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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6章 一生的父子

    白少央看到韩绽的时候, 简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因为眼前的韩绽简直不像一个能走能跳的人, 而更像是一只快要淹死在酒缸里的醉猫。

    他喝了太多酒,一壶一壶没完没了地喝,以至于上下眼皮子勾勾搭搭, 几乎被醉意黏在了一块儿。

    他的脸上也因为酒气而涨得红了, 抬起头来的时候,像有一片红光结结实实地打在额上,打得连那只瞎了的眼睛里都透着骇人的血丝。

    叶深浅给的银子的确不少, 但韩绽点的偏偏是最贵最好的那种酒。

    于是这结果就变得可以预料了。

    在喝完第十壶酒后,他就因为付不起酒钱而被人扔了出来,像扔一只死猫似的扔进了胡同里。

    韩绽倒地的时候,脸先朝下,身子东歪西扭, 背上不知被人踩了几脚, 那脚印看着或深或浅,像横在他背上的几道伤疤。那酒家的酒保似还不解恨, 临走前还吐了一口唾沫在他头上, 白少央瞧得身上一颤, 仿佛那口唾沫不是吐在韩绽头上,而是吐在他白少央的脸上的。

    然而韩绽竟是纹丝不动, 像被人打瘫了似的那么躺在地上。

    这哪里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乌衣刀”韩绽?

    哪里还是那个一刀横立、所向披靡的韩绽?

    哪怕是遭人背叛, 哪怕是身处绝境,这个男人都从未这般意志消沉、颓废萎靡过。

    白少央看得面色苍白,瞧得嘴唇打颤, 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忽然想起了叶深浅在他走之前说的话,还有他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原来叶深浅要自己收好舌头,不是为了劝和,而是因为韩绽竟已成了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

    这个男人不是不能经受更大的刺激,而是根本就接受不了任何刺激。

    他已经把自己完全闭塞了起来,无论别人如何羞辱他、折磨他,都不可能再使他发怒了。

    试问一个已经心如死灰,只能靠酒液来麻醉自己的男人,如何还能再生起怒意来?

    白少央醒悟过来之后,立时上前走去,问清那酒保韩绽欠了多少酒钱。

    等问过之后,他便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了点东西,塞给了那酒保。

    酒保掂了掂手上的银子,发现对方出手阔气,竟甩了两倍的酒钱,驴一般的脸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笑容,等他把银子往怀里一揣,伪君子就忽的出拳,风风火火一拳打倒了对方,算是报了“吐沫”之仇,然后便拉着韩绽迅速地逃离现场。

    他拉着韩绽穿过两条街,然后就不得不停在了一个小巷里。

    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几乎要被对方身上那铺天盖地的酒味给熏倒了。

    白少央不得不摆了摆手,仿佛在驱走这无形无相的酒气似的,然后他才放开了韩绽,让这醉汉靠着墙根坐了下来。

    韩绽却像是失了三魂走了七魄似的,只望着前方的墙壁,盯着墙上的一个个洞,似乎根本瞧不见白少央。

    他面上青青紫紫的一片,眼里仿佛什么光都含不住了,即便白少央现在就出手打他一巴掌,估计也瞧不出他有什么反应。

    白少央不禁目光一黯道:“你真就打算一句话都不同我说?”

    你莫非想着从此以后都不再理睬我?

    他凄凄切切地望过去,韩绽的回应却是一片沉默。

    这个男人仿佛已经彻底聋了、哑了,被酒意冲得说不出话来。

    白少央咬了咬牙,忍不住就想说出几句狠话来刺一刺他,可看了看韩绽面上的沧桑,瞧了瞧他发丝间的灰白,又不禁悲从心上,压下了火气,放缓了口气道:“我们毕竟是父子,你不能永远都这么无视我……”

    话音落地之后,石雕般的韩绽终于有了一个能看得出来的表情。

    他的眉头纠结到了一块儿,两片嘴唇动了动,挤出了两个轻得几乎听不到的字。

    “父子?”

    他转过头,拉了拉又僵又直的唇角,道:“你我还能算是父子么?”

    一个死在他手下的亡魂,一个含着冤屈而走的伪君子,能算是他的儿子么?

    白少央心中一酸,嘴上却是冷笑道:“怎么?你如今才想起不认我这个儿子?不觉得太迟了?”

    “你已经得到了你一直想要的。”

    韩绽的喉咙里像梗着一块儿湿哒哒的布,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显得的哀哀凉凉。

    “如今又何必在我面前做戏?”

    “韩绽!”白少央眸光一颤,断喝一声道,“你以为我告诉你真相,就是为了看到你像狗一样任人欺辱?”

    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么?

    韩绽猛地抬起头,用一种令人发憷的目光看了白少央一眼。

    白少央被他瞧得心头一惊,正想解释什么,可韩绽只露出了那么一点锋芒,就赶紧地低下头去,死死地闭上嘴,仿佛打定主意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了。

    没有辩解,没有追问,没有磐石般的执拗,这个知道了一切真相的男人身上只有死灰一般的沉寂。

    可比起原来那个能让他气得发疯的韩绽,现在这个油盐不进的韩绽更叫白少央觉得无力和挫败。

    他无力之下,只好坐在韩绽身边,强压下心中的酸楚和愤怒道:“你若需要时间,我可以给你时间。你若是想喝酒,我就包下这襄州城最好的酒馆,让他们天天给你酒喝,管你喝到饱。”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斩钉截铁道:“可这酒你总有一天得喝完,等你喝完了,享受够了,就把你的脾性揣起来,把你的骨头捡起来,别让人再踩到你的脊背上,然后,然后我就……”

    然后我就带着你回家,回到扇溪村的那个家,回到母亲在的地方。

    可这句真心话在他嘴边兜兜转转了许久,还是未能如愿地吐出来。

    他是说不出来了,韩绽却是不冷不热道:“别人待我如何,又与你有何干系?就算有人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流血的人也是我自个儿,你只需在一旁瞧着便是。”

    白少央却怒气勃发道:“你要我瞧什么?瞧着你自甘堕落?还是瞧着你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

    “可我本就欠了你一条命。”韩绽冷冷道,“就算我真丢了命,那也是把命还给你。从此以后,江湖上再没人会知道你我的关系,再没人会窥探到楚天阔的秘密,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

    他停了一停,双目赤红地瞪着白少央,一口银牙几乎被咬得咯咯作响。

    “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还有什么想从我身上得到的?”

    白少央眉心一颤,被这句话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他死死地盯着韩绽,仿佛想从他身上看出一星半点的温情,可是对方颤抖的面肌里只有说不出的恨,黑洞洞的眼里也尽是难言的悲戚,这个男人的愤怒和悲哀好像一团火被捂在了身体里,捂着捂着就烧烂了肺腑,烧穿了心脏,不知何时要把这骨架和血肉都要烧融去。

    直到这一刻白少央才忽然发现,原来那真相不仅让韩绽半生的奔逃流亡都像个彻头彻尾的笑话,还摧毁了他最后一点生活的信心。

    与妻子的生离与死别,与儿子的相遇和重逢,还有这两年来的起起伏伏、喜喜悲悲,更像是一场命中注定的荒诞剧,那些原本凄美的、动人的,甚至可以说是婉转的故事,如今放在这个男人的身上,莫名地显得悲哀而滑稽。

    因为他即便被人所期,也仍旧可以把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

    即便儿子是个狡诈狡猾的伪君子,他还是能尽最大的努力去包容与热爱。

    可惜这所有的包容和爱意,都因为白少央说出的真相而失去了意义。

    韩绽要怎么面对一个冤死在他刀下的亡魂?

    他要怎么才能把张朝宗当成自己的儿子?

    白少央想不出来,只能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因为一点执着,因为一点对义气的坚持,他已经把自己磨成了一把几乎无坚不摧的刀。

    可这大义的遮羞布已经落下了,所谓的执着也没有了结果,刀上的锈迹也就再也隐藏不住了,他压下去的伤痕几乎一夜之间被人撕开,每道伤口都在汩汩流血,每根骨架都在发出痛苦的颤栗。

    所以他只能借酒消愁,即便酒是软弱者的好友,是他曾经最唾弃的东西。

    白少央忽然之间意识到,在这一刻,韩绽心底的痛和张朝宗心底的痛出自一源,几乎分毫不差。

    明明是两个从头到尾都不同的人,却在多年后的这一刻,分享着同样可悲的命运,承担着同样荒诞而可笑的痛苦。

    多么可笑的阴错阳差,多么可悲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也许上天让他们成为父子,就是为了今时今日的这么一刻。

    想通这一点后,他靠近韩绽,用一种异常坚定的语气说道:“我不管你心中怎么想,有一点你需清楚明白。我是十六岁之后才恢复的前世记忆,在那之前,我一直都只是白少央。即便我现在成了张朝宗,我仍旧是来自扇溪村的白少央,仍旧留着你的血,用着你的刀法。”

    韩绽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怎的还听不明白?”白少央冷冷道,“被人当做弃子的又不止是你,被人葬送了前程的也不单是你。我与你是一样的笑话,一样的倒霉蛋。你若要喝酒,我也陪着你去喝,喝这世上最好的酒,最贵的酒,喝上个七天七夜,喝到醉死为止。”

    韩绽看了他良久,终究是叹了口气道:“你这又是何必?”

    “别再问这些废话,你只需记住一句话。”白少央却固执地拉住了他的手,狠狠地威胁道,“我这辈子就只认一个爹,他的名字叫韩绽,你要是把我爹给弄死了,我就让你断子绝孙。”

    韩绽忽的愣了一愣道:“断,断子绝孙?”

    白少央想了想,脸上一窘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不是你想的那种断子绝孙!”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有新人物登场,陆家副本正是开启,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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