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小说网 > 都市言情小说 > 蛙 莫言著 > 第 5 部分

第 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娃娃不漂亮;他绝不给你更换;他的嘴角上;带着几分悲苦的笑容。他不说话;但你仿佛听到他在对你说:还有嫌自己孩子丑的父母吗?于是;你再仔细端详他递给你的孩子;渐渐地就顺眼了。那孩子;渐渐地就活了;有了生命似的。他从不跟你讲价钱。你不给他钱他也不会跟你要。你给他多少钱他也不会对你说个谢字。慢慢地大家认为;买他的泥娃娃;就如同从他那里预定了一个真孩子。越说越神。说他卖给你的泥娃娃;如果是个女的;你回去必定生女的。他卖给你的是男的;你回去必定生男的。如果他摸出两个孩子给你;你回去就生双胞胎。这是神秘的约定;说破了也就不灵了。我媳妇王仁美这种人不可理喻;只有她;才这么吆吆喝喝地;跟他要两个男孩。——我们得知郝大手卖娃娃的神秘传说时;王仁美已经怀了孕。这事只有在没怀孕前才灵验。

    郝大手真给我面子啊。他松开了袁腮。袁腮揉着腕子;哭丧着脸:我今天真是倒霉;一出大门就看到一条母狗对着我撒n;果然应了验。

    郝大手弯下腰;把那些破碎的泥娃娃捡起来;放在衣襟里兜着。他站在桥边;为我们让开道路。他的胡须上结着霜花;脸上表情肃穆。

    生了个什么?袁腮问我。

    女孩。

    没关系;下一个是儿子。

    没有下一个了。

    不用愁;袁腮眨着眼睛;诡秘地说;到时候哥们帮你想办法。

    第二部4

    狗年正月初一;是我女儿出生第九日。按照乡俗;这是隆重庆典;亲戚朋友都来。头天就把五官、袁腮找来;让他们帮助借桌椅板凳;茶壶茶碗;杯盘碟筷。粗略算了一下;男女宾客;将近五十人。东西两厢房;各摆两桌;招待男宾;母亲炕上摆一桌;招待女宾。我自己列出一个菜谱;每桌八凉碟、八热盘;最后一盆汤。袁腮看罢;笑道:兄弟;你这一套不行。你请的是一群农民;个个都是麻袋肚子。这点东西;刚够填牙缝的。你听我的;别弄这么多样数;只管大块r、大碗酒地往上招呼;庄户人赴宴;好的就是这个。你弄得那么精致;一人一筷子就没了;没得吃;干候着?那可就丢了大丑了。我承认袁腮说得有道理。让五官去集上;扛回五十斤猪r;肥瘦参半。提回十只烧j;是那种又肥又大的r食j。我自己去卖豆腐的王环家定了四十斤豆腐;让袁腮去买了十棵大白菜;十斤粉条;二十斤白酒。王仁美娘家送来二百个j蛋。王人美的爹也就是我岳父;过来看了我备下的东西;满意地说:贤婿;这就对了!你们家一向小气;被人嗤笑;这次你要改改门风;大方点;让他们一个个捧着肚子回去;干大事的人;就得有大气魄!

    客人到了将近一半时;突然发现忘了买烟。忙打发五官去供销社购买。陈鼻和王胆带着孩子进来。五官指指陈鼻手提的礼物;喜道:不用买了。

    陈鼻近年来发了财;成了村子里有名的万元户。他先是跑深圳;从那边趸来电子手表;卖给那些好赶时髦的青年。后来又跑济南;从一个烟厂熟人那里;以批发价趸来香烟;让王胆去集市上零售。

    我在集市上;看到过王胆卖烟的情景。她胸前挂着一个设计巧妙、合起为箱、展开为案的卖烟器;里边摆着香烟。她身穿着一件剪裁合体的蓝花布小棉袄;身后背着一个用棉斗篷裹得只露着鼻眼的胖大婴儿。不论是知道她的人;还是不知道她的人;都会对她投以关注的目光。当地人都知道她是烟贩陈鼻的妻子;是背后那个胖大婴儿的母亲;外地人会以为:这个背着妹妹卖香烟的小姑娘;真可怜;真好看。买她香烟的人;基本上都是同情她的人。

    陈鼻穿着一件硬邦邦的猪皮夹克;里边套着一件粗线高领毛衣。他脸色赤红;下巴刮得乌青;高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灰眼珠;头发卷曲。

    五官说:大款来了。

    什么大款;陈鼻说;小商贩一个!

    袁腮道:塔瓦里希;中国话说得很好嘛。

    陈鼻扬扬手中的纸包;道:我拍死你!

    是烟吧?袁腮道;客人们正嚷着要烟抽呢。

    陈鼻将手中纸包投向袁腮。袁腮接住;揭开;露出四条“大j”牌香烟。

    果然是做大买卖的;出手大方。袁腮道。

    袁腮你这张嘴呦;王胆细声细气地说;死人也能让你说得跳迪斯科。

    哎哟;嫂子;失敬;袁腮道;今日怎么没让陈鼻抱在怀里呢?

    我豁了你的嘴!王胆挥动着一只小手;气哄哄地说。

    妈妈;抱抱……原本是跟在王胆身后;长得已跟王胆差不多高的陈耳转到前边来哼唧着。

    陈耳!我弯下腰去;把她抱起来;说;让叔叔抱抱。

    陈耳哇的一声哭了。陈鼻把陈耳接过去;拍打着她的p股;说:耳耳;别哭;你不是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吗?

    陈耳伸出手;找王胆。

    这孩子;认生。陈鼻将孩子递给王胆;说;刚才还哭着闹着要来看解放军叔叔呢。

    这时;王仁美敲打着窗棂喊:王胆!王胆!快来呀!

    王胆抱着陈耳;像小狗叼着个大玩具;有几分滑稽;又有几分庄严。她的小腿紧挪着;像卡通片中的小动物在奔跑。

    这小姑娘;太美丽了!我说;简直像个洋娃娃!

    苏联人下的种;哪能不美丽!袁腮挤眉弄眼地说:鼻哥;你可真够忍心的;听说一宿也不让嫂子闲着?

    陈鼻道:闭嘴吧!

    袁腮道:爱护着点用啊;你还得用她生儿子呢!

    陈鼻踢了袁腮一脚;道:我不是让你闭嘴吗?!

    袁腮笑着说:好;好;闭嘴;不过真是羡慕你们;结婚这么多年了;还是天天抱着亲啊;啃啊;可见这自由恋爱的和包办婚姻就是不一样……

    陈鼻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你知道个p!

    我拍拍陈鼻微微腆起的肚子;道:将军肚都出来了。

    生活好了嘛!陈鼻说;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要感谢华主席。袁腮道。

    我看得感谢毛主席;陈鼻道;他老人家要不是主动死了;一切还是照旧呢。

    这时;又有客人到来;大家都站在院子里;听我们说话。原本已在厢房里坐定的客人见外边热闹;也都走了出来。

    我舅家小表弟金修挤到陈鼻身边;仰着脸说:陈大哥;我们村;都把您传神了。

    陈鼻摸出一盒烟;扔给我小表弟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将双手往皮夹克斜兜里一c;很有派头地说:说说看;传我什么啦?

    都说你只带了十块钱;就坐飞机去了深圳。小表弟搔搔脖子说;说你跟在一个苏联代表团后边;大模大样的;那些小姐们以为你是代表团成员;一个劲儿地给你鞠躬;你就对她们说;哈拉少;哈拉少……说你到了深圳;跟着苏联代表团住进了豪华酒店;大吃大喝了三天;白得了一大堆礼物;然后你将礼物拿到大街上卖了;换成二十块电子表;回来卖了;有了本钱;就这样倒腾了几次;您就发了。

    陈鼻摸摸自己的大鼻子;说:说;接着往下编啊!

    小表弟道:说你去了济南;在大街上闲逛;遇到一个老头;在大街上哭。你上去问:大爷哭什么?老头说;出去转圈;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你把老头送回家。老头的儿子是济南卷烟厂的供销科长;看到你这人心好;就与你拜了把兄弟;这样;你就能按批发价买到香烟。

    陈鼻哈哈大笑;笑罢;说:小兄弟;这不是编小说吗?我实话对你说;飞机;我确实坐过那么几次;但都是花钱买了票。济南烟厂;也确实认识几个朋友;但他们卖给我的烟;也就是比市价便宜那么一点儿;一盒能赚三分钱吧。

    不管怎么说;您是大能人;小表弟由衷地说。俺爹让我拜您为师呢。

    真正的大能人在这里呢;陈鼻指指袁腮;说:这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五百年前的事他全知道;五百年后的事他知道一半。你应该拜他为师。

    袁大哥也了不起;小表弟说;袁大哥在我们夏庄集上摆摊算卦;号称半仙。我大娘家的老母j丢了;袁大哥掐指一算;说;鸭走水沿;j走草边;草窝里去找吧。果不其然就在草窝里找到了。

    陈鼻道:他岂止是会算卦?他会的本事多了去了。他随便教你一手;就够你吃喝一辈子。

    五官道:磕头拜师!

    不敢不敢。我干这些事;都是上不了台盘的;下九流的营生。你应该学你表哥;去当兵;当军官;或者考大学;上大学。这样你才能走上光明大道;成为上等之人;袁腮指指自己的鼻子;又指指陈鼻的鼻子;说;包括他;干的都不是堂堂正正的事业。我们是没有办法了才干这个;你年纪轻轻的;不要跟我们学。

    小表弟固执地说;你们这才叫真本事呢;当兵;考大学;都算不上真本事。

    陈鼻道:好;小兄弟;你有自己的想法;很好;到时候咱们一起干!

    我问五官:王肝怎么没来?

    五官说:他呀;肯定是跑到卫生院站岗去了。

    这兄弟真是鬼迷心窍;陈鼻道;三匹马也拉不回转。

    他家的宅子不对;袁腮神秘地说;大门口的位置不对;厕所的位置也不对。十几年前我就对你岳父说过;必须立即改门口;挪厕所;否则必出神经病!你岳父以为我咒他;提着鞭子要抽我。怎么着?应验了吧?他自己拄着根g子;弯着腰;得空就往卫生院跑;去耍死狗;装无赖;不是神经病是什么?王肝更好;地道一个农民;却长了一个小资产阶级的脑袋;被那满脸粉刺的小狮子迷得魂不附体;基本上也是神经病。

    我说:好了;各位亲朋;不听袁腮胡咧咧;入席;入席吧。

    袁腮道:咱们公社大院的风水也不好;从古到今;衙门口;朝南开;可咱们公社;大门口朝北开;正对着大门口的;就是屠宰组;整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血r模糊;煞气太重。我去公社反映;他们说我搞封建迷信;差点将我扣起来。现在怎么着?老书记秦山得了偏瘫;他弟弟秦河;是老牌的神经病。新来了一个邱书记;带着十几个人去南方考察;出了车祸;死的死;伤的伤;几乎全军覆没。风水是大事;不怕你硬;再硬你也硬不过皇上吧?皇上也得讲风水……

    入席!我说着;同时拍了袁腮一把;道:大师;风水很重要;吃饭喝酒也很重要。

    公社大门口要是不改;接下来还得出神经病;还得出大事。袁腮道;不信咱就走着瞧!

    第二部5

    王肝单恋小狮子;做出了许多古怪的事;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成为人们耻笑的对象。但我从不耻笑他;我心中充满对他的同情和敬重。我认为他是一个既生不逢时又生不逢地的天才;一个用情专一、如果机缘凑巧足可以谱写出传唱千古的爱情诗篇的情种。

    当我们尚在孩提、对男女情事还处于懵懂状态时;王肝就情窦初开;爱上了小狮子。我记得多年前他那句感叹:小狮子真美丽啊!客观地讲;小狮子实在不美丽;甚至连好看都算不上。我姑姑曾试图把她介绍给我;我以她是王肝的梦中情人为借口婉拒。实际上我是看不上她。但她在王肝眼里是天下第一美人;说文雅点;这叫情人眼里出西施;说粗俗点;这叫王八瞅绿豆;看对眼了。

    王肝将第一封写给小狮子的情书投进邮箱之后;心情非常激动;将我拉到河堤上;对我畅叙情怀。那是一九七零年夏天;我们刚从农业中学毕业。河里洪水滔滔;水面上漂浮着庄稼秸秆;动物尸体;有一只孤独的海鸥默默地飞行着。河边的稳水中;王仁美的父亲坐在那儿钓鱼。我们的师弟李手蹲在一边观看。

    要不要告诉李手?

    他是小孩子;不懂。

    我们爬上了生在河堤半腰上那棵老柳树;并排坐在一根伸向河面的树杈上。树枝下垂到水中;在水面上激起一道道瞬息万变的波纹。

    什么事?快说。

    你先发誓;替我保守秘密。

    好;我发誓:如果我泄露了王肝的秘密;就让我掉到河里淹死。

    我今天……我终于将寄给她的信投进了邮筒……王肝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说。

    给谁的信呀?这么庄严;是写给毛主席的么?

    你想到哪里去了!王肝道:毛主席与我有什么关系?是写给她的;她!

    她是谁呀;我着急地问。

    你发过誓了;永不泄露我的秘密——

    ——永不泄露。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别卖关子了。

    她;她啊……王肝双眼放s着奇异的光芒;心驰神往地说:她就是我的小狮子……

    你给她写信干什么?要娶她做老婆吗?

    功利;太功利了!王肝动情地说:狮子;我最亲爱的小狮子;我愿意用我年轻的生命全力以赴地热爱着的小狮子……我的亲人;最亲的人;请你原谅我;我已经在你的名字上吻了一百遍……

    我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胳膊上爆出了一层j皮疙瘩。王肝显然是在背诵他的信;双手搂着树干;脸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自从我在小跑家第一次见到你之后;我就被你迷住了。从那一刻起;直到现在;直至永远;我这颗心;就全部属于你了。你如果想吃我的心;我就会毫不犹豫地扒给你……我迷恋你绯红的脸膛、生动的鼻头、娇嫩的双唇、蓬松的头发、亮晶晶的眼睛;迷恋你的声音;你的气味;你的笑容。你一笑;我就感到头晕目眩;恨不得跪在地上;抱住你的双腿;仰望你的笑脸……

    王师傅将鱼竿猛地往后一抡;亮晶晶的钓线弹出一串串水珠;在阳光中闪烁;宛若珍珠。钓钩上挂着一只茶碗口大小、浅黄色的小鳖;猛地砸在河堤上。那只小鳖大概被摔晕了;仰面朝天;露出白色的肚腹;蹬崴着四只小爪;既可怜又可爱。

    李手欢呼着:鳖!

    小狮子;我最亲爱的人;我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身低贱;而你是妇科医生;吃商品粮;咱俩的社会地位相差悬殊;你对我;也许根本不屑一顾;也许读罢我的信后;会从你那可爱的小嘴里发出一声冷笑;然后把我的信撕成碎片;你或许;收到我的信后连看都不看就扔进垃圾篓里;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亲爱的;最最亲爱的;只要你接受了我的爱;我就如同猛虎c上了翅膀;骏马配上了雕鞍;我就会获得无穷无尽的力量;就像打了一针小公j的血;精神抖擞;意气风发;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我相信在你的鼓励下;我会改变自己的社会地位;成为一个吃商品粮的人;与你站在一起……

    哎;你们俩在树上干什么?朗吗?李手发现了我们;大声问。

    ……如果你不答应我;最亲爱的;我不会退却;不会放弃;我会默默地追随着你;你走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会跪在地上亲吻你的脚印;我会站在你窗前;注视着室内的灯光;从它亮起;到它熄灭;我要把自己变成一根蜡烛;为你燃烧;直至燃尽。最亲爱的;如果我为你吐血而死;你如果能开恩;到我坟头前看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如果你能为我流出一滴眼泪;我就死而无憾;你的眼泪;最亲爱的;就是让我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

    我胳膊上的j皮疙瘩消失了。我的心;渐渐被他的痴情朗诵所感动。想不到他竟会爱上小狮子而且爱得如痴如醉;想不到他竟然有这么好的文采;竟然能把一封情书写得如泣如诉。也就是在那一刻;我感到青春的大门对着我隆隆敞开了;王肝是我的引路人。虽然那时我不懂爱情;但爱情的灿烂光华;吸引着我奋不顾身地扑上前去;犹如投向烈火的飞蛾。

    你这样爱她;她也一定会爱你的;我说。

    真的吗?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眼睛闪烁着光芒;说;她真的会爱我吗?

    会的;一定会的;我用力回握着他的手说;如果实在不行;我替你找我姑姑去说媒;她最听我姑姑的话。

    不要;千万不要;他说;我不希望借助任何人的力量。强扭的瓜不甜。我要用我坚持不懈的努力;赢得她的心。

    李手仰着脸问我们:你们俩在上边搞什么鬼名堂?

    王师傅抓起一把泥;对着我们投上来:别吵吵!把鱼都给我吓跑了!

    从河的下游;驶上来一艘漆成红蓝双色的铁皮机动船。船上的机器发出急促的“波波”声响;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焦灼和恐慌。河水湍急;船逆流而上;行进迟缓。船头激起很大的白浪花;两道田塍般的细浪;从船体两侧分开;然后又渐渐合拢。河面上浮动着淡蓝色的烟雾;一股燃烧柴油的气味;扩散至我们唇边。十几只灰色的海鸥跟随着小船盘旋飞翔。

    这是公社计划生育小组的专用船;也是姑姑的专用船;当然;小狮子也在船上。为了防止汛期石桥淹没、两岸交通隔断时发生违规怀孕以及其他料想不到的问题;为了保持我们公社不发生一起超计划生育;为了这面计生战线上鲜艳的旗帜;县里特意为姑姑配备了这艘船。船上有一个小小的舱;舱里有两排覆着人造皮革的座位;船尾装着一台12马力的柴油机;船头安装着两个高音喇叭。喇叭里播放着一首歌颂毛主席的歌曲。那是一首湖南民歌;旋律优美;悦耳动听。船头拐了一个弯;向我们村子靠拢。音乐声突然停止。片刻寂静;机器声愈加刺耳。突然;响起了姑姑嘶哑的声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类要控制自己;做到有计划的增长……

    从姑姑的船在我们视线里出现那一刻开始;王肝便不言语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他半张着嘴;湿漉漉的眼睛紧盯着船。越过中流的瞬间;船体倾斜;王肝嘴里发出惊呼;身体紧张;仿佛随时要跳下河去。船在上流缓水中调过头;轻快地向我们驶过来。柴油机的鸣叫声平稳而均匀。姑姑来了。小狮子来了。

    驾驶机动船的是那个我们都熟悉的人——秦河。“文革”后期;他哥恢复了公社书记职务。有一个在集市上乞讨的弟弟;不管他的乞讨方式是如何高雅;也让书记脸上无光。据说兄弟俩进行了谈判;秦河提出了一个古怪的要求:安排我到公社卫生院妇科工作。——你是个男人;如何到妇科工作?——有很多妇科医生都是男人——你不懂医术——我为什么要懂医术?——就这样;他成了这艘计划生育工作船的专职驾驶员。在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个人一直跟随着姑姑;有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开船;无船可开的日子里;他坐在船上发呆。

    他的头发依然中分着;像那些电影里常见的“五四”青年。盛夏的天气;他依然穿着那身厚华达呢的蓝色学生制服;口袋里依然c着两支笔——一支钢笔一支双色圆珠笔——他的脸色似乎比我上次见时黑了一些。他手握方向盘;让船体慢慢地向河边靠拢;向这棵歪脖子老柳树靠拢。柴油机转速减缓;高音喇叭里放出的声音更加高亢;震动得我们的耳膜嗡嗡作响。

    在歪脖子柳树西侧;有一个根据公社指示、专为停泊计生船而搭建的临时码头。四根粗大的木头立在水中;木头上用铁丝绑着横木;横木上敷着木板。秦河用绳子固定好船只;站在船头上。机器声停止;喇叭声停止。我们重新听到了河水的喧哗与海鸥的尖叫。

    第一个从船舱中钻出的是姑姑。船体摇摆;她的身体摇晃;秦河伸出一只手;想去扶持她;但被她拨开了。姑姑纵身一跳;上了木码头。她的身体虽已发福;但行动依然矫健。我看到姑姑额头上有一圈绷带;发出刺目的白光。

    第二个从舱中钻出来的就是小狮子。她身体矮胖;背着一个巨大的药箱;显得身体更矮。她虽然比姑姑年轻许多但动作比姑姑笨拙。就是她让王肝搂着树干、脸色苍白;眼睛里盈满泪水。

    第三个从船舱里钻出来的是黄秋雅。几年不见;她的腰已佝偻;脑袋前探;双腿弯曲;动作迟缓。她站在船上;身体摇晃着;双手挥舞着;仿佛随时都会跌倒。看样子她也要上岸;但她的腿难以完成从船头到木码头的一跨。秦河冷冷地看着;不施援手。她弯腰;伸出两只手;像大猩猩一样;抓住木码头的边缘。这时;姑姑粗声粗气地说;老黄;你在船上待着吧。姑姑没有回头;继续发布命令:好好看着她;别让她跑了。

    姑姑的命令显然是对秦河和黄秋雅二人而发;因为我看到秦河立即弯腰往舱中探看。这时;我听到了从船舱中传出一个女人低低的抽泣。

    姑姑上了岸;大步流星;沿着河堤东去。小狮子一溜小跑;方能跟上姑姑的步伐。我看到了姑姑额头的血染红了绷带;她脸上肌r僵硬;目光犀利;面部的表情坚毅;也似乎是凶狠。当然;王肝看不到我姑姑;他的目光追随着小狮子。他嘴角哆嗦不止;口里念念有词。我有点可怜他;但更多的是感动;那时我远不能理解;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竟然会神魂颠倒成那般模样。

    事后我们知道;姑姑的头;是在那个解放前出过很多土匪、民风凶悍的东风村;被一个已经生了三个女孩、妻子又怀了四胎的男人用g子打破的。此人姓张名拳;生着两只牛眼;家庭出身好;是村子里无人敢惹的强汉。东风村所有育龄妇女;生过二胎的;如果有男孩;大都已结扎;如果二胎都是女孩的;姑姑说她们充分考虑到了农村的实际情况;不强行结扎;但必须戴环。生过三胎的;即便三胎全是女孩;也必须结扎。全公社五十多个村庄;只有这张拳的老婆;既不结扎;也不放环;而且还怀了孕。姑姑她们冒着大雨;驾船至东风村时;就是要把这张拳之妻;动员到卫生院做人工流产手术。姑姑的船还在途中时;公社党委书记秦山就打电话给东风村的支部书记张金牙;下达了死命令;让他动员一切力量;可以动用一切手段;把张拳妻弄到公社流产。姑姑说那张拳手持一根带刺的槐木g子;把守门户;两眼通红;疯狂叫嚣。张金牙和村里的民兵远远地围着;但无人敢近前。那三个女孩;都跪在门口;用仿佛事先编好的词儿;一把鼻涕一把泪水;齐声哭喊着:好心的大爷大叔、大娘大婶子、大哥大姐姐们——饶了俺娘吧——俺娘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一做人流——非死不可——俺娘一死;俺们就成了没娘的孩子啦——姑姑说;张拳导演的苦r计效果很好;围观的女人们;有许多流了眼泪。当然也有许多不服气的。那些生了二胎就被放环的、那些生了三胎就被结扎的;都为张拳家怀了四胎而愤愤不平。姑姑说;一碗水必须端平;如果让张拳家的第四胎生出来;我会被那些老娘们活剥了皮!如果让张拳家得逞;红旗落地事小;计划生育工作无法进行是大事。姑姑说;所以我;一挥手;带着小狮子和黄秋雅对着张拳走过去。小狮子这孩子;有胆有识;对我忠诚;冲上前去;要替我挡g子;被我拨拉到身后。黄秋雅;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搞点技术还可以;真到了刺刀见红的关口;骨头都吓酥了。姑姑对着张拳;大踏步前进。他骂我的话;那可是太难听了;姑姑说;对你们重复;脏了你们的耳朵;也脏了我的嘴。当时我心硬如铁;将个人的安危置之度外。张拳;随你骂吧;婊子;母狗;杀人魔王;这些侮辱性的称号;我照单全收;但是;你老婆必须跟我走。去哪里?公社卫生院。

    姑姑直视着张拳那张狰狞的脸;一步步近。那三个女孩哭叫着扑上来;嘴里都是脏话;两个小的;每人抱住姑姑一条腿;那个大的;用脑袋碰撞姑姑的肚子。姑姑挣扎着;但那三个女孩像水蛭一样附在她的身上。姑姑感到膝盖一阵刺痛;知道是被那女孩咬了。肚子又被撞了一头;姑姑朝后跌倒;仰面朝天。小狮子抓住大女孩的脖子;把她甩到一边去;但那女孩随即扑到她身上;依然是用脑袋撞她的肚子。小狮子腰带上的铁环扣碰到女孩的鼻子;鼻子破了;流血;女孩把脸一抹;恐怖与悲壮并生。张拳加倍疯狂;冲上来要对小狮子下狠手;姑姑一跃而起;纵身上前;c在小狮子与张拳之间;姑姑的额头;替小狮子承受了一g。姑姑再次跌倒。小狮子大喊:你们都是死人吗?张金牙带着民兵一拥而上;将张拳按倒在地;反剪了双臂。那三个女孩还想反动;也被村里的妇女干部一一按住。小狮子和黄秋雅打开药箱为姑姑包扎。一圈绷带;又一圈绷带。血从绷带里渗出。又一圈绷带。姑姑头晕耳鸣;眼冒金星星;视物皆血红。所有的人脸都像公j冠子一样;连树都是红的;像一团团扭曲向上的火焰。秦河闻讯从河边过来。一看姑姑受伤;他顿时成了木头人;片刻;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众人上前扶持;他分拨开;醉汉似的;摇晃着上前;捡起那根沾着姑姑血的g子;朝向张拳的脑袋抡去!——住手!姑姑大喊!姑姑挣扎着站起来;呵斥秦河;你不在河边看护船只;跑到这里来干什么?!添乱!秦河满脸尴尬;丢下g子;往河边走去。

    姑姑推开扶持她的小狮子;走到张拳面前——这时;秦河放声大哭;一步步往河边走——姑姑连头都没回;目光直张拳。张拳嘴里还是嘈嘈地骂;但目光里已显出怯懦。姑姑对拧着他的胳膊的民兵说:放开他!民兵有些犹豫;姑姑又重复了一遍:放开他!

    把g子给他!姑姑说。

    一位民兵拖过g子;扔到张拳面前。

    姑姑冷笑着说:捡起g子来!

    张拳嘟哝着:谁要敢绝我张拳的后;我就跟谁拼命!

    好!姑姑说;算你有种!姑姑指着自己的头;说;往这里打!打呀!姑姑往前跳了两步;高声叫道;我万心;今天也豁出这条命了!想当年;小日本用刺刀着我;姑乃乃都没怕;今天还怕你不成?

    张金牙上前;搡了张拳一把;道:还不给万主任道歉!

    我不用他道歉!姑姑说;计划生育是国家大事;人口不控制;粮食不够吃;衣服不够穿;教育搞不好;人口质量难提高;国家难富强。我万心为国家的计划生育事业;献出这条命;也是值得的。

    小狮子道:张金牙;你赶快去打电话;让公安局派人来!

    张金牙踢了张拳一脚;道:跪下;给万主任赔罪!

    不必!姑姑说;张拳;就凭你打我这一g;可以判你三年!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愿意放你一马。现在;摆在你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让你老婆乖乖地跟我们走;去卫生院;做人流;我亲自上台给她做;保她安全;一条是;送你去公安局;按罪论处;你老婆愿意跟我去最好;不愿意去——姑姑指指张金牙和众民兵——你们负责把她弄去!

    张拳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呜呜地哭着说:我张拳;三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难道非绝了不可?老天爷;你睁睁眼吧……

    这时;张拳的老婆哭着从院子里出来。她头上顶着乱草;显然是在草垛里躲藏过。她说:万主任;开恩吧;饶了他吧;俺跟你走……

    姑姑和小狮子;沿着我们村后河堤向东;应该是去大队部找干部了解情况吧;但就在她们走下河堤;进入通向大队部那条胡同时;船舱里那个女人——张拳的老婆——钻出来;纵身跳入河中。秦河跟着跳下去;但他不识水性;跳下去立即沉了底;好不容易冒出头;接着又沉下去。黄秋雅尖声高叫:救命啊……救命……

    我们在树上;看到姑姑与小狮子从胡同里折返回来;跑上河堤。

    王肝从树上纵身一跃;动作潇洒;如鱼入水。我们在河边长大;学会走路的同时就学会了游泳。这棵歪脖子柳树;好像是专为我们练习跳水而生。我希望小狮子看见了王肝那潇洒一跳。我紧随着王肝跃进水中。李手也从河边跳下水。我们应该先去救那孕妇;但那孕妇不见踪影。秦河这可怜虫就在我们面前;他身体翻腾着;宛如一根滚油锅里的油条。王师傅大声提醒我们:抓他的头发!避开他的手!

    王肝游到他的身后;伸手抓住了他的大分头。他的头发真好啊;王肝事后对我说;像马鬃一样。

    王肝的水性;是我们当中最好的;他可以双手举着衣服横渡河流;到对岸后衣服上不沾一个水点。在梦中情人面前展露泳技;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我和李手一左一右护卫着他;直到他将秦河拖到水边。

    姑姑和小狮子跑到。

    姑姑恼怒地问:这个呆子;跳下去想干什么?

    秦河趴在河边;哇哇地往河里吐水。

    黄秋雅哭着说:是张拳的老婆跳了河;他跳下去救。

    姑姑脸色大变;目光投向河面:她在哪里?她在哪里?

    跳下去就没了影子……黄秋雅道。

    我不是让你好好看着她吗?姑姑跳上船;懊恼地说;你简直是个死人!你要负责任!开船;开船!

    小狮子手忙脚乱地发动机器;但怎么也打不着火。

    姑姑大叫:秦河!赶快来发动机器!

    秦河抖抖颤颤地站起来;弯着腰;喷出一腔水;又扑地跪倒。

    小跑;王肝!你们快帮着救人啊!姑姑大喊着;我重赏你们。

    我们把目光投向水面;仔细搜索着。

    河面宽阔;浊流滚滚。水面上漂浮着大团的泡沫和乱草。这时;李手指着在河边缓流中慢慢向前飘动的一块西瓜皮;说:看那里。

    那西瓜皮顺水漂流;但不时脱离水面;露出女人的脖颈和乱发。

    姑姑一p股坐在船舷中;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们正准备跃入水中救人;姑姑大喊:别急!

    姑姑问小狮子:你会凫水吗?

    小狮子摇头。

    看来要做一个称职的计划生育工作者;不仅要学会挨打;还要学会凫水。姑姑笑指着那块沉浮的西瓜皮;道:你看看;她凫得多好啊;她把当年游击队员对付日本鬼子的办法都用上了啊!

    秦河弓着腰爬上船。他浑身滴水;大分头如一团乱草。脸色灰白;嘴唇乌青。

    姑姑下令:开船。

    秦河用摇把子摇着了柴油机。他可能头晕;身体不稳;干呕几声;吐出一摊泡沫。

    我们帮他解开拴在码头上的绳子。姑姑说:你们上船!

    我可以想象王肝的激动;坐在船舷上;他的身体紧挨着小狮子。我看到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十根手指神经质地颤动着。隔着那件因湿而贴在身上的汗衫;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心脏在跳动;好像一只被关在笼中的野兔;碰撞着栅栏。他的身体僵硬;一丝儿也不敢动。那个胖姑娘小狮子;浑然不觉;只顾盯着那块漂浮在前方的西瓜皮。

    秦河将船头往外一别;船沿着近堤的缓流前行;机器声平缓。李手站在他身边;观察着他的动作;好像一个学徒。

    姑姑说:慢慢地开;对;再慢点。

    船头距离那块西瓜皮大约五米时。柴油机油门降到了再小就要熄火的程度。这时我们已清楚地看到了西瓜皮遮掩下的那孕妇的头颅。

    真是好水性;姑姑说;怀孕五个月了还能游得这样好。

    姑姑命令小狮子进舱去放广播。小狮子应声立起;弯腰钻进船舱。王肝的身侧似乎出现了一片无边的虚空;他脸上的神情是那样痛苦与失落。他在想什么呢?他那封才华横溢的情书;小狮子是否收到了呢?

    正在我胡思乱想时;船头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来。尽管我知道喇叭要响;但听到这声音还是被吓了一跳。——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人口非控制不可——喇叭一响;那孕妇便掀开了西瓜皮;从浑水中露出头来。她惊恐地扭头回望;然后猛地潜入水中。——姑姑微笑着;示意秦河把船速再放慢点。姑姑低声道:我倒要看看;这东风村的女人;水性到底好到什么程度!——小狮子从船舱里钻出来;挤到船头;焦急地张望着——真是天随人愿啊;她丰满的身体又和王肝靠在了一起。我甚至都有点嫉妒王肝了。他瘦猴般的身体;紧贴着小狮子。那么胖的、那么瓷实的r啊!我猜测着王肝的感受;他一定能感受到她身上的柔软和温热;一定能……想到这里时;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我为自己的肮脏念头感到无比的羞耻。慌忙把视线从他们身体上移开;把手c进裤兜;狠狠地拧着自己的大腿。

    露头了!露头了!小狮子大叫着。

    那孕妇在离船头五十米远处露出了水面。她回头望望;身体浮出水面;双臂搏水;速度极快;顺流而下。

    姑姑对秦河做了一个手势。柴油机轰鸣;船速加快;近孕妇。

    姑姑从裤兜里摸出一盒挤得瘪瘪的烟;剥开;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又摸出一个打火机;扳动齿轮;吡嚓吡嚓地打火;终于打着。姑姑眯缝着眼睛;喷吐着烟雾。河上起了风;浊浪追逐前涌。我就不信;你还能游过一艘十二马力的机动船。高音喇叭又放出歌颂毛主席的湖南民歌——浏阳河;拐过了九道弯;九十里水路到湘江——姑姑将烟头扔到水里;一只海鸥俯冲下来;叼起那烟头;腾空而去。

    高音喇叭哑了;唱片到头了。小狮子转头看姑姑。姑姑说不用了。姑姑大喊:耿秀莲;你能一直游到东海吗?

    那女人不回答;依然在奋力挥臂;但速度明显放慢。

    我希望你放明白点;姑姑说;乖乖地上船;跟我们去把手术做了。

    顽抗是死路一条!小狮子气汹汹地说;你即便能游到东海;我们也能跟到你东海!

    那女人大声哭泣起来。她挥臂击水的动作更慢。一下比一下慢。

    没劲了吧?小狮子笑着说:有本事你游啊;鱼狗扎猛子啊;青蛙打扑通啊……

    此时;那女人的身体已在渐渐下沉;而且;空气中似乎散发着一股血腥味儿。姑姑探身观察着水面;大喊一声:不好!

    快;超过她!姑姑命令秦河;接着命令我们跳下去;托住她!

    王肝飞身入水;我与李手紧跟着。

    秦河将船头斜了一下;从那女人身侧驶过去。

    我和王肝靠近那女人。我伸手提住她的左臂;她的右臂就像章鱼的长腿一样抡过来;将我摁入水中。我喊叫着;猛地呛了一口水。是王肝揪住了她的头发;猛力往上提;是李手抓住她的肩膀;用力往上提;才使我露出水面。我眼前一阵昏黄;剧烈地咳嗽着。船在我们前面;秦河将油门减小。我的肩膀撞在了船上;那女人的身体也撞在了船上。姑姑她们从船舷边伸出手;有的扯住那女人的头发;有的拽着她的胳膊;我们在下边托着她的p股托着她的腿;一阵乱七八糟吆喝;几股子合力;终于将那女人弄到了船上。

    我们都看到了那女人腿上的血。

    你们不用上船了;自己游上岸吧;姑姑对我们说罢;急火火地命令秦河;快;调转船头;快;快!

    尽管姑姑她们使用了最好的药;做了最大的努力;但耿秀莲还是死了。

    第二部6

    部队领导向我出示了一份加急电报;说我的妻子王仁美怀了第二胎。领导严肃地告诉我;你是党员;干部;既然已经领了独生子女证;每月还领取独生子女补助费;为什么又让妻子怀了第二胎?我茫然无措。领导命令我:立即回去;坚决做掉!

    我的突然出现;让家里人吃了一惊。两岁的女儿躲在乃乃背后;畏惧地看着我。

    怎么冷不丁地就回来了呢?母亲心事重重地问我。

    出差;顺便路过。

    燕燕;这是你爸爸啊;快叫爸爸。母亲把女儿往前推;说:这孩子;你不回来;天天念叨着找爸爸;爸爸真回来了;倒怕了。

    我伸出手;握着她的胳膊;试图抱她;她“哇”的一声哭了。

    母亲长叹一声;道:天天担惊受怕;藏着掖着;这不;还是透了气了。

    到底怎么回事?我恼火地问;她不是一直戴着环吗?

    这事儿;母亲说;她显了形后才告诉我。头着你回来探亲;她就去找袁腮把环取出来了。

    袁腮这个杂种!我恨恨地骂着;他不知道这是犯法吗?

    你可千万别去告人家;母亲道;是仁美央求了人家许多次;后来又托了王胆去说情;他才给取的。

    太危险了;我说;袁腮是个劁猪阉狗的;竟敢给人取环;万一弄出点事儿来怎么办?

    好多人找他取呢;母亲压低了声音说;听你媳妇说;他技术好得很;用一根铁钩子;几下就钩出来了。

    真是不要脸!我说。

    你别多心;母亲看看我的脸色道;是王胆陪着她一起去的;取环时袁腮戴着口罩、墨镜、橡胶手套;那铁钩子先用酒精擦了;又用火燎了;保证无毒。你媳妇说;根本不用脱裤子;只把裤裆剪一个d就行。

    我不是那个意思。

    跑儿啊;母亲忧伤地说;你大哥二哥都有儿子;唯你没有;这是娘的一块心病;我看;就让她生了吧。

    我也愿意让她生;但谁能保证就是个男孩呢?

    我看像个男孩;母亲说;我问燕燕:燕燕;你娘肚子里是个弟弟还是妹妹?燕燕说;弟弟!小儿语;灵验着呢。再说了;就是再生个女孩;燕燕长大后也有个依靠;一个女孩;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这么大年纪了;两眼一闭;啥都不知道了。我这是替你想呢!

    娘啊;我说;部队有纪律;要是生了二胎;我就要被开除党籍;撤销职务;回家种地。我奋斗了这么多年才离开庄户地;为了多生一个孩子;把一切都抛弃;这值得吗?

    母亲道:党籍、职务能比一个孩子珍贵?有人有世界;没有后人;即便你当的官再大;大到毛主席老大你老二;又有什么意思?

    毛主席早去世了。我说。

    我还不知道毛主席早去世了?母亲说;我是打个比方呢。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