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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到家后,王世才马上叫老婆单另给他做一碗酸辣面条。我们知道,这个家少平已经来过一次。那时他是一个想要点醋的生人。如今,他们已经成师徒关系了。王世才的老婆叫惠英,象所有矿工的老婆一样,对男人关照的体贴入微。她早已把菜炒好,细心地用腕扣在炉边上。她一边招呼少平吃药,一边开始侍候男人喝酒吃饭。

    少平的面条做好后,明明抢着要自己端给孙叔叔。惠英只好在后面象老母j一样护架着他,生怕把孩子烫了。王世才一边喝酒,一边看着她母子俩不由满足地“嘿嘿”笑着。

    当少平从这母子俩手中接过热烫烫的一碗面条时,泪花子在眼眶里直打转。他没有想到,在远离故乡的地方他受到了这种亲人般的关照。

    吃完饭,少平就准备回他自己的宿舍去,但一家三口人都不让他走。王世才夫妇拉扯着把他带到旁边的屋子里,给他安顿好床铺。他们在他身子压了三床棉被,还在屋里生起了火……

    少平一觉睡醒后,已经到了夜晚。惠英给他端来小米汤和各种小菜。王世才对他说:“我一会上班走呀,你晚上就在这里睡,不要回去了,热身子不敢再冒风。想吃什么,就叫你嫂子给你做!”

    少平强忍着没有让泪水冲出自己的眼眶。

    惠英也笑着说:“到这里就不要见外。你王大哥常回来夸你,说你有文化,还能吃下煤矿的苦。以后你常跟你哥回来!大灶上的饭没法吃!你说嫂子的饭怎样?”

    “好!”少平说。

    王世才手在老婆的p股蛋上拍了一巴掌,说:“甭自夸自了!”

    “别打我妈!”明明喊叫着,用他的小手报复似地在他爸爸的p股上也拍了一巴掌,使得三个大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今天你能喝酒了,好好陪你哥喝两杯!”惠英说着,便在两个大玻璃杯中倒满了白酒。这是煤矿工人喝酒的气度——不用小盅,而用城里人喝茶的大杯。在潮湿y冷的井下g八九个小时的活,上地面来灌一两杯烧酒那是再好不过了;它使人晕晕乎乎,忘记疲劳,忘记惊心动魄的掌子面……少平在喝酒的时候才知道,明天是明明的生r——小家伙要满六岁了。他寻思得给孩子买个什么礼物。他问明明:“你最喜欢什么?”

    “喜欢狗!”明明说。

    对,他记起商店里有一种绒毛做的玩具狗,挺大,挺威风。就给他买这件礼物吧!

    吃完饭,王世才没有睡觉,说他要到矸山上捡点烧饭的煤去。

    少平立刻说:“我跟你一块去!”

    “你不要去,你病刚好。”惠英说。

    “要去就去。”王世才不阻挡他。

    于是,师徒俩就一块相跟着出了门,向矸石山走去。少平担着筐子,师傅背抄着手走在后边。

    对于大部分黑户人口的矿工来说,尽管他们生活在一个煤的世界,整天都在挖煤,但他们自己的煤却不那么容易搞到。他们当然不想出钱买煤,只好利用上井休息的空隙,到矸石山的矸石中间去捡一些碎小的煤块。

    这同样是一件很苦的事。在矸石山的陡坡上,人连站也站不住,而上面的矸石还在不断哗哗往下飞滚,不小心就会被砸得头破血流!

    少平没让师傅动手,他自己一个人到矸石山的陡坡上,没用多少功夫,就捡了两筐煤。

    捡好煤后,他们没有急忙下山。两个人坐在山崖畔上一边抽烟,一边拉话。

    王世才很动感情地对他的徒弟说:“咱们煤矿工人就是苦。井下拼命g活,一天给国家出好多煤,可自己的老婆孩子连个户口也没。除非我死在井下,要不,你嫂子和明明就要当‘黑人’……

    “我在井下已经g了十几年,被矸石打掉两颗门牙,身上的伤疤数也数不清。有时我累得的确不想下井了。可是,每当我晚上趴在你嫂子的肚皮上,我想,这么好的女人,还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儿子,可他们要吃饭呀!所以,第二天起来就又钻到地下了。你如果有老婆,就明白我说的这些话了……你现在没有?赶紧找一个!煤矿这么苦的话,没个老婆可是不行啊……”。

    少平静静地听着,眼睛一直望着远方的山峦。他没有回答师傅的问话,而心里却想着晓霞。此刻,他的心是冰凉的。

    晓霞!晓霞!现在我越来越明白,我们是不可能在一块生活了。无疑,我的一生,就要在这里度过。而你将永远是大城市的一员。我决不可能生活在你那个世界里;可是,你又怎能到我这个世界来生活呢?不可能!你不可能象惠英一样,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侍候一个煤矿工人;你恐怕连到这里看一看的愿望都没有……他们在这里蹲了一会,少平便担起煤筐,师傅背抄着手跟在他后边,两个人相跟着慢慢走下山来。

    第九章

    当天晚上,少平又下井了。

    仍然象黄原揽工时那样,他感到,精神上的某种危机,只能靠强度的体力劳动来获得解脱。劳动,永远是他医治精神创伤的良药。遗撼的是,他这个月不可能再是全班了。

    第二天早晨上井后,王世才邀请跟他挂茬的两个徒弟去他家作客——今天是他儿子六岁生r。

    “我顾不上!我要去看电影。听说电影美!男的女的搂着一块睡觉,女人的n都在外面露着哩!”安锁子说着,口水都从嘴角里淌出来了。

    “那你可要去!明明等着你呢!”师傅对少平说。“我肯定去。你先走,我一会就来呀!”

    师傅走后,少平赶紧到矿部前的商店里,用八块钱买了那只白绒绒的大玩具狗。又买了一些罐头和一盒蛋糕,就抱起这些东西,沿着铁路向师傅家赶去。

    到师傅家后,桌子上已经摆满了酒菜。一家三口人还没动筷子,显然在等他。

    明明喊叫着从他手里抢过那只玩具狗,小嘴在狗身上亲吻着,他对少平说:“叔叔,你什么时候一定要给我买只真的狗!”

    “给你买!”少平说。

    王世才夫妇把他推让在小凳上,又给他倒酒,又给他夹菜。师傅兴奋地拿锥子开啤酒瓶,把手都戳破了,仍然笑着给他斟酒,手上的血也不揩——对矿工来说,这点伤算个p!

    吃完饭,少平没一点瞌睡。他于是一个人带上明明,到山上玩了大半天;给他捉蝴蝶,拔野花,一直到午间才返回来……

    孙少平渐渐和师傅一家人建立起极深厚的感情。他经常去他们家吃饭,也帮助他们g家务活——担水、劈柴,到矸石山上去捡煤。每当进入这个小院,他就象回到自己家。王世才一家人也把他当自家人看待,有个什么活,就不见外也让他帮助做;有个什么好吃的,也吼喊着非让他吃不行。

    少平后来才知道,师傅也是三十岁上才成家的。当地找不下老婆,他只好回到老家河南,在亲戚的带助下,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了惠英。惠英尽管比师傅小八岁,结婚后一直实心疼爱师傅。她出身农家,里外活都很麻利。虽然识字不多,可人很精明。至于漂亮,那在整个黑户区都是很出名的。

    孙少平感到庆幸的是,他来煤矿半年多,就结识了如此好的一家人。也许这是命里有缘,使他不论走到何处,都会遇上对他特别关照的人家。在黄原时,有y沟曹书记两口子,在这里,又有王世才一家人。是啊,在他艰难的生活历程中,如果没有这些好人,他的r子将会更加难过!

    这一天他回宿舍,屋里其他几个人都挤眉弄眼对他说,昨夜他下井后,来个很俊的“娘们”,把他床头和搭在铁丝上的脏衣服都收拾走了。

    和他同屋的这些家伙都开始下井劳动,因此现在敢用粗言俗语对他说话。

    少平发现,他脱下的脏衣服就是不见了踪影。不过,他立刻明白,同屋人所说的“娘们”就是惠英嫂。是的,是她拿走给他洗去了。

    他心里不由一热。

    “这个s娘们是谁?”有人用脏话问他。

    “少放臭p!她是我们班长的老婆!”少平瞪了一眼那个问话的小子。

    “噢……王世才那么个狗熊样,能找了这么个俊老婆,比他妈唱戏的都漂亮!”

    少平无法阻止这些人用肮脏的粗话评说惠英嫂,说粗话是这个行道的家常便饭。他自己尽管反感,有时嘴里也会不由冒出一句来……

    转眼就到了六月。

    山野里的绿s越来越深了。碧蓝的天空通常没有一丝云彩,人的视野可及十分遥远的地平线。地面上,人们已经身着很单薄的衣衫了。

    不过,井下一年四季都是潮湿y冷的。即是二伏天,不g活还得披上棉袄。

    这天因为发生了冒顶,少平他们直至上午十点钟才把活g完。尽管大家累得半死不活,好在还没造成什么伤亡。

    他们几十个人,象苦役犯一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来到井口下面,等待上罐。所有的人脸上看不见一丝笑影,也不说任何话。身上都象墨汁泼过,只有从眼白辨认出这是一群活物。

    少平最后一罐上井。

    当罐笼在井口停下以后,他一下子惊呆了。

    他看见:晓霞正微笑着立在井口!

    少平以为是强烈的y光刺花了眼,使他产生了幻觉。他赶忙眨巴了几下眼睛,却再一次看清这的确是晓霞啊!她正脑袋转来转去,显然是在寻找他——在这群黑人中找个熟人是不太容易。

    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大家拥挤出罐笼的。他这时才发现,连同先前上井的工人,大家都没有离开井口周围,呆立在旁边有点震惊而诧异地观看晓霞。是呀,谁也反应不过来,在这个女人从不涉足的地方,怎么突然会降落这么个仙女呢?晓霞是太引人注目了,尤其是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她已经穿起了裙子,两条赤l而修长的腿从天蓝s的裙摆中伸出,象刚出水的藕。一根细细的黑s皮带将雪白的衬衫束在裙中。脸庞在六月的y光下象鲜花般绚丽。

    现在,晓霞认出了他。

    她立刻激动地走过来,立在他面前,看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亲爱的人!你不会想到,你此刻看见的是这样一个孙少平吧?他又脏又黑,象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魂。

    泪水不知什么时间悄悄涌出了他的眼睛,在染满煤尘的脸颊上静静流淌。这热的河流淌过黑s大地,淌过六月金黄的y光,澎湃激荡地拍打她的胸膛,一直涌向她的心间……她仍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胸前的山脉在起伏着。他用黑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使得那张脸更肮脏不堪。他说:“你先到外面等一等,我洗个澡就来了!”他不能忍受井口那一群粗鲁的伙伴这样来“观赏”她。

    晓霞笑着转身就走。她眼中也有泪花在闪烁。

    孙少平匆匆忙忙而又糊里糊涂穿过暗道,把灯盒子“啪”地扔进矿灯房,就冲上了三楼的浴池。

    他十分钟就洗完澡,把g净衣服一换,急速地跑出了大楼。

    她正在门口等他。

    相视一笑。

    无言中表达了双方万千心绪。

    “我在招待所住……咱们走吧!”她轻轻对他说。

    他点点头,两个人就肩并肩相跟着向半山坡的矿招待所走去。少平感到,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对着他笑。怎么晓霞也对着他笑?笑什么?他都被人笑得走不成路了!

    到招待所,进了晓霞住的房子,她第一件事就是从洗漱包里拿出一面小圆镜,笑着递到他手里。

    少平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他的脸在忙乱中根本没洗净,两个眼圈周围全是黑的,象熊猫一样可笑!

    这期间,晓霞已经给他对好了半脸盆热水,拿出自己雪白的毛巾和一块圆圆的小香皂,让他重新洗一下脸。

    他对着那块白毛巾踌躇了一下,便开始再一次洗脸。那块小香皂小得太秀溜,在他的大手里象一只小泥鳅,不知怎么一下子就从脖项滑进衣领中。

    听见晓霞在身后“咯咯”地笑着,他立刻感到那只亲爱的小手从他脊背后面伸进来。

    他的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她从他脊背后面抓出那块小香皂,递给他,笑得前伏后仰。

    他两把洗完脸,然后猛地转过身,用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盯着她,问:“我还漂亮吗?”

    晓霞不笑了,嘴里喃喃地说:“是的,还和原来一样漂亮……”她说着,欣喜的泪水涌出了她那双美丽的眼睛。

    少平大步向她走去。两个人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一切都静下来了。只有两颗年轻而火热的心脏在骤烈地搏动。外面火车汽笛的鸣叫以及各种机器的嘈杂声,都好象来自遥远的天边……

    “想我了吗?”她问。

    回答她的是拼命的吻。

    这也是她所需要的回答。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才手拉着手坐到床边上。

    “我做梦都想不到你会来。”

    “为什么想不到呢?我早就准备着这次会面了,只是一直没有到铜城出差的机会。”

    “刚到吗?”

    “刚刚到。”

    “矿上知道你来吗?”

    “已经和你们矿宣传部打了招呼。”

    “来采访我们矿?”

    “采访你!”

    “真的……别误你的事。”“我这次到铜城,主要了解矿务局和铁路部门的矛盾。为车皮的事,他们一直在扯皮!我已经写了个公开报道的稿子,同时还写了个内参。到这里来主要是看你。公私兼顾嘛!”

    少平再一次抱住她,拼命在她脸上和头发上亲吻着。所有关于他和她关系的悲观想法,此刻都随着她的到来而烟消云散了。或者说,他根本不想他们以后的事,只是拥抱着这个并非梦幻中的亲爱的姑娘,一味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有人敲门。

    他们赶忙松开了互相缠绕在一起的臂膀。两个人的脸都通红。

    稍稍平静了一下,晓霞便前去打开门。

    进来的是大牙湾煤矿的宣传部长,他来叫“田记者”吃饭。

    少平并不认识他们矿的这位部长。部长当然更不会认识他。

    “这是我的同学。我们还是……亲戚哩!”晓霞有点结巴地给宣传部长编织了她和少平的关系。

    “你是那个区队的?”宣传部长客气地问。平时,一个象他这个的普通矿工根本不会放在部长的眼里。

    “采五的。”少平说。

    “那一块去吃饭!”宣传部长殷勤地邀请田记者的“亲戚”。

    少平当然不会客气。矿上看重的是省报记者(矿务局领导已经打电话让大牙湾好好接待),但这位女记者是他的女朋友!这并不是说他想依仗她的威势去跟她吃这顿官饭,而恰恰是一种男人的尊严感促使他这样做——尽管他是个卑微的挖煤工人!

    部长陪着他们来到西边家属区旁边的小食堂。这里是专门招待上级领导和重要来宾吃饭的地方。少平第一次涉足这种高雅餐厅。

    这里确实很讲究。在中国,不论怎穷的地方,总会有一处招待上级领导的尽量讲究的小天地。

    这小餐厅的大圆桌上还有一个能转动的小圆盘,象高级宾馆的餐桌一样。饭菜当然也不会象矿工食堂那么简单粗糙。各种炒菜,啤酒,果子露;碟子,杯子,勺子;挤得海海漫漫。每个人手边还有叠得整整齐齐的餐巾纸……由于职业的关系,晓霞在饭桌上说话很有气魄。宣传部长和另外两个陪餐的人,都恭敬地附合她说话。少平沉默地喝啤酒,晓霞在和别人说话时,却用筷子不断给他往小碟里夹菜。在这样的场合,少平心中涌上许多难言的滋味。骄傲?

    自卑?高兴?屈辱?也许这些心绪都有一点……吃完饭后,晓霞用三言两语客套话打发走了宣传部长和另外的人,然后立刻就回到了他们两个人的甜蜜情意里。她要去看他的宿舍。

    少平只好把她领进了那孔黑窑d。好在另外的人都去上班了,不会引起什么“s乱”。

    晓霞来到他的床前,然后撩开蚊帐,就忘情地躺在了他的床铺上。

    他立在床边,隔着那层薄纱,看见她翻他枕头旁边的书。“你……不进来吗?”她在里面轻声问。

    少平嗫嚅着说:“宿舍里的人很快就回来了。咱们g脆到对面山上去……你什么时候离开大牙湾?”

    晓霞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亲,说:“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票。明早七点矿上的车送我到铜城机场。”

    “唉……那明早我可送不成你了。我们八点以后才能上井。”

    “你们今晚什么时候下井?”

    “晚上十二点。”

    “我也跟你去下一回井!”

    少平慌忙说:“你不要下去!那里可不是女人去的地方!”“听你这样一说,那我倒非要下去不行。”她的老脾气又来了。

    少平知道,他不可能再挡住她。只好为难地说:“那你先给矿上打个招呼,让他们再派个安检员,咱们一块下。”“这完全可以。咱们现在就走。我给他们打个招呼,然后咱们到对面山上玩去。”

    这样,他们在其他人未回来之前,就离开宿舍,径直向矿部那里走去。

    到小广场上后,少平在外面等着,晓霞进楼去给宣传部的人打招呼,说她晚上要跟采五区十二点班的工人一同去下井。

    等晓霞走出矿部大楼,他就和少平肩并肩相跟着,下了小坡,通过黑水河的树桥,向对面山上爬去。少平知道,此刻,在他们的背后,在小广场那边,会有许多人在指划着他们,惊奇而不解地议论着……

    第十章

    孙少平和田晓霞气喘嘘嘘爬上南山,来到那个青草铺地的平台上,地畔上的小森林象一道绿s的幕帐把他们和对面的矿区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们坐在草地上后,心仍然在“咚咚”地跳着,这样的经历对他们来说,已经不是第一回。在黄原的时候,他们就不只一次登上过麻雀山和古塔山。正是古塔山后面的树丛中,她给他讲述热妮娅·鲁勉采娃的故事。也正是那次,他们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第一次拥抱并亲吻了对方。如今,在异乡的另一块青草地上,他们又坐在了一起。内心的激动感受一时无法用语言表述。时光流逝,生活变迁,但美好的情感一如既往。

    他粗壮的矿工的胳膊搭上了她的肩头。她的手摸索着抓住了他的另一只手。情感的j流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沉默是最丰富的表述。

    沉默。

    血y在热情中燃烧。目光迸s出爱恋的火花。

    我们不由想起当初的伊甸园和其间偷吃了禁果后的亚当与夏娃(上帝!幸亏他们犯了那个美好的错误……)。

    没有爱情,人的生活就不堪设想,爱情啊!它使荒芜变为繁荣,平庸变为伟大;使死去的复活,活着的闪闪发光。即便爱情是不尽的煎熬,不尽的折磨,象冰霜般严厉,烈火般烤灼,但爱情对心理和身体健康的男女永远是那样的自然;同时又永远让我们感到新奇、神秘和不可思议……当然,我们和这里拥抱的他们自己都深知,他们毕竟不是伊甸园里上帝平等的子民。

    她来自繁华的都市,职业如同鼓号般响亮,身上飘溢着芳香,散发出现代生活优越的气息。

    他,千百普通矿工中的一员,生活中极其平凡的角s,几小时前刚从黑咕隆咚的地下钻出来,身上带着洗不净的煤尘和汗臭味。

    他们看起来是这样的格格不入。

    但是,他们拥抱在一起。

    直到现在,孙少平仍然难以相信田晓霞就在他怀里。说实话,从黄原分手他们后,他就无法想象他们再一次相会将是何种情景。尤其到大牙湾后,井下生活的严酷x更使他感到他和她相距有多么遥远。他爱她,但他和她将不可能在一块生活——这就是问题的全部结症!

    可是,现在她来了。

    可是,纵使她来了,并且此刻她就在她的怀抱里,而那个使他痛苦的“结症”就随之消失了吗?

    没有。

    此时,在他内心汹涌澎湃的热浪下面,不时有冰凉的潜流湍湍而过。

    但是,无论如何,眼下也许不应该和她谈论这种事。这一片刻的温暖对他是多么宝贵;他要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

    现在,他们一个拉着一个的手,透过森林的空隙,静静地望着对面的矿区。此刻正是两个班j接工作的时候,象火线上的部队在换防。上井的工人走出区队办公大楼,下井的工人正从四面八方的黑户区走向井口。在矿部前的小广场周围,到处都是纷乱的人群。

    孙少平手指着对面,从东到西依次给晓霞介绍矿区的情况。

    后来,他指着矿医院上面的一个小山湾,声音低沉地说:“那是一块坟地。埋的全是井下因工亡故的矿工。”

    晓霞长久地望着那山湾。她看见,山湾里,坟堆前都立着墓碑。有几座新坟,生土在y光下白得刺眼,上面飘曳着引魂幡残破不全的纸条。

    “你……对自己有什么打算呢?”她小声问。

    “我准备一辈子就在这里g下去……除此之外,还能怎样?”

    “这是理想,还是对命运的认同?”

    “我没有考虑那么全。我面对的只是我的现实。无论你怎样想入非非,但你每天得要钻入地下去挖煤。这就是我的现实。一个人的命运不是自己想改变就能改变了的。至于所谓理想,我认为这不是职业好坏的代名词。一个人精神是否充实,或者说活得有无意义,主要取决于他对劳动的态度。当然,这不是说我愿意牛马般受苦。我也感到井下的劳动太沉重。你一旦成为这个沉重世界里的一员,你的心绪就不可能只关注你自身……唉,咱们国家的煤炭开采技术是太落后了。如果你不嫌麻烦,我是否可以卖弄一下我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你说!”

    “就我所知,我们国家全员工效平均只出09吨煤左右,而苏联、英国是2吨多,西德和波兰是3吨多,美国8吨多,澳大利亚是10吨多。同样是开采露天矿,我国全员效率也不到2吨,而国外高达50吨,甚至100吨。在西德鲁尔矿区,那里的矿井生产都用电子计算机控制……“人就是这样,处在什么样的位置上,就对他的工作环境不仅关心,而且是带着一种感情在关心。正如你关心你们报纸一样,我也关心我们的煤矿。我盼望我们矿井用先进的工艺和先进的技术装备起来。但是,这一切首先需要有技术水平的人来实现,有了先进设备,可矿工大部分连字也不识,狗p都不顶……对不起,我说了矿工的粗话……至于我自己,虽然高中毕业,可咱们那时没学什么,因此,我想有机会去报考局里办的煤炭技术学校。上这个学校对我是切实可行的。我准备一两年中一边下井g活,一边开始重学数、理、化,以便将来参加考试。这也许不是你说的那种理想,而是一个实际打算……”

    孙少平自己也没觉得,他一开口竟说了这么多。这使他自嘲地想:他的说话口才都有点象他们村的田福堂了!

    晓霞一直用热切的目光望着他,用那只小手紧紧握着他的大手。

    “还有什么‘实际打算’?”她笑着问。

    “还有……一两年后,我想在双水村箍几孔新窑d。”“那有啥必要呢?难道你象那些老g部一样,为了退休后落叶归根吗?”

    “不,不是我住。我是为我父亲做这件事。也许你不能理解这件事对我多么重要。我是在那里长大的,贫困和屈辱给我内心留下的创伤太深重了。窑d的好坏,这是农村中贫富的首要标志,它直接关系一个人的生活尊严。你并不知道,我第一次带你去我们家吃饭的时候,心里有多么自卑和难受——而这主要是因为我那个破烂不堪的家所引起的。在农村箍几孔新窑d,在你们这样的家庭出身的人看来,这并没有什么。但对我来说,这却是实现一个梦想,创造一个历史,建立一座纪念碑!这里面包含着哲学、心理学、人生观,也具有我能体会到的那种激动人心的诗情。当我的巴特农神庙建立起来的时候,我从这遥远的地方也能感受到它的辉煌。瞧吧,我父亲在双水村这个乱纷纷的‘共和国’里;将会是怎样一副自豪体面的神态!是的,我二十来年目睹了父亲在村中活得如何屈辱。我七八岁时就为此而伤心得偷偷哭过。爸爸和他祖宗一样,穷了一辈子而没光彩地站到人面前过。如今他老了,更没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现在,我已经有能力至少让父亲活得体面。我要让他挺着胸脯站在双水村众人的面前!我甚至要让他晚年活得象旧社会的地主一样,穿一件黑缎棉袄,拿一根压瑙嘴的长烟袋,在双水村‘闲话中心’大声地说着闲话,唾沫星子溅别人一脸!”

    孙少平狂放地说着,脸上泪流满面,却仰起头大笑了。

    晓霞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脸深深地埋进他的怀里。亲爱的人!她完全能理解他,并且更深地热爱他了。“……你还记得我们那个约会吗?”好久,她才扬起脸来,撩了撩额前的头发,转了话题。

    “什么约会?”少平愣住了。

    “明年,夏天,古塔山,杜梨树下……”

    “噢……”

    少平立刻记起了一年前那个浪漫的约会。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怎么可能忘记呢!不过,在这之前,他不能想象,未来的那次相会对他意味着什么。

    但无论意味着什么,他都不会失约。那是他青春的证明——他曾年轻过,爱过,并且那么幸福……“只要我活着,我就会准时在那地方等你!”他说。

    “为什么不是活着!我们不仅活着,而且会活得更幸福……反正象当初约好的,咱们不一块相跟着回黄原,而是同一个时刻猛然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想起那非凡的一刻,我常激动得浑身发抖哩……”

    他们在这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小时,但两个人觉得只有短短一瞬间。

    之后,少平带着她去后山峁的小森林中转了一阵。他摘了一朵朵金灿灿的野花,c在她鬓角的头发里。她拿出小圆镜照了照,说:“我和你在一块,才感到自己更象个女人。”

    “你本来就是女人嘛!”

    “可和我一块的男人都说我不象女人。我知道这是因为我的x格。可是,他们并不知道,当他们自己象个女人的时候,我只能把自己变成他们的大哥!”

    孙少平笑了。他很满意晓霞这个表白。

    “你愿不愿意到一个矿工家里吃一顿饭?”他问她。“当然愿意!”她高兴地说。

    “咱们g脆一起到我师傅家去吃晚饭。他们是一家很好的人。”

    少平接着给晓霞讲了王世才一家人怎样关照他的种种情况。

    “那你一定带我去!”晓霞急切着说。

    少平十分想让王世才和惠英嫂见见晓霞。真的,男人常常都有那么一点虚荣心——想把自己的漂亮的女朋友带到某个熟人面前夸耀一下。他当然不敢把她带到安锁子这些人面前。但应该让师傅两口子和晓霞见见面。同时,他也想让晓霞知道,在这偏僻而艰苦的矿区,有着多么温暖的家庭和美好的人情……

    这样,下午五点钟左右,他们就从南山转下来,过了黑水河,通过坑木场,上了火车道旁边的小坡,走进王世才的小院落。

    师傅一家三口人高兴而忙乱地接待了他们。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好吃好喝都拿出来款待他俩。尽管少平说得含含糊糊,但师傅和惠英马上明白了这个漂亮的姑娘是他的什么人。听说她是省报的记者后,他们大为惊讶——不是惊讶晓霞是记者,而是惊讶漂亮的女记者怎么能看上他们这个掏炭的徒弟呢?

    直到吃完饭,他们热情地把少平和晓霞送出门口的时候,这种惊讶的神s还挂在他们脸上。他们的惊讶毫不奇怪。即是大牙湾的矿长知道省上有个女记者爱上了他们的挖煤工人,也会惊讶的。这惊讶倒不是出于世俗的偏见,而是这种事向来就很少在他们的生活中发生!

    当少平引着晓霞,下了师傅家外面的小土坡,走到铁路上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再过一个多小时,他就要带着她下井。他的心情不免有点紧张。晓霞第一次到一个危险的地方,他生怕出个差错。好在王世才也知道了晓霞要下井,说他一会亲自领着他们去。

    现在,他们在黑暗中踏着铁轨的枕木,肩并肩相跟着向矿部那里走去。远处,灯火组成了一个斓漫的世界。夜晚的矿区看起来无比的壮丽。晓霞挽着他的胳膊,依偎着他,激动地望着这个陌生的天地。初夏温暖的夜风轻轻吹拂着这对幸福的青年。在黑户区的某个地方传来轻柔的小提琴声,旋律竟是《如歌的行板》。这里呀!并不是想象中的一片荒凉和粗莽;在这远离都市的黑s世界里,到处漫流着生活的温馨……

    晓霞依偎着他,嘴里不由轻声哼起了《格兰特船长和他的孩子们》中的那支c曲。少平雄浑的男中音加入了进来,使那浪花飞溅的溪流变成了波涛起伏的大河。唱吧,多好的夜晚;即便没有月亮,心中也是一片皎洁!

    当他们忘情地在铁路上走出一段后,猛然在旁边的山崖下蹿出一条黑影,径直堵在了他们面前。

    他们不由紧张地站住了。少平从轮廓上看出,这是他师兄安锁子!

    这头变态的公牛要g什么?他是否发了疯?

    少平不由捏紧了双拳。

    “你们吃过饭了?”黑暗中果真是安锁子在说话。“我听说你的……女人来了。又听说你们到师傅家去吃饭。我划算吃完饭天黑看不见路。就……”

    “那你怎么不上师傅家来?”少平没有明白安锁子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没好意思。”安锁子嗫嚅说。“我是专门拿手电给你们照路的,怕天黑,你们有个闪失……”

    天啊,原来是这样!少平真想为他的“雷锋精神”而扇他一记耳光!

    “走吧,我在前面给你们照路……”安锁子殷勤地说。

    他说着便调转身,捏亮了手电——他们眼前即刻出现了一道多余的光亮。

    少平一时反应不过来他该怎么办。这家伙!竟然g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事!

    不过,他感觉,这令人厌恶的举动似乎还不包含恶意。

    他只好和晓霞在安锁子照出的道路上继续往前走。他给晓霞介绍说:“这是我们一个班的工人,叫安锁子。”

    晓霞并不知道这是怎样一个人,听说这人和她的少平一块g活,赶忙走前一步,要和安锁子握手,安锁子立刻把手电筒从右手倒在左手,慌得手在腿膝盖上擦了擦,象抓炭火一般握了一下晓霞的手。

    少平几乎要笑了。唉,这个人……走到有灯火的马路上时,安锁子连看也没看他们一眼,就说:“现在能看见路了……”说完便象逃跑似地返身回了黑暗中。

    直到现在,孙少平也无法理解安锁子究竟为什么要这样。有些人的某种行为也许永远使别人无法理解——甚至连他本人也理解不了!不过,从内心深处,少平对他这粗鲁的师兄倒也有一丝怜悯的温情……这时,他们看见,宣传部长正立在矿部门前,笑容可掬地在恭候着他们了。

    第十一章

    短短一天之中的经历,使田晓霞眼花缭乱,应接下暇。感情与思绪一直处在沸点,就象身临激流之中,任随翻滚的浪山波谷抛掷推涌,顾不得留意四周万千气象,只来得及体验一种单纯的快感。

    瞧,现在她又怀着无比的新奇与激动,在矿部二层楼的一个单间里换一身矿工的作衣,准备经历一次井下生活了。

    当她换好衣服来到隔壁的时候,少平、宣传部长和安检员,都忍不住笑了。晓霞穿的是男人的作衣,衣服太大,极不合身,显得象孩子一样。她在墙上的镜子前照了照自己的模样,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时候,王世才赶到了。

    于是,他们一行五人出了矿部大楼,走进井口旁的区队办公室。少平和王世才去换作衣,宣传部长去给晓霞领了一套灯具。

    等上下井的工人们都完毕以后,他们最后一罐来到地下。晓霞立刻震惊地张大了嘴巴。当走到大巷灯光的尽头,踏入无边的黑暗之中后,她不由得紧紧抓住了少平的衣袖。接着便是过风门,爬滑溜的大坡,上绞车道。少平一路拉扯着她,给她说明旁边的设备,介绍井下的各种情况。她只是一直惊讶地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他们爬进了工作面旁边的回风巷。本来,接连通过的那些巷道就已使她震惊不已,而没想到还有这么令人心惊胆颤的地方!

    她紧紧抓着少平的手,和他一起弯腰爬过横七竖八的梁柱间。这时候,她更加知道她握着的这只手是多么有力,亲切和宝贵。热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汗水一起在脸上漫流。她也不揩这泪水——黑暗中没有人会看见她在哭。她为她心爱的人哭。她现在才明自,他在吃什么样的苦,他所说的沉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们好不容易到了掌子面煤溜子机尾旁边。王世才象猴子一般灵巧地穿过那些看起来摇摇欲坠的钢梁铁柱,到机头那边让溜子停下来。震耳欲聋的巨大的响声停歇了。他们在这头稍事停留,等待王世才返回。

    掌子面一荐炮刚过,顶棚已经支护好了。正在攉煤的工人也暂时停下来。他们知道这是来参观的人。因为班长亲自带路,还跟着矿上的领导和安检员,知道参观的是个“大人物”。安锁子似乎知道来的是谁,不过,这家伙今天倒也没说什么粗话,而且把p股上开d的破裤子也穿上了。溜子停下一会后,王世才又象猴子一样从溜槽上爬过来。“走吧!”他有黑暗中招呼大家说。

    少平几乎是半抱着晓霞,艰难地从溜子槽上爬过掌子面,好不容易来到漏煤眼附近的井下材料场。

    他们这才又直起了腰。

    现在,晓霞的衣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脸黑得叫人认不出来她是女的。

    直到现在,她还紧张得没说一句话。是的,她反应不过来这就是井下的生活,这就是她亲爱的人常年累月劳动的地方!她眼前只是一片黑s;凝固的黑s,流动的黑s,旋转的黑s……

    现在,已经是深夜两点钟了。按原来说好的,少平不再上井送她。那么,他们就要在这儿分手告别——就在此刻!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此时此刻,真有一番生离死别的滋味!

    黑暗中,她再一次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愿自己的手永远留在这只手里而不再放脱。

    “我就不再上去了。”他说。

    “我还要来大牙湾……”她说。

    宣传部长和安检员在旁边等着她。

    他放开了她的手。他和师傅目送着他们离开村料场。

    一直到巷道拐弯处时,她又回过头来,在一片漆黑中徒劳地寻找他的身影。她看见远处有灯光在晃动。她无力地举起自己手中的矿灯,摆动了几下——这是最后的告别……晓霞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上井的。

    当她洗完澡回到招待所,躺进g燥而舒适的被窝里,就象刚刚从雷鸣电闪的暴风雨中走回来。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