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罪

    简单和陆家公子寒暄了几句之后, 白少央便说到了陆羡之的下落。

    “他几天前还和我们在一块儿。”白少央脸不红心不跳地扯着谎, “可惜他似有什么要紧事得办,就急匆匆地走了。”

    出乎意料的是,白少央说这话的时候, 郭暖律只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但却没有说些什么来揭穿这一戳就破的谎言。

    看来就算是像他这样难以预测的人,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耿直,什么时候该沉默。

    白少央说完之后, 陆延之便再问了几句,然后便离开了客栈。

    他或是没看到陆羡之的落跑,或许是看到了但装作没瞧见,不管是哪一种,反正他短时间内是别想瞧着陆羡之的影子了。

    等送走了这位陆公子之后, 白少央就看向了叶深浅, 目光中带着质询道:

    “他和你说过陆家的事儿么?”

    叶深浅笑道:“他都没和你说,又怎会同我说?”

    白少央再把那目光投向了一旁郭暖律, 却见对方甩了酒钱就准备走了。

    他立时起身道:“你这是去哪儿?”

    “你觉得还能去哪儿?”郭暖律头也不回道, “自然是去把陆羡之揪出来。”

    话一说完, 他就大步流星地走出客栈,甩给了白少央和叶深浅一个潇洒的背影。

    叶深浅自然也跟了上去。

    只是他跟上去之后, 却和郭暖律分了路。

    郭暖律是沿着陆羡之留下的痕迹走的, 叶深浅却是直奔一处高台。

    处在分岔路口的白少央望了望这两人的背影,一咬牙,一跺脚, 还是跟着叶深浅走了。

    不过一会儿,他就在这处名为“望星台”的高台上寻到了陆羡之。

    他就猫着身子躲在这栏杆后边,缩在阴影里,从栏杆格子里窥探着客栈里进进出出的人流,直到陆延之走远了之后才从栏杆后边站起来。

    找到陆羡之的还有郭暖律,他稍稍晚于叶深浅,算是和白少央同一时间到的。

    可陆羡之瞧见他们的模样,便像是瞧见三只未卜先知的神算子似的。

    他不得不诧异道:“你们是如何找上来的?”

    而且找得这么快?这么干脆利落?

    郭暖律没有说话,叶深浅却笑嘻嘻道:“这附近只有这一座高台,我若是你,也会选择在这地方躲着,方便把底下的人和物看得一清二楚。”

    陆羡之却面色一变道:“要这么说来,这地方还不能待得太久。”

    万一陆延之也想到了这层,他岂不是又得给对方找着了?

    想到这一点,他们四人就从高台上下来了。

    陆羡之是老老实实地走下来的,郭暖律和白少央在红柱、檐角、屋瓦上那么轻轻一点、一晃,也算是迅疾无比地翻了下来,叶深浅却是像一片叶子似的,被风一吹,就这么晃晃悠悠地落了下来。

    等他们落地的时候,就不约而同地钻进了一个小胡同。

    胡同是城镇的脉管,是贯穿了东西南北的通道,像刀子一般把这布局切得四四方方、齐齐整整。

    不过他们钻进去的却不是条连接两方的通路,而是个叫做“鱼肠弄”死胡同。

    “鱼肠弄”呈九曲回环之势,如一个迷宫似的弯弯绕绕到了底,便被高墙给三面围堵住了。

    但这尽头处没有高墙里的人声和喧闹,因为两面都是荒宅,荒宅中的胡同便静得出奇,仿佛连微风拍打在人身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所以这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没有人会打扰,也没有人能打扰。

    陆羡之停下来后,立刻知道了他们带着自己来这儿的用意。

    想到即将要出口的话,他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

    白少央敛眉道:“可你不打算说?”

    他看上去好像有点小小的失望,还有些撒娇似的懊恼。

    我都把和韩绽的秘密告诉你了,你却连这一点事儿都不愿透露?

    叶深浅微笑道:“你若是不愿说,何必跟着我们进这胡同来?”

    他既然愿意走进这无人之处,想必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了。

    这句话像是戳破陆羡之内心最深的秘密似的,使得他一下子深吸了一口气,把那些丢在角落里的勇气都收拾收拾捡了起来。

    然后他看向白少央,像是一个接受审判的人那样看着他道:“在我改变主意之前,你想问什么就尽管问。”

    他仿佛是怕自己的勇气会很快退去,所以催着对方赶紧问出想问的话。

    白少央道:“你一瞧见他就逃,是想躲着陆家的人?”

    这句话实在问得好,问得妙,问得陆羡之立刻发出了一声苦笑。

    “我不是躲着陆家的人,我只是想躲着他这个人罢了。”

    叶深浅奇异道:“莫非他对你做过什么极为可怕的事儿?”

    难不成那位看着和善的陆家公子,和那陆师玄一样是位人面兽心的恶徒?

    “他并未对我做过什么可怕的事儿。”

    陆羡之说这话的时候,眼里仿佛含着一种青紫色的冷光。

    “是我曾经对他做过一些很可怕的事儿。”

    白少央双眉一震道:“你说什么?”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

    陆羡之咬了咬牙,他抬起头瞧了瞧白少央,仿佛从那双年轻的眸子里瞧见了两年前医仙庙里的那个自己。

    “小白,你记得咱们初见时说的话么?”

    “记得。”白少央虽不知他为何忽然话锋一转,但还是陪着他回忆道,“你是我入江湖后遇见的第一个人,而我当时管了你要闻鱼香的钱。”

    陆羡之因为这甜甜的回忆而稍稍舒展了眉头,可一想起接下来要说的话,那笑意便跟着退了回去,仿佛风干了一样挂在了唇角,没有散开的迹象。

    “我那时同你说过,我幼时便做过一件不可原谅的事,若不是得到了一位高人前辈的开导,只怕我也走不到今天。”

    郭暖律道:“这件事和陆延之有关?”

    “的确与他有关。”陆羡之眸光一沉,脸上一片灰暗惨淡道,“他的腿是我打瘸的。”

    白少央听得面肌一搐,猛地抬起头看着陆羡之,仿佛头一次遇见他这个人似的。

    陆延之的腿竟然是陆羡之打瘸的?

    那个连一根小花小草都不舍得去伤害的陆羡之,那个善良得有些迂腐的陆羡之,那个几乎从不杀人的陆羡之,居然会把他心爱的堂兄的腿给打瘸?

    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儿?

    陆羡之却没有接着说下去。

    他说出这个可怕的真相之后,就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样,一下子便沉默下来了。

    就像是拔出了插在他心头多年的一把匕首,连着那些死肉里的腐血也一并崩了出来,像毒素似的游走全身,在面上形成了一团化不开的毒雾,把陆羡之那些该有的喜怒哀乐都给遮蔽下去了,只剩下一片灰灰茫茫的惨淡。

    可郭暖律却不能看他继续这样惨淡下去。

    他上前一步,直勾勾地盯着他道:“说清楚,你是怎么打瘸的他,又是为何打瘸的他?”

    “从前的我与如今的我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陆羡之咬了咬牙道,“我那时极爱与家中的同辈动武比试,而且是非赢不可。若是不小心输了,我能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叶深浅敛眉道:“所以你和陆延之比试了?”

    陆羡之低着头,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地退了下去,面上的灰暗如脚下的尘土那样厚重。

    “比试的过程中发生了意外,我没收住好胜心,在情急之下使了一招狠手,结果把堂兄打成了重伤。”

    他咬了咬牙,努力不被自己的愧疚和悲哀给淹没,继续在友人面前承认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罪。

    “堂兄昏迷了七天才醒过来,性命算是保住了,但还是不能下床。父亲气急之下,便打折了我的一条腿,二叔看不下去,就把我带离了本家,养在兰蔚山的别院。养了几个月,我这腿也就好了,可堂兄的腿脚还是有点瘸。”

    他说完这话的时候,寂静便无声无息地蔓延开来,在头顶乌鸦的悲鸣声中盘旋着,在高墙上的露珠里冻结着,又在年轻的罪人眼中徘徊着,也在郭暖律等人的犹疑中持续发酵着。

    等到白少央把那目光投射过来的时候,才算是打破了这死一般的寂静。

    陆羡之用尽力气抬起了头,任那日光把自己心底最深的阴暗都照得一览无余。

    “我每年只回家一次,几乎每次都见不到堂兄。等我终于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五年之后了。”

    他看向白少央,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寒彻骨髓的悲凉。

    “他却对我说,他早就不怪我了,那只是一个意外。”

    只是一个意外,一个让他身上带有残疾,永远被人指指点点的意外。

    陆羡之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忽然觉得周围的空气里仿佛挤满了亲人的血气,铺天盖地一样地朝他身上砸过来,几乎砸得他难以继续。

    可是他看着眼前的白少央,看着朋友脸上的茫然,心底一个震颤,仿佛看见了那个不知所措的自己。

    他咬了咬牙,逼着自己继续道:“从那之后,我便不敢再去见他,不敢看他对我的笑,不敢听他对我的安慰。”

    因为他软弱,因为他愧疚,因为他没法面对自己一时冲动而带来的恶果。

    他从此无法再下狠手,无法再生出什么杀人的念头,一心想着宽恕,想着仁厚,天真地想着这道伤疤终有一天能够愈合。

    可是这道伤永远都不会愈合,而且会腐烂、发臭,渐渐成为他的一道心魔。

    因为陆延之的天资并不逊色于他。

    若是没有那个意外,或许他在武学上能比陆羡之走得更远,走得更宽。

    而且除了腿瘸这一点以外,他几乎是个完美的人。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他就能摆脱这唯一的缺陷,就能做得白璧无瑕,十全十美,至少不叫人一瞧见他的腿脚,就露出鄙夷或惋惜的神情。

    可这世上永远没有如果。

    就好像无论他有多后悔,都无法改变自己差点就杀了堂兄的事实。

    白少央这下才终于明白,陆羡之不肯杀人的执念究竟从何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里的剧透不要太在意_(:3∠)_毕竟我还是可以适当修改剧情的,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