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小说网 > 都市言情小说 > 檀香刑 > 第 9 部分

第 9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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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悲歌(四)

    孙丙沿着狭窄的街道奔跑,耳边刮着呼呼的风。他感到沸腾的血一股股直冲头顶,耳为之轰鸣,眼为之昏花。路上的人物都仿佛是用纸壳糊成的,被他狂奔的身体激起的气浪冲击得东倒西歪。一张张歪曲变形的面孔,贴着他的肩膀滑过去。他看到,在济生堂中药铺和李锦记杂货铺前面的空场上,一群人拥挤着围成一个圆圈。  他看不到人群里的情景,但他听到了妻子嘶哑的叫骂声和他的宝儿、云儿的嚎哭声。  他一声长吼,宛如虎啸狼吟。他高高地举起紫红色的枣木g子,狂兽般跳跃而来。  众人纷纷地为他闪开一条道路。他看到,两个腿如鹭鸶、头如梆子的德国技师,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正在用他们的手,摸着妻子的身体。妻子用双臂慌乱地遮挡着,但挡住了胸膛挡不住p股,挡住了p股暴露出胸脯。德国技师生着细密绒毛、粉红色的手,如同八爪鱼的柔软腕足一样难以逃避。德国技师的绿眼珠子如同磷火一样闪烁着。几个陪伴着他们逛街赶集的二鬼子,站在一边,拍着手哄笑。他的宝儿和云儿,在地上滚着爬着哭着。他狂叫一声,好似受了重伤的猛兽,手中沉重得赛过钢铁的枣木g子,挟着一股黑红的风,砸在了那个把两只手c在了妻子裤裆中、弓着身子、背向着他的德国技师的闪烁着银灰色光泽、长长的后脑勺子上。他听到枣木g子与德国人的脑袋接触时发出了一声粘唧唧的腻响,手腕子也感到了一阵震颤。  德国技师的身体古怪地往上蹿了一下,随即便软了,但他的两只长臂还深深地探进妻子的裤裆里。德国技师高大的身体把小桃红压倒在地。孙丙看到,很多黑红的血,从德国技师的脑袋里流出来。随即他就闻到了热烘烘的血腥气。他看到,适才还在自己的妻子面前摸她茹房的那个德国技师的嬉皮笑脸,瞬间便成了龇牙咧嘴的鬼模样。他努力地想把枣木g子再次举起来砸眼前这个摸妻子胸r的洋鬼,但双臂又酸又麻,枣木g子失手脱落。适才那致命的一击,已经耗尽了他的力量。但是他看到,在自己的身后,已经举起了树林般的器械,有扁担,有锄头,有铁锹,有扫帚,更多的是攥紧了的拳头。喊打的声音震耳欲聋。那些帮闲的铁路小工和二鬼子们,架起那个吓呆了的德国技师,冲出人群,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把那个受了沉重打击的德国技师扔在了人堆里。  孙丙呆了片刻,低下头,用软弱无力的手,把压在妻子背上、还在古怪地颤抖着的德国技师的身体掀到一边。德国技师c在妻子裤裆里的双臂,仿佛大树的根子,漫长得没有尽头。他看到妻子背上,沾满了德国技师的鲜血。他恶心极了,真想呕吐。他只想呕吐,甚至顾不上把趴在地上的妻子拉起来。是妻子自己爬了起来。她凌乱的头发下,那张瘦削的脸上,沾满了泥土、泪水和血污,显得是那样地丑陋可怕。她哭叫着扑进他的怀里。他只想呕吐,连搂抱她的力量也没有了。妻子突然地从他的怀里脱出去,扑向还在地上嚎哭的两个孩子。他站在那里,不错眼珠地看着德国技师的抽搐不止的身体。≈nbsp≈nbsp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第七章  悲歌(五)

    面对着德国技师的死蛇一样的身体,他隐隐约约地感到,一场大祸已经来到了眼前。但他的心里,却有一个理直气壮的声音在为自己辩护着:他们调戏我的妻子,他的手已经c进了我妻子的裤裆。他们还伤害了我的儿女。所以我才打了他。如果他的手c进了你的妻子的裤裆,你能无动于衷吗?再说,我并没有想把他打死,是他的头太不结实。他感到自己义正词严,句句都占着情理。乡亲们都可以做证,那些铁路小工也可以做证。你们也可以问问另外那位德国技师,只要他还良心未昧,他也可以证明,是他们先调戏了我的妻子,欺负了我的孩子,我才情急之下用g子打了他。尽管他感到情理在手,但他的双腿还是感到酸软无力,嘴巴里又干又苦;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占满了头脑,驱之不散,挥之不去,使他丧失了复杂思维的能力。街上看热闹的群众,已经有相当多的,悄悄地溜走了。路边的摊贩,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看样子也想及早地离开是非之地。大街两侧的店铺,大白着天,竟然关上了店门,挂出了盘点货物的木牌。灰白的街道,突然变得宽广了许多,遒劲的小北风,刮着枯叶和碎纸,在空旷的大街上滚动。几条毛色肮脏的狗,躲在胡同里,汪汪地吠着。  他恍惚觉得,自己一家,仿佛置身于一个舞台的中央,许多人都在看他们的戏。  从周围店铺的门缝里,从临街人家的窗眼里,以及从许多y暗的地方,s出了一道道窥测的光线。妻子搂着两个孩子,在寒风中哆嗦。她用可怜巴巴的眼睛看着他,正在乞求着他的宽恕和原谅。两个孩子,把脑袋扎到母亲的衣襟里,宛如两个吓破了苦胆顾头不顾腚的小鸟。他的心,仿佛让人用钝刀子割着,痛苦无比。他的眼窝子发热,鼻子发酸,一股悲壮的情绪,油然地生出来。他踢了那个抽搐着的德国技师一脚,骂道:“你他妈的就躺在这里装死吧!”他扬起头,对着那些躲躲闪闪的眼睛,高声道,“今天的事,乡亲们都看到了,如果官府追查下来,请老少爷们说句公道话,俺这边有礼了。”他双手抱拳,在街中央转了一圈,又说,“人是俺打死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决不连累各位高邻!”  他抱起两个孩子,让妻子牵着自己的衣角,一步步往家走去。冷风吹过,他感到脊背冰凉,被汗水塌湿的夹袄,如同铁甲,摩擦着皮肤。≈nbsp≈nbsp书包网 。 想看书来书包网

    第七章  悲歌(六)

    第二天,他还是一大早就开了店门,拿着抹布,擦拭着店堂里的巢椅。小伙计石头,还在后边努力地拉着风箱烧水。四把被烧开了的大铜壶,在炉子上吱吱地尖叫。但太阳东南晌了,还没有一个茶客登门。店前的大街上,冷冷清清,连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只有一阵阵的冷风,携带着枯枝败叶吹过去。妻子一手抱着一个孩子,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那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跳动着惊恐不安的光芒。他摸摸孩子的头,轻松地笑着说:“回屋去歇着吧,没有事的,没事,是他们调戏良家妇女,砍头也该砍他们的头!”  他知道自己是故作镇静,因为他看到自己捏着抹布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后来,他着妻子回到后院,自己坐在店堂里,手拍着桌子,放开喉咙,唱起了猫腔:  “望家乡去路遥遥,想妻子将谁依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哦呵她,她在那里生死应难料。呀!吓得俺汗津津身上似汤浇,急煎煎心内热油熬……”  一曲唱罢,就如开了闸的河水,积攒了半生的戏文,滔滔滚滚而出。他越唱越悲壮,越唱越苍凉,一行行热泪流到斑斑秃秃的下巴上。  那一天,全马桑镇的人们,都在静静地聆听着他的歌唱。  在歌唱中熬过了漫长的一天,傍晚时分,血红的夕阳照耀着河堤上的柳树林子,成群结队的麻雀在一棵蓬松的柳树冠上齐声噪叫,仿佛在向他暗示着什么。他关上了店门,手持着那根枣木g子坐在窗前等待着。他撕破窗纸,监视着街上的动静。  小伙计石头给他端来了一碗小米干饭,他吃了一口,喉咙就哽住了,一阵大咳,米粒如铁沙子一样从鼻孔里喷出来。他对石头说:  “孩子,师傅惹下了大祸,德国人迟早要来报复,趁着他们还没来,你赶快逃走吧!”  “师傅,我不走,我帮您打!”石头从怀里摸出一把弹弓,说,“我打弹弓特别有准头!”  他没有再劝石头。他的嗓子已经哑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到胸口痛疼难挨,就如当年学戏倒仓时的感觉。但他的手脚还在抖着,心里还在吟唱着那些一波三折的戏文。  当一钩新月低低地挂上柳梢时,他听到从西边的石板街上,响起了一串蹄声。  他猛地跳起来,发烧的手攥紧g子,时刻准备着反抗。他看到,在微弱的星月照耀下,一匹黑色的大骡子,颠颠蹦蹦地跑了过来。骡子上的人一身黑衣,脸上蒙着黑纱,看不清面貌。  那人在茶馆门前滚鞍下骡,然后就敲响了店门。  他手持大g,屏住呼吸,躲在门后。  敲门声不重,但非常急促。  他哑着嗓子问:  “谁?”  “我!”  他一下子就听出了女儿的声音,急忙拉开门,黑色的眉娘一闪而进,马上就说:  “爹,什么都别说了,快跑!”  “我为什么要跑?”他怒气冲冲地说,“是他们首先调戏良家妇女——”  女儿打断他的话,道:  “爹,你闯了大祸了,德国人的电报,已经拍到了北京、济南,袁世凯拍来电报,让钱大老爷连夜来抓你,捕快们的马队,已经离这里不远了!”  “还有没有天理公道——”  他还想争辩,女儿恼怒地说:  “火烧眉毛了,你还说这些废话!要想活,就躲出去,不想活,就等着他们来吧!”  “我跑了,她们怎么办?”  “他们来了,”女儿侧耳听着,远处果然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爹,是走还是留,你自己拿主意吧!”她侧身闪出屋子,但又立即探回半截身子,说,“你跑,让小桃红装疯!”  他看到女儿的身体一纵,轻捷地跃上骡背,身体前伏,仿佛与骡子融为一体。  骡子喷着响鼻朝前跑去。骡臀上星光闪烁,刹那间融入黑暗,一溜蹄声向东去了。  他急忙关门回身,看到妻子已经披散了头发,脸上也涂了一层煤灰,上衣裂开,露出一片雪胸脯,站在了自己面前。她严肃地说:  “听眉娘的话,快跑!”  他望着在昏暗中闪闪发光的妻子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酸楚的激情。在这个特别的时刻,他才感觉到这个外貌柔弱的女人是如此的勇敢和机智。他扑上前去,紧紧地抱住妻子。妻子用力推开他,说:  “快跑,他爹,不要管我们!”  他蹿出了店门,沿着平时挑水走熟了的那条小路,爬上了马桑河大堤。他隐身在一棵大柳树的后边,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宁静的村镇、灰色的道路和自家的房屋。  他清楚地听到了宝儿和云儿的哭泣声,心痛如割。那钩蛾眉新月低低地悬在西天的边上,显得格外的妩媚。广大的天幕上缀满繁星,星光璀璨,宛若宝石。镇子上漆黑一片,没有一户人家点灯。他知道,人们都没入睡,都在静静地听着街上的动静,似乎沉在黑暗中就能弥祸消灾一样。马蹄声由远而近,镇上的狗咬成了一片。黑黢黢的马队拥拥挤挤地过来了,看不清到底有多少匹马,只听到石头街上蹄声一片,只看到马脚上的蹄铁与街上的石头相碰,溅起一串串巨大的暗红色火星。  马队拥到了他家的店门前,乱纷纷地转了几圈停住了。他看到模模糊糊的捕快从模模糊糊的马背上模模糊糊地跳下来。捕快们吵吵闹闹,好像是要故意地暴露目标一样。吵了一阵,他们才点燃了几根随身带来的火把。火光照亮了黑暗的街道和房屋,也照亮了河堤上的柳树。他将身体紧缩起来躲到树后。树上的宿鸟被惊动,扑扑棱棱地飞起来。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河水,做好了跳水逃命的准备。但捕快们根本就没留意树上的乌乱,更没人想到要到河堤上巡逻一番。  这时他看清了,一共有九匹马。马们毛色斑驳,有白有黑,有红有黄。都是些本地出产的土种马,模样不俊,膘不肥,体不壮,鬃毛凌乱,鞍具破旧。有两匹马根本就没有鞍具,只在马腰上搭了一条麻袋。在火把的照耀下,马的头显得又大又笨,马的眼显得又明又亮。捕快们举着火把,特意地照看了店门上方悬挂的匾牌,然后便不紧不慢地敲门。  没人来开门。  捕快们砸门。  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些捕快,根本就没想抓他,如果真要抓,他们就不会这样子磨蹭,他们也不会这样耐着性子敲门。他们当中不乏翻墙越屋的高手。他的心中,生出了许多的对捕快们的好感。当然他更明白,捕快的背后,是钱大老爷,而钱大老爷的背后,是自己的女儿眉娘。  店门终于被砸开了,捕快们举着火把,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他随即听到了妻子装疯卖傻的哭声和笑声,还有两个孩子惊恐万端的哭声。  捕快们折腾了一阵,打着火把出来,有的嘴里嘟哝着什么,有的连连打着哈欠。  他们在店前磨蹭一阵,便吆二喝三地上马走了。马蹄声和火光穿街而过,镇子里恢复了宁静。他正要下堤回家,就看到,镇子里的千家灯火,如同接到了一个统一的命令似的,一齐亮了。停了片刻,大街上便出现了几十盏灯笼,汇集成一条灯火的长蛇,飞快地朝他家的方向移动。他的双眼里,流出来滚烫的泪水。≈nbsp≈nbsp书包网 。。

    第七章  悲歌(七)

    遵照着有经验的老人的指示,在以后的几天里,他白天还是躲了出去,到了夜晚人脚安定之后再悄悄地溜回来。白天他躲到马桑河对岸那一大片柳树林子里。那里边有十几栋乡民们烤烟用的小土屋子。他白天在那些小土屋里睡觉,到了晚上,就过河回家。第二天早晨,用包袱包着煎饼,用葫芦头提着水,再回到土屋里去。  紧靠着他藏身土屋的那几棵大柳树上,有十几个喜鹊的巢x。他躺在土炕上,吃了睡,睡了吃。起初他还不敢出屋,渐渐地就丧失了警惕。他溜到树下,仰着脸看喜鹊吵架。一个放羊的身材高大的青年与他成了朋友。青年名字叫木犊,非常的憨厚,心眼子有点不够用。他把自己的煎饼送给木犊吃,并且对他说了自己就是那个打死德国铁路技师的孙丙。  二月初七日,也就是打死德国技师的第五天中午。他吃了几张煎饼,喝了一碗凉水,躺在土炕上,听着外边喜鹊的喳喳声和啄木鸟钻树d的笃笃声,迷迷糊糊,似睡非睡。突然从河对岸传来一声特别尖锐的枪响。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听到后膛快枪的声音,与土枪土炮的声音大不一样。他的心里一惊,知道大事不好了。他从炕上跳起来,抄起枣木g子,把身体影在破旧的门板后边,等待着他的敌人。随即又是几声尖锐的枪响。枪声还是从河对岸传过来。他在屋子里待不住了,便溜出门,弓着腰,翻过几道颓败的土墙,窜进了柳树林子。他听到马桑镇上,老婆哭,孩子叫,马嘶、驴鸣。狗汪汪,杂乱的叫声连成一片。看不到对岸的情景,他急中生智,将枣木g子别在腰带上,爬上了最高的一棵大树。喜鹊们看到入侵者,结成群体向他发起猛烈的进攻。他抡圆g子,一次又一次地将它们轰退。他站在一个巨大的喜鹊巢旁边,手扶着树杈子向对岸张望,镇上的情景,历历地摆在眼前。  他看到,足有五十匹高大的洋马,散乱在他家店前那片空地上。一群衣衫灿烂的洋兵,都戴着饰有鸟毛的圆筒帽子,端着上有枪刺的瓦蓝色的快枪,对着他家的门窗啪啪地s击。枪口里喷出一簇簇白烟,如团团旋转的雏菊,久久不飘散。洋兵们身上的黄铜纽扣和枪筒上的雪亮刺刀,在阳光下散s出耀眼的光芒。在洋兵的背后,还站着一些头戴红缨子凉帽、前胸后背补有圆形白布的清兵。他一阵目眩,手里的枣木g子脱落,碰撞着树杈子,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幸亏他的一只手牢牢地抓住了树枝,才没有栽倒树下。  他心急如焚,知道大祸真正地降临了。但他的心中还是残存着一线希望,这希望就是:妻子发挥演过多年戏的特长,特别优秀地装疯卖傻,而那些德国兵也如钱大老爷派来的捕快一样,折腾一阵,然后就无功而返。也就是这一刻,他下定决心,如果能逃过这一劫,马上就带着妻子儿女远走他乡。  最怕的事情很快就发生了。他看到,两个德国兵架着妻子的胳膊往河堤上拖。  妻子尖利地喊叫着,双腿拖拉着地面。两个孩子,被一个身材高大的德国兵一手一个,倒提着腿儿,仿佛提着j鸭,拎到了河堤上。小石头从一个德国兵手里挣脱,好像还咬了德国兵一口。然后他看到石头的小小的乌黑的身子在河堤上倒退着,倒退着,一直倒退到站在他的背后的德国人的枪口前面,刺刀在艳阳下一闪烁,他的身体就被戳穿了。那孩子似乎叫了一声,似乎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就像一个黑色的小球,滚到河堤下面去了。孙丙贴在树上,只看到河堤上一片血光,灼暗了他的眼睛。  德国兵都退到了河堤上,有的单腿跪着,有的站着,托着枪,瞄着镇子里的人。  他们的枪法都很准,一声枪响,几乎就有一个人,在大街上或是在院子里,前仆或是后仰。清兵们举着火把,把他家的房子点燃了。先是黑烟如树,直冲云天,一会儿就升起了金黄色的大火。火苗子啵啵地响着,宛如鞭炮齐鸣、风突然地大起来,火和烟都东倒西歪着,烟熏火燎的味道,和着浓厚的烟尘,飘到了他的面前。  更加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德国兵把他的妻子推来搡去,在推来搡去的过程中撕破了她的衣裳,最后使她一丝不挂……他的牙齿深深地啃进了树皮,额头也在树干上碰破了。他的心像一颗火球,飞到了对岸,但他的身体如被绑在了树上,一动也动不了。德国人把妻子白花花的身体抬起来,前悠后荡着,然后一脱手——  妻子宛若一条白色的大鱼,落进了马桑河里。河水无声地飞溅起一朵朵白花,一朵朵白花,无声无息地落下。最后,德国兵把他的云儿和宝儿用刺刀挑起来,也扔到河里去了。他的眼前一片血红,如被噩梦魔住,心中急如火烧,身体无法动弹。他竭尽全力挣扎着,终于,发出了一声吼叫,身体解放了,会动了。他努力地往前扑去,身体砸断了一些树杈子,沉重地落在了柳树下柔软的沙地上。≈nbsp≈nbsp

    第八章  神坛(一)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络刺目的光线,从柳树的枝杈间s下来。在树梢上亲眼目睹的悲惨景象刚在脑海里一闪现,他的心就如遭到了突然打击的牛g丸一样,痛苦地收缩了起来。从这一时刻开始,他的耳朵里,就响起了急急如烽火的锣鼓声,宛如一场即将开幕的猫腔大戏的前奏,然后便是唢呐和喇叭的悲凉长鸣,引导出一把猫琴的连绵不断循环往复的演奏。这些伴随了他半生的声音,钝化了他心中的锐痛,犹如抹去高山的尖峰,填平了万丈的沟壑,使他的痛苦变成了漫漫的高原。成群的喜鹊,随着他心中的音乐轰鸣,做着戏剧性的飞翔,犹如一片团团旋转的瓦蓝色的轻云;而不知疲倦的啄木鸟笃笃的啄木声,正是这急促的音乐的节拍。柳丝在清风中飘拂着,恰似他当年的潇洒胡须。——俺俺俺例提着冬木g~~怀揣着雪刀刀~~行一步哭号啕~~走两步怒火烧~~俺俺俺急走着羊肠小道恨路遥——悲愤的唱腔在他的心中轰鸣,他手扶着树干,艰难地站立,摇晃着脑袋,双脚跺地。——咣咣咣咣咣咣——咣采咣采咣采——咣!苦哇——!有孙丙俺举目北望家园,半空里火熊熊滚滚黑烟。我的妻她她她追了毒手葬身鱼腹,我的儿啊一惨惨惨哪!一双小儿女也命丧黄泉~~可恨这洋鬼子白毛绿眼,心如蛇蝎、丧尽天良。枉杀无辜,害得俺家破人亡、形只形单,俺俺俺~~惨惨惨啊~~他拄着那根给他带来了灾难的枣木g子,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柳树林子。——俺俺俺俺好比失群的孤雁,俺好比虎落在平川,龙困在浅滩……他抡起枣木g子,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打得柳树皮肤开裂,打得众树木哭哭啼啼——德国鬼子啊!你你你杀妻灭子好凶残~~这血海深仇一定要报——咣咣咣咣咣——里格咙格里格咙——此仇不报非儿男——他挥舞着大g,跌跌撞撞地扑向马桑河。河水浸到了他的腹部。二月的河水虽然已经开冻,但依然是寒冷彻骨。但是他浑然不觉,复仇的怒火在他的心中燃烧。他在河水中走得很艰难,水如成群的洋兵,拦阻着他,扯拽着他。他横冲直闯,g打水之皮,啪啪啪啪啪啪!水声泼刺,水花四溅——好似那虎入羊群——水花溅到他的脸上,一片迷蒙,一片灰白,一片血红——闯入那龙潭虎x,杀它个血流成河,俺俺俺就是那催命的判官,索命的无常——他手脚并用,爬上了河堤,跪倒在地,抚着河堤上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俺的娇儿哪,见娇儿命赴黄泉,俺的肝肠寸断~~俺头晕眼花,俺天旋地转,俺俺俺怒发冲冠——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和泥土。燃烧未尽的房屋,释放着灼人的热浪。滚烫的灰屑,弥漫了天空。他感到喉咙里腥甜苦咸,低头就喷出了一口鲜血。  这一次屠杀,害了马桑镇二十七条性命。人们把亲人的尸体抬到大堤上,并排起来,等待着知县大人前来观看。在张二爷的c持下,几个小伙子,跳到河里,把被河水冲出去五里远的小桃红的尸体和宝儿云儿的尸体捞回来,与乡亲们的尸体放在一起。她身上遮盖着一件破旧的夹祆,两条白得疹人的腿僵硬地伸着。孙丙想起了她扮演青衣花旦时,头戴着雉尾,腰挂着宝剑,脚蹬着绣鞋,鞋尖上挑着拳大的红绒花,长袖翩翩,载歌载舞,面如桃花,腰似杨柳,开口娇莺啼,顾盼百媚生——我的妻啊,怎承想雹碎了春红,更那堪风刀霜剑,俺俺俺血泪涟涟……眼见着红日西沉,早又有银钩高悬~~牧羊童悲歌,老乌鸦唱晚~~铜锣声哐哐,轿杆儿颤颤,那边厢来了高密知县……  孙丙看到,钱大老爷弓着腰从轿子里钻出来。他那一贯地如门板一样舒展挺直的腰板,古怪地佝偻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喜笑盈盈的脸可怕地抽搐起来了。他那一贯地如马尾般潇洒的胡须,如瘦驴的尾巴一样凌乱不堪了。他那一贯的清澈明净、锐利无比的眼睛,变得晦暗而迟钝。他的双手无所措地一会儿攥成拳头,一会儿又紧张地拍打着额头。几个带刀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不知是保护他还是监视他。他逐个地查看了大堤上的尸首。在他查看尸首的时候,乡民们静静地注视着他。他用眼角扫视着肃穆的百姓,明亮的汗水很快地就湿透了他的头发。终于,他停止了慌慌张张的脚步,抬起袍袖,沾沾汗水,他说:  “父老乡亲们,你们要克制……”  “大老爷,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乡民们猛烈地号哭起来,黑压压地跪了一片。  “乡亲们,快快起来。发生了这样的惨案,本官心如刀绞,但人死不能复生,请诸位准备棺木。盛敛死者,让他们人士为安……”  “难道我们的人就这样白死了吗?难道就让洋鬼子这样横行霸道吗?”  “乡亲们,你们的悲痛其实也就是我的悲痛,”知县眼泪汪汪地说,“你们的父母也就是本官的父母,你们的子女,也就是本官的子女。万望父老乡亲们少安毋躁,不可意气用事。本官明日就赴省城求见巡抚大人,一定要替你们讨一个公道。”  “我们抬着尸体进省城!”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他焦急地说,“请你们相信我,本官一定为你们据理力争,豁出去不要这头上的顶戴花翎!”  在百姓们的恸哭声中,孙丙看到,钱大老爷避避影影地走上前来,吞吞吐吐地说:  “孙丙,劳驾你跟本官走一趟吧。”  孙丙心中回旋往复的音乐,突然又掀起了一个高c,如地裂,似山崩,扶摇直上羊角风。他双眉倒竖,虎眼圆睁,高高地举起枣木g子——狗官,你道貌岸然假惺惺,说什么为民去请命,分明是借机抓人去道功。你当官不为民做主,心甘情愿做帮凶。俺俺俺妻死于亡万念灰,报仇雪恨是正宗。哪怕你两榜进士知一县,即便是皇帝老子也不中。俺摩摩拳,擦擦掌,棒打昏官不留情——对准了钱大老爷的脑袋,猛地劈了下去——罢罢罢,砍头不过碗大的疤,打死你个帮虎吃人的贼县令——钱大老爷机灵地往旁边一闪,孙丙的g子带着一阵风劈了一个空。衙役们看到老爷有险,举着腰刀,上前欲擒孙丙。孙丙发了一声喊,正是一夫拼命,千军难抵。  孙丙暴跳如雷,宛如一匹发了疯的猛兽,灼热的火花从他的眼睛里进发出来。众百姓齐声发威,怒潮汹涌。孙丙把一根g子使得呼呼生风,一个胖衙役躲避不迭,拦腰中了一g,翻了几个跟头后滚下河堤。钱大老爷仰天长叹道:  “嗨,本官用心良苦,惟有皇天可鉴。乡亲们,事关洋务,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孙丙啊,本官今日放过你,但我估计你躲过了初一,你躲不过十五。你善自珍重吧!”  钱大老爷在衙役们的护卫下,钻进了轿子。轿子启动,轿夫们脚下生风,一行人很快就被沉沉的夜色吞没了,    这一夜的马桑镇彻夜不眠,女人们的哭声此起彼伏,棺材铺里的斧凿声一直响到了天亮。第二天,邻民们互相帮忙,装殓了死者。一溜白茬子棺材,噼噼啪啪地钉上了铁钉。  埋葬了死人后,活人都变得有些懵懂,仿佛从一场噩梦中刚刚醒来。众人齐集在大堤之上,眺望着原野上的铁路窝棚。高大的铁路路基已经铺到了柳亭,那是高密东北乡最东边的一个小村,距马桑镇只有六里路。祖先的坟墓就要被镇压,泄洪的水道就要被堵塞,千年的风水就要被破坏,割辫子索灵魂垫铁路的传说活灵活现,每个人的头颅都不安全。父母官都是洋人的走狗,百姓们的苦日子就要来临。孙丙的头发一夜之间全部变白,残存的几根胡须也变成了枯草,纷纷地折断脱落。他拖着一条g子在镇子里跳来跳去,好像一个得了失心疯的老武生。人们同情地看着他,以为他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但没有想到他说出的一席话竟然格外的精明:  “各位乡亲,俺孙丙打死了德国技师,招来了灾祸,殃及了诸位高邻,俺俺俺惭愧,俺俺俺惶恐!你们把俺绑了去,献给钱丁,让他跟德国人讲情,只要他们答应把铁路改线,孙丙虽死无怨。”  众人扶起孙丙,七嘴八舌地开导他:  孙丙啊孙丙,你是条好汉子浑身血性,不怕官不怕洋是个英雄。虽说咱马桑镇大锅因你而起,但这种事情迟早要发生。晚发生不如早发生。只要那洋鬼子把铁路修成,咱们的日子就不得安生。听说那火龙车跑起来山摇地动,咱这些土坯房非塌即崩。听人说曹州府闹起了义和神拳,专跟那些洋鬼子斗强争雄。叫孙丙你拾掇拾掇赴快逃命,去曹州搬回来神拳救兵。兴中华天洋鬼拯救苍生。  众人凑了一点盘缠,连夜送孙丙上路。孙丙眼里夹着泪唱道:  “乡亲们呐,美莫美过家乡水,亲莫亲过故乡情。俺孙西没齿不忘大恩德。搬不来救兵俺就不回程。”  众人唱道:  此一去山高水运你多保重,此一去您的头脑清楚要机灵。乡亲们都在翘首将你等,盼望着你带着天兵天将早回程。≈nbsp≈nbsp

    第八章  神坛(二)

    二十天后的一个下午,孙丙穿着白袍,披着银甲,背c着六面银色令旗,头戴着银盔、盔上簇着一朵拳大的红缨,脸抹成朱砂红,眉描成倒剑锋,足蹬厚底靴,手提枣木g,一步三摇,回到了马桑镇。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员虎将,一个身材玲珑,腿轻脚快,腰扎着虎皮裙,头戴金箍圈,手提如意棒,尖声嘶叫着,活蹦乱跳着,恰似那齐天大圣孙悟空。另一位袒着大肚皮,披着黑直裰,头顶毗卢帽,倒拖着捣粪耙,不用说就是天蓬元帅猪悟能。  一行三人在马桑河大堤上一出现,正好被乌云中透出来的阳光照亮。他们衣甲鲜明,形状古怪,伊然是刚刚从云头降落的天兵天将。最先看到了他们身影的吴大少爷并没有把孙丙认出来。孙丙对他一笑,弄得他莫名其妙,随即是心惊胆战。吴大少爷眼瞅着这三个怪物进了镇子西头那家炉包铺子,再也没有露面。  黄昏时,镇上的人都遵循着老习惯,端着粗瓷大碗在街上喝粥。吴大少爷从大街的东头跑到大街的西头,传播着妖人进村的消息。吴大少爷的话向来是云山雾罩、望风扑影,人们半信半疑地听着,权当下饭的咸菜。这时,从镇子的西头,突然响起了铛铛的铜锣声。只见那炉包铺子里的小伙计四喜,头顶着一张黑色的小猫皮,绘画了一个小狸猫的脸g谱,生龙活虎般地蹿过来,那条小猫皮的尾巴在他的脖子后摇来摆去。他一边敲着锣一边高喊着:  “有孙西,不平凡,曹州学来了义和拳。搬来了孙猪两大仙,扒铁路,杀汉j,驱逐洋鬼保平安。晚上演习义和拳,地点就在桥头边。男女老幼都去看,人人都学义和拳。学了义和拳,枪刀不入体,益寿又延年。学了义和拳,四海皆兄弟,吃饭不要钱。学了义和拳,皇上要招安,一旦招了安,个个做大官。封妻又荫子,分粮又分田……”  “原来是孙丙啊!”吴大少爷惊喜地大叫起来,“怪不得觉着面熟,怪不得他对着我笑呢!”  晚饭后,桥头那里,点起了一堆簧火,火苗子映红了半边天。人们怀着热烈好奇的心清,汇集到簧火周围,等待着孙丙演拳。  簧火旁边,早摆好了一张八仙桌子,桌子上供着一个香炉,炉子里燃着三炷香。  香炉旁摆着两个烛台,烛台上c着两根红色羊油大蜡,烛火跳跃闪烁,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黄火堆上,火苗子啵啵地响着,照耀得河水如同烂银。炉包铺子店门紧闭,人们有些焦急。有人喊起来:  “孙丙,孙丙,才离开几天,谁不认识谁啦?装神弄鬼干啥嘛,快出来吧,把你学来的神拳演习给俺们看看。”  四喜从炉包铺子的门缝里挤出来,压低了嗓门说:  “别吵吵,他们正在喝神符呢!”  突然间店门大开,像巨兽张开了大嘴。人群肃静,都瞪大了眼睛,等待着孙丙和他搬来的大仙,恰好似等待着名角登场。但孙丙还是不出来。安静,安静,流水被桥墩拦挡,发出了哗啦啦的声响,火苗子啵啵,犹如迎风抖动红绸。人们正有些烦恼时,有动静了,很大的动静。高高的嗓门,猫腔戏里须生的唱腔,无比的高亢,略有些沙哑,但更有韵味:  为报深化背乡关——  声音如同翠竹节节拔高,一直戳到云彩眼里,慢慢地低落下来,然后又突然地翻上去,比方才还高,一直高到望不见踪影——四喜把铜锣敲得急急如风,没有节奏,乱敲。孙丙终于从门内出现了。他身上还是白天那套行头,白袍银盔,朱面剑眉,厚底朝靴,倒提枣木g。他的身后,紧随着悟空和八戒。孙丙围着簧人跑圆场,几乎是脚不离地,在武生的步伐基础上又吸收了刀马旦的步伐特征,小步子挪得飞快,真是有点行云流水的意思。然后是踢腿,摇身,下腰,翻筋斗,跌僵尸,最后是一个英勇悲壮的亮相,接唱:  曹州府学回了义和神拳。各路的神仙齐来相助,定让那洋鬼子不得生还。临别时大师兄嘱托再三,他让俺回高密立起神坛。教授神拳演习武艺,人心齐就能移动泰山。特派来猴兄猪弟做护法,他二人都是那得道的真仙刚下凡。  孙丙唱罢猫腔调,群众已经把他看轻了。说什么义和神拳,不过是旧戏重演。  孙丙抱拳,对众人施礼:  “各位乡邻,兄弟此次前去曹州,拜见了义和拳大师兄朱红灯。他老人家听说德国鬼子在高密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