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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章、豹死留皮 人死留名

    第二天一大早,水墨恒叫上水蛋,随高达前往新郑。

    这个季节天上人间事多,本想骑快马赶时间,可发现高达晚上睡觉可能认生,没休息好,眼圈儿发黑,加上他骨瘦形销,骑快马估计吃不消。所以水墨恒只好请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快车。

    还特意为高达准备一张软卧,累了可以躺下,不怕一路颠簸。

    高达感动落泪。

    原本一个非常坚强、精明的汉子,如今变得动不动掉眼泪,似乎特别容易感动,水墨恒不禁感到唏嘘。

    一个人变成这般模样,只能说明他经历了许多不愉快,将别人对他的小小恩惠看得很重。

    ……

    简单交代黄飞、水冷天、莫颜、殳芃几个管事儿的人,然后出发。

    日行三百里。

    四天后抵达河南新郑。

    比水墨恒上次一个人骑快马飞奔而来慢了不少。

    高拱所住的高家庄,距离县城不过十多里地,四匹快马日夜兼程赶路,难免有些脚软,但也没用半个时辰就到了。

    高家庄有七八十户人家。

    高拱属于耕读世家,未罢黜之前属于望族,庄园很大,在高家庄中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但罢免之后,如履薄冰,只留下一栋一进三重的青砖瓦房,其余全部卖掉。

    三人下车。

    高达显得尤为激动,下车时还踉跄了一下,或许是因为完美地完成了老爷交代的任务,把水墨恒以最快的速度请到家中,用沙哑的嗓音锐声喊道:

    “老爷,夫人,我回来了。”

    一边喊,一边向前快跑几步,步伐有些趔趄,才跑出三步就差点摔倒在地。

    “慢点儿。”水墨恒携水蛋,跟随高达走进宅子的大门,绕过照壁,见院子左角荼蘼花架下坐着一位老人。

    正是高拱。

    水墨恒一眼便能认出,内心顿时泛起一阵异样的感情,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地加快,同时喊道:

    “高老。”

    然而,花架下的高拱并没有反应。

    “老爷耳朵不大灵敏,而且反应迟钝,水少保切莫见怪。”高达连忙解释。

    水墨恒只得快步走到荼蘼花架下,跟着又喊了一声,只是声音没有刻意拔高。

    高拱正闭目养神,依然没有反应。

    这时高夫人从后堂出来了,一见水墨恒激动无比,大喊一声:“老头子,水少保来了。”

    高拱这才缓缓睁开双眼,瞅了水墨恒一眼,确认之后,忘情地吐出两个字:“墨,恒。”

    这个称呼阔别已久!

    “高老。”

    “墨恒。”在激动的泪花中,在水墨恒和高达的搀扶下,高拱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身着一件半新不旧的青布道袍,头上戴着诸葛巾,原先那富有特色的、硬碴碴的、稀稀朗朗的大胡子如今已是全白,衬得他脸色比当年更黑。但这种黑又不是那种健康的黑,而是一种病态的黑。

    显然由于精神不振、担忧过度而致。

    他眼角的鱼尾纹,比几年前深刻、僵硬多了,眼光更是浑浊了许多,只是仍然让人感觉到骨子里的高傲。

    水墨恒的手被高拱紧紧地握着,但传过来的却是冰凉……

    而且感觉全是骨头。

    来时的路上,水墨恒就对高拱的衰老做好了心理准备。人嘛,都得有衰老、死去的一天,谁也逃不掉。

    可瞧着眼前高拱这副风烛残年的样子,心里还是十分难过。

    虽然与高拱的感情不及张居正深,但内心还是非常佩服这位硬气的大忠臣。脾气暴躁是一回事儿,但做事很有原则。

    水墨恒将手抽出来,抚摸着高拱只有骨头没有肉的手背,不由得鼻子一酸,禁不住欷歔起来。

    “水少保,老爷站不了多久,咱进屋说话吧。”

    “好!”

    高拱步履蹒跚,在高达的搀扶下,回到自己卧室半躺着,望着水墨恒,凄然一笑:“算来六年不见,你还是你,意气风发的青年,而我已是行将就木之躯,最近老是迷糊,感觉属于我的日子不多了,所以才冒昧打扰,让高达请你来一趟,抱歉!”

    “高老何必如此客气?先帝大行前,嘱咐我一定要让您度过一个安详的晚年。这些年我都没来看您一眼,该说抱歉的人是我。”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虽然高达不肯明言,可我不傻,知道你每年都送来一千两银子,这足够我们一家人日常用度。你一直是张居正阵线上的人,能得你如此照顾,我老怀深慰。”

    “高老客气,您是朝中退下来的重臣,该当享受这样的待遇……”

    “此言差矣。”高拱迅速打断水墨恒的话,“第一,我是重臣,但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不是退下来的;第二,即便我该当享受这样的待遇,也该享受国家的,而不是你私人的。这次请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说到这儿,高拱很激动,嗓门不自觉地提高。虽然感觉到他现在低调了许多,但骨子里那股高傲、火爆的劲儿一直不曾泯灭。

    “高老请说。”

    “自隆庆六年被逐出京师,这六年来,老夫蜗居在家,哪儿都不敢去,几乎足不出户,日子看上去虽然平静无波,可对六年前的‘内阁之变’始终耿耿于怀。六年前,你也没有给我一个清楚的解释。”

    “高老不知要一个什么样的解释呢?”

    “实话对你说,老夫一直以为,被太后罢黜,是遭了冯保和张居正的暗算,我也曾想过要报仇,但我也依稀记得你对我劝过的话,就让这个烂摊子留给张居正折腾去吧。”

    “多谢高老还记得。”

    “其实,我是想看看张居正的笑话,看他到底有何能力将这个烂摊子治理好。然而,时至今日,我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比我强,比我擅于掌权运权。我非常佩服他匠心独运的治国才能,这一点,老夫自愧不如,输得心服口服。”

    高拱说着,将话锋突然一转:

    “但是,老夫隆庆六年被罢官逐出京师,至今都没个说法。张居正用什么手段夺走我的位子,我也不想追究,这口气咱也争不了,他确实比我做得好,可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能不能在我死后,还我一个清白?”

    “高老,何必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

    “是有些不吉利,但不得不说,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高拱面色凝重,随之又感慨万端地问道,“墨恒,皇上和两宫太后,还生老夫的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