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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清醒之人

    余光扫过这一张张带着醉意的脸,看着众护卫和游侠倚靠在桌案和凭几上,一副四肢无力的模样,薛牧心中惊惶。

    若是此时邪祟突然出现,整艘画舫上的人都要遭殃?

    当然,除却祂的帮凶——

    郑都知?

    亦或者歌姬、舞女?

    薛牧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回,俯身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站起身来,朗声道:“复升平之土宇,拔妖孽之根源,吾等沐浴唐恩,当为大唐贺。”

    喝酒自然要有祝酒词,就在不久前,众人为了劝酒,想出各种千奇百怪的明目,相比之下,愿国泰民安、豺狼尽消,这种说法倒也不算突兀。

    “为大唐贺。”

    “贺!”

    有人歪头、有人肘下支隐囊、有人瘫倒在桌案上,口齿不清地附和着。

    “见圣人。”

    说完,薛牧大袖一拂,仰头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

    在本朝,儒生文士宴饮时,为表达风雅之意,称清酒为圣人,称浊酒为贤人。

    此时此刻,乾和葡萄酒、黄醅酒已经被喝尽,众人的桌案上多少还剩下几盏郎官清。

    因此,薛牧应该说一声:见圣人。

    当然,这话只能由坐在主位上的人说,而对之对饮的宾客若觉得尽兴,必须起身回应一句同见,并一饮而尽。

    可惜,这个时候能保持正常坐姿、哪怕盘腿趺坐的人都没有。

    正因为如此,应者寥寥,仅虞世帆与程齐之两人尔,只见他们端住铜爵,其中一人模棱两可道:“好酒,不愧是虾蟆陵之郎官清,清冽爽口。”

    另外一人扬声说道:“同见!”

    闻言,薛牧心情稍霁,快速做出判断:虞兄醉了,程兄应该还记得此行的目标,但状态难以评估——

    这是之前定下的暗号,若他喊出“见圣人”、“见贤人”两句中的任意一句话,便是在提醒同伴保持警惕。

    而正常状况下,他们应当回一句同见,表示心中了然。

    不过,薛牧非常担心程齐之此时的身体状况,因为只看他满脸酡红、摇摇晃晃的样子,就不难猜出:这家伙应该跟先前的自己一样,陷入过那种脑袋一片混沌、而内心激荡的状态,才刚刚清醒没多久。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薛牧隐隐有了判断,血气方刚之人不能抵御邪祟的手段,但是,身居官位者可以。

    事到如今,他心中依旧有太多疑问,比如,遇到这种情况,高阶官员挣脱这种状态的时间会不会更短,甚至是慑服邪祟;何斌是个没有品级的微末小吏,却可以伤害邪祟,到底靠得是什么……

    见意中人垂头不语,花魁娘子巧笑倩兮,轻语道:“薛郎,阿奴为你倒一杯乌梅浆,解解酒吧。”

    “多谢娘子。”薛牧故作镇定。

    闻言,郑都知笑容一僵,但旋即就调整好状态,白了薛牧一眼,嗔怪道:

    “郎君怎么变得如此生分了,难道是阿奴服侍不周?”

    从深情款款到凄楚可怜,再到妩媚多情,青楼女子的变脸速度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娘子言重了,只是家中礼教甚众,在下出于习惯……”

    不解释还好,一听薛牧出言诡辩,似乎想要撇清关系,郑都知瞬间感觉自己受了委屈,泫然欲泣:“薛郎,你刚才不是这样……”

    此情此景,颇有前世经典电影中,那句“以前陪我看月亮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现在新人胜旧人,叫人家牛夫人”的哀婉之意。

    其实,薛牧心中稍稍软了一下,可一想到自己和随行者已经身陷囫囵,随时有可能死亡,成为水中浮尸,又立刻变得铁石心肠起来。

    “郑都知,何故如此?”

    说完,他深深看了花魁娘子一眼,但脸上依旧挂着谦和的笑容,像极了翻脸无情的薄幸郎。

    郎君,何故如此?

    佳人想要出言反问,可嘴唇紧紧抿在一起,并没有把话说出口。

    “你们愣着做什么?接着奏乐,接着舞。”程齐之拍案而起。

    听到动静之后,薛牧趁机将视线挪了过去,两人视线交汇,程旅帅微微点头,示意他安心,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这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久前还一副醉醺醺、满嘴胡咧咧的样子,怎么现在又变得神秘兮兮的了,莫非程兄还藏着什么我不知道的手段?

    薛牧将信将疑,暂且按下心思,偷偷观察四周。

    月光透过朱户,照入画舫之内,堂下的几个小娘子换了一身西域胡装,正踩着皮靴在原地转圈圈。

    不远处,负责弹奏乐曲的女子戴着纱巾,只露出一双浅蓝色的瞳孔,以及盘髻黑发。

    只一眼,薛牧就把注意力放在了这个胡姬身上,只见她一边拨弄琴弦,一边用明悦清朗的胡腔歌唱。

    虽说胡汉交融,但大部分唐人不屑于学习胡语,所以薛牧听不懂那胡人歌姬在唱什么歌曲、想要表达什么情感,仅仅能从轻快的节奏中,感觉到热情奔放。

    但是,这个时候他哪里有心思去欣赏音乐?不拔刀、掀桌子,已经是隐忍不发了。

    很快,暗藏忧虑的他发现歌女一直在重复一段音节:

    san-sanmani……

    这是什么意思?

    “薛郎,阿奴到底做错了什么?”

    不知不觉中,郑娘子再次依偎到了薛牧怀中,表情哀婉。

    见她的下颌抵在自己胸口上,薛牧下意识地想起了玉佛吊坠,心神稍稍稳定,真慧小和尚的增礼,是他此行的重要依仗——

    既然它没有发出示警,那是不是预示着花魁娘子并非邪祟的帮凶?

    一念及此,薛牧决定在保持警惕心的同时,稍微相信郑都知一次:

    “在下心中藏有苦衷,还请娘子切勿怪罪,等过了今夜,定当拜访富乐园,与娘子再续良缘。”

    郑都知楞楞的看着意中人,见他满脸严肃,不似作伪,忍不住展开了联想:最近曲池坊周边又出现多起凶案,而薛郎在暗中执行公务……昨晚在武侯铺中,他还说什么邪祟杀人,难道所言非虚?

    可惜,一道声音打破了思考:

    薛牧低声问道:“san-sanmani什么意思?”

    “善善摩尼,粟特人的常用口头语。”花魁娘子一下子活了起来,柔声说道:“意为,你呀你,我心中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