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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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者拿起烧制有烟雨山居图的官窑青花瓷茶壶,手腕下压,清亮的茶水划过一道弧线落入配套的小小茶盏中。----

    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脸上露出惬意的神色。

    一边,谢冕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坐着,两指曲起,不耐烦地轻敲着桌面。

    不一会儿,一个相貌平平,穿着客栈小二服装的男子走进,恭敬地对他们施了一礼:“五爷、郑老,小的探过了,那边院子围得铁桶一般,根本探听不到里面的情况。连午膳都有专人动手,还派了两个护卫看着,不许人接近。”

    谢冕手指停住,凤眼眯起,若有所思:“这倒是有意思,我刚刚派周妈妈去送礼,顺便请个安,结果连人都没见到。即使里面的真是郭六小姐,这阵仗也太过了。郑老,你怎么看?”

    老者拿着茶杯的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壁,沉吟不语。

    “五爷,要不我再去试试?”后来的男子忍不住道。

    谢冕询问地看向老者。

    老者摇了摇头:“如果只是郭六小姐,她在郭家素来不受重视,根本不可能有这么严密的护卫。那个廖怀孝也不是郭家的人,而是十一殿下的账房先生。这事情不简单,我要再想想。”

    “郑老是怀疑十一殿下……”男主问道。

    谢冕抬手止住他的话,狭长的凤眸中光芒一闪,唇角微勾:“如果十一殿下真有这样的手段,那件事只怕就要重新考虑了。”

    客院内室,江苒安静地坐在妆台前,任几个丫鬟忙碌着。鸣叶为她散开发髻,鸣鸾在鸣枝的指挥下铺床,鸣蛩绞了热毛巾帮她擦手净面。

    她疲惫的闭上眼,和卫襄一番谈话下来,她仿佛一张绷到极致的弦,精神几乎虚脱。卫襄和谢冕,谁都不是简单的,她真能帮着卫襄瞒过谢冕?

    鸣叶帮她散好头发,又欲帮她宽衣,她睁开眼摆了摆手,示意暂时不用。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去,忽然定住。

    她差点吓得惊叫起来,窗外忽然轻巧地翻进一个黑衣人,趁几个丫鬟不注意,悄无声息地上了房梁,倒挂金钩垂下来,一张俊脸恰恰对着她,一双狭长上挑的凤眼还对她促狭地眨了眨。

    她霍地站起来,神色冷然。

    “姑娘,怎么了?”鸣叶吓了一跳,差点撞上鸣蛩。

    江苒张了张嘴,有口不得言。

    正在指挥鸣鸾的鸣枝不赞同地皱了皱眉,恭声道:“姑娘,你莫忘了,你是郭家的嫡小姐。”态度看似恭敬,语气中的不满却是谁都听出来了。

    这是在指责她失了郭家嫡小姐的气度?

    江苒的目光冷下来,看向鸣枝。鸣枝咬了咬唇,没有退让。

    鸣叶见势不妙,赶紧过去拉住鸣枝:“鸣枝姐姐,你怎么这么跟姑娘说话?快跟姑娘赔个不是。姑娘,您大人大量,原谅她这一回吧。”

    江苒此时想着房梁上的那一位,哪有心思理会一个丫头,见鸣叶打圆场,无声地挥了挥手。鸣叶赶紧拉着一声不吭的鸣枝退了下去。

    江苒不由又往房梁上看了一眼,房梁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人去了哪儿?

    似乎隐约有轻微瓦片翻动声传来。江苒的心提起来,索性走到窗边推窗望去。

    夜凉如水,明月高悬,如水的月光流泻,满院清辉。桂花树下,一地落黄,甜甜的桂花香扑鼻而来。

    对面屋顶上,两个黑影正在飞速地交手,动作矫健,如兔起鹘落,却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东侧的厢房门推开,廖怀孝走出,望向屋顶,面色沉郁。

    就这片刻工夫,屋顶上的争斗已经结束,其中一个黑影一招逼退对手,身形如电,飞也似地沿着屋顶离开院子。另一人正要追,卫襄的公鸭嗓响起:“不用追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廖怀孝眉头紧锁:“主上……”

    卫襄负手走到他身边,望着黑影离开的方向,神色淡淡:“是他。”

    “果真是他?”廖怀孝神色微变,“只怕他的疑心会更重。”

    “疑心怕什么?”卫襄嗤之以鼻,“只要他抓不到把柄,又能奈我何?”他回过身,看向尚未来得及关窗的江苒。

    廖怀孝也跟着看过来,眉头皱得更深:这才是真把柄。

    “廖先生,时候已经不早,你先回去休息吧。”卫襄向江苒走去,一手抵住她意图关上的窗,向里瞥了一眼,“鸣枝和鸣叶呢?”怎么两个大丫头一个都不在?

    江苒用力推了推窗,敌不过他的力气,恼他行事无礼,索性不关了,扭头往回走。反正她现在是“哑巴”,不回答天经地义。

    卫襄气乐了,冷厉的目光扫过里面两个小丫头。

    两个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地道:“姑娘让她们退下了。”

    卫襄立刻察觉不对:“怎么回事?”

    两个小丫头面面相觑,不敢说话。

    卫襄沉下脸来,无视廖怀孝在后面痛心疾首的眼神,直接从窗子跳了进去。他一步步走到两个小丫头面前,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沉沉的目光宛若实质,沉甸甸压下。

    鸣鸾鸣蛩匍匐在地,汗涔涔而下,鸣鸾先顶不住,嚅嚅把刚刚的事说了一遍。

    卫襄面无表情地听她说完,望向江苒。

    江苒远远地站着,面容平静,神态安闲,迎向他的目光无悲无喜、无怨无怒。

    一个丫头敢这么轻慢她,她也无所谓吗?

    卫襄心中怒意骤起,乌沉沉的眸锁住江苒,沉声问:“你为什么不跟我说?”鸣枝轻慢她,肯定不是第一次。

    江苒并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好和他说的。说到底,鸣枝是他的贴身大丫头,她才是个外人。她凭什么觉得他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何况,不过是一个丫头,她并不觉得自己应付不了。

    但这些,如果和卫襄解释了,他多半会觉得自己的好意被辜负,只会更加恼火。江苒索性不解释,指指自己的嘴,做了一个捂嘴的动作,示意自己被他下了封口令。

    “你!”卫襄一口气哽住,心火腾腾而起。

    江苒捂着嘴,乌溜溜的眼珠温润如水洗过般,倔强地看着他。

    好像一只没有什么杀伤力却佯作凶狠的小奶狗。

    卫襄的脾气忽然发不出了,他还真没法说什么。封口令是他亲口下的,他确实说不出江苒有什么错。

    “算了,”卫襄泄了气,无奈地挥了挥手,“以后我问你话,你要回答,不算你违规。”

    江苒本准备卫襄再发作一场,正要冷脸相待。没想到他这就偃旗息鼓了,不由微微一愣。

    如果可以,她当然不想次次都和这个煞神搞得剑拔弩张。

    她乖顺地点点头,放下手来。

    卫襄的神色更加缓和。吩咐鸣蛩服侍她睡了,带着鸣鸾退出屋子。

    刚刚关上房门,卫襄的脸色就沉下来,淡淡吩咐鸣鸾:“让鸣枝鸣叶过来见我。”

    夜渐深,秋风透过半开的窗棂,送入满室桂花馨香。

    窗忘关了,鸣蛩实在有些粗心。

    江苒感受着越来越深重的凉意,皱了皱眉,摇了摇床头的小铃。外室守夜的鸣蛩没有动静。她忍不住披衣而起,走到外室。

    外室空荡荡的,鸣蛩竟然不在。

    江苒沉默了一会儿,自己去关了窗,只觉得就这一小会儿,她已四肢僵冷。

    快步回到床上,她将锦被紧紧裹住身子,毫无睡意。白日睡得过多,这会儿倒开始辗转反侧了。

    重生不过一天一夜,江苒却觉得其中经历的惊心动魄、匪夷所思已超过了上一世一辈子。

    陈文旭、蒙冲、卫襄、谢冕,这些人走马灯般从脑子中掠过,她只觉得自己挣脱了前世那张网,又掉落进另一张网,苦苦挣扎。

    如果卫襄现在的秘密出行真的和一个多月后的宫变有关,等事情结束,知道内情的她能全身而退吗?

    一般来说,涉及到宫闱密事,她这种知道内情的,更大的可能是被灭口吧。她打了个寒噤,随即安慰自己:不怕,前世卫襄纵使恶评再多,手段再狠,可言必信、行必果这一条却是无人有异议的。摄政王一诺,价值千金。至少这一点上,她该相信他。

    可要是卫襄失败了呢?

    前世可没有她假扮郭六小姐这一出,也不存在她被谢冕识破的风险。若是因为她这个变数的存在,导致卫襄行踪泄露,原本保持中立的靖侯府因不小心窥破秘密与卫襄对上,被迫倒向赵王,结果如何就不好说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前世,谢冕虽然在最后关头站在了卫襄一边,可并没有和卫襄化敌为友,而是成了太后与幼帝掣肘摄政王的一把利刃。

    此时,更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卫襄毕竟救了她,虽然有时行事任性不讲规矩,但没有真正伤害过她,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因自己连累他。

    种种念头在心中反复辗转,她迷迷糊糊的,连自己什么时候入睡都不知道。

    醒来时头痛欲裂,她刚一动作,立刻有轻巧的脚步靠近。一双柔软的手臂轻轻扶起她,然后温热的毛巾子轻柔地在脸上擦过。

    热乎乎的毛巾让她舒适不少,她睁开眼,发现扶她的是鸣叶,拿着热毛巾的是鸣蛩,鸣鸾在一旁端着铜盆。没有看到鸣枝。

    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这三个丫头都有些憔悴,尤其是鸣叶,敷了粉都遮盖不住眼底的青黑。

    鸣叶和鸣蛩已经手脚轻快地服侍她穿衣。

    她扶住胀痛的额头下床,刚跨出半步,忽然踉跄一下,只觉头重脚轻,如踩云端。

    “姑娘!”鸣叶大惊,快步上前扶住她,“您怎么了?”

    东头的茶楼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装饰一新的酒楼;茶楼边原本是个笔墨铺子,现在也变成了玉器铺子;而他站的位置对面,门庭若市的胭脂铺子在他离京前应该还是个绣坊。

    更别提离京前新铺不久的石板路已经有不少被压得碎裂,显出了陈旧之气。

    最奇怪的是,他明明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没有遮掩面目,若换了平时,早有一堆大姑娘小媳妇尖叫着抛花抛果,现在却仿佛没有一个人看到他。

    卫襄本能地察觉不对,他眉头微皱,正要设法试探,目光忽然凝住。

    胭脂铺前,一辆青盖华轮八宝车缓缓停下,一个清秀的小丫鬟先跳下来,摆好踏脚凳。

    车帘半掀,从里面探出一只白皙如玉、温软秀美的手来,修剪圆润的指甲染着淡粉色的凤仙花汁,凝脂般的皓腕上戴着莹白剔透的羊脂玉镯子,却连镯子都比不上她肌肤的雪白莹润。

    小丫鬟小心翼翼地扶住那手,车中人身姿袅袅,步下车来。

    卫襄的瞳孔骤然一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车上下来的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梳着妇人发式,纤细的眉,水润的眸,瑶鼻琼口,肤色如玉,那般熟悉。

    他不可能错认,那微蹙的眉间淡淡的轻愁,那明亮的眸中冷淡的神情,和初相识时的苒苒一模一样。

    可她怎么会长大了,还嫁作了人妇?

    心底不知名的某处开始隐隐作痛,还夹杂着莫名的怒火,他从没想过江苒会嫁作他人妇的可能。

    “苒苒?”他情不自禁追上前去,想要抓住她,手却直接从对方身上穿过,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捞到。

    卫襄心里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他试着碰触周围,果然毫无例外,一切物体他都轻易地穿透过去,似乎他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间。

    难怪周围的人都看不见他。

    长大的江苒同样毫无所觉,带着小丫鬟就要进入胭脂铺子。卫襄顾不得自己身上发生的异事,正要追去,大街上忽然响起马队的声音。

    整齐划一又声势骇人。

    江苒回头看去,脸色微变,谨慎地退了一步。

    卫襄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怔住。马队约有十几人,当先一骑上,青年姿容绝世,头戴玉冠,身穿蟒服,神情冷厉,目光扫过处,便有一股血腥肃杀之气蔓延开来。

    一个长大版的卫襄?

    如果卫襄在那里,自己又是谁?

    坊市中人见到马队纷纷变色,有的慌慌张张地躲入屋中,有的如江苒般站在原地,屏息静气不敢妄动,仿佛被一只无情的手抹去了全部鼎沸的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