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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部分

    快捷c作: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 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 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如果本书没有阅读完,想下次继续接着阅读,可使用上方 ”收藏到我的浏览器” 功能 和 ”加入书签” 功能!金俊山立刻出了中窑。他一看是孙玉亭,马上把他请进窑里来。俊山的老婆赶紧给这个大队负责人泡了一缸子茶水。

    玉亭平时饥肠辘辘,一般不敢在人家那里喝茶;据说茶水碱x大,喝了饿得更厉害。今天他在民工大灶上吃了一老碗肥r片子,倒需要喝些茶水帮助消化。

    他端起茶缸喝起来,同时扫了一眼俊山家的窑d。他感觉到了一种富裕和丰足。这时,他内心突然涌起了一丝莫名的惆怅。他想自己跑断腿闹革命,竟然穷得连一双新鞋都穿不起。当然,这种情绪绝对不会动摇他的革命信念,而只能引起他对金俊山的鄙视。哼,什么共产党员!不好好为革命出力,只顾发家致富,典型的资本主义小农经济思想!

    不过,这金俊山终究腿上挨了国民党的一颗枪子,政治根子红着哩!再说,他又是副书记,比他的职位高,他能把人家怎样?福堂不在,队里有个大事,他还不是得跑来请示他?

    这时候,金俊山已经给孙玉亭递上一根纸烟,同时问:“玉亭,你来有什么事哩?”

    孙玉亭在金俊山的打火机上点着烟,接着就把公社徐主任的意思给他说了一遍。然后问:“俊山哥,你看这事怎办?”金俊山有点嘲讽地看着孙玉亭,反问:“你看咱村里谁是阶级敌人?”

    这倒把孙玉亭给问住了。他本来想叫金俊山说出一个人来,想不到这老家伙倒反问起了他。

    玉亭想了一下,觉得还应该一他。就说:“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所以才来问问你。福堂哥不在,村里的事就看你拿主意哩!”

    金俊山马上说:“玉亭,你怎能这样说哩?这不是村里的批判会,这是公社会战指挥部的批判会!你是指挥部的领导人,这事当然要你拿主意哩!咱们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熟悉?你现在不仅代表咱村,还代表公社哩!公社出面搞的事,我金俊山现在也要听你的哩!”

    孙玉亭觉得实在没智慧治住这老家伙了,而眼看批判会的时间又快到了,只好吞吞吐吐说:“……你看田二怎样?”金俊山一下子仰起头笑了,说:“批判田二的什么哩?那人谁不知道是个半脑壳!”

    “他不是常说,世事要变了。就批判这句话!”玉亭说。“那话他说了几十年了,完全是神经病憨话,能批出个啥名堂?”

    金俊山抽了两口烟,又改变口气说:“不过,你看能批就批吧。我对你的决定没什么意见……”

    金俊山心想,今晚上双水村要是没个人去陪罪,看来玉亭也不好给徐主任j差。既然孙玉亭让老憨憨田二去充数,也就只好让他顶缺去了。

    “那就这样!我还要主持批判会,先走了……”玉亭喝了一口茶水,从椅子上站起来就走了。

    金俊山把他送到大门口,说:“你先走,晚上天气冷,我回去披件衣裳就来了……”

    孙玉亭匆忙地从金俊山家的土坡上下来,顺着哭咽河畔的小路,向金家湾后面的小学赶去。他远远地看见,那里已经闪烁起灯火,并且聚集起一大片熙熙攘攘的人群……

    第九章

    今晚,双水村小学院子里又开始热闹起来了。除过本村男女老少一吃完饭就被集合到这里以外,在大灶上吃完饭的外村民工也都被带到这里来了。不多时分,这院子里就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外村的民工在院子的南头,一般都是同村人挤在一块。双水村本村的人在院子的北头,大人娃娃夹在一起,有站的,有坐的,吵吵闹闹,象一锅煮沸了的水。

    在这一片人中,全村的男人都混杂着,但女人却大约可以分出田家的一片,金家的一片;因为本族妇女家挨得近,平时关系熟悉,现在挤到一块好拉话。当然,这中间也多少有一点金、田两家的门户之见。一般说来,金家的媳妇穿戴都比较齐整,坐的姿势也比较合乎农村的礼教规范:公众场合不能酸眉醋眼,张东望西。可以笑,但不能把嘴巴张得象窑口一样。坐时应两膝并拢,不能八叉双腿。也有些金家的年轻妇女不管这一套,使得她们的母亲或婆婆不时在人群中用眼光提出警告。另外人家的妇女就不受这种约束了,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跟赶集上会一般。也有一些胆大的恋爱者,乘混乱之机,眉来眼去不说,甚至还偷着捏捏揣揣。男人们大都一人一杆旱烟锅,抽得院子上空云绕雾缭。有些乏累过度的庄稼人,不顾体面地大叉双腿睡在土地上。不时有人去不远处的金家祖坟那里撒n,气得金家一些老者跑过去乱吼乱骂一通。

    这时候,双水村妇女主任贺凤英,正领着本村和外村的一些“铁姑娘”,忙碌地布置会场。她们把课桌从教室里抬出两张来,拼在一起放到人群面前,上面铺了窑门口摘下来的条格布门帘,又放几个暖水瓶和茶缸,算是主席台了。另外几个男民工,在中间的窑面上斜贴了一条会标:彻底批判资本主义倾向大会。教室其它墙上,间隔斜贴着许多红绿纸写的标语口号。凤英忙里忙出,指指划划,旧红绸袄在短了的外衣下面露出一圈,招引得许多目光都注视她。她那没有血s的脸上,洋溢着出人头地的欢欣。

    院子四周用木g挑起的一些马灯,和朦胧的月光一起照出开会的人群。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批判大会的开始——早点完了赶快回去睡觉,因为明天还要出山。至于那些妇女娃娃,很大程度上倒是为了来看热闹的;看那十几个阶级敌人站在大家面前,都是些什么样子。听说这几天还捉回来几个“新的”,其中就有他们村兰花的女婿王满银,这更使大家平添了许多兴致。

    当众人等着开会的时候,在小学教师金成的办公窑里,公社副主任徐治功、武装专g杨高虎和孙玉亭一起商量怎样开这个会。金成提着个开水壶,不断给这几个人的茶杯里添水。

    徐治功盘腿坐在土炕的羊毛毡上,一边抽烟,一边严肃地给两个副总指挥布置任务。既要抓革命,又要促生产,使得这位四十来岁的公社领导人,眼睛里都布满了红丝。

    一年前,徐治功一直是县农业局的一般g部,去年才提拔到现在这个岗位上。本来,他爱人在县贸易经理部当会计,一家人都在城里,他很不愿意到这个条件很差的石圪节公社来。但盘盘算算,高低总算提拔了,因此便硬着头皮来上了任。

    一上任,徐治功就想要尽快g出点名堂,看能不能早点回到县上的机关工作。只要回到城里,就是再不提拔也行,平级调动就满意了。如果他户家里的叔叔徐国强还在县上当领导的话,他兴许用不了一年就能实现目标。可徐叔因年纪大不当县领导了。但徐叔的女婿田福军又当了县上的副主任。只要徐叔给田主任说话,他的事也不难办。田福军他哥田福堂就是双水村的书记,因此他在这个队要好好表现一下,让田福堂把他的成绩传到田主任的耳朵里。把公社农田基建大会战放在双水村,正是他竭力争取的。明摆着嘛!这会战在哪个村搞,哪个村就沾光——其它村出人出粮,给这个村子白修地!田福堂能对他徐治功不感激吗?不用说,双水村搞好了,首先是他田福堂的光荣!

    治功现在盘腿坐在黑羊毛毡上,听着外面沸腾的喧闹声,情绪特别亢奋。这会战开始没多少天,他就把工作搞得如此有声有s。前几天,县革委会主任冯世宽亲自带队检查各公社的会战,在全县总结大会上,专门表扬了石圪节公社——这使得他劲头更大了!

    徐主任捏灭了一个纸烟头,突然象记起了什么,扭过头问孙玉亭:“玉亭,你们村批判的那个人确定了没?”孙玉亭正修改一个民工的批判稿,赶紧停下来,说:“确定下来了!”

    “谁?”

    “田二。”

    “田二?”徐主任一时想不起双水村这个人是谁。

    在旁边给杨高虎倒茶水的金成已经忍不住偷着笑了。

    “这人平时爱说反动话!他到处散布说,世事要变了……”玉亭给徐主任解释说。

    “那这当然要狠狠批判!什么成份?”

    “成份倒是贫下中农……平时也不好好参加劳动……”玉亭说。

    “那你们以前为什么不好好批判?”徐主任有点生气了。

    “这人平时疯疯魔魔的,村里人也不把他算个数……”

    “你说这个人名字叫什么?田二?他名字就叫田二?”“不是,名字叫田福顺。不过村里人谁也不叫他名字,就叫田二……”玉亭端起茶缸喝了一口水。他今天下午在民工灶上吃了一碗肥r,渴得口g舌燥。

    “田福顺?那和田福堂是什么关系?”徐治功敏感地问。“没什么关系,只是一个老先人,现在都不知隔多少代了……因此没什么关系!”孙玉亭说。

    “那就把田二算上一个!现在人哩?”徐治功问。这时,旁边喝茶的武装专g杨高虎c嘴说:“玉亭刚给我一说,我就派民兵把这老汉带来了,现在和那十几个人关在一起,都在隔壁窑d里。听民兵说,这老汉就是喊叫世事要变了,刚才一路上还说这话……”

    “时候不早了,咱们开会吧!”徐治功从炕沿上溜下来,把鞋穿上。

    金成先一步把这几个人的茶缸拿到院子外面,摆在主席台上。

    徐治功几个随后就出来了。等徐主任在主席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坐定后,高虎和玉亭也共同坐在旁边的一条长板凳上。这时候,人群的嘈杂声还没有停下来。

    为了让大家安静,准备大发脾气的杨高虎立刻站起来——没想到坐在另一头的孙玉亭,由于板凳失去平衡,一个马趴栽倒在了地上,把桌子上的一杯茶水都打翻了。全场人于是一齐哄笑起来。

    栽倒在地的玉亭同志,在大家的哄笑声中镇定地爬起来,把板凳放好,脸定得平平地又重新坐了上去。

    杨高虎看玉亭坐好了,就马上挤过去,在徐治功那边的桌上,拿起话筒大声喊叫:“民兵小分队请注意!民兵小分队请注意!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如发现坏人捣乱,立即扭送到台上来!”

    众人这才“刷”地平静下来了。大家马上意识到,这不是一个玩笑场所,而是一个大批判会。

    在人圈外的民兵小分队,一个个都把枪松松垮垮倒背在肩上,枪里面谁也不敢装子弹,怕走火把好人伤了。在这种场所,这些人谁也不认真;庄前庄后的,不光他们本人,就是他们的老祖宗别人也知底,何必去惹人呢?其中几个不正相的光g后生,不时酸眉醋眼瞄着金家那里的几个漂亮媳妇,使得这几个女人都面红耳赤地低下头,抠自己的手指头。

    这时候,孙玉亭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他怕再把另一头坐着的杨高虎又闪倒在地——就绕到徐治功这边来了。他胳膊肘撑在桌子边上,斜着身子在徐主任旁边的话筒上吹了一口气,又用手指头弹了弹——听见远处墙角的喇叭里传来“嘣嘣”的几声,似乎证明扩音器没有被刚才杨高虎的大嗓门震坏。接着,玉亭便尽量提高自己有些沙哑的嗓音(因吃r口渴),说:“把阶级敌人带上来!”

    这一下,人群又一次s乱起来,响起一片嗡嗡的说话声;有些坐着的人也纷纷站起来了。民兵小分队的人赶忙连喊带吼,让众人坐下来,不要喧哗吵闹!

    下山村那个扛枪的民兵,把十几个被劳教的“阶级敌人”带出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就是今天刚拉回来的王满银。院子北边双水村的人又乱纷纷的了。他们指着兰花的女婿,议论成了一窝蜂。

    满银此刻很不自在,脸上无光地耷拉着脑袋——这是在老丈人村里丢脸现丑,满院子都是熟人啊!

    当牛家沟那个“母老虎”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妇女们立刻指划着议论起来。这位“母老虎”倒的确有点“虎”气,她站在那里,仰着头,虽不看人,但脸上的表情没有什么畏怯。牛家沟来的民工,倒都低下了头。唉,不管怎样,这是他们村的人!而且一个妇道人家,被拉在外村受这种损躏,众人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这时,会场上所有双水村的人都大笑起来。他们看见,竟然把他们村的田二也拉到台前来了!这真是开玩笑哩!怎么能把一个憨老汉也拉到这里来呢?

    此刻,孙玉亭的脸上也显得很尴尬。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嘛!徐主任让在双水村找一个阶级敌人,他找不出来怎给徐主任j差哩?笑?你们笑什么!如果田二不上来,你们之中就得上来一个人!你们都完全无产阶级了?你们身上寻不下一点资本主义?哼……在杨高虎的大声喊叫下,会场才慢慢安静了一些。

    老憨憨田二不会知道叫他来做什么,当然也不可能弄清楚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他看见这么多人在一起,只觉得热闹极了,于是便兴奋地走出这个“阶级敌人”的行列,两条胳膊胡乱舞着,嘴角挂着通常那丝神秘的微笑,嘟囔说:“世事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他的话淹没在一片笑声中。那个扛枪的民兵硬把他拉到原来站的地方,并且对这个气焰张狂的老汉吼叫说:“老老实实站好!”

    站好就站好。田二笑嘻嘻地回到队列里,戴破毡帽的头转来转去,东看看,西瞅瞅。至于为什么让他站在这里,他当然不管。反正有人让他站在这里,就站在这里。对他来说,站在这里和站在别的地方有什么区别呢?

    众人不敢大声笑,但都乐得看这幕闹剧。而现在最高兴的是田二的那个憨儿子!他穿一身由于多年不拆洗,被汗、草、土、牛屎、自己的小便沤染得分不清什么颜s的肮脏衣服,看见憨父亲和一行人站在前面,在人群里快活地嘿嘿笑着,用唯一会说的话喊:“爸!爸!爸……”

    孙玉亭在一片混乱中宣布批判大会开始,并恭请公社徐主任讲话。

    徐治功照例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报纸摊开在桌上。他先把旁边站着的这一群“坏人”一个个数落了一通,然后又念了《人民r报》元旦社论中他认为关键的几个段落,算是给这个批判会先做了个“序”。

    紧接着,孙玉亭按事先安排好的名单,让已经写了几页稿子的大批判发言人,一个个上台发言。这些人大都是各村念过几年书的青年农民,照当时大同小异的流行调子,激昂慷慨地念一通,就下来了。

    当临时安排的一个外村后生上台批判田二时,大家又笑了。这后生并不知道实情,只听孙副总指挥说这老汉有“变天”思想,他就按孙指挥的意思大大发挥着批判了一通。双水村的人在下面只是个笑。金俊山披一件黑棉布大氅站在人群后面,微微地摇着头,向周围几个要好的庄稼人表示他对这种做法的不满意。

    田二听不懂这个人说什么,只是好奇地笑着,不知他今晚上j了什么好运,让人们把他的名字提了又提……若问这田二多大,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岁数。据村里一些老者的估摸,已经七十大几了。在田二四十来岁上,同族的几家门中人,给他闹腾着娶了邻村一个白痴女子,想让他生养一个后代,以免他这一门人绝了种(此举动究竟是积德还是作孽?)。结果这白痴女子和憨憨丈夫生了一个纯粹的傻瓜!傻瓜他妈产后三个月就得病死了;门中人就这个一把,那个一把胡拉扯着,这个被叫作憨牛的娃娃也就长大了。这田二还算有福,他那憨儿有一股憨劲,天天出山劳动,而且最爱做重活,因此挣的工分还能维持父子俩的简单生活。田二本人一般不劳动,整天在村子的四面八方乱转悠,捡各种破烂东西。他长得看起来很富态,破毡帽下露出象伟人一样光亮而宽阔的额头;身上穿着几年前公家救济的松松垮垮的破烂棉衣,一根不知从什么地方捡来的破皮带,一年四季都束在腰里。在庙坪有庙会的那些年月里,他不怕亵渎神灵,拿走一块红布匾,不知谁用这匾给他做了个大烟布袋,就时常吊在他腰里的那根烂皮带上。这老家伙不知怎的。竟然学会了抽旱烟。当然,烟叶也象孙玉亭一样向别人要,只不过玉亭只问他哥要,田二向全村人要。顺便提提,田二的大红烟布袋上面“有求必应”四个黑字一直不褪,对革命忠心的玉亭在文革中企图扯碎这个有着迷信s彩的布袋,当时被一些老者挡住了。直至今天,这红布袋还吊在老憨汉的烂皮带上。至于烟锅,不知是村里哪个好心人送给他的。

    他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也许不是那个红布烟袋,而是用白线缀在前衣襟上的那个大衣袋。人各有爱好。田二有田二的爱好。田二最大的爱好,就是在村庄的各处和公路上转悠着,捡各种有用和无用的东西:铁丝头,废铁钉,烂布条,断麻绳,坏螺丝帽,破碗碴,碎纸片……捡到什么,就往这个大口袋里一装。这口袋经常鼓鼓囊囊;行走起来,里面叮当作响。他捡满一口袋,就倒在自家不铺席片的光土炕上。常年累月,除过父子俩睡觉的地方,他的土炕上已经堆满了这些破烂玩艺,连窗户都快要堵住了。他成天在村里转悠着,嘴角时常浮着一种不正常的微笑——这微笑看起来很神秘。他除过捡破烂,还爱凑到什么地方,说他那句“永恒的格言”——世事要变了!他不知在什么年代里学会了这句话,也已经不知说多少年了。除这话外,他很少说其它话。如果有个过路的陌生人碰见我们的田二,看见他那伟人似的额头,又听见他说出这样一句预言家式的高论,大概会大吃一惊的……现在,批判田二的人已经下了台,双水村小学院子里的批判会,看来也已经接近尾声了!

    谢天谢地,打哈欠的人们终于听完了徐主任的批判总结。现在高虎正高举起拳头,带领大家呼口号。口号声中,“阶级敌人”已经一个个滚下了场。田二是本村人,因年纪太大,被革命宽恕免于“劳教”。他完成使命以后,也就没人管了。

    宣布散会以后,众人立刻纷纷离场。住在田家圪崂那边的人,有的早提前溜了,现在已过了哭咽河的小桥,走到庙坪的枣树林里了。甚至有更早溜走的人,已经淌过了东拉河,上了公路,脚步声和人的嘈杂声,使这夜晚寂静的山村陷入到一片s乱之中。全村的狗吠声彼起此伏。谁家的吃n娃娃被惊醒了,哇哇地哭叫着,在这清冷的夜晚听起来叫人心慌意乱……赶快回家吧!瞌睡得抬不起眼皮的庄稼人,摇晃着疲劳的身躯,迷迷糊糊穿过村中j错的小路,纷纷回家去了……

    小学院子里刹那间就一片空空荡荡了。学校下面的哭咽河,在残破的冰面下发出轻轻的呜咽声。

    当孙玉亭收拾停当会场,最后一个离开学校的院子,走到土坡下面的时候,突然发现田二父子俩还立在哭咽河畔;老小憨汉面对面站着,一个对一个傻笑。他们身上的破烂衣服抵挡不住夜间的寒冷,两个人都索索地抖着。孙玉亭自己也冷得索索地发抖——他那身棉衣几乎和田二父子的棉衣一样破烂!

    一种对别人或者也许是对自己的怜悯,使得孙玉亭心中泛起了一股苦涩的味道。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对这父子俩说:“快走吧!”

    三个穿破烂棉衣的人一块相跟着,回田家圪崂去了……

    第十章

    家里和村里一整天发生的事,门外的孙少安都一无所知。他此刻正跪在米家镇兽医站这个简易牲口棚里,手忙脚乱地给生产队的病牛灌汤药。

    给这么一个不通灵x的庞然大物吃药,一个人简直对付不了。下午头一顿药,有兽医站的人帮忙,一个人捉牛头,一个人灌药,没有眼下这么费劲。这而今夜半更深,兽医站的人别说早已经下了班,现在恐怕都睡得死沉沉的了。

    他跪在这肮脏的牲口棚里,一条胳膊紧搂着牛脖子,一只手拿一个铁皮长卷筒,在破脸盆里舀一卷筒药汤,然后扳起卧着的牛头,用铁皮卷筒头撬开紧闭的牛牙关,把药强灌下去。有时灌呛了,牛给他喷一身。他顾不了这些,尽量不让牛把药糟蹋掉,浑身的劲都使在抱牛脖子的那条胳膊上,两个腿膝盖在牛棚的粪地上打出了两个深坑,紧张得浑身大汗淋漓。

    他们队这头最好的牛,简直就是全队人的命根子。它口青力大,走势雄健,g活是全村两个队最拔尖的。二队队长金俊武,前年曾提出用他们队两头牛再搭一条好毛驴换他这头牛,他都没换。平时耕地,只要他在场,就不让其它社员使役,常自己亲自执这犋犁。他怕别人不爱惜,让牛劳累过度。他还经常给饲养员田万江老汉安顿,给这头牛加草加料,偏吃偏喝。

    不料今年刚开春动农,这头牛就病了。牛两天没好好吃草料,他也两天没好好吃饭。这牛一病,他也似乎病了。今早上,他赶紧亲自吆着牛,来到米家镇的兽医站。好在兽医站一检查,没什么大毛病,只是牛肚子里上了点火,兽医说灌几副药就会好的。当时开好药后,就给灌了一副。兽医站的人说,最好晚上十二点钟再灌一次。本来他想当天就返回双水村,但考虑牛有病,来回路上折腾一天,恐怕牲灵受不了,就决定在米家镇过一夜。

    现在,他把最后一卷筒药汤灌进了牛嘴巴,亲热地拍拍牛脑袋,然后就疲乏地站起来,把空脸盆和卷筒放在窗台上。他看见牛的眼睛出现了一种活泼的亮s,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他出了牛棚,看见兽医站里一片黑灯瞎火。哪个窑d里传出来一阵鼾声,打雷般响亮。这已经是深夜了。他迈着两条长腿,穿过院子,出了兽医站的土豁子大门,来到公路上。前面不远几步,就是米家镇的那条小街道。现在那里也已经没有了人迹,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耀着空荡荡的街道。

    他现在到什么地方去度过这一夜呢?他白天抽不出身,也没到旅社去登记个床位。这是公事,他可以掏钱住一宿旅社。但现在旅社恐怕也住不上了。米家镇就一个小旅社,这里过往人多,通常天不黑就住满了人。

    他从公路上盲目地向镇子里走去。唉,如果在石圪节,他还有些熟人,甚至还认得一两个公社g部,他哪里都可以凑合一夜的。可这米家镇已经到了外县,人生地不熟,他到什么地方去住这一夜呢?要是夏天也好,他可以在兽医站的院子里随便找个地方一躺就行了。这现在虽然已经开春,棉衣还没有离身呢,一早一晚怪冷的;米家镇又在大川道里,风特别硬。

    他一路毫无主意地向街道那里走,并不知道他到了街上又能怎样。

    他猛然想起:俊山叔的女儿金芳,不就出嫁在这米家镇上了吗?听说她女婿就在这镇上木匠铺里,家离街道也不太远。能不能去她家歇息一晚上呢?

    他在朦胧的月光下摇了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这已经夜半更深,人家早睡熟了,怎好意思敲门打窗惊动人家呢!

    现在,他已经来到了街道上。这街道虽然也破破烂烂,但比石圪节多了许多铺子门面,看起来象个城镇的街道。少安惆怅地站在一根电杆下面,不知如何是好。昏黄的街灯照出他高大的身躯,脸型、身材和他弟少平非常相似,只不过因为劳动的缘故,显得更要壮实一些。高鼻梁直直的,也象希腊人一样。脸上分明的线条和两片稍稍向下弯曲的嘴唇,显出青年男子的刚骨气。从眼神中可以看出,这已经是一个有了一些生活阅历的人。尽管他只有二十三岁,但和这样的青年打j道,哪怕你有一大把年纪而且老于世故,也要认真对付的。

    孙少安站在路灯下,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小纸条,又从烟布袋里捏了一撮烟叶,熟练地卷了一根烟棒。他抽烟,但不用烟锅抽。他觉得烟锅太小,抽两口就完了,太麻烦,就经常用纸卷着抽旱烟。纸烟他抽不起,除过要办大事,平时很少买。今天出门办事,他现在口袋里还有半包“金丝猴”香烟,但他舍不得抽。一年四季卷着抽烟,也要费许多纸的。报纸太厚,他就常拿少平和兰香写过的旧作业本卷着抽。

    少安卷起一支烟后,发现他没有火。走时太忙,打火机丢在了家里的炕上;到了米家镇,忙得又忘了买一盒火柴。他此刻多么想抽一支烟啊!

    他好象隐隐约约听见远处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音。他仔细听了一下,听出来这是打铁的声音。在什么地方呢?好象在街头的那一边。好,打铁的地方有火,去那里点个火抽支烟吧!

    他撩开两条长腿,手指头里夹着那支卷好的烟棒,就向传来锤声的那边走了过去。他一直走完这条不长的街道,并且出了街那头,才在一个小土坡下面找见了那个铁匠铺。

    铁匠铺的一扇门闭着,另一扇门开了一条缝,看见里面红光闪耀,大锤小锤响得如同炒爆豆一般。

    少安犹豫了一下,就推开了这扇虚掩的门。他看见打铁的是一老一少。老的显然是师傅,一只手里的铁钳夹一块烧红的铁放在砧子上,另一只手拿把小铁锤在红铁上敲打。师傅打在什么地方,那个抡大锤的徒弟就往那里砸去。叮叮咣咣,火花四溅。两个人腰里都围一块到处是窟窿眼的帆布围裙。

    少安进来的时候,这两个人正趁热打铁,谁也没顾上看他。直等到那块铁褪了红s,被老汉重新夹进炉里的时候,这两个人才惊奇地打量起他来。

    少安赶忙说:“老师傅,借个火点一下烟。”

    “行!”铁匠师傅用铁钳夹了一块红炭火给他伸过来。少安赶忙凑上去点着了那支烟棒。他听口音,知道铁匠是河南人。黄土高原几乎所有的铁匠都是河南人。河南人是中国的吉普赛人,全国任何地方都可以看见这些不择生活条件的劳动者。试想,如果出国就象出省一样容易的话,那么全世界也会到处遍布河南人的足迹。他们和吉普赛人不一样。吉普赛人只爱飘泊,不爱劳动。但河南人除过个别不务正业者之外,不论走到哪里,都用自己的劳动技能来换取报酬。

    孙少安点着烟后,因为离炉火站得近,他才感到浑身一阵发冷。他于是跹蹴在炉边,伸出两只手想烤一烤火。“这么晚了,你还不睡啊?你是哪儿的?”河南老师傅一边拉风箱,一边问他。

    少安对他说:“我是双水村的,给队里的牛看病,天晚了,还没寻下个住处……”

    那位年轻徒弟说:“旅社恐怕人都住满了。”

    “就是的……”少安脑子里继续盘算他到哪里去过夜。“我看你今晚找不下地方了……这镇上有没有熟人?”老师傅问他。

    “没。”少安对他说。

    “噢……”师傅用铁钳拨弄着炭火里的铁块,说:“你要是实在没去处,不嫌俺这地方,可以凑合一下,不过没铺没盖。可这地方还暖和……”河南人由于自己经常到处飘流浪游,因此对任何出门人都有一种同情心;他们乐意帮助有困难的过路人。

    少安一下子高兴得站起来,说:“行!老师傅,这就给你老添麻烦了……”

    的确,他很感激这个河南老师傅。没铺盖算什么,他能在这火边跹蹴到天明就行了,总比一晚上蹲在野场地挨冷受冻强。

    少安问师傅:“这么晚你们还g活?”

    徒弟回答他说:“这件活说好明早上人家来取,不加班不行。”

    少安看炉灶里的铁烧红了,就从口袋里掏出两根“金丝猴”纸烟,走过去对那个年轻徒弟说:“师傅,你先歇着抽支烟,让我来替你添几下锤!”

    那徒弟看他这样实心,就很乐意地接过纸烟,把手中的铁锤让给少安。

    少安又把另一根纸烟,恭敬地夹在执钳c锤的老师傅的耳朵上——老师傅现在不仅没空抽,甚至腾不出手来接烟卷。

    等老师傅把烧红的铁块放在铁砧子上后,少安就抡起锤和老汉一人一下打起来。他因为常出去为队里修理损坏的农具,曾在石圪节也是一家河南人的铁铺里抡过这家伙,因此不外行。再说,这是力气活,又没什么太高的技术要求。

    等他抡完一轮锤后,这铁匠师徒俩都夸他在行。少安笑了笑说:“出一阵力身上就暖和了。”

    少安又抡了两回锤,看这把镢头快成形了,就把铁锤又j给那个年轻徒弟。

    老镢头全部打成后,这师徒两个把墙角一个放工具的土台子收拾开,给土台子上铺了一块破帆布,对少安说:“就凑合着躺一夜吧。”说完他们就到里面的一个小窑里睡觉去了。

    少安在地上搬了一个废铁砧子,把自己的罩衣脱了垫在这砧子上,就算是个枕头。他拉灭了灯,在一片黑暗中疲乏地躺下来,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早晨,孙少安在饭铺里吃喝了一点,就到兽医站把他的牛吆上,起身回双水村了。

    一路上,他由着牛的x子走,并不催促它,因此慢慢腾腾,三十里路走了将近一个上午。

    在接近城里人吃午饭的时候,少安吆着牛才走到双水村北边的村头上。

    他看见前面的公路上,田二正在路边的水沟里弯腰寻找什么破烂。等他走到田二身边时,老汉怔了一会,大概才认出这是一个“熟人”。

    少安对他说:“二叔,快回去吃饭!”

    田二神秘对他微笑着,嘴里嘟囔说:“世事要变了……”说完就又低头在水沟的碎柴烂草中翻搅起来。

    少安吆着牛从他身边走过,心里随意感叹地想:如果我活成他这个样子,早就上吊死了!随即他又笑了,想:问题是活成他这个样子,往往连死都不懂了……田二父子俩是他队里的社员。他同情这两个不省人事的人。每当路上看见顽皮的村童欺负他们时,他总要把孩子们撵跑。田二的憨小子他g脆打发到大队的基建队上——那里劳动的人比较集中,好照看他。

    现在,少安吆着牛已经进了村。

    他正准备把牛吆到田家圪崂的饲养室里,看见二队长金俊武担一担粪,从东拉河的列石上走过来,并对他招呼说:“少安,你等一下……”

    二队长金俊武四十来岁,腰圆膀粗,长一对炯炯有光的铜铸大眼。这人悍x很强:脑子里弯弯又多,是金家族里的一条好汉。他父亲就是旧社会双水村著名的文人金先生——老先生五二年就去世了。不过,金家兄弟三人身上没一点文气。金俊武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老大金俊文已五十来岁,x子也不弱。只不过一般不出头露面。这人手巧,杀猪、泥窑、垒锅灶,匠工活里都能来两下,他生养的两个儿子金富和金强,象土匪一样蛮横。俊武的弟弟金俊斌,倒和两个哥哥不一样,老实得已经快成了傻瓜。但这个大家庭里的所有成员,因为有精明强悍的金俊武,谁在村里也不受气。金俊武虽然人长得粗壮,但做事从不靠蛮力,主要用智力周旋。他对长辈很有礼貌,做事在大面子上很宽阔,私人j往中不计较一些小亏小损,而且象少安一样,从不欺负村里的弱者,因此在金、田两族一般人中都有些威望。在村里的强人中间,包括田福堂在内,俊武都有点不服气,但他比较尊重和佩服比自己小好多岁的少安。这后生和他一样,精明得谁也哄不了,而且一身男子气,小小年纪就能独当一面,把一队搞得比他二队还好。他尽管和少安关系不错,但两个人心里也常在撬劲:看谁把自己的生产队搞得好。一年下来,他往往都败在少安的手下……

    少安听俊武让他等一下,就扯住牛缰绳站在公路边,等俊武从河道里上来。

    金俊武把粪担子放在路边,抹下头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水,问:“听说你到米家镇去了?牛不要紧吧?如果这牛不中用了的话,咱们还是换一换!哪怕我使用两天就死了,也不后悔!”金俊武笑着对少安开玩笑。

    “就是一头死牛,我也不换你那三个活宝……怎?有什么事要给我说?”少安问金俊武。

    “你不知道?”俊武看着他问。

    “什么事?”少安确实什么也不知道。

    “罐子村你姐夫让公社拉到咱们村,正在你家后面的工地上劳教着哩。昨天晚上,还拉在学校院子里批判了一通!”“为什么事?”少安脑子里“嗡”一声。

    “听说是贩了几包老鼠药……”

    俊武不好意思看少安的脸。他担起粪担说:“你快回家去看看!听说你姐引着两个娃娃也到你家里来了……”少安脸上显出不在乎的样子,对俊武说:“你忙你的去。我把牛送到饲养室再说。这是个p事!多不了白受几天苦,还能定成个反革命?”

    金俊武点点头,担着粪走了。

    少安匆匆地把牛吆到饲养室,给饲养员田万江把药j待下,就折转身向家里赶去。

    孙少安不愿意在金俊武面前表示任何慌乱,叫这个强人笑话他。但他现在内心中充满了焦躁和不安。对于象他们这样各方面都很脆弱的家庭来说,一件小事就可能导致灾难x的混乱,甚至使一切陷于瘫痪。而眼前发生的又并不是一件小事。姐夫不仅使一家人蒙受耻辱,而且罐子村他家的生活越烂包,他这里的家庭也就要烂包的更快些——因为他和父亲绝对不可能丢开姐姐和两个孩子不管。他更知道,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家人都指靠他来解决。他不仅要解决事情本身,还同时要安稳一家人的情绪……他现在一路往家里走,脑子里已经开始飞快地判断各种情况。是的,这是公社出面搞的事;如果是本村,他就会立即去在各种人际关系中穿c,先找俊山叔,再找金俊武,然后找二爸,最后找田福堂……当然,还有许多人。而且他还不会都直接出面,各种j错制约的力量,就可能使问题得到解决。在双水村这个天地里,他还是有些能耐的。可姐夫是罐子村的,而这事又是公社搞的,和双水村没一点关系。他现在的能力看来无法解决这事。

    怎么办?他上自家院子的土坡时,脑子里还象乱麻一般没有头绪。只有一点已经清透了:要解决这事,非要通过石圪节公社不可。但公社里除过文书刘根民是他小学同学,能说上话外,其他领导尽管都认得他,但没有什么更多的j情……

    到了院子的时候,他把所有这些思绪暂时斩断。因为他首先要应付家里人的情绪。

    他在家门口站了一下,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尽量轻松一些地推开了门。

    他妈,他姐,他妹,他n,老少四个女人一见他回家来,都又惊又喜,高兴得咧开嘴笑着,一个个泪流满面,就好象久盼的大救星突然从天而降。

    少安站在脚地上,为这场面感动得忍不住鼻子一酸。是呀,这些至亲至爱的人们,都把他看作是全家人的靠山。家里出了任何不幸事,他们都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他怎么能辜负亲人们的期望呢?

    刹那间,一种强悍的男x豪气在这个二十三岁青年的身上汹涌地鼓涨起来!

    他平静地问母亲:“我爸出山去了?”

    他妈“嗯”了一声,接着便撩起围裙揩g脸上的泪痕,母亲意识到她不能再哭了,以免加重儿子的精神负担。他又问脚地上的妹妹:“你二哥回来了没?”

    兰香说:“回来了,刚出去到金波家寻个东西……”

    这时候,他姐兰花头一下伏在大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