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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声 二

    二

    罗望租的房子在城北羊头巷的最深处,房主姓鲁,是一六十多岁的小脚老太,带着独生傻女儿过活,因为痴呆,没有嫁人,母女相依为命。

    碰上鲁老太太是前一天上午,当时,罗望走累了,就在街沿上坐着休息,旁边是一测字算命、代写书信的小摊,黑边红布的幌子上写着:“阳世积善皆有你,地府来往放过谁,”桌子横板上写的是“知命方能改运。”罗望看着幌子,咀嚼着文字的味道。这时,来了一小脚老人,罗望避到稍远一点的地方仍旧坐下来。

    不一会儿,卦摊上的两人声音高了起来:“我再也没钱儿了,明早给你两个鸭蛋,”“不行,我一光棍,住在大车店,不开火的。”

    罗望一时起了童心,走过去说:“先生测个字,”一看有生意,算命的不再纠缠老人,说:“鸭蛋就鸭蛋明天赶早拿来,师傅请你写个字。”

    罗望拿笔在桌中央的方砖上划了一竖“1”,算命的马上说:“l无左无右,你是独子,无依无靠,你是外地人初到此地。”罗望笑着打断他的话。他在天津时没少和走江湖的混,知道这点小把戏,就说:“看把你能的,我一开口,人家就知道是外地人,独坐良久无人问,十之八九无兄弟姐妹,你天天在这儿,我是生面孔吧,”算命的一看不对呀,这是要踢摊子呐,就提高了声音:“师傅,话不是这么说的,解字自有章程,你走开、走开。”老人听罗望和算命的斗嘴,就说:“娃儿,走吧,别骚人家的摊子,你一个人坐街上,有事哩吧,”罗望一听老人的话,苦笑一声:“我也是苦中逗闷子,对不起先生您呐”(天津方言)。

    等老人知道罗望母子要租房,而且是长期租,老人喜出望外,就这样,罗望租到了可心的房子。

    太阳刚落山,母子俩已收拾停当,鲁老太端来两碗面条说:“出门饺子入门面,修下的缘份呵,住在一个院子就是一家人,快来吃吧。”

    饭后,母亲和鲁老太开始清理炉灶,打扫卫生,罗望过去想搭把手,母亲说:“望儿,这不是爷儿们干的活,你到外面溜一圈去,”罗望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让他乘天亮去外面查看,就顺从地走出院子。

    街门前不远处有一水池塘,里面长了几丛芦苇,秋天的晚风带着丝丝寒意抚摸芦苇着的叶子,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塘边一排白杨树的叶子也随之飞舞飘下,打着旋儿,坠落在尘埃。

    罗望绕院子围墙转了两圈,没发现异常。

    站在门口看着远处,想着自己一家的遭际。在他十三岁那年(1924年),皇帝被赶出了皇宫,他父亲罗一威和其他的几个侍卫按结义大哥侍卫统领福阿泰的要求,一行人随皇上逃到天津,先住在张园,开始几年也还太平,父亲每天守值、守夜,母亲做些皮衣、皮帽,给其他人洗洗补补挣点零碎钱补贴家用,家虽然败了,旗人的架子还没倒,一家人仍然衣食无忧,他除了帮母亲做些熟皮子的力气活,就是在家读闲书,和侍卫们骑马练手、摔交,要么就到天桥和走江湖的人厮混,到东大寺里与智仁和尚放对比试武艺、闲谈诗书佛法。父亲忙于事务,母亲忙着生计,就连自己的婚姻,在女方家悔婚后也不再急着张罗了,几家亲戚怕受连累与罗家断了往来。后来搬到静园后,局势越来越遭。今年八月的一天夜里,福阿泰到了他们家,也不避着他们母子,给罗一威讲了皇上接见一个留小胡子的日本人,可能要到东北复国称帝等等。北京、南京的一些人要一起阻止这件事,侍卫们大部分也不愿让日本人驱使,要联合南京来的人和日本人斗,家里的事要先安排好,福阿泰把家小送到蒙古老家,身边只留大儿子,罗一威当地表示,一切尊从大哥安排。可就在一月前,福阿泰和他儿子在静园门口被枪击,儿子当场死亡,福阿泰受重伤。一家人商量了一夜,罗望和母亲劝父亲一起逃离天津,父亲说:“我罗家几代男丁都是皇宫侍卫,深受皇恩,岂可叛逃。再说已经答应了福大哥守护皇上,怎么能半途而废,失信于人。眼下日本人已经盯上了我,全家人出逃很危险,只有自己要留下来和日本人周旋,你们母子才有机会逃走。”他让母子向西逃,日本人的手还没有伸到西北。罗望母子虽觉得父亲迂腐,还是按照他的要求逃出了天津。临走时,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上车了还喊一声:“儿子,是男人就保护好自已的母亲,我最迟一年就去找你们。”

    现在,自己在甘州安顿下来,父亲咋样了呢。

    罗望拍了拍脑门转身回家,刚进门,关五爷带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来了,拎着一块猪肉和几把挂面,罗望忙着招呼入座,关五爷见了罗望母亲,问寒问暖的客套话说了一箩筐,又嘱咐罗望明天去公所找他,就告辞而去。

    第二天,罗望按关五爷的要求来见他,关五爷召呼声坐吧,就从抽屉里拿出一摞银元说:“二十块,拿去应急吧,挣钱了再还。”

    罗望没有客气地收下了,他知道,这时候客气,不仅虚假,也显得不识抬举。两个人就被抢的事谈了一会,关五爷又叮嘱罗望:“要不动生色,尽快找好营生。”

    罗望说:“关爷,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雪中送炭的恩情罗望永生不忘。土匪留下一块银元,就是不想把事情做绝,我现在要寻仇,土匪一定会暗中取我母子的性命,眼下赶紧找活路才是正经,”说着站起来深深地一揖,转身走出镇公所。

    当天下午,罗望就在皮货大仓找到了一份打杂的活。

    皮货大仓位于皮货、牲畜市场内,是牙行老板吴三木的产业,罗望原来打算通过牙行介绍找事做,不料到了牙行,掌柜吴三木看了看罗望,只是问了一下会干什么,就留下了他,安排在大仓里打杂。

    上工后,扛大包,码皮子,捆扎各种材料,苦活累活他抢着干,凡同事年长的都叫师傅,同龄的叫师兄。和他搭杆子(两个人用木棍抬东西)的是一个叫马撒丽的小个子回民,不到二十岁,大家叫他尕回回,罗望则叫他小马师兄,上垛子,他抬后面,下垛子,他抬前面,处处都照顾马撒丽。

    大仓的管事姓李,从上工的第三天起,罗望隔三差五给李管事带一份早饭,今天肉夹馍、隔几天炸油条,花样不断翻新。第一次,管事还防着他,只冷谈地说:“放下罢,没有下次呵,干什么呢嘛,”第二次,他拿着四个油炸糕双手递给管事,李管事不搭茬,罗望真诚的说:“师傅,我一个外地人,人生地不熟的,在这儿干活,就为生计,怕别人欺生,想尽快和你拉近关系,没有别的目的,师傅您接受我的好意,我也安心是不,”管事一听,这话说的实在,笑着说:“小罗会来事儿,是我多心了,来,咱俩一块吃。”

    其他人知道了,悄悄的议论着溜尻子货云云,罗望不以为意,依旧笑嘻嘻地干活。只是找了个机会对大家说:“我一外地人,怕你们欺生是不,如果也像你们一样是本地生本地长的,何至于此。”

    他勤快、谦让,消除了几个人的戒心,很快和大家打成了一片。

    罗望还有一个收获是跟管事学会了袖子里谈生意的各种手法。他用不懂、又很好奇的语气问管事:“他们做生意怎么不说话,光把手互相伸到袖子就弄成了,真神了”。于是不到一个时辰就学会了,在闲暇时用游戏的方式和马撒丽进行交易。

    贺福军再次见到罗望时,罗望已在大仓里干了一个月。

    一位在大仓里存了生皮的兰州客商那天要提货,遗失了货单,大仓里有底单,但需大掌柜确认划押才可提货,管事让罗望去请吴三木,在牙行碰见了贺福军,罗望忙叫贺叔,寒喧了两句。吴三木让罗望先走,自己随后就到。

    贺福军见吴三木把罗望留在自己的大仓里干活,清楚他的用心,却仍装做不明白的样子问吴三木:“掌柜的,这人能留吗?”吴三木拍了一下桌子说:“冬天快来了,天干物燥的,防走水的家什要放手边,罗嗦啥,去干自己的活。”别人听起来好像打哑谜,这两个人的心里却明镜似的,都是聪明人嘛。

    苦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你打眼睛一睁开,就得为生计奔波,忙到昏天黑地回到自己家,饿了填肚子,冷了穿棉衣,哪顾得上看太阳的升起落下,月亮的阴晴圆缺,穷人的一天只是活着、只是奔命。罗望感到要穿棉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