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小说网 > 都市言情小说 > 平凡的世界 > 第 43 部分

第 43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谁?”少平敏感而惊奇转过头,对晓霞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感到莫名其妙。

    晓霞仍然微笑着,不看他,只瞅着那朵粉红s的打碗碗花,继续说:“是的,是一位女同学叫他出来一下。他出来了。那女同学在教室外面的走道里,对他说:‘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十年以后咱俩见一次面吧!’”

    “我敢肯定,你要给我说你的事了。那个女的就叫田晓霞吧?”少平脸涨得通红,c嘴说。

    晓霞仍然不理他,只管说她的。

    “……那女的说完后,男的问她:‘为什么要见面?’女的说:‘因为我想知道那时候你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很喜欢你……’”

    “你原来要在今天告诉我这么一件事?”少平忍不住又打断晓霞的话。

    “男的问那女的:‘为什么你以前一直不说呢?’女的说:‘说了又有什么意义?你那么喜欢尼娜!’”晓霞继续说她的。

    “我不愿听你们的三角恋爱故事!”少平叫道。“……那男的帐然若失地问道:‘那咱们什么时候,在什么地点见面呢?’‘十年以后,五月二十九r晚上八点在大剧院那排圆柱正中间的通道里。’”

    “不过,黄原剧院那排柱子是方的。十年后大概会变成圆的?”少平的话里含着一种酸味的讽刺。他接着便沉默下来,任凭晓霞去说她的罗曼谛克故事。

    “……‘要是那儿的圆柱是单数怎么办?’男的问。‘那儿有八根圆柱……’女的说,‘如果我的外貌变化很大,你就凭我那时候的照片来辩认我吧。’”

    “‘好吧,那时候我肯定也是个知名人士了,反正我准是乘我的小轿车来……’”

    “‘那才好呢,到寻时你就带着我在全城兜风。’”“……就这样,他们分别了。岁月流逝。后来发生了战争……”

    “战争?”孙少平看着如痴如醉的田晓霞,惊讶地问。他越来越被她说糊涂了!

    “是的,战争,战争开始了她从大学辍学进了航校。以后她牺牲了。当年她所爱的那位男同学在军医院住院期间,从无线电广播里听到授于空军少校鲁勉采娃以苏联英雄的称号……”

    “噢!你这家伙……你原来说的是一个苏联故事!”孙少平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可是,这个故事并没有完。”晓霞仍然瞅着手里的打碗碗花,脸上的微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生活不断向前’,作者这样写道,‘有时候我会蓦然想到我们俩的约会。快到约会期限的那几天我觉得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的感觉,仿佛过去这些年来我一心一意在为这次会面作准备……’”

    “后来呢?”少平轻声问。

    “后来,他在当年约定的那一天终于如期来到那个大剧院前。他向卖花姑娘买了一束铃兰。朝大剧院圆柱正中央的通道走去。圆柱确实是八根……他在那里伫立了片刻,然后把那束铃兰送给一个脚穿球鞋,身材纤瘦的灰眼睛姑娘,就驱车回去了……”

    “作者后来这样抒发了自己的感情:‘……刹那间我真想令时光停住,好让我回顾自己,回顾失去的年华,缅怀那个穿一身短小的连衣裙和瘦窄的短衫的小女孩……让我追悔少年时代我心灵的愚钝无知,它轻易地错过了我一生中本来可以获得的欢乐和幸福!’”

    “这是一本什么书?在哪里?让我看一看!”少平从草地上跳起来,对田晓霞喊道。

    晓霞也站起来,用手绢把眼角的两颗泪珠揩掉,从尼龙布挎包里摸出一本去年出版的《苏联文艺》,说:“就在这上面。名字叫《热尼亚·鲁勉采娃》,作者是尤里·纳吉宾。

    少平走过去,先没有接书,立在晓霞面前,浑身微微地抖着。

    晓霞抬起头来,用热切而鼓励的目光望着他。

    他终于张开揽工汉有力的双臂,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她头埋地他胸前,深情地说:“两年以后,就在今天,这同一个时刻,不管我们那时在何地,也不管我们各自g什么,我们一定要赶到这地方来再一次相见……”

    “一定。”他说。

    第五十二章

    接近傍晚的时候,孙少平和田晓霞才从古塔山上走下来。

    他们在小南河边约好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就有点依依不舍地分手了。晓霞回了地委自己家;少平看时间还早,想到东关金波那里坐一坐。

    现在,孙少平沿着小南河边的马路,怀着激动的心情,向东关大桥那里走去。

    一时三刻,城市的四面八方就成了灯火的世界。不知又来了什么重要人物,九级古塔上的彩s灯串也亮了,象半空中蓦地出现了一座琼山仙阁,景象壮丽而辉煌。

    少平一身转快,迈着矫健的脚步走着。暑气消失了,凉爽的晚风从河道里吹过来,撩乱了他一头浓密的黑发。黄原河和小南河流泻着灯火,闪烁着金银般的光辉。

    直到现在,少平还难以相信今天发生了这样的事!

    他第一次拥抱了一个姑娘,并且亲吻了她。他饱饮了爱的甘露。他的青春出现了云霞般绚丽的光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幸福!从此以后,他不管他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他都可以自豪地说:我没有白白在这人世间枉活一场!

    他时而急匆匆地走着,时而又放慢脚步,让那颗欢蹦乱跳的心稍许平静一些。前面不远处就是大街,那里人声沸腾一片纷扰。人们!你们知道吗?知道这城市有个揽工汉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恋爱吗?你们也许没人会相信有这样的事;这样的事只能出现在童话里。可这是真的!

    此刻,我为什么要去找金波?是要告诉他这件事?是啊,多么想给朋友说一说,好让他来分享我的幸福!分享,这个字眼用得不恰当……扯到哪儿去啦!

    是的,我当然会把这事告诉金波的,但不应该是现在。正如他和那位藏族姑娘恋爱一样,秘密最好过一段时间再给朋友倾吐。爱情啊,无论是橄榄还是黄莲,得先自己一个人嚼一嚼!

    既然不是去给金波说这事,现在就不应该去他那里——此刻最好一个人慢慢地回味刚刚发生过的那一切……现在,孙少平发现他已经走到东关大桥的人群里了。

    他猛地停住脚步,不由向人行道旁边那个低矮的砖墙瞥了一眼。

    一股冰凉从后脑勺沿着脊背传遍了全身。他顿时象重感冒退过烧似的清醒而软弱无力。刚刚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似乎遥远了,而现实却又这么近地出现在眼前!

    他的两条腿自动走到那个砖墙下。他初来黄原之时,就是在这地方落下脚,开始等待包工头来买他的力气。以后他又不止一次来到这地方。

    他弯下腰,不由用粗糙得象石板一样的手掌,在那砖墙上面摸了摸——这是他经常搁那卷破行李的地方……一种无限忧伤的情绪即刻便涌上孙少平的心间。

    你有什么可高兴的?你难道现在就比以前好些了吗?你只不过和地委书记的女儿亲热了片刻,有什么可以忘乎所以地乐个没完?瞧,你在实际生活中的一切都没有丝毫的改变。你仍然象一丛飘蓬流落在人间,到处奔波着出卖自己的体力,用无尽的汗水赚几个钱来养家糊口。你未来的一切都没有着落——可岁月却r复一r地流逝了……孙少平立在砖墙边,眼里旋转着两团泪水,街道上的人群和灯火都已经模糊不清。

    爱情的温柔使少平感到自己变得脆弱起来。他现在痛心地认识到,就是他和她已经到了这一步,但他们仍然还在两个世界里!而且随着晓霞的远走高飞,这两个世界只能是越来越远!

    孙少平强迫自己立刻回到现实中来。他,农民孙玉厚的儿子,一个漂泊的揽工汉,岂敢一味地沉醉在一种罗曼谛克的情调中?是的,他和地委书记的女儿拥抱了,亲吻了,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就能和她在一块生活?他们如此悬殊的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怎么可能仅凭相爱就能结合呢?更重要的是,晓霞的行为是出于爱情还是一种青春的冲动?他马上就是省报的记者,能一直对他保持爱情吗?

    可是,他感到她确实是一片真心……这时候,少平不由想起他哥和润叶姐的关系——不幸的是,命运是否也要他重蹈他哥的覆辙?

    不!他决不会象哥哥一样,为了逃避不可能实现的爱情,就匆忙地给自己找个农村姑娘。无论命运怎样无情,他决不准备屈服;他要去争取自己的未来!当然,这不是说,他以后就一定能和晓霞一块生活——即是没有田晓霞,他也要去走自己的道路!生活包含着更广阔的意义,而不在于我们实际得到了什么;关键是我们的心灵是否充实。对于生活理想,应该象宗教徒对待宗教一样充满虔诚与热情!

    立在砖墙旁的孙少平闭住了眼睛。他看见,遥远的撒哈拉大沙漠里,衣衫褴数,蓬头垢面,一步一跪的教徒们。眼睛里闪烁着超凡脱俗的光芒,艰难地爬蜒着走向圣地麦加……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他所熟悉的世俗生活中的黄原东关。现在,夜s之中,灯火通明,人群熙熙攘攘;摊点小贩杂乱地散布在街道两边。各s人等,南腔北调,吆喝声不绝于耳。在他周围,最后一些等待包工头招工的工匠们,失望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准备找个地方去过夜——少平知道,这些人多半不会找旅社,现在是伏天,野外随便一个小土圪崂就能安息。

    突然,他在对面电影院门口,似乎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仔细辩认了一下:没错!这是上次他用自己的一百元钱打发回家的小翠!

    这女孩子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呢?

    孙少平赶忙穿过马路,径直走到小翠面前,急切地问她:“小翠!你怎又来了?”

    这孩子一边磕葵花籽,一边瞪住眼看着他。大概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新衣服,她几乎都认不出他是谁了。

    好半天,她才“噢”地叫了一声,说:“你……”

    她显然已经记不起他的名字。她大概只记得,几个月前正是他给了她近一百元钱,才把她从黑包工头胡永州那里领出来,就在前面不远处的汽车站打发她回了家。

    小翠看来不知如何是好,天真地从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硬塞在他手里,说:“哥,你吃!”

    少平哪有这兴致!他问:“你什么时间又来了?”“快一个月了。”

    “你为什么又要来呢?”少平痛苦地问。

    “家里没钱了,我爸又骂又打,叫我出来做工……”“那你现在在什么地方g活?”

    “在北关哩……”

    “提泥包还是做饭?”

    “还是做饭。”

    “工头叫什么名字?”

    “还是胡永州。”

    少平一下子僵住了,他万万想不到,这孩子又重新跳入了火坑!

    他难受地咽了一口吐沫,问:“他再欺负没欺负你?”

    “我已经习惯了……”小翠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回答他。

    少平这才发现,这小姑娘的脸上已经带着某种堕落的迹象。

    “你为什么还到这里来呀!”他绝望地叫道。

    “没办法嘛!”小翠说。

    是呀,没办法……他再不能把自己的血汗钱给了这女孩子,打发她回家去——这钱用完了,她那无能而残忍的父亲仍然会把她赶回到这里来。我们的社会发展到今天,也仍然不能全部避免这些不幸啊!

    他匆匆给这孩子打了个招呼,就两眼含着悲愤的泪水,转过脸向马路上走去。

    他几乎是横冲直闯地穿过人群,又顺着原路拐回到小南河边。此刻,他早已把自己的幸福忘得一g二净!他连鞋也没脱,就淌过了哗哗喧响的小南河。他象一个神经失常的人,疯疯魔魔爬上河对岸,扑倒在一片草丛里,出声地痛哭起来;他把手中小翠给他的葵花籽撒在一片黑暗之中,一边哭,一边用拳头疯狂地捶打着草地……孙少平现在完全又回到了他自己生活的这个世界里。一颗心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现在却又被生活中的不幸和苦难所淹没了。在这短短的一天之中,他再一次品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也许命运就注定让他不断在泪水和碱水里泡上一次又一次!

    人的生命力正是在这样的煎熬中才强大起来的。想想看,当沙漠和荒原用它严酷的自然条件淘汰了大部分植物的时候,少女般秀丽的红柳和勇士般强壮的牛蒡却顽强地生长起来——因此满怀激情的诗人们才不厌其烦高歌低吟赞美它们!

    ……孙少平很晚才从小南河的岸边回到他做活的南关柴油机厂。

    两天以后,他的心情已稍许平静下来。这里很快就要结工,他重新发愁他过几天到什么地方去g活——他真没勇气再到东关的劳力市场去等待包工头把他“买”走。

    生活的沉重感,有时大大冲淡了他对田晓霞的那种感情渴望。人处在幸福与不幸j织的矛盾之中,反而使内心有一种更为深刻的痛苦,看来近在眼前的幸福而实际上又远得相当渺茫,海市蜃楼。放不得抓不住。一腔难言的滋味。啊,人哪!有时候还不如生活在纯粹的清苦与孤独之中。

    两天来,少平无论是g活,还是晚上躺在那个没门没窗的房子里,都在思索着他和晓霞的关系——连做梦也想的是这件事,他越想越感到悲观;热情如同炉火中拉出来的铁块,慢慢地冷却下来了……按原先约的时间,这天下午晚饭后,他应该到地委她父亲的办公室去找她。当然,在那个老地方的这次新的会面,将会不同以往——他们现在已经越过了那条“界线”,完全是另一种关系了。

    少平不因为两天来悲观的思考就打算失约。不,他实际上又在内心激动地、迫不及待地期待着和晓霞见面。

    刚和一群赤膊l体的同伙吃完饭,他就十分匆忙地在楼道的水管上冲洗了身子,返回宿舍从枕头底下抽出那身洗得gg净净、压得平平整整的衣服换在身上。仍然用五个手指头代替梳子,把洗净的头发拨弄蓬松,梳理整齐。他赤脚片穿起那双新买的凉鞋,就急切地下了楼。

    出柴油机厂的门房时,他在那扇破玻璃窗户上看来无意实际有意照了照自己的身姿。他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真的,除过脸和两条胳膊被太y晒得黝黑外,他现在看起来又不象个揽工汉了!

    孙少平怀着欢欣而紧张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地委常委办公院。

    不知为什么,这次在进入那个窑d时,他心中充满了恐惧。他看见那窗户亮着灯光。她在。那灯光是如此炽烈,象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不由颤栗了一下。

    现在已到了门口。心跳得象擂雷一般。他困难地咽下去一口吐沫,终于举起了僵硬的右手,象有规矩的城里人一样,用指关节轻轻叩响了门。

    叩门声如同爆炸一般在耳边,在心中荡起巨大的回声。门立即打开了。

    同他期望的那样,出现的是那张灿烂的笑脸。(他想起夏r里原野上金黄s的向r葵……)

    进门以后,他才发现:润叶姐也在这里!

    他的脸立刻象被腾起的蒸气扑过一般烫热。难道他和晓霞的事润叶姐已经知道了?

    他拘谨地开口说:“姐……”

    “你长这么高了!”润叶亲切地看着他。“快坐下!”她招呼说。

    “润叶姐要和你说件事呢!”晓霞一边倒茶一边对他说。

    少平心里不免有点惊讶:润叶姐要给他说什么事呢?

    他两天前才从晓霞那里知道,李向前的两条腿被他自己的汽车压坏,润叶姐已经担当起了一个妻子的责任。他当时既为向前而难过,又为润叶姐而感动。润叶姐的行为他并不惊奇,这正是他心目中的润叶姐!

    可是,她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呢?是要把她和向前的事托他转告少安吗?可他又一想,不会是这件事——这没有必要了……

    少平看见,润叶姐已经不象过去的模样。她看上去完全成了少妇,脸上带着一种修女式的平静与和善。“我向前哥……什么时候能出院呢?”少平只好这样先问润叶姐。

    “还得一段时间……我已经好长时间没上班了,想多少做点工作,团委领导就让我在社会上找个人,把地委行署机关的中小学生组织起来,搞个暑期夏令营,免得孩子们在暑假里无事生非。据说这也是地委秘书长的意思。

    “要找个有文化,又懂点文艺的人才,我正愁得找不下个人,晓霞就给我推荐了你。我也想起,你正是最合适的人了!听晓霞说你在柴油机厂g活,已经要结束。不知你愿不愿意做这事?可能工资没你g活拿得多,按规定一天一块四毛八……”

    原来是这!

    少平一口就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去带地委行署的子女搞夏令营,这件事太吸引人了。赚钱多少算不了什么!总比在东关白蹲着强。再说,这是一件多么体面的工作——就是一分钱不赚,他也愿意g个半月二十天的!

    少平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他正发愁过几天没活g哩,想不到有这么个好营生在等着他。

    润叶姐说妥这事后,就急急忙忙到医院顶替婆婆照看丈夫去了。

    于是,少平和晓霞又单独在一块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一直到机关要关闭大门的时候,他才怀着甜蜜和愉快的心情,回到了柴油机厂他那个乱糟糟的住处……

    第五十三章

    几天以后,柴油机厂一完工,少平衣袋里揣着一摞硬铮铮的票子,把自己的破烂被褥用晓霞送他的花床单一包,就来地委“上班”了。

    润叶姐已经给他收拾好一个空窑d,并且还给他抱来一床公用铺盖,因此他不必把那卷见不得人的烂赃被褥在这样一个地方打开。

    地委行署各级g部的几十名子弟集中起来后,润叶姐就把他介绍给大家。他穿戴得齐齐整整,谁也看不出来几天前他还是个满身黑汗的揽工小伙子。象以前在中学演戏一样,他在生活中也有一种立刻进入“角s”的才能。他很快把自己的一切方面都复原成了“孙老师”。

    孙少平的确很胜任这个夏令营的辅导员。他教过书,演过戏,识简谱,会讲故事,还打一手好乒乓球。另外他又不辞劳苦——比起扛石头,这点劳累算得了什么!

    他风度翩翩地给同学们教唱歌,排小戏;带着孩子们在地委对面的二中c场上打篮球、做游戏。他内心感慨万分,时不时想起他光着脊背在烈r下背石头拉水泥板的情景……几天以后,孩子们把孙老师领他们搞的一切活动,都反映到家长的耳朵里。家长们又反映到地委和团地领导的耳朵里。各方面都对团地委书记武惠良搞这件事很满意。武惠良起先并没有重视这工作;听到这些反映后,他很快让润叶带着来看了一次孙少平,对他大加赞扬;并且感慨地对润叶说:“咱们团委正缺乏这样的人才!”

    润叶乘机说:“把少平招到咱们团地委来工作!”武惠良苦笑着摇摇头:“政策不允许啊!现在的情况就是如此,吃官饭的哪怕是废物也得用,真正有用的人才又无法招来。现在农村的铁饭碗打破了,什么时候把城市的铁饭碗也打破就好了!”

    少平并不指望入公家的门。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要在这短短的时间里,证明他并不比其中自以为高人一头的城市青年更逊s!

    带这几十名娇生惯养的家伙对一个g部来说,也许太吃劲,可对少平来说,就象过节假r一样轻松。

    “下班”以后,他还有许多闲暇时间和晓霞呆在一块。

    晚上,要是田福军不在,他们就可以斯守在他的办公室里。

    傍晚,常常在天凉以后,他们就去登古塔山,麻雀山和梧桐山;要么,就肩并肩顺着黄原河上游或下游漫步。有时候,要是有好点的电影,他们就一块去看,他们都记得,两个人在黄原的第一次相会,正是在电影院门口的人群里——那次放映的是《王子复仇记》……润叶姐过一两天就来看望他一次,询问有没有困难。她还给了他一摞地委大灶上的饭票;他不要也不行,润叶姐硬往他口袋里塞。记得他上高中时,好心的润叶姐就给过他钱和粮票。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给润叶姐解释,已经有另一个人在关怀他了!

    总之,田家两姐妹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一个男人被女人关怀是多么美好。

    在这期间,他还抽出时间去找了他的好朋友金波。

    前不久,金波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终于听从了父亲的劝告,已经正式顶班招工了——他现在接替父亲开了邮车。对于金波来说,这是一个“划时代”的事件;这意味着成了公家人。事到如今,金波看来也很高兴。这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到了这种年龄,生活和工作没有着落,叫人又难过又慌乱!

    当然,少平比之朋友,也有他自己的高兴事——那就是他和晓霞的关系。但他现在还不愿给朋友说出这件事。在他内心深处,这件事最后的结局仍然是个疑问。也许他们将以悲剧的形式结束一切。到时,他大概也会象金波讲他和那位藏族姑娘的故事一样,对他讲述自己和晓霞的悲剧故事……半月以后,少平征得团地委的同意,决定把孩子们带到野外去玩一玩。他把地点选在离黄原几十里路的一个解放军驻地。团地委和地委办公室大力支持,专门调了两辆大轿车运送他们。

    孙少平带着孩子们搞了一整天野营活动;还和当地驻军开了联欢会。返回途中,他们又在一个野花盛开的山坡上,让孩子们分散开自由玩了一会。

    下午,两辆汽车上c着彩旗。一路歌声开到了地委门口。

    所有的家长都跑出来迎接自己兴高采烈的孩子,孩子们纷纷把水壶里的山泉水递到父母亲嘴边,让他们尝一尝“大自然的滋味”。从地委行署的一般g部到部局长们,谁也没有留意给孩子和他人带来欢乐的孙少平——他已悄悄地回到了他住的那孔窑d里……当天晚上,在地委大灶上吃完饭后,少平正准备去找晓霞,旁边窑d的一位g部过来告诉他,说门房打来电活,外面有个人找他,让你出去一下。

    少平忍不住心一缩:谁?是家里的人?出什么事了?谁病了?

    他一边匆促地向地委大门口走,一边还在猜测谁来找他。会不会是家里托人来给他捎话,让他回去、除过老人生病,按说这一段不会有什么大事——唯一的大事就是妹妹兰香考上大学。不过,考上考不上,现在还没到发榜的时候呢!

    快要到大门口时,少平才发现,立在大门外的是y沟大队的曹书记!他悬在半空中的心踏实了下来。

    不过,曹书记这时候来找他,有什么事呢?没紧事他不会到这里来找他!

    自他在y沟安下户口后,由于四处奔波着g活,很少能抽出时间回那里去。虽说他成了y沟人,但实际上只是个名义;除过户口,他在那里一无所有。当然,他仍然很感激曹书记两口子给他办了这么一件大事。几个月来,他已经拿着礼物去看望过他们好几次……孙少平一直不知道曹书记两口早把他当未来的女婿看待了。曹书记两口早就商量好:如果他们的女儿再一次考不上高中,他们就要和少平摊开说这件事。说实话,如果不是要招女婿,他们也不会帮助他把户口落在y沟大队。

    不久前,曹书记的女儿考高中又没考上。看来这孩子的书不能再念下去了。于是,书记老婆才把少平的事提到了女儿的面前。不料,菊英学习不中用,找对象的眼头倒蛮高。她说她看不上孙少平!话说回来,这也难怪。菊英虽然是农村户口,但一直在黄原城里长大,怎么可能看上一个乡下来的揽工汉呢?她对父母亲表示,她决不可能和这个叫孙少平的乡巴佬结婚;她要在黄原城找个有工作的对象哩!

    曹书记两口子四只眼大瞪。他们决没想到,他们各方面都平庸的女儿,竟然看不上他们精心挑选的孙少平!

    这可怎么办?这不仅使他们的愿望落了空,也把人家娃娃闪在了半路上!如果少平成了他们的上门女婿,那y沟队其他人有什么,少平就得有什么;如果没这个关系,少平怕连空头户口也落不长久!

    正在曹书记发愁的时候,事情突然有了一个转机。

    根据市上下达的文件,今年铜城矿务局要在黄原市招收二十来名农村户口的煤矿工人。他们公社的领导人是他的酒r朋友,跑来问他有没有什么亲戚要去。

    曹书记大喜!马上要回一个指标来。

    尽管这是入公家门,但城边上的农民没人愿去g这种辛苦工作。曹书记早料到了这一点。他于是立刻四处打问着寻找孙少平,看他愿不愿意去……当少平在地委大门口听曹书记说了这件事后,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了!

    啊啊,这就是说,他将有正式工作了,只要有个正式工作,哪怕让他下地狱他都去!

    不过,曹书记对他说,因为他落的是空头户口,怕市上和地区的劳动部门要麻烦。

    “不怕!”少平胸有成竹地说。他马上想到了晓霞——他要让她出面给他帮忙!

    送走曹书记后,少平几乎是小跑着找到了田晓霞。晓霞听说有这事,说她明天就开始活动!

    她对他说:“我知道你不怕这工作苦。”

    “苦算得了什么呢?而今揽工g的活也不比掏炭轻松!”“是呀,这样你就有了正式工作!”

    “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这也许是唯一可以走进公家门的途径。我估计这也不容易,怕有人会在什么关口卡住。你一定要给我想办法。”

    “这你放心!这种后门大敞开,也没多少人愿意进去……只要你到了煤矿,过一两年我再央求父亲把你调出来!”“这样说,你不愿意我一辈子是个煤矿工人?”少平笑着问她。

    晓霞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到时我才能知道我的真实想法。”

    “那就是说,我如果一辈子当农民,你更不会把我放在眼里了!”少平的脸s一下子严峻起来。

    “你扯到哪儿去啦!”晓霞在他胸脯上捣了一拳。

    第二天,田晓霞披件衫子,便风风火火为少平当煤矿工而“活动”开了。少平夏令营的事还没完,一时脱不开身,每天都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晓霞的消息。

    田晓霞虽然第一次c办这样的事,但“一招一式”看起来倒象个老手似的。当然,各个“关口”知道她是田福军的女儿后,赶忙都开了“绿灯”,晓霞也不怕。她想,这又不是让少平g什么好工作哩!下井挖煤,有多少g部子弟愿去?她的孙少平连这么个“工作”都不能g了?走后门就走后门!为了给少平办成这事,她甚至故意让“关口”上的人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市上主管这次招工的劳动局副局长,神秘地问她,这个孙少平是他们家的什么人?晓霞说是她大爹的儿子——她g脆糊弄着把少平换到了田润生的位置上!

    既然是地委书记大哥的儿子,劳动局长哪敢怠慢!一定是田书记本人不好出现,才让女儿来找他办的。办!

    给地委书记办事心切,劳动局长都没顾上想想田书记的大哥竟然姓孙。

    田晓霞知道,要是父亲知道她背着他搞这些名堂,一定会狠狠收拾她一通!

    事情很快就妥当了,孙少平以“一号种子选手”列在了市劳动局副局长的私人笔记本上——这比写在公文上都可靠!

    孙少平兴奋不已,都没心思继续搞这个夏令营——好在也快结束了。

    晓霞和他一样兴奋。她说铜城市已经到了中部平原的边上,每天有两趟到省城的火车,他们以后见面也容易多了。

    两个同时准备远行的人,沉浸在他们未来生活的美好向往中……

    填完招工表不多几天,孙少平就被通知正式录取了;九月上旬,他们就要离开黄原到煤矿去报到。

    还有近半个月时间——他得准备一下!

    他身上还有近二百元钱。他先给家里奇回去一百元。他自己不准备添置什么。只买一套零碎生活用品就行了——到时拿上工资,再从根本上为自己搞点“建设”!这一天,他在百货门市上买了一把梳子和一支牙膏后,突然在十字街头碰见了过去揽工时结识的“萝卜花”。几个月没见面,“萝卜花”似乎又老了许多,腰弯得象一张弓。两个人用城里人的礼节紧紧握住了手。我们记得,在工艺厂做法时,为了胡永州欺负小翠的事,“萝卜花”说了几句“怪话”,少平就扇了他一记耳光。此刻,那件事已经在他们之间不存在了。揽工汉之间的友谊常常在经受了拳脚的洗礼后,变得更加热烈和深沉。此时相见,少平还亲热地把“萝卜花”引到地委他住的地方,并且买了二斤猪头r和十几个油饼子,两个人用揽工汉的方式大吃了一顿。

    最后,少平索x把他那卷破烂铺盖也送给了“萝卜花”——可怜的“老萝”就一领老羊皮袄伴随他度夏过冬,连个被褥也没有。当然,晓霞送他的那床被子和那条床单,他不会给他人;他要留下来永远漫暖自己的身体和抚慰自己的心灵。

    送走“萝卜花”后,孙少平就兴奋地跑到东关,向他的好朋友金波报告了他被招工的喜讯。金波立刻炒了三十颗j蛋,买回一瓶白酒,两个人一下午喝得面红耳赤,说话时舌头在嘴里直打卷……

    他从金波那里出来,正是下午四五点钟,西斜的太y仍然火热地照耀着喧闹的城市。远远望去,城外四周的群山覆盖着厚重而葱茏的绿s,给人的心情带来一片荫凉。山明水净,岸柳婀娜;白得晃眼的云彩象一团团新棉絮,悠悠地飘浮在湛蓝如水的天空……少平晕晕乎乎挤过人群,来到东关大桥头。他在那“老地方”伫立了片刻。他用手掌悄悄揩去满脸的泪水,向这亲切的地方和仍然蹲在这里的揽工汉们,默默地告别。别了,我的忧伤和辛酸之地,我的幸运与幸福之地,我的神圣的耶路撒冷啊!你用严酷的爱的火焰,用无情而有力的锤砧,烧炼和锻打了我的体魄和灵魂,给了我生活的力量和包容苦难而不屈服于命运的心脏!

    别了,我的东关……

    第五十四章

    八月下旬,孙少平已经做好了去铜城煤矿的所有准备。在此期间,本来他想回家走一趟,但又放弃了这打算——他怕他离开黄原后,又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幸运之神降临的过分慷慨,他生怕好景在最后一刹那变为海市蜃楼——他的心已被命运折磨怯了。如果他在黄原,事情有个变化,他就可以立刻找田晓霞力挽狂澜!

    家里人到现在也许还不会知道他要去铜城当煤矿工人。这也好!当他们突然接到他从煤矿寄回的信时,一定会又惊又喜!当然,他知道,父母亲在惊喜过后,就会为他的安全担心。相信哥哥会安慰老人——上次他来黄原看他,已经对他出门在外放心了。

    现在,孙少平最大的心事是,他不知道妹妹兰香能否考上大学。

    按她来信说,她自以为考得不错。但这是全国x的竞争!

    一个山区县城的好学生,说不定连大城市的一般学生都比不过——人家是什么学习条件啊!

    孙少平在内心不断祈祷幸运之神也能降临到妹妹的头上……

    按往年的时间,高考很快就要发榜了。他多么希望在他离开黄原之前,能知道妹妹的消息。无论她考上考不上,他都要为她的未来作出安排——这责任天经地义落在了他身上。再说,他对妹妹的感情极其深厚,他决不能让她象姐姐一样一辈子吃那么多苦!

    现在,夏令营的工作早已结束,他不会再去找活g,因此一天很闲。晓霞马上也要动身,忙着收拾东西,和要好的同学告别聚餐,最近也不能时时和他在一起。他只好一个人躺在窑d里读她送来的书。此刻,他内心s动不安,就象一个即将进入火线的士兵。

    虽然夏令营结束了,润叶姐给武惠良打了招呼,仍然让他住在地委的那孔窑d里。听说他要到铜城去当矿工,润叶姐也很为他高兴,还给他送来了一条毛巾被,并一再嘱咐让他到煤矿上注意安全……这一天,他仍然躺在窑d里心烦意乱地看书。本来他想出去走动一下,但外面热浪扑面,出去是一身大汗;他舍不得把自己新买的短袖衬衫弄脏。他发现,从南关柴油机厂结束揽工后,他已经习惯了眼下这种较为舒适的生活。唉,人的惰x啊!

    不过,他同时也原谅自己的懒散——他牛马般g了那么长时间活,有权得放纵几天了!

    他正在看书,金波突然从门里闯进来。少平看见,他的朋友的脸上带着一种异样的情绪。

    金波进得门来,先没说话,伸出胳膊就把他紧紧地抱住了!

    “怎么啦?”他紧张地问。

    “兰香和金秀都考上大学了!”金波说着,两团泪水就从他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涌了出来。

    少平一下子呆住了。当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自己又伸开双臂,把金波紧紧地抱住了!

    两个好朋友兴奋和激动得在脚地上象小孩一样又笑又闹!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她们被哪个大学录取了?”少平揩着眼角的泪水问金波。

    “兰香考上了北方工业大学天体物理专业。金秀考进了省医学院……北方工大是全国重点大学!”金波从衣袋里摸出一封信,“这是他们给咱俩的信!”

    少平急切地打开信,飞快浏览了一遍。

    “九月一r就开学!那她们这两天就要从家里动身!”少平一边看信,一边说。

    “我马上就开车回去接她们。中午一吃饭就走!明天到包头,后天返回时正好能把她们捎到黄原来!”

    金波不敢再耽误时间,报完讯后马上就走……少平心情难以平静,一个人在窑d的脚地上转着圈走了好长时间。生活的变化是如此的急速,以致使事变中的人们都反应不过来——一切都叫人眼花缭乱!

    孙少平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冷静下来;因为潜意识提醒他,还有一些具体事需要办理,而时间已经很紧迫了!他坐在凳子上,低倾下头,两个手指头叉着闭住的眼窝,让自己的思想集中起来。是的,他应该在这一两天内为妹妹做点准备……当然,父母亲和哥哥嫂子也会为妹妹c办出门的行程;但有些事他们想不到。对,他首先应该为兰香买一只漂亮的人造革皮箱。这是门面。箱子要尽量大一点,能容纳所有的零七碎八。s彩要鲜艳而不俗气……想起来了!百货一门市的那种最好。要拐角处黄红条格相间的那种——不知还有没有?

    还要给她买三套夏衣:两件短袖,一件长袖衬衣。省城听说夏天特别热,多买一件短袖。罩衣不买了,热天用不着——等他到煤矿后再给她买也来及得。

    另外,还有香皂、牙膏、牙刷、手帕、面霜、凉鞋、袜子……

    少平一边思考要给妹妹买的东西,一边同时计算所需要的钱。他身上仍然有一百多元。他自己买东西用掉的是夏令营赚的工资;过去的工钱给家里寄过所剩下的,一分钱也没动。本来这钱是他准备初到矿上应急用的——但现在他准备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