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小说网 > 历史军事小说 > 草莽之辈 > 第四十章:子弄父兵(上)

第四十章:子弄父兵(上)

    “嘭,哗啦。”

    茶楼二层,躲在暗处偷看的三位“大人物”腾地一下站起,掀翻几案,踹飞坐塌,互相惊愕地对视一眼,再也不复刚才的从容。

    “完了,啪叽。”

    胖躯一震,刚刚站起的胖太守重新坐了回去: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那狗刺史一定会狠狠地给我记上一笔,给朝廷打小报告。

    年底别说评上中级了,本太守今年的年节,怕是都要在狱中渡过了……”

    想到这里,胖脸顿时煞白一片,胖手下意识地攥紧坐垫,失魂落魄的胖太守怔怔地窗外神采飞扬的紫轩,心中一片冰凉。

    仿佛看到了年过半百,身材大走样的刘彻正托着玉带,挺着肚子站在自己面前,冷冷一笑:

    “小子,听说你郡里出了一个说刘氏天命已尽,咒本陛下死的家伙啊?”

    “哆嗦。”

    腮帮子一抖,胖太守连忙把这么恐怖的画面扫出脑海,看着对米阿门的李都丞,哭丧着脸说道:

    “长君,你可是害苦我了!”

    “啪。”

    上午还朝着紫轩推销自家儿女的李都丞,如今脸色铁青得想要吃人。

    “蹬蹬。”

    听到胖太守的哭腔,直接拍桌而起,在包间里蹬蹬地绕着圈走。

    李少君猛地拔高嗓音,双手互相拍着,失态地喊道:

    “说刘氏天命已失,这紫轩,他是要造反吗?!”

    连胖太守这个二千石,一方大员都无法接受,感到绝望的事情,李都丞一六百石小透明,自然是更加的绝望和愤怒。

    和日常怼暴胜之不一样,这可是在怼皇帝,怼整个大汉朝。

    还是在人来人往的市集中,当着数百人的面说“刘氏已失天命”……这简直是要了李都丞的老命!

    “啪,静气,每逢大事需静气。”

    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滚烫的茶水泼洒到左手上,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

    暴胜之仿若未觉,静静看着失魂落魄的两位队友,开口道:

    “与其着急地大喊大叫,不如静下心来,努力思索此事能否补救,能否逆……”

    “啪。”

    不等暴胜之说完,走来走去的李都丞突然一矮身,双手撑在几案

    上,几乎咆哮地吼道:

    “说的轻松,可这里是市集,数百人汇聚,如何能补救?总不能把这群官兵全宰了吧?!”

    “唉,我就说,当初就不该把兵交给他,他脑子里想的和咱们不一样,给他兵,给他权容易出事。

    你们偏不,说什么年轻人就该历练历练……现在好了,出大事了吧?”

    胖太守倒是没吼,却更加消极,直接叹了口气,低沉着嗓音,开始一股脑地推卸责任。

    “不管这推卸责任的话陛下信不信,但最起码,我得先说出来。”

    “……”

    皱眉看了一眼这两位自暴自弃的队友,暴胜之心中后悔莫及:

    “我,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选中了这两个货色。”

    不过,再怎么抱怨,暴胜之和与紫轩密切接触的李都丞,以及给虎符调兵的胖太守一样。

    从一开始就和紫轩绑在一起,刚刚还把自身绣衣借给了他当虎皮的暴胜之,除了联合其他两个倒霉蛋,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

    “啪,我当初是多么瞎眼,才会相信他的保证,说只用来防身,不惹事,把绣衣和官印给他啊!”

    猛地一拍大腿,纵使暴胜之后悔得心都在滴血,却还要强撑着镇定,安抚两位快要,甚至已经点出投降的坑货队友:

    “不是说的轻松,而是在说一件事实。

    既然我们无力补救,也无法撇清关系,那就只能降低此事的影响,或者把这件事的影响转化成对我们有利的一面。”

    脸上浮现出一抹虚假的自信,暴胜之端着茶杯,把目前能够选择的方向列了出来。

    “……”

    虽然问题还是很严重,没有解决,但有了方向,就给人一种“这个问题看起来,也不是完全无法接受嘛~”的自我欺骗。

    毕竟,人是理性动物,在绝望、怨怼的冲动消散后,终归会回归理智。

    无论你情愿,还是不情愿,都要着手处理挡在你面前的难题。

    虽说逃避自杀也是处理的一种方式就是了……

    “咚咚,不知暴绣衣有何指点?”

    听到有机会解决,甚至逆转,胖太守双眼一亮,立刻闭上叹气的嘴,把屁股下的坐垫往暴胜之的方向挪了挪,摆出虚心请教的姿态。

    “嘭。”

    李都丞虽然没说什么,但也不再蹬蹬地绕着圈走动,弯腰捡起被自己踹飞的坐垫,老老实实地坐了下来。

    “首先,我们要分析一下,在紫轩喊完这么几嗓子后,究竟有谁会出手惩戒?又有谁会伸出援手?”

    暴胜之右手沾了沾杯中茶水,伸手在几案上画了三个圈,一个写着“紫”,一个写着“援手”,一个写着“惩戒”。

    “以陛下的性子,听到这种言论,自是要狠狠惩戒的。”

    提到刘彻这个恶魔,胖太守使劲地抖了抖腮帮,朝着西边拱了拱手,开口回答。

    “嗯。”

    被暴胜之的镇定感染,李都丞点了点头表示认同,并伸手扶正了翻倒的几案,将其擦拭干净。

    “陛下惩戒,哪又有谁会……或者说,可能会伸出援手?”

    同样朝着西边拱了拱手,暴胜之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援手?”

    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胖太守突然苦笑一声:

    “当今陛下即位已二十余载,威势日盛,自汲长儒逝去后,有谁敢面折陛下?”

    “而今朝堂上下,不是石庆、公孙贺这等垂垂老矣的朽木,就是王温舒、咸宣、杜周这等一意媚上的走狗。

    伸出援手?嘿,能不落井下石,就烧高香保佑喽。”

    “……”

    胖太守说的凄凉,李都丞也低头不语,绝望大有重卷之势。

    “咚咚。”

    敲了敲几案,打断二人的沉默,暴胜之端起茶水抿了一口,看着胖太守,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提出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太守,古之士人,有道则仕,无道则走,比之今何如?”

    “自是远不如矣。”

    想起自己从书中看到的洒脱,说不干就不干,国君哀求也不管用的前秦士人;

    又想起自己每次去未央宫,都战战兢兢,汗如雨下,每走一遭就要动手洗一遍朝服的经历。

    胖太守的胖脸一抽,摇头叹道:

    “我知你想说什么,不过是问我想不想回到先秦,享受一回特等待遇。”

    “想肯定是想的,可光想没用。

    现如今,普天之下,除了大汉就是蛮夷,国内的各个侯王国也被整得老老实实,每年买着白鹿币被当成猪一样杀,你我想走也没地方走啊。

    总不能你俩当子路,我胖某当孔夫子,咱三乘浮浮于海吧?”

    “唉,现在的大海上,没有能载得下某家的船。”

    摸着大肚,胖太守伤感不已。

    “绣衣,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岂能牵连妻子?”

    想了想抛妻弃子,东浮出海,只为活命的场景,李都丞不由用力一拍桌:

    “大不了咱就认了,不过是去东市口走一遭,哪有独自逃命,抛弃妻子的道理呢!”

    “吧唧吧唧。”

    捡起一片炭烤鱼炙,胖太守嘶溜一口咽下,大口地咀嚼,小声嘟囔:

    “我倒是不介意,反正她们只是在馋我的钱,不是馋我这个人。”

    “可我就是怕跑之后,再也吃不到这等美味了。”

    “……”

    “哈哈,说笑了,暴某怎会让大家抛妻弃子,奔逃四夷。”

    沉默片刻,暴胜之突然哈哈一笑,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那你好端端地说这话干啥?”

    嘴里嚼着肉,胖太守拿小眼睛瞪着暴胜之。

    “哗啦。”

    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顺道给胖太守添了添水。

    “还是满的。”

    李都丞端起茶杯亮了亮,摆手拒绝了添水。

    “咚。”

    把茶壶放下,暴胜之重新坐下,笑道:

    “陛下在因为狂生的几句狂言处决我们的时候,其他官员和贵戚必定会兔死狐悲,不由自主地想‘轮到自己的哪一天又该如何’,心中惶然不安。”

    “好教大家知晓,我们的潜在队友还有很多,我们并不是在孤军奋战,不要那样的绝望。”

    “吨吨吨,前提是你能正面和陛下抗衡,甚至压制,就像建元年间的窦太皇一样。

    到时候自有无数‘不为强御’的大臣挺身而出,抵住皇帝手脚,将其压在角落。”(注一)

    “要不然,所谓的潜在队友永远都是潜在队友,指望他们给你掉个泪,收个尸还行,其他的……嘿。”

    毫不客气地端起续满的茶水一饮而尽,胖太守露出沾满各种佐料的牙齿,对着暴胜之冷冷一笑。

    “嘶溜~”

    “何况,紫……紫仙人可不是什么狂生,说的也不是一二狂言,那分明就是对大汉朝的诅咒。”

    本想直呼姓名,却又猛地想起那诡异的虚影,和惊恐的秦汉百年史四格漫,胖太守哆嗦一下腮帮,从心地改口成了“紫仙人”。

    “不然。”

    摇了摇头,不再说话,暴胜之沾着茶水在几案上写了个“卫”字,想了想又觉得不妥,伸手在后面加了“太子”二字。

    “这些人不能依靠,可他一定会对我们伸出援手。”

    “卫太子?”

    重复了一遍,胖太守皱起了眉毛,不耐烦地看着暴胜之:

    “暴绣衣,不用你说,我也知晓,太子和皇帝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立的两极。

    但卫太子为人懦弱,性软,他如何能与陛下抗争?”

    “……太子性软,可卫氏,以及那些和太子绑死的家伙,他们的胆子却大得很呐。”

    端着茶杯,暴胜之意味深长地一笑,暗地里却是把刘据骂了个狗血喷头:

    “外郡太守都知道你不行,不愿意上你的船,你这太子做的,未免也太失败了吧?”

    “也对,太子都及冠数年了,也该发出属于自己的声音了。”

    胖太守点了点头,夹起一筷子菜塞到嘴里,吧唧吧唧嚼了起来。

    “不妥。”

    一直安静的李都丞突然出声,看着暴胜之,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我若去认罪,只是丢官罚金,最差不过一杯毒酒,自己死了,却能保全家人。”

    “若是卷进太子之争,成功自然无话可说,可一旦失败,别说妻子了,宗族都会被牵连的。”

    “请恕长君不能苟从。”

    朝着两人拜了拜,李都丞扶着几案起身,就要离开。

    注一,刘彻的建元新政失败全过程,

    〔魏其、武安俱好儒术,推毂赵绾为御史大夫,王臧为郎中令。迎鲁申公,欲设明堂,令列侯就国,除关,以礼为服制,以兴太平。举适诸窦宗室毋节行者,除其属籍。

    时诸外家为列侯,列侯多尚公主,皆不欲就国,以故毁日至窦太后。

    太后好黄老之言,而魏其、武安、赵绾、王臧等务隆推儒术,贬道家言,是以窦太后滋不说魏其等。

    及建元二年,御史大夫赵绾请无奏事东宫。

    窦太后大怒,乃罢逐赵绾、王臧等,而免丞相、太尉,以柏至侯许昌为丞相,武强侯庄青翟为御史大夫。魏其、武安由此以侯家居。——《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

    “热热闹闹”的建元新政轰然倒塌,只因窦太皇一怒。

    看起来刘彻挺无辜的,一场“先进的改革”被顽固派无情摁死,但实际上,建元新政远远谈不上“改革”,只能算得上新官上任三把火,或是刚刚上位的狮王围着领地撒尿。

    就像那位被刘彻迎来的鲁申公,他直言不讳地指出了刘彻的问题——“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

    换成现在的话,就是实事求是,力戒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