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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2章 情蛊

    祖父对她的教育尤为严苛,不但请了建康城中有名的大家给她授学,甚至亲自督导教她练习书法以及君子六艺,自三岁起,她整个童年的时光便是在书海与鞭笞中度过,有时候稍一分神,都会受到祖父严厉的处罚。

    但每次处罚完之后,她都能看到祖父眼中的慈爱和心疼,直到八岁那一年,祖父又将她亲自送到罗浮山,拜了一名隐士高人为师,学习诸子百家与歧黄玄易之术。

    十三岁时学有所成,便被师傅赶下山,从罗浮山回归谢家。

    自然这其中也有她长姐谢含蕴所办及笄之礼的原因。

    前世,她便是在长姐的簪花宴上第一次以谢家嫡长子的身份出现在众多宾客名士面前,从此以谢陵之身份扬名,跻身名士之列,后来更是凭着自己独创的一种书法以及观星测命之术赢得了梁武帝的看重,自此走进南梁的朝堂。

    为国朝卜吉凶,为百姓求雨祈福,梁武帝信任了她数年,未想年老昏聩,听信小人之言,对她乃至于谢家都生出了猜忌之心,直到她的预言成真,候景真的带着兵马攻进台城,那些人才信了她的谏言,却又因她明知大祸将近而没有来得及阻止,而将建康之难南梁倾覆的命运都归根到了她的身上,将她编为祸国殃民的佞臣之列。

    如今想起,仍觉委实可笑。

    不过,她还真没有想到,明明已经身死,再睁眼时,她竟回到了年少之时,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她现在正赶往回到谢家的途中,而这个时候,前世所有的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祖父健在。

    长姐还活着。

    候景应还没有来到南梁,萧家的王爷们还没开始玩起夺嫡的游戏。

    更重要的是,她还没有遇到连城,那么前世所留下的遗憾是否还可弥补,她所犯下的错误是否还可挽回。

    这般想着,耳边忽地传来一声夜鸟的啼鸣,谢陵心中一恸,突地想起一事,不由得推开门窗,看向春华,含笑道:“今夜月色极美,良宵苦短,深感寂寞,月夜不寐,愿修燕好,是也?”

    春华俏脸顿时一红,不由得嗔怪的道了句:“女郎,你在胡说什么呢?”

    谢陵璨然一笑,她笑的时候,唇角微弯,眸中戏谑盎然,仿佛无边秋水凌波,颇有些玩世不恭的风流意味,

    尤其他此刻还是男装打扮,因本就出身贵族,哪怕只着一袭最为简单的束袖玄裳,却自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卓绝清逸与高不可攀的贵气。

    春华禁不住芳心大乱,想到自已曾也被她这般的风度所吸引,哪怕是远赴罗浮山陪着一起吃苦学艺也无怨无悔,可直到有一天……

    “是么?那么,寒鸟依高枝,枯林鸣悲风。为欢憔悴尽,哪得好颜容?你可知这其中之意?”

    春华这才似听出了什么弦外之意,羞涩尽褪,忙垂下眸子,答了声:“不,不知此诗何意?这可是女郎的新作?”

    谢陵心中讪笑,这可不是她的什么新作,前世梁元帝萧绎之妻徐妃与人私通,被传了出来,不仅萧绎自己为妻写下风流诗句以示讽刺,便连民间也有不少人以此作文章,留下了不少“锦绣诗篇”,这首子夜吴歌便是对徐妃大胆求欢的真实写照,可惜这首诗在建康城流传开来后,那些年轻的姑子们不但不以此为诫,反而将其视为一种庄老玄学中所倡导的自然放纵之美。

    时值动荡,礼教废驰,南北两地皆尚魏晋以来的玄学之风,推崇自然放纵,旷达为志,姑子们脱去了礼教的束缚,竟然也学起了那些名士们的放诞行为,大胆追求美貌郎君,有的甚至不顾名节以求得一夕之欢。

    而这个春华竟也成了这不顾名节的其中之一。

    谢家人不似那皇室之中的肆意荒诞,虽顺应时下学了那阿世之举的玄风,可世代书香所积累下来的底蕴,并没有让他们忘记儒学之中的礼义廉耻,祖父也常以儒玄双通来教育家中子侄,叫她们莫忘人性之本与道德之义。

    如徐妃这般的放荡行为自然是要遭到鄙夷和评击的。

    “喜欢一个人并没有什么错,但若是神女有心,而襄王无意……”说到一半,见春华的脸色微微发白,谢陵又顿了顿,“你既跟了我这么久,将来若是想嫁人,我自会为你备上一份嫁妆,但我不喜欢有人在背后偷偷摸摸的行鬼崇之事,你可记住了?”

    春华面色更白,又恭敬的曲膝答了声:“是。”含笑道,“不过,春华这辈子都要伺候女郎的,春华不愿嫁人。”

    谢陵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抬手示意:“下去吧!夜已深了,你好好睡一觉,明日一早,我们便起程回建康。”

    “是。”

    春华再次曲膝,余光有意无意的瞥了那放在案几上的青釉瓷碗一眼,似还想将它端来,但见谢陵目光凛凛似也在盯着她看,便又连忙敛衽退了下去。

    那一抹俏丽的背影很快便淹没于暮色中。

    谢陵回头看了一眼那案几上的茶碗,方才走到屏风后躺在地上昏睡的秋实面前,用沾了凉水的手轻拍秋实的脸颊,直到将她拍醒。

    秋实睁开惺忪睡眼,乍一看映入眼帘的这张脸正是她家主子谢陵,忙站起身道:“对不起,郎君,我……诶呀,我怎么睡着了?”

    “不怪你,你喝的酒水中被下了迷药,若无人唤你,你可能睡上两天两夜都不会醒。”

    秋实的神情一紧:“迷药,我何时喝过酒?是谁给我下的迷药?”这一连串的自问之后,她眼中突地亮光一闪,似才想起什么,又不太敢相信,“是春华?可她……她为何要给我下迷药?”

    谢陵没有回答她,而是走到案几前,将些许粉沫洒入了那只青釉瓷碗中,说道:“你过来看。”

    秋实不明所以,走到几前,但见那碗中竟漂浮着一只透明的小虫,那小虫还在蠕动着,看着甚是头皮发麻。

    “郎君,这是什么?”秋实不禁神色大变,骇惧的问。

    亲眼看到这只蛊虫时,谢陵也有些错愕,蹙眉沉思了半响之后,方才回答:“这是情蛊,是春华在你昏睡之后,准备给我喝下的。”

    “情蛊?”

    “是,情蛊,据说如有人用自己之血伺养这只蛊虫,然后再将这只蛊虫寄居在他所爱的恋人心中,就能让那个人情不自禁的爱上自己,所以,那些苗人将其称之为情蛊。”

    秋实脸色大变:“这世间竟有这等荼害人的东西?……但这春华她为何要给郎君下情蛊,难道她……这小妮子,实在是荒唐。”

    以为春华是想用这蛊虫来得到谢陵的心,秋实有些啼笑皆非的跺了跺脚,别人不知郎君其实是位女郎,她们二人却是知道的。

    “不是她……”

    谢陵喃喃道了句,秋实不解的看向她,就听她说道,“而是另有其人。”

    前世她在师傅所留下来的《杂病论》中看到过有关《情蛊》的介绍,原也以为这种用蛊虫来控制人情感的说法实属荒谬之谈。

    可现在想来,天下之事,无奇不有,这种事情大抵也是可能的,因为前世,也便是在她十三岁这一年回到谢家之后,没过多久便莫名的患上了心悸之症,她总以为自己不过是遗传了父亲的短寿之命,可陈硕找到了她,说是寻了奇方,愿以心头之血来医冶她的病,

    说来也奇怪,她每次心如蚁虫噬咬痛苦难忍之时,见了陈硕这种痛苦便会减轻。

    祖父还以为她心恋陈硕而患上了相思之疾,虽对寒门出生的陈硕百般不喜,却还是答应在她恢复女儿身之后,便定下她与陈硕的婚事。

    若非后来遇到连城,被连城发现她身上的异样,并得连城以自己的鲜血引出她体内的蛊虫,她也是不信的,

    不信陈硕百般向她献殷情,不惜屡屡自残只为她献上一副能冶疗她心痛的良药,其实不过是他早就为她设好的圈套。

    她更未想到,其实这个圈套早在她回归谢家的途中便已经中下了。

    “另有其人?”这时,秋实还在不解的喃喃。

    谢陵便问:“秋实,我为何会在这里落脚,为何会在这里昏睡了三天?发生过什么事,我有些记不太清了,你再给我说说。”

    秋实便道:“前些日子下过一场春雨,路上泥泞不堪,郎君所乘的马车在路过一处山涧时,不料一只车轮打滑,马车侧翻,郎君从马车中甩了出来,坠下山坡,幸得一位郎君恰巧路过,救了女郎,否则……”说到此,秋实的脸上呈现出愧疚,“都怪我们没有照顾好郎君。”

    谢陵摇头失笑:“车轮打滑,马车侧翻,恰巧一位郎君路过,这听起来,似乎是极为巧合之事。”

    秋实似明白什么,错愕道:“难道郎君是怀疑,这是有人特意安排好的?”

    谢陵看向她:“你自小便唤我郎君,已是唤得极为顺口了,若是唤女郎一时还有些不习惯,是否?”

    秋实点头:“是。”

    “但春华却与你不同,她一直唤我女郎……”

    秋实这才恍然大悟:“郎君的意思是,春华他时常在他人面前提及郎君的真实身份,所以才……她为何要出卖郎君?”言至此,便有些愤愤,“我去唤她来问……”

    说罢就要往门外走去,却又听谢陵道了声:“不必。我已经提醒过她了。”

    转身见谢陵将那案几上的一碗茶水重新盖好,长睫覆盖下的明眸中若有所思。

    陡然间明白什么,又问:“郎君打算怎么处置春华?她与我跟随了郎君多年,一直情同姐妹,我实是没有想到……”

    “这是我能给她的最后一次机会。倘若她今晚离开了房间,这碗茶水,你便让她饮下吧,告诉她,以后不必再相见。”

    说完这句话后,谢陵似已困倦,便转身回到床塌边,示意秋实端了那碗茶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