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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筵席风波(上)

    “富丽堂皇,殊无意趣。”

    曹宗钰摸摸鼻子,抬眼四周望望,不得不苦笑承认,安舒这八字评语下得极其妥帖。

    谦德堂在子城近南门处,原为汉朝末年西凉王李暠所建,夯土为基,四方飞檐,殿角垂铃,颇具古风。归义府将此地作为大型宴饮场所,便是相中这份堂堂正正的汉家气象。

    此时堂上正举行他二人的接风宴,众人盘腿坐于红线毯上,陈几案于前,两人一组,案上陈设牛羊肉并酒饮之类,中间的空地上正有乐队在演奏。

    男伎居东,十来人击鼓,吹横笛,拨筝弦。女伎居右,持箜篌琵琶并笙箫铜钹等乐器,吹吹打打,十分吵闹。

    此时尚未巡酒,已完成迎宾,拜礼,致辞,入座、动乐等无数繁琐手续,在座一众官员使臣,华族贵人,都好似那提线木偶,整整齐齐,肃拜进退。

    最辛苦便是女宾,华服俨妆,要撑着满头的珠翠一起行礼,体力稍弱的,不免背心便有汗下如雨。

    好容易坐定,这礼宾之曲也是演奏得四平八稳,咿呀嘈杂,叫人想打瞌睡。

    曹宗钰想了想,伸手沾酒,在案上写了两个字:矫枉。

    安舒顿时明了,秀眉一扬,做口型无声道:“过时。”

    曹宗钰无可辩驳,只好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这番哑谜,看似简单,说来道理却极深。

    沙洲曾于晚唐时陷于吐蕃近百年,时人作悲歌曰:“黄沙吐双径,白草生三春。不见中华使,翩翩起虏尘”。

    大中二年,本地汉人张议潮尽散家财,招募义勇,起兵于敦煌,推翻吐蕃政权,收复瓜沙二州,并遣使持表函入京告捷。

    唐廷与边镇消息早已隔绝经年。捷报一到长安,朝野震动。唐廷在此地重设藩镇,赐军号曰“归义”,这便是归义军的来历了。

    往后便到了唐末风雨飘摇,中原狼烟四起的乱世,谁也顾不得这西部边陲之地。

    归义军苦苦支撑着沙洲,在回鹘、吐蕃、突厥、羌人等各方势力之间,靠一己之力艰难腾挪。于周边尽皆胡化之际,堪堪守住了这一方汉土,其间之凶险,犹如操扁舟行于巨涛骇浪,稍有不慎,便万劫不复。

    因此之故,归义军于礼乐教化,重之又重,诸种仪式祭典,竟比中原更为隆重繁琐。如用后世之人的话语来讲,那便是要在文化上维持自己的身份认同。

    这便是曹宗钰写“矫枉”之意。

    安舒回以“过时”,则是讲世易时移,自世宗显德二年,沙洲历经艰辛,重新入贡大周开始,距今已有一百多年。国家安定,疆域稳固,教化之风,遍及四野。便是来经商做生意的胡人,也以会讲汉话为荣,修习仁义礼仪。

    此时仍胶柱鼓瑟,不思求变,则未免有些过时。

    他二人是本次筵席的主角,设座于主座归义侯夫妇与观察使之下,正是众所瞩目的焦点人物。

    两人不敢公然交头接耳,却想出这等法子来“默谈”,也是新奇。若非两人俱是心思灵透之人,又素有默契,那可真是哑巴说话,不知所云。

    曹安康的位次在他们后面,正好将两人的小动作瞧了个仔细,心里颇有一点难言的滋味。

    兄长回府这一两日,虽给自己准备了好生丰盛的礼物,却一直忙乱,没有时间与自己好好倾谈。她想念兄妹俩幼时的亲密无间,更愿意跟兄长分享长大后的烦恼心事。曹宗钰却似乎仍是将她当作那个记忆里天真不知事的总角稚童,随口扯个谎,便想哄她开心大半天。

    她的目光落在右前方的安舒身上。

    今晚算是安舒正式露面,是以撤下幂篱,露出了真面容。

    曹安康清楚记得,当安舒走进谦德堂的时候,场内有一刹那针落在地上也能被听到的安静。便是耄耋老者,彼时也不禁目光闪亮,握紧拐杖,挺直脊梁。

    曹安康心里觉得不舒服,却又为这样的不舒服而惭愧。

    昨日在归义侯府门口,她对母亲所说的话,声犹在耳,她如今也是真心这样想的。称呼一事,她确实不在乎。如果父亲询问她的意见,她会真心实意地让出曹大小姐的名号。

    如今事情以另一种方式进行,直接剥夺了她的意见时,她却不免有些心绪失宁。

    就正如现在一样,记忆中亲厚的兄长,对安舒这个不知道隔了多少层的妹子,明显比对自己这个亲妹子要亲昵许多。

    她心中酸涩,不知道该如何劝解自己,遂起身离席,悄悄往后园去透透气。

    后园有个小池子,谦德堂传来的乐声被水池隔开一些,又被风吹走一些,听上去便有些不真切。

    曹安康倚柱想了许久,终究还是默念:“安舒姐姐如此可怜,父母俱亡,名分尴尬,我跟她去争这些称呼之类的虚名,有什么意思呢?再者,我有父母兄弟,一应俱全,便多让一点这个哥哥给她,又有什么打紧?安康呀安康,你可得大度一点!”

    这样念了几遍,心里方才开解许多。

    正打算抽身回去,却不妨身后突然出现一道黑影,在她后颈凌空一掌,她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便已软软倒下。

    另一道黑影也从花丛里钻出来,起先那人扛起曹安康,便待离去。

    后出现的人一把拦住他,低声问道:“你可看清楚了?”

    起先那人点头道:“看清楚了,确实是曹府的小姐。”

    后来之人又追问道:“曹府如今有两位小姐,你确定是曹大小姐?”

    起先那人挠挠头,犯难道:“有两位吗?这却不甚清楚。”

    探手入怀,取了一个羊脂白玉的小瓷瓶,揭开盖子,在曹安康鼻子底下晃了晃。

    曹安康悠悠醒来,神志还未清醒,便听得耳边有人叫她:“曹大小姐?”

    她下意识回应了一声“嗯”,脖子后面又着了一击,顿时又晕了过去。

    两个黑衣人确定好曹安康身份,顿时脚底抹油,再不停留,七转八拐,从后门溜走。

    黑衣人消失之际,却有一个仆佣装扮的男子,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曹安康被掳走的地方,动动鼻子,闻了闻空气中的味道,目光一闪,施展身形,悄悄追蹑黑衣人而去。

    后园这一切都在静悄悄中发生,前头谦德堂却平地里横生了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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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迎宾曲结束之后,巡了一回酒。安舒虽随众举杯,不过略沾唇而已。

    众人饮完,歌姬开始唱歌,四声五音,倒颇曼妙。这便是又起第二巡,以歌侑酒了。

    这回还没等众人放下酒杯,便听得外边一阵喧哗,有人高呼:“冤枉!”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是什么缘故。

    归义侯脸色一沉,正要召人来问究竟,就看到门口守卫的士卒押着个粗壮的突厥男子走了进来。虽说是刀戟押着,那男子却是毫不在乎,只口里不停地叫撞天屈:“侯爷大人,冤枉啊!冤枉!”

    归义侯尚未发话,座中一人已噌地站了起来,厉声道:“答答不花,你在干什么?还不赶紧退下。”发话这位是黑汗国使臣牙尔巴海牙,满口里喊冤的答答不花则是他的副使。

    答答不花翻个白眼,压根儿不搭理这位正使,只朝着堂上嚷道:“是哪个天煞的混球,栽赃给我们黑汗国?还请侯爷大人作主啊,我黑汗国从来不耍这些阴险花招,就算是要那尉迟德小儿的命,那也是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出来,绝不会去找人暗杀行刺!这定是有人暗中使坏,栽赃诬陷。”

    牙尔巴海牙一愣,道:“你说什么?尉迟太子遇刺?”

    这等大事,他作为正使,却没有收到片言只语的消息,也不知答答不花从哪儿听来。

    不过此时不是窝里反的时候,他知事态严重,回首朝归义侯躬身问道:“敢问侯爷,可确有其事?”

    归义侯在肚子里咒骂了职方司成千上万遍,脸上却不得不挤出笑容,和颜悦色道:“贵使先坐下,此事说来话……”

    那答答不花看似鲁莽,心实精细,才听归义侯这话头,便猜出他有意敷衍,眼光一扫,瞥到安舒,哇哇叫道:“你便是新来的曹大小姐吧?你可要给我们番邦小国作主啊!汉家阿舅大皇帝是你舅舅,也是我们黑汗的舅舅,我们都是皇帝的外甥,都是一家人,你们中原的书上讲,一家人要相互扶持……”

    他话还没说完,在座已经全部惊呆了,整个谦德堂只剩他那中气极足的喊冤声。

    安舒的身世,归义侯府向来对外交代得简单。只道这是前头归义侯世子在京城留下的血脉,生母是谁,却无人提及。先世子因病客死京城后,归义侯夫妇中年丧独子,悲痛不胜,也于半年内相继离世。

    朝廷体恤功臣,特地从远亲支族中择了才具之人绍封继绝,充作归义侯义子,继承爵位,这便是曹宗钰的父亲,现任归义侯曹礼任了。又将世子孤女接入宫中抚养,太后怜其孤苦,方才多加疼爱。

    如今这答答不花居然嚷道,皇帝是安舒舅舅,这却令在座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女眷们捂住嘴巴,眼睛快要突出来。就连阴氏,都震惊得差点站了起来。

    曹宗钰与安舒对视一眼,曹宗钰朝她点点头,便待起身。安舒却按住了他,自己款款站了起来。

    答答不花也发现了现场异常安静,不由自主停止了叫嚷,一摸头,嘿然笑道:“俺可没说错,大唐天可汗嫁了公主过来,黑汗可汗与中原的大皇帝,从来就是好甥舅。大小姐,你可不能不认俺们!”

    他话音未落,忽地眼前多了一人,迎面一拳击在他胸口,他猝不及防,噔噔噔倒退了七八步,才立稳身形,怒气大发,哇哇叫着抬起头来,便看见面前站了一个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正缓缓收回右手。

    答答不花口里虽叫嚷,心里却是一凛,故意装傻充楞道:“李世子,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找俺答答不花比试比试吗?”

    这男子正是定难侯之子李允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