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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徐村灯火

    跑上钟楼的三个老尼只来得及敲响了两下半的大钟报警,便被攀墙而上的小个子黑衣人一刀一个的杀害了。

    徐村的村民承平已久,兼之丑寅之交是常人最梦酣觉沉的时辰,所以一时竟是无人理会。

    打更的徐老梗坐在更房里,正无聊的看着更漏。听到钟声远远地传来,几乎以为自己不小心睡着了在做梦。他惊得傻张着大嘴怔了半晌,使劲揪下了自己的一根山羊胡子,才彻底的清醒过来。

    待他回过味来,急急忙忙地跑到徐家大院去敲门,美梦被他打断的看门人却是满肚子的不乐意,只说他被梦魇住了,胡乱说疯话,要打发了他,自己好回去在梦里接着娶媳妇。

    徐老梗自然不肯罢休,把门拍得更响也更急了。这下子看门的火了,也不管荤的素的隔着门压着声音乱骂了一通,就是拒不给他开门。

    万幸有一个老家人起夜,听见了这边动静,颤颤巍巍的凑了过来道:“我好像迷迷糊糊地也听到了钟声,也弄不清是做梦啊还是啥事。这把我憋的,不起来上个茅房就又尿床上了……咳咳咳……”

    看门一听也觉得有点心惊肉跳的,一害怕,脑子就清楚了。他不敢再耽搁,一路小跑地去了东院,叫醒了当家的二老爷。二老爷觉得事态严重又去敲了徐老太爷的院门。等到守夜的婆子小心地唤醒了徐老太爷,请进了二老爷,才得以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徐老太爷拿定主意派人上山看看,宁可是虚惊一场。

    以前张承志在家的时候,为了研习兵法,同时为了徐村的安全,每到农闲的时候,都会把全村的青壮集中到晒场上,按照边军的练兵的法子,训练民壮。当然,是减了负重和标准的。

    只是多数村民不但不识字,甚至连左右都分不清。徐承志还得从“碗是左,筷是右”教起。好不容易教得七七八八了,农活一忙,大家四散而去。等再回来训练的时候,大部分都忘了个七七八八了。

    好在徐承志心怀大志,胸有沟壑。他不气馁不放弃,每年坚持,所以尽管徐承志觉得结果差强人意,可徐村民壮还是名声在外,起码真的有事的话,对付些土匪山贼什么的,也有一战之力,不再是乌合之众了。

    张承志由武举入仕后,徐村民壮先由张承志的长子张鹰接手;张鹰随父从军后,这份担子则落在了幼子十五岁的张鹏肩上。只是张鹏志在科举,于训练上不免有些懈怠和疏漏。积年累月,人脑中的那根弦一松,再紧起来可就不容易了。

    是以当徐二老爷到了晒场上一看,却只有三五个人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地四处张望着。他只好再派徐诚带着人挨家挨户的去砸门。好不容易集合了家丁和村里的青壮在嗮场上,又有婆娘哭着喊着跟过来拖后腿的。婆娘们的哭声在暗夜里显得那么瘆得慌,听得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徐立嗣不得已拿出了当家人的威风才把她们赶回了家。

    黑洞洞的夜里,越来越多的人家被惊醒了。渐渐的,小小的徐村满是窗前灯光和移动的火把,居然有了点万家灯火的意思。

    晒场上,终于人也都到得差不多了。徐老太爷定了由徐诚带队,徐立嗣押后带着大部民壮去山上救援;余下的由张鹏和徐致浩布置在几个村口以防贼人进村。待众人分头开始行动时,一个多时辰都过去了。

    这要是张承志还在家里,看到他当初一手训练出来的民壮懈怠到这种地步,怕是要欲哭无泪,大发雷霆,然后把大家都赶到晒场,再来一场脱胎换骨的魔鬼训练了。

    徐老太爷知道秦三是个有本事的,又和徐谨家亲厚,是臻儿的拳脚师傅,于是早早地派人去找了。谁知道他在地头的小屋黑洞洞的无人应门,竟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待“各路人马”乱糟糟地领命离开后,徐老太爷身边只剩下了一个姓左的老嬷嬷。他吩咐左嬷嬷去大厨房召集人做干粮,天亮了好送到山上去。

    左嬷嬷道:“我们都走了,谁伺候您?”

    徐老太爷道:“不怕,若是有事,外面还有上夜的。你别去后面叫醒秀枝她们。让她们睡好,明儿个还有得忙呢。”

    秀枝也是徐老太爷的大丫鬟,今夜不当值。

    左嬷嬷只好叮嘱徐老太爷也要抓紧时间歇着。虽然不放心,也只好答应着去了。

    徐老太爷上了岁数本来就觉少,如今遇上如此大事,怎么还能睡得着?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和才刚乱糟糟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心中惴惴不安,无法安坐,便拿起烛台,慢慢踱进了隔壁臻儿的房间。

    臻儿丝毫不曾为方才大屋里的嘈杂所扰。只见他睡得小脸通红,鼻尖渗出细细的汗珠子,还打着低低的鼾声。想是白天累极了。

    徐老太爷站在臻儿床前,看着臻儿可爱的模样,唯有心中默默祈求满天神佛保佑。否则……天亮后该如何面对臻儿呢?

    昨天臻儿把致修的牙都打掉了,只因为听他说了几句不敬慧娘的话。这要是知道了清净庵的消息,要是慧娘没有逃过这一劫……

    官场的经历,家族的责任让这个老人从来不对任何事心存侥幸,他总是习惯于做最坏的打算,最周全的对应,以求最好的结果。这次他却完全乱了方寸,竟然不敢去多思深想。

    徐老太爷正在心里计算着救援的队伍走到哪儿了,祈祷着慧娘她们可一定要坚守到援兵到达……忽然听到有个婆子在正屋里面声嘶力竭地喊:“老太爷!老太爷不好了!出大事了啊!”

    徐老太爷赶紧回到正屋,看到是一个二门处上夜的婆子一路惊慌失措地找了进来。他正要斥责上夜婆子让她小声点。这婆子看到他如见了救星,完全无视他的黑脸,急道:“老太爷快去院子看看,清净庵那边起火了……”

    徐老太爷听了,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几晃,几乎站立不住。那婆子哆哆嗦嗦地上来要扶他坐下。徐老太爷顾不得头晕脚软,道:“到院子里去。”就扶着这婆子来到院中,果见东边半山腰上火光冲天。

    “怕真的是凶多吉少啊。”他此时如冰水加身,泥塑木雕一般僵在那里,唯有一滴热泪不觉顺着眼角的皱纹流了下来。

    半晌忽然一阵剧咳,那婆子借着手上气死风的光亮一看,不由得惊道:“老太爷,血!”几块血斑挂在徐老太爷的嘴角和白胡子上,对比着远处清净庵的熊熊火光,在暗夜中触目惊心。

    徐老太爷抬手擦了一下,送到眼前,见果然是血。他向来肺弱而咳频。以前都是入冬渐始随着春暖而好转。但近两年夏季亦是好不利索。他深知这不过是年迈体衰,天道难逆罢了。他活了一把子年纪了,什么没有经历过。如今他心中无惧亦无怖,唯有抓紧时间,在大限到来之前,尽力为徐家谋划而已。

    如此想着,他反而冷静了下来,缓缓拿出手帕,仔细地擦拭了一下嘴角和胡须,才盯着那婆子道:“你什么都没看见,不许告诉一个人知道。否则把你全家卖到边镇军户那里做苦力。”

    婆子吓得一缩脖子,赶紧唯唯称诺。她在徐家久了,知道这个老太爷看着最是和善,平日里怜老惜贫,修桥铺路的。可是要是有人违逆了他,尤其做了对不起徐家的事儿,那下场可惨着呢。

    好容易等到天光大亮了,才终于来了报信的家人。是徐二老爷心腹家人徐平。

    徐平一路狂奔,下山送信,跑得发髻塌到了一边,勉强被布条系着没有散开,一只鞋子露了脚趾,脚趾也磨出血了。他浑然不觉,在书房里间的暖阁一眼看到徐老太爷,一下子就扑在了他的脚边,涕泪并下地哭嚎着道:“老太爷啊,太惨了,太惨了……都死了,一个都没活啊。”

    “不许哭!小声点!”徐老太爷压着声音呵斥道,用嘶哑的声音连连追问:“把话说清楚。什么叫一个都没活?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件一件说清楚。”

    徐平抬起头来,用袖子擦了一把脸上眼泪鼻涕,又张大嘴倒了几口气才哽咽着继续说道:“……尸体都在大殿里堆在一起…浇了灯油堆了柴草…亏了当初建庵的时候大都是在山上采石为料的,才没有都烧塌了,还依稀能辨得烧焦的尸体…小山一样…好惨啊,呜呜呜……”

    “难道一个幸存的都没有吗?”徐老太爷不甘心地问。

    “一个都没有啊。贼人把助燃的东西都搬到大殿里去了,烧得只剩石料和瓦片砖头了。因为有防火的山墙,加上后半夜风静了下来,所以后面的庵舍都还好,只是庵舍都是空的,连大黄狗都死了。”

    徐老太爷身子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脸色灰败,目光散乱。昨夜起强做的镇定如被山崩摧毁的泥屋茅舍一般,荡然无存。饶是徐家家主一把年纪见惯风浪,也不禁又惊又俱,更兼有绝望和一丝麻木。

    他脑中只乱糟糟地想着书儿小小年纪竟然也遇了难。一朵美丽的花儿还没有盛开就枯萎了呢。自己刚刚给她说了一门好亲事,亲家对自己这个即美且慧的孙女喜欢得不得了,只说恨不能早点给他们成亲。立贞也说书儿是徐家自她以后,好不容易才又有了一个女孩,要把自己的一套丹凤朝阳的点翠金头面给她添妆。可是如今…该如何跟他们说啊。

    徐平见状,立时懊恼得打了自己一个光。他本是个机灵的,才会被派下来送信。可是他也只是个没见过什么大事的农夫,更何况目睹了那样的惨相,早被吓得缺魂少魄失了分寸。尤其是那人肉烧焦的气味,让他恶心得当场就吐了,这辈子怕也忘不了了。

    此时他稍回过魂儿来,赶紧往回找补道:“老太爷可别太过伤心上火。小的急着下山送信,是以后来的事情并不知道。小的走的时候诚爷他们还在四处查看,没准现在已经找到幸存的人了。”

    徐老太爷听了,目光才又缓缓回落在了徐平身上。他双臂支着椅子扶手,强撑着坐直了身子,整理了一下心思,才又细细地问了他几句。知道应援之人并没有遭遇贼人,张鹏和徐致浩两个把村子里的防卫安排得也还颇有章法。他们刚刚也上山去了,村里的安全交给了两个大管家。这兄弟两个实在是安耐不住,要去上山去帮忙,也想着能不能把徐诚几个换下来休息一下。

    他这才点点头道:“你也辛苦了,快去休息吃点东西。”徐平又磕了个头,垂首离去。

    好读送了徐平到屋外,见文婆婆匆匆赶来。两个老人一起在徐家为仆几近一个甲子,此时目光交错,不需多言。

    “你来了。”好读微微躬身。

    “诶。老哥哥,你也没睡好吧。”文婆婆也略屈了下膝,算是回了个福礼。她皱着眉头接着说道:“徐会媳妇刚才来找我哭诉。他家男人跟着上山,说好的当日即归。可是至今也没有音信。她原想着也许臻儿少爷改了主意,让他男人一直陪着呢。谁知听说了夜里发生的事,这才急了。央着我来看看徐会是不是和臻儿少爷一起的。”

    好读沉吟着半晌,看着文婆婆微微摇了摇头。两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在徐家一辈子了,也经历了数不清的起起伏伏,大风小浪。当年的大少爷带回个歌姬,周氏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老爷被迫辞官归家,三姑爷在边关战死……只是这次的惨状和那些都是不一样的。

    而且老太爷年事已高,怕再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了。

    文婆婆轻轻叹了口气,心道徐会怕是凶多吉少了。只得道:“你照顾好老太爷吧。我得回去等着书儿小娘子回家。你这边要是有了书儿的消息,一定马上遣了人来告诉我。”一提到书儿,老妪只觉得鼻子一酸,口中却笃定地说道:“书儿吉人天相,定然无事。”说罢告辞离去,背影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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