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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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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目光冷冷地落在两把倒立的锤上。石匠和铁锤将军都安静地坐着,注视着各自的茶盏。或许是我多疑了?他如此说仅仅是个比方,还是他按神的要求,未行而意至也算罪?我的胸口已经出汗,两手藏在袖子里,表面正襟危坐,底下不安地相互抓着。

    这时,石匠指了指将军营里的铁锤军的石像军阵说:

    〃这里实际比城上人多,父亲的阵亡旧部全在这儿。你看,他们都成神了。〃

    铁锤将军倒没想那么多,他把茶盏放下叹道:

    〃你常年住在d里,这是你的想法。你这么看死去的人可以,活人呢?〃

    石匠说:

    〃活人也一样。生时r在骨上,死后r去骨留,埋在土中,全是尘埃。〃

    铁锤将军说:

    〃你我兄弟皆为战场孤儿,由父亲恩养成人。我们一同守城,成就更大的功名,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何必在乎位次的先后。〃

    石匠笑道:

    〃我不在乎人间的位次,也不在乎人间的功名。〃

    铁锤将军说: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男子汉大丈夫生在天地间,不图建功立业图什么?〃

    石匠答道:

    〃你的功名是更多的白骨。〃

    铁锤将军说:

    〃打仗必然死人。一个人的功名大小,就看他杀死谁,或者被谁杀死。〃

    石匠说:

    〃等我们变成了白骨,现在城上的人和将来城上的人都变成了白骨,这些石头都还活着。〃铁锤将军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道: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你一个勇士,不在战场杀敌,整天凿石头,生的意义何在?〃

    石匠答道:

    〃我生的意义就是让这些死的石头变成活的石头。〃

    然后把脸转向我说:

    〃无论是谁,无论多美,所有的骨与r都会腐烂,只有石头不会烂。〃

    铁锤将军站起身,同时提起了他的铁锤。

    〃我的铁锤不会烂。〃

    〃骨头比r晚烂,铁比骨头晚烂,最终都会烂。〃

    〃它创的功名不会烂。〃

    〃世上的功名也会烂,只有神的道永存。快来了,就快来了,你我要的就快来了。〃

    突然间,铁锤将军探身去取石匠的锤。石匠手疾眼快,按住了他的手。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了,还没等我做出反应,他们的动作已经结束。铁锤将军一手提着自己的锤,一手抓着石匠的锤柄。石匠一手握在自己的锤柄上,一手按在铁锤将军的手上。两人的脸近在咫尺,一红一白,一怒一静。我向他们挪动了一下膝盖,想开口却不知去劝谁,结果没说出一个字。不知不觉中伸出的手,也只伸了一半,不知道该去拉谁。

    他们两人对视了一会儿,铁锤将军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是勇士的兵器,你既然献身灵界,留它何用?〃

    〃除了神像,我还可以用它替你们把石棺凿好。现在它已不再是兵器,只是一把普通的锤。〃

    〃那我正好拿走它,交给真正的勇士,你找一把普通的锤凿好了。〃

    〃请你帮我找吧,只要一模一样就行;找到了,这把你就拿去。〃

    这给铁锤将军出了个难题。当年山下制锤的冶炼场已经荒废,所有的铁矿已开采殆尽,要再造出一把同样质地、形状和重量的铁锤断无可能。

    铁锤将军松开了手,提着自己的锤转身离去。

    我看着石匠,可他并不看我,将头埋得低低的,在行送客礼。我有那么多话要对他说,可此次见面,竟然半句也不曾出口。我想托起他的脸,看看他的眼睛。铁锤将军的身影已经消失在d口,我向外走了两步,又往回走了两步。

    么虎跪在我脚前,拦在我和石匠之间,头低埋着,也在行送客礼。

    铁锤将军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月瑶还不快走,和石头有什么话可说!〃

    牵马在d口等候。马焦急地蹬踏着地面,催促我快行。我一脚踢翻了么虎手中的锤,一跺脚,咬牙离去。我宽大的裙摆荡起一阵烟尘。石匠和么虎在烟尘之中匍匐着,始终没有抬头。

    铁锤将军动了怒气。他拉下头,径直从山坡上策马往下冲去,铁锤飞舞,狠命地击打前面的树,硬是劈出一条路来。长猿狼和他的两骑随从紧跟着他,我和共乘一马,我此时也需要一种速度,和铁锤将军一样的速度,来摆脱身后那种冷漠的窒息。尽管我们快马加鞭,但还是落在了最后。只听得前面马蹄声甚疾,树枝断裂,发出巨大声响。

    突然,前面没了声音。原来此时我们已经来到了城北门东侧的树林,长猿狼示意我们噤声。铁锤将军已经下马,正躲在一棵树旁。我们下马,放轻脚步来到铁锤将军身后,一同向外观望。

    使节(3)

    只见路上来了一个人。

    这人长得非常奇特,样子就像传说中的鬼怪。即使是人,也好像被火烧过,脸是红的。鼻子出奇的大,前面有勾。眼睛深陷,而且是蓝的。头发鬈曲,是黄颜色的。他牵着一头驴,驴背上驮着两袋东西。那头驴瘦骨嶙峋,无精打采,样子疲惫已极。他比驴也强不了多少,两腿打颤,几乎无法站立,与其说是在走路,还不如说是在往前磨蹭。正当我们从后面观看他抽去筋骨般的老太婆一样的步态时,他突然双手举向天,对着城的北门手舞足蹈起来。

    城上士卒们在快速走动。

    一支带着纵目头的箭s到那人脚前。他一惊,停止了前进。又一支箭s过来,他的脚神经质地一跳。紧接着十几支箭一同s下,在他身体四周形成一个栅栏。他便不跳了,立在原地不敢动。

    这时,铁锤黑星率领十余骑铁锤军从城门飞奔而出。他们来到那人近前的时候,我们已从林中走出,偷偷来到了那人背后。那人面对突然出现在眼前戴着纵目头的军队,十分惊恐。铁锤将军在他身后命令道:

    〃拿下!〃

    那人猛然一惊,回头发现也同样戴着纵目头的长猿狼和铁锤将军的侍卫。纵目的前沿已经快抵到了他脸上,他吓得跌坐在地。军士们抓着他,还有他的驴驶入内城,速度之快就像刮过一阵黑色旋风。

    我来到城上时,他们正在主城的校场上审问这个不速之客。那人立在校场中间,在众多的军士包围之中,显得格外不安。他蓬头垢面,穿着一件肥大的袍子,全身都是破d,从膝盖开始两条腿都l露着。他一只脚赤足,一只脚套着样子古怪的破靴子,前后各有一个尖高高翘起。

    妩媛婆婆也赶来看热闹。铁锤军镇守三星城,百余年来见过各式各样的异邦人,但是这样的还是第一次见。

    他们难以确定他到底是不是人,是哪里人。

    搔耳围着他踱步,在空气中嗅了嗅。

    〃臭!〃

    弦音抻了一下他的胡须,凑上去细看。

    〃连皮的!〃

    铁锤黑星用一个指头在他鼻孔前试了试。

    〃喘气儿!〃

    接着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他那双古怪的蓝眼睛就跟着左右运动。

    〃是活人!〃

    这时,一个军士双手托着一捧白色粉末来到铁锤将军面前,跪地禀告说:

    〃他带来了魔鬼的面粉!〃

    铁锤将军用中指蘸了唾沫,沾了一些放到口中。那人嘴里呜里哇啦开始乱嚷,表情格外古怪。铁锤将军一口将口中物吐到地上,同时打翻了军士手中的白色粉末。

    〃果然是魔鬼的面粉!〃

    众将军也都凑到袋前,尝了尝,都呸呸地吐到地上。搔耳用牙使劲地刮着舌头,可那些白色的粉末黏乎乎地就是刮不下去。

    他嚷道:

    〃我头晕,我中毒了!让我一锤把这个魔鬼送去见阎王!〃

    那人一边乱喊,一边在胸口划着十字。他飞快地跪到我面前,举手哀求,但很快就被抓回到场地中央。这时军士们打开了他的另一个口袋,从里面掏出个白色小石人。弦音拿过来看了看,只见那人赤身l体,高鼻子,鬈头发,和那人十分相像。

    铁锤黑星劈手夺过来摔在地上道:

    〃这些都是魔鬼子孙,看什么看,统统砸碎!〃

    军士们从口袋里一共拿出了十几个类似的小石人,一齐摔到地上,三下五除二都用锤子砸碎了。当铁锤将军的义子拿出最后一个准备砸碎的时候,有人从口袋里掏出了件文书。铁锤将军接过文书,看不懂上面的文字,递给其他将军看,也看不懂。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这是魔鬼的文字。〃

    铁锤将军义子的手落下了,小石人在地上摔成了两截。那人悲痛欲绝,吼叫着想要冲过来,却被两个军士按着,动弹不得。铁锤将军的义子在他的头顶上方举起了锤。

    〃慢!〃

    人们寻声望去,是。

    她走上前去说:

    〃让我看看那字。〃

    看得很仔细,看了好半天仍没看完。那人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汗如雨下。众人围着,神色焦急。她还在看,前后看了几遍。最后看完了,众人都等她开口。

    她将文书一合,笑道:

    〃这不是魔鬼的文字。是骊罢王国骊罢王国:即古罗马帝国。中国古代称罗马为骊罢,西汉时曾设有骊罢城。作者推测,骊罢大概是古人从ro发音而得来。通关的文书,上面还有邻近几国放行的印押。〃众将军疑惑地问:

    〃骊罢?〃

    说:

    〃骊罢是国名,离我们很远。文书上说,此人奉他们国王之命,前来研习东方雕像。〃

    铁锤将军瞪着眼睛问:

    〃你不会看错吧?他们国王疯了,派人这么远来学雕像?〃

    说:

    〃没错,文书上写得明白。〃

    那人如蒙大赦,冲点头不止。

    铁锤黑星说:

    〃那你问他,既然来学雕像,为何带魔鬼面粉,险些将我们毒死。〃

    指着地上的白色粉末问那人道:

    〃此为何物?〃

    那人没听明白,又问了一遍。

    使节(4)

    这回他似乎懂了,用手扑了扑粉末,在地上写出了一串古怪的文字。写完,抬眼望着。众人也望着。

    铁锤将军问:

    〃他写的是什么?〃

    看着地上那串像缠绕在一起的蚯蚓似的文字,半天才说:

    〃是……石膏的粉。〃

    众人大为不解:

    〃石膏的粉?〃

    众将七嘴八舌地议论:

    〃这么远带石膏粉干什么?石膏粉怎么个吃法?〃

    也在地上写出一串字。

    搔耳问:

    〃你写的是什么?〃

    说:

    〃我在问他这粉做何用途?〃

    那人在地上飞快地写出一串字,又马上涂了,写上更长的一串。

    摇头。

    那人连滚带爬来到铁锤将军义子面前,把地上两截的小石人抓在手里,用小石人在石膏粉上一滚,往上吐了两口唾沫。

    点点头,对众人道:

    〃石膏粉用来做这种小人的。〃

    众人恍然大悟:

    〃噢,原来如此。〃

    那人长舒一口气,将小人的头和身体对在一起,把那只沾满石膏粉的右手向左胸上一砸,左手手背外翻放在p股上,向鞠躬,又向众人鞠躬。众将和铁锤将军对望一眼,看着他的滑稽的姿势,哈哈大笑。那人也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众人对莫不佩服,小小年纪竟识得外邦语言。

    铁锤将军的目光里也充满了敬佩:

    〃骊罢文你都认得?〃

    答道:

    〃我不认得,但认识文书上其他几国的文字,故而知道他来自骊罢。〃

    众将醒悟,向我点头致意:

    〃公主所带之人学识渊博,我等不及。〃

    我对铁锤将军及众将说:

    〃我家原本太子侍书,太子早夭,后归于我。之意,乃古代天帝藏书之所。她自幼聪慧,博古通今,识得列国文字。〃

    众人听罢,铁锤将军带头向行礼。满面羞赧,躲在我身后。我让问那人姓名。她问了半天,那人也答了半天。

    说:

    〃他叫安提诺,骊罢贵族。〃

    安提诺,这么古怪的名字大家还是头一遭听到,校场上再一次爆发出一阵大笑。我笑着笑着突然又不笑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他这样一个异邦人都有名字,而此时正在大笑的那些铁锤军的将军们却没有,铁锤将军也没有。可笑的应是他们,他们却在笑别人。这个自称来自贵族之家的安提诺,离开宗族和亲眷,驮着两袋石膏粉穿越好几个国家来到三星城,只为学习东方雕塑。

    这何尝不是另一个我呢!

    为了追求与众不同,放弃已知选择了未知,而且孤身一人,跋山涉水,走的路途比我走的还遥远。虽是同族,可我在三星城不也是外人吗?我内心的所求他们不明白,他们只知道我奉父王的旨意下嫁到了这个地方,仅此而已。我的言行举止,在他们看来或许也很滑稽,只是没有人敢这么放肆地笑我罢了。

    在这层意思上,我和这个形容古怪的人可以说是同类。

    我看着他,眼神里有了一丝敬重。安提诺好像明白我的所思所想,走到我近前,瞪着一双蓝眼睛看着我的脸,突然抓起我的手往他嘴里放。

    我吓得一抖手,尖叫起来。

    铁锤将军一脚把他踢开,喝道:

    〃无礼的东西!〃

    安提诺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表情极为困惑。

    铁锤将军见我的手没事,便说:

    〃他准是饿坏了,给他一顿饱饭,送到石匠那里去!〃

    静夜(1)

    重复,每天都在重复。

    假若今天和昨天全都一样,那今天还算活着吗?

    当我独自一人面壁静守的时候,我暗地里曾多次净身卜筮,求问他俩谁才是真正的铁锤将军,谁才是我命里该许配的人。我变换了从父王和母后那里学来的各种卜筮之术,灼灵龟,占蓍草,不停地求问,得到的卦只有两个。

    一云:

    九天不问,山谷无言。

    一云:

    九天无言,山谷不问。

    一个不问,一个无言,一个无言,一个就不问,九天与山谷,颠来倒去,处在一个无休止的循环中。我仿佛被一种更大的巫术笼罩了,难以脱身。这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卦相把我折磨得精疲力竭,我开始怀疑世上所有的兆象与卦词都是虚妄的,都是对未来忧心的一种抚慰。难怪当年武王伐纣之时,出兵之前,得逆卦,占之大凶。太公推蓍蹈龟而曰:枯骨死草,何知吉凶!如若卜筮果真灵验,也只能言明日之事,怎可断已有之人,已成之事,怎可辨谁与谁亲,谁为谁属!我始知自己的可笑,收起卜具,不再卜问。

    山谷寂静,九天无声,面对它们我可以不问,但我的疑惑依然存在。或许,待到山谷和九天发问时,神明才会做出回答。

    我渴望有新意,渴望每日不同。现在我已经过上了有别于其他公主的生活,可我的每一天都在重复。每日都在认真撰写《三星城纪事》,竹简一摞高似一摞,已经装了整整两箱,而且还在继续。妩媛婆婆天天和那些年迈的士卒一起为铁锤军洗衣,每天都是那么多件,每件都是同样的颜色和款式。城上的生活如此单调,这么久了,只来了个安提诺。敌人至今没有出现,或许在我们有生之年不会来了,那么这种单调的重复还会持续下去,直到我们终老。

    这将是多么可悲!

    〃生而有名而后无名,不如生而无名而后名之。〃

    〃无论是谁,无论多美,所有的骨与r都会腐烂,只有石头不会腐烂。〃

    〃世上的功名也会烂。〃

    夜深人静,回想石匠这些话,就像尖锐的箭镞戳进心肺一般。让人觉得以前的生活已经死了,今后的生活也将毫无意义。我恨石匠,因为他说的那些话。本来还可以在昏暗中过活,在朦胧中欢喜,他的话好似一束束光,强如十日同天,把一切都照得雪白通透,没有暗影,让人无处躲藏。我不需要对将来的任何预见,也不需要规劝,不管来自谁,不管多么善意,我都不需要。我只要我自己的,谁也别想阻拦。

    铁锤将军还在灯下读书,可明显能看出他在思索书简之外的事情,这种情况很少在他身上发生。

    他放下了书,叹了一口气说:

    〃或许他是对的。〃

    转而又说:

    〃总要有人守城,他是逃兵。〃

    然后他叹了口气道:

    〃人可干的事情太多,能守好一城实属不易,还希图其他什么。〃

    我情不自禁叫了一声:

    〃将军!〃

    铁锤将军放下书,直起身来将手中的两枚棋子丢在棋盘上说:

    〃若其他将军都能和我一样守土尽责,你父王之国可以万世长存。〃

    他缓慢地踱步来到窗前,对着窗外的夜色和山谷中缥缈的锤声道:

    〃勇士交战的对手不是不会说话的石头,也不是会说话的女人,是更强大的敌人,击败他们,那才是一生的荣耀。〃

    他猛地回过头,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光,语速极快地说:

    〃铁锤将军的威名不会止息!没他一样,他的石头都烂了铁锤将军的威名也不会止息!〃

    我问:

    〃若是敌人始终不来呢?〃

    他脱口答道:

    〃他们不敢来!〃

    我又问:

    〃为什么不敢来?〃

    他掂了掂手中的锤说:

    〃那是慑于铁锤将军的威名。〃

    我笑道:

    〃不错,可那是老铁锤将军的威名。你的名呢?〃

    他望着月空说:

    〃三星城就是我的名,城在名在,城亡名亡。只要备战,敌人终究会来!〃

    铁锤将军将锤放到了床上,想了想,提起锤到外间去睡了。

    近日来,好像有什么东西追着他,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紧迫。他日益严格自己的c守,早出晚归,投入更加严酷的训练和各种城防战备之中,随时准备第二天就开战。他缩短了与我耳鬓厮磨的时间,遵照黄历只在月盈之日才肯与我同房。他将自己的全部精力都献给了那场他期待已久却迟迟不来的战争,将我对他的影响降到最低限度。最后他干脆搬了出去,在敌楼上和守更的军士同食同宿,回到了没有我以前的状态……一个目标明确、专注、自信的勇者之王的状态……除此之外别无他念。

    他本能地喜欢坚硬的东西,拒绝柔软。修砌旧城墙时,他和士卒一道运石,那么重的石块压在肩上,他快乐;比武时,铁锤砸在他胸腔上,一块块青紫,他快乐。这种快乐是单纯的,难以言表的。惟独面对我时,他显得犹豫,想要又不彻底,结果往往不能尽兴。

    在迷茫的世上,像他这样目标明确,坚定不移地履行既定使命的男人已不多见。诚如他说,守城的将军若都能像他这样尽职尽责是父王的福分。嫁给这样的男人为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静夜(2)

    我对镜中的月瑶公主说:

    〃你惟一要做的就是管好你的心。〃

    〃昔日的夙愿你已实现,你应该满足。〃

    〃世上只有一个铁锤将军,那就是你现在的夫君。〃

    我将铜镜倒扣在几案上,熄灭烛火,上床就寝。半张床是空的,城上都安静了,山谷里的锤声还在继续。这些天,那里的锤声一直到天明也不停息,也好像有什么紧迫的事情在追赶着他。他们都有自己的使命,可方向却截然不同。我欣赏这样的男人,也恨这样的男人。欣赏和恨虽感觉不同,但都让我心碎。

    让他们的锤声为各自的使命而鸣吧!通宵达旦,夜以继日地敲击吧!

    我谁也不去找,谁也不要。就我自己,独自一人,多好!

    但这样的锤声让我睡不着。我在黑暗中四处游荡,借着夜的微光,我看见七星殿的正堂之上,老铁锤将军铜人全副武装,持锤而立,也在聆听着这深夜的锤声。

    他沉静而威严地注视着我。

    秋蝉在锤声的间歇里鸣叫着,轻微而急促。

    我取下他的头盔,在他嘴上吻了一下,一股青铜的阳刚之气窜入我的体内。我身上的光被他一下子吸了去,整个人好像被一股巨大的风推着扑到他身上。我受到鼓舞,久久地吻着,不肯松口,直到感到窒息。

    有了这个铜人,我的夜晚不再孤单,我不再为谁是真正的铁锤将军这个问题困扰了。他就是铁锤将军,而且是所有的铁锤将军。死去的铁锤将军、现在的铁锤将军、石匠以及将来的铁锤将军,统统都在火中熔化了,化成了我眼前的这个铜人。

    我在黑暗中长时间地抚摸铜人身上的甲胄、头盔、纵目头。有时,我把它们逐件卸下来,整齐地放到一旁,然后便靠在他赤l的身上,让他冰凉的体温将我冷却。

    偶尔,我也会对他说话。

    偶尔,我也会戴着他的头盔和纵目头和他说话。

    偶尔,我也会向他展示我的身体,绕着他奔跑或翩翩起舞。

    他持锤而立,不为所动。锤很重,我取不下;他也很重,我搬不动。最后我发现他环形的臂弯之内还有一块空间,我试着从下面钻上来,他便与我相拥在一起了。当我将头伸到他的下颚时,他的手臂一下子将我箍在怀中。

    我的右手绕过他的背,左手搭在他肩膀上,也将他抱紧了。这时我听见了他的心跳和我的心跳交织在一起,恰似山谷里的锤声。

    我们拥抱着,像对久别重逢的恋人,炽热地拥抱着。什么都不能将我们分开,我们的手,我们的唇,还有我们的心。在有节律的心跳中,我睡着了。

    早上,我还在铜人怀里酣睡,铁锤将军进来,他的脚步声把我惊醒。我十分狼狈,急于从铜人的臂弯里钻出来,却偏偏卡住了。铁锤将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看见他目光中的惊讶开始扩散,直到变成恼怒。

    我挣扎着,铜人跟我一同摇晃起来,险些摔倒,幸亏他伸手扶住了。

    〃你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

    〃你不好好睡觉,穿这么少衣服往这里钻,成何体统!〃

    〃我看看他比我高多少嘛。〃

    〃胡闹!〃

    他不是担心我而是担心铜人被摔坏,格外小心地把他立稳了,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把我从铜人的臂弯里拔出来。他很严厉地瞪了我一眼,我头发蓬乱,衣衫不整,表情尴尬。

    〃这是三星城的圣物!〃

    我到三星城以来,他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脾气,抓我的手也很粗鲁,我的骨头都快被他掐断了。这时,他在三牛六鸟方尊上按了一下,老铁锤将军铜人身后的那面墙突然开了,里面是一间密室。七层台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青铜祭器,墙上布满夔龙和神鸟图案。台阶的最上方是一个青铜兽面台,高大的古蜀王蚕丛铜人立于幽暗之中。他身着右衽套装,蝉纹与虫纹横倒,目纹和龙纹竖错,通体饰金,手持两米高的金杖,一双长长的裹金纵目伸向前方。我完全呆住了,在七星殿里这么久,竟不知里边还有一个密室。正准备细看时,铁锤将军转动方尊上的鸟头,石墙砰然关闭。

    他横眉立目冲我喝道:

    〃还不去换衣服!〃

    我没回嘴,乖乖地回到内房。

    正殿里,他叫来了侍卫,吩咐道:

    〃用清水清洗铜人三遍,焚香三日。〃

    又冲内房的我问道:

    〃铠甲在哪里?〃

    此时,穿好衣衫的我将铜人的铠甲用双手托着走出来。

    他生硬地把铠甲从我手里接过去,冲我道:

    〃还有头盔和头!〃

    我回到内房,从床上取了这两样东西,面红耳赤地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接了过去,冲我哼了一声,转脸对侍卫说:

    〃这些也要用清水洗三遍,焚香三日。〃

    侍卫答道:

    〃是!〃

    他对仍站在一旁的我厉声道:

    〃站着干什么?还不去准备?〃

    〃准备什么?〃

    〃铁锤黑星和妩媛婆婆的婚礼。〃

    〃啊,日子是今天吗,这么快?〃

    〃对,就是今天,晨练之后拜堂。〃

    他提锤走出去,边走边说:

    〃再不快也出问题了!女人啊,老了也发春!〃

    静夜(3)

    他随手将一片简牍丢在几案上,对我说:

    〃这是他们的请柬,派给石匠、么虎送去,请他们中午来赴宴。〃

    我柔声说:

    〃是,将军。〃

    铁锤将军前脚一走,我便拿起那请柬放在袖子里。这时妩媛婆婆和出现在门口,她们两人跪下请安。

    我说:

    〃妩媛婆婆,你要当新娘子了。〃

    妩媛婆婆叩头说:

    〃老奴永远是公主的奴才,到死都伺候公主。〃

    我说:

    〃现在我是你的主人,拜了堂铁锤黑星就是你的主人了。〃

    妩媛婆婆说:

    〃拜过堂我还回榕荫苑听候吩咐。〃

    我突然想起什么,问道:

    〃对了,前日我用从宫里带来的缎子给婆婆裁的新衣做好了吗?〃

    说:

    〃做好了,照公主画的样子,总共给婆婆做了三套,都在榕荫苑放着呢。〃

    我说:

    〃走,我们去看看。〃

    榕荫苑在院子左面,位于藏书阁隔壁,里面存放我的衣物和其他用品。父王陪嫁的那些东西也放在这里,妩媛婆婆平时就住在它的南房,替我管理这些什物。

    妩媛婆婆穿上新人的衣服,脸都涨红了。臃肿的体态将衣服撑得很紧,让人担心随时可能会胀破。在她身前身后地忙着,像一只轻盈的蝴蝶。

    〃快给我脱下吧,我还是穿平日下人的衣服好些。〃

    我笑道:

    〃妩媛婆婆,你就要成为黑星将军的夫人了,不是下人了。〃

    妩媛婆婆连忙说:

    〃是下人,在公主面前永远是下人。〃

    〃我要送些东西给你作陪嫁,谁让我曾是你的主人呢。〃

    我和打开箱子,分别取了两匹缎、两匹绢、两副手镯、两对耳环、两挂珠串。

    妩媛婆婆叠声说:

    〃使不得,使不得,奴才怎么敢要王赐给公主的东西呢。〃

    〃有何使不得的,在这里放着都快烂了。〃

    妩媛婆婆抽泣道:

    〃这里不比宫里,以后再找这些东西不容易。〃

    〃此处自有此处的活法,给你你就拿着。〃

    妩媛婆婆哆哆嗦嗦要跪拜,被我拦住。

    〃穿着新人的衣服不能跪,要跪得和黑星一起跪。〃

    我一句话说得她又破涕为笑了。我们来到藏书阁,那里还有一些从宫里带来的什物。我还想找点什么东西送给她,为我打开了一个红颜色的箱子,里面放的全是我的画像,展开了一幅。

    正是那张我和的扑蝶图。

    我对说:

    〃这张等你出嫁时我送给你。〃

    又展开一幅。

    我看了看,说:

    〃只可惜没有和婆婆的,也不知你年轻的时候长的什么模样。〃

    妩媛婆婆说:

    〃和现在差不多,只是瘦些。〃

    〃不知我到了你的年纪会如何。〃

    〃还跟画上一样。〃

    〃现在已经和画上不同了,到那时怎能一样。〃

    〃将来人们看了这些画,就知道公主是何等美貌。〃

    我突然心烦起来,于是对说:

    〃收起来吧,再拿两把玉钗子,就送婆婆这么多吧。〃

    妩媛婆婆撩起新衣,嘴角抽搐:

    〃奴才……奴才……〃

    我想拦已经晚了,她扑通跪在地上,用哭腔拜谢道:

    〃奴才谢月瑶公主!〃

    我一怔神,连妩媛婆婆都知道说月瑶公主了,直呼我的名致谢,这对妩媛婆婆来说平生还是第一遭。看来,了解我心的人除了之外又多了一个。我很感动,接下来就觉得悲凉。只有这两个人!三星城就这两个人!普天之下只此二人!将来她们都死了呢?我不敢往下去想。若是我死了呢?人们都会说铁锤将军夫人亡故了,谁能知道死的是月瑶公主呢?谁又会知道画上的月瑶公主呢?只有这几个人知道我是月瑶公主又有何用?后人呢,当他们面对我那些画像时,有谁不用别人指点就能说出这是月瑶公主呢?

    我强忍住眼里的泪,以为我舍不得妩媛婆婆,也流泪了。

    她们都走过来,拉了我的手,在我面前跪了下来。

    我对她们说:

    〃都别哭了,快起来。,你陪婆婆去第二城黑星将军那儿布置一下新房。〃

    两个侍卫拿着我陪嫁的东西,与、妩媛婆婆出了将军府。我擦去眼角的泪花,出门下城,迎着北风,径直向山谷走去。

    为什么遇见了一人,偏偏又出现了另一个?为什么想走的路自己不愿走,而且走在上面会这么艰难?为什么想见的人不愿见,如今还没见心已狂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究竟意义何在?人为什么活着,怎么活着才算值得?什么才是真正的名,如何留名,留怎样的名?谁能回答我的问题?谁又能使这些问题消失,让我像草木一样没有思索地过活?穿过密林的风啊,你知道请回答!风中飘舞的黄叶啊,你知道请回答!

    我在谷中的小树林里徘徊,几次想回来,不愿再到那个d口里去。我怎么又哭了?走了这么久,太阳都已越过了树梢,我怎么还是又回到了d口?

    衣袖已经湿透了,当我试着挽起它时,请柬掉在地上。

    静夜(4)

    我弯腰拾起了它,同时止住了哭泣。

    第四部分

    他见到我非常高兴,一边招手,一边说着什么向我走来。想到他日前的举止,我赶紧把两只手都藏到了身后。他在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从头到脚认真地打量着我,那双蓝眼睛闪着光亮,像黑暗中猫的眼睛。

    请柬(1)

    么虎不在d口。

    我松了一口气。不然以我现在的心情,假如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拦住我不让进,我极可能会c起铁锤砸他。

    青琴石雕一样地坐在那里,眼角上有干涸的泪痕。他的膝前是一个托盘,上面放了饭食,用精美的漆盒盛着。他正双手托着一个酒具接石上的水,那水半天才滴下一滴。青琴望着水珠慢慢形成,然后滴下来。酒具里已经有半盏水,要想接满还需个把时辰。他等待着,满脸悲戚。由于我脚步很轻,又是逆光而来,他并没有注意到我。

    我不知道他为何也这般伤感。一个未谙世事的少年,何事让他如此愁眉不展呢?

    我从他身后的另一个d窟绕过去,没有惊动他。现在我对d内石窟的分布已较为熟悉,不用引领也能分辨各处的通道。凉风吹过,我打了一个哆嗦。时节毕竟不同了,d里比山谷里还冷,我不由得裹紧了披风。

    百神殿内,安提诺正在制作石膏像。他穿着铁锤么虎以前的一套衣服,鞋也换了,头上包着个帕子,和那天校场上的他判若两人。他的四周七零八落地堆满陶土做成的模具,远处灶膛内的火很旺,上面一口大锅内糨糊一样的东西还在熬着。殿内烟气缭绕,四壁的神像朦胧若现,如在天上。他已经做好了一些小像,整齐地摆放在百神殿的东南角。有五帝像,也有众侍神像,全是仿d内雕像的样子。他们都很小,最大的也高不过一米。他们虽然小,但都很真,和原物极为相像。

    他见到我非常高兴,一边招手,一边说着什么向我走来。想到他日前的举止,我赶紧把两只手都藏到了身后。他在我面前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从头到脚认真地打量着我,那双蓝眼睛闪着光亮,像黑暗中猫的眼睛。

    我问: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他没有回答,围着我转了一圈,然后回到我面前,退后了一步,蹲下又站起来,脑袋一会儿歪,一会儿正,嘴里嘟囔着一句话:

    〃frueje!〃罗马语,美人的意思。

    我来到他的那排石膏像面前,随手拿起一个小神像。原来是逐日的夸父,只有我两个手掌大小。

    他跟在我身后,看个不停。

    我问:

    〃这都是你做的?〃

    他说:

    〃oμopφia?!〃希腊语,美人。

    我问:

    〃做这么小的夸父像有什么用,你要拿回去给你们国君看吗?〃

    他说:

    〃poezie!〃罗马语,美人。发音类似〃不提〃。我说:

    〃你学我们的话了,可你学得不好。〃

    他准是把我们的神和孔雀王国孔雀王国:古印度的一个王朝。的神弄混了。记得跟我讲过,孔雀王国之前,他们国中的一个小国的王子出家修道,在一棵树下顿悟成佛,这棵树就好像叫菩提。他该不是笨到要去孔雀王国而来错地方了吧?

    于是我转过身,正脸对他说:

    〃不是&039;不提&039;,是&039;菩提&039;。〃

    他坚持说:

    〃不提!〃

    我纠正道:

    〃菩提!〃

    他笑了,更加用力地说:

    〃娃娃,不提!〃

    他说得我越来越糊涂。

    我蹲下身,在地上边写边对他讲解道:

    〃菩提是一棵树,不在我们这里,在我们南方。〃

    他兴高采烈,大叫道:

    〃娃娃,不提!〃

    我生气了,真是不可救药。我急得原地转了一圈,想找一个小木g却找不到,干脆把夸父手中那根还没变成桃林的杖折断,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出了两个字:

    菩提

    他看后,也写出了一串字。

    bellitas俗拉丁语,美人。发音与〃不提〃、〃菩提〃类似。

    我看不懂。

    心想他的模仿能力可太差了,把菩提两个字写得那么乱。但转念一想,也可能他写的是他本国文字,也是菩提的意思。我不知道,要是来了就好了,或许她能认得。

    他最终还是坚持说:

    〃娃娃,不提!〃

    我也只好说:

    〃好吧,娃娃不提!〃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笨的人,教了这么多遍还是不开窍。与我的失望相反,他笑得格外夸张,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他拿过我手中的夸父像,在嘴上亲出响声:

    〃娃娃,不提!〃

    他的国王也一点不聪明,派这么个蠢家伙千里迢迢地来到东方,能学到什么?自己到了哪国都不知道,哪里是哪里的神明都搞不懂,真是有辱使命,给他们国王丢人。指望他能学好东方雕塑,真是痴人说梦。他只能在这里复制一些小白人,回去人家问是什么,怎么回事,肯定说不清楚。他们国王的钱算是白花了。

    我一脚趟了地下的字,转身离开。

    他仍在我身后喊:

    〃不提!不提!不提!〃

    真是拿他没办法。

    可转念一想,这两个字,他为何要翻来覆去地说?也许他并不愚钝,或许在他们国度他还是一个智者,只是他的语言我不明白。我又想到我自身,尽管我和城上的人说同样的话,但我们心里的语言和他们却迥然不同。我所表达的没人能理解,铁锤将军也不能。差异之大,理解之难,正好比此时我和这个异邦人。

    请柬(2)

    读懂一个人的语言不易,读懂一个人心里的语言更不易。愿意说出口的尚且如此,那些不愿说出口的呢?

    解语难,解心更难。世上的苦,不在衣食,在不被人所知;别人不知尚可忍,那个你希望相知的人不知如何可忍,它所产生的折磨,真比剖心问髓还要难受。芸芸众生啊,无一例外,皆苦困于此。无论出身如何高贵,如何尊荣,如何富足,终究是知音难觅!

    我每个石窟找了一圈,不见石匠的身影。他平时居住的石室我也去了,那里没人。这很奇怪,他能去哪里呢?

    将军营里,老铁锤将军这列雕好的军阵左侧,是三星城首任城主的军阵,全是伫立的石柱,