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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5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赵瑟默默看完,沉默半响,才道:“这么说,湖南和江西已经全部丢了。金陵,会被彻底孤立包围。”

    张襄站起身,踱着步子说道:“我倒并不十分担心这只军队迂回攻击金陵。金陵现在最主要压力还是来自宇文翰的正面攻城。即便再有军队迂回偷袭更多的作用也不一定会有。我所担心的是我们在湖口的水师。那是解金陵之围的救命稻草。极有可能,段文虎迂回江西是绕到前面是去截击水师的。这一支军队现在的进兵方向正是芜湖。如果他们的目标真的是水师而不是金陵,那情况就非常糟糕了。我们的水军会被罗文忠和段文虎夹击。水师一完,金陵立即要倒,多一天都守不住。”

    赵瑟轻轻摇头,说道:“我不是说这个,张襄。湖南、江西,都是不易用兵之地。按理说,北军来攻,已攻破采石兵困金陵,无论如何也没有必要再迂回湖南、江西等地。有没有必要姑且不说,用兵也非常困难,大抵需要数月乃至一两年的时间才能有所作为。事实上,襄阳的军队自去年占据荆襄之后的确也一直都没有迂回湖南的意思。既然当时没有,那就应该是一直都没有这个打算。那么,三天之前,北军怎么突然进兵湖南了呢,而且还这么顺利。如果湖南江西是这么容易攻打的地方,我们当初怎么可能不加考虑就把水军放在那里呢?”

    赵瑟自嘲一笑,黯然道:“湖南是长沙王地地盘,江西,紧挨着岭南。岭南又是谢氏的终老之地。现如今,金陵,恐怕也不大安全了……早晚会有这一天的……”

    “别怕,赵瑟。”张襄手按上赵瑟的肩膀。

    “我不怕。”赵瑟仰起脸,“让王余回来吧,水军恐怕是等不到春汛了。让他现在就回金陵来!本来我是想等孩子生下来的,现在……该走了,该走了……”她低声说着,眼泪缓缓地流了下来。

    “抱歉,赵瑟。”张襄有些伤感地道,“本来以为玉京之后,至少不会让你也怀着身孕就匆忙突围,没想到……我真是……”

    “别这么说,张襄,那不是你的错。如果连你这样的男人都要自责的话,你让其他的人怎么办呢?这都是我自己的错。”说到这里,赵瑟闭上了嘴,心中默默想道:所以,我不会像玉京姐姐那样的……

    赵瑟用手擦掉眼泪,推开侍儿的手独自站起来,说到:“张襄,我想去城上看一看。”

    “还是算了吧。”张襄看着赵瑟笨重的身体,有些迟疑。

    然而,赵瑟的态度很是坚决:“最后了,应该去看一眼。”

    落日

    赵瑟登上金陵城,冬末初春嵺峭的寒风吹在城上,吹在那些孤单单沉默站立的守城军人脸上身上,格外凄冷寂寥。扶着女儿墙向外眺望,入眼的是无边无际的北军营寨,连长江水都成了其中的点缀。赵瑟忽然想起一句诗:玉树歌残王气尽,景阳兵合戍楼空。前朝许浑的诗,真是好诗啊!那其中的妙处她以前学的时候,怎么从来就没体会出来呢?

    “后悔么?”张襄双受撑着城墙,脸迎着风,向赵瑟道:“如果没有和叶十一决裂,你本不必受这一遭刀兵之苦。”

    赵瑟笑笑道:“做都做了,还谈什么后悔。靠卖身作皇帝未必就会强于今日。我——”赵瑟轻轻按住袭击心脏的位置,平静地道:“已经准备好了。”

    “说到作皇帝,”张襄转过脸,一本正经地建议道:“要不要考虑一下,趁着最后这一点时间搞一下登基仪式。”

    “刚建立就覆灭的王朝?还是不要给后人留这种笑柄了吧!”赵瑟自嘲道。

    张襄不以为然道:“能够借机肃清一下金陵也是好的嘛。”然后,他一正颜色,说道:“为了金陵城破之时,不是以叛逆之名而死。为了士族的骄傲。”

    “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赵瑟叹息道。

    士族的骄傲只能用士族的血来维护,如果这种骄傲果然还存在的话。赵瑟想,气数,已经尽了啊!

    赵瑟转身下城去。她的背后,擂鼓的声响越来越紧密地连成轰隆隆的一片,紧接着,地动山摇,整个金陵城都似乎摇晃起来。敌军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

    这一天夜里,金陵的下关城丢了。张襄清点兵马,金陵的守军已经不足三万了。于是,张襄将守城的步卒和精锐骑兵分开来。守城的重任全权委了将军郑涉,张襄自己则统帅骑兵,随时准备出城接应前来救援的水军。

    与此同时,赵瑟要求王余不等春讯,立即率领水军前来金陵救援的命令也传到了湖口水军大营。事实上,这个时候,王余也不得不出兵了。如果等到段文虎的军队攻陷芜湖,他再出兵也没有意义了。不但救援不了金陵,而且连他自己在湖口的大营都非叫罗文忠和段文虎给两面夹击了不可。于是,王余只好一面跳脚大骂湖南江西等处守军无用,一边集合队伍,准备出兵。

    江南的水军一贯强大,鼎盛之时,规模超过十万人。当然,现在湖口的水军是远远没有这个数目的。乙酉年,江南水军先是经历了年初寿州之战的折戟沉沙,之后在鄱阳湖又与罗文忠一场鏖战,损失都不在少数。最后驻扎于湖口大营的水军虽号为十万,实际连五万都不到了。王余驻扎湖口期间,悉心恢复,不过聊胜于无罢了。这一次出兵,王余也没什么好保留的了,后路伏兵什么的,想顾也顾不上,想留也没得可留,于是索性不管,所有的家底都带上得了。

    戊辰年元月二十五日,湖口水军倾巢而出,号称十五万,顺江东下,直扑采石。王余的作战意图很明确,就是利用水军在下游的优势,拦腰切断北军的进退之路,然后顺江而下,解金陵之围。

    策略是个好策略啊!一下子正中北军要害。北方军队攻打金陵,十几二十万军队,人员补给全凭采石京口两处的浮桥。只要水军将其截断,围攻金陵的军队怎么也要退了。

    危险!这必须得拦住!

    武昌的罗文忠立即出动水军,追着王余的p股猛撵了起来。与此同时,段文虎也加紧行军。他们这只军队已经打倒独树口了,只差一步就能赶在芜湖拦截江南水军。但是,骑马的逮不住坐船的,罗文忠水军不到,仅凭段文虎自己是打不过王余的。段文虎万般无奈,只好使诈。命令在洲浦之间的江面竖立桅杆长木以为疑兵,那是王余进兵的必经之路。至于有用没用,只好听天由命了。

    另一方面,突然出动,搞得全体南征军一时之间都非常被动的王余王大都督本人也有他不得不听天由命的无奈之处。还是那句话,策略是个好策略,可惜用的不是时候。这本是和金陵约定汛期来临时才好用的策略,而今汛期未至就不得不出动,就满不是那么十拿九稳了。

    江南水军之强,强在船坚船大。战舰楼船十余重者彼彼皆是,连木伐都有百余丈。罗文忠的水军无论哪方面都要差一大截子。这样装备强大的水军舰队,如果等到汛期,顺着高涨的江水冲下去,前面一班拦截的军队绝对不堪一击。后面罗文忠的水军倒是可堪一战,可它船不行,根本追不上。然而,现在偏偏是冬末枯水季。航道又窄又浅,这样的大船简直存步难移!这既给敌军创造了拦截的余地,也给后面的罗文忠以后发先至的机会。

    出兵时,王余站在自己的坐舰上就忍不住满心那个悔不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哪!你说什么时候翻脸不好非那个时候?好嘛,十月到一月,整个冬天正赶上围城。然而转念一想,也没什么好过不去的了——要不怎么说猪油蒙了心了呢!这要还能顾得上斟酌,杀人的,放火的,自杀的,下海的,不都没有了吗?这就是命啊!

    元月二十六日,兵至芜湖,隐约望见见面远处有桅杆树立,王余心里泛起了嘀咕。他首先的想法就是:该死的江西地方守军不会是投降了吧?不然前面不能有水军船队。

    不能怪王余有怀疑,之前段文虎在江西进军的速度之快实在让人不得不怀疑江西的地方势力有卖身投敌的可能。

    “那我是往前冲呢还是不往前冲呢?”王余紧接着想。

    思考的结果,王余决定先停下舰队,派人去前面探查一番。救援金陵的确急如星火,但这水枯河浅的,太容易中埋伏了。没有水,万一中了埋伏跑都跑不掉!

    探查总要用时间,王余派出去的探子已经尽可能快了,然而,元月二十六日黄昏,罗文忠的水军还是追上来了。江南水军最强大的一面终于转化为对它本身最不利的一面体现于战场——枯水季,江南水军的巨无霸战船跑不过罗文小巧轻便的战舰。王余咬着后槽牙下令:“转向,迎战!先在这里干掉他们的水军!”

    作为整个天下都首屈一指的水军名将,王余很清楚,寻常的战术在这场水战中已经不能保证胜利了。他面目y沉的盯着黑黝黝的江面和江面远处已经隐约可见的敌船的桅杆,毅然决定在这一次战斗中使用水战最终极的手段——火攻!

    “那太冒险了!”副将立即出面阻止。

    王余一把将挡在最前面的那名副将推开,神色之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狠厉。“寻常的战法是没用的!”他迎着江风大声说,“我军战舰虽然坚固,然而移动吃力,远不如敌轻便,一旦接战,必定要演变成接舷战。到时候,水战打成陆战,敌援军源源不断而来,我岂有胜算?不如趁今夜北风,正好火攻!”

    “可冬末风向未定,北风随时有可能转向,万一引火烧身,如之奈何啊都督!”副将哀求道。

    “那就看天命何在了!”王余奋力抽出宝剑,锋芒指天:“只要这一夜北风,就是天不绝我!”

    随着王余一声令下,无数的桐油被倾倒进长江,然后纵火点燃。这个时候,王余的舰队处东北方向,而罗文忠的舰队在西南方向,江面上吹着强劲的北风。火一遇油,顿时一片火海向南漂去,很快与罗文忠舰队相遇。人的力量在水火面前就太渺小了。罗文忠顿时抵挡不住,舰队大乱,舰船纷纷掉头逃跑,又哪里跑得过火?躲避不及船撞在一处,熊熊燃烧,更加快了火势的蔓延,士兵扑通通弃船跳江的声响不绝于耳。

    火光照亮了天空,王余哈哈大笑,意气风发地挥剑下令:“开拔,准备出发!”

    然而,笑声未落,便有副将惶急地声音喊道:“不好,风向变了!”

    北风猛然间变成南风,火苗以r眼看得见间的速度迅速反卷,眨眼间,熊熊烈火就包围了江南的水军。敌方的不幸现在在他们身上重演了。而且,他们的不幸更要多一些,因为他们的船大,可烧的东西更多一些……

    在火焰的笼罩下,王余的面容几乎是狰狞的。“天意!”他咬牙切齿地说。这个时候,这位曾经的海盗本性里强硬而狠厉的一面终于全部张扬了出来。他果断地下令,放弃已经着火的船只和行动迟缓的巨舰。

    “凿沉楼船阻挡火势,人转移到快船上去!我们冲出去。”

    由于王余的当即立断,在放弃了五分之四的楼船巨舰和一半士兵的性命之后,王余终于带着十余只战船和为数不少的快船突出了火海。而由于他们凿沉了楼船,占据了航道,一时之间,罗文忠也没办法追击。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离去。

    暂时脱离险境之后,将军都围到王余所在的座舰,面面相觑。“还去救金陵吗?”最年轻的那位将军问,然后收到了众多诧异的目光。

    王余笑了笑:还救什么金陵啊,难道真要与城偕亡吗?他虽然算是王氏的子孙,但他也是不屈的海盗王。比起与城偕亡,他更喜欢与船偕亡。虽然江南的水军已经没有了,但还有船,还有就算到了海上也不逊色的战船。

    于是王余说道:“虽然水军已然战败,救援金陵已经不可能了,但我王余并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传讯给金陵,船将在一天以后抵挡淮口,请张大将军亲自接应。船在淮口停不了许久,请张大将军千万抓紧,护送该护送的人突围出来,然后我们就去福州港了。”

    消息在第一时间就被传递给了金陵。由于消息所代表的特殊意义,它暂时被封锁,只有有限的几个人知晓。

    “是吗,原来水军也败了啊。”得知水战的结果之后,赵瑟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她就彻底松弛下来了。一切都结束了,尘埃落定。

    “那么,接应王余的事情呢?”张襄问。

    “金陵士家重臣成千上万,必是不能尽数走完的。带谁不带谁呢?照理说是都不应该走的,但……”赵瑟摇了摇头,向霍西楼道:“也罢,西楼,你去准备吧。准备好了,带猗猗过来。”

    “哎。”西楼知道事大,不敢多言,答应一声就去了。

    赵瑟又对张襄道:“其余的人请烦大将军全权。事情非同小可,千万隐密。”

    “我晓得。”张襄暼了赵瑟一眼,便离开了。

    之后,赵瑟派人找来守城的将军周涉,将水军战败王余将来接应逃跑一事毫不保留据实以告,然后问:“将军要走要留,不妨早做打算。”

    周涉瞪向赵瑟,傲然道:“夫人要逃便逃!吾,周氏子也,自当与城偕亡。”

    赵瑟点点头道:“将军一人未免太孤单,我和将军做个伴儿。”

    第二日黄昏,王余带着船队趁夜色开进淮口。赵瑟在府中得报,遂换了衣服,前往正殿。西楼领着猗猗已经到了,女孩儿今天很乖,安安静静地站着。赵瑟招手,她就跑过来,用细嫩的声音叫“妈妈”。赵瑟的眼泪唰就下来就,搂住孩子的头,道:“漪漪,以后,要用自己的力量作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学妈妈的样子。”

    女孩很乖地答应了。赵瑟抚摸着她的头,想亲她一口,然而,却弯不□。

    张襄满身甲胄,冲起来,急忙道:“好了没有,快点!”

    西楼道:“秦公子还没来。”

    正说着,就听到一阵嘈杂的脚步声,秦少城恰好到了。他身上穿了软甲,手里拿着宝剑,身帮跟随的侍儿也一律换了武装。他一直走到殿中,转过身与赵瑟并肩站立,然后才道:“你们走吧,我不会逃的。我是秦氏之子,自当留下与夫人同死。”

    西楼大骇,忍不住上前一步抓住赵瑟的手腕,声音都颤抖了:“难道夫人不走?”

    赵瑟摇了摇头,叹道:“傻子,我要走,谁都走不了了……”继而,她的目光坚定起来,说:“况且,我也不能走!”

    “那我也不走!”西楼道。

    “别闹。”赵瑟握住他手道,“猗猗还要靠你照顾。”

    西楼却只是摇头。时间到了,赵瑟一狠心,断喝道:“张襄!”张襄应声而动,一掌就劈晕了西楼。

    “孩子和大人,就都拜托了。”赵瑟诚恳说道。

    张襄颇为不忍道:“那你肚子里的孩子……”

    “最多不过死罢了。”赵瑟忍着悲痛转过身去,挥手道,“快去!快去!”

    张襄不再说话,一手抱起猗猗,一手拖着西楼,疾退而去。猗猗向着赵瑟后背伸出手,大哭道:“妈妈!妈妈!”赵瑟只觉得撕心裂肺,却终究没有转身。

    等到大殿中一片死寂,赵瑟才睁开眼。她用力擦掉泪,她牵住秦少城的手,说:“我们上城去。”

    在金陵城被攻破前的最后十个日夜里,赵瑟一生中从未显现的美德忽然迸发了出来。连敌人都能看见她怀着身孕的样子战在城头,她身旁一位高贵的男子随时挥剑替他打落s过来的箭。

    二月初六日,太阳落山之前,周涉在赵瑟面前郑重下跪:“请夫人回府吧!”赵瑟点点头,道:“将军也请不要太勉强了。”

    赵瑟回到府邸,府中所有的臣仆都换了衣服,聚集在正殿和殿前地广场。赵瑟对着众人施了一礼,将所有的侍从卫士全部留在了这里,然后独自一人径直穿过正殿,一直走到府邸最深处的殿堂。殿中只一张小几,两个蒲团。其中一只蒲团已经坐了秦少城,他面前放着一直匕首,匕首对面,是一杯酒。赵瑟在另一只蒲团上坐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静静地听着喊杀声由无到有,由远及近。

    夜半时分,府里喊杀声乱成一片,陡然咔嚓一声巨响,殿门被劈开了。秦少城向赵瑟道:“少城先走一步了。”说罢,拾起匕首用力c进胸膛。赵瑟也端起酒杯,放到唇边,小腹突然一阵悸动,她不由便停了手。然后,只这一愣的功夫,便有大批甲士冲到近前,其中一人抬手就打掉了赵瑟唇边的酒。

    赵瑟从愕然中回过神,看向为首之人,不由嘲讽一笑:“谢宗老,没想到,此时此刻见到的人,竟真的是您。”

    戊辰年二月初六日夜,金陵城破。

    流言

    戊辰年元月初九日,金陵城破的第三天,欧阳怜光回到了久违的上都长安。

    她回来得恰到好处。彼时的长安城,正有一则流言在坊间传得沸沸扬扬——金陵城的赵瑟是假的!真正的赵瑟在城破之前就已经托身他人远遁了。

    这种流言举凡政局动荡乃至改朝还代天下分裂一统之机,都是惯常要出现的,原本不值一哂。然而此次流言四起,却透着非同寻常的古怪。以欧阳怜光之敏感,一进长安,立即就觉察到了流言背后,朝廷高层的暗潮汹涌。首先,本应该非常受叶十一信任的飞鱼卫指挥使高雁被莫名其妙的换掉了,新任的代理指挥使是原侍卫副统领刀贵祥。这可真是个让人惊掉下巴的人事变动!这位人送外号“鬼头刀”的刀贵祥将军,除了格外受叶十一宠信之外,真是一点儿特务天分都没有哇!

    欧阳怜光离开中枢多日,人与事毕竟都隔膜了。于是决定不动声色,先递上关于汉中谈判结果的奏章,探查一番再作计较。然而,没想到,这一次,进了大明宫,连叶十一的面都不曾见到。

    叶十一起居是在紫宸殿,处理政务则是在宣政殿。凤仪年收复长安以后,只要他人在上都,就是这样。然而元月初九日这天,叶十一并没有驾临宣政殿理政。按照内侍省的说法,原因是“殿□体不适”。但这已经是叶十一连续没有出现在宣政殿的第二天了。倘若从时间上算,自从征南军主帅宇文翰关于攻克金陵的奏疏呈入宣政殿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公开露过面。

    “不错嘛,很像藏起来躲避暴风雨的感觉。”欧阳怜光在心里小声嘀咕着:“不过现在可不是避其锋芒的好时机……”

    欧阳怜光近来虽然屡屡出使外派,好在中书省三品高官近臣的头衔倒还一直留在身上,可以不必担心在宣政殿外就吃闭门羹。然而,越过了宣政殿,闯不过紫宸殿。即便是欧阳怜光,也只能止步于紫宸殿的阶下了。内常侍唐青亲自出面挡驾,和风细雨却又坚决而坚定地传达叶十一不见的意思:“欧阳大人暂且请回吧。主上身体不适,今日实在是不能见您了。奏折下官转呈便是。”

    欧阳怜光仔细打量唐青,见他眼底一片青黑,强打精神的样子十分明显,遂叹道:“如今长安满城风雨,尽是流言,听闻飞鱼卫也新换了指挥使,想必唐大人也是非常辛苦的。”

    唐青自欧阳怜光手中接过奏章,笑笑道:“我们做臣下的,何谈辛苦,只要能为主上分忧。”

    “唐大人说的是。”欧阳怜光点点头,就此告退离去。

    宫门口,小童清风正踮着脚尖向内张望,旁边不远处是明月牵着马和一个中年健仆站在一处。一见欧阳怜光,清风便迎上前去,指着那健仆说道,江中流大人派家仆下帖子,晚间在家中设宴为她接风洗尘,请她务必赏光前来。健仆随即上前施礼。欧阳怜光见天刚正午,便道:“回复你家大人,现今时候还早,我久不回长安,趁着天色好,正要四下里逛逛。晚些时候再过府与他一叙。”

    健仆施礼退去。欧阳怜光遂带着清风明月往坊间最繁华处一一逛去,就连之前极少踏足的轻歌曼舞堂都走了一遭,点二三时下当红的倡伎歌舞一番略作消磨自是不在话下。直到将要宵禁,才打马前往江中流府邸。

    江中流的新府,是从前长庆侯的府邸。凤仪元年叶十一收复长安,长庆侯受柳氏叛乱的株连,全家被杀,府邸就被赏赐给了江中流。这座府邸是宣华年间修造装修的底子,规制很是宽敞,稍作清理,便是美轮美奂,富贵人,极是合江中流的口味。然而只因太合江中流的口味,所以欧阳怜光并不喜欢,每每做出“格调低下”的论断。好在今晚的接风宴,江中流设在了整个府邸里唯一一个不那么低下的所在——密室。

    从密室二字可知,江中流这接风宴,说是接风宴实际算不得是个宴。连上菜的带倒酒的,就江中流一个人。连主人带客人,满共就两位。这规格,充其量就是个小酌。至于说到实质——所谓吃饭,在欧阳怜光和江中流这种关系,实际上一筷子不夹、一杯酒不喝也是可以的。正如江中流自己所说的那样:“我已经和你坐上同一条船了,除了同舟共济,也没有别的什么好选。”

    当时,他们正在谈论长安城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关于长安城里新近流传的一则流言,你是怎么看的?”江中流问。

    “你说的是哪一则流言?”欧阳怜光反问道,“就在今天,我至少听过了十几个版本的流言,都是关于赵瑟的真假。”

    “就是赵瑟刚刚在金陵被擒。就有人在关洛道上看见她本人……”

    “无稽之谈。”欧阳怜光明显听过这个传闻,立即毫不客气的反驳道:“赵瑟如果要逃,早就逃了,何必等到今日。就算她果真逃了,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为何偏要自投罗网,往关中来?没有这个道理。姑且就算赵瑟真逃了,而且还是往关中来了。传言中她是出现在谢氏扶灵的车队里,被关洛路上押运粮草的一名参将认出来的。可赵瑟是什么人,不是随便一个区区参将能够识得的吧?退一万步讲,这名参将的确之前见过赵瑟,可赵瑟是个孕妇,和传言中所说根本不符。”

    “那么你是觉得传言不可信喽?”江中流斜过眼睛,意味深长地问。

    欧阳怜光不知怎的,忽然一口气就泄了,摇头道:“空x来风,岂能无因啊。最后时刻,里应外合,献城投诚,生擒赵瑟的是谢氏,流言所指,关洛道上夹带貌似赵瑟之人的,也是谢氏的车队。谢氏此番反正,之前必定是与朝廷有所接触的。这个接触既然你我毫不知情,那就既不可能是通过军队,也不可能通过三省六部九寺五监的行人,只能是通过飞鱼卫直接向主上表明心迹。飞鱼卫的指挥使偏偏又在这个时候被撤换。还有内常侍唐青。今天我进宫去,虽未曾见到主上,但见到了内常侍唐青。看他神色,大约近来的日子很是难过啊……几项相合,内情怎样,也就呼之欲出了。”

    继而感慨道:“主上还是年轻啊。这种事怎么能找谢氏呢?像谢氏这样大族,枝繁叶茂,人口上万,其中盘根错节之处数不胜数,最是容易泄密不过。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终究流言杀人啊。不过……”她晒然道:“就算不是谢氏,其他什么人也是一样。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本来也不该行如此鬼魅之事。”

    “因为正路不通嘛!“江中流小声嘀咕道。

    欧阳怜光横了江中流一眼,江中流“扑哧”一声笑了,挥舞着筷子道:“欧阳啊欧阳,你终究是个装不得糊涂的!”

    欧阳怜光叹道:“糊涂糊涂,总要先明白了才能糊涂。”

    于是,江中流自袖中抽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宣麻,递给欧阳怜光道:“你先看看这个。”

    欧阳怜光目光只一触,眉头便先皱了起来。“诏书?”她看向江中流。

    江中流笑眯眯地道:“你先看嘛。”

    欧阳怜光遂不再追问,收回目光,展开宣麻来看。果然,除了还没用印之外,这已经是一份合规合距,可以颁行天下的诏令了。诏令以“制诏征南大将军府”为起始,是下给南征军将帅的,命令征南大将军宇文翰攻破金陵后继续向南用兵,待收复江南全境之后,南征大军再行班师回朝。赵瑟既已生擒,则由监军使立即押解回上都问罪,不必等大军班师时再行献俘了。

    欧阳怜光合上宣麻,半响未曾言语——一鼓作气收复江南之后南征大军再班师没有问题,先将赵瑟押回上都也没问题。但是要监军来押就很有问题了。所谓监军,是替朝廷监督前方将帅的。战时固然要监督,打完了打胜了更是需要监督。因为军队挟胜利之威的时候正是他们对地方影响力最大的时候,军阀化乃至于直接叛乱的危险极大。在政治上,监军是必须。值此金陵战事大胜,南方政权交替的敏感时期,堂堂监军怎么可以不留在金陵?当然,南征军那个监军从一开始就有问题。合适的监军人选,文官属江中流,武将属庞玮,派一个禁军里的水货是什么意思?

    如此这般想了一刻,欧阳怜光心中才抬眼道:“这诏令,看行文,像是你的手笔。”

    “二月初五,你知道么,我拟这个时候金陵甚至还没正式攻破。那天晚上,都是深夜了,主上突然召我去紫宸殿,然后就要我拟了这道诏书。这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吧?”

    欧阳怜光笑笑道:“看来主上找你拟诏,真是用人不当啊。“

    江中流牙疼似地虎口卡住腮帮子,为自己辩驳道:“那你可是说差了,我老江又不是欧阳小姐您,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倘若这诏书能发,或者已然发下去了,我自然是要守口如瓶的,不能再助长了流言,但现在嘛……你也看到了,这个最后并没有用印,也没有下发中书省——诶,你说为什么没有发?”

    “为什么。”欧阳怜光配合了江中流一句。

    于是,江中流精神大振,虽然是在密室里,还是乔张做致地向前伸长脑袋,靠近欧阳怜光耳边,小声说道:“刚要下中书省用印的时候,就在昨天,紧跟着金陵的捷报,宇文将军的奏疏就到了。奏疏的内容倒也普通,就是请示赵瑟当如何处置。不过,他在奏疏里隐约提到了江南一带流言传得沸沸扬扬,都说真的赵瑟早就跑了。倘若不能尽快押解上都问罪,恐怕军心动摇。然而赵瑟偏偏有孕在身,很有可能会在途中分娩。所以要奏请主上裁度。此疏一入,我在场看得分明,主上的神情立即有些不对,已经拟好了的诏令,印都取出来了却又收了回去没有用——其实依我看哪,宇文将军倒也未必有什么别的意思。毕竟流言四起的,赵瑟又是个烫手的山芋,砸谁手上谁也不好受。最好的办法就是快押,快审,快杀。只是主上自己……”说到这里,江中流自己抿嘴一乐,将“做贼心虚”四个字吞住不说出来,眼睛亮闪闪地望着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探出三根手指,在江中流凑到进出的大脑门上用力一退,道:“看来主上这是悟了啊。成为权力者永远要付出代价的。过了这么多年,我们这位主公总算是明白了。”

    “那倒可未必。”江中流道,“主上这几日都没有出来了。大约这痛下决心当真是痛彻心扉,难以决断哪。”

    “这好办,”欧阳怜光不以为意道:“送佛送到西,我就善始善终,再推上他一把好了。反正我欧阳怜光只有一颗头颅,并不能被多斩一次,没什么可不值的。”

    “我觉得真正不值的人是宇文将军呐!”

    “早晚的事情罢了。”欧阳怜光感慨了一句,站起身来道:“我走了。大约主上很快就要召见,我也要回去准备一番。不用送,你好好保重就是了。”

    “欧阳,”江中流停住脚步,颇是迟疑了一阵,才有些扭捏地道:“顺水推舟一次不行吗?不是别人死不死——我真不想你死。”

    “我也不想死……”欧阳怜光轻声说道。

    ……

    流言这种东西,大抵和所谓的人民群众一样不靠谱。忽而威力极大,犹如神明;忽而作用极小,是风里沙粒。究竟是神明还是沙粒,主要取决于你会用不会用。欧阳怜光应该是属于会用那一拨的。宣华末年,全天下最善于煽动这一技能的是两个女人。一位是元元。这一位目前已经死了;另一位就是欧阳怜光,她还活着。

    当心里想做的事还没做就被外界煞有其事的宣扬了个八九不离十的时候,任何权力者心中都是要犯嘀咕的。叶十一也没有例外。在沉寂了数日之后,戊辰年元月十二日黄昏,也就是欧阳怜光重返长安的第四天,叶十一终于忍不住召见了欧阳怜光。

    欧阳怜光如释重负。那是个黄昏,欧阳怜光在暮光中微微扬起的侧脸很美。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第四章晋江是个受,看不见正文请刷新刷新再刷新。另外,有一个惊愕的消息告诉大家,馒头有小宝宝了。

    帝心

    大明宫仍是以前样子。已经换了一个皇帝的事实,既没有影响到这座古老的宫殿,更没有影响叶十一本人。欧阳怜光跟在内侍身后,在一座又一座恢弘却寂寞的宫阙之间穿行。黄昏的最后一抹余晖在她身上眷恋不去,于是,她狭长的身影就斜斜地投s于青砖玉阶。

    引路的内侍中,为首一人还是青葱少年,很是活泼饶舌,早起的鸟儿般一路都说着话。他如火的热情以至于连欧阳怜光的清冷都难以抵挡。从那孩子的侃侃而谈中,可以知道,他是内常侍大人亲自教导的弟子,并且很以此为骄傲。因为他远比同辈中人早得多就得了正八品的官职,现在已经可以开始物色婚姻的对象了,他甚至请欧阳怜光为他介绍合适的人选。

    “真是个没有识人之明地可爱孩子。”欧阳怜光心里这么想着绕过宣政殿,同时考虑着应该着手安排一下陆子周托付给自己的那个少年——不知道是怎么搞的,和巴蜀的谈判结束之后,自己竟然没有提把那孩子交还给陆子周的事,遗憾的是陆子周也没提,于是她只好又把他从汉中带回到了长安。

    真是匪夷所思啊!欧阳怜光甩了甩头,破天荒地感觉到了苦恼。那孩子一看就是不通世务的,怎么安排才算是妥当呢?最后,欧阳怜光下了决断:“还是应该找江中流!”她不自觉地把这句话嘀咕了出来。

    “不用找其他大人,殿下只召了大人您一个呐!”少年内官语调轻快地说,腮上现出两个圆圆的酒窝,很是可爱。

    “啊,是其他的事情。”欧阳怜光随口应付道,然后她才猛然发现自己已经在内侍引领下绕过紫宸殿,向宫掖更深处走去。“不是在宣政殿召见么?”她问。

    “是在清凉殿呢。”少年内官继续笑。

    清凉殿么?冬日里去清凉殿可是没道理得很哪……所谓旧地重游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吗?欧阳怜光不无自嘲地想:好在总还不至于有人怀疑什么我和太后殿下深夜通j之类的。

    清凉殿在太y池以西,仙居殿侧面就是。到了殿外,欧阳连光止步,少年内官进去通报。不一刻回转,后面跟着内常侍唐青。略作寒暄,欧阳怜光问:“主上现在还没空召见么?”

    唐青忙道:“不是,主上倒是交代了欧阳大人您一到便即刻觐见,不过……”唐青侧过身,有些为难地向后比着清凉殿的屋顶做了个手势。

    欧阳连光顺着唐青手指的方向仰头张望,发现清凉殿顶,正有一人单衣赤足倚坐飞檐。那人一手执壶,一手握宝剑横搭膝上,形态潇洒肆意之际,倒是颇有游侠风范。奈何仔细一瞧,却是早已改了行的叶十一没错。欧阳怜光暗中好笑:咱们这位主上明明不弹此调久矣,寒冬大雪偏偏又突然有此“雅兴”;想来必定是伤心又伤身得很哪。

    唐青在一旁问道:“欧阳大人您看,您是再等会儿啊,还是下官寻个人把您给拉上去?”

    “梯子有的吧?我自己爬梯子上去。”欧阳怜光道:“没问题吧,内常侍?”

    唐青眼有点发直,估摸着清凉殿的高度道:“只要您自己个没问题……”说着,便张罗着从后殿搭梯子上去。这时,自然早有身怀绝艺的内侍先一步跃上檐去,向叶十一禀告。

    欧阳爬梯子上清凉殿顶,这已经是第二回了。驾轻就熟说不上,怎么也要比第一回硬着头皮腿打着颤也要上强一点。不过,旧地重游,旧梦重温,总是让人感慨万千的。想当年,也是在这清凉殿,也是就这么搭着梯子,她,欧阳怜光,与叶十一一场际遇,奠定了今日伟业的宏基,并开启了一个英雄通往权力者的道路。而今,又是这个地方,又是她和他两个人,她将见证的,是一个权力者最后的蜕变与降临。

    起点与终点,开始与结束,都在这里,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如何不叫人新心潮澎湃?

    冷风从结冰了太y湖上吹过来,欧阳怜光却一丝寒冷也没有感觉到。她面向叶十一,低下头,深深地行礼。

    “你记得这个地方吧!”叶十一提着酒壶,声音低低地笑了。听得出来,他喝了不少的酒:“上一次,就在这里,是你劝我掌握天下,然后得到赵瑟。现在,天下在我的掌握之中,赵瑟呢?”

    对于这样严厉得使人不寒而栗的指责,欧阳不为所动。也只有欧阳怜光,才能够不为所动。她仍然低着头,冷风凄厉之中,她的全身,只有嘴唇一开一合有节奏的动作,发出比冷风更能令人失语的声响:“这一刻,主上您还试图挽救赵瑟的生命吗?您是否想用谢氏献上的替身替您所爱的女人死去,然后过上三年五载,再由她顶替那个死去女人的身份与您结合呢?您甚至还想着将天下献给他吧!”

    “闭嘴!”叶十一猛然站起身,红晕涌上他的脸,然后迅速褪去成为苍白的一片,使他璀璨到极致的容颜看起来像是石头雕刻的一样。

    欧阳怜光抬起头,对上叶十一的眼。她的目光在叶十一手中紧握的剑上一瞥而过,然后便从容言道:“今日觐见主上之前,臣已有了必死的觉悟。只希望在死之前,主上能让我把话说完。”

    叶十一将头扭到一边。于是欧阳怜光便自己往下说道:“留赵瑟一命,这个话天下谁都说得,唯独主上您说不得。以诡计救赵瑟,这个打算天下谁都可以做得,唯独主上您做不得。”

    叶十一哼了一声道:“只有流言罢了!没有人会知道。就算猜到了他们也无话可说,只要你闭上嘴。”

    欧阳怜光笑了,笑得很笃定。“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臣下能猜到的事情,旁人早晚也会猜到。只是堵住天下人的嘴,让他们有不服也说不出来那是不行的。主上您不是江湖草莽,也不是后宫权后了,您已经是天下的主人了。”

    听到“天下的主人”这一语的时候,叶十一不由怔了一下,仿佛猛然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虽然他在实质上早已是这个天下的掌握者了,但在字面上直接被界面为“天下的主人”,并在言语中正式宣称,这的确是第一次。而类似于“天下之主”这样的事,对于当事人也就是叶十一的心理而言,说出来与不出来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层次。无论之前有多充分的心理准备,前者带给他都将是无以伦比的震撼,正如在黑暗中猛得推开一扇窗户。于是,一时之间,他失语了,竟是无话可说的样子。

    欧阳怜光悄然将语气放松,她用少见的轻快调子谈论起赵瑟生死的利弊:“是的,您说的没错,暗中放掉赵瑟的确是有可能的。这里面存在可以玩弄一点儿小计谋瞒天过海的可能,甚至我可以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