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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念人之屋-第1部分

    思念人之屋

    作者:明前雨后

    序

    序《思念人之屋》明前雨后ˇ序ˇ作者有话要说:因为在结构上又有调整,实在懒得把原来的都改一遍,索性重开新文

    前1w多字内容大体未变,之后有增加

    开始稳定更新,尽量保证每周3k的速度

    于2008.12.04.

    头几章变化不大,看过就不用再看了,我会把有新内容的章节标示出来。

    白沙镇。

    这里离海不远,开车十五分钟便可以到码头。河水安静的流淌,听不见涛声,看不见激流,舒缓地汇入大海。附近有许多瀑布,镇上每一个人几乎都彼此认识,遇到陌生人时会惊讶但友好地注视。你可以放心的找一家小饭馆坐下来,和他们谈天说地。只要脸上挂着微笑,并不难结识新朋友。

    他在这样的地方长大,从淘气的孩子,变成个子高高的英俊青年,逐渐成熟沉稳。不是非常健谈的人,偶尔表情严肃地讲让人捧腹的笑话,读书时是排球队主力。周遭不乏青睐的目光,也有几段无疾而终的恋情。渐渐地褪去稚气,不再像周围的少年一样,和偶然相识的女孩搭讪。

    而她和她们,似乎是不一样的。慧黠的女孩,带着一点点骄傲,初来乍到时小心翼翼用笑容掩饰不安和警惕。时间久了,开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有人不喜欢她毫无藻饰的爽朗笑声。她也会偶尔安静,喜欢眯着眼睛看大海,夕阳下发丝都是金色的,几乎透明。他凝视她的侧脸,她佯装没有发觉,唯恐转过头去,他的目光就会移开。虽然近在咫尺,却如同远隔天涯。

    穿着素色裙子,赤脚的她;带着贝壳项链,躺在舢舨上看星星的她;在午后的阴凉处,吹着风写明信片的她;爱吃零食,孩子气吮着手指的她。因为太美好,所以是无法触碰的。在出海口的小码头,她坐在木质长椅上,带着耳机,低头听歌;脸圆圆的,皮肤晒成小麦色。陆地上的熏风没有海面的湿润凉爽,脑门沁出细细的汗珠来。

    以为不会再见面,以为说了goodbye就是永别,以为离开就不会回头。却依然希望听到她的声音,看见她的脸庞。那么长久的凝望过,还是记不住彼此的容颜。这或许是重逢的借口吧,看清你的模样。再一次就好。

    没有承诺,就没有背叛;没有开始,就没有结束。蔚蓝的海岸线上依然有男孩女孩牵着手看星,却不再有同一个身影。生活经历了新的轮转,故事将在别人身上重演。通往机场的路在白沙镇转弯,那只是一个岔口,甚至不是一个驿站。

    所谓永恒,不过是回忆的尽头,梦的终点。

    it’s a journey to now ere…

    常在夜里被月亮唤醒,清冷的光,像一声叹息。

    推开窗,便看见大海。

    她半阖着眼,睫毛深处阴影浓重。

    听不见海浪的翻飞,看不见大海的终点。

    是错觉吗?深蓝绸缎般的海水变得明亮了,像盛夏的湛蓝天空,星星点点荡漾的碎白月光幻化成飞舞的蒲公英种子,一粒粒越飘越远。铺天盖地的白,明晃晃让人不敢直视,烈日、潮汐、贝壳、快艇、吉他、夏花……场景交错。

    于是回忆爆炸了,世界只剩一片白炽。

    【蔡满心·过去进行时】

    第一章  启程

    在许多年后,她仍可清楚记得:初次相逢时,彼此的模样。

    大四末,蔡满心来到儋化。

    此前她从数百名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获得了去世界银行实习两个月的机会。从华盛顿回来,距离毕业还有一个多月。她早已找到令人艳羡的工作,有大把的时间,无所事事,心里长草,已然厌倦一成不变的生活。手脚想要旅行,渴望舞蹈一样渴望旅行,让血管中的不安分因素在陌生的环境中恣意生长。

    起初想要找个同伴,于是去游说好友何洛,说:“等你拿到签证,我们一起去峂港,怎么样?还是在美国时一个同事推荐的。说起来惭愧,中国好多有趣的地方,都是外国背包客先发现的。不过这样也好,不会开发过度。”

    何洛摇头:“万一我第一次签证没过呢?”

    “哪有那么多签不过?”蔡满心嗤之以鼻,“你们专业通过率那么高,而且你是牛校全奖,英文流利。不要相信网上那些危言耸听的话,我去过使馆,签证官也就是一个鼻子俩眼睛,有什么可怕的?我们聊得倍儿开心,他最后哈哈大笑,就给我撕黄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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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还是留出二签三签的余地来,比较保险。”

    “如果一签不过,二签也要再等将近一个月,正好出去散心么!去吹吹风,看大海,晒太阳,游泳,吃水果和海鲜,总比憋在这里好。”她继续游说,何洛百般推辞。

    “哦……我明白了。”蔡满心拍拍额头,“似乎前两天章同学来了北京,对不对?”

    何洛没说话,便是默认。

    章远是何洛的高中同学,二人青涩的初恋在大二冬天戛然而止,此后一直维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暧昧状态。何洛对此的解释是,感情是沉没资本,不一定因为对方处处做得最好,而是自己已经投入太多,收不回来了。

    蔡满心一向为好友抱不平,也不理解她为何有飞蛾扑火一样的决绝,现在看她不说话,难免心急:“你还真要再见他?快快离开这个伤心地吧!”

    何洛凄然一笑:“离开?马上我就彻底滚蛋了。一次把心伤透,死得比较干脆,免得我出国之后还有什么幻想。”

    “你是说,本来你还有幻想?”

    “没有。”何洛摇头,“但我也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会回忆。”

    蔡满心一向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很难理解平日里聪敏慧黠的好友,为什么陷入这个死结若干年不能脱身,时至今日逛街时还会偶尔失神,旁边的店员絮絮地推荐着e.t二十周年纪念t-s irt,若干图案,都有男女情侣版。何洛的目光稍做停留,店员就不失时机地跳出,说这一版卖得最好,每个型号只剩下一件。

    “小女人,不要再看什么情侣衫了!”蔡满心伸手在她眼前比划,“美国的t-s irt简直太多了,都是便宜的名牌。更重要的是,你也不需要这些。”为了避免好友走出几步又折返,她索性将最后一件买下:“咱们两个一样的size,你总不会抢我这件吧。”

    蔡满心找来找去,拉不到可心的旅伴。没有志同道合的好友,倒不如独自上路。天涯孤旅,是一种极致的浪漫与蛊惑,是安全范围内最大的冒险。从一个安静的镇到下一个热闹的城,来去自由从来不管红绿灯。

    她此行的目的地是一个叫做峂港的海边小城,这里不通航班,也没有火车站,只能搭乘长途汽车或轮渡到达。蔡满心乘飞机前往最近的城市儋化,预备搭乘长途客车去峂港。地图上看,两座城市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但中间隔着蔚蓝半月形的内海,公路在蓝屏山后绕一个弯,汽车要开三个小时。

    这趟航班的经济舱无比逼仄,蔡满心膝盖顶在前排座位靠背上,根本伸不开腿。她还苦中取乐,看着前两排人高马大的金发游客偷笑,想这些老兄经历三个多小时的煎熬,是不是会憋出些毛病来。一旦上路,整个人就兴奋起来,完全忘记出行前如何忙乱地添置必需品,还有在网上搜索信息所获甚微时的局促不安。

    到达儋化长途车站,发现开往峂港的班车要过一个多小时才出发。候车大厅里老旧的电扇嗡嗡运转,完全不能驱散因微濡热而孳生的略微霉湿的气息。蔡满心不想枯坐在这几乎可以长蘑菇的阴暗大厅里,便在人行道旁盘腿坐下,热带湿润的风徐徐吹来,抬眼便看得见高大的棕榈树。她捧着刚买的鲜榨甘蔗汁,加满冰块,凉凉的,甘冽爽口。接近正午,阳光强烈起来,皮肤有轻微的灼痛感。蔡满心很少打阳伞,认为那太过娇气矫情,于是在路边买了一顶卡其色渔夫帽,两层帆布都难以过滤耀眼的阳光。她忍不住一再抬手,确定帽子依然在头上。

    她肤色白皙,从一群黧黑的当地乘客中脱颖而出。

    于是有打探的目光投过来,明的或暗的、好奇或艳羡的,还有游动狡黠的。蔡满心环视四方,有当地人友善地向她微笑,也有人走过来搭讪,阴阳怪气地问她独自旅行,到了峂港是否需要照应。蔡满心摇头退开,侧身眺望海港,余光却看见他依旧不罢休地走近。

    她蹙眉,再退一步,险些踩到身后男子的脚。

    蔡满心连忙转身:“对不起。”

    “不用谢。”低沉的声线,悠然不迫。

    蔡满心怀疑自己的耳朵。“你应该谢谢我!”她反驳,“你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是我及时发现才没有踩到你。”

    “是么?”他似笑非笑,“我可是特意站在这儿的。”虽然嘴角牵起一个上扬的弧度,但眉眼间仍透着疏离与冷漠。

    真想冲着他翻白眼!蔡满心向来傲气,忍不住要回敬两句。

    她这样天真,喜怒都写在脸上,一眼被看穿。

    “嘘,你嗓门太大了。”说话之间,他压了压帽檐。

    蔡满心忽然明白。浅棕色运动凉鞋,卡其色阔脚七分裤,同款的渔夫帽,e.t20周年的纪念款情侣t-s irt。如出一辙的装扮,同样修长的身形,并肩而立。谁看来都是好一双璧人。

    抱着臂,他面无表情地站着,目光冷洌地扫了一周,猥琐的跟随者停住了,悻悻转身离去……蔡满心无意和他视线接触,打个哆嗦,想起何洛说,在她家乡,每年冬天都有人掉进冰河中,就是这样的感觉吧。瞬间冷却,冰凌从内而外的结晶。

    只一秒后,蔡满心开始舒畅地笑。他是站在自己这边的,龇牙咧嘴、看家护院。这比喻让她笑得更开心了。

    蔡满心率先冲上长途客车,挑一张干净些的座椅,自己占了靠窗的座位,又拍拍身边,示意冒名情侣坐下。他瞥一眼。

    木条米黄的本色已蒙上棕黑,边沿磨地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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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满心以为他在犹豫,把座位来来回回擦了:“喏,现在可以了吧?再不坐下来,我可不伺候你!”

    蜿蜒的高速公路绕在山峦后,经过禾苗青翠的稻田。半山腰开始云雾缭绕,掩不住的满山绿意,将沾衣欲湿的雾气洇染成淡青色。

    山巅的冷气和大洋的暖风交汇,薄雾浓云经年不散。是而称其为蓝屏山。蔡满心临时抱佛脚,出发前看了许多网站,说给身边的同伴听,他并不回应,甚至拿出mp3堵住耳朵。她不禁有些无聊。看一会儿窗外的景致,便打起哈欠,拍拍他的左肩:“借我用用!”

    也不待他同意,歪头靠过来,闭眼就睡。

    他看也不看,伸出右手推开满心的头。“你可以靠着窗睡。”

    “那多硬啊。”她嘟囔了一句,颇不情愿的倒向另一侧,用渔夫帽盖住脸。

    公路盘山,客车一个转弯,蔡满心摇摇晃晃倒过来,枕在他肩头。他轻轻推她,她并没有醒,反而扭来扭去,选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呼吸均匀舒缓。一次,两次……他没有躲开。坐得僵直,久了,头和肩膀开始酸痛。右手捏捏左臂,唯恐血行不畅,一会儿麻得抬不起。

    哈,木了吧?刚才臭脾气,看你一会儿肩膀不酸掉。她迷迷糊糊中尚且得意地偷笑,脸上却要维持婴儿般的天真宁静。年轻漂亮,楚楚柔弱的女孩子,谁能拒绝?蔡满心明白,大多男生吃软不吃硬。

    忽而眼前一片漆黑,全世界的光线都消失。

    失明吗?她呼地坐直,睁大双眼。车窗外昏黄的壁灯飞闪而过。

    “隧道而已。”他的声音不无讥嘲,好像在说,早知道你在装睡。

    蔡满心冲他筋鼻子。“以为你的肩膀很舒服么?也太硬了。”这句话有些底气不足,对方的肩宽阔坚实,她其实可以睡得安稳舒心。

    车窗前方一个亮点,像白色的小高尔夫球,渐渐扩散。夺目的光线迫不及待地涌入,飞快地填满视野。一大片白光刺痛了眼。

    下一刻,是让人屏住呼吸的深深浅浅的蓝。波光潋滟的海面就在公路侧旁,清澈的可以看见水底斑斓的珊瑚礁,海浪仿佛可以荡漾到公路上。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海,干净纯粹的让人想要融化在里面。

    这正是我要的地方!蔡满心激动不已,“啊”地叫了一声,从座椅上站起来,按着前排的靠背,兴奋地四下张望。一株株盛开的花树扑面而来,白色鸡蛋花、浅紫的三角梅、火红的凤凰花、明黄嫩粉的木槿,轰轰烈烈扰扰攘攘。间或有挺拔的棕榈和椰子树,点缀在碧海蓝天白沙繁花之间,透过巨大扇形的枝叶,浮云聚了又散,蓬松的汇拢在天边,低得触手可及。

    此生前二十二年都是虚度。蔡满心啧啧称叹。

    在峂港南站,一个二十左右的大男孩迎上来,黑白分明的灵动眼睛,大声笑着喊,“海哥!”又指指跟在后面的蔡满心,“嗯?这是你的……女朋友?”

    “不认识她。”淡淡地说。

    “蔡满心。你叫什么?”她大方地伸手,“以后我们就认识了。”

    被叫做“海哥”的男子转身大步离开。

    少年冲过来握着蔡满心的手,嘻笑着:“陆生俊,生来英俊,叫我阿俊好了。”淘气地笑,热烈地握手。蔡满心忍不住笑着说:“好好,阿俊。”

    “阿俊。”前面的男子停下脚步,“我们还要赶时间。”

    “美女,我走了啊~~这儿不大,改天见咯!”少年跑开,不断回头招手,“一定哦!”

    “那我……”蔡满心一怔,眼看已到黄昏,又想起此前那些不安分的眼神。她抓紧书包肩带,亦步亦趋跟在二人身后。

    “你在做什么?”他愠然,猛地回头。

    “喂,你……”蔡满心气喘吁吁,“那个什么海,送佛送到西。”

    “我没有护送你的义务,趁天还亮去你要去的地方。”

    “我去哪里啊?我还没有定旅店。”她说,“网上说这里遍地是家庭旅馆,都在哪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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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网上。”他哼一声,继续大步前进,还不忘拽着阿俊。少年回头,同情地看她一眼,无可奈何耸耸肩。

    蔡满心气愤,又不知该去哪儿,只能低着头,恨恨地跟在二人身后,穿过狭长的街市。他们越走越快,将她抛远。

    肚子开始叫,蔡满心买了一碗牛肉米粉,和当地人一起蹲在路边呼噜呼噜地吃着。游人不多,间或几个风尘仆仆的背包客,用微笑和目光彼此问候。

    蔡满心起身走过去,想问问他们在何处投宿。忽然手被拉住,回头,是阿俊笑成月牙的眼睛。“嘻嘻,我偷偷溜出来啦,来,跟我走吧,我阿婆就开了一家旅店。”

    她犹疑片刻。

    “快点,海哥要知道我多管闲事,又要骂人了。”阿俊招呼着。

    有什么好怕的?蔡满心一甩头,笑着跟上去。

    【蔡满心·过去进行时】

    第二章 流泪的岛

    陆阿婆做了饭团,白米中掺了糯米和绿豆粉,糯糯软软,还有清爽的香气,配饭的菜是自家晒的鱼干,用生菜卷了,咸淡适中,菜叶的水汽滋润了鱼干自身的鲜味。

    蔡满心在飞机上只喝了一杯橙汁,虽然刚刚吃过牛肉面,还是一口气吃了两个饭团一碗鱼干一碟生菜。阿俊高呼这次的访客是大胃王,生意亏本了。陆阿婆笑得皱纹更深,露出缺了两三颗牙的牙床。

    蔡满心一夜睡得安稳,清晨背着相机包去海边。和风清爽,水清沙幼,小螃蟹举着钳子慌张地追赶着大海的脚步。一整天四处走走停停,傍晚就坐在大榕树下,吃着龟苓膏写游记。隔壁的小孩子在打羽毛球,不留神球挂在树上,跳着脚用球拍去打,还是差一截。蔡满心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尘土,一蹦三跳地奔过去,抛起手中厚厚的笔记本,打得枝丫颤三颤。

    球落下来,还有好多枯叶和小虫。

    她尖叫一声,跳脚掸着。

    弯腰捡起本子,看见长长的影子蔓延到自己脚下。他抱着臂,依旧面无表情。她侧身站在风里,夹着一本大开的笔记本。谁的目光都不躲避。你冷,我更酷。

    对视半分钟,阿俊敲着碗喊:“开饭,开饭啦!”

    “这孩子,讨饭的么?”陆阿婆苍老的声音呵斥着,“说了你多少次,都不改。阿海,你也要说说他啊。”

    晚饭吃蒸螃蟹,除了一点姜,再无调料,但是鲜美得让人差点吮掉自己的舌头。蔡满心说:“早上在海边,我想明白了,螃蟹为什么要横着走。”

    “管它为什么,有的吃不就好?”阿俊笑。

    蔡满心哈一声:“那么多条腿,竖着走一定踩到自己的脚!”陆家祖孙大笑起来。

    江海不以为然:“蜈蚣腿不是更多?”

    蔡满心懒理他。“咦,阿婆你的牙齿补好了?”她问。

    “是啊是啊,阿海下午带我去的。”老人孩子气地摘下假牙,“看,像真的吧。以前有钱人也就装个金牙,哪儿有这个好看啊。”

    “你还有真热心啊。”蔡满心揶揄。

    “阿海最乖了,比我家这个臭小子强一百倍。”

    蔡满心和祖孙二人说笑着。阿海的表情渐柔和,偶尔淡淡一笑。风穿梭庭院,带来花木青草的气息。

    这一带的海湾可以看见瑰丽的日落。山岚自身后山脚的椰林升腾,愈发衬出眼前树木的绿。乌云从山边来,遇到海上的晚霞。大片水墨灰和玫瑰粉的色块交错,慢慢渗透着。海水渐暗渐深沉,远处的灯塔明灭。

    蔡满心独自跑过长长的栈桥,渔船列在海面,安静地随波起伏。

    这是我所见过最美的天空!她在栈桥尽头张开双臂,真想把这句话告诉给谁。

    不亦乐乎,一时兴起,在海天间伸展肩颈,作了几个瑜伽的姿势。踢掉鞋子跳到沙滩上,树、太阳、战士一、战士二……一个个肢体扭曲的造型摆出来。此刻心灵宁静,清楚听到潮水涌向栈桥的木桩又离去,涓涓细流从粗木的罅隙里悉悉簌簌重新汇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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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体通泰,她心满意足。回身,又看到那个人。“你为什么总是不声不响偷窥!”她扬扬下巴质问。

    “我想看你什么时候被涨高的潮水淹死。”他轻嘲。

    蔡满心抓一把湿沙扔过去。他侧身,轻松闪开。

    海平线上最后一道阳光射来,暗淡模糊的橙红,天地间都是同样的颜色。

    “据说那边的海水更清。”蔡满心指指海中的小岛。和大陆相连的沙坝被潮水掩盖,越来越远越孤离。

    “那边也更偏僻。”他说,“不是单身女子应该去的。”

    “可我很想去看看。”蔡满心说,“陆阿婆说,那个岛叫做泪岛。当初她的丈夫被征募去台湾,她和姐妹在岛上哭干了眼泪。”

    “之所以叫泪岛,是因为古时有一位谪贬过来的文人,说这岛让人怆然泪下。”他说,“从内陆来的人,到了这里就在没有前路可走,只有茫茫大海,很容易让人悲观弃世。”

    “怎么会!”蔡满心意气风发,“海那边还有更大的天地啊!”

    “天地很大,可去的地方不多。”

    “喂,你不会真的悲观厌世,跑到这里来吧?”蔡满心说,“不要寻死,这年代帅哥已经不多了。”

    “你这算是夸我么?”他哂笑。

    “哦,我一向擅长安慰别人,黑得也能说成白的。”蔡满心大笑。又问,“喂,你到底叫什么,总不成我天天叫你喂啊喂的。”

    “江海。”他说,“江河湖海。”

    蔡满心还是找了一个渔民,说好雇他划舢板送自己去泪岛。听说那里还有残旧的教堂和战壕,在废墟中寻找出路,四面都没有通途,四面均是蹊径。想来就心情激动,幻想自己是劳拉第二,海岛丽影。

    正在讨价还价,看到江海的身影出现在栈桥上。“就猜到你不听劝。”他哼了一声,“破房子破树,有什么可看。”

    “你管不着!”蔡满心吐舌头,“弃世的人看什么都是破烂的,我看什么都是花花世界。”

    “哼,花花世界!”他不屑地笑,“我带你去好了。”

    “怎么去?游过去?”

    “你可以游,如果能跟得上我的快艇。”江海引她跳过几条小船,码头近处有一艘小快艇,“抓紧护栏。”他说。

    马达轰鸣,劈波斩浪,在浪尖跳跃,像飞鱼,像海豚。蔡满心穿着橙红色的救生衣站到船头,伸臂高呼乌拉。快艇一颠,她险些掉下去。江海眼疾手快,单手把舵,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坐到船尾去!”江海大声喊。

    声音被疾风吹散,蔡满心听不到。她大笑着,头发在风中飞舞着。

    泪岛中央仿佛是一片雨林,一条小路几乎湮没在繁密的植被里,江海拿着一把砍刀开路,蔡满心手脚并用跟在后面,手臂被荆棘挂伤,也忍住不喊,唯恐被向导看扁。翻过泪岛中央的丘陵,林间空地里一大片蒲公英扑面而来。翠绿的茎脉,嫩黄的小花朵,层层叠叠蔓延向大海。蔡满心跑过去,长长地喊:“啊~~~~”

    “我真想一辈子住在这里。”她太息,“修一所石屋,每天可以眺望大海。”

    “真的?这个容易啊。”江海忍不住撇嘴,“去做灯塔看守员,还可以领工资。”

    蔡满心白他一眼,仰面躺在花海里。

    一茎蒲公英结了毛球,风来,细密的白种子满天飞散,从她眼前飞过,一直飞到低矮的蓝天里。云彩这样低,白绒绒的棉絮几乎覆在身上。

    “起来吧,我带你去更好的地方。”江海踢她的脚。

    二人绕过海岸嶙峋的礁石,看见山坡上有几乎荒废的台阶。沿山势拾阶而上,旁生了高高低低的野草。蔡满心本来觉得这里偏僻荒芜,然而路转峰回,上到坡顶,忽然看见一幢小木屋,搭在岬角的岩石上。暗褐色的外墙,墨绿的门窗,江海拉开门,一眼就看见让人屏息的海。大海就在脚下一般,满目都是清澈斑斓深浅起伏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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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满心忍不住要上前一步,被江海一把拉住:“看仔细了,地板还没铺完。”

    “这是……你的?”她环视四周,看见堆在一旁的木材和工具。

    江海点头:“再过一个月就能完工。”

    他指着湛蓝水面上绿松石色的暗影,说那下面布满珊瑚,退潮时可以看见大群的游鱼沿着海浪撤退到更深的水域。他讲在岛上会看到绿色的四脚蛇,蜗牛比北京的大许多;蓝屏山有两种猴子,一种是叶猴,成群活动,坐在树上安静地吃着树叶,另一种是淘气的猕猴,有一次来抢江海带的午餐,吱吱哇哇,他一路跑到齐腰的水里才摆脱追兵。

    蔡满心听得津津有味,觉得路边杂乱的野草都平添几分野趣,早已经忘了关于这个地方如何倾颓的第一印象。

    此后的日子,蔡满心有时候会想,如果那年没有去华盛顿实习,听说了一个叫做峂港的小镇;如果夏天时何洛没有推辞,两个人一起去旅行;如果在网上看到更多信息,提前预定了住宿;甚至如果没有在逛街时抢下那件e.t的t-s irt……那么是否就不会误打误撞来到陆阿婆的家庭旅馆,就不会在峂港停留那么久,就不会置疑此前拼搏奋进的真正意义,就不会努力探究什么才是所谓的梦想。

    这正是所谓的蝴蝶效应。细小的转弯,或许会将未来引向完全不同的历程。

    【齐翊·进行时】

    第三章 思念人之屋

    三年后,为了一句从未说出的承诺,齐翊踏上同样的旅程。

    蔚蓝的海在峻峭的岚屏山下抹出一弯新月,儋化和峂港恰在月牙的两个尖角上。从地图上看,两座城市的直线距离不过三十公里,但搭乘长途汽车要走三个小时。

    峂港不通火车,也没有机场,反而成了背包客们趋之若骛的世外桃源。最近这两三年,当地渔民纷纷放弃世代操持的渔网,开起旅店餐馆来,形形色色的家庭旅馆一时间如雨后春笋,遍布在峂港一带的山坡上。

    齐翊刚走出峂港南站,立时有黧黑的当地人围上来,热情地推荐自家的旅店。他摆摆手,一言不发,侧身从众人间穿过。喧嚣热情的招呼声转而投向其他游客,只有一个面膛紫红的男人矮小干瘦,挤不到前面,于是讨好地笑着,仍跟在齐翊身后。“是不是已经预定了?那我送你过去好啦。”一直追了他两个街口。

    “知道这里么?”齐翊停下脚步,拿出一张打印的a4纸。

    “哦,是‘思念人’么!晓得,晓得。”紫红脸一迭声应到,“开店的妹子是个外乡人,长得可俊俏哩。这家店在泪岛上,我拿摩托带你去码头好了。

    齐翊和司机谈好价钱,摩托车扬起一路烟尘。路边盛放着大朵粉红色的木槿,间或有几株黄槿朱槿掺杂进来,明亮而张扬。司机忍不住介绍着:“有些花可以粘粉油炸,也好吃的很呢,有机会你一定要试试看。以前小时候拿来当零嘴的,不过现在我家小孩子,就喜欢冰激凌。”说话之间,摩托车爬上一道缓坡,在坡顶极目远眺,宝石蓝的海平面斜斜地出现在左前方。山坡上多是白色的木质平房,映着背后的青山,犹如一只只展翅翱翔的海鸥。下坡时温润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一丝腥咸清新的味道,吹鼓了齐翊的格子衬衫,衣角在风中烈烈作响。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气,一路上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摩托车在海滨公路的转弯处停下,司机指指前方海中绿色的小岛。“喏,就在那里。现在退潮了,有一条沙坝可以直接走到岛上。坐船也好,前面就有码头。上了岛,向左或者向右走都好,只要绕到岛的另一边,向着外海的方向,就能看到你要找的房子啦。”

    齐翊坐了三个小时车,很想下来走走。他道过谢,走到海边,只见一道沙洲迤逦在海面上,如同碧波间漂浮着一条米白色的带子,此刻落潮了,才露出水面。齐翊脱下帆布鞋,赤脚沿着沙洲向泪岛走过去。在猛烈的阳光下,不多时额头就沁出汗珠来,贴紧旅行包的背也开始有了潮湿的感觉,齐翊低着头,影子在脚下缩成圆圆的一小团。耀眼的沙洲上只有他一个人。

    泪岛大约十多平方公里,中央是连绵的丘陵。此时正值春末夏初,树木蓊郁,繁花盛开,芒果树果香宜人,林间开阔的草地上散布着黄|色的蒲公英。岛上向着外海一侧有一段崖壁,下面是绵长的白色沙滩,这一带建筑并不密集,星星点点散落着一些度假别墅,和向着内海一侧的平民化家庭旅馆大相径庭。

    然而占据了别墅区中绝佳风景的,是一家收费低廉的青年旅馆:思念人之屋。

    齐翊没花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临街的三层板楼。此时已经是中午,热带的阳光笔直地照射,天气炎热起来,街道变得寂静。一楼临街的接待处空无一人,进去便是铺着深色木地板的客厅,与花草繁茂的后院相连,庭院延伸到一处岬角,探伸向外海。岬角上五光十色的繁花迎风怒放,靠近海滩的崖边有一间带阁楼和阳台的二层木屋。斜斜的屋顶长满青草,如同油绿的毡子,藤蔓肆意爬满墙壁,又垂下来,酽酽地绿意流淌到台阶下。门前青色的石子路与青年旅店相连,上面用白色的鹅卵石拼出一串英文字母。齐翊侧身去看,原来是“house of missing u”。

    “喂!你是来投宿的?有reservation吗?”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齐翊回头,一个少女插着腰,站在大厅里。

    “哦,不是……”

    “就知道你不是,那怎么随随便便就溜达进来了?”少女从阴影处走出来,脸上满是怒气,“我们这儿不是参观的地方。想住店,要提前预约的,不欢迎随处乱闯的游客!”

    女孩十七八岁,乌黑的双眼大而有神,全身晒成健康的蜜色。她穿一件白底吊带裙,上面洒着明黄|色碎花,一条同色绸带在腰侧松松地系了一个蝴蝶结。

    “那还不是有人消极怠工。”不待齐翊开口,噼啪的木屐声从楼梯上传来,“桃桃你不是守前台的?这么大活人都能从你眼皮底下溜进来。还有,你对待客人的态度太恶劣了,等我变成这儿的老板,一定开除你!”

    “何天纬,你想的美!”桃桃扭身跑过去,戳着他的胸口,“我还不是要给某些赖着不走的猪准备午餐?开除我?哼,满心姐才不会开除我!”

    “等我变成老板,就难说了。”何天纬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肥大的t-s irt把帆布七分裤遮了大半。

    “呸,癞蛤蟆,满心姐才不会嫁给你!你连着来了两年了,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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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蕉人,你想说不到黄河心不死吧?”何天纬揉着棕色的乱发大笑,“你这个小abc,还想用你的三脚猫中文和我吵嘴?”

    桃桃皱起一张脸,怒冲冲吐了吐舌头。忽然她停下来,吸吸鼻子,大叫一声:“天啊,我的米饭。”甩腿就向厨房跑,还不忘狠狠地剜了何天纬和齐翊一眼。

    何天纬摊开手,无奈地耸肩:“似乎是我的午餐泡汤了。公平的说,老兄你要负一定的责任。”

    齐翊淡淡一笑,“听口音,你也是abc?”

    “不算是,我小时候和爸妈去的加州,在那里读书。”

    “我来做好了,吃什么?californian roll,tuna sandwic ?”

    “都很让人流口水……不过……看了你就知道了。”

    拉开冰箱,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些调味料。桃桃哭丧着脸,瘪嘴守着一锅煮糊的米饭,见两个男生进来,又剜了他们一眼,“满心姐昨天都说了,家里多来了一头猪,提前断粮,今天早晨要去峂港大采购。猪头昨天还心事重重的答应说帮忙……”

    “拜托,不要添油加醋,满心哪里说多来一头猪了?”何天纬赶紧纠正,“还有,小姐,是信誓旦旦……”

    “猪头,还信誓旦旦说帮忙,结果早上睡得像死猪一样,想吃饭?没啦!最后两碗米都在锅里。”

    “那你多放一些水,就算煮成稀饭也不会糊,真是个大小姐!”何天纬啧啧摇头。

    “上次我煮粥,谁说那是早餐,中午做了就是偷懒?”

    两个大孩子还在争吵,齐翊摘下旅行包,挽高袖子将手洗净。他打开锅盖,把最下一层糊锅巴翻出来,黑的部分扔掉,微黄的盛在碟子里。“如果有葱,插上去就可以解糊气。”说话之间,他在米饭中拌进融化的黄油、盐、生粉和花椒粉,然后在案板上铺上一层保鲜膜,将米饭擀成薄片,切小,随后用热油炸过。他动作敏捷,只一会儿,厨房中焦糊的气味就被喷香的锅巴味道掩盖住了。

    “哇,看不出,这个破破烂烂的大叔是个高手!”桃桃用胳膊肘碰碰何天纬。

    “是啊,如果不是大叔,我今天就吃了你这个毛桃!”何天纬拽了一下桃桃蓬松的麻花辫。

    大叔?齐翊摸摸脸,的确已经胡子拉碴,不大适合来见工。

    那边何天纬和桃桃已经开始了新的争执,无非是为了一碟子锅巴的归属权。

    “本来就是我的午饭,给我!”何天纬夺过盘子。

    “你一个人吃得完这么多么?我们两个人的!还要给满心姐留!”

    “哈,说得好听,肯定留在你自己肚子里了,还是我来保管,正好你也该减肥了。我当然吃得完,谁知道大叔下次什么时候来啊?”

    齐翊按住两人的手臂,“我是来求职的,暂时不走。”

    “求职?”二人一起望向他,桃桃咽了口口水,“虽然大叔手艺很好,可是平时都是满心姐做饭的,好吃的很,我们不需要厨师。”

    “哦。”齐翊从旅行袋中拿出一张折旧了的a4纸,上面是打印出来的网上广告,正是几个月前“思念人之屋”的招聘启示。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似乎招过一个,因为满心说要出趟远门。”何天纬凝神,“可是人家觉得这里发展空间不大,回省城去了,所以满心不在那段时间,餐厅就关掉了。都是我今年夏天来之前的事情了。”他打量齐翊,“这里的薪金不错,生活也很悠闲,但也有人觉得住久了简单乏味哦,你不会想在这个海岛安家落户吧。”

    “家?”齐翊看看身后的旅行袋,“走到哪里,就是哪里。”

    “我是暑假和妈咪度假才会过来的。”桃桃说,“这个猪头也是刚刚放假,就纠缠满心姐。大叔你不知道,旅游淡季岛上很无聊的,还会刮台风!”

    “和你们年轻人不一样,大叔不爱热闹。”齐翊微笑,刻意重读了大叔两个字。

    “那我没意见了。”桃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