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27章 吊死鬼 (3)

    “封建迷信。”四眼摇摇头,裹起外套倒头就睡。我拉了拉衣领走出帐篷,外头白日已经露出了小头,天灰蒙蒙的。我做了一个深呼吸,跟守夜的豹子打了个招呼,就低身进了杨二皮的帐篷。因为是病号房,所以他的帐篷比我们住的要高级一些,细心的香菱在帐篷外面起了一个小灶,整个帐篷里暖洋洋的。杨二皮一个人躺在军大衣铺成的野营床上,呼吸平稳,要不因为他满脸烂疮,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先前会做出那些发疯一样的举动。

    我将挂在一边的油灯拨亮了几分,凑到他床前。火光下,杨二皮那张烂得变形的脸怎么看怎么吓人。我蹲在他边上,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都是前辈,大家这次又走的一条道,他出了这样的意外,又叫人摸不着半点头绪,实在是窝火。按他伙计的话来说,他这次送货去抚仙湖,是极不情愿,甚至可以大胆推测他是被人威胁的。那么是不是可以把他中蛊的事,与送货联系起来呢?我觉得自己的分析很有道理,忍不住出了神。忽然,我浑身闪了一个激灵,觉得有什么事不对劲。果然,我低头一看,杨二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笔挺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两只眼睛不知道为什么蒙上了一层灰白色的光。事出突然,我差点一屁股坐倒在地。那杨二皮不知吃错了谁家的药,二话不说,直挺挺地坐了起来。我料到他病成这样还有力气起身,就问他是不是饿了,想吃东西。杨二皮一听我这句,反应奇大无比。他像疯了一样,扯开被子,两手高举在头顶,嘶吼:“不吃了,我不吃了,让我走,我要跑,要跑。”说着一把推开我,连鞋也不套,直接冲出了帐篷。我立刻追了出去,大喊:“快来人,杨老板跑了!都醒醒!”

    我这一吼,如同炸雷,在黎明前的营地里炸开了锅,很多人衣服都没套好就跑了出来。阿铁叔原本是靠在篝火边和衣而睡的,他一听出事了,如同被蛇蝎叮了一般,立刻跳坐起来。四眼迷迷糊糊地从帐篷里探出头来,问我怎么回事儿。我见杨二皮朝树林深处跑去,也来不及跟他解释,随手抄起一杆养马人的猎枪就奔进了树林。阿铁叔在我身后大呼站住,我头也不回追着杨二皮一路长驱直入。很快四周的景色就不认识了,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高枝茂叶,云贵高温潮湿的地理条件造就了一片又一片壮丽的林沼。这里有不输给亚马孙丛林的复杂生物循环系统,更有数不清的瑰丽神秘的大自然壮景。

    不过眼下我可没心情去在意这些,虽然是黎明时分,外头天光乍放,可林子里依旧黑黢黢的,如果没有照明物,根本看不清脚下,人就像在原地踏步一样。我手里只有一杆枪,只好不时地用打火机照明,查看地上的足迹。这只火机是四眼随身携带的,说是高级货,美国特产的防风火机,能抗十级台风。我对此嗤之以鼻,说他崇洋媚外。四眼气极了,就将火机丢给我,让我自己看。我原本只是随意一收,不想此刻却成了救命的关键。我蹲下身去,查看地上的足迹,果然见到一组新留的脚印,脚印前深后浅、东倒西歪的,一看就是发了疯的杨二皮留下来的。我追着脚印一路往前,没几分钟线索就断了。我举起火机在地上排查,脚印直到此处就断了,我怕杨二皮临时换道,又朝周围几个方向找了一会儿,都没有发现他的足迹。此时阿铁叔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见有火光,急忙朝他招手。

    “你这个年轻人,真不要命,单枪匹马就闯进来了。”他此刻只穿了一件无袖的坎肩,露着大半个胸膛,腰间插着匕首,一手提着手电,一手握着头巾。我问他这是干吗,他说这块扎染的头巾,是月苗寨里通用的物品,他怕遇上守夜的民兵难以解释,所以从查木那里借来的。我也来不及去佩服阿铁叔的冷静,指着地上的脚印说:“人不见了,你看看,好好的脚印,一到这里就断了,像……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阿铁叔蹲下身来,他用手捏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下,随后说道:“人是不会凭空消失的。你忘了在山上的事吗?”

    被他这一提醒,我心中恍然大悟,立刻抬头朝空中望去,一撮黑不溜丢的东西一下子扑入眼眶。阿铁叔顺着我的视线朝上一看,立马朝我扑上来,用大手捂住我的眼睛:“别看,是吊死的。”

    我心头先一惊,后又疑惑,吊死一个人而已,你捂我眼睛算什么,老子又不是娘们儿。不料阿铁叔接着说道:“苗地吊死的人,是要找替死鬼的。千万看不得,你对上它的眼睛,就要被勾上去陪葬。”

    我只当阿铁叔说的是志怪民俗,一把甩开他的手:“阿铁同志,现在是一个讲科学的年代,不要老宣扬这种迷信传说。”我抬头看了一眼树杈上,白花花的,好像真吊了一个人,披头散发,脖子拉得老长,舌头吐在外面。四下只有微弱的火光透上来,这要是单独一人看见这样的光景,恐怕不吓死,也要吓瘫。阿铁叔可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一掌拍在我脑门上:“别乱看,这地方不兴胡说八道。”

    我不愿跟他争,只是为这个枉死的姑娘可惜。听说苗地多有殉情自挂的习俗,不过看她一个人吊在这里着实可怜,不知道是哪个寨子里的人,为何寻短见。我问阿铁叔要匕首,想把人放下来,他往后一退,果断地拒绝了我:“这种事情做不得,你看她一个人吊在这里,说不定是被情郎骗了。你要是插手,就会被缠上,下场凄惨。再说,她家人寻不着她,自然会来找人。苗地的习俗,尸非至亲不葬,鬼非孤魂不打。咱们在人家的地方你还是习惯的好。”

    我绕不过这个老苗疆,只好答应不去过问此事,我催他快走,两个大男人,站在一具吊死的女尸底下,不知道的还不知怎么想呢!阿铁叔见四下都没有杨二皮的影子,也不愿意在此地久留。他说天色已经放光,寨子里的民兵应该撤回去休息了,咱们再找两圈,实在没有就回营地看看。

    我实在想不通杨二皮又疯又病能躲到何处去了,而且他一再狂喊不要吃了,不要吃了,难道这家伙是吃撑了河鲜,才落得如此下场?

    我甩了甩头,叫自己赶紧忘记这种荒谬的想法。两人在林子里又转了十来分钟的样子,还是没有杨老头的影子。我说这么绕下去不是个办法,还是依照你之前的计划,先退出去再说,指不定人家发完疯已经回去了。阿铁叔原本一直走在我前头,他听完我说的话之后并没有给予反应。我正好奇,以为他找到了线索。不料他突然回过头来,愣愣地问了一句:“天怎么还不亮?”

    我起初没闹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仔细一看,方才天色还慢慢开始放光呢,此刻四下却是一片漆黑,仿佛回到了夜晚。我俩对视了一下,深知不好。我慢慢地抬起头,朝头顶上瞥去,果真看到一道白花花的东西,悬挂在我们上空。

    “不会这么巧吧?”同一片林子,不同的地方,都有人上吊?这话说出去鬼信啊,才隔了十来分钟的路,这个数量也密集过头了吧!

    阿铁叔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低头去检查地上的脚印,而后沉声对我说:“这地方,咱们先前没来过。她……她在跟着咱们。”

    我被他这句话弄得脖头一亮,忍不住就将视线移到了悬挂着的女尸身上。她脚下的鞋早就没有,脚底板上沾满了泥巴。一想到阿铁叔的言论,我不知为何真就联想到有一具女尸一直跟在我们头顶上,我们走到哪儿,她就挂到哪儿,别提多瘆人了。

    “这怎么弄?”对付僵尸,我有办法,可这种鬼怪之事,我经验可不多。平时用得最多的也就是跑,闭上眼睛一路瞎窜。

    “别慌,”阿铁叔朝自己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而后运了运气,低头默语,“各位大仙,我二人路过此地无意冒犯,这位仙女姐姐不要见怪,待来日,我们出了林子,自然将您的真身所在传到各处,好叫后人祭拜。冤有头债有主,您放我们走吧!”他说完之后脸色一变,又指着树杈破口大骂:“你这个小不正经的泼蹄子!吃了狗胆,拦你爷爷的道,我有关二爷神脉护体,又得岳将军亲传宝刀!”说着就真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在空中比画。我看着想笑,又觉得不严肃。仔细一想,人家的战术战略很明显,先礼后兵,连哄带骗。只是不知道这女尸是吃软还是服硬,别闹到把人家撂火了,真就飘下来跟我们对着干。我对鬼神之事,向来心存敬畏,不过眼下,我们对这位吊死的姑娘可没有半点愧疚。她要是不明事理,敢跟我们对着干,那我可管不了别的,先将她拖下来暴打一顿再说,好男不跟女斗,可没说不跟女鬼斗。

    阿铁叔一连串贯通古今的国骂,足足说了五六分钟。我见他终于停下来喘气,就问效果如何,他摇摇头:“感应不到,咱们走吧!看能不能绕出去这次。”

    我看着四下漆黑的天色,心说不靠谱,看来这位姑娘可能是苗家人,听不懂汉语,要不你再用土话问候她两句,大不了给她揪下来就地掩埋,我看那些小洋片里头都是这么放的。

    阿铁叔坚决不肯碰尸体,他说既然有规矩,就有它的道理,不是亲人的尸体,是碰不得的。我说那行,咱们再走两步吧,我瞧瞧看,她是不是真跟着咱们。说完,我故意拉着阿铁叔快步朝前跑去,也不管东南西北一通乱闯,两人马不停蹄又跑了十来分钟,停下来抬头一看。得,这位姐姐算是真盯上咱们了,树梢上毫无意外地挂着一个女尸。我见阿铁叔死活不肯将她解下来调查清楚,只好出了一个馊主意:“要不,咱俩分开走?”

    他奶奶的,爷就不信,你还能分成两截不成!

    第28章 消失的货箱 (1)

    我这主意一出,阿铁叔立马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我怎么没想到,真别说,这主意怪毒的。可……”

    “别可……待会儿这位大姐要是真下来,谁招架得住,跑吧!”

    我一推阿铁叔,自己先朝林子深处钻了进去,临走的时候,我瞥了一眼头顶上,白花花的影子还在那上头悬着,像一只巨大的蛾子。

    阿铁叔道了一声“小心”,而后朝着反方向跑去。因为不知道这鬼东西为何要将我们困在此地,我心里头一点儿底都没有。虽说冤鬼哭丧要索命,可俗话说得好,冤有头债有主,大姐你不去找冤家,非要为难我们这两个过路人,是不是太不讲理了。我走了一阵,只觉得脚下越来越软,呼吸慢慢地变得困难了起来。算一下时间,天早该大亮了,可眼下四周还是黑黢黢的,如涂抹了一层乌墨。看样子,那东西是循着我来了,我只好安慰自己说那是因为胡爷我长得太俊了,对女性同胞有着不可避免的杀伤力,连女鬼也不能免疫。抬头一看,果然,冤魂不散就搁我脑门上三尺不到处悬着,我只要稍微抬个手就能把她给拽下来。当时我整个人都转迷糊了,明明记得阿铁叔再三叮嘱过,苗地的尸首非亲勿碰,可手脚就是不听使唤,看着那副女尸孤零零地悬挂在林子里,又一路跟着我们许久,总觉得她是有什么事想找人帮忙。我心下一狠:大不了就是老命一条,早死早超生,好过在林子里瞎转!

    一伸手,抓住了她那条冰冷的腿。

    起先我就是试试,手上没带多大劲,没想那尸体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二话不说径直摔落了下来。我吓了一大跳,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后只好硬着头皮托了她一把。这尸身不知道已经在此处悬挂了多久,浑身僵直,跟风干肉有得一比。我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吊死的人不比其他,脖子拉得老长不谈,舌头还外翻,属于死得比较难看的一种方式。想想生前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要是知道死后会变成这副光景,估计她得懊恼死。不过此刻,她人魂已散,要懊恼也是我的事,他妈的怎么就一时手贱把尸首给弄下来了呢?现在怎么办,就地掩埋,还是假装没看见。我犹豫了一会儿,见四下并没有发生什么突变,就慢慢放下心来。不觉认为阿铁叔刚才那一番言论都是危言耸听。

    只是苗地诡异非常之事颇多,我不敢托大,瞧了瞧地上的女尸,虽然眼下没有尸变的嫌疑,但也难保一会儿不出要人命的“惊喜”。这样一想,我更不愿意久留,将尸体摆放在树下,鞠了一躬,转身抬脚就走。没跨两步,脚腕猛得一沉,像是灌了水泥。我低下头去一看,尸体不知什么时候翻了过来,背脊朝天,两手朝上,其中一只手如同铁钩一样,牢牢地扣在了我的脚腕上。我身上的汗毛顿时都张开了,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死者为大、女性权益,抬起另一只脚朝她后脑门上狠狠地踹了上去。这一下虽重却毫无效果,捏在我脚上的手没有松开半分。那具女尸一动不动地横躺在地上,仿佛一切都跟她无关一样。虽没有扑起伤人,可她光趴在那儿的心理震慑力已经不是一般强了,任谁平白无故被一个死人抓住,都不会太镇定,何况我还落在一个少数民族女同志手里。真不知道事后万一闹出民族矛盾来,算谁的。

    我连踹了好几脚都没有脱身,锐气被挫,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只得蹲下身来,去查看尸体。先前我明明检查过,这尸体浑身僵直,手指关节根本不可能弯曲。可此刻抓住我的分明是她,难道一眨眼的工夫,这人又活过来了?我沉下一口气去掰她的手,硬得像铁钳一样,想移半分都难。我彻底泄了气,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跟这位不幸的少数民族大姐讨论起人生观。

    “大姐,虽然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明白汉语,不过我估计人一死百事通,这点语言障碍应该难不倒你。你看啊,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满了神州大地,各族人民手拉手、心连心团结在五星红旗下,都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你这一步走得有点早,没赶上,十分可惜。不过没赶上这一趟没关系啊,还有下一波机会在等着你。新世纪的孩子一定会更加的幸福,每天都有面包和牛奶当点心。你现在撒手,刚好能赶上投胎转世的历史洪流。我也就是一路过,为难我干吗呢?要不您有嘛烦心事告诉我也行,我这个人最大的兴趣爱好就是帮助弱势群体。总之,咱们先放手行不行?”

    我说了半天,她没有半点表示,跟死了一样。我转念一想,人家本来就是个死人,要是真爬起身来,拉着我哭诉,那才真瘆人呢!

    林子里密不透光,我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困了多久。只想着既然她一路追了上来,那阿铁叔那边应该已经安全脱困。这样一想,又有力气站了起来,我不愿坐以待毙,深吸了一口,盘算着大不了将尸体砍断。

    当初在营地的时候,阿铁叔知道我丢了匕首,所以特意送了我一柄猎户用的割肉尖刀防身。此刻尖刀就贴在我靴中,我懒得再与这死人纠缠,心中一狠拔出刀来,飞快地朝她手臂上一插。这一下竟如同撞在顽石上一般刺不进分毫,反倒是我自己被震得手腕一抖,尖刀险些脱手。我知道这是尸体僵化的原因,生怕她会飞起扑人,身边也没有黑驴蹄子防身。越想越怕,拼了命甩动右脚想要脱身。我正发急寻思着大不了拖着她一路往外走,远远的突然有一朵蓝色的火光从她身后的密林里飘了出来。我大骂了一声,想不通为何晦气的玩意儿都爱往我这招呼。却听见一阵女人的笑声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

    “我,这位大姐,你可别吓我。”我举起刀又要朝地上的尸体刺去,只听一个女声高喊:“伤不得,那是抓药用的药人!”

    这声音虽小,听上去倍加耳熟,我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是香菱。眼看有熟人出现,我急忙喊道:“你在哪里,这是什么东西,快给我挪开。”

    蓝色的火光离我越来越近,就着火光,我看见香菱和阿铁叔两人正快步朝我走来,很快就到了眼前。小丫头手中举着一盏玻璃皿,里头爬满了各式各样的毛毛虫,花色艳丽,想来都是含有剧毒的。

    “胡老弟,胡老弟。”阿铁叔见了我的窘样连忙俯下身来,他先是伸手要扯那女尸,而后又停住了,回头去看香菱。香菱将手中的玻璃皿高举,照在女尸的背部,而后用从怀中抽出了一枚小签子,慢慢将她背脊上的衣服挑出一个窟窿。

    “你们看,这里有缝合过的痕迹,她不是人,是挂在这里抓‘药’的诱饵。”就着蓝幽幽的荧光,我看见女尸背部有一道奇长无比的缝合线,沿着背脊一路向下,像一条巨大的蜈蚣吸附在她的脊梁骨上。

    我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浑身不舒服,就问香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她想了想说:“一言难尽,你还是自己看吧!”说完,又从随身的医药箱里找出一截打火石。她伸手在女尸铁青色的背脊上按了一会儿,最后停在肩脊处,将手中的铁签烧得通红,然后狠狠地插了进去,黑色的脓液一下子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