲着身子,紧紧贴着她的羽绒袄,埋着头,睡得很熟。

    她忍不住又有一点好奇。从小到大,皮皮从没有看见过男人的身体。就是家麟,十几年来,她也只在下暴雨的时候接触过一次。此后,从碰碰指头到牵手都经过了漫长的六年。

    所以,机会难得,免费的生物课,皮皮低头下来,将他的身体细细地研究了一下。

    嗯,还行,难得的标本啊……

    月华如练,星光熠熠。皮皮发现贺兰静霆的颈子上挂着一块形式奇特的古玉,一头是圆的,镂空雕着花纹。一头是尖的,微微上挑,好像犬牙。皮皮暗暗地想,戴这样的玉,会舒服吗?那么尖,会不会戳到自己?不过,那玉质料极佳,润如雨过天青,在月辉中泛出一道清凉的幽光。

    皮皮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她发现自己合衣睡在一张很舒服的大床上,连鞋子都没有脱。

    她走到客厅,发现贺兰静霆沐浴一新,西装革履,正在戴手表。

    “如果想洗澡的话,你可以用我的浴室。”他说。

    “呃……不了。”

    她有点讪讪的。自己到洗手间去胡乱地洗了一把脸,漱了漱口。

    “我送你到地铁车站。”他站了起来。

    这回,他的手中有一根盲杖。他果然什么也看不见。

    出门的时候皮皮记住了门牌号码:闲庭街56号。

    他将盲杖拿到手中,却没怎么用,神态也不像瞎子那样犹疑。

    “别送了,我自己可以走。”

    “下山的路很长。”

    他们并肩走了一段,贺兰敬霆一直默默地跟着她,不紧不慢,神态从容。

    “我不相信你什么也看不见,至少可以看见一点光吧?”皮皮说。

    “什么光也看不见。”

    “那你晚上的视力是多少?”

    “1。5。”

    “这么说,其实你晚上是不必戴眼镜的。”

    “嗯。”

    “那你为什么又要戴?不麻烦吗?”

    “不麻烦,习惯了。”

    到了车站,皮皮掏出车票正要和他告别,迟疑了一下,忽然壮着胆子问道:“贺兰先生,你……是人吗?”

    蓦然间,贺兰静霆的眼角浮出一道笑纹,笑纹迅速隐去了。他低头沉默了片刻,好像在思考什么才是合适的答案。然后,抬起头,淡淡地说:

    “我不是人,是什么?”

    7

    皮皮在离报社不远的一个大院里有一间单身宿舍。非常小,只有厨房和卧室,洗手间是公用的。皮皮一般是周末回家,平时住宿舍。所以,她一夜未归,也无人过问。

    换了一套衣服,正准备去上班,手机响了。

    “皮皮,给家麟妈过生日的礼物我给你买好了。极品燕窝,市价一千三,我从徐阿姨那里拿的,也要八百八。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听妈妈的,没错儿。”

    八百八!这么贵?

    皮皮暗暗地抽了一口凉气。

    为了家麟妈的五十寿旦,皮皮一家人合计了整整半个月。其实也不过是家麟随口说了句会带皮皮吃个晚饭,皮皮全家都紧张了。经过一番仔细的分析,大家一致认为这是一个信号,说明家麟有意要向家里正式公开他们的恋爱关系。那么,皮皮这次上门的意义就不一样了:就不能太随便,得提点贵重的东西。再说,家麟那样的家庭,逢年过节,送礼的人多了去了,一般的礼物也看不上,千万别让人以为是怠慢了。

    礼物的方案提了好几种,包括名茶、名酒、洋参、化妆品、手饰、皮包、丝绸布料……再搭上五瓶皮皮乃乃做的豆瓣酱。豆瓣酱倒是马上就做好了,皮皮乃乃还特地花钱到市场去买了进口的玻璃瓶来装好。剩下的就颇费脑筋。家里拿出这么大一笔钱只是为了买件礼物,真是有始以来的第一次。大家都认为要慎重。结果商量了整整两个星期也没定下来。便宜了,不好意思。贵了,送不起。皮皮烦得只想自己掏腰包。可是,她已经把每月工资的三分之二上交给了家里,剩下的只有饭钱和少得可怜的零花钱,打算就买两罐好茶送去算了,皮皮妈死活不答应,说是简慢了,还得送点特殊的。

    一想到家麟的妈妈孟阿姨,皮皮就有些气馁。高中毕业之后,除了过年照例去拜个年之外,她再也没去过家麟的家。一来是自己年纪大了,老去不好意思;二来皮皮心里悄悄地觉得,孟阿姨对她倒还客气,却不是很热情。至少不像幼儿园时候那样热情:会抱着她买冰棒,会给她织毛衣,会叮嘱只比她大两个月的家麟照顾她,会不断地告诉皮皮的妈妈男孩子太淘气,她就想要个女孩儿。

    也可能是自己太敏感了吧。

    孟阿姨对家麟特别严,近乎苛责。家麟数学考了八十分,回家就要挨妈妈的尺子。家麟挨了打就往皮皮家里钻,乃乃心疼了,去劝孟阿姨,孟阿姨不以为然,说女孩子成绩不好,还可以嫁个好男人。男孩子成绩不好,就没救了。

    于是,家麟的成长就成了一道百米栏的跨越赛。里面所有的障碍物都由他的母亲设定。大学二年级考六级。毕业考研究生。研究生一年级考托福。托福过了考gre。一关接着一关,没个止境。家麟恨恨地说,等我出了国她就管不了我了。

    皮皮的心里却悄悄地恐慌起来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自己跟着家麟出了国,能干些什么?读书和学习都不是她的长项。打工吗?当女招待吗?住家生孩子吗?

    她不可以没有家麟。

    三个月前,经过一番激烈的思索,皮皮在离宿舍不远的一个托福速成学习班里报了名。老师是新东方的,掏钱交完学费,换得一大叠教材。在所有科目里,皮皮的英文仍次于语文,属于强项,成绩忽好忽坏,并不稳定。不过高考时却考出了一个惊人的九十五分,年级第二,比家麟还高。成了那年高考的一段传奇。后来上了大学,英文不重要,成绩自然又掉了下去。皮皮决定悄悄考托福,考个好成绩出来,吓家麟一跳。

    电话那端,皮皮妈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自己如何与徐阿姨还价。

    皮皮看了看表,快刀斩乱麻:“好吧妈妈。反正下个月报社会发奖金,这算是我买的吧。”

    “自家人讲什么钱嘛,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只要家麟妈高兴就好。”

    挂掉电话,皮皮忽然觉得有点心酸。妈妈这个月老是咳嗽,喉咙都是嘶哑的。医生说川贝枇杷膏管用,她不舍得买,嫌贵了,自己每天蒸梨子水喝。还是皮皮看不过眼给她买了四瓶。如今一出手就是八百八,够大方的。八百八,要爸爸卖多少东西才能挣回来啊?

    周二是总编办例行的归档时间。皮皮从早忙到晚,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下班时候,卫青檀果然给她送来了一张实习记者证,皮皮惊喜过望,连忙向她汇报了昨天采访的情况。她只说,她终于成功地和贺兰静霆搭上了话,还就古玉问题探讨了十分钟。至于昨晚发生的怪异的事,则全部隐去不谈。毕竟在新闻单位混了一年,皮皮知道谣言的速度,说出来自己肯定会名节不保。

    “呵呵,进展不错。果然这个贺兰对你戒备不深。”卫青檀把一颗孕妇维生素塞进口里,仰头灌下半瓶矿泉水,然后从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据线报,贺兰静霆明天会去景田拍卖行竞拍几件古玉。其中有一件战国时期的玉虎,据说是他的最大目标。他今晚要去v市博物馆。”

    “v市博物馆?去那里干什么?”

    “不知道。”

    v市是隶属c城的地级市,离c城不远,高速公路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吧。

    皮皮拿起记者证,抓上自己的小包就往门外走:“我去v市博物馆找他。”

    “你有他的手机号吗?”

    “……没。”那天把贺兰静霆的名片扔了,皮皮真是悔到肠子里去了。

    卫青檀递给她一张纸片,上面写着一个号:“皮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