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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周文龙听后就象头上被人打了一棒,坐在椅子里楞住了。刘志祥补充说:“田主任走时吩咐我,叫你把捉回来的那两个人也放了。说他和张主任过一两天还要到柳岔公社来。”“人没捉回来,还放什么哩?让那两个坏蛋逃之夭夭不就行了?”周文龙气愤地把脸往旁边一扭。

    过了一会,他扭过脸又问:“劳教队一个不剩都放了?”刘志祥说:“都放了。不过,县上领导也没说这些人没问题,叫咱们在政治夜校批判一下……”

    “资本主义倾向用嘴巴就能消灭了?”

    “这又不是我的意见!这是县上领导的决定!你不同意,你找他们谈去!”

    刘志祥作为副手,平时不愿意和这位“暴君”顶嘴,但这件事他腰杆子挺硬,因此也敢把脸很难看地给“一把手”拉下来。他说完后,索x叼着个旱烟锅一拧身走了。

    周文龙一个人坐在椅子里,两只眼睛长时间直直地盯着一个地方,都能听得见自己鬓角血管愤怒的哏哏声。

    他确定无疑地认为:这是两条路线的斗争在原西县的严重反映!田福军一贯搞右倾机会主义,和张有智一唱一和,与坚决执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冯主任对抗。他在上大学之前就知道县上两条路线斗争的严重x。现在看来这斗争更加尖锐了!

    周文龙明显地感到,自从邓小平在中央恢复工作以来,许多文化革命中被批斗过的“走资派”欢欣鼓舞,大搞右倾翻案活动。尤其是他们县的田福军,到处散布奇谈怪论,打击执行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同志。而对一些思想右倾的人,他又好得象伙穿一条裤子!比如他的同班同学白明川,从文化革命开始到现在,一直是个“保皇派”,田福军却象宝贝一样器重他……

    周文龙脑子里乱哄哄地思考着,鼻子嘴里喷着热气。由于气愤,他把自己的指关节捏得咯巴巴价响。他想,他应该马上给冯主任报告田福军和张有智在柳岔的所作所为!这是明目张胆地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

    他想写一封信给冯世宽,但又感到信太慢了。

    g脆!直接给冯主任挂电话!

    他旋即出了自己的窑d,来到隔壁电话室。

    他让女话务员接通冯主任后,就让她离开话务室——说这个电话话务员不能听。

    他在电话上向冯主任详细汇报了田、张二人在柳岔公社的活动……

    冯世宽在电话上听了周文龙的汇报,心中顿时象塞了一把火!

    他没想到,田福军和张有智两个人处心积虑和他作对。

    不!这不仅是对他冯世宽个人,而是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进攻!

    本来,世宽的情绪眼下正在高涨之时——他的工作成绩已引起地区和省上领导的重视,马上就要在原西县召开现场会了。他希望这个现场会开得轰轰烈烈,让地区和省上的领导亲眼看看他冯世宽的能力和水平。因此,他对现场会的两个主要参观点非常重视,才把田福军和张有智派下去检查督促工作——没想到他们下去却拆他的台!

    说心里话,文龙是冯世宽最看重的公社书记。小伙子路线觉悟高,敢于抓阶级斗争;而且革命g劲又大,上任不久,就把柳岔公社搞成了全县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公社。田福军他们打击周文龙,就等于打击他冯世宽!

    决不能容忍这种行为!他应该马上采取措施。否则,这个举足轻重的现场会很可能让田福军和张有智弄塌火。他现在很后悔没坚持让李登云同志去柳岔和石圪节——登云说他牙疼,要在县医院让老中医顾先生扎针,只好把他留在了城关社……

    冯世宽在盛怒之下,决定立即把刚打发出去的县常委们再调回来,开个紧急常委会,解决县领导班子的路线问题和“软、懒、散”问题。

    但他又冷静了一下,考虑到现场会的筹备工作还没做完,他要集中时间和政工组一起修改典型材料,只好推后几天再说。不过他想,一定要尽快解决这问题!必须赶在地区现场会召开之前把县革委会一班人的思想统一起来。

    冯世宽给县革委会办事组指示,让外出的常委们元月七r必须赶回来,八号要开紧急常委会……田福军和张有智离开柳岔公社后,当天晚上就赶到了石圪节。

    因为柳岔的刘志祥已给石圪节挂了电话,白明川下午就从牛家沟的公社会战工地上赶回来,等待县上的两位领导。今年农田基建规模大,明川亲自去会战工地领导。他回公社机关的时候,委托徐治功全面负责工地上的事。

    田福军和张有智听了白明川的汇报后,对这里的工作比较满意。柳岔公社所有过火的做法,今年石圪节公社都没有。

    福军和有智都比较喜欢白明川。这小伙子虽然年轻,但很有头脑。他到县上来开会,常能提出一些很不一般的见解,而且也敢当面对冯世宽和县上的一些政策提不同意见,常常充当各公社主任的“代言人”。

    晚上,因为公社也没什么人,白明川就叫灶房里简单炒了几个菜,拿出自己的一瓶“西风”酒,三个人就在明川的办公窑里,一边慢慢抿酒,一边随便拉起了话。

    喝了几杯酒以后,白明川并没有兴奋起来,反而忧心忡忡地对两位县上的领导说:“你们虽然是我的上级,但我了解你们,你们也了解我。再说,酒场上的话,柴草不挂……”“你们公社有啥问题哩?你说!我们能解决的,尽量解决!”脸已经有点发红的张有智对白明川说。

    白明川把筷子放到桌上,说:“我不是说我们公社。我是说咱们国家……国家再这样下去,可就不得了!本来,邓副主席恢复工作以来,采取了很多得人心的措施。可你们也能感觉来,最近有些人已对他的做法开始旁敲侧击地发起了进攻……”

    “周文龙就已经散布说邓副主席还搞修正主义那一套!”张有智也把筷子搁在了桌子上。

    白明川笑了笑:“我那同学他是个小人物,光他这种人物济不上事!”他收敛了笑容,“那些大人物才可怕呢!我指的是中央的一些人,他们都在毛主席身边……”

    田福军两条胳膊搁在桌子上,专心地听明川说话。他喜欢地看着这个黑胡麻楂的青年人,说:“明川,你能考虑这么重大的问题,很不简单。好!尽管我们都是些普通人,无法改变我们国家的局面,但我们应该有一双分辩黑白的眼睛,有一颗能严肃思考我们国家命运的头脑……你感觉到的问题,任何一个有头脑,有良心的中国人都会感觉到的。这不是我们几个人的忧虑,而是全中国人民的忧虑……”

    张有智在田福军说话的时候,连喝了几大杯酒,已经有点醉了,趴在桌子上,眼里竟然噙满泪水,说:“我晚上常和老婆说这些事,两个人有时候一晚上都合不住眼……唉,按说咱现在有职有位,有吃有喝,可是国家搞成这个样子,个人满嘴沙糖嚼起来都是苦的!建国二十五年了,群众还吃不饱饭!我看见工地上穿得烂囊囊的农民,心里就感到难受和羞愧!可周文龙这种缺肝少肺的小子,还用法西斯手段对待他们……”

    这三个人一直拉到深夜,把一瓶“西凤”酒喝得一滴不剩,才都很气闷地睡了觉。经历过那些年月的正直的人们谁没有过这样的夜晚和这样的谈话?这些压抑而忧心的岁月啊……

    第二天,当白明川带着田福军和张有智到牛家沟看完工地又返回到公社时,话务员拿来一份电话记录,告诉田主任和张主任,说县革委会办事组电话通知,让他们两个最迟赶七号返回县城,参加紧急会议。

    田福军和张有智都猜不来会议内容——按说,应该同时简单地告诉他们开什么会。

    他们本来还准备再返到柳岔公社,和周文龙好好谈谈,但这样一来时间显然不够了,因为他们还要到其它几个公社看看。田福军原来还想回双水村一趟,现在看来也不行了。

    他两个于是很快从石圪节动身,赶着跑完了其余几个公社,七号下午就准时返回了县城。

    田福军回到家的当天晚上,爱云就告诉他,县常委的紧急会议是要收拾他和张有智哩!据说柳岔公社主任在电话上把他们的行为反映了,冯主任非常恼火。爱云说这是李登云的老婆告诉她的——冯世宽告诉了李登云,李登云告诉了老婆刘志英,刘志英又告诉了她……田福军这才明白冯世宽为什么这样匆忙地把所有的常委召回县城。

    爱云在被窝里说:“你可当心些。”

    田福军“啪”地拉灭电灯,说:“我不怕!”

    本来第二天要开会,但省上组织部门来位领导,指名要一把手冯世宽汇报工作。常委们以为会议移到了下一天。可当天吃完晚饭后,大家却被通知到县革委会会议室开会。

    因为太突然,有几位常委急忙找不见,几乎到了十点左右,人才全部到齐。

    正如料到的那样,冯世宽一开始就指责田福军和张有智,在柳岔打击周文龙同志的革命积极x。他说这是路线问题,方向问题,县常委会首先要批判这种右倾思想和“软、懒、散”作风,否则,原西县怎么可能保持农业学大寨先进县的称号?

    田福军平静地说:“世宽,我们不能用g棒和枪杆子来维持先进呀!”

    冯世宽把送到唇边的茶杯又放在桌子上,说:“农业学大寨运动是一场革命。革命就不是请客吃饭!”

    另一位副主任马国雄立刻附和说:“文龙同志的动机完全是为了革命嘛!”

    “革命就是把老百姓往死打吗?”张有智讥讽地对马国雄说。

    马国雄反唇相讥:“打死几个人了?”

    胳膊腿打坏就够呛了!还真的要往死打吗?原西县没资格定人死罪!”张有智说。

    其它常委们也开始参与争论了,会议室顿时乱哄哄吵成了一片,气氛相当紧张。做记录的秘书没法记录,g脆变成了服务员,跑出跑进为辩论的常委们添茶倒水。

    在大家激烈争吵的时候,另一位副主任李登云同志正用手掌捂着自己的腮帮子,一言不发。要是往常,登云虽然言辞不过分激烈,但总要转着弯来表示他对冯主任的支持。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似乎对这场争论采取了中立的态度。尽管冯世宽一再用眼睛示意他表态,但登云却装得好象没看见或者不明白冯世宽的眼s。

    冯主任不知情,登云现在有了难处——他儿子正没命地追求田福军的侄女,现在他不好再和田福军伤和气了!

    冯世宽显然对李登云今天的表现很不满意。从常委会发言的情况看来,他现在并不占上风,因此他很需要李登云同志站出来支持他。

    冯世宽甚至忍不住开口对角落里的李登云说:“登云,你的看法呢?”

    李登云赶忙把另一只手也捂在腮帮子上,还是不说话,只是吱吱唔唔地对冯世宽表示,他今晚牙疼得连一句话也说不成……

    这次常委会开创了本县会议史上最不寻常的记录:这一些情绪激动的人,竟然从天黑一直吵到天明!

    尽管他们熬了一个通夜辩论原西县的“两条路线斗争”,而且争吵的双方几乎谁也没有说服谁,但他们仍然没有睡意,继续在辩论。现在,雄辩的马国雄正在进行他的不知第几轮发言,长篇宏论地指责田福军这几年所犯的“路线错误”。为了有说服力,国雄还在提兜里掏出一摞“学习材料”放在面前,不时地旁证博引。坐在他对面的张有智却用一两句尖刻的反驳话乘机c进他的发言中,逗引得马国雄反而更加说个没完……

    正在这时,出去提开水的秘书脸s苍白地走进会议室,对诸位领导说:“快听广播!周总理逝世了!”

    会议室猛地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惊得象木雕一般呆在了自己的座位上。

    不知谁先哭出了声。紧接着,会议室响起了一片抽泣和呜咽之声……外面的高音喇叭上,中央台的播音员正用哽咽的声音播送着讣告——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国务院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宣告: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委员、中央委员会副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总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主席周恩来同志,因患癌症,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r九时五十七分在北京逝世,终年七十八岁……

    会议室的人都先后涌出了房子,来到院子的砖墙边上,静静地听着播音员播送讣告。y沉沉的天空不知什么时间飘降起雪花。风雪中,县城的大街小巷站满了悲痛的人群。田福军和冯世宽无意间站在一起,他们似乎忘记了一整夜的唇枪舌战,两个人此刻都泪流满面。

    周恩来,人民的总理,人民的公仆,人民的儿子,他的伟大正在于他始终代表了中国普通人民的意志与愿望。这是一个不能用言辞说尽的光辉的名字。可是现在,这颗伟大的心脏猝然间停止了跳动……一九七六年元月八r,是中国有史以来最为沉痛的r子。

    人民悼念这位伟大领袖的逝世,同时对中国的前途更加忧虑起来。这双重的压力沉重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上。在那些r子里,尽管有许多可耻的规定不许人民举行悼念活动,但周总理的葬礼也许是世界上最隆重的葬礼。锁链可以锁住门窗,锁住手脚,但人心是锁不住的——周恩来活在人们心中!

    第三十四章

    临近春节的前十几天,孙玉厚一家人就开始为少安的婚事忙碌起来了。

    本来说好,少安这几天就要去山西接秀莲来。但前天突然接到秀莲的一封信,让少安不要接她来了。她说少安忙,来回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她自己准备和父亲一块相跟着在年前赶到双水村……

    真是个懂事娃娃!孙玉厚为这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这么体贴他儿子,心里大受感动。他于是马上和老婆商量,得赶快准备过事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少安和秀莲结婚以后,住在什么地方呢?

    他家里只有一孔窑d,挤着一家三辈人。至于少安现在住的那个小土窑,根本不能算个窑,只能算个放柴草的地方。怎么能让一对新人住在这样一个小土d里呢?

    那就只能又向别人借窑d住了。这就是说,他,孙玉厚,又要象十五年前玉亭结婚时一样,得要去寄人篱下了。

    唉,那时难是难,但他比现在年轻气盛,也不在乎这种穷折腾。可现在他老俩口先不说,少安他n半瘫在炕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住在人家门上,肮肮脏脏的,怎么能行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是他乐意再搬迁一次,可谁家又有闲窑让他们去住呢!他们早年间住过俊海家的窑d,可现在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大了,儿女各住一孔窑d,另一孔闲窑又堆满了东西。再说,他的少平和兰香已经一年四季基本就住在人家家里——孩子大了再不能和父母亲同炕,自家人没地方,只好挤在人家那里。

    村里大部分人家,没有几户住宿宽裕的。有个把人家倒有闲窑,可他们和这些人家j情不深,没办法开口。就是人家勉强让你住下,也别扭啊!

    当然,闲在最多的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几家。但他弟玉亭文革开始那年,带着贫下中农造反队在人家家里刨元宝和“变天帐”,把弟兄几家的院子挖了个稀巴烂,现在有什么脸再开口问人家借窑d住呢?

    孙玉厚一下子又陷入到无限的苦恼之中。他先前只忙着借钱借粮,没把这件最大的事当一回事!现在眼看婚期已到,这可怎么办呢?唉,对于农村穷家薄业的人来说,要娶一个儿媳妇,真不容易啊!幸亏秀莲还不要财礼钱,否则,这笔帐债他孙玉厚临死前都不一定能还完!

    正在孙玉厚愁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少安已经把这问题解决了。

    少安先是给副队长田福高诉说了他的难处。他本没指望福高能解决这困难。不料福高却让他别发愁,说这事有他哩!田福高当下把一队的一些主要劳力找来,和他们商量说,队长结婚没地方住,能不能把一队饲养室边那孔放籽种的窑d,借给他住一两年?福高说籽种先可以倒腾到饲养员田万江住的窑d。

    大家一听是这事,都说:这有个啥哩!就让少安住去吧,三年五年都可以!饲养员田万江老汉还开玩笑说:“这下我也有个伴了。要不一个人住下,狼吃了都没人晓得!”田福高咧开大嘴对这个远门老哥说:“狼来了先吃牲灵呀,你那把g骨头,狼都怕把牙扳坏哩!”满窑的人都被逗得大笑了……会后,田福高马上就把大家的意见告诉了少安。

    当少安把借下窑d的事告诉父亲时,孙玉厚眉头子中间那颗疙瘩一下子展开了。他马上对儿子说:“是这的话,秀莲也快来了,赶快得把这窑d泥刷一下;再买些麻纸糊一下窗子。另外,你也把头发剃一下……”

    几天以后,孙玉厚家的硷畔上,就传来了刺耳的猪叫声。村里的生猪把式金俊文把袖子挽起,牙咬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准备为孙玉厚过喜事而宰他家的那口肥猪。玉厚和少平一人捉着两条猪腿,把猪压在硷畔的石床上。兰香端着个脸盆,准备接猪血。

    此刻,少安他姐兰花正忙着在院子里滚碾做油糕的软糜子。她为了大弟的婚事,已经提前回到娘家门上,帮助母亲准备待客的吃食。猫蛋和狗蛋吊着鼻涕在院子里疯跑,也没人顾上照料——他们的外婆现在在金波家,和秀她妈一块为新人裁缝衣服,做被褥。按说,嫡亲孙玉亭俩口子应该来帮忙,但妇女主任贺凤英到大寨参观去了,孙玉亭既要忙革命,还要忙家务,三个孩子大哭小叫,乱得他抽不出身来。再说,他来除过吃饭抽烟,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一队饲养室那里,田福高前两天就叫了几个人,和少安一起把那个原来放籽种的窑d,重新泥了一遍。因为这窑多年不住人,有些潮湿,少安就拿过来一捆g柴,白天晚上烧个不停。

    现在,少安正趴在窗户上裱糊窗子,金波站在炕上给他递浆糊和麻纸。金波的妹妹金秀,已经用家里拿来的报纸,沿炕周围贴了一圈。这兄妹俩还把父亲从黄原带回来的一本《人民画报》拿来,把墙上贴得花花绿绿。对于他们来说,少安哥也是他们的哥;他们一家人象自己家里办喜事一样,都忙着搀和到这里面来了。

    快到中午时分,少安就把窗户裱糊完毕。金秀也把窑d的两面土墙打扮得满壁生辉。一切都看起来象个新房了。

    少安拉金波兄妹俩到他家去吃饭——因为今天杀猪,按规矩要招待杀猪匠一顿,全家今天中午吃猪下水小米g饭。但两个懂事娃娃死活不去,硬从少安手里挣脱开来,跑回自己家里了。

    孙少安只好把灶里的火加旺,然后锁住门回家去吃饭。

    吃完午饭后,他随即带了几十块钱,就又起身去石圪节街上买些待客的烟酒。事真多!

    他背着个钱褡裢,也没借别人的自行车,一个人一边抽着旱烟卷,一边不慌不忙在公路上步行往石圪节走。这季节,寒冬的山野显得荒凉而又寂寞。山上的沟道,赤ll地再也没什么遮掩。黄土地冻得象石板一样坚硬。远处的山坡上,偶尔有一拢高粱杆,被风吹得零零乱乱铺在地上——这大概是那些没有劳力的g部家属的。山野和河边上的树木全部掉光了叶子,在寒风中孤零零地站立着。植物的种子深埋在土地下,做着悠长的冬r的梦。地面上,一群群乌鸦飞来飞去,寻觅遗漏的颗粒,“呱呱”的叫声充满了凄凉……东拉河已经被坚冰封盖得严严实实,冰面蒙了一层灰漠漠的尘土。河两岸的草坡上,到处都留下顽皮孩子们烧荒的痕迹——一片斑黄,一片枯黑。天气虽然晴晴朗朗,但并不暖和。太y似乎离地球越来越远,再也不能给人间一丝的温暖了。

    孙少安背着钱褡裢,筒着双手,在公路上慢慢走着。为了躲避迎面吹来的寒风,他尽量低倾着头,使得高大的身躯罗得象一张弓。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后沟道里跑出来,不时把路面的尘土扬到他身上和脸上;路边排水沟里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子,随风朝米家镇方向潮涌而去……孙少安到了罐子村的一座小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姐夫王满银正跹蹴在路边一个土圪崂里打瞌睡。

    满银筒着双手,缩着脖子,戴着那顶肮脏的破黑呢子帽,蹲在那里连眼皮都不往开睁。

    少安走到他跟前,说:“姐夫,你跹蹴在这儿g啥哩?”

    王满银听见少安的声音,慌忙一闪身站起来。他把破呢子帽檐往头顶上扶了扶,咧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小舅子说:“……你姐走后,家里就没柴烧了。我两天没放火,窑里冷得不行,就到这地方来晒一晒太y……”

    少安气得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王满银倒来了神,说:“哈呀,我猜出来了!你大概到石圪节置办结婚的东西去呀?听说你媳妇是山西柳林的?那地方我去过!好地方!那年武斗正乱的时候,我到柳林还买过一箱‘红金’烟呢!返回到无定河的时候,哈呀,又碰上……”

    “没柴烧你不能上山砍一把吗?”少安打断他的话说。

    满银吱唔着说:“旱了一年,山上没长起来柴草……”“那你连饭也不做吗?”

    “没做……你姐走时留下几个g粮,我就到邻家锅里热一下……”

    啊呀,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庄稼人!少安真想破口臭骂一通这个二流子,但歪好还算自己的姐夫,只好忍住一肚子火气,说:“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你到我们家里去嘛!”王满银倒象个人似的说:“你们这两天忙乱,我去给你们帮不上手。再说,你姐和两个娃娃都去了,我去连个住处也没有。等你办事那天我再去,过完事当天就返回来了……”

    少安只好离开他姐夫这个天然“取暖”地方,自个儿又向石圪节走去——让那个二流子自作自受去吧!

    孙少安来到石圪节供销社,买了十来瓶廉价的瓶装酒和五条纸烟,又买了一些做r的大茴和花椒。

    置办完这些东西以后,他想到应该去一趟公社,给他的同学刘根民打个招呼,让他到时去参加他的婚礼。根民和他、润叶,都是一块在石圪节上高小的,后来根民又到县城上完中学,被录用成了国家g部,一直在石圪节公社当文书。他俩在学校时关系比较密切,这几年虽然根民成了g部,但对他也不摆架子,两个人还象学校时那样要好。

    可少安又想:他和秀莲还要来公社领结婚证,根民是文书,登记结婚还要经他手,到时候再邀请也不迟。于是他就打消了去公社的念头,扛着那个沉甸甸的褡裢,准备回家了。

    当他从石圪节清冷的土街上走过来,到了街上的理发店门前时,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心想:我要不要进去理个发呢?他在这理发店门前犹豫了半天。他从来也没花钱理过发。平时头发长了,总是让大队会计田海民理一下。海民自己有一套理发家具,一般不给别人理。但只要他开口,海民都从不拒绝,有时还主动招呼给他理呢;只是海民技术不行,常把一颗头弄得沟沟渠渠的。现在他要当新女婿,应该把头发理体面一些。可是一估算,理个发还得花二毛五分钱!

    他犹豫了一会,决定破费进一次理发店,开一回洋荤!

    这个理发店,实际上只有胡得禄一个人;只不过小房子里有一把转椅,墙上挂一面很大的旧镜子。理发家具也都象原西城里的理发馆一样。胡得禄比他哥瘦一些,但恐怕除过他哥,石圪节街上再没有人比他胖了。物以殊为贵,人也以殊为贵。因为石圪节全公社就这么一个专业理发师,因此他和他哥一样,也是全公社人人皆知的人物。

    孙少安花了二毛五分钱,让胖理发师胡得禄给他理了发。

    理毕后,他在墙上那面破旧的大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颜,觉得胡师的手艺就是比田海民高,一下子把他打扮得俊旦旦的——这二毛五分钱没白花!

    孙少安扛起褡裢,赶忙起身回家。刚理完发,走到外面头皮都冷得有点发麻。不过,他心里热腾腾的。是呀,他马上就要当新女婿了!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高兴事啊……

    孙少安走过石圪节的小桥时,一颗热腾腾的心突然冰凉了下来。触景生情,他立刻又记起春天,在这小桥上面的公路上,他手里捏着润叶给他的“恋爱信”,两眼泪蒙蒙地站在那里的情景。此刻,润叶那含着羞涩的、红扑扑的笑脸又浮现在他面前,耳边似乎又传来她那熟悉的、令人温暖的笑声和说话声……噢,这一切将永远地过去了!他将马上要和秀莲在一块过r子,组建起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来。少安垂着头离开这小桥,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眼窝里热辣辣的。他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因为命运就该如此。但他此刻仍然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哭一场!

    孙少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他背着那个褡裢推开家门,惊讶地看见;他的秀莲已经坐在他家的炕边上了!

    秀莲见他回来,马上红着脸笑吟吟地从炕边上溜下来,走到他面前,大方地帮助他把褡裢从肩胛上卸下来。他丈人贺耀宗和他父亲,正亲热地挤在下炕根一块抽旱烟。后锅台上,母亲、姐姐和妹妹正笼罩在一片蒸气中,忙着给客人做饭。

    一股热流刹那间涌上了少安的胸腔。他激动地问秀莲和老丈人:“你们刚到?路上顺利不顺利?”

    贺耀宗说:“顺利着哩!我和秀莲在柳林打问了一辆去黄原的顺车,一直就开到你们家的坡底下!”

    秀莲不时用眼睛瞄一下他刚理过的头发,满含着羞涩和喜爱。因为两家的老人都在,她不好表示她的感情,但不时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表示:我多么想你啊!同时还用这双眼睛询问他:你想我了吗?

    是的,亲爱的人。从今往后,我们就要开始在一块生活罗。但愿你能永远象现在一样,爱我,全心帮助我,和我共同撑扶这个穷家薄业吧……在快要临近春节的一天,孙少安和贺秀莲就在自己家里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婚礼尽管简朴,但也少不了应有的纷乱。亲戚们在前一天下午就先后都来赶事情了。少安的几个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带的娃娃,都涌在他家的一孔土窑d里,脚地上挤得都不能通行了。

    王满银原来准备在举行婚礼这一天再来,但也在前一天的晚饭前赶到了——因为按老乡俗这晚上有一顿荞面合烙。他啃了几天g粮,实在撑架不住饥饿,因此赶来吃上一顿,晚上再返回罐子村睡觉。当然,第二天他一早就又跑来了,生怕误了坐席。

    这天午饭前,少平已经挨门逐户把村里的队g部以及和他们相好人家的主事人都请来了。窑里太挤,这些本村的客人,就都在少安家的院子里一堆一伙拉闲话,等待坐席。少平和金波每人手里拿一盒纸烟,满院子转着给众人散。院子里撑一辆新自行车——这是公社文书刘根民的。他刚从石圪节赶来,也是这个婚礼上唯一的国家g部。

    第一轮坐席的是少安的娘舅亲和村里的队g部。炕上同时开两桌。后炕头是亲戚,前炕头是社队g部。少安他n被少平临时背到邻居家,否则他老人家的一堆烂被褥要占很大一个炕面。

    在前炕头的g部席上,正中坐着田福堂,他两边坐着公社文书刘根民和队里的副书记金俊山;接下来金俊武、田海民、田福高等人依次围成一圈。孙玉亭虽说也应该坐在这一席上,但他是自家人,这时候得充当“工作人员”,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帮兰香在灶火圪崂里烧火。贺凤英参观大寨前几天也回来了,现在正和她嫂子、金波他妈、兰花一起在锅灶上忙着。

    在后炕头亲戚的这一桌上,还坐着一位诸位已熟悉的人物田二。在这样的场所,总是少不了他的。村里不论谁家的红、白喜事,田二都不请自到。在这种时候,别说田二是本村人讨吃上门,就是来个外地的叫化子,事主家除不讨厌,反而乐意接待。结婚是个喜事,还盼来个叫化子哩!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事,是吉利的征兆——此奥妙说法有何根据?恐怕已无从查考。

    王满银还没等坐席,就已经自己招呼着自己把肚子撑圆了。现在他正忙着往炕上端盘子。他吃高兴了,象耍杂耍似的用五个手指头顶着一大红油漆盘子炒菜,唱歌一般吆喝着在人群中穿行。做席面菜的是金俊文——他不光杀猪是一把好手,做席面“碗子”在村里也是第一流的。金俊文把八碗主要以肥r为主的菜放在红油漆盘里,王满银就吼叫着端起来往炕桌上送去。

    少安妈和金波妈在锅上把油糕和白面馍,分别拾到几个盘子里,兰花和贺凤英两个人一前一后往席面上送。炕上的两桌人,吃着,说着,笑着,一个个脸上都汗津津的。少安在g部席上劝酒;而他的秀莲因为这里没地方,此刻正由金秀陪着坐在金家湾那面——等这面坐完席后,她再回来……这顿饭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

    当少安和秀莲终于回到一队饲养院的新房后,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又混闹了半晚上,这个婚礼才算全部结束了……第二天临近中午,少安和秀莲正准备回家吃饭,书记田福堂突然来到饲养院他们的新房。他拿来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被面,说是润叶今天上午捎回来的,让他把这礼物转送给新婚的少安夫妇。

    田福堂把润叶的礼物放下,就告辞走了。

    秀莲马上奇怪地问丈夫:“润叶是个什么人,怎给咱送这么重的礼物?”

    少安尽量轻淡地说:“她是刚来的田大叔的女儿,她和我小时候同过学……”

    “肯定和你相好过!要不送这么贵的东西?”秀莲敏感地追问。

    少安承认说:“是相好过……”

    秀莲突然不言语了,背过身把头低下抠起了手指头。少安一看她这样,就很快转到她面前,开玩笑说:“你们山西人真爱吃醋!”

    秀莲反而冲动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说:“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人家是个g部,在县城工作着哩!”

    秀莲一听送被面的润叶是个g部,马上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她就放心了——一个女g部怎么可能爱她的农民丈夫呢!

    第三十五章

    大自然不管人世间的喜怒哀乐,总是按它自己的规律循序渐进地变换着一年四季。

    一九七六年的春天随着惊蛰第一声响雷,就如期地来到了黄土高原。

    清明节的前一天,气候骤然间转暖,y光和煦地照耀着解冻不久的大地。

    原西河对岸的山湾里,桃花又一次红艳艳地盛开了。河两岸的缓坡上,刚出地皮的青草芽子和枯草夹杂在一起,黄黄绿绿,显出了一派盎然的生机。柳丝如同少女的秀发,在春风中摇曳。燕子还不见踪影,它们此时大概还在北返的路上,过一两天就能飞回来。原西河早已解除了坚冰的禁锢,欢腾地唱着歌流向远方……可是,田润叶坐在原西河边的草坡上,心里依然是一个寒冷的冬天。

    和去年这个时候相比,她瘦得都变了模样。尽管还是原来的衣服,现在却显得异常地宽大起来;原来鹅蛋形的脸庞凹陷下去,脸蛋上那两片可爱的绯红颜s也褪了。眼睛失去往r的光彩,象暗淡下去的火焰。蓬松的剪发头又梳成了两条小辫,无精打采地耷拉在肩头。

    现在,她手里捏着一朵刚搞下的马兰花,眼睛失神地望着哗哗东流的原西河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那位失落江山的废君所写下的这不朽的词句,正能形容田润叶此刻的心情。

    完了!她和自己心爱的人一块生活的梦想彻底破灭了。他已经结婚,和一位山西姑娘一块过光景了。

    人生中还有什么打击能比得上年轻时候的失恋对人的打击呢?那时候,人常常感到整个世界都一片昏暗。尤其象田润叶这样的人,她尽管在县城参加了工作,但本质上也可以说仍然是一个农村姑娘。一旦当她第一次对一个男人产生了热烈的爱情,就会深陷进去而不能自拔。可一旦这热烈的向往落空,又很难从因此而造成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她除过r常的生活和工作,又没有远大的事业上的追求来弥补感情上的损失……

    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说她就是一个饱食终r的庸人。不,我们的润叶对自己本职的工作始终尽职尽责,甚至充满了激情。她热爱孩子和教师职业,为了给学生们教好书,备课常常废寝忘食,有时直至夜半更深。至于工作中的一切规定、要求和任务,她更是模范地执行,兢兢业业地完成……勿容置疑,她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她的思想、气质、感情,优点和缺点,都是属于普通人的。但普通人和出类拔萃的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欢乐和痛苦,只不过不为大多数人了解罢了。人们宁愿去关心一个蹩脚电影演员的吃喝拉撒和j毛蒜皮,而不愿了解一个普通人波涛汹涌的内心世界……此刻,田润叶的内心正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着。少安的突然结婚,向前对她的没命追求,她二妈徐爱云和向前妈刘志英的轮番围困,现在又加了一个老将徐国强出马……如果少安没有结婚,不论有多少人进攻,她感情的阵地仍然会固若金汤。想不到,她在前方的战壕里拼命抵挡。但她为之而战的后方却自己烧成了一片火海……田润叶坐在这河岸上,望着春r里东去的流水,忍不住又勾起往r的情思来。她想起去年的现在,是她和少安两个人坐在这地方。她当时心儿是怎样嘣嘣地欢跳啊!可是一年以后的今天,她一个人坐在这里,胸膛里象装着一块冻冰。抬头望,桃花依然红,柳丝照旧绿;低头看,青草又发芽,水流还向东。可是,景似去年景,心如冰火再不同!

    她耳边依稀又听见了那缠绵的信天游从远山飘来——正月里冻冰呀立春消,二月里鱼儿水上飘,

    水呀上飘来想起我的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

    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两行泪水再一次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了。此时没有人唱这歌,但是她听见了。哥哥,亲爱的少安哥!你为什么不等一等我……

    她最后一次和少安分手后,尽管少安在她的追求面前畏怯地向后退缩,但她自己并没有死心。她理解少安的难处。尽管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但总还在县城呆了几年,相对而言,她并不认为爱情就要门当户对。门当户对不如两个人有情有意。可少安哥和她不一样,他一直在农村,家里光景也不好,因此看来没勇气答应和她一块生活。她想,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会想通的。她知道他心里也是爱她的。再说两个人一块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她坚信他最终一定会响应她爱情的呼唤的。因此在村里的偷水事件发生后,她借回去看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